父君要送我去西州和亲,屈辱的是对方连个王室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将军。
我嗤笑一声,微扬起头傲然道:「女儿不嫁。」
我贵为强国北玮的嫡公主,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若不是十二岁那年,我的眼睛瞎了,哪里会受这种屈辱?
本来她们要害的是我哥哥,是我阴差阳错替他受了这份罪。
一个双目失明的公主,再不能为王室换取任何利益,就要这样沦为弃子吗?
1
御阶之上响起了父君重重拍案的声音:「放肆——,本君是把你宠的太不像话了,当年你放走南玥质子周云榭,又再三悔婚抗旨,本君都纵着你,这次是由不得你了。」
我云淡风轻的脸色瞬时煞白,这一次好像不一样了。
「父君,我不能嫁他,我不能离开北玮,周云榭说过,他一定会回来治好我的眼睛。」
「周云榭不会回来了。」父君斩钉截铁地道。
「不,他一定会回来的。」
当年害我失明的是他的姑姑淑妃,母后迁怒于他,要剜他的双目。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四岁的孩童,能做什么坏事呢?
我心疼他和我一样,都是棋子,从母后手里救下他,相依为命。
「哥哥,你帮我说说话呀,哥哥。」
我无助的双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妄想抓住一点依托:「哥哥,你以前不是说那个西州将军阿克木相貌丑陋,是个杀人狂魔,你怎么能忍心让我嫁给这样的人?」
我泪如泉涌,寄希望与他能帮我游说父君。
他长叹了一声,哽咽道:「妹妹,对不起。」
我双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大殿上。
空气中传来女人啜泣的声音,很细微,但我仍旧听出来了,是母后在哭泣。
长久的失明,令我的听觉异常灵敏。
她是舍不得我的吧?
我像在黑暗中抓到了一丝光明,不停地向前跪行:「母后,我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你真的忍心将我远嫁到那蛮荒之地吗?」
我是最不愿意求她的,这些年我甚至处处避着她,因为我永远记得那年她处置淑妃时被我无意间听到的话。
她趾高气昂地道:「你下毒想害太子变成废人,但失明的却是公主,可见老天从始至终都站在本宫这一边。」
瞎的是我,她多高兴啊。
此刻她的眼泪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玉华,母后和父君是为了你好。」她声音沙哑。
我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不怒反笑:「我就不该求你。」
她向来是这样爱演好母亲的戏码,我不该自取其辱。
2
这场婚事筹备得急,迎亲的队伍尚没有赶到京师,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想将我送出北玮。
寒冬的风像刀子一般刮着我的脸颊,我身着玄色金丝的嫁衣,站在御阶之下。
赞礼官念着长长的嫁妆名单,倒是丰厚得很。
父君母后哥哥都来送我,我赌气一个字也不肯同他们讲。
我藏着匕首上了马车,我是绝不会嫁给阿克木的,这把匕首若取不了他的命,那就取我的命。
马车越来越颠簸,我浑浑噩噩,眼中只有黑暗让我无法辩解自己置身何处,只有一遍一遍地问星澜:「出北玮了吗?」
「快了,公主。」
入夜。
安营扎寨。
突然门外一阵躁动,是阿克木掀翻守卫闯了进来。
「公主,我可迫不及待等到晚上了。」
粗糙威猛的声音响起,我惊慌地站起身来:「放肆——谁让你闯本宫的私帐?」
阿克木大笑起来,步步逼近:「你是我尚未过门的妻子,怎么能叫闯呢?」
我听着朝我而来的脚步声,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向何处跑。
这正是一个瞎子最无助的时刻。
「将军,公主尚未过门,你这样于理不合。」
星澜焦急地冲上前来,将我护住。
我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握紧她的手腕。
「于理不合?你们北玮人就是破规矩多,滚开——」
他怒吼一声,直接将星澜推倒在地上,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
我的脸色一片煞白,拼命挣扎,手不知打到了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手背,是烛台。
「小贱人,你找死啊。」
他这才松开我,只听得他一脚一脚踩着地毯上的火苗,边踩边骂:「这么不识相,还想我去南玥夺玥珠,替你治眼睛。」
我惊魂未定,手悄悄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拔了出来。
忽然,一只粗大的手猛地掐住了我的喉咙,他往下一按,我整个人猝不及防倒在了床榻。
「将军,你放开公主,你不能这样。」
星澜哭喊着上来拉扯她,只听地一声闷响,星澜便再没有了声音。
「星澜——」
我万念俱灰,匕首狠狠向他刺去,匕首刺在一个坚硬的盔甲上,我无论如何用力也捅不进去。
「啪——」
阿克木重重的一耳光搧在了我的脸上,一把夺下我的匕首,随意扔在了远处。
他的力道太大,我头晕的厉害,耳朵一阵嗡鸣,脸颊火辣辣的痛,再没有力气抵抗了,眼泪一滴滴从眼角滑落下来。
「噗嗤——」
有温热的液体喷到了我的脸上,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而身上的人没有了任何动静。
我伸手去摸了一下,瞬时满手血腥。
阿克木死了,有人杀了他。
而那个人可能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
3
「啊——」
我使劲推开沉重的尸体,惶恐地惊叫出声,不停地往床角卷缩成一团。
「来人啦,杀人啦——」
我歇斯底里地喊,只听外面传来打斗厮杀的声音,无人顾及我。
忽然有人一把抱住了我,我的心仿佛跌入了深渊,拼命挣扎胡乱撕咬。
那人却将我抱得更紧了,他任由我厮打,只将下颌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柔声道:「公主,别怕,是你的小孩回来了。」
我的心狠狠一颤,整个人都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半晌,才回过神,难以置信道:「周云榭?」
当年我一直唤他小孩。
「是我。」
周云榭松开我,单膝跪地,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脸颊:「公主,您的小孩长大了。」
他的声音变了,和幼时的稚嫩不同,此刻充满了磁性,温柔而魅惑。
我同周云榭相依为命整整八年,可他在我脑海中的模样,一直是他四岁时的样子,骨瘦嶙峋的,眉目清亮,肌肤白得有些病态,看上去楚楚可怜。
与他相伴的每一天我都会抚摸一遍他的脸庞,就如同看着他一天天长大。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眉,再到睫,以及轮廓,他的眉毛浓密,眉弓很高,睫毛浓密,脸庞棱角分明,是他,的确是他,他真的回来了。
我的热泪夺眶而出。
周云榭带的人很快将北玮和西州的人都控制了,星澜只是昏厥,我叫醒她后,我们主仆二人跟着周云榭一起逃走了。
又是舟车劳顿,一路星澜都默不作声。
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周云榭终于带我回到了他的封地青州。
兴许是青州和北玮离的近,气候和北玮出奇的像,我身上穿戴的衣裳倒也正合适。
到达王府,我起身小心翼翼从马车里站起身。
「公主。」
星澜托住我的手,扶着我从里面出来:「小心木梯。」
我缓缓伸下一只脚去探梯,忽然一只手环过我的腰,一下子将我打横抱起,我惊了一下,本能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公主,从此以后由我来照顾你。」
周云榭温情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他就这么一直抱着我往府里走。
我心头涌起阵阵温暖,可很快又焦虑的蹙紧了眉。
我逃跑的消息应该传到北玮了,父君和母后知道了,一定会联合西州同南玥发难。
我不想连累他。
4
正沉思着,抱着他脖子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忽然我觉得身子腾空而起,整个人失重地往下坠落。
「啊——」
我回过神惊呼起来。
一双手稳稳将我接住,是周云榭故意将我抛了起来,他像孩子一般笑出声来。
「顽皮。」
我佯装生气了,板着脸教训他,亦如幼时。
他侧过脸靠近我,温热的呼吸直拂在我的脸上,令人脸红心跳:「公主在想什么?」
我别过脸,忧心忡忡道:「你杀了西州的阿克木将军,我担心他们会对你下手。」
「傻瓜。」
他突然吻了一下我的侧脸,我的脸颊瞬时滚烫起来,身体紧张到僵硬。
「我敢这样做,就必然万无一失,公主,幼时是你保护我,从今以后换我护你。」
周云榭敛了笑,字字认真。
王府似乎很大,他抱着我走了许久,才将我抱到卧房。
他轻轻将我放在软塌上,伸手拨过我额前的一缕碎发:「夜已经深了,公主舟车劳顿必然是辛苦了,早些休息。」
我点点头。
我们很默契地没有提治疗眼睛的事情。
对于眼睛我其实早不报什么希望了,这些年也慢慢习惯了黑暗。我只是觉得他还小,又不像我是个瞎子,不该一直像我一样困于一方天地。
我想放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再回到我的身边。
这其中自然有赌的成分,这一刻我已经觉得我赌赢了,至少他现在就在我的身边。
星澜照顾着我洗漱就寝。
床榻格外舒适,大小布局同我寝殿别无二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归家一般。
我躺下没有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许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一觉醒来时便是正午。
王府里的丫鬟送来午膳,很丰盛却都是南玥的菜,我吃不了辣,只随意吃了几口,不让肚子空着。
星澜递来茶水给我漱了口,笑吟吟道:「公主,外面日光正好,我扶着你去院子里转转。」
「好。」
我欣然应允,心里正想好好熟悉一下这个将要长久生活的地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也不愿意完全做一个废人。
「公主,这里有五步台阶,你小心一些。」
「左边有一颗梧桐树,右边是一个抄手游廊。」
「再走十步就是一个亭子,亭子周围都种着许多花,现在还没有发芽。」
……
星澜边扶着我,边同我讲解这院子里的一砖一瓦,我们身后还跟着一众婢子,她们没有说话,但我听得到细密的脚步声。
傍晚,周云榭处理完公务来看我,我自是欢喜。
屏退左右。
周云榭同我一起围着炕桌坐下,他神秘兮兮掏出一袋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放在我手里。
「我猜公主今日午膳并没有吃饱。」
纸包还没有拆开,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直将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这是什么?」我璀然一笑,满心好奇。
「是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我在一家酒楼买回来的,那家的厨子可会做北玮菜了。」
他声音压低,小声地对我说。
我心头一喜,急忙去拆包装,拆了好多层才终于摸到肉。
「小心油。」
他像照顾孩子那般,替我卷起广袖,就这么一直提着不敢松手。
有了他的帮助,我再无顾忌,大块朵颐将肉吃了,他拿了帕子将我唇角手上的油,耐心擦干净,幽幽道:「公主,委屈你了。」
我微微一怔,疑惑道:「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我并不觉得委屈,能有他在身侧就够了,哪怕我的眼睛永远也不能见到光明。
周云榭语重心长道:「南玥和北玮积怨许久,我只能偷偷摸摸将你藏在这个庭院里,连你想吃的东西,都不能满足你。」
我笨拙地在黑暗中握住了他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不在意,反正我横竖也看不见,出不出这庭院都一样,我愿意为了你永远呆在这里。」
他倏然抱住我,抱的很紧很紧:「公主,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永远。」
……
春风和煦,庭院里百花争艳。
我欣喜地拉着星澜逛园子,轻车熟路,好像是一个健全的人一般。
并非是我的记性好,而是我发现这院子几乎同我住了二十多年的明瑶殿如出一辙。
我的鼻子和我的听觉一样灵敏,虽然看不见,但嗅各种花香听鸟语便是我的乐趣。
渐渐的,一股不好的念头在我的心头划过,我头晕目眩,脸色异常难看。
不对,不对。
为什么王府会和我的明瑶殿如此相似?如果是亭台楼阁的布局是巧合,那为何连花草都一模一样?
「公主,你怎么了?」
星澜焦急不已,其他婢女见状也连忙上前来将我扶住。
我一把扯住星澜的衣襟,浑身发颤道:「亭子周围都种的是牡丹?」
「是。」星澜声音暗哑。
「游廊上缠绕的花是蔷薇。」
「是。」
「池塘边上的是樱花。」
「是。」
……
我细思极恐,只觉得晴天霹雳,将身侧的人统统轰走。
「滚——」
「都给我滚——」
我向来和蔼,第一次大发雷霆。
她们似乎被我吓到了,瞬时鸦雀无声。
5
「我叫你们滚,没有听见吗?」
我并没有听到她们离开的脚步声,就知道她们尚在原地。
她们这是什么意思?想监视我吗?
如此一想,我愈发怒火中烧,将亭子石桌上的茶盏统统砸碎:「欺负我是一个瞎子,阳奉阴违吗?」
终于她们被震住,有序地退下。
我再三确定现在只有星澜在我身侧了,一把将她拉到面前:「你且告诉我,这里是南玥还是北玮,是青州还是乾京,王府还是皇宫?这是不是明瑶殿?不许撒谎。」
星澜哆嗦一下,瞬时跪了下来,吞吞吐吐道:「公主,这是明瑶殿。」
万箭穿心。
「没错,这是明瑶殿。」
不远处响起了周云榭的声音。
他的话此刻更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在我的心上,痛到窒息。
我双腿发软,感觉站不稳了,扶着石桌子一点点往下倒。
「公主——」
周云榭焦急地冲上来,一把抱住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你会成为这里的主人?为什么?」
我撕心裂肺地质问他,声泪俱下。
温暖的春季,我却是冷的浑身发颤。
「这是南玥青州王府,我是南玥国君亲封的燕王,当然是这里的主人。」
他厉声解释。
「你还想骗我?」我拼命挣扎,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公主,你听我解释。」周云榭将我抱的更紧了:「是我回南玥之后太过思念公主,才会将王府修缮的同明瑶殿一模一样,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亲手为公主种下的,我是您一手养大的小孩,怎么可能做伤害你的事情?」
「那星澜呢?她为什么那样害怕?」
星澜的反应让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我很想相信周云榭,可这一刻我的理智却提醒着我不能轻心。
「你突然如此反常,星澜能不害怕吗?公主若是还不信,我送你回北玮,让你见你的父母兄长,大不了让他们杀了我。」
他的声音里显然带了怒火,是真的生气了。
我的心瞬时软了下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他,我们好不容易才重聚,我怎么能让他回北玮送死?
我抱住他,自责地哭起来:「对不起。」
大约是我太敏感,幸福来的太突然,才生出这样的疑心。
「不怨你,是我不好,没有早一点告诉你,公主,我们成亲可好?我想同你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他怒气全消,声音变的无比温柔。
我含泪点点头,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侥幸。
……
周云榭特意腾出时间来陪我筹备婚礼,他请了青州十三城最好的师傅来为我量体裁衣。
「小姐,嫁衣就选茜素红如何?颜色鲜艳浓稠,很衬你。」
裁缝将绸缎搭在我的肩上,恭敬地寻问我。
我知道面前必然放着一面大大的落地镜子,但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索性道:「王爷作主便好。」
那裁缝似乎是愣了一下,竟没有搭话。
周云榭笑道:「那就选茜素红,上面用金线配合孔雀的羽毛做刺绣。」
裁缝又拿来了图纸来让选刺绣的图案,我也让周云榭一遍作主。
他沉思了许久,缓缓开口道:「依本王看就用着百鸟朝凤的图,四周以芙蕖做点缀。」
我神色一凛,诧异道:「这岂不是僭越了?」
百鸟朝凤无论是在北玮还是南玥,都是皇后才能用的图案,我只是他私自娶的女子,连个王妃都算不上。
「无妨。」周云榭淡然一笑:「横竖这次婚礼没有上奏朝堂,亦不宴宾客,你我二人如何,都无旁人知晓。」
我还有些犹豫:「我穿什么都一样,何必犯这个险?」
周云榭上前握住了我的手:「就因为如此,我才恨不得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予你。」
……
洞房花烛夜。
我忐忑地坐在床沿上,手紧张地将袖角揉成了一团。
「你我又不是第一次同床,你为何如此紧张?」
没有宾客,周云榭就进来的极早,语带笑意的调侃我。
「那时候你还小,不一样,你现在胆子愈发大了,拿我取笑。」
我佯装怒了,一把掀开盖头,抬手打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公主教训的是,不,夫人教训的是。」
他突然的改口,令人脸红心跳。
我倏然安静下来,规整地坐下,一动不动。
满屋的婢女识趣地退下,我听到阖门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此时房中只剩我们两人了。
6
温热的呼吸一点点朝我靠近,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腰间。
周云榭轻轻一用力,我腰间的系带便散开了。
我局促地捂住了衣襟:「熄灯。」
我低着头,声音如同细蚊。
「好。」
周云榭立即乖巧地放开了我,不一会儿又重新回到了床沿,将我搂在怀里。
「灯已经熄了,夫人别怕。」
我闭上双眸,同他一起缓缓躺下。
夏夜,闷热。
未盖被褥,就这么将衣裳卸了满地,玉体陈横,没有遮挡令人羞赧,令人极没有安全感。
但转念一想,屋子里此刻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又多了一种心安。
来不及想太多,周云榭已经翻身上来。
他温软的唇像细密的春雨一点点覆盖在我的身上,微凉酥痒。
周云榭是极温柔的人,连情欲到达顶峰时也不曾放肆,我只微微一蹙眉他就很克制地轻柔下来,仿佛知道我疼一般。
不对,像我这样隐忍的性子,愣是一声也没吭,他怎么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预判我的感受?
真相只有一个,他没有熄灯,他睁着双眸一直审视着我的每一个神情。
「周云榭,你骗我。」
我小脸瞬时涨得通红,窘迫地伸手去捂住自己的身体,亡羊补牢一般。
他将我双手拿开摁在床头,十指相扣,低笑:「我怎么舍得骗夫人,我从来不骗夫人,是熄灯了,不过只熄了一盏罢了。」
「你强词夺理,害我掩耳盗铃。」我又羞又气,挣扎着。
一股重力压了下来,我丝毫也无法动弹了,是他温暖健硕的身体。
「玉华,别动。」
我的心头微微一荡,这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玉华,你不知道我多喜欢看着你,让我看着你。」
他在我耳畔微微喘息,声音有一种莫名的蛊惑力。
我不再挣扎,陪着他一点一点的沉沦。
翌日。
周云榭一早就要起来处理公务,他轻轻在我额头一吻:「你好好休息。」
我浑身酸痛,睡眼惺忪伸手捧住他的脸颊,嘟嚷道:「小孩,我也好想看看你。」
我多想知道成年的周云榭是什么模样,不至于我连想念他的时候,脑子里都只有一片漆黑。
他沉默许久,才起身离去。
不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这一觉直睡到晌午。
醒来的时候周云榭竟然回来了,他带了许多时兴的布匹予我,还有许多珠宝首饰。
我看不见,他就细细同我讲每一件东西是什么样子。
红的,白的,天青,藕粉,油绿,湖蓝……
绫罗,绸缎,蜀锦,云锦,蝉翼纱,软烟罗……
和田,翡翠,珊瑚,珍珠,红蓝宝,祖母绿……
东西太多,他甚至不严其烦地像我描述做工和款式,恨不得我能亲眼瞧见一般。
「小孩,你不必如此。」我于心不忍地打断他:「我知不知道它们什么样子,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婢女们同我穿戴什么一切随意就好。
周云榭摩挲着我的脸颊,自责道:「对不起玉华,我曾经答应过你要治好你的眼睛,可我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没有寻到解毒的药方。」
「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你能回到我的身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倏然抱住我,情真意切道:「玉华,即便你什么也看不见,我也要让你每一天都锦衣华服美艳绝伦,我会是你的眼睛。」
从此之后,他无论多忙,总是要先替我挑选好每日穿戴的衣裙和首饰,闲暇的时候会亲自替我梳头。
即便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仍旧幸福。
得夫如此,此生夫复何求?
光影似箭,一晃就过了三年。
上元灯节,青州竟然还下起了大雪,原来南玥也会这样寒冷。
估算着周云榭要回府的时间,我走到明瑶殿门口等他。
我想这几年,世人大约已经将北玮的玉华公主淡忘了,方才大胆一些。
婢子们直言天气寒冷,劝我回暖阁,我并不听,捧着手炉一直等着周云榭。
等了许久,双腿发酸,手炉冷了,耳朵冻得生疼。
「王爷怎么还不回来?」
我记不清多少次问星澜了,忽然远处响起了礼乐的声音,热闹极了,让我想起了哥哥娶太子妃的时候。
「外面好生热闹,有什么喜事吗?」
7
星澜怔了一会儿,才笑道:「今儿是元宵,兴许是王爷宴请青州各地的官员呢。」
「哦,南玥宴请官员的排场原来这样大。」我自顾自地说着,心里有些酸涩。
作为他的妻子,我却不能同他一起站在阳光底下。
我又在寒风中等了许久,星澜告诉我天色暗了,我依旧执拗地等着,直到周云榭身边的人来告诉我,他今夜事务繁忙,不来看我了,让我早些休息。
我心事重重回卧房宽衣歇息,天空传来响起了烟花的声音,无休无止似的,令我无法入睡。
到了第二天,我额头滚烫,浑身却冷的厉害,止不住地颤栗。
星澜吓坏了,连忙去请大夫。
大夫号脉后,神色凝重道:「娘娘是感染了风寒,对于别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娘娘身体有寒毒,遇上这风寒,寒毒加重,虽不致命,却是难熬了。」
「不致命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气若游丝地道。
我有许多年没有生病了,不过是一场风寒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送走大夫,星澜接过厨房送来的药喂我,声音哽咽道:「公主,你病成这样,王爷怎么还不来看你。」
「傻丫头,一场风寒罢了,不是什么大病。」我忍着难受,扬起苍白的唇角,调笑星澜的小题大做。
到了夜晚身上愈发难受,感觉置身在冰与火的边缘,反复折磨。
我蜷缩在床榻,浑身冷汗,咬紧牙关再没有精力同星澜调笑了。
周云榭已经事务繁忙,星澜守着我,暗自垂泪。
她有刻意哭得很小声,不想令我察觉,我这异于常人的听觉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熬到后半夜,我已经虚脱无力,又渴又饿又困,身体没有那么难受,可神思却迷糊起来。
我好像回到了儿时,也是同样发着高烧,就躺在这张床上。
只是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瞎,还不曾和母后把关系闹僵,母后守在我的床头寸步不离,忧心忡忡地向天祈祷:「皇天在上,一定要保佑我的玉华平安无事。」
我的眼眶湿濡,颤巍巍伸出手想触碰她,却如何也触碰不到。
「母后,玉华想吃汤圆。」我艰难地开口,虚弱无力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说,「母后,玉华想吃汤圆。」
「来人,公主说她想吃汤圆。」
我恍惚中好像听到了星澜的声音。
很快,有软软糯糯地东西喂进了我的嘴里,是汤圆。
我欣喜地咬了一下,里面流出咸咸的鲜肉,这一点油荤令我反胃,我猝不及防就呕吐起来。
「这里面怎么是肉,不是黑芝麻。」
「汤圆里面不都是肉吗?」
「公主从小只爱吃黑芝麻馅的。」
「夜已经深了,哪里去寻黑芝麻?」
「这么大的皇宫,竟然连黑芝麻也没有……」
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些声音越飘越远,后来我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
我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突然异常想念家人,这些年过去,当初的怨气也消散了,只剩刻骨的思念。
不知周云榭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伸手覆在了我的额头,声音温柔得如初春的风:「还好,烧已经完全退了。」
我努力撑起身子,想半坐起来,但头晕得厉害身上也没有力气,一下子又倒了下去。
有一颗暖融融的珠子放在我手心,我正好奇这是什么,就听得周云榭道:「玉华,这是南玥至宝玥珠,冬暖夏凉,你戴着能强身健体。」
星澜欣喜地补充道:「公主,这东西可有用了,昨夜你难受时…..」
她话说了一半,莫名咽了回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说「玥珠」,我猛然想起西州的阿克木将军临死前提过的话,他说玥珠能治好我的眼睛。
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周云榭到底知不知道呢?
我心中存疑,忙不迭追问道:「我难受时怎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般钻进了我心里。
星澜没有接话,周云榭握着我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道:「昨夜你难受时是我和玥珠一同陪着你。」
我努力回想昨夜的细节,神色一下子暗淡下来:「我好像听到了「皇宫」二字,这究竟是何地?」
「病糊涂听到的东西也能信?」周云榭替我掖好被子,惆怅道,「玉华,没想到你我伉俪情深这些年,你还是不信我,罢了,等你病好了我送你回北玮见见父母。」
8
听闻终于可以见到父母兄长,我的心一下子愉悦起来,乏力的身子瞬时像打了鸡血,高兴地一把抱住他,胡乱亲了一口,在心底默默赔了罪。
我的小孩这么好,我怎么能怀疑他,真是该死。
养病期间,我时常和星澜在明瑶殿的院子里散步,听她讲外面如今的局势,东华又是如何强大,西州如今又同哪国交好,只是星澜唯独不爱提北玮,她说怕想家,提着难受。
周云榭依旧很忙,即便来看我,也是匆匆就走,我时常半夜醒来,摸着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
他担心我日子过的无聊,就常请说书先生来替我消遣,先生是南玥口音,我也跟着学了不少南玥话,除了饮食习惯以外,完全是半个南玥人了。
周云榭见我南玥话说的纯正就很是欣喜,又请了教习姑姑教我南玥的礼仪,再加上一身的南玥打扮,完全没有人能看的出来我是北玮人。
开春后,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我一再催促周云榭陪我回一趟北玮,他一直推脱,支支吾吾的,我打消的疑虑再次被点燃。
「你是不想让我回去,还是不敢让我回去?」
我的脸色彻底冷下来,言语带刺。
他似乎是被我惊的愣了一愣,怅然道:「玉华,我是为你好,有些事情我怕你难过,不敢告诉你。」
我的心一瞬间揪紧了,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角,他终于要坦白了吗?
「你说,我受得起。」
我嘴上这样说,浑身却已经在冒冷汗。
周云榭轻轻搂过我的肩,酝酿许久艰难地开口道:「玉华,你离开北玮不久你父君就病逝了,一年后你的母后忧思成疾,也薨了。」
我心头一哽,眼泪簌簌落了下来,胡乱抓住周云榭的袖角追问道:「那我哥哥呢?难道他也病逝了?」
如果连哥哥也出事,一切都太可疑了。
「你哥哥自然已经登基继位。」
闻言,我心底缓过一口气:「好,那我更该回北玮了。」
周云榭没有理由拒绝,只得答应我。
即便如此,我依旧不能完全相信他。
临行前,我将一只黄金镶翡翠的环形耳坠藏在了花瓶里。
马车上,我一直如坐针毡,不停催促车夫:「让马车再快一些。」
越靠近真相就越煎熬,大喜大悲就在一瞬。
终于,他们告诉我已经到了乾京,马车顺利进宫。
得到哥哥的传召,我顾不得双目失明,疾步就往大殿跑,险些摔倒。
「公主,你慢一些。」
星澜及时搀住了我。
我同周云榭一起叩拜了登基不久的兄长,听到哥哥叫我「平身」的声音,我再次红了眼眶。
傍晚,哥哥设宴款待我和周云榭,文武百官齐聚,歌舞升平,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我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可却因心事重重格格不入。
满桌的北玮菜系,都是我爱吃的,亦是味同嚼蜡。
周云榭倒满酒敬哥哥,两人有说有笑地畅饮起来。
我的心却越来越恐惧,我好害怕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假的幻想,这一刻我的心就好似有千万只虫子爬过。
我在也忍不住的站起身来。
「皇妹这是怎么了?」
御阶之上传来哥哥关怀的声音。
我微微福了一福道:「想来是舟车劳顿,所以有些困倦。」
「是本君疏忽了,忘了你们赶了许久的路,皇妹既然累了,就早些回去休息。」
「多谢皇兄体恤。」
「皇妹这次回宫,想住何处?」
「还是幼时的明瑶殿最好,能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我说起明瑶殿的时候,声音忍不住轻微颤抖。
哥哥微微一笑道:「本君正有此意,这些年明瑶殿一直给你留着呢。」
「臣妹不胜感激。」
我行了告退礼,将手递给星澜,可搀住我的却是一只粗大的手掌,那是男子的手,上面有一层厚茧,是常年使剑留下的。
是周云榭。
他也一并站起来,说要陪我一同回明瑶殿。
我连忙道:「我有星澜陪着就好,你替我多陪陪皇兄。」
周云榭这才将我交托给星澜。
脚迈出大殿,我再也沉不住气疾步而行,恨不得立即跑回明瑶殿。
「公主,你慢一点。」星澜几乎有些跟不上我。
我的心弦越来越紧,越靠近明瑶殿呼吸愈发急促,好似害了大病。
终于我回到了明瑶殿,我抱住那个冰凉的花瓶,却迟迟不敢伸手。
「公主,这瓶子怎么了?」
我怪异的举动,令星澜摸不着头脑。
我知道不能在拖了,缓缓将手伸进狭小的瓶口,我摸着瓶底,心跳一拍重过一拍,直达摸到那一抹比瓶底还要冰凉的翡翠。
是我藏在所谓南玥青州王府花瓶的耳坠,此刻却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了我的手上。
心跳戛然而止。
小小一只耳坠此刻仿佛有千斤之重,令我粉身碎骨。
我再也拿不稳了,它从我的手里滑落下去,我随着它一起猛地倒在了地上。
「公主——」
我听到星澜焦急的欢呼,随后就没有了任何意识。
……
醒来的时候,一堆大夫围满了床头,我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我身上的毒,语气严肃。
大约是察觉到我的苏醒,现场瞬时噤若寒蝉。
倒是周云榭上前握住我的手,欣喜道:「玉华,我们有孩子了。」
我只觉得一道惊雷落下,猛地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玉华,我们有孩子了。」周云榭重复道。
我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以前北玮的御医就说过,我寒毒入体很难有孕,即便是运气好怀了生下来,这孩子也会同我一样是个瞎子。
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简直是双重噩耗。
「玉华,你怎么了?」
很显然,周云榭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这个孩子不能要。」我斩钉截铁地道。
北玮出事了,父母死的蹊跷,哥哥变成提线木偶,我那南玥皇室的夫君鸠占鹊巢,甚至一手遮天,完全将我蒙在鼓里,兴许这些年我一直在认贼作夫。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为什么?」周云榭一阵激动,「玉华,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极少情绪失控,看来他真的很在乎这个孩子。
「我当然舍不得我们的孩子,可是我不想他和我一样是个瞎子,甚至比我还可怜。」
至少在十二岁之前,我知道天空的颜色,花朵的鲜艳。
这番话确实是发自肺腑,他没有察觉到端倪。
既然他怎么喜欢演戏,那我索性陪他演到底。
他温柔抱住我,抚摸着我披散在身后的发丝:「玉华,我一定会找到办法。」
我佯装乖巧地点了点头。
哥哥也来看我,我伏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道:「哥哥,等我救你。」
明显地感觉到他身子颤了一颤,有一个小小的纸团塞到了我的手里。
「药方。」他在我耳畔轻声道。
我的心骤然紧缩,藏好纸团,我连忙放开了他,担心时间太久未免引起怀疑。
三日之后,身体好了一些,我一身素服拜祭父母后和哥哥依依不舍地分别。
周云榭装模做样地带我上了马车,我猜想不过又是围着乾京绕圈罢了。
再次回到明瑶殿,周云榭亲自喂我喝下清理寒毒的药。
「这药有用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能说完全有用,但能控制一点算一点。」
忽他又想起了什么,询问道:「我给你的玥珠呢?」
我从袖袋里拿出来道:「一直放在身上。」
「这上面有孔,串起来贴身戴在脖子上,免得弄丢了。」
我的心愈发寒凉,他果然是知道玥珠能解我身上的毒,甚至连这次怀孕也有玥珠的功劳。
夜里,他搂着我入睡,我回忆着这些年的恩爱时光,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心如刀绞。
眼泪无法自控地滑落,我拉了被褥的一角堵住嘴巴,真害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哭出声来。
9
翌日,周云榭忙政务去了,我故意和星澜发起了脾气,将满屋子的宫婢都辇了出去。
星澜被我罚跪在地上,我佯装上前打她,低声道:「房里还有其他人吗?」
「公主?」星澜呜咽的声音,诧异起来。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小声道:「没有了。」
「星澜,我都知道了,北玮已经亡了,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星澜「哇」地一下子痛哭出声,这亡国之恨她压抑许久了。
她抱住我的膝盖,声音发抖:「公主,你别做傻事。」
我知道她一直瞒着我也不是怕死,就是怕我想不开,一时心里五味陈杂。
摸着她的头,我从容道:「我还能这样平静地问你,就不会做傻事。」
星澜这才放下心来,一五一十道:「是周云榭,是他灭了北玮,逼得君上皇后自尽殉国,又活捉了太子幽禁起来,当年君上皇后娘娘之所以逼你远嫁,就是因为南玥的大军很快就要攻打到乾京了,君上和皇后怕你想不开,所以要我永远瞒着你,一个字也不许对你说。就像当年你私自放走周云榭,君上和娘娘顶着群臣的压力,宁可自罚也不肯罚你,娘娘说是她没有教好你,为你受了六十廷杖,落下残疾,也不肯奴婢多说半个字一样。」
我顿觉五雷轰顶,泪如泉涌,微仰着头心痛到窒息。
原来这些年一直是我误会了他们,白白怨了他们好多年。
我回忆起父母兄长送别我的场景,他们那样慈爱地同我说话,好像有千言万语,坐在轮椅上的母后伸手握我的手,却被我狠狠推开,我当时的所有冷漠都是变成了刀子,凌迟他们,也凌迟我自己。
怪不得一个蛮夷之国的将军,敢如此欺负我,原来是能护着我的父母至亲都已经不在了。
原来这些年我不止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父君母后,玉华对不起你们。
我双腿一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膝盖嗑出巨响,却丝毫也不觉得疼痛。
星澜抱住我,啜泣道:「公主,你别难过,君上和娘娘做了所有的一切就是希望你快乐。」
「星澜,你告诉我,我认贼作夫这么多年,还怀了仇人的孩子,我该怎么办?」
我声音沙哑,浑身颤栗。
「公主,你听奴婢说,不管怎么样,首先得活着,周云榭虽不是像公主以为的那样温柔有礼,但至少有一点奴婢能感觉到,就是他是真的在意公主,他这个人凶险狠毒,当年逃回南玥后联合权臣谋杀自己的哥哥南玥国君,登基之后狼子野心,重武轻文,大力发展军事,向北玮宣战,他旗下的青州铁骑所踏之处,绝无活物,公主幸而你什么也看不见,那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场景,是多少北玮人的噩梦。可是就是偏偏他这样的人,竟然会为了公主煞费苦心,弄出玮国假宴来,只要公主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公主一定可以一世平安。」
我自然明白星澜说的道理,可我已经知道了,又如何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世上最没有资格一世平安的人就是我。
是我亲手养大了一头狼,也该由我亲自来屠。
我大口大口深呼吸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将纸团交到她手里:「这是哥哥给我的药方,说是能治好我的眼睛,你想办法帮我把这药弄来,和安胎药调换。」
「太好了,公主,太子殿下花了这么多工夫总算是找到了能治疗你眼睛的药方,有玥珠的辅助,你一定很快能复明。」
星澜哭着又笑了起来,像孩子一般。
不过三天的功夫,星澜就凑齐了药方里的药,成功和安胎药调换,我喝下后不出一日眼睛竟然能看见白光了。
这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兆头,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承重。
复明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周云榭,我的夫君,我未出世孩子的父亲。
这些年的恩爱情分此刻像毒药一般蚕食这我的每一寸血肉,痛不欲生。
三日之后,我失明多年的眼睛,完全复原。
夜里,周云榭忙完政务前来看我,他小心翼翼地问我:「玉华,你近来的眼睛有没有好转?比如能不能看见一丝丝光亮?」
「没有。」我面无表情地否认。
这么多年,我无数次幻象我养大的那个小孩生成了如何模样,然而在这一刻我却低敛眉目,眼睛一刻也不敢聚焦。
我不能让他发现我的眼睛好了,只有在他毫无戒备的时候才更好动手。
「那我让大夫将解毒的药加重一些。」
「嗯。」
一众宫娥进来伺候我和他洗漱后,熄灯就寝。
月光明亮,流水一般从窗户倾泻而入,洒在他俊逸的脸庞上。
借着皎洁的月光,我侧过脸,第一次端详成年后周云榭的容颜。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俊逸,眉眼深邃,睫毛浓密,鼻梁高挺,月色将他本就白皙的肌肤衬得欺霜赛雪,惊为天人。
谁能想到呢,在这副绝美的皮囊下藏着野兽般的凶狠。
他一只手放在我的脖颈下,另一只手将我箍的很紧,我小心翼翼将早藏在枕头下的匕首拔了出来,借着翻身脱离他的怀抱。
10
还没有来得及起身,周云榭似乎是察觉到了,温暖的身体贴上前来再次将我拦在了怀里。
我心头一紧,忙不迭将匕首塞回去。
他的下颌伏在我的肩窝,半梦半醒地呢喃:「玉华,我既希望你复明,又害怕你复明。」
只是迷迷糊糊的一句话,却彻底将我好不容易冷硬起来的心击垮。
我溃不成军,清泪如柱。
我的月份大了,腹中的孩子时常踢我,御医说要我多出去走走。
明瑶殿的景我早看够了,我借口要去寺庙未尚未出世的孩子祈福,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更想了解乾京现在是个什么场景。
周云榭答应了我。
他很谨慎,派了大批的御林军护送,他在防着我。
我并不惊讶,毕竟当年我也是借口上香放走他的。
马车出宫后,我微不可察地挑起了帘子的一角,窥探京城风貌,已经和我曾经的记忆大相径庭。
街上来往的人都是南玥装束,虽然有御林军开道,离我甚远,我依旧能听出他们的南玥口音。
「北玮子民都去哪了?」
星澜的眼睛瞬时红了:「南玥攻破乾京的那一日,全城百姓奋起反抗,早就……」
马车上没有别人,她说到这里再忍不住抱着头啜泣起来。
她的父母兄长也是乾京人。
寺庙的方丈和我很熟,上完香后我从他口中了解了一下如今的局势。
南玥彻底统治北玮后,对待百姓并没有一视同仁,他们划分等级制度,让北玮人为奴为婢,民不聊生。
北玮人本就是有血性的,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压迫,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起义从未停止,但苦于群龙无首都被镇压下去。
周云榭也因此很是头疼,为了安抚躁动的北玮人,封了哥哥为永安侯,让他利用北玮皇室的威信,让北玮人心甘情愿臣服南玥。
为了彻底将哥哥变成他的牵线木偶,他不止派了亲信监视哥哥,还将我那不过四岁的小侄子接到宫中作为质子。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救出我的小侄子,协助哥哥逃出乾京。
我趁着午休,给哥哥写了一封密信交给了方丈,直到傍晚才回宫。
……
这几日为了找到我的小侄子,我不再深居明瑶殿,由星澜扶着我在宫中佯装四处漫步。
好在对皇宫熟悉,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小侄子的居所,是偏僻的流芳轩,当年周云榭做质子时也住在这里。
几个嬷嬷和宫女坐在铺着垫褥的石桌上嗑瓜子,桌子底下煨着炉火。
而我的小侄子正端着一碗冷白饭坐在门槛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们。
他身上的衣衫单薄,袖子短了一截,身上青紫的伤痕清晰可见。
我还来不及靠近,就见远处一名身着凤冠华服的女子朝我走来,她身后是一众长长的仪仗,是皇后才有的规格。
我下意识地打量她,心清晰地疼痛了一下。
我怔在原地,没有行礼,她身旁的侍从却似乎并不见怪,就那样用独特的目光审视着我。
「本宫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她半眯美目,漂亮的脸上写满了野心。
星澜担忧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我这才回过神,眼睛呆滞地看向别处,略带惊讶道:「您是?」
我必须要时刻谨记我是个瞎子。
「南玥国皇后。」她趾高气扬地审视着我。
我咬了咬牙关,敛裙跪拜:「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王爷尚未来得及告之妾身娘娘的凤架到了青州。」
忽然她神色一凛,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他竟然连这个也给你。」
她怒气冲冲朝我伸手而来,我本能地躲了一下。
万籁俱寂。
我的心凉了半截,我露陷了。
「你的眼睛能看见?」她意味深长笑起来,随后再次伸出到了我的脖子前,一把扯下了玥珠:「这东西不该戴在你身上。」
「妾身不知娘娘的意思。」我继续装糊涂,抵死不认。
她不再逼我,冷嗤一声,扬长而去。
我和星澜急匆匆回了明瑶殿,这一日坐立难安。
星澜说皇后朱彤的父亲是当朝宰相,权倾朝野,也是他将周云榭扶上皇位。
朱彤一定会告诉周云榭,如果我咬死不认,周云榭是信我还是信她?
11
周云榭到明瑶殿来了,带着他的皇后,和我那可怜的小侄子。
我坐在榻沿上,冷汗从手心里直冒。
他们怔怔盯着我,谁都没有出声,空气变得异常凝重。
终于周云榭缓缓向我走来:「玉华,你的眼睛如何了?」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笑意,我的眼睛不敢在他身上聚焦,不知他是何神情。
「能见一些白光了。」我的心弦紧绷着,呼吸都有些无法自控地紊乱起来。
周云榭俯身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
我刻意让眼神空洞着,似乎眼前是一片空白:「对了,你给我的玥珠,皇后娘娘拿走了。」
他没有说什么,松开我,倏然转身走向我的侄子。
拔剑,朝着那个孱弱的孩子挥了过去。
我浑身一个激灵,一下子扑到在了地上:「不要——」
压抑许久的恐惧和悲痛,在这一刻声泪俱下。
周云榭的剑堪堪停在了半空中,良久,他翩然转过了身,睨向我:「玉华,你果真能看见了。」
他的眼神冰冷如寒霜,惯常温柔的神色消失殆尽。
我瞬时犹如掉进了冰窖,重新审视这个我爱了多年的男人,原来是如此陌生。
「别杀他,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我冲上前,一把紧紧地将小侄子抱在怀中。
被吓傻的孩子这个时候才哭出声来,声音令人心碎。
「孩子,别怕,我的你姑姑,有姑姑在。」我声音哽咽地哄着他,自己的眼泪却一刻不停的往下坠。
「君上,看来她什么都知道了,复明后瞒而不报,居心叵测,这样的女子是断不能在留在你身边了。」
朱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神轻蔑。
「那你想怎么做?」周云榭淡漠的眸子看向她,有了一丝温柔。
「杀了她。」朱彤扬起唇角,笑容阴翳。
「好。」周云榭答应的极轻巧,仿佛只是捏死一只蚂蚁。
我的心脏骤然紧缩,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旋即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周云榭微抿薄唇,似乎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笑这些年的恩爱情分,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原来这世上从没有什么王爷王妃,有的只是南玥国君和一个无家可归的亡国公主。
周云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白,猛地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目光狠戾:「本君本来念着以往的恩情,想让你安稳过完一生,是你不识抬举自作聪明,尺玉华,是你逼本君这样做的。」
我不再与他争辩,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的手却没有用力,只轻轻将我推开,冷冷下令:「来人,封锁明瑶殿,待尺玉华腹中的皇子出世交由皇后抚养,至于尺玉华,处死,不用再来回本君。」
周云榭头也不回就走,朱彤愣了片刻才急忙追出去。
我眼睁睁看着大门阖上,听着上铜锁的声音,眼睛干涩的厉害,就好像再流不出泪了。
「姑姑,姑姑……」小侄子红肿着双眸,忧心忡忡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丝微笑,轻抚着他的小脑袋:「没事了,都没事了。」
还好,周云榭没有将小侄子从我身边带走,这是我心底最后的慰藉。
明瑶殿的宫女太监都撤走了,只剩星澜留在身边照顾我和小侄子。
我们不能困在这里等死,我想带他逃走。
我拉开地毯,转动衣柜把手上的机关,地上的地砖自动挪开,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洞,这是当年建筑皇宫时修建的密室,只有北玮皇室的人才知道,我只告诉过周云榭一人。
我探身去看,却见入口处焊了一扇铁门,被上了锁。
我瞬时心灰意冷,一定是周云榭做的,当年我给他用来求生的路,却被他变成了我的死路。
我在花园里寻了一块石头,挺着大肚子每日不停的砸,做着无谓的困兽之斗。
小侄子很聪明,他似乎知道我们的处境,夜里总被噩梦惊醒哭泣:「姑姑,他们要杀我。」
「公主,他们要杀我。」
他像极了当年的周云榭。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抚他:「有姑姑在,小乾安别怕。」
有公主在,小孩别怕。
屠龙者终成恶龙。
寒冬的雪化了,还有一月我将要临盆。
深夜,外面响起了杂乱厚重的脚步声,御林军一脚蹿开了明瑶殿的门。
12
我刚从惊恐中回过神,披好衣服,他们就闯入了寝殿,不由分说就抢走了小侄子。
「姑姑,救我——」
他拼命挣扎,大哭大喊,可在强悍的将军手中仿佛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不顾腹中胎儿,惶恐地追上去:「你们要做什么?」
御林军统领犀利的目光扫过我的肚子,语气柔和下来:「永安侯跑了,联合北玮余孽谋反,末将奉君上之命,拿这小畜生的血祭旗。」
「轰」的一声我只觉得天塌地陷,死死抓住御林军统领的手,不肯松开:「我求求你们,别杀他,把他还给我,我马上去求君上。」
他们并不顾我的哀求,挣脱我的手,扬长而去。
我忙不迭往周云榭的寝宫奔去,大汗淋漓到了殿外,才知他在皇后的馥华宫。
小腹有些难受,此刻全然顾不得了,头晕眼花地赶到馥华宫外,猛地跪倒在地上,险些昏厥。
「求君上放过永安侯质子——」
「求君上放过永安侯质子——」
我高声大喊,一遍一遍地磕头,声嘶力竭,而额上已经是鲜血淋漓。
周云榭终究是被我吵得不耐烦了,披上龙袍出来,朱彤伴在身侧。
我抓住机会,拖着笨重的身体跪行到他脚下,全然不顾尊严,扯住他的袍摆哀求:「君上,稚子何辜?他什么都不知道,求君上放过他。」
明亮的宫灯映照着他冷峻的脸,他俯视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神情:「永安侯辜负圣恩,犯上作乱,要怪就怪那孩子投错了胎。」
「君上若是执意要拿北玮皇室的血来祭旗,大可用我的,我是北玮皇室……」
「住口——」周云榭勃然大怒,狠狠一耳光掴在我的脸上,不肯给我说下去的机会:「本君心意已决,任何人求情都无用。」
腥甜的血液从我口中溢了出来,我含泪大笑起来:「周云榭,你忘了,当初我也是这样把你救下来的,可如今你却不许我再救别人。」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御林军统领回来复命,单膝跪地:「君上,永安侯质子已经祭旗,平叛的大军已经出发。」
我万念俱灰,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腹中剧痛,裙底渐渐湿濡,有温热的液体直往下淌。
我垂眸看下,是一片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
「玉华——」
周云榭神色骤变,他惊慌失措地扑上来,将我拦腰抱起:「传御医——」
我动了胎气,要早产。
御医在帘外商量对策,两名稳婆在室内接生。
我悲愤交加,虚弱不堪并没有力气产子。
生死一线,明瑶殿走水了,火光冲天,宫女太监忙着救火,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稳婆们想逃生,又不敢走,心不在焉,而我的力气越来越小,鲜血越流越多,这孩子实在是生不下来了。
我意识有些模糊,迷迷糊糊中看到周云榭冲了进来。
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声音里充满了焦急:「玉华,你要撑下去。」
我心中厌恶,用最后的力气将手抽回来,这个男人浑身沾满我至亲的鲜血,我恨他,恨到了骨子里。
有温热的泪滴在我的手背,是周云榭,他竟为我落泪:「公主,对不起,我知我骗你许多,可唯有一点我从未骗过你,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
周云榭许久不曾唤我公主了,可我不会再相信他。
谎言所铸造的保护膜,是美丽的泡沫,一触碰便破了。
我缓缓阖上了眼睛,很累,很倦,我想睡了。
「君上,保大还是保小?」
「保她。」
这是我耳畔最后的声音。
13
「坊间传闻,三年前明瑶殿一场大火死伤无数,连同正生产的妃嫔和尚未出世的皇子都死在了里面,清清,你说像君上这样温柔的人,得多伤心?」
张锦霞在明瑶殿前驻足,很是伤感地看着我。
我心尖微颤,表面不动声色:「你见过君上?」
「去年万寿节,有幸见过一回,君上芝兰玉树,温瑞如玉,惊才绝艳,希望这次咱俩都能被选上。」
她说到这里已是满脸通红。
这话恰巧被我名义上的长姐宋苒苒听见了,她嗤之以鼻地睨了我一眼:「清清就算了吧,她不过是来凑个数,君上是千古一帝,以清清的品貌怎么可能入得了君上的眼。」
我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
这世上根本没有宋清清,只有尺玉华,三年前那场大火是周云榭处心积虑的安排,趁着混乱,他将我从密道送出皇宫,用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代替了我。
我受了一点伤,他早准备了异士替我易了容,把我安排在亲信宋翼的府中,对外宣称是他养在外面的庶女,成年了才接回府中。
也是因为我的缘故,宋翼用短短三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小的守备,做到了提督。
在宋家连宋翼都要敬我三分,也就宋苒苒看不出端倪,以为老爹偏心,愈发处处刁难我。
说来讽刺,做了三年宋清清,结识了不少南玥女子,我才发现周云榭其实很受追捧,北玮女子心中的恶狼,是南玥女子的英雄。
选秀的时间到了。
在宦官的引导下,秀女们站成几列,一排排迈入大殿。
「提督宋襄次女宋清清入选,赐玉佩。」
太监尖锐的嗓音念道。
我们这一排只有我一人入选,是我的意料之中,却让宋苒苒傻大了眼。
入宫不到三日,我破格成了贵妃,赐居明瑶殿。
我漫步在新筑的殿宇中,这里的一切已然是大变了样。
入夜,华灯初上,火红的龙凤喜烛将寝殿映照出明媚的红光。
我坐在床沿上,周云榭俯身在我面前,拉过我的手:「玉华,这一天我等了许久。」
他将我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脸上,让我像幼时那样去抚摸他的脸庞,我惶恐地将手收了回去。
周云榭欣喜的眼眸在一瞬间黯淡下来,脸上有无法掩藏的痛苦:「玉华,你怕我?」
他再次尝试靠近,我慌乱地躲到了床角。
「玉华,任何人都能怕我,唯独你不该怕我。」
他冲上前不顾我的反抗,紧紧抱住了我,泪眼朦胧:「我知你怨我,可是我有我的不得已,南玥和北玮上百年的积怨,不是单凭你我的一己之力能改变的。」
张锦霞说的没错,周云榭确实长了一张温瑞如玉人畜无害的脸,即便是杀了无数的人,脸上也带着很蛊惑人的温柔,尤其是一含眼泪时那种破碎感,能让铁打的心都化成一滩柔水。
但我已经见过他最凶狠的模样,小侄子的死在我心里捅下了一个窟窿,我无论怎么补也补不好。
「我不怨你,我需要时间。」
我攥紧了双手,心虚地撒谎:「我已经做了三年南玥人了,过去的事情不想再提了。」
这三年来,他让我用南玥人的身份,穿南玥人的衣裳,行南玥的礼仪,说南玥话,吃南玥的东西,他企图彻底将我变成一个南玥人。
可是他能改变一切,唯独改变不了我身上流淌北玮的血脉,它们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我国仇家恨。
说了他最想听的话,他神情渐缓,像孩子一般依偎在我怀里:「我给你时间。」
有那么一刻我沉醉于他的温柔,自私的想倘若我真的是宋清清该有多好。
皇后朱彤的病一日重于一日,宫中妃嫔轮流侍疾,今日便到了我。
她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哪里还有昔日的半分光彩。
听见我行礼跪拜的声音,朱彤缓缓睁开了眼睛,奄奄一息地道:「本宫要回家,要回家。」
旁人只觉得她病糊涂了,唯独我清楚她在求救。
当年朱家权倾朝野,对周云榭处处掣肘,他逼不得已才册立朱彤为后。
如今周云榭羽翼渐丰,渐渐扶持了宋翼等轻信握权,对朱氏严厉打击,朱家一落千丈,而朱彤,周云榭不会再让她活着。
「皇后娘娘,该喝药了。」宫娥送药进来,福了一福。
14
我接过药碗,亲自喂她。
她咬紧牙关不肯喝药,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贵妃,这药不能喝,这药有毒。」
也不知一个要死的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抓得我生疼,我费力想抽回来,竟纹丝未动。
「皇后娘娘说笑了,这是君上特意让御医给您配的药,你可安心服用。」
「贵妃,你救救我。」她气若游丝,浑浊的双眸中充满了怨恨:「周云榭他想我死,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他今日能这样对我,对朱家,明日就能这样对你,对宋家。你听我说,咱们联手……」
她说到这里虚弱的喘气起来,仿佛马上就要窒息过去。
「他为什么想你死?」
她喘了好一会儿才恶狠狠地道:「因为他恨我逼他杀那个北玮的贱人,他爱那个贱人,却骗我骗得好苦。」
我呼吸一窒,淡漠地凝视着她:「你有没有想过,我就是那个「贱人」?」
朱彤脸上的表情全部僵滞,瞪大眼睛恨不得将我看穿。
她垂死病中惊坐起来,一把打翻了药碗,疯狂的笑了起来:「周云榭,好一个步步为营,好一个瞒天过海。」
旋即一头栽倒在凤榻上,再没有了动静。
我缓缓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心头一哽:「皇后娘娘薨了。」
皇后的丧礼,自然是风光大办,举国哀悼后,周云榭就迫不及待地册立我为后。
白绫还很新就被扯去,披上了红绸。
我身着凤冠霞帔,在文武百官的注目礼下缓缓走上御阶。
周云榭亲授凤印册宝予我,旋即携了我的手,接受百官朝拜。
「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一片叩拜声中,周云榭微微侧眸看我,莞尔一笑:「玉华,我们终于可以一同光明正大的站在阳光之下。」
我的心紧了一紧,五味杂陈。
这一夜馥华宫中缠绵缱绻。
我们重归于好,这自然也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早在入宫前,我就已经想办法同哥哥留在乾京的暗桩取得了联系,只是周云榭比我想象的还要心思缜密,他对我百般疼爱,却又处处设防。
做了半年皇后,眼看着哥哥的起义军被处处压制,我一点也插不上手,甚至丝毫也没有办法和哥哥取得联系。
周云榭常同我讲南玥的事情,尤其是南玥国花曼陀罗,他说每到盛夏旧都皇宫里五颜六色的曼陀罗会开的灿若云霞,如今我眼睛好了,等他忙完政务就带我回去看看。
我从未见过曼陀罗,自然是心驰神往。
好不容易等他忙完,收拾好行李,尚未出发,御医请平安脉就发现我怀孕了。
我觉得扫兴极了,周云榭却高兴得大赦天下,虽没有去成南玥,但他对我的防备轻了许多。
尽管如此,我并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诞下皇子。
刚刚生产完,我虚弱不堪,浑身冷汗。
稳婆拿热毛巾轻轻替我擦拭额头的汗珠,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到了我的手里。
心弦瞬时紧绷,我知道一定是哥哥开始联系我了,没有预想的开心,我心沉重得厉害。
我幽幽的目光看向周云榭,此刻他正抱着孩子喜不自胜,一代帝王此刻也像一个寻常的父亲,幼稚地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儿。
他察觉了我在看他,转身将孩子抱到我的面前,笑吟吟道:「皇后,你看烨儿长的多像你?」
周围的宫女太监听了,皆忍俊不禁。
烨儿长的像尺玉华,却不像宋清清。
我阖上双眸道:「累了。」
我不敢多看烨儿,我怕自己会因此心软,忘记了作为北玮公主肩负的使命。
「是我不好,忘了你现在身体正虚。」周云榭丝毫未察觉到我的异常,他温柔地抱起孩子出去,喃喃道:「母后累了,烨儿先出去玩玩。」
话落,他将孩子交给奶娘抱了出去,他坐在床沿上,从身后拦住我的腰,柔声道:「等烨儿满月,雪山融化了,回南玥的路便利了,咱们就回去小住半年,到时候就可以一起看曼陀罗花开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没有那么一天了,我不敢支声,生怕他听出我沙哑的嗓音,只有重重地点头。
外面响起了烨儿的哭声,周云榭忙放开我,着急忙慌跑出去,全然没了帝王的沉稳。
见四下无人,我才悄悄打开了纸团。
只短短一行字,让我浑身一阵颤栗。
15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大雪一连下了半月,以北的几个地区发生了雪崩,如哥哥所料,大批的难民涌入京都,而哥哥的起义军乔装了就混在其中。
周云榭虽为此事烦心,仍不忘操办烨儿的满月宴。
我贵为皇后,自然也跟着忙上忙下。
今夜宫中格外热闹,文武百官汇聚一堂,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各宫的女官和宫女太监都忙
得不可开交,相比以往御膳房的监管松懈许多。
我借着巡视,走进御膳房揭开了大酒缸的盖子,浓烈的酒香冲进鼻息,令我发晕。
我乘人不备,悄悄将毒药倒进了已经检验过的大酒缸里。
御膳房的女官走了进来,向我行礼。
我忙不迭收好药瓶,波澜不惊道:「东西既然已经查验过了,就赶紧送过去,别扫了君上和百官的兴致。」
「是。」
任务完成了,我不觉得轻松,心反而难受得厉害,就像一把钝刀一刻不停地磨着我的心,鲜血淋漓。
我步履沉重地回到殿中,周云榭和群臣喝得正高兴,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兴高采烈道:「皇后,本君今日就要册立烨儿为太子。」
我的心隐隐作痛,强笑道:「君上,烨儿还小,尚看不出是否贤能,立太子一事为时尚早。」
「烨儿是嫡子,是你我的血脉,一定是个明君。」周云榭醉醺醺地道。
我以为他是喝多了一时冲动,却不料总管太监不急不慢地拿出了册立的诏书,原来周云榭早有准备。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周云榭这一生确实骗我许多,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爱我,也是真心疼爱烨儿。
我能原谅他,但我唯独不能原谅我自己。
当年是我一时心软,放虎归山,害的北玮灭国,父母殒命,将士惨死,百姓流离,这尸山血海的罪过皆因我一人而起,我自然要拿命来偿还。
有毒的酒水被太监抬了进来,由宫女把盏一一替君王和百官满上。
我心如擂鼓,浑身发凉,眼泪再也无法遏制地落了下来。
「皇后怎么哭了?」周云榭伸手替我拭泪,酒后的他没有了帝王的气概,更像一个孩子,令我想起他小时候。
那时候北玮强大,年年逼着南玥重贡犹不满足,还将尚在襁褓中的周云榭软禁在北玮宫中。
在异国长大的他受尽屈辱,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三岁,什么也没做错却要被管事的嬷嬷捉着脖颈打,两寸宽的木板打得啪啪响,浑身青紫,可那他竟然一声也不哭。
记忆里他就是这样不爱哭也不爱笑,就连四岁时被母后拖进暴室说要剜下他的双目时他也不哭。
那时我已经瞎了,听到消息,想着稚子何辜,趔趔趄趄地冲进暴室救他,因为太过安静,险些以为他已经遭了毒手。
直到他朝我冲了过来,并一把抱住了我的膝盖。
我伸手探去,摸到一头冰凉的发丝,才知道他没事。
那一刻我的心如释重负。
我从未见他像今天这样开心,泪光闪烁道:「没有,臣妾是高兴。」
我咬紧了后槽牙,将心中的痛苦压了下去。
浑身僵滞地坐在凤座上,我怔怔看着文武百官将毒酒一饮而尽,而周云榭也缓缓擎起了面前的玉樽。
我的心瞬时不得动弹,四肢百骸都在抽疼,眼睁睁看着毒酒离他的唇越来越近,我无法自控地夺下了他的酒樽。
「君上今日喝的太多,不宜再饮了。」
「今日高兴,皇后就容本君放肆一回吧。」
周云榭笑着要夺我手里的酒,我猛地将一杯毒酒全倒进了口中。
该死的是我,不是他。
就像宋锦霞所说,周云榭是南玥的英雄,百年前北玮的高祖皇帝尺夜骁勇善战,残忍暴戾,甚至逼着南玥将皇后楚氏拱手相让以供他玩乐。
楚氏不堪其辱,投梦瑙河自尽。
北玮强盛数百年,欺压了南玥数百年,直到周云榭回国,光复南玥,一雪前耻。
「砰——」
一盏金杯掉在了地上,在舞乐声中格外明显。
是一名大臣毒发了,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口中吐出乌黑的血液。
全场大惊失色,众人尚未在惊恐中回过神,就接二连三倒在了地上。
宫女太监的惊叫声,此起彼伏,舞姬们骇得挤在了一处瑟瑟发抖。
周云榭最先反应过来,他似乎一瞬间酒醒了,猛地站起身道:「来人,传御医,封锁皇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端坐在原地,平静如湖地目睹这一切,仿佛置身事外。
他犀利目光徒然射向我,恍然大悟道:「是你,是你做的对不对?」
我不可置否,喉咙轻轻滚动,将含在口中的毒酒一点一点往下咽。
倏地,周云榭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他扑过来一把卡住我的喉咙,撕心裂肺道:「玉华,你吐出来,你吐出来……」
我凝视着他猩红的眸子,任由着毒酒全部滑进我的喉咙,穿肠破腹。
眼泪从他的眼角不断的滑落,他哭出声来,无助的像个孩子:「玉华,我求你,我求你吐出来,我求求你,别丢下我和烨儿……」
我肝肠寸断,口中大口大口的涌出腥甜,再也坐不稳地向后倒去。
周云榭伸臂接住了我,泣不成声。
我的意识越来越薄弱,年少时的回忆一遍遍从脑海中掠过。
我忆起第一次牵起了他的手,将他带回了明瑶殿。
我怜爱地捧着他的小脸蛋,露出了失明后的第一次笑容:「小孩,你以后同我相依为命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我。
从此我便与他同吃同睡,比与我血脉相连的哥哥还要亲。
他跟着我一天天长大,我每日清晨都会摸着他的脸,想知道他今日与昨日有什么不同。
在我的庇护下,他骨瘦嶙峋的脸饱满起来,肌肤吹弹可破。
我也见他哭过一回,是他的母妃对他思念不已借着朝贡想来看他,却受到北玮权臣的侮辱,上吊自尽。
那一日我第一次听到他哽咽的声音:「公主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知道我的小孩一定是哭了。
我伸手想替他拭泪,可手愚笨地在黑暗中摸索了半晌也寻不到他的脸庞,直到他冰凉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腕,准确无误地放在了他的脸颊上,我摸到了满脸泪珠。
而他现在抱紧了我,亦是满脸泪水,眼眶红肿,哭的令人心碎。
「玉华,你骗我,你答应过要同我和好如初,陪我去旧都看曼陀罗花开……」
「玉华,你好狠,你连烨儿都不顾了……」
他撕心裂肺,声声控诉。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道:「小孩,你别哭,我原是想杀你,可我舍……不得,终究是我妇人之仁,死有余辜,你不该为我哭,你骗我许多,也……容许我骗……骗你一回。」
后记:
起义军攻破皇宫,占领乾京,南玥国君在禁卫军的拼死掩护下,带着年幼的太子逃离乾京。
北玮旧太子尺璟容在乾京称帝,以乾京为心,不断向四周扩张,夺回北玮故土。
这一战南玥损失文武百官,周云榭犹如猛禽断翼,不得不丢弃北玮各城,返回南玥旧都,休养生息。
至此北玮成为史书上唯一复国的奇迹。
……
初夏的阳光惬意,我拿着史册不知不觉在葡萄架下睡着了,直到耳畔响起了宫女谨小慎微的声音:「太子殿下,君上来了。」
我霍地一下站起身,眼前已然是父君没有表情的脸。
腿一软,我慌慌张张就跪在了地上。
我是南玥太子周承烨,因为是父君唯一的子嗣,被所有人寄于厚望,因此从小就被逼着学习君子六艺,兵法政治一样不曾落下。
我从小最怕的人就是我父君,他这个人很奇怪,除了朝政以外他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连六宫都空着,除了我,连个公主也没有。他不爱笑,也不容易难过,像木偶似的,因此我察觉不到他的喜怒,从而更加畏惧。
我曾听人说,父君十二岁以前都在北玮做质子,过那种刀架颈侧的生活,直到后来历经千难万险才逃回南玥。
但回国之后,他却并不受众人的待见,他们见着他就像见到了南玥之耻,因而处处排挤他,一个皇子过得像一个奴才。
父君忍受着屈辱,想尽各种办法讨好权臣,甚至受过胯下之辱,也因此更加被皇室的人嗤之以鼻。
就这样煎熬了三年,终于获得了权臣朱氏的信任,一同策反将他扶上皇位。
但即便成为帝王,他依旧是傀儡,只能事事听从朱家。但他并不甘心于此,悄悄培养死士,故意挑起南玥和北玮的战争。
他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吃苦耐劳,骁勇善战,在三军中树立威信,一点一点收拢人心,建立属于自己的亲信部队。
而北玮养尊处优多年,早没了当年的血性,面对脱胎换骨的南玥人溃不成军。
就这样他用一年的时间灭掉了南玥,成为南玥历史上最英明神武的国君。
站在权利顶峰的他,很快就除掉了朱氏,肃清朝堂,可谓人人称赞。
至于后面的事情,就不得不提到我的母后了。
「让你读史书,你在这里打马虎眼。」父君冷眼责备,却又伸手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多读史,才能避免前车之鉴。」
我小心翼翼地道:「父君,这本总讲打打杀杀,实在无聊,儿臣不想看。」
「那你想读哪一本?」父君语重心长地问我。
我璀然一笑道:「我想看关于母后的。」
父君神色温和下来,有难得的柔情:「你不是读过了吗?」
「可儿臣觉得并没有读懂,正史上寥寥一笔,「睿康十二年,温淑皇后薨。」南玥野史上说母亲是当年和亲路上消失的玮国公主,她会妖术,为了报复亡国之恨潜伏在父君身边,祸国殃民,在儿臣的满月宴上毒杀了无数的国之栋梁。可北玮的正史又说她确实是玉华公主不假,但端庄典雅,并不会什么妖术,她深明大义,一心光复故国,甚至牺牲自己。」
我用亮晶晶的眼眸望着父君,充满好奇道:「父君,这两本书都把母后写的有血有肉,好像都是真的一般,但究竟哪一个才是她?」
父君略微苍老的目光眺望向北方,眼神幽长深远:
「那都不是她。」
文/安月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