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长丰年的正月,一个雪花如鹅毛般落在冰面的季节。
下了三日的大雪,总算迎来初晴,光影婆娑间,霜雪融化。
我在这个稍显温暖的下午,来到树荫下的湖边。
树下的湖面有一块冰被融化,约莫人大的冰,漂浮在湖面上,寒气从冰下渗透出来。
我纵身跳上冰面,缓缓躺在冰上,任由寒气侵入我的衣袍裹住我打着寒战的身体。
水面渐渐上升,渐渐包裹住冰面,渐渐没过我的身体。
我和冰一同被湖水包裹,沉没湖底……
沉没之前,我仿佛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在唤我,急切的唤我。
可我再也不会听到了。
听说人在死的这一刻会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如此应景的时刻,我也该回忆一次,回忆我这可笑、荒唐,却满溢悲凉的一生。
我叫春娘,小字长歌儿。长丰年间芜湖人氏,芜湖首富湘员外的幼女。
说是幼女倒不如说是私生女。
因着我娘绣娘的身份,实在登不上湘府的门庭,又因着湘府大奶奶元氏实在跋扈,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悍妇,旁人万万不敢招惹分毫。
我娘体弱,我又刚出生,我父亲只能将我和母亲养在外宅。
十一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外宅。
外宅在一个芜湖郊的小镇上,距离湘府足足有三十里地远。
小镇民风淳朴,我常常见邻家院子的小哥儿光着屁股在泥坑里踢球。
七八岁的男孩,屁股黑黢黢的,每每我娘见了我在瞧着,都要黑着脸将我拉到房里。
「长歌儿,别忘了你可是大家闺秀,咱们总不会一辈子呆在乡下的,你要是不乖,你爹要不疼你的。」
我耷拉着脑袋应着「是是,长歌儿明白了」。
心里却总要埋怨上一句:「爹他才不会来,他刚添了新哥儿,才不会来这穷乡僻野的地方招不自在。」
隔两天父亲就赶了过来,仿佛听到我的心事似的,赔罪般的带着芜湖特有的点心荔枝酥酪和两串冰糖葫芦。
我一开始还装着矜持,但矜持不过一刻,那些点心就俘获了我幼小的芳心,我淌着哈喇子抱起点心就去旁院里显摆。
我说:「黑子你看,这是我爹给我带的点心,你就没有吧。」
黑子便是那喜欢光着屁股在泥坑里玩的小哥儿。
黑子却瘪了瘪嘴,斜着眼对我吐了吐舌头,唱道:「野丫头,丢山头,爹如流水不能留!」
罢了还对着我手里的点心呸了一口,恶狠狠的道:「野爹的点心谁吃啊,恶心!」
话说到这他老娘从小院里走了出来,听见他说了啥,连忙提起笤帚打起他的屁股,厉着眼将他赶到房间里
回过头瞧我时,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末了只道了句:「长歌儿,回家去吧。」
挂着锈的木门嘭的一声被撞上,我只觉着脑仁疼了一下。
我却是没有多恼,抬手往嘴里塞了颗糖葫芦,焦糖酥脆入口而化,紧接着一阵酸苦弥漫口腔,我眉头一蹙就将那罪魁祸首山楂给吐了出来。
红润润的山楂球,沾了泥土滚到了黑子家院里的小巴狗面前,小巴狗连呜呼两声将山楂囫囵吞进嘴里。
我怒了努嘴嗤笑了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它面前,抬脚就狠狠踹了它一脚,小巴狗被动挨了一下子,受惊般的将未吞下的山楂吐在地上,提溜着眼睛蹲在角落里呜咽起来。
「你也配吃?」
等我回家的时候,正巧看见父亲从小院里出来,凝着眉满头黑云,衬着脸色都黑压压的,瞧见我跑过来,强扯出了个笑,蹲下身来摸了摸我的脑袋。
道:「长歌儿长大了,要学会照顾阿娘了。」
父亲眉眼深邃,年三十余,眸子却仍是闪着亮光的。
阿娘说她当年在绣坊就看了这湘府二少爷一眼,手里的针就刺破了指腹,钻心的疼浑然不知,只记着他那双星子似的眼睛。
「父亲你这就走了吗?」往日还要留下来用饭以及留夜的。
后面的话我还未来及问,就听见房内一阵带着哽咽的嚎叫:「滚!都滚!」
一个陶罐被掷了出来,碎了满地。
父亲嘴唇深深抿了抿,眉头又蹙了起来,眼中纠缠着我不懂的情绪,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长歌儿,爹先走了。」
「父亲你不会再来了,对吗?」
我朝着他的背影轻轻说了句,脸上却是挂着笑意的,仿佛是在说着极开心的话。
父亲身子一滞,头也没回的阔步离开。
父亲再也没有来过,这「再也」是我总结了三年才出的结论。
我十四岁这年,阿娘病了。
晨起的时候,我便觉着不妙。阿娘平日为了第一个抢到镇集市上的刺绣活计,总要五更天起来,更何况今日是我的生辰。
心下一沉,太阳穴猛的狂跳了两下,抿着嘴走到阿娘的房里,在开门一瞬看到她的身影时才长出了口气,
她满脸泪痕,蓬头垢面,眼下乌青一看便知是一夜未眠。手里攥着个玉笛,那末端的红穗子都被摸得掉色发黑了。
我知道,那是父亲留给阿娘唯一的物件。
「阿娘,你怎么了?」我问。
心里有一瞬刺痛,但很快就化成一股淡淡的毫无味道的情感。
如果说三年前,我还会有那么一丝的怨,如今,我便是丝毫不怨了。
那些怨,早在母亲冲进市集,和一群乡下村妇争夺稍稍干净的鞋袜修补只为赚取一点家用的时候,在那些边野流氓妄图沾我们娘俩便宜的时候,在我第一次来了葵水,家中却找不出一块干净的换布……的时候,就消耗殆尽了。
我说:「阿娘,我陪您去寻父亲罢!」
这一句话像是引着了阿娘的火药线,她立时大叫了起来:「寻他?如何寻他?他说让我等他,我便不能寻他!」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若不是有了你,我又如何会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阿娘充满恨意的眼神刀子一般剐在我身上,我腾的一下跪在了地上,一下下磕着头。
我说:「阿娘,都怪我都怪我,你莫要恼了……」
阿娘见我这样,又开始呜呜大哭起来,抱住我的肩膀,愧疚又心疼的唤着:「长歌儿长歌儿,是阿娘对不起你……」
这样一来二去类似变态般互相折磨着,这些年里有多少次,我早就数不清了。
我只觉着,阿娘啊,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原都是该我的命罢了。
阿娘这一病下就是小半年,前两个月的时候,她虽病着,头脑却是清醒的,手脚也麻利,甚至能做些市上送来的刺绣活计。
后来有一日,晌午间,我从药房回家,却见阿娘倒在了地上。
脑袋都被磕出血来,嘴角一抽一抽的,见我回来了,眼泪便从她眼中溢了出来。
「长歌儿长歌儿。」她一遍遍的唤着,手却无力再抬起来。
那时我还不知道,阿娘这一倒下,竟是再也没能站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阿娘得的这病,是瘫病。
虽不是要人命的病,却能磨尽人的精神头。
从这日开始,为了给阿娘攒药钱,我开始接市集上洗洗涮涮的活计。
我刺绣手艺不好,阿娘说打小看我我就不是当绣娘的命。
市集上的人欺我人小,便将那些最脏的东西扔给我洗,有时是铁匠的袜子,那些袜子铁似的能站起来,隔着三丈都能闻见酸臭味。
日子虽苦,但也这样一日日的过下来了。
那日,西镇的王大娘来找阿娘,钻进小屋里和阿娘说了许久。
屋内忽然传来巨响,我立时跑了进去,却见王大娘脑袋被砸破了。
阿娘拼劲力气抓着一根钗子投了出去,身体却狠狠的倒在了地上。
「真是不识好歹,老的小的都不识好歹,都当自己是什么好货的?还当自己是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呢,啐!」
姓王的骂着话,被我提起扫帚赶了出去。
原来她是来为我说亲的,只不过说亲的那头是个小哑巴,都将将三十了,没人要了才说到了我的头上。
「长歌儿,你把橱柜下那个红木箱子拿出来。」阿娘说。
红木箱子里装的是那玉笛,阿娘攥着玉笛摩挲了许久,像是下定决心般的对我说:「你去芜湖找他,叫他来见我一面。」
说罢,她将玉笛摔在了地上,玉石破碎。
阿娘说:「你就告诉他,我马上死了,笛子还给他。」
跟着去镇上的板车,奔袭一夜到了芜湖的湘府。
「我爹是湘远道。」
湘府门前,下人们听到我的话皆是一阵哄笑,接着就举起扫把将我赶走。
我将盒中的碎玉笛摆给他们看,告诉他们:「只要我爹看到这个,就什么都知道了的!」
换来的却是那些下人恶狠狠的嘲讽:「滚开吧,臭要饭的,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有你这小伎俩施展的地儿!」
没人搭理我,我生生在湘府门口守了一天一夜,肚子饿的叫个不停,却不敢离开,因为想到阿娘的样子,我实在害怕完不成她的嘱托。
第二日清晨,才看到一袭华服的湘员外走出府们,身旁还跟着个一样华服的小少爷。
「爹!」我慌不迭跑过去,霍的跪在他面前,将盒子揣进他手里,说出了那句我娘交代给我的话:「爹,我娘要不行了,这笛子,还给你!」
我这亲爹的眼中,甚至没露出一瞬的担忧,竟直接胆怯了起来,灰溜溜的回过头看向府们。
门前站着湘府真正的女主人,元氏。
「哪里来的小贱人?」元氏的话一出口,我便觉背后一阵发凉,连同着头发尖儿都颤了起来。
「元娘,你莫要误会,这是……」
「误会?什么误会,当家的你别给我打哈哈,这些年你在外面干了什么我不管,只不过就一句,别闹到我跟前来!」
元氏话落,摔门回了府,我那急匆匆解释个不停的爹爹,像是害怕极了一般,丝毫不顾他还有个女儿在地上跪着。
「爹!」
我实在急迫,只得大声呵止他。
「你这丫头,莫要再呼叫了,快些起来!」
他畏首畏尾的样子,真是糟蹋了那副好相貌。
如果有选择,这一声「爹」,我是宁愿死,也不愿喊的。
到最后,他收下了我带去的碎笛盒子,又给了我一串铜钱,告诉我说一定去看我娘,便打发我离开。
两天一夜,真的只见了他一眼,这个懦弱的男人,怕娘子怕到了极致。
回家的路就没有板车了,那串铜钱我一直省着,想着还能给阿娘多煎几服药,所以一路走着回了乡。
又是三天。
到家的时候,院里四下寂静的要命,一间屋子找遍了,却没能看见阿娘的身影。
连跑到隔壁去问阿娘的线索,隔壁的娘子却道:「你家阿娘,从你走的第三天,便叫人带着进山去了,村里人觉着不妙便进山去找,你说说,这人怎么就找不见了呢……」
找不见了?怎么能找不见了呢?
我发疯似的朝野山跑去,却在去的路上遇上了村上的人,他们抬着一架单撑子,上头盖着白布。
见我来了,都是一惊,又是一阵叹息。
「春娘啊,节哀……」
「晌午发现的,我们到的时候,尸体都不成样子了,山中多走兽,这人进了山哪有落好的啊……」
后面的话我再听不清,直觉脑袋嗡的一下炸开,膝盖一软就要跪下,但还是软着走到白布前,愣愣的将白布掀开。
还真的,半分也看不出阿娘的样子了啊……
「你这孩子!尸体可碰不得!」
村里人提醒我,我却是听不到一般,摸到阿娘的手将其摊开,又将怀中藏好的铜钱塞了进去。
「阿娘,这是他给你的,你拿着。」
我将头放在那个好似阿娘胸口的地方,轻轻蹭了蹭,也不顾腐臭和肮脏,不顾所有人的目光,感受阿娘最后一丝存在。
随后便逃似的离开了人群。
房门紧闭,在屋里躲了数日。
直到房门被叩开,那个熟悉的人再一次出现。
「春娘,我已安排厚葬你娘了,乖,不要怕,跟爹回家。」
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将我抱在怀中安抚,好像真的在悲伤,可是我实在清楚,他有多假,多虚伪,多令人作呕。
「湘远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我声音轻的像是在问自己。
他有些楞,又有些生气我竟直呼其名,但到了还是假模假式的愧疚道:「家中事多,抽不开身啊。」
好一个家中事多抽不开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大官。
「现在就带我走。」
我霍的从床上窜了起来,动作太快差点晃的摔倒。
「今日不成,爹改日再来接你,你且忍上几日。」
这一忍,便是半个月。
那日,湘府来的小轿落在院里,隔壁的黑子讥笑着说:「哟,要去大户人家当大小姐了?你娘是为了你能当大小姐,才去山里死的吧……」
我脱下脚下的厚底鞋,精准的砸到他的脑袋上。
在他受疼看不清的时候,又窜过去抄起铁棍,在他身上一通打,打的他毫无反手之力,一身红痕,满脸鲜血。
我一言不发,黑子他娘却是吓极了,护着自家孩子指着我说:「孽障啊孽障,你好狠的心,你是要打死他啊!」
对啊,我是想打死他,对我娘不敬的人,都该死。
来接我的人,见我惹祸怕不好回府交差,连忙将我带到轿子上,不顾妇人的大骂声,托起轿子离开乡下。
这天,乡下女子出嫁,婚轿与我擦肩而过,吹锣打鼓声直冲云霄。
我在这嘈乱中哇哇大哭起来,不顾任何的大哭了起来。
我清楚了,从今日起,我便真真的只是一个人了。
进湘家大门这天,我甚至都没能走正门,轿子落在一个柴房大门样式的偏门前。
「进去吧。」送我那几个人没露出什么好脸,放下轿子任由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我进了门,才发现这个偏门,是倒夜壶的下人们出入的门。
在湘家人家里,我和倒夜壶的没什么区别。
一个模样狠厉的女人领着我到了自己的住处,她说她叫杨妈妈。
她道:「别以为到了湘家你就是湘家的大小姐了,咱们大奶奶可不认你这个绣娘生的小杂种……」
「不许说我娘!」
一天没吃饭,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劲儿,竟一脑袋给这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撞倒在地。
「好你个小孽种!」杨妈妈抄起一旁的扫帚就甩在了我的屁股上,火辣辣的。
「你个腌臜婆,你算什么东西!」我硬着嘴巴骂她,横着眼睛,丝毫不躲闪的瞪着她。
我学不会在外人跟前软弱,更何况是一个辱我母亲的下人。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看我不给你打老实了!」杨妈妈话音刚落,扬起的扫帚只差几寸就要打在我身上。
却听一阵轻飘飘的女声传来:「杨妈妈,退下。」
好一派不怒自威。
我又一次见到了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湘府正头大奶奶,元氏。
她扬着下巴走到我跟前,嘲讽似的说:「听说你娘是个绣娘?」
「不许说我娘!」我瞪她。
却见她冷笑了几声,接着道:「你的爹,这湘府的大老爷,这些年在外头惹得风流债多的是,你娘不过其中一个罢了。」
「只不过她命好,生下了你,才有机会无名无分在外头安生过了这么久,如今她死了,你身为我湘家的血脉自然不能沦落。」
「不过……」她顿顿。
「一个丫头命,身子贱的很,我们湘家自也是看不上的。」
她的言下之意,我听得明明白白。
将我接来,无非是不想湘府的恶名被人知晓罢了,我这一张嘴全凭自己,若是说了湘府什么恶话可就糟了,还不如接到跟前看着,也全了一幅父慈女顺的假象。
「你道如何?」我咬紧后槽牙,才控制住不去骂她的冲动。
「我道……你便安生在这儿待着,等你到了岁数,本夫人自会给你指个下人奴才当良人,你若不老实,哼,本夫人也不会叫你活着走出湘府。」
好狠的女人,怪不得湘远道会如此怕她。
元氏仰着脑袋像是个骄傲的孔雀,厌恶的看了我最后一眼,便阔步离开了我住的破房间。
来到这里一个多月,我那名义上的「爹」都没来看我一眼,直到一日午后,才做贼似的赶了过来,从怀中掏出几块荔枝酥酪递给我。
说:「长歌儿啊,都是爹不好,竟让你住这样不堪的地方。」
「不过你不要怕,再等等罢,爹会为你寻个好去处的。」
我理也不理他,低着头将酥酪捏碎,又拂到了地上,见他有些愠气,才道:「我不爱吃甜食。」
他叹息,道:「长歌儿,你有所不知,你爹我实在有难处,元娘她家里是官宦家族,咱家是商户,她嫁我本就是下嫁。」
「如今我那岳丈又高升了,据说在朝中和邺城王共事,权势轰天,我又有何法子……」
他说的神伤,仿佛一个需要女儿安慰的好父亲。年过四十依旧俊逸的脸上露着沧桑,可我却觉着他十分可笑。
「可我听大奶奶说,你往日里不少出去沾花折柳,瞧着也不似你说的这般可怜……」
我说的嘲讽,他脸上的怒气顿时盖不住了。
狠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道:「春娘!不得无礼,我可是你爹!」
后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缓和下来,道:「你娘死了,我知你难过,但是你还有爹,我会照顾你的。」
「待你长大,爹会为你许一户好人家。」
「哦。」我答的平淡,不再抬头看他。
他似乎也觉着无趣,便甩甩袖子作势离开,迈出门槛前的一步,不忘回头提醒我,道:「长歌儿,你不要随意去前院,前院是你元娘的住处,柳哥也在哪儿读书。」
说罢似乎觉着不妥,又补充了句:「爹是怕他们欺负你。」
话落,便离开的飞快。
是啊,前院是主人的地盘,最低等的下人不许入内。
如今的我,可能连个低等下人都不如了。
可这又如何,我得活着啊,阿娘拼劲一切将我送到这里,我得听她的话,好好活着。
我住在破旧的小柴房中,屋内陈设只有一张床外加一对桌椅。
我倒不觉着有多苦,毕竟之前过的也如这般,但跟着我的杨妈妈却是个不好相与的,岂止是不好相与,简直是处处刁难针对于我。
她同我一起吃饭,她的粥中有肉有菜,我的粥中米少水多,且只能配着小咸菜,竟没有个囫囵个儿的馒头吃。
她道:「你个小丫头能有多大肚子,我年纪大了,自要多吃。」
若我多说半个字,那她就会收走仅有的一碗米粥,接下来两天只给我水喝。
可惜啊,我才十五,身子弱,力气小,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否则我哪怕被打死,也要撕下她那张老脸来。
又过了两个月,这天日上三竿了,杨妈妈还没来给我送饭,我饿的要死了,便朝前院的方向走了几步。
听得前院丝竹叮当,像是有乐妓在歌唱,人好似不少,热闹的紧。
我还未来及真正走进前院,便觉背后一阵刺痛。
杨妈妈尖利的声音大骂起来:「臭丫头片子,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下一刻,脑袋上水流如注。
杨妈妈竟将滚烫的热粥撒了我一头。
额头被烫红了好大一片,我却不第一时间顾着给自己擦,而是冲过去狠狠咬住了杨妈妈的手臂,直到咬出血腥味了,才撒开嘴跑回了房间,反着拴住了大门。
「哎呦好疼,你个不要脸的小丫头片子,咬死老太婆我了,你躲你躲,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你敢不出来,我就敢饿着你,看饿不饿死你!」
恶毒的话一阵阵的从窗外传来,我脑袋一阵昏沉,额头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我抄起水瓢舀水到盆里,一点点清洗着自己,想要给自己止烫。
门外安静了下来,半天了才又听到杨妈妈的话:
「臭丫头,前院那是大人们在聚会,管好你的腿,要再敢上前一步,本妈妈我打烂你的腿。」
话落,她便急匆匆朝着前院去了。
怪不得她今日一直都急匆匆的,原来是去聚会上讨赏去了。
大门户的聚会,来的乡绅都是极阔绰的,会说漂亮话的人,总能得到额外的赏钱。
这样的好事,杨妈妈这样尖酸却视财如命的女人才不会错过。
拿凉水浇了好久,额头总算没那么烫了,但身上也被粥给浸透,黏腻腻泛着酸味,恶心的紧。
我一向是爱干净的,便琢磨着反正现在也没人,不若宽衣洗洗身子。
清水灌满小盆,我脱光了衣服坐在床头,看着水中自己还算姣好的脸。
我那样讨厌湘远道,却改变不了自己长得像他的事实。
先是洗头发,用杨妈妈扔给我的那半块洗衣裳的皂角,接着就是身上,每一寸我都洗的极其的小心。
这样清香又舒适的环境,总算让我有了一丝的安心。
但安心不过半刻,我便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怪声,连带着一阵压低的喘息声。
我警惕的擦干了身上,套上外衫,一套动作极其快,却快不过在门外闹出动静的那个家伙。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好生俊俏!」
一个男人踹开房门立在了我的眼前,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窗户上看到了一个小洞。
男人一袭华服,面红如赤,一看就是个喝多了的醉汉。
他晃晃悠悠的朝我走来,我立时踢翻了水盆,水淋在他的长袍上。
「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娘子,你可知我是谁?」
「吾乃,当朝尚书元纹之子,你家元氏大奶奶的亲弟弟,元风!」
竟是那女人的弟弟?
不用多想也该知道,他定是在前院喝多了酒出来放风时,走错了路才来到我这儿的。
「我是湘远道的女儿!」我大喝。
心中有一瞬的害怕,但立刻被愤怒掩盖了过去,环视四周打量了许久,认定自己绝无可能是这个成年男人的对手。
「撒谎!小娘子,快让本官人好好的疼疼你吧!」
说着他就扑了过来,我扛不住他的侵犯,一时被压的严严实实。
他那不安分的手,顺着我的衣衫上下滑动,我顾不得恶心,手下摸索着水瓢,狠狠的轮上了他的后脑。
水瓢碎了,他却清醒了,清醒的一瞬间,眼中露出欲火,发狠的扒开了我的衣肩。
白皙的皮肤刚一暴露在空气下,元风便倾身上前,腥臭的酒气钻进我的味觉。
「我是湘远道之女!」我还想唤醒他的神志,但事实证明没有狗屁作用。
万般挣脱之下,我才腾出来一只腿,用膝盖狠狠的撞上了他的命根子。
他吃痛之下从我身上翻下,我得出空挡,便拼了命的逃出了房间,朝着前院跑去。
一个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女人,身后还跟着个醉酒公子哥。
我决不能再此受辱,决不能!
逃出后院,入了前院,在众人目光之下,冲进了宴会的中心,冲散了正在起舞的乐妓,瘫软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我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改变我一生的男人。
那个男人高座宴会之首,两侧坐着娇花似的乐妓,而他却神情淡然,嘴唇淡而刻薄,狭长的眼勾勒着面部,看着他,我好像看到了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春娘!」
糟乱之下,湘远道第一个认出了我,却没敢上前来护住我几乎要暴露完全的身子。
下一刻,元风也赶了过来,他也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恶狠狠的钳住我的脖子,啪的甩了我一个大嘴巴。
「你个贱女人,竟然敢跑!看我不打死你!」
他还想动手,他那嫡亲的姐姐总算开口了。
「风儿,住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元风总算停了手,却想扯着我下台去,我却冷笑着说了那句我一直在重复的话:「我春娘乃是湘远道之女,爹,你还不来护着女儿我吗?」
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的传到了所有人耳中。
台下的人皆是一愣,湘远道满脸难掩的尴尬,他身旁的元氏更是满脸愤怒,却怒不敢言。
「湘员外,还不做出解释吗?这娇滴滴的小美人儿,万不能受了委屈。」
高坐上的男人说了第一句话,我顺着声音看到了他带着笑意的脸。
明明是带着轻薄的话,可我怎么一阵耳热。
「这……王爷!春娘她……她确实是我外室生的孩子。」湘远道噤若寒蝉,像是怕极了这个「王爷」。
「那就确是你的女儿了?」被称作王爷的人挑了挑眉。
「什么?你竟真是他的女儿?真是晦气!」元风剐了我一眼。
「风儿,王爷面前,不得无礼!」元丰他爹连忙出来打圆场。
元氏那个女人竟也假惺惺的上了台,为我披上了一件她的外袍。
我咬着后齿冷笑,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压低声线骂了句:「一群狗一样的东西……」
声音极轻,但我却觉着高座上的男人目光玩味的看向了我。
随后便听见他说:「元尚书的儿子,竟想要对自家妹妹家的女儿动手,这乱纲常之事,本王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啊。」
他明明是笑着说的,现场却一阵寒风凌冽,所有人都是一惊,尤其是那位元老尚书,立马请罪道:「邺城王教训的对,是老朽教子无方了!」
原来他就是邺城王。
邺城王齐墨,芜湖人皆知,这位王爷三十余了,端的一幅好相貌,却性格暴虐,行事狠辣。不曾婚配,却喜欢玩弄烟花女子,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可如今我看,他却比湘家这些狗一样的家伙,更像个好人。
宴会被我和元风搅乱,丢最大脸面的自然是湘府和元家,据说他们拼尽了本事才请来邺城王齐墨坐席面,却闹得如此难堪,也不知他们用了何种法子安抚众人,宴会之事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这秋风萧瑟的天,我只着外衫遭了太多寒气,直直病了下来。
伤寒不是大病,却也是能要人命的,更何况是我这无人看顾的丫头。
在床上躺了两日,喝了两日清粥,无人为我请医师,有的只是杨妈妈丑恶的嘴脸。
一日我正睡着,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嘈杂,我警惕的起身,却见元氏带着大队的下人赶来。
我道:「元大奶奶好兴致。」连我生病都不放过
却见元氏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冷哼,摆了摆手示意她身后的医师上前为我看身体。
我皱着眉满脸诧异,听得她说:「丫头,算你命好啊,宴会一面,竟叫邺城王看上了你。」
邺城王,齐墨,他看上了我?
我一整个大吃惊,但转念便觉着不对劲,毕竟那天我和齐墨几乎没什么交流的机会。
愣神的时候,元氏接着道:「别以为去了邺城王跟前就能享福了,芜湖谁不知他齐墨狼一样的人,杀人不眨眼的。」
「你啊,好自为之!」
话落,她气势汹汹的离开了房间。
医师为了开了药也退下了,整个破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
半晌后我咯咯咯的笑出了声。
好啊,天不亡我春娘,只要不在这毫无生机的湘府,无论去哪儿,不都是活着呢。
也许是我要嫁与邺城王了,哪怕只是个妾,也足以让那些平日看不起我的下人目瞪口呆,连带着对我的态度都好了很多。
尤其是杨妈妈,她说:「春娘啊,你到这湘府之后,都是我杨妈妈看顾你吧,说句实在的,要不是我杨妈妈,你如今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是啊是啊,杨妈妈你真是菩萨心肠!
出嫁这日,湘府为了配得上邺城王的荣光,将我一个小妾出嫁搞得像是公主出塞一般。
湘府从不缺钱,这些虚礼最爱夸张。
我凤冠霞帔坐在花轿之上,撩开轿帘,看向湘府一群人,还有那个满面红光的湘远道。
我能嫁给齐墨,湘远道怕是睡觉都要笑醒了吧,这样好的亲家,他做梦都不敢想。
我道:「女儿出嫁,父亲可否送我一件礼物?」
「瞧春娘说的!你是爹的宝贝女儿,想要什么爹都给你。」
湘远道虚伪的样子令我作呕。
我勾唇笑了笑,扫视四方喊了句:「杨妈妈呢?」
「我在这儿呢,小姐!」杨妈妈穿过人群跪在轿子旁。
瞧她激动的样子,应该是以为我要给她些赏赐了吧。
我看着她,冷冷的说:「父亲,这杨妈妈伺候我时手脚不干净,我这出嫁了,还望父亲将她逐出府的好。」
「女儿听说,城西有一处作坊,专治这些腌臜婆。」
话落,我对湘远道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落下了轿帘。
我知道,明日这杨妈妈便会被送去城西作坊里。
坐在轿子里,我笑的肆意。
心道,嫁与邺城王,好处大大的有,狐假虎威这一套,我用起来真是得心应手。
阿娘去世四个月,我从湘府辗转到了邺城王府。
新婚这天,整个王府没有半点红绸,相比湘府的浮夸,王府好似不晓得有人嫁来似的。
但屋内却是暖帐红烛,旖旎万分。
一个小丫鬟早早候在门前,见我来了便道:「二夫人,小环来迎你了!」
小妾入府原就不是什么大事,能有夫君陪着睡一宿便是天大的恩赐了。
但在我新婚前夜,齐墨并没有来。
直到夜深了,我扯下脑袋上的红盖头,揉着饿极的肚子爬到桌前吃红枣。
「二夫人,您这……不符合规矩的!」小环提醒我。
「什么规矩?我一个小妾,在王爷跟前装装样子就得了。」
「哎对了,你叫我二奶奶,你家大奶奶是谁?我怎么没听过王爷有娶正妻?」
「这个……」小环的表情明显有一些犹豫,像是在隐瞒什么。
咦?有八卦?
我将小环拉到身边,塞了她一大把枣,循循善诱道:「小环,以后你是要跟着我的,咱们主仆可不能有秘密哦。」
不知是不是我的表情过于猥琐吓人了,小环整个人都抖了起来,颤颤巍巍的说:「二夫人,是这样的,咱们府里还有一位大夫人。」
好一句废话啊……
「大夫人何时来府中的小环也不知,只知道王爷她,对那位大夫人疼爱的紧……」
「大夫人姓甚名谁?」我问。
「那是沈夫人,单字名离。」
「那你知道大夫人她家里是……」
后面的话我还没来及问出口呢,就听得一阵男声的轻咳,随后便听到那熟悉的带着笑意的男声:
「原不知,本王新纳的这位夫人,竟如此健谈。」
齐墨一袭玄衣,满头墨发只由一只木簪挽着,更显得他轮廓柔和。
「王爷!」
小环跪下,我也站了起来,抓起桌子上的盖头重新盖在了脑袋上。
道了句:「妾身恭迎王爷。」
面前的这位可是我未来的金主,我春娘定要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抱紧王爷的大腿!
猝不及防的听到了男人的轻笑声,下一刻我的身子一轻就被抱入了个温暖的怀抱里。
齐墨抱着我走到床前,将我放在床榻上,背后一软,我的脑中掀起一阵眩晕。
他的指尖冰凉,划过我的脸颊,掀开了红色的盖头。
我抬眼,对上他那双魅惑的眼睛,还有他眸间闪烁的光。
他道:「你多大了?」
「十六。」我答。
但他好似根本不在乎我的回答,所以不等我说其他,就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温凉柔软的唇像是雪花一样,一片片融化在我的温暖上。
我仰着头迎合他的动作,心里升起一抹异样的酥麻,也升起一团热气。这个男人的气息那样炙热覆满香气,让我不受控制的沉沦。
恍惚之间,我听到男人一句句呢喃:
「阿离,阿离……」
阿离?是那位姓沈的大夫人吗?
这位外界人人谈之色变的邺城王,我却觉着他甚是温柔缱绻。
哪怕这温柔的真相与我无关。
一夜狂欢,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我的下半身几乎不受控制自主下床了,想起昨夜的种种,我一阵脸红。
「王爷呢?」我问小环。
「王爷去陪沈夫人用早膳了。」
「你们王爷每日都去陪沈夫人用早膳吗?」
「岂止是早膳!只要王爷在家,顿顿都去沈夫人那里用膳呢……」
说到这里,小环似乎觉着有些说错话,连忙安慰我道:「二夫人你别想太多,小环打包票,您比那沈夫人要好看的!」
好看又能如何?能当饭吃吗?
我心里还是很有数的,瞧着这齐墨是个不错的人,家里又不缺银子,各方各面都是极其适合我去当一个无忧无虑的米虫的。
至于其他的嘛……我伺候好齐墨,顺带着伺候好他心尖上那位沈夫人。
还愁我不能吃香的喝辣的吗?
想着这美事,我洗着脸都要笑出声来。
但当我真的见到那位沈夫人,才知道小环为何能那么笃定的说出,我比沈夫人要好看这句话了。
这天我在花园闲坐,见远处一行人缓缓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女人,一袭白裙,身披绒毛大褂,除了一张脸露在外面,其他皮肤都被裹得严严实实。
如今不过秋末,她穿的却像是深冬一般。
女人身段柔软,一步一步弱柳扶风,可她的左脸上却有一段指节大小的疤痕,被头发遮住,但耐不住风吹。
「何人在亭中?」女人身旁的侍女呵斥我。
我身旁的小环连忙跪下,道:「这位是湘二夫人。」
又小声提醒我说:「二夫人,这是沈夫人!」
原来她就是沈夫人,竟是个面部有残缺的,想不到齐墨这般喜好美色的人,竟会如此专宠一个失色美人。
沈离默然站在远处,一双雾气四散的眸子飘过我的脸时,我俩都惊了两惊。
我俩的眼睛,竟如此相似。
只不过沈离的眼睛晦暗雾气,而我的眼睛写满机灵。
元氏说过,我这眼睛,每一根睫毛都写着心计。我觉着她说的没什么毛病。
无家世背景,再没有心计,我早死八百回了。
「我们走。」沈离轻声。
我绝不会看错,她眼底透出的那抹厌恶。
糟了,我金主王爷心尖上的女人,不会被我威胁到了吧!
这可不行!如今看见她,我更能知道齐墨之所以会选择我,一定是因为我跟沈离长得像。
但长得像也不是我骄傲的资本啊,我可不能让沈离记恨我,否则齐墨一定会给我杀光抹净的!
所以齐墨在连着半个月都歇我房里后,我有些担忧的问了一句:「王爷,要不今夜您去沈夫人处?」
我可不想你们两口子因为我生出嫌隙来。
烛光下端着本书缓缓看着的齐墨,在听到我这句话后,挑了挑眉,问道:「春娘你这是,累了?」
累了?
我忽的意识到这两个字的微妙之处,顿时红了满脸,心里恼他惯会说这般轻薄的话。
他笑着将我抱在他怀中,低着头缓缓啃着我的耳朵。
一来二去的,恍恍惚惚的就被他折腾到了床上。
长歌儿,他唤我长歌儿。
早上醒来,他又消失了,身侧的褥子早已凉透。
这些日子我早就习惯,他在夜里同我欢好,却在天刚亮的时候去陪沈夫人用膳。
两个人白日缱绻才是夫妻,夜里缠绵只算得暖床罢了。
想到这里,我心疏尔揪了起来,但很快便大大咧咧的将它抛到脑后。
入冬后,整个王府都在准备着入冬的事宜。
我大抵有半个月没见着齐墨人影了,听小环说他是进京去了,将到年关,各地的王爷都要进宫朝皇帝叙地方事。来回最起码要一个月。
没人光临,我这桃枝小苑莫名有些清冷,我的心也有些空落落的。
我提醒自己说:「春娘!你休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休要盼望着齐墨,不然你定要后悔的!」
这样不痛不痒的自我劝诫,我日日都在做,但做下来深知没有屁用。
我在想念齐墨,相念这个自我生下来,除了阿娘外,唯一一个给我温柔的人。
明知,齐墨与我天壤之别,明知他心尖上的那个人唯有沈离,可我还是不受控制的沦陷了。
齐墨回来这日,我刚吃了饺子准备睡下,便听见外头脚步声渐近。
我忙爬起来跑出去,果然看见了雪中归来的齐墨。
这么多夜晚,我早将他的脚步声牢记于心。
他朝我展开双手,道:「春娘,过来。」
我便毫无顾忌的朝他扑去,涌入他温暖如春日的怀里。
心在发烫,心从未这般烫过。
这是颗期盼着一个人,眷恋着一个人的心。
我们相拥着过了一夜,第二日齐墨出城。
王府内忽然传起谣言,说王爷已经完全厌弃了沈夫人,如今最宠爱的唯有湘夫人,昨日刚回府就去看湘夫人,今日出城,也未曾去看沈夫人一眼,如何如何……
这谣言听得我心惊肉跳的。
我虽眷恋齐墨,却对他的心清楚的很,他爱的唯有沈离一个。
每个夜里,他与我欢好之时,唤的永远只有一句「阿离,阿离」,这一句足以证明所有。
想起这些我忍不住苦笑,但再苦笑我也清楚自己绝不能去触碰他的逆鳞。
于是这晚,我趁着夜深露浓,躲过小环偷偷潜入了沈离住的露苑。
透过纸窗,我听见房间内阵阵咳嗽声,接着就是沈离娇弱的声线:「就说我病了,这几日见不得人,王爷回城之后,便叫他别来我这里了。」
咦?这沈离怎么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难不成她这是在故意和王爷斗气。
想到这里,我连推门走了进去,不顾那些婢女的异样眼光,对沈离说道:「沈夫人,原谅我不请自来。」
「你有何事?」不愧是大家小姐,沈离表现的极其冷静,只是咳嗽声抑制不住。
我道:「沈夫人,我是一个小妾,您才是正主,对您来说,我就是个屁,所以您千万不要在意我。」
一顿贬低自己的话说完,沈离的目光依旧淡漠,她道:「你说完了吗?」
瞧她的样子,仿佛对齐墨不甚上心。或者说这只是在对我演戏?
我的沈大夫人,你可千万别对我演戏啊!
我又道:「沈夫人,春娘的话句句属实绝无欺瞒!」
随后便听到一阵极轻飘飘的冷哼声,我抬起头,看到烛火下沈离依旧苍白如斯的脸。
她道:「绝无欺瞒?就算你有欺瞒又如何?」
不知为何,我竟觉着此刻轻飘飘的她甚是可怕。
她微微颔首,满是不屑的对我说:「湘春娘,你以为齐墨他宠你一时,便会宠你一世吗?」
「一个替代品而已,我何须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极轻极淡,但每一个字都深深的击在我的心上。
对啊,我只是一个替代品罢了,哪有替代品来求原装货放心的。
「既然如此,那春娘便不打扰了……」我道。
沈离却笑得越发清冷了,她轻咳两声,说:「今日,你是走不得了。」
我还在思索她话里的意思,便听到门外气急的男声。
「湘春娘,放肆!」
为什么要在我的名字前加那么恶心的姓氏呢?
齐墨沉着脚步走了进来,脸上罩着阴云,拎起我的后脖领将我提到了院外。
而病恹恹的娇娇儿沈离,此刻就被齐墨抱在怀里,像对待珍宝一般呵护着,他道:「阿离,没伤到吧?」
伤到?笑话,说的好像我有武力值似的。
沈离弯着嘴唇超我笑着,很温柔,却在绝对的宣示主权。
过了半晌,齐墨仿佛才想起来我还在院外跪着,寒剑似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他道:「湘春娘,滚回你的桃枝小苑!」
屋内阵阵咳嗽声,我第一次见到齐墨对我生这么大的气,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担忧。
我便真的灰溜溜的滚了回去。
接下来几天,再没见到他的影子。
王府不存在刁奴,所以我和小环过的既舒心又痛快,我甚至想着,这样一遭将齐墨得罪干净了,以后不仅能过好日子,还不必伺候他了,真是一箭双雕。
想完我又在心里狠狠失落了一把,实在不愿相信齐墨就此再也不理我了。
不过齐墨倒也没一直在王府里待着,隔三差五便要出城一趟,像是在忙什么要事。
我让小环去打听关于沈离的事情,小环这闷葫芦打听了五六天,才听来了些故事。
她道:「沈离的本家似乎是前朝的罪臣,一家子都被抄了,就留下了一个沈离。」
「听说咱们王爷和当初的沈家关系还不错来着……」
齐墨而立之年,但沈离看着也就双十年华,齐墨这些年不愿娶妻,定是为了沈离。
这样想想齐墨还真是够深情的,为了爱情,竟然连朝廷罪臣的女儿都护了下来。
齐墨再来见我的时候是半个月之后了。
他看起来有些倦怠,眼下有些黑青,下巴也冒出了密密的小胡茬。
我为他斟茶,安静的坐在他身旁,也不说话,就这样陪着他。
好了好一会儿,他脸上才有了些许笑模样,他道:「本王记着你聒噪的很,如今怎么安静了?」
我道:「我怕我说错话。」
这话可不是胡说,我是真的担心说错话被他干掉。
他却好似很喜欢我这回答,端的咧嘴笑了起来,探手摸了摸我的下巴,又抹了抹左脸,忽而目光有些沉重。
他摸的这处,是沈离疤痕那处吧……
我抓上他的手,倔强的将它放在自己右脸上,在齐墨说话之前,对他道:「王爷,我想你了。」
说完话,我耳根子都热了起来,因为从未对人说过这般亲热的话,且这话,不甚违心。
齐墨的眸子水一般抖了两下,泛起了流光。
猝不及防,他问了我一句:「长歌儿,你欢喜我吗?」
难以想象,一个为万人畏惧的王爷,竟会问自家小妾这般缱绻的问题。
我道:「自是欢喜。」
是迎合之言,也是肺腑之语,半真半假,我自己都要分不清了。
又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身旁的榻还热着,睁开眼便看见了齐墨放大的脸。
他道:「长歌儿,今日早膳用红豆粥可好?」
齐墨今日竟留下陪我用早膳了,那沈离那边怎么办?
我自是欢欢喜喜的说着多谢王爷,王爷待我真好,私下里却叫小环去打听王爷这两日和沈夫人怎么了。
得来的消息说是:「沈离这些日子病了,不便伺候王爷。」
她不便伺候,我便得伺候着呗,不过也是怪了,沈离生病,齐墨应该是时时刻刻守着她才对啊。
三日后就是小年了,齐墨打这日出了府之后,便一直没回来,直到小年那天黄昏的时候,他冒着雪赶回了王府,钻到沈离院里好长时间,到了夜深的时候,却来了我的桃枝小苑。
他道:「长歌儿,你跟我来。」
便带着我到了他的书房,书房内有个道士模样的医师,见他来了恭恭敬敬的道了声:「王爷万福」
又道:「这换皮一术贫道钻研数十年,早已熟烂于心,只不过这世间相似皮囊者甚少,甘愿换皮者几乎无啊!」
换皮?我脑袋飞快旋转了起来。
请来个臭道士说换皮,又将我带来,难不成……
思绪还没理清楚,就听见齐墨的声音。
他道:「你看她如何?」
道士朝我看了两眼,立时两眼放光,惊呼道:「这位小姐同沈夫人简直同面皮囊,用以换皮最合适不过了!」
他居然,居然是要用我的脸去补沈离那张残缺之脸!
我的心在一瞬间坠入湖底,冰冷感钻入四肢百骸,最后我的指尖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原来他的片刻柔情,只是为了此刻,利用我换皮。
我以为我从地狱逃了出来,从此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没想到我只是从一个地狱爬到了另一个地狱,一个更为损人损神的地狱。
我浑身发冷,寒气一波抖过一波,甚至那道士离开了,我都没有察觉。
齐墨只手覆在我的脸上,轻轻的抚摸着,手掌温暖,我却觉着冰冷至极。
我一瞬的失神,张口咬在了他的手上,死死不愿松开。
他便任我咬着,待我咬够了,将我打横抱到了书房的床上。
我道:「湘府第一眼,你便在筹划此事了吧。」
换脸之术筹备起来绝非一朝一夕,当初他那样着急纳我入门,想必是早早准备好了药方,只差我这一点药引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从齐墨的眼中看出一丝犹豫。
他大手揉着我的耳廓,用一贯带着笑意的声音对我说道:「春娘,我会好好待你的。」
「只要你将脸换给沈离。」
好一个我会好好待你的,代价竟是要我将脸剥下来。
「我有选择吗?」我抬起头,用氤红的眼望着他。
「没有。」他沉声,背过身去。
「既没有,便拿去。」
我冷笑一声,话落的同时,眼泪也落了下来。
「对不起。」
许久后,齐墨才沉声说了这么一句,话音微颤,叫人以为他在哭一般。
又是对不起,我真的要笑死了,有什么对不起的。
这原都该是我的命罢了。
「剥了脸皮,我还能活着吗?」我问。
齐墨猛的回过头,抱住我的肩膀,极力安抚着我,道:「长歌儿,你不会怎样的,只要换下脸,往后的日子,我都在你身边。」
不管他在说什么,我的身体也暖不热了。
这夜,齐墨抱着我讲起十年前的事。
他说二十年前他还不是邺城王,是当今皇室最得宠爱的皇子,虽不及太子权利鼎盛,但也是个最最尊贵的皇子了。
先帝崩殂,太子继位,本是顺理成章的继位事宜,朝中却闹出了他齐墨要篡位的谣言。
皇帝疑心最重,哪怕疑心的人是他最最信任的皇弟,但还是选择了将他流放。
二十年前,齐墨到了这芜湖,成了邺城王。
新来的王爷没有势力,多亏沈家一路襄助,他才坐实了邺城王的名位。
沈家,便是沈离的母家。
十年前,朝堂有人揭露了沈家,说沈家意图谋反,要匡扶齐墨做新帝。
皇帝说:「皇弟啊皇弟,若你真的没有谋反之心,便替朕去剿灭沈家吧。」
齐墨畏惧皇室,却真心感激沈家,所以他犹豫了。
可皇帝哪里给他犹豫的机会。
半个月后,沈家被灭门,一夜之间,在芜湖没了半点声息。
齐墨赶去,也只在残骸堆中,保下了苟延残喘的沈离,可沈离,早也被糟蹋透了,只剩下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皇帝的手段无人能及,这件事过后,所有人都以为是齐墨背后做了皇帝的刀,却不知他只是替皇帝背了这残忍的锅。
齐墨在说这些的时候,嘴角一直挂着抹自嘲的笑,我不明白他对我将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要用我的脸,去弥补他心中的愧疚吗?真是可笑极了。
齐墨道:「长歌儿,好些年前,我也快乐过的。」
他的人生,从新帝登基那天,便不由自己了。
我依偎在他怀里,身子不自主的抖着,心凉的厉害,道:「王爷,我不懂,我生下来便不配快乐。」
齐墨扣紧我的肩膀,像是想要将我融进他的身体里一般,用力的抱着我,一遍遍唤着:「长歌儿,长歌儿……」
我睁着空洞的眼问他:「王爷,什么是爱,你爱沈夫人么?」
我真的不懂了,我不懂自己为何还活着,不懂人人都在讲的爱到底是什么。
齐墨轻吻我的眉心,他道:「长歌儿,在湘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想的不是要用你的脸去换阿离的……」
「我当时想的是,这个女子,如此落魄狼狈,为何她的眼睛如此锐利,她在想什么呢?」
「可我又想,想那双眼睛望向我,且只望着我一个人,那多好啊……」
齐墨的声线温凉细腻,落在我柔软的心房里,让我的心开花,却瞬间枯萎。
我问他:「齐墨,你爱我吗?」
齐墨没回答我,只是将我抱的更紧。
深冬的寒夜里,我们两人像是冻极了抱在一起取暖的猫儿一般。
他不回答,但我知道答案的。
我和沈离换脸的日子,在年后正月一。
今年的春节,齐墨来陪着我,我们两个人守在火炉跟前,看火炉里的炭火哔哔啵啵的响声,我忽的笑起来。
道:「齐墨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别人家有火炉,当时我和阿娘穷得很,这样的日子,也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当时我就想啊,以后下雪的日子,要是都有火炉便好了……」
我说的认真,齐墨眸光一动,将我抱住,轻声说:「长歌儿,我们的日子还长,还会有很多守着火炉过年的日子。」
「真的……还多吗?」
我又问他:「王爷,你同沈夫人如何在一起的?」
齐墨微微愣了片刻,见我实在想听,便讲了几句,道:「我来芜湖那会儿,阿离才十岁,性子和男孩似的,抓鸡撵狗的……」
我听着也咯咯的笑着,心中好像有些同情起沈离了。
一直在泥潭中的话,倒不会觉着泥潭脏了,但若是一夕从云端坠落的话……
我又问齐墨那个熟悉的问题:「王爷,你爱沈夫人吗?」
齐墨嘴唇张张合合了片刻,忽的眸子一沉,回答道:「爱的,我爱阿离。」
那我懂了,既然这就是爱的话,那我也是爱你的,齐墨。
若我得不到爱,那我爱的人能得到爱,这也是好的。
这夜,我异常的热情,像是要将一身的激情燃烧,将自己烧成灰烬融入齐墨的身体里。
我们两个一起攀上欲望的顶峰,在顶峰的时候,我伏在他的耳边,轻声对他说了句:「齐墨,我恨你。」
声音轻到,让我自己都以为这是场幻觉。
我恨他什么呢?
恨他把我从黑暗中拉了出来,恨他不加节制的温柔?
还是恨他让我爱上了他,可他爱的偏偏不是我。
我春娘,贱命一条,谈什么爱呢?可你齐墨,又为何要给我爱的假象……
正月一,我和沈离换脸。
齐墨在门外守了三天三夜,我也疼了三天三夜。
割肉剥脸的疼痛持续了三个夜晚,到最后,我甚至麻木了,仿佛那些疼痛都是假的,就连我活着,也是假的。
哪有人活着,要遭这么多罪呢?
那道士不是骗人,他确实懂得换脸之术,所以我真的同沈离换脸成功了。
半个月后,我从昏迷中醒来,身侧唯有小环一人。
我抖着双腿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左脸上那指节大的疤痕。
我笑了,对一旁的小环道:「我现在是沈夫人了。」
齐墨在午后赶了过来,看着我,眼中难掩欣喜。
他道:「长歌儿,你终于醒了。」
半个月未醒,他险些要将那道士杀了。
「嗯,我醒了。」我声音很低。
我确实醒了,但眼睛似乎不太好,总觉着看东西迷迷瞪瞪的。
如今看着齐墨,也是模模糊糊的。
看不太清,我便伸出手去摸他的下巴,又从下巴摸到脸颊。
他仿佛很受用般的顺着我,半晌又说:「长歌儿,今天晚上我留下陪你。」
我点头说好,却在夜深的时候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缩在床角,假装困急了不理人。
黑暗之中,我听到他重重的叹息声,还有那句:
「长歌儿,你不是阿离,我也不愿你是她。」
是啊,我不是她,就算换上了她的脸也绝不是她。
怄气似的,我对他说:「既然我不是她,你便去找她不就好了?」
嫁入王府快一年了,我从未言语赶过他。
齐墨明显一愣,道:「长歌儿,你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了,这泪怎么就止不住呢。
「你是王爷,我是妾,就算我死了,王爷您也不必挂在心上。」
「湘春娘!」齐墨有些不悦。
我依旧倔强,回他:「我不姓湘!我早便没有姓氏了,在我阿娘走了那年!」
许是我太过激烈,齐墨竟软了下来,他顺了顺我的后背,道:「长歌儿,你莫恼,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走后,我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眼前白茫茫的,用手揉了许久还是看不清。
没想到,只是一天,我的眼睛便坏的这么快。
看来那所谓的对换脸之术研究颇深的臭道士,也没有完全拿捏住此术啊,否则我的眼睛怎会坏掉呢。
午后,沈离来了我的院内,将发髻挽在脑后,露出姣好的面庞,她道:「湘春娘,我同齐墨,中间不该有个你的,你懂吗?」
我看不清东西,也懒得理她,只道:「这话你去找齐墨说去,找我何用?」
沈离气呼呼的留下一句「湘春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便离开了桃枝小苑。
什么敬酒罚酒的,沈离你大可不必担心,按照我眼睛坏的速度,你和齐墨之间,很快便不会有我了。
所以我愈发粘着齐墨了,他若是不来桃枝小苑找我,我便会去书房找他,赖着他到深夜,又与他云雨一番。
他察觉我有些不对劲,比如有时我会将东西扫到地上,但我装作故意的模样,深深骗过了他。
我真是个合格的骗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有一日醒来,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我很冷静,因为早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
穿衣,洗脸,裹上那件齐墨最爱看我穿的桃色大氅,避过小环,离开桃枝小苑,去向湖边。
脚踩过雪地,吱吱呀呀的像是鸟儿的叫声。
王府的湖,有一块躲在树荫之下,湖水结冰却不牢固,前几日我还看见那里有一块人大的冰裂开了。
这是我为自己安排的死法,随着湖水之冰沉入湖底,于湖底长眠。
换脸那日,我便想好了要死便死的干干净净些,最好是干净的让齐墨看不到半点痕迹。
我不愿他记着死去的我,所以我甘愿沉睡在湖底。
如今,我大概明白了阿娘,为何她要逃进山里。
她恨透了湘远道,却也爱极了他,所以逃出去偷偷死掉,不愿他看到自己残缺的身躯。
湖水没过衣衫浸透身躯,极致的寒冷之下,我却觉着温暖了起来,我坠入太阳中了吗?
「长歌儿长歌儿……」
我好似听到齐墨的声音,那样温柔又含着笑意的声音,好遗憾再也听不到了。
可惜啊,这一生,我春娘的命格太贱了,实在配不上王爷您。
阿娘,我来寻你了……
——齐墨番外
今年的雪很大,大到覆盖住了所有,我的心也被覆盖住了。
第一眼见到春娘,她狼狈的倒在乐妓的舞台上,像只受伤的小兔子一般,可眼睛却亮的厉害,眼中写着不甘心。
我当时就想,这小丫头,我齐墨要带回去,我要享受被这双机灵的眼睛凝视的感觉。
后来,小丫头真的嫁与了我,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春娘。
她话好像很多,可是不对我多,她总是软软糯糯看起来很听话的样子,但我很清楚的知道,她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她对我示弱,对我撒娇,窝在我的怀里玩我的头发,将自己的伶俐藏得极好,我险些要被她骗到了。
有时候,在陪着沈离用膳的时候,会想起昨夜她小心的样子,便不由自主的笑了。
心想,她的样子,和沈离小时候真的很像,我定要护的她周全。
我爱沈离吗?
我是爱的,我齐墨这一生,从未爱过一个人,唯有阿离。
她及笄那年,我将一枝桃花赠与她,告诉她说:「阿离,这一生,我齐墨唯你一人。」
可后来沈家覆灭,阿离直到如今还以为是我害了她一家,哪怕她知道了这是皇帝的手段,还是对我无法释怀。
我想过这一声就此对她愧疚下去,就这样守着她一生。
我没想过,春娘会来,她会来到我身边。
我变得不像自己,像个笨拙的少年,为了她快马三日,只为早一刻在初雪那日见到她,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
这是爱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舍不得她。
这日大雪初停,晴光大开,我欢喜的赶去桃枝小苑,却不见她。
整整三日,她像是凭空失踪……
直到下人在湖中打捞出她的尸体。
她身上那件桃色大氅,湿漉漉的包裹着她寒冰般没了声息的小脸。
我发疯似的开始后悔了。
我不该骗她,不该利用她,不该为她和沈离换脸,自己的愧疚让她偿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是爱你的啊,春娘……
——
十岁那年。
「什么是爱呢?人没了爱便活不得了吗?」我鼓着嘴不解的问
阿娘正在绣着一对鸳鸯荷包。
她抬起头,眸眼含笑,揉了揉我的发顶,道:
「长歌儿,阿娘爱你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