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千岁宠,吃糖
1
「你果然没让本宫失望。」卿华眯起眸,灯影照在她这张快意愉悦的脸上,说不清的狰狞。
她抬起素手,从发髻上拔下根簪子,扔在地上对流纱说:「去捡吧!」
流纱看了一眼地上金簪,跪着膝行过去,将簪子死死捏在手心,行了大礼:「奴婢多谢公主殿下赏赐。」
卿华目光只落在我身上,漫不经心挥手:「你下去吧,这里没你事了!」
不等流纱退下,卿华迫不及待走到我面前,俯下身用蔻丹鲜红的手指捏住我下巴:「九妹,本宫说过什么,别落到本宫手里!」
她长指甲用力刮过我的面颊,刺痛后留下一道血痕。
我呼出的气息,都灼热无比,嘴唇颤抖费力朝流纱道:「你要考虑清楚……我一旦出事,皇上不会饶过你,千岁爷也不会……」
「贱种,事到如今还敢搬出那个阉人吓唬人!」
我结结实实挨了卿华一耳光,吐出嘴里血沫,我迎着她目光笑了起来:「长姐你别后悔……」
卿华被我目光刺得面色阴翳,她朱唇缓缓弯起:「说起阉人……呵,九妹你要嫁给一个阉人对食,不觉得恶心吗?他能满足你吗?」
「你瞧本宫对你多好,怕你尝不到男人滋味,特意给你安排了一份大礼!都出来!」卿华转身吩咐。
屋子里多出十几个男人,肮脏丑陋,臭气熏天。
卿华似很满意她的「杰作」,掐住我的脸,逼我去看:「这十几个男人,本宫物色了很久,都是皇城里最下等、最肮脏的乞丐。他们正配你庶出贱种的身份!」
「今夜,九妹好生享受……」她推了我一把,我摔在地上,十几个乞丐围了过来,蓬头垢面下眼冒森光,发出垂涎恶心的笑声。
让我想不到的是,流纱惊怒交织地扑到我面前,挡住那些乞丐如饥似渴的目光:「长公主您不是说,给九公主下的只是慢性毒药,不会造成伤害,过几日就能恢复。」
「您怎么可以欺骗奴婢!奴婢当初答应您,只是……想让九殿下清醒过来。」流纱把手里的簪子,扔回卿华脚下,「交易不作数,奴婢要带九殿下走!」
羊入虎口,卿华怎么可能放过我。
我用仅存的力气推了推流纱,用嘴型说出席玉的名字。
能救我的人只有他……假如他赶来的及时。
卿华一脚踩在金簪上,冷笑:「你算什么东西,在跟本宫讲道理?本宫骗你又如何,还不是因为你蠢,你存了害你主子的心,是你亲手带她过来的!」
流纱双眼通红,崩溃一般地摇头:「不是,奴婢没有……如果知道会这样,奴婢宁可死也不会害殿下。」
「晚了!」卿华尖声利喝,不想再和流纱纠缠,「来人拖这贱婢下去,不许她坏了本宫的事。」
流纱被堵住嘴,被卿华身边的护卫强行拖拽出去。
房门一点点掩上,门外最后一丝光芒切断,似乎也切断我仅剩的希望。
卿华朝我踢来:「贱种你不是惯会勾引男人,席玉要娶你,温虞也要娶你。你这样狐媚缺男人,十几个男人给你,你是不是很期待?」
我痛得抽了一口凉气:「卿华你最好弄死我……不然,就是你的死期!」
「想死没那么舒坦!」卿华整理好衣容,尖声命令,「都给本宫上来,好好伺候身娇体软的静贤公主。」
腥臭气味近在咫尺时,门外传来急促敲门声。
「长公主殿下……」通传人的声音急切。
卿华不悦皱眉,问:「出了什么事?没有要紧的事,不许放任何人靠近。」
「殿下,是温虞公子过来了,要见您。」
「温虞……他要见我?」卿华错愕后满脸喜色,「拦着他,不许他进房间,本宫出去与他说话。」
温虞已到了暖阁门外,只有一门之隔,我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冒出的是些古怪轻吟声。
体内的火烧到极致,我疯狂地渴望凉意。
这样下去,我会活活渴死,难受疯掉。
那些乞丐拼命咽口水盯着我,只等温虞离开,无人打扰。
温虞和卿华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只听见他浅澈温润如泉水涌过的嗓音。
很快,卿华回到房间,看我的眼神要剥骨抽筋:「贱种,温虞过来竟是眼巴巴地问你在哪?」
「他关心你,留意你……本宫比你差在哪?」卿华怒火中烧,发狂打砸手边东西,「给本宫玩烂她,弄死也在所不惜!」
我蜷缩在墙角,根本躲不开十几个人,刺啦一声,后背被撕开。
凉意从暴露的肌肤,钻入四肢百骸,在我以为在劫难逃时,院门外响起传报。
「九千岁驾到——」
他来了……终究还是赶来了。
围在我身边的乞丐同样听过席玉心狠手辣的威名,吓得四处想逃,卿华亦是脸色大变,咬牙逼自己冷静:「他怎么找到这?给本宫一定拦下他!」
「来不及了——」
两个粉面的宦官开路,看着年轻,功夫却不弱,一脚踢散了暖阁大门,恭迎身后的那位爷长驱直入。
席玉站定,看了一眼屋中景象,脸上的神色只余,暗和冷。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我看见他面容绷得很紧,墨色的瞳翻涌毁天灭地的戾气。
「九九,我到了……别怕,我带你走。」
他的掌心很冷,正好能驱散我体内翻滚的热浪,我贴在他怀里,小声嘤咛:「相公,我好难受……」
他僵住,抱我格外紧:「再忍忍,我马上带你出宫。」
「今日屋中所有人,除了长公主,不留一个。」席玉抬头,换了另一种表情,邪佞残酷近乎魔。
卿华端坐在椅子上,努力维持长公主的仪态:「千岁爷,今夜的事只是玩笑,我和九妹开了个玩笑。你看她也没出事!你不能动我……我是长公主殿下,是皇后娘娘唯一嫡出血脉!」
我看见席玉凉薄勾出,弧度极为冰冷不屑。
「九九能等我片刻吗?」他温柔蹭了蹭我面颊,轻问。
我不想松开他,强忍着灼热点点头。
他在我耳边轻啄后,放我在软椅上休息,淡淡补充:「很快就好。」
「席玉你要干什么……我是长公主,最高贵的公主殿下!」
席玉拿出一方冰丝手绢,隔在掌心里,长公主慌乱叫喊声在一声脆响后戛然而止。
她被那双修长冰凉的手指,卸下了下巴。
「九九身上的伤,都是你下的手?」幽靡的嗓音,听来低沉撩人,却更像是食人鬼魅的低语。
卿华发不出声音,拼命摇头否认,很快她被生生折断了双手双腿,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
屋中所有人都被一刀封喉,血流遍地,席玉看也不看,仔细擦拭碰过卿华的那只手。
「本座不杀你,因为本座想到了一个更好玩的游戏。」
「给公主喂药。」席玉冷淡吩咐。
小太监拨开瓷瓶,将里面药粉一股脑到入卿华合不拢的嘴里。
「本座听闻长公主喜好美男,豢养了不少面首,本座成人之美,让他们今夜都当一回新郎。去请长公主的面首过来,不从的人直接杀了。」
2
倒在地上的卿华很快难耐地扭动起来,她朝席玉的方向靠近,被席玉踩住了手:「脏!公主别逼本座一刀刀剐开你的皮肉。」
「你活着到底还有些用,能送去金国和亲。」
这是唯一的理由,席玉留她活下。
长公主在后宫养了几十个面首,他们被司礼监的人一齐带入屋内,看着满屋尸血,个个抖如筛糠。
席玉俯身抱起我,从他们眼前踏步走过,留下一句:「你们看着,要让长公主尽兴……等过半个时辰,请圣上和没离开的大臣一同来欣赏。」
他不仅要毁了卿华,还要让她一辈子翻不了身。
地上的卿华脸色红得不正常,整个人仿佛已失去理智,完全不在意席玉说了什么。
走下暖阁石阶,月光劈开席玉深黑的眼底,犹如竖起的兽痛。
蟒袍翻涌,溅起碎雪,落在跪在外面的流纱脸上。
席玉顿了顿脚步:「送她去东厂刑狱,别让她死得太快。」
我抓紧席玉臂膀,小声无力请求:「留她一命……」
席玉下颌线绷紧:「蠢丫头,心软迟早会害了你!」
「就这一次……」我呜咽道。
席玉狠狠咬牙,森寒道:「送她出宫,别再让本座见到她!」
马车在无人的长街上疾驰,体内的药物发挥到了极致,我靠在席玉怀里扭动身子,他身上的凉意,是我唯一的解药。
我咬住他的唇,双手滑下想解他的腰带,试了几次没能解开,气恼难受得泪眼婆娑。
「九九再忍一忍,皇城里的大夫已在府里等候。」
他用唇安抚我,蟒袍下的手紧紧捏着,不肯越过雷池分毫。
我呜咽,撕咬他白皙的脖颈,留下一串串嫣红痕迹:「可我难受得厉害。」
席玉冰凉大掌,握住我乱动点火的手指,黑暗中他的眸亮若繁星,嗓音泛哑:「我比你更难受,但九九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乘人之危……我席玉从不是个好人,可在你面前我不想做恶人。」
「你只是受药物控制,明日醒来,你会不会恨我?」
这一路,席玉安抚我,马车停下,他抱我疾步走入府邸。
月色下,这张倾国妖冶的面容,青丝半落,丹唇被我咬得红肿,沉黑的眸没了往日威势,迷离动情。
只看他一眼,我体内稍微压下去的燥热,铺天盖地涌起。
「席玉……」我失了理智,一遍遍叫他名字。
席玉抱我在怀,指节用力:「找来的大夫呢,让他进来!」
藏海慌忙放下帷帐,让大夫在外面为我号脉。
「千……千岁爷……」大夫哆嗦道,「这位姑娘中的是青楼里常用的烈性药,这种药用在不肯陪客的姑娘身上,本来就没有解药……时间耽搁得也久了,药物已渗入体内,老朽无能无法医治,再延误下去会对姑娘身子造成损害。」
席玉无耐心,狠厉道:「给本座,把话说清楚了!」
「只能……只能顺应药物反应……」
「滚下去!」
我难耐地翻身而上,坐在席玉修长绷紧的腿上,道:「我要你,给我解毒!」
席玉握住我指尖摩挲:「九九,你知道我是谁?我是手下命债无数的宦官佞臣,你一旦选择和我一起,就再无退路。我若死,无人护你,九九你想过你的下场?」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在为我考虑。
我忍无可忍,咬住他不甚明显的喉结,满意地听见他闷哼声。
「席玉……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啰嗦!大不了再死一回,有你陪我……黄泉路上也不孤单。」我费力凝着心神,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
「九九,这是你说的!我当真了。明日醒来,哪怕往后余生……我都不会放手!」他的眸一点点黑透,像是体内蠢蠢欲动的魔念被彻底唤醒。
「九九别怕,也别看……」他伸手挡住我不安分张望的眼睛。
冰凉如玉的身体,是久逢的甘霖,他贴上来那一刻,我轻声吟叹。
久违的痛楚,我难受得掉下眼泪。
席玉心疼地皱眉,吻住我的眉眼:「再忍一会,九九你疼得厉害就咬我。」
我也不客气,锋利的贝齿咬住席玉肩膀,舌尖尝到血味,也不见他有半点不满。
「席玉……」我又舒服又难受地叫他名字,「我想吃糖,吃糖就不痛了。」
这是前世爹爹在我生病时,哄我的话,这一世,他们还在吗?
一夜漫长无比,又似花叶间的朝露,转瞬而逝。
我浑身都在疼,席玉贴心地抱我去浴池,为我洗尽肌肤上的黏腻。
再醒来,外面天色大亮,我还睡在千岁府的床上,身上的鲜红斑痕提醒我昨夜的疯狂。
席玉照常去上朝,昨夜卿华和她男宠的事,会是个大麻烦!皇后不会善罢甘休。
也不知席玉会怎么解决。
我的心悬起,窗外传来卖糖喊声,比赛似的一声高过一声。
「松子糖,甜到心。」
「麦芽糖,好吃不粘牙。」
我穿好衣服,逮住藏海问:「千岁府改卖糖了?」
藏海笑得眼若月牙:「这哪能……师傅不爱吃甜的,都是为了公主殿下。师傅改了朝市法令,知道殿下早起不来,让他们卖糖的靠近中午才许出摊,全城卖糖的小贩全被师傅赶来府邸门口,公主想吃哪种,尽管去买,记在师傅头上就行。」
我呆站在原地半晌:「他怎么能……这是以权谋私呀!」
以后清算起来,罪加一等。
藏海笑得更灿烂:「为了殿下,以权谋私算什么?师傅连命都可以不要。」
车裂,挫骨扬灰——席玉的下场。
我唇边笑容止住,凝固暗淡下去:「藏海你帮我随意买两种糖,让他们走吧,别让朝臣抓住错处,令千岁爷为难。」
藏海看出我强装的笑容,没有多问领命去了。
藏海刚走,另一个黄门小太监小心翼翼来报:「殿下,温虞公子在府外候了一夜要见您。」
我诧异:「他等了一夜?见我?」
「是……千岁爷不许他入府,也不许惊扰殿下休息。奴才赶了好几回,温公子脚下生根一样,一步也不肯动,话也不说。奴才着实是没办法,公主要是不想见他,奴才就领厂卫过去轰他走。」
3
这一世的温虞和我并无牵扯,我想我拥有了席玉,也该和前世的噩梦告别。
深深吸气后,我道:「不用赶他走,我去见他。」
走出恢弘气派的千岁府,在墙角转弯处我见到了温虞。
枝枝蔓蔓的红梅在他头顶开得热闹,成他清雅身影的陪衬,像极了前世质子府下的相见。
心口痛楚转瞬即逝,我想我是放下了……见到他无悲也无喜。
「温公子……」我先出声,淡淡打招呼。
燕京靠近北地,春风难度,这一夜有多漫长,有多冷,我可以想象。
细看下,他墨染的鬓角凝着水珠,是冻结后又化开的清霜。
小黄门没有骗我,温虞当真是一动未动地站了一夜。
为何呢?我想不出缘由。温虞做事必有目的,他不会白白浪费心神。
他动了动褪色干裂的唇,轻声唤我:「晚裳……」
温柔的,缓缓的,刻骨的,颤抖的……一声晚裳!
灵魂被撕碎,血液倒流,我看着他,眸光颤动,分不清今朝、前身。
「我……」不知过去多久,我才从震惊中找回意识,垂着眸子道,「温公子叫错名了,我是九公主,被你拒绝后跳湖死了一回的卿九。」
「还要骗我!」他嘶哑,冷沉出声,「宁晚裳,我现在告诉你,那首曲子是我为你写的,只教过你一个人!」
「普天之下,两生两世,只有你会!」
身体内的痛楚从何而来?我分不清,仿佛这具借来的躯壳承不住翻滚的情感,要被撕裂。
我死死咬住唇瓣,终于对上温虞这双本该清冷,却被恨和怒灼染的眼睛。
被他剖心取悦别人的是我,他有何资格怨恨,愤怒?
「温虞,你亲手杀过我一回,还要再伤我第二次吗?」我冷酷笑了笑,「没机会了,没有宁晚裳了,她痴心愚蠢,被你亲手毁了!」
「晚裳……」他放低声音,很轻很轻,好似大一点会惊吓到我,惊醒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梦。
「我知我犯了大错,无颜求你原谅。」他轻声说,不匀的气息如同哽咽,「我没有选择……我的母妃被囚在西辽冷宫,她们欺她,折辱她。我的母妃痴心,只爱慕那个无情的男人,哪怕一次次被他伤害。」
「我以为我做了太子,可以护住母妃,却是徒劳……」温虞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托住的落花,眸底氤氲的光恍若泪痕,「母妃被人陷害后赐死,而我被废黜太子头衔,流放云昭。母妃到死没有闭上眼,等那个男人来看她一眼。她没有等到……静静地死在我怀里。」
「晚裳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妹妹,这么点大……」温虞从袖中探出莹润的手指比划,「她在后宫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饥一顿饱一顿,如果我不想办法回西辽,她只有死。」
温虞望向我,清冷的眸光破碎:「晚裳,这么多年我都在后悔,前世你离开后的日日夜夜,我无法闭眼,无法入睡。这一世,我醒来,还是西辽送来的质子,我却是欣喜若狂,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你。」
「我悔了,早已悔了……我想做的是弥补你,弥补前世犯的错,用尽一切待你好,我可以留在云昭做一辈子质子。可是你不在了……」温虞松开指尖,红梅自他掌心跌落,他淡粉色的薄唇轻颤,想要勾起笑的弧度,却做不到。
「这一世,没有宁侍郎,也没有宁晚裳。我找不到你,那一刻天大地大,我无处安身,只想离开……」
燕京的寒风吹开他垂下的青衫衣角,他像只流离无依的蝶,用脆弱渴求的眉目望着我。
「这一世没有长公主,没有其他任何人,我干干净净的……」他哽住收声,轻声呢喃,「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我想大笑,想流泪,却什么也没做,静静与他对望后说:「温虞,太迟了,我们回不去了。」
「晚裳,你还在恨我是吗?」他问得很轻,压抑着痛,清濯的目光凝望我,等一个答案。
我不知身体内翻涌的痛楚,是恨还是其他……
「温虞……」我吐息念出他的名字,「自你刺入那一刀,我们的缘分便断了。你拿我的心给别人入药,你让我怎么不恨你?」
「我醒来后,是想杀过你!」我自嘲地冷笑,「可恨自己无用,没有机会,也狠不下心。」
「晚裳,我给你机会。」他自袖中拿出一把准备好的匕首,柔声从容道,「晚裳你可杀我,剖我的心头血……若我不死,给我一个回到以前的机会好吗?」
我大骇,后退两步。
「温虞我不是你,我做不出来!」我若是心狠手辣一点,哪能让他活到今天?
「裳儿动手吧……」他说的话近乎温柔哄劝,清隽的容颜蒙着浅浅柔辉,似是纵容又似解脱,「母妃已死,妹妹我也托人照顾。晚裳,如今我只剩下唯一的心愿,死在你的手里,还你当年受的痛。」
「尔虞我诈,烂透的天地,我早已腻了。若无你,我活着有何意义?」他说得太平静,仿佛在心里思量过千百次。
他或许早已料到我不会原谅,所以备好匕首,求我放他解脱。
这种做法,非常温虞!
看着温润似月的人,却生了琉璃心,他总是步步算尽,无情时是这样,动情后也是如此。
「温虞你解脱了,我呢?」我愤怒质问,红了双眼,「我不会原谅你,更不会杀你。我要你看我得到幸福,要你孤独一世苟延活着。」
他在颤抖,压抑不住地战栗。
我想他和我一样,身体内翻涌陈年累积的伤痛,无法愈合。
「不愧是我亲手教出的裳儿……知道怎样对我,才最残忍。」他温润地笑着,倏忽闭上眼睛,挡住里面倾巢而出的湿意。
握在手中的匕首滑落,他拉过我,用尽全身力气抱我在怀。
目下无尘,最不喜纠缠的温虞,竟做了这种事。
「放开我!」
「晚裳,小心二皇子。」浅若杏花的唇擦过我的耳廓,他松开了手。
4
走回千岁府,不期然撞见一道人影。
棠梨红的飞鱼服,耀然逼人,纱帽下的面容却冷得刺目。
我不知他在这站了多久,又听见了多少。
「九九还是宁姑娘?」他戏谑问,上挑的凤眸中藏满冷辉,「你没有话要和我说吗?」
有种错觉,眼前的人变成了梅林时轿辇上初见的席玉,邪妄无情。
我努力开合唇瓣,干涩的喉咙吐不出一句话。
他都知道了……
该从何说起,从前世我与温虞的爱恨,还是今生我占据了对他有恩的九公主皮囊。
他会不会将我当成妖邪鬼魅处理?
「相公……」我轻声惶恐地唤他,去拉他的衣袖。
席玉用力甩开手,锋锐的眉梢如剑压下:「你到底是谁?」
他捏住我的手腕,晃动的幽瞳要将我绞碎。
我皱了一下眉头,席玉松开手,哪怕怒火灼烧他的理智,他还是舍不得将我弄疼。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他身上几乎化为实质的冷怒气息,要将我吞噬:「我对你毫无保留,而你还在瞒着我,你从未信任过我,是不是?」
「在公主眼里,我只是个可以利用的奴才?利用完便可弃掉?」他冷谑说出的话,像刀捅得我千疮百孔。
「不是……」我慌了神摇头,「我没有当你是奴才!也没有想过弃掉你!」我只是不敢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害怕失去他呀!
席玉拧着眉心看了我许久,再没有说一句话,拂袖转身而去。
袖子间冰冷绣线划过指尖,如握不住的流沙……
心里涌出一个念头,我要彻底失去席玉了。
阴寒的凉意与黑暗袭来,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我死后徒留人间的那些年,永远与黑夜为伴,看人世变迁却无法解脱。
我不顾一切从背后抱住席玉,哭着道:「别走!别留我一个人,我会害怕。」
席玉绷着身子,停下脚步。
我紧紧抱着他,含着哭腔断断续续道:「前世我是宁晚裳,她已经死了!我是卿九,只是你一个人的九九。」
席玉转过身,修长的指节勾去我的眼泪:「别哭了……」
「那温虞呢?他还在你心里?」干巴巴的语气,一点不像席玉说出的话。
他眸光沉沉,又泛着一丝脆弱的期待。
「没有温虞……这里面只有你!」我执起他的手,紧贴在心口,「我和温虞……是我难以启齿的前尘往事,我不知该怎么告诉你。但从今以后,我发誓,绝不会隐瞒你任何事。」
「你也不可以丢下我!」我踮起脚,凑上去吻了吻他没有松开的眉心,「我已经放下了……席玉,我只有你了!」
他眉心跳动,深不见的眸中翻涌过千万种情绪。
「九九……我绝不会负你!」丹朱的唇说出世上最好听的誓言,他抱起我,径直走入房间。
藏海体贴地关上房门。
我埋首在席玉馨香的怀里,闷声道:「现在还是白天。」
他用薄唇吻过我的眼,舌尖勾过睫羽尝尽泪痕:「九九我等不了了!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瞬一息也不分开。」
「有时候我甚至想藏你在千岁府里,囚着你!你只属于我一个人,谁也不能多看你一眼!」凤眸泛着欲色的嫣红,身上人像只醋意未消的魔物。
「九九……」他磁哑靡靡地叫我名字,勾我堕入他的魔域,生生世世纠缠。
夕阳沉下,我竟是一整天被他缠着,没吃过东西,最后腿软得像面条,被席玉抱着走出房间。
「我送你回宫,」橘色的斜阳照在他这张倾国冶丽的脸上,活脱脱是一只刚吸完精气的妖魅,美得令人牙痒痒。
「傻九九被我美色迷住了?在榻上时也没见你这么痴迷。」
我大窘,愤恨揪住他丝滑的长发:「下回你别想再碰我……本殿下要回宫!」
席玉挑眉欣赏我窘迫的样子,鼻尖与我相碰,缱绻道:「你等我几日,我给你送上一份『大礼』,九九一定会满意。」
回到皇宫,流纱走了,殿内伺候的人只剩下锦鸢。
锦鸢蹒跚走来,为我倒茶。
我盯着她的腿,声音发紧地问:「是千岁爷罚了你?」
锦鸢赶忙解释:「公主不要误会千岁爷,是皇后娘娘……奴婢看护殿下不利,害得殿下差点出事,本该受罚。前晚,长公主也出了事,阖宫震荡,皇后娘娘几乎失了神志,罚了宴上所有奴才。」
我皱着眉头,锦鸢笑着道:「挨了几杖,不打紧,过几日就能痊愈。」
「那长公主呢?」
锦鸢脸上笑容淡去:「长公主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她与面首媾和的事,在后宫传遍了,皇后娘娘恨不能杀了所有知情人,保住长公主名誉。皇上自然拦了下来,只是非常动怒,今日下了圣旨,要送长公主殿下去金国和亲。皇后在乾清殿门口跪了整整一日,也没见到皇上,更没能让皇上收回旨意。」
我闻着杯盏氲开的茶香,这件事看似简单,却让皇后罪无可查,席玉布局可谓精湛。
「长公主体内药物的事情,无人怀疑吗?」
锦鸢道:「皇上命锦衣卫提督去查,结果查出是长公主秘密买药入宫,自己食用药物后和面首纵乐,这才是皇上怒不可遏的原因。」
我隐秘一笑,自食其果罢了。卿华被席玉卸下手脚,想来皇上来时,其他人又为她接了回去,只是折磨她一番。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我轻轻吐息,卿华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到头了。
晚上,坤和宫来了旨意,皇后请我去为卿华送嫁。
她不是想我送嫁,而是想我给卿华陪葬。
但皇后的旨意,不得不遵,我让藏海领来了些手上有功夫的小太监。
我带着十几人,扬扬摆摆去了皇后寝宫坤和殿。
长公主虽疯了,但阵仗不能少。宫殿内摆了几十箱陪嫁珍宝,长公主乖巧坐在铜镜后面,任由女官为她梳头。
我想起锦鸢告诉我的另一桩事,那几个赴宴回去的金国使臣,贪杯多了,脚下不慎全都摔入山崖,尸骨无存。
金国那边得知后,恐夜长梦多,明日就要接长公主去金国和亲。
5
铜镜后木木傻傻的卿华,见到我,陡然像是见了鬼,发出凄厉尖叫声:「让她走……母后,我害怕!」
「卿儿别怕,母后在这!」皇后快步走到卿华身边,焦急心痛安抚。
「是她害了我,是她……我不要见她!」卿华躲在皇后怀里,声泪俱下害怕控诉。
皇后抬起脸,这张本该雍容华美的脸,短短几日变得苍老憔悴,她看我的眼神和卿华如出一辙,刻到骨子里的恨和阴冷,要噬我皮肉,啖我血骨。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皇后从牙缝挤出道,「只恨本宫当初太心软,留了你这个贱种一命,反害了本宫自己的骨肉!」
我只是淡淡听着,短促笑了一声:「皇上那已结案,此事与九儿无关,若有关嫁去金国和亲的也不该是长姐。皇后娘娘不要因为怒火攻心,诬陷到旁人身上。再说,长姐已经疯了,疯子的话能信吗?」
她娇养出的女儿,不仅要沦为联姻祭品,还成了被人耻笑的疯子!
皇后脸色由白转红,她用尽全力喘息:「皇上调查不出,是司礼监的走狗阉奴做了手脚。你们别以为能瞒过本宫!卿华是你的嫡出姐姐,和你流着一样的血,卿九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吗?才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玷污陷害亲姐的事!」
「你还有那帮阉狗都要下地狱!」皇后失了平素的镇定涵养,挑最难听的词破口痛骂。
我垂眼看了一眼胸口,道:「皇后娘娘说得不错,九儿的心是被狗吃了,才要向狗讨回来!地狱不收我,我才能站到娘娘眼前,说明丧尽天良的人不是我……」
「好……你牙尖嘴利,攀附阉官。是本宫看走眼,以为你是个蠢笨病弱的贱种成不了气候。本宫的卿儿成了这样,你别想好过!和亲的路上缺一个滕妾伺候,来人给九公主梳妆打扮,明日一同送去金国!」皇后娘娘死咬银牙,愤恨至极下了命令。
两侧嬷嬷宫人上前一步,我身后十几个小太监围了上来,下盘蓄力只待我让他们动手。
我眸光幽幽,转着袖下玉镯,道:「娘娘,这些是千岁爷送我的人,都是东厂挑出的好手……今夜是长姐要出嫁的好日子,何必非要见血?」
「你……」皇后娘娘嗔目欲裂,陡然像被人掐住喉咙,说不出下面的话。
她缓了许久,朱唇轻颤道:「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威胁本宫!本宫才是皇后!」
我勾着唇,对上她这双扭曲的眼眸,道:「是千岁爷给我的胆,不止是宫里这些人,只要我传令一声,还可调用三千营的人。娘娘请我过来,不是让我为长姐簪花送嫁吗?陪不陪嫁,陪嫁人选是皇上说了算,娘娘您虽贵为皇后,亦不可逾越身份。」
皇后被抽去魂一般,脸色血色全无站在原地。
她袖下手指不甘心地掐紧又松开……咽不下的恶气,也被她咽了下去。
我走到卿华身后,铜镜中映出一对双生花般的娇颜,一个艳丽却颓败,另一个清雅却满目诡谲。
宫人捧上托盘,放着三支鸾凤簪子。
我挑了一只金簪,刺入卿华发髻,手指缓缓用力,簪尖划过她头皮,沁出几滴血沫。
「金玉堂皇才配『镇国公主』。」
装疯的卿华吃痛,发出一声尖叫,她扭过身,掐住我的手腕:「贱人,贱人!你害惨了我,我哪怕成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等我去了金国,我一旦受宠,就是你卿九的死期!我要用天下最狠毒的刑罚,处死你!」
身后的小太监比我更快一步,他上手捏住卿华手腕命门,力道之大差些将卿华手腕折断。
她痛得泪眼婆娑,松开了手。
我揉着被她捏红的手腕道:「世上若有厉鬼索命,长姐安能活到今日?死在你手里的宫人奴才还少吗?长姐曾说我病弱,能不能安然活到金国还难说,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长姐。」
「长姐能活着到金国,再想找我讨债的事吧!」
我走出坤和宫,那些刺耳的尖叫和哭泣被丢在后面。
和我料想的一样,卿华没能活着去往金国和亲,她死在半路,被抛尸荒野。这一切做得干净,无人知晓,花轿里换了个替身,仍送去金国联姻。
席玉来的时候,燕京皇宫顶上响彻春雷。
如墨倾倒的夜罩在头顶,只有青紫色的电光撕开人间裂痕。
天雷滚滚惩罚罪人……
我想知谁才是无罪的人?
门外宫灯被风吹断绳索,坠在地上灭了。
我被人从身后抱住,他冰凉、薄柔的唇划过我脖颈,引起灵魂深处的战栗。修长手指捏上我的腰,我被身后人转过身,面对着他。
黑暗里,唇准确印落,唇齿勾住我,邀请我与他共舞欢宴。
我在他的唇中,尝到了雨水腥味。
不止是他的唇,他的身上每一处都湿透了,冰冷华丽的飞鱼服紧压在我身上,摩擦我露出的肌肤,凉得刺骨却掀起难言的痒意。
刺穿天地的电光劈下,他缓缓放开我,眸光流连在我红肿鲜润的唇上,似是满足的妖魅,妖冶蛊惑地绽开一笑。
须臾的电光,我看清眼前人,他浑身湿透了,从发丝到幽瞳都透着比夜色更深的黑。
艳到极致,也可怕到极致。
「九九……」他低哑温柔的声音唤我,「这是你一定会喜欢的礼物。」
他冰冷白皙的手递上一个盒子,我接过缓慢打开——是一颗完整鲜红的心!
黑暗中的人慢悠悠出声:「活着取的心,从金国半道快马加鞭送回燕京,累死了东厂不少匹马。这一路用冰镇着,怕腐了坏了味儿,让九九看着嫌恶。」
一股凉意从握着盒子的手,钻上背脊,蔓延全身。
原来人心长这样,原来卿华的心也是红的……
「九九高兴吗?」他轻声问,当真是在讨我开心。
「高兴!」我本该笑,该笑啊!
「傻九九你是在怕吗?」他冰凉的手捧住我的脸,让我隔着黑暗望着他。
「我没杀过人,也没想过害谁……」我扑入席玉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香味,像倦鸟寻觅归林。
这一瞬,我想起温虞宁静的面容,他轻声压抑对我说过,我没有选择……
6
「九九没事的……那些肮脏的,见血的事,我替你做。真有天谴报应,也由我承受!」他是不信命的,不在乎地咧开朱唇间弧度。
这句话落在无声的大殿中,仿佛一根针坠入我心底。
他的报应——车裂之刑。
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分毫不愿松开:「你有没有想过不做司礼监首座,树大招风,我怕……我每一天都怕会失去你。我们离开燕京,权利荣华都不要,我们两个人归隐山林,去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安度余生。」
我说得又急又乱,震耳的雷声在头顶徘徊,仿佛真要落在这位罪行滔天的「奸臣」身上。
这些话我不说,就怕再没机会说出口。
他权倾朝野,为百官忌惮,若无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身份庇佑,会遭到怎样的清算反噬,他很清楚,我同样明白。
可是,席玉温柔耐心地一遍遍抚摸我腰后长发,轻而坚定道:「好,九九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有我们两人。」
我不敢置信:「你做得到?」
席玉眸光细碎,光芒流转:「你的相公非一般人,他既然给你许诺,就一定会做到。」
他说的话,我信!
他给了我一切,只要是我所求,从未食言。
那前世,他为何不收手隐退?落得惨死收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知道得不到答案,也不深究,从袖子里拿出绣好的香囊和帕子。
「很丑,但你不许不要!」我塞入席玉怀里,席玉垂下玉颈,睫羽扇动,非常认真地打量我做的绣品。
我见他久久不说话,忍不住道:「……真有这么难看吗?」
席玉对我露出笑,他平日的笑都是莫测,薄凉玩味的,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澄澈纯粹的笑容。
他收了香囊帕子入怀,像吃了糖的傻小子,黏到我面前,满满当当抱我在怀里:「九九这是你亲手绣的,送我的?」
我:「嗯?」他不太对劲。
「九九没有人真心诚意送过我礼物,也没人愿意对我好。」
整个云昭,所有人厌他,畏他,求他,恨他……没有一个人能用平等的姿态与他交流。
从出生起,他背负着血海身世,见不得光,无人管,无人爱,被苍门收养,又被苍门放逐……
谁给过他一点光,一点暖?
「九九……我爱你。」
「我也……」他的唇迫不及待贴了上来,渴求着,用这种方式驱散体内的暗与冷,孤寂与痛楚。
衣裳被他扯乱,我抬眸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盒子,气喘吁吁:「等等,那个还没处理……」
他满不在乎蹙了下眉头:「拿下去喂狗吧!」
我前世的心,也被他们拿去喂了狗?
席玉见我走神,讽刺冷笑:「她的心肮脏透了,只怕狗也不吃。扔掉吧,谁愿意要谁捡走熬汤大补,没人要就千人踩万人踏。」
席玉对自己这个决定很满意,不等我说话,蛮横将我拦腰抱起,一路抱上床榻。
「你身上还湿的。」我不满推了推他。
身上人纹丝不动,解腰带,含糊应我:「九九不知外面雨有多大,我得了盒子一路送来没来得及打伞……待会,就热了。」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软了下去:「我们要是有孩子呢?」
他松了松唇角,道:「生下来,我会想办法送你和孩子出宫,会保护你们的平安。」
天快亮时,雨停了。
转过身,习惯要依偎进他暖香宽阔的怀抱,才发觉身边没有人。
空荡的枕头尚有余温,我睁开眼,宫殿大门虚掩着,席玉站在廊下,身上披着飞鱼袍锦衣,青丝未绾,懒散地垂在肩头,随夜风轻拂。
东厂的番子深夜入后宫找他,想来是极要紧的事。
他们也不顾忌我是否醒了听见,来人戴着圆帽遮住半张脸,他跪在地上向席玉复命,断断续续说话声,在寂静夤夜听来格外清晰。
「青州乱党进了燕京,兵部那些人无用,小小青教也压不住!本来只在青州横行,只是短短几月,兖州、滨州……好几处都有了青教的影子,教众恐达到十几万数。」
他抬手,送上一张纸条。
席玉垂着凤翎漆黑的长睫看了一眼,才伸手接过,丹朱色的唇勾起弧度:「昭天已死,青天当立。好大口气!」
「春狩在即,宗主可要防范?这些人混入燕京,必有所谋。」
每年三月,宫中都会按例举行春狩,由帝王主持去往灵台山狩猎,祈求这一年畜牧兴旺。
青教之乱,竟遍及多地,没有被平下。这与我上一世截然不同。
屋檐间积蓄的夜雨,稀稀落落往下坠,席玉负手盯着飞檐上镇脊的狻猊石兽,若有所思:「有人故意放了青教的人进入燕京,兵部也暗合上面的意思,对青教有意纵容。」
「这是要……」番子惊得吞下后面的话。
「有人等不及了,要偷天换日……青州教乱是不错的引子。」
席玉挑起冶丽的眼尾,如一把见血妖刀,凌厉露锋:「传令下去,严守燕京各城门,加紧排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要起风了……」
三月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宫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灵台山,春狩野猎,告慰神明。
自那夜,我得知青州教乱真相后,席玉变得很忙,托月儿时常送些小玩意给我,却抽不出身来见我。
这件事关乎云昭江山,煊帝生死,还有他的下场……
我的心一直悬着,惴惴不安,这件事的发展已脱离我前世记忆,我帮不了他!
春狩,煊帝去往灵台山会是最好的下手时机,成王败寇在此一搏。
这一路由东厂和锦衣卫联手护送,逶迤的人马浩浩荡荡进了灵台山,安营扎寨,只等第二日春狩开始。
席玉护在煊帝左右,任何物件,食物都经由席玉的手才能送到煊帝面前。
我只能远远看着他,看他一袭蟒袍煊赫,能与天子争威。
偶尔他看向我,眸光会软下去,丹唇流泻的笑,春风十里不及。
一切看似平静,我心中不安焦躁却越来越盛。
第六章:前世诺,再别
1
翌日,春狩刚刚开始,穿着轻甲的世家少年骑马没入春深绿林。
群臣围坐一团,言笑晏晏等待狩猎结果。
突然,平地惊雷起,地动山摇,似乎整座灵台山在摇晃。
轰隆震响,地动山摇,尘烟黄土直冲云霄,遮住青天白日。
只是片刻停息,又是一阵惊天震荡,天地旋转,想站稳都难。
「进去,快进营帐!」锦衣卫抽出绣春刀护住群臣,所有人成了无头苍蝇,听了喊声,一窝蜂朝皇帝的主帐中钻。
席玉寸步不离护在煊帝身侧,煊帝脸上面无血色,到了这个时候还想掏出颗丹药压惊,待他硬咽下丹药,才像是找过魂,哆哆嗦嗦去反握席玉的手,问:「爱卿,这是地动了?」
我站在营帐外围,锦鸢紧扶着我,入目是焦黑的尘土和血肉横飞的残肢。
锦鸢脸色惨白,握住我的手冰冷一片。
席玉眸光深凝,从营帐外惨状上扫过,用极平静冷淡的声音说:「回皇上,是有人用天威火炮攻山了!」
「什么!」
不止是煊帝,群臣闻言方寸大乱。
「火炮不都归神机营管?无皇令,谁敢调用!」
第一时间,他们怀疑的是席玉,是东厂!
席玉面对他们质疑审视的目光,散落的碎发下一双凤眸泛着幽寒:「山下围着的是青天教孽众,有人从兵部偷了天威炮的图纸,暗中纠集青天教乱党私造了火炮,意图谋反。」
煊帝仿佛从长生修仙的梦中惊醒,过问起凡事:「爱卿,是谁?谁敢如此!」
席玉薄唇开合,吐出一个名字:「」二皇子,卿耀。」
几乎是同时,又一发炮弹射来,巨大爆炸威力掀开营帐帆布。
惊叫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这里躲不得,那些教众乱党要的是皇上的命,等叛军攻上山,见谁杀谁,我们躲在这都得陪葬……大家四散跑!」
性命攸关,谁也顾不得尊卑之分,四散如兽奔逃保命。
煊帝连半白的胡须都在抖,若不是席玉扶着他,他早要瘫倒到地上:「爱卿,你要护我!只要你平息乱党,你要什么,朕尽数给你!」
席玉凤眸闪烁一瞬,邪魅而倾国的脸上仍是一派旁人猜不透的沉着:「皇上莫怕,奴才带了足够人手,有东厂和锦衣卫挡着,叛军一时半刻攻不上山。」
「只要熬过一日,三大营的人收不到奴才报信口谕,就会带兵过来救驾。」
他早有防备!
又是一声震响,耳朵轰鸣一片,眼前被激起的尘烟蒙住。
嗡嗡的长鸣声中,似乎有人在焦急叫我:「九九——」
我找不到席玉,周围都是慌乱奔逃的人影。
他应该保护着煊帝,我过去只会成为累赘,不知谁又在叫:「前面不远有山洞,可以躲炮火能保命!」
我和锦鸢相互搀扶走入保命的山洞,不大的山洞里挤满了人,而中央大块空地留给了朱钗凌乱,凤袍耀眼的皇后娘娘。
不知从哪找了把椅子,她端坐中央,身边还跟着两三个活下来的宫婢伺候。
洞里先是嘈杂一片,后来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渐渐安静下来,谁也不知能否活下去,又能活多久。
我拉着锦鸢低语:「我们要离开这。」
锦鸢不解:「殿下离了这,我们找不到安全的地方。」
我摇头:「这不是安全之所,青教能攻山,定然先来山上勘探过,留下这处山洞,无疑是留了个陷阱。我们这么多人在这,会被一网收尽!」
锦鸢信了我的话,两人分开拥挤人群,没能走到洞口,有人先一步领了小队上了山堵在洞门口。
二皇子穿了银质凶兽纹的铠甲,日光照在粼粼寒甲上,骤然让洞中温度降了下去。
而他身后所领的正是穿着统一绿服的青天教教众。
皇后见了二皇子,先喜后惊:「二皇子你这要做什么?」
卿耀俊美的脸上露出笑,仿佛他和青天教叛党无任何瓜葛:「娘娘看不出吗?」
皇后强装镇定,急促吞咽的喉咙还是出卖了她:「本宫……本宫以为二殿下忠孝,是来救驾。」
他唇边的笑,弯成揶揄嘲弄的弧度:「母后,父皇年迈昏庸,宠信宦官奸臣。云昭到了岌岌可危地步,若非如此,长姐又怎会被送去金国做联姻求和的工具!」
听到他谈及卿华,皇后面上一顿,眸光含恨。
「母后,这天该换了,您说对吗?」他慢悠悠开口,可每一个字带着杀意。
皇后失了威仪,如惊弓之鸟,讨好笑道:「二殿下说得不错,你父皇年纪大是该退位让贤!」
二皇子满意道:「母后你只要肯帮我,你还是云昭的皇太后,长姐卿华我也会善待她……我要你找一个人,九妹她在哪?」
「本宫刚才见过她,她一定还在这!」皇后急切站起身,要向二皇子表「诚意」。
不大的山洞,他们很快找到我。
皇后尖利道:「拖过来!把她送到二皇子面前!」
锦鸢不肯他们带我走,被生生踢了一脚,我想护着锦鸢,被连拖带拽送到卿耀面前。
我头发散乱,面覆尘土,狼狈厌恨地看向他。
「九妹别怪二哥心狠,谁让那狗奴才只看上了你。只有你才能威胁到他!」他蹲下身,饶有兴致拨开我散乱长发。
我下意识想躲,他又道:「二哥记得九妹向来胆小娇弱,现在倒是变了,瞧瞧这么凶狠的眼神,一张妍丽小脸都被弄花了。」
他伸手要触碰我的脸,一直站在他身后,浅衫淡如影子的人出了声:「殿下,司礼监的人很快会找到这,不宜久留。」
我看了一眼温虞,他表情淡漠,只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抬眼的时候还是望向了我。
仍是他帮了二皇子,与司礼监抗衡乱了天下。
「你说得对,温虞你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提醒我。」二皇子收回手,振落衣摆,「带她走,其余的人看住洞口,一个也不能放跑。」
2
深山林中,黑衣的厂卫围成一圈,护住里面的人,他们警惕望风,时刻排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卿耀带人出现时,所有厂卫和锦衣卫的人同时亮出刀。
他望着杀气凛凛的阵势,轻蔑地挑了下眉尖:「你们这些走狗让开,本王要见的是你们的宗主席玉大人。」
「让开!」淡而简洁的一声命令,所有人收了刀,规矩整齐地让开一条道。
树荫摇曳的光落在席玉玄色的蟒袍上,吞天噬地的压迫威势迎面袭来。
他手中握着一张弓,由百斤重的玄铁锻造,只有建朝立业的太祖曾拉开过。这张神臂弓为历代皇帝供奉,春狩宴上摆出,只为了彰显君威祭奠罢了,几百年了,还从未有人能再拉开过。
「反贼当诛,二殿下得罪!」席玉言简意赅说完,修长指尖勾上弓弦,所有人屏住呼吸。
百斤重的神臂弓被他轻易拉满成月,凝着寒芒的箭头直指卿耀首级。
指未动,风已带来凌厉肃杀。
这一箭射出,足够破颅,将他钉死在树干上。
卿耀被他箭气激得偏过脸,脸上露出狼狈羞愤之色,他咬牙命令:「带她上来!」
我被推到卿耀面前,为他挡箭。
卿耀挽起剑花,横上我的脖子,向席玉道:「宗主大人,还认识她吗?刀箭无眼,莫要伤了卿卿性命。」
席玉撤了力,握着神臂弓的手垂下。
他望着我,眸光幽深到了极致,他费力想要隐藏的惊愕、愤怒、心疼……都被卿耀看入眼中。
「我也不想为难九妹,」卿耀故作怜惜,横在我脖子上的剑没有移开分毫,「宗主大人,你师承苍门,又是白帝亲传的弟子。我对你可忌惮得很,有你在,我筹谋再多也无法达成。不如……你废去满身修为,我就放过九妹如何?」
我瞳孔骤然收缩,席玉没了武功修为,便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天下想要置他死地的人何其多!
「不要……席玉不要!」
如果,我和席玉只能活一个,我宁愿是他!
我心愿已了,若能死在他眼前,看他活下去,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嘶吼完这句话,我撞向脖子前的剑刃。
卿耀察觉到我的意图,迅疾移开长剑,顺带揪紧我头发:「九妹你还真对这个阉人上了心?为了他命都不要了!」
我忍痛,冷眼望着卿耀:「他比弑君杀父的二殿下,更像个真男人!」
「啪」我挨了一记耳光:「九妹妹管好你的嘴!我不喜欢对女人动手!」
卿耀甩开我,扔给他身后的心腹重臣——温虞。
我跌入他怀里,熟悉又陌生的冷香萦绕上来,温虞虚扶住我的腰,他柔声低问:「疼吗?」
我没有回答。
「宗主大人,快动手吧!」
看见我挨了耳光,席玉墨玉深瞳撕开裂痕,他抬起双掌聚起真气。
「席玉!」我叫他,他穿过人海望向我,目光里也只有我。
「废啊!」卿耀厉声催促。
骨裂的脆响,他拍碎了自己的琵琶骨,脏器同样受创,席玉颓然跪地呕出一口鲜血。
天地暗了,静了。只有他急促压抑的咳喘声,满眼的混沌黑白中只有那一地血,红得惊魂。
我停在原地须臾,不顾一切要回到他的身边,一起生,一起死都好。
温虞捏住我的手腕:「你不能过去。」
我挣脱不开,反身用尽全力咬在他虎口上:「我恨你,恨死你了……全是你的错!」
血顺着他指尖滴落,我闭上眼睛哭得泣不成声,那些泪坠在他伤口里,温虞没有说话,只是微蹙着修眉。
卿耀张狂大笑,他高昂着头颅从席玉身边走过,席玉在他眼底已是构不成威胁的「废物」,自会有人痛打落水狗,用不着他再费心思。
他走到自己生父煊帝面前,不知父子两人说了什么,他让人囚禁了煊帝。
后来……我晕了过去,冗长的黑暗里只有血。
醒来时,营帐外有人说话,卿耀谋逆成功,登临帝位只剩一步之遥,他的声音听来得意狂妄:「事情能进展如此顺利,全靠温公子的襄助。他日,待我入主燕京皇城,会恢复前朝宰相旧制,杀光那群把持朝纲的阉人,封温公子为右丞相。」
温虞的声音,与他截然相反,静若深湖不起波澜。
「在下,谢过二殿下。」
营外静了,有人掀开帘子,是温虞。
他见我醒了,为我倒了一杯清茶:「喝点水,你嗓子哑了。」
「我不喝!」我看也不想看他一眼。
温虞缓了声音,像是在哄我:「这里没有糖。」
他还记着我前世的习惯,伤心生病的时候总要吃糖。
此刻他提起,倒像是揭了我前世的疮疤,他什么都记得,装着情深,却毫不留情剜下我的心头血。
「前世你费心图谋,是想回西辽,为你母妃妹妹报仇。这一世呢?你和卿耀狼狈为奸,为了右丞相的高位,还是想要他手里的兵权,再能起兵攻回故国?」
温虞端着茶盏的手,不着痕迹捏紧又松开,面上仍是淡若清风的模样,他说:「这一世,我没有所求……」
我不信他的话!
夜深人静,有人钻入我帐篷,在我出声前,他对我道:「晚裳,我送你走。」
他拿给我一件青教教徒的衣服。
在卿耀的阵营里,我唯一能信的只有温虞。
可是,我是卿耀手里的棋子,他是卿耀信任的谋臣,他不该帮我!
「为什么?你要送我去哪?」
黑暗里,他短暂沉寂,声音听来有些沉:「晚裳,还记得前世你离开时,我对你说的话吗?若有来生,我还你一命和这一世的情。」
温虞深受卿耀信赖,他带我离开营地,几乎无人怀疑。
卿耀的营地驻扎在灵台山深处,出了营帐是一望无际的黑夜山林。
温虞提灯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跟在他背后,偶尔密林深处传来怪异鸟鸣和兽嚎。
脚下被树根绊倒,温虞脑后像是长了眼睛,极快地转身抱住我,手中摇晃的风灯,照亮这张清隽似月,深情又似无情的脸。
他缓缓放开了手:「晚裳走在前面,让我看着你。」
不想,这是我和温虞最后相逢的时光。
3
温虞带我走了一夜不敢停歇,只有离开灵台山脉,与皇城中司礼监的人接头,才能保我平安。
席玉呢?他是否还活着,还安好?
我的心像被捅了个缺口,泛着痛和无助……我什么也做不了!
连带着小腹也泛起痛楚,我弯下腰,手心生出一层冷汗。
「怎么了?」温虞听不见脚步声,停下转过颀秀身姿,「是不是累了?你这具身子孱弱,是我忘了,走了一夜路程,卿耀的兵马不会这么快追来。」
「我陪你休息一会,前面正好有一处山洞。」温虞走到我身边,两只手习惯地扶着我。
我僵直身子,抗拒道:「不用!」
温虞双手顿住,声音温淡:「晚裳我说过,不会再伤你。我不求你原谅,你信我最后一次。」
「温虞!」我夹着痛,咬牙切齿叫他名字。
他竟趁我不备,将我拦腰抱起,一路走向山洞。
山洞中有块石头正好可供休息,他稳稳放我坐在石头上,转眸看了一眼洞外天色:「你在这等我,我去找些能果腹的食物。」
走到洞口,他似乎仍不放心:「晚裳等我,不要乱跑。」
我靠在石头上,一夜未合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温虞回来了。
地上铺了几片干净绿叶放了果子,竟还有只野兔。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抓住的!
温虞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削木棍,我凝眸望着……察觉出些怪异。
他用左手握刀,右手虚虚扶着木棍,仿佛提不上力。
「你的右手怎么了?」等我回过神,话已脱口而出。
前世,他也不是个左撇子。
温虞停了动作,用袖子盖住右手,淡声道:「无碍,只是习惯了……」
习惯不用右手?他不解释,我也没有追问心情。
很快,温虞生了火,动作娴熟利落剥了兔子,放在火上烤着。
闻到血味,我空荡的肚子竟泛起一阵恶心,撇开眼睛不停深呼吸才压了下去。
烤好的兔肉,温虞整个送到我面前:「没有调味,裳儿你勉强填腹,不要饿伤自己。」
「我没胃口……」我是真没胃口。
温虞清润的眸微晃,恍若被人打碎的琉璃。
「我想吃点果子,兔肉你吃吧!」明知不该心软,还是补了一句。
酸涩的果子入口,我舒服地眯了眯眼睛,酸味挡住了喉咙间一阵阵涌上的恶心。
温虞分下一半兔肉,没有筷箸,他吃得也非常文雅,赏心悦目。
「你带我走,该怎么向卿耀交代?」天色渐渐暗了,距离天黑启程还有一段时间,我忽然想同他说说话。
温虞瞳色很浅,他专注望了一眼跳动的火光才道:「我已有对策。」
他很少对我说谎,也不擅于说谎。
所以……他根本没有对策,也没有退路。
「天黑了,该启程了。」温虞熄灭火苗,等我出发。
洞口前,清辉的月色照落,盈满他浅色的瞳。
「晚裳,往南走,至多还有一天的路程就能走出灵台山脉。」
话音落下的同时,树林深处夜鸟惊起,夜行军的沙沙声如影而至。
卿耀带人追过来了!
温虞带着我疾行,没有走出多远,小腹坠痛不止,绷紧阵痛的感觉一阵盛过一阵。
一股温热顺着我小腿滑落……
「温虞,我疼……」我拉住他的手,摇摇欲坠。
温虞定下脚步,目光落在我鲜红裙摆间,他抱起我坐在他怀中,手指按上我脉搏。
「你有孕了,胎相极不稳固!」
我抽吸一口气,这月的月事推迟了,我以为只是不准,没想竟是有了身孕!
它来得不是时候!
「你会医术?」我看他唇线紧抿,眸光透着一丝紧张冷意,有意想化去他脸上凝沉。
温虞抱我起身:「在西辽无人过问,偶尔生病也只能靠自己。久病成医,索性找来些医书自学了皮毛。」
两人行路,速度慢了许多。身后追击声,越来越近,啸声如刀割过耳膜。
「温虞你可以丢下我……」我仰眸盯着他绷紧的下颌,又越过他看着稀疏穿过密林的月光。
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原以为不可原谅,会恨他生生世世,谁承想,最后陪在身边共赴黄泉的人还是他……
温虞没说话,抱我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一箭破空而来,直射入温虞后背,他脚下趔趄,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他仍是抱着我,往前走……
我变了语调:「温虞这样下去,你会死!」
他俯下身,放我在树下藏着,转手拔出那一支染血入骨的箭羽。
「晚裳,等一等我……」温和安抚的语气,好像他不过是去摘一捧果子,去去就能回。
我知道不是……他一个人哪能挡得住千军万马!他是在送死!
厮杀惨叫,明月幽林……
我像是陷入一场噩梦,只有寒鸦凄厉在叫一声又一声。
我自以为前世爱他入骨,却不知他会医术,会武功……想来也是,他若无武艺,又怎能带兵攻入西辽,最终马革裹尸。
我爱的只是风清月霁的温虞,爱的只是我眼里的他。
若是我知晓他的城府,他的薄情……或许一开始就不敢纠缠于他。
错的是他,也是我!
身下冷得失去知觉,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温虞回到我身边。
他月白素衫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像是那一年的大婚,他满身鲜红滴水走到我身边,问我嫁给他快不快活……
温虞抱起我,他走得不快,我甚至能听见血滴落的声音,他的血,我的血混在一起,短短几十步,像是耗尽了一生。
他跪倒下去,用最后力气护住我,他身上浓郁的血味引来饥饿的乌鸦长鸣。
「我只能送你到这了……晚裳……」
「温虞你伤得重不重?我……」我含着哭腔,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冰冷失去温度的手蒙上我的眼睛:「别看,也别回头,往前走……他在灵台山外等你。」
「温虞!」
他虚弱低哑地说:「前世我刚至云昭,便遇上长公主,她认识我在先……她说她心悦我,让我做她入幕之宾。为了权势地位,我犹豫了,最后答应了……」
「晚裳,我从不是干净如玉的人,我脏透了,我骗你,又出于私心不想放开你,只能亲手杀了你……」
「我帮二皇子是出于嫉妒!嫉妒你能放下,能爱上别人,嫉妒被你爱着的那个人……我想得不到的便毁掉。我还想……如我能站在人世最高的地方,就能囚你在身边,不论你爱也好,恨也罢……」
「走吧,走出这……放下前尘,也忘掉我吧。」
他不擅于说谎,说的话半真半假,他在逼我走。
世间爱恨譬如梦幻泡影,明知该舍,却放不下。
我捂住肚子,死死咬着嘴唇,哆嗦着往前走,往前爬。
天色亮了,我遇上司礼监入林寻找的厂卫,他们见到浑身是血的我,惊悚警惕,不等我出声,有人惊叫着:「这是九公主!快让宗主大人过来!」
席玉抱紧我,嵌入血肉,他红了双眼一遍遍唤我:「九九——」
「温虞死了……」
他伸手拂过我眼角:「你哭了?」
涩痛干涸的眼眶流不出一滴泪,我轻轻道:「这是他最好的收梢。」
4
见到席玉,我心安定,强撑的最后一丝力量散尽,小腹间绞痛消失,只剩下冷。
身子软软跌入他宽阔怀中,额间沁出大颗冷汗,连痛吟的力气也不剩,我只听见自己牙关发颤的声音。
他身后的藏海发出一声惊呼:「师傅!九殿下在流血!」
紧抱着我的人,疾步走入营帐,声音在发抖:「让御医过来!快去!」
我从昏睡中醒来,听得见嘈杂走路声和说话声,却睁不开沉重眼睑。
身侧有人为我把脉,似乎空气就此凝固,营帐中压抑无声。
按我脉门的手指冰冷颤抖,那医政勉力克制,回话时唇齿乱颤,哆嗦一阵说不出完整的话:「九……九公主,是……她是!」
席玉情绪已到了边缘,他声音寒戾:「再哆嗦本座割下你舌头,九公主到底如何!」
听得膝盖跪地声,医政求饶:「九公主是怀了身孕,被乱军所虏又连夜奔逃,胎相本就不稳,骤然流了这么多血,腹中骨肉难保。」
静可听见落针的营帐里,响起几声抽吸。
席玉声音凝沉紧绷,却很轻,仿佛不能相信:「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公主殿下是怀孕了,出血太多,眼下是要小产了……」
黑暗中我分不清时间过去多久,只听席玉淡淡开口:「拖下去杀了。」
我待在皇宫深闺,还未出嫁,怎能怀有身孕!我怀的骨肉又是当朝大宦官的子嗣。
这个秘密会害死他,也会害死我!
腹中骤然翻绞,窒息的痛楚袭来,我紧皱眉头发出一声闷哼。
席玉扑到床边,修长有力的手掌紧紧包裹我,慌乱地问:「九九哪里痛?是不是孩子……」
我费力掀开一线眼缝,看清席玉铁青紧张、近乎可怖的脸色。
想说话,喉咙只挤出破碎的音。
席玉握着我的手,转过身厉喝:「先让他过来!」
医政连滚带爬到了席玉脚下:「大人!大人留微臣一命,微臣保证不会吐露半个字,公主流血不止,照样下去,不只是皇嗣不保,就连九殿下也会有危险。」
席玉眸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下去开方子抓药,本座先让你活着,但凡有一点不该的风声传到本座耳里,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是!」
席玉挥手示意,藏海清光营帐所有人。
他握紧我的双手,一遍遍按抚揉搓,仿佛要让我冰冷的掌心暖过来。
「九九,是我的错!我自以为算尽一切,布局无疏,却让你在这时候有了身孕,受了这么多的苦。」他俯下身,额头与我相贴,嗓音满是痛楚悔意。
我想伸手摸摸他的面容,却没有力气。
黑暗又一次袭来,我想若是逃不过这一劫,能在他怀里离开,也是一桩幸事。
「宗主大人,公主殿下牙关紧扣,药喂不进去!」
「让我来喂!」
是谁的舌尖试图撬开我的唇齿,那声音在我耳边低哑柔声祈求:「九九乖喝药,醒过来陪我好不好?你答应我会留下,不会再留我一个人。」
我缓缓张开唇,舌尖伴着苦药一齐送入,他耐心地一口口哺入苦涩药汤,直至全部喂完。
喂完药,他的唇没有立即离开,温柔小意地摩挲一会,轻声道:「我不惜一切,也要你和孩子安好。」
再醒来,营帐外漆黑一片,小腹痛楚减轻,身下黏腻冰冷的血污也被人擦拭干净。
我动了动身子,身旁的人立即醒了,修长五指紧紧握着,生怕我会离开会消失。
凤眸下眼白泛着通红血丝,不知他在我身边守了多久。
「我没事了,你别怕!」他望着我一瞬不瞬,脸上失而复得,专注刻骨的表情,令我心疼。
席玉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声音沙哑如同哽咽:「九九是我的错,我差点失去你和孩子。」
「不怪你……」我搂住他肩膀,轻轻抚摸他坚硬如铁的背脊,「都是意外,你不是神人,哪能算尽一切?」
我回味舌尖苦涩药味,靠在他肩膀道:「席玉,我想吃糖……」
吃糖就好了,甜能忘却一切,身上的痛,还有走不出的黑夜。
在梦里,我似乎又见到了温虞,身后追兵杀声不断,他抱着我往前走,不肯松开手,不肯停歇。
梦里全是血腥,他脚下血流如海,蜿蜒成了一条血路。我的血和他的血交织融汇,就像两个人牵绊的因缘过往,分不清你我。
本是不抱希望,却见席玉从怀中掏出小布袋子,拿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糖,噙在丹描的唇间,喂入我唇中。
甜味在两个人唇齿弥漫,他怜惜我身子虚弱,只是浅尝辄止缓缓松开手。
「九九再睡一会,我会守着你。」
躺下身,席玉灼热的身子贴了过来,用身体为我取暖。长臂垫在我身下,小心翼翼环着我,让我安然依偎在他怀里。
修长的大掌贴在我小腹间,掌心的热意透过中衣,熨帖在肌肤上。
他是这样小心又强悍地守护着我和孩子。
「他什么时候才会动?」身后人问得温柔充满期许。
我笑出声:「还早呢,至少要再等几个月。」
他轻轻应了一声,身子从被褥里滑了下去,薄唇划过我肚皮上柔软肌肤:「九九,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我握紧他的手。
「谢你肯留下陪我,陪着我这个十恶不赦的佞臣宦官,谢你肯为我忍受怀孕之苦,忍受别人的猜疑。」
他权势再盛,也只是个阉人奴才。
我握紧他的手指,放在唇下啄了啄:「这是相爱之人都会做的事情,以后别说这些傻话。」
他爱我,爱得小心翼翼,百般求全,叫人心疼。
我伸手绕过,想要摸他背上废去的琵琶骨:「还疼吗?伤好了没有?」
席玉握住我的手揣进怀里:「不疼……为你做什么事,我都甘之如饴!」
「九九你身子虚弱,太医说这些日子你需得卧床静养,才能保住身孕。」他抱我在怀,不许我再乱动,「睡吧,多休息。」
也许是昏睡得太久,到了后半夜我仍是半梦半醒。
席玉以为我睡着了,轻手轻脚披衣起榻去了营帐外,我看见营帐外的剪影捂住唇角,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咳嗽声,他咳得是这般剧烈,几乎站不稳身子。
良久,他松开了紧捂的唇角,藏海早已候在外面,送上干净的手帕和汤药。
「师傅,又见血了!您体内有内伤,需要多加休息医治,恐会留患……」
他止住了藏海其余的话:「不过是未散的瘀血,无需大惊小怪,别让她知道。」
等他进来,我闭上眼睛装睡,可我能感到他身上深夜的凉意还有淡淡未散的血味。
他为我拍碎琵琶骨,散去满身修为,成为一个废人,受的伤岂是一日两日能治愈的?
他却瞒着我,日夜不休守着我……
闭着的眼睛,涌起痛涩的湿意,或许那句「谢谢你」应该由我来说。
5
有身孕后,我吃不下东西,席玉接了宫中御厨来了灵台山军营,熬得浓稠的翡翠金丝粥送到唇边,也只能勉强吃下两三口,便要恶心。
席玉急得双眼泛红,一勺勺亲喂到我嘴边:「九九你不能再瘦了,你腹中还有孩子,长此以往身子会被拖垮。九九再吃一口好不好?」
他放软声音,哄我求我,用尽办法让我多吃一些饭食。
几日下来,不仅是我,席玉也瘦了一圈,我有些无奈道:「不是我不肯吃,是那些饭菜不合口味,闻着便恶心难受。」
席玉心疼地拢我在怀里,低声问:「你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为你做。」
我诧异:「卿耀还没抓到,你事务繁忙哪有这么多空闲?」
席玉吻了吻我鬓发道:「围剿追捕反贼的事,可以交给旁人。眼下你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晚上用果脯为你熬粥,不放荤腥,你多吃一点可好?」他柔声问我,凤眸深邃蓄满温柔的光泽。
晚上端来的米粥,只有淡淡果香,席玉细心喂到我唇边,竟不知不觉吃了大半,席玉极是惊喜,自此往后,我的饭食皆由他亲自下厨烹调,不让任何人沾手。
我听藏海说,席玉只有刚入宫时,为往上爬,讨得主子们欢心,才费工夫下厨亲做膳食。但凡尝过的人,无不称赞他手艺绝佳。再往后,席玉入了司礼监,掌印监国,别说是后宫娘娘,就连煊帝想尝也尝不到他的手艺。
席玉亲下厨的那几日,东厂厂卫看我的眼神敬畏又怪异。这么多年他们的宗主大人,手里只握刀,干的得是行刑逼供的活,哪想会有深情款款,下厨颠勺的一日。
时间久了,见席玉抱我在怀,一勺勺喂饭,他们也能面不改色禀报传话。
只是这一日,席玉照常哄我吃东西,紫粉色的马蹄酥被他细心捏出花样,瞧着不忍入口,他似玉的指尖捏着,送到我嘴边。
「九九再吃两块!」
我咬住他指尖酥香四溢的糕点,有人掀开帘帐,神色僵硬站在原地,震惊的目光在我和席玉身上逡巡。
来的人竟是多年不见的六皇子卿湛。
他一身龙纹锦衣,金冠墨发,俊雅脸上的惊愕隐怒久久不散。
席玉垂眸没有看他,目光专注落在我唇瓣间,门外光影映在他青鸦纤长的睫羽上,如霜似灰。
「六殿下多年未见,为师教过你的道理,你都忘了干净?」
卿湛脸色讪讪,移开了目光。
「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放下帘子去外面等为师。」席玉面色如常,话语声却极冷。
我差点噎住,没想到席玉竟是六皇子的太傅!
席玉伸手轻拍我后背,轻声含笑:「九九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想到门外站着等候的六皇子,我脸色泛红:「你先去吧,别让六哥久等。」
席玉就着我的指尖吃完剩下的半块糕点,才起身步伐不疾不徐地走出营帐。
门外候着的不止六皇子,还有煊帝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小太监知道没有外人,还是压低声道:「皇上这几日受了惊吓,夜不能寐,饭食不肯进,时常念叨要见您,要您护驾!」
听得席玉幽幽浅笑:「朱砂能宁神静心,丹药中可多加一些,务必要让皇上安心舒坦。」
小太监哪能不懂他的话中含义,只是停留一瞬,旋即领命而去。
席玉向六皇子道:「殿下不便动手的事,本座会为您扫清障碍,不知殿下是否信了本座,肯与本座共谋?」
六皇子沉默片刻:「此处不宜商讨,我们换个地方。」
两个人脚步声走远,我胎象不稳,这些日子一直在静养,哪也不能去,便小憩午休。再醒来,日暮西山,帐中多了一个人。
「六哥?」我有些诧异。
对于这位六皇子,我全无印象,只听别人说他贤德仁善,极有可能是下一位云昭之主。
「九妹多年不见,身子好点了吗?」他看人的眼神潺若流水,温和浅澈。
「托了九千岁的福,身子尚安。」我直截了当点明我和席玉的关系。
卿湛皱了下眉尖,疑惑问:「九妹,你告诉皇哥,是不是他逼了你?」
卿湛一直远居封地,不知皇城这些年发生的事。
「没有!我是自愿的。我心慕他,自愿和他在一起。」
卿湛眼中疑惑更深:「九妹你年纪尚小……他是个阉人,你要考虑清楚!若是他逼你诱你,你只管告诉皇哥,我会为你想办法……」
我心中轻叹,席玉恶劣印象深入人心,就连他的「徒儿」也如此想他。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帐外高呼声打断:「叛军贼首卿耀抓住了!」
在灵台山受袭当日,煊帝就下了旨意,褫夺卿耀二皇子身份,贬为庶人,视为贼寇。
他起身道:「我先去处理二哥的事情,九妹……你考虑清楚!你是我仅剩的血亲妹妹,无论何时我都会帮你。」
我拉住六皇子衣袖:「六哥带我一起去,我想看二哥最后一面。」
卿湛知我身体不好,却不知我留在营地静养是在养胎,他犹豫后扶我起身:「二哥是咎由自取,你不要太过伤怀。」
走出营帐,卿湛将我安置在不起眼的位置,席玉一眼就看见我,脸色发暗道:「九九回去休息!」
被绑缚跪在营地中央的卿耀,已是被逼绝境,他头发散乱,双眸充血地盯着席玉和我,迸发出笑声。
「狗男女!卿九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你该帮我,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你怎能自甘下贱,雌伏在这个阉人之下!」
「这个阉人垂涎你,你该借机杀了这个奸臣宦狗!这样才对得起我们卿家江山,对得起云昭子民!」
「临死前,还学不会闭嘴?」席玉冷凉眯起妖冶凤眸。
两边厂卫心领神会,用绳索勒紧卿耀脖子,想让他闭嘴。
六皇子望着这一幕,身形欲动叫了一声:「太傅……」
卿耀罪大恶极,逼宫弑君,但他仍是一父同出的二哥,卿湛见他这样,心中有些不忍。
席玉眉峰不动,周身气场如山岳沉着,冷冷看着将死的卿耀。
卿耀脸色涨红,额间青筋紧绷,嘴唇咧开的笑格外阴森狰狞,他一字一句竭力在说:「非我之错,是天要亡我!」
「我误信了温虞,没想到他竟是你们的人……」
「哈哈……」他发出嘶哑凄厉的惨笑,「不过,他也死得极惨,千刀万剐,万刃诛身……为了一个女人,竟放弃我许给他的大好前景,愚蠢可笑!」
「九妹啊……」他快要咽气前,直勾勾盯着我,眼中流下血泪,「祸水红颜,我利用你,也因你而死!」
话音落,他被席玉一剑划破喉咙。
巍峨如山的飞鱼袍挡住满地血污,没让我看见卿耀死状,可我四肢仍是冰冷,坠入深潭的寒彻。
第七章:苍山远,换命
1
这一夜,我被席玉圈在怀中,一遍遍耳鬓厮磨。
他像干渴的旅人,丹朱如描,柔软如瓣的唇从额头起雨点般落下,吻过我的眉眼,鼻梁直到在唇间辗转。
滚烫的呼吸,唇齿……仿佛没有尽头,耐心地融化我。
「九九……」他低沉百转唤我名字,青丝从他肩头滑落,幽深的凤眸凝望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出来要见卿耀,是不是想问温虞的事?」
两个人一直小心翼翼避讳的存在,他深思犹豫后轻轻念出。
我喉咙哽塞,想要错开眼睛。
席玉捧住我的脸,声音沉哑凝痛地问:「他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呢?」
算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找不到答案。
前世他亲手杀我,用我心换得荣华权利,可这一世,他又护我周全,为我而死。
他做到了还我一生的情,还有这一条命!自此两人再不相欠。可我脑海里回荡卿耀死前说的话。
他死得极惨,千刀万剐,万刃诛身!是报应吗?
席玉探出指尖,轻抚过我皱起的眉心:「九九不想了,我不问了!」
青丝铺满我肩头,他轻轻贴在我胸口,轻吻曾经留疤的位置:「这一世是我赢了,我拥有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指尖勾起他的青丝缠绕:「我心里没有他,我只是需要时间彻底遗忘。」
「当真吗?」伏在我心口的人,问得轻颤又带着醋意。
「当真!我只有你,这里也只有你!」我握起他修长手指,按压在心口。
青丝掩映下,撩人的面容绽开笑容,他望着我说:「温虞死了三日,尸首一时半会运不下灵台山,只能就地安葬。」
「你要不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我犹豫后,缓缓点头:「就当是彻底告别,断了曾经。」
席玉握紧我的手,十指相扣:「好,我陪你,陪你一同葬下他,葬了你们的过去。往后只有我们,九九的眼里也只能有我!」
日出,阴雨。
席玉让人备下软轿,一步不让我走,送我下山到了温虞身故的地方。
青州教死士尸首已被搬运干净,树林里残存的血迹也被冲刷干净,但阴冷的空气中死亡血腥的气息犹在。
他安静躺在原处,身下铺了草席,满身血污的衣裳也被换去,如果不是僵硬怪异的姿态,脸上宁静的神色,恍然只是睡去。
我坐在轿辇上望他,失神怔然。
席玉远远跟在后面,他让出足够的空间,让我和他告别,斩断过往。
那夜,血浸润他的衣裳,又过了三日,哪怕司礼监用冰护着尸身,他的面容已灰败惨白,无色的唇边一缕血迹凝固在肤色中,擦拭不净。
点着的艾草熏香,驱不散周围闻腐而来的虫蝇,它们落在他身上,落在那张曾经如玉如琢,冠绝燕京的面容上。
我再忍不住,干呕,似要吐干净一切。
席玉听到声音,眉眼深皱,想要上前终是停下脚步,派了藏海来我身边。
藏海劝我:「殿下怀着身孕,此处秽污不净,怕会冲撞了您。您也见过温公子最后一面,不如先回营地休息,奴才会处理好后事,保管让温公子干干净净地走。」
我抓着藏海的胳膊问:「他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藏海微怔回头看了一眼,赔笑道:「奴才们赶来时,温公子已僵硬了,还保持着生前托抱的动作。奴才们没法子,只能折断他的手臂,让他放了回去。」
我指尖无意识掐紧,藏海疼得皱眉:「殿下您别动怒,那时温公子已死,没了知觉。那样形容太难看,奴才们也是没有办法而为之。」
「他伤得重吗?」我哑涩问。
藏海错过身,看了一眼不远处林下站着的席玉,笑道:「不重,贼首卿耀说的是骗您的话,您不能乱想。」
我深深吸气,闭了眼睛收回手道:「我知道了……」
藏海道:「尸首不能再摆,就此安葬在灵台山?灵台山也是块风水宝地,能保温公子来生富贵。」
来生?还会有吗?
我摇了摇头:「火化吧!一半骨灰撒在江海,一半骨灰送回西辽,最好能离他母妃的陵墓不远。」
藏海塞住,又看了一眼席玉,点点头:「殿下这么说,奴才们便按令行事,明日便将一半骨灰送还西辽。」
我想,他大概是喜欢自由的,不愿拘在云昭。前世,他牺牲所有,谋尽一切也是为了回西辽,我如他所求,了却他唯一的心愿。
「好……」我垂眸,说不出再多的话。
两个厂卫抬了尸身,从我软轿旁走过,从此,此生相别。
我看他从草席上滑落的手指,其中的中指被利刃削断,露出苍白的骨头和微微僵腐的皮肉。
曾经完美似月的人,清冷如在云端的人……
他身上的其他伤口我看不见,唯有那一根被砍断的手指,昭示他受过的重创。
千刀万剐,万刃诛身。
那一夜,他为了保护我,独自一人杀了卿耀派来的几百死士,如何能全身而退……我心里明白,却自欺欺人。
前世,他亲手剖开我的心,我视他如仇,生生世世都不肯原谅。
此番,他死了,死得惨极……我却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慰,心里苍茫空荡,恨消失了,仿佛一切都被掏空了。
我身形一晃,摔回软轿。
藏海大惊失色,只闻到一阵香风,我被人紧抱在怀里。
「九九!」
我勉强睁了睁眼睛,看见席玉慌乱的面容:「我没事。」
我在骗他,我很累很倦,支撑我活到现在的力量散去了,身子轻飘飘的,如一片云,如一阵风。
前世害我惨死的人,他们都死了……
我心愿得偿,似乎也该离开了。
「九九别睡,你睁开眼看看我!」他抱着我在山路上疾行,手臂是那样用力,要将我嵌入血肉。
小腹一阵绞痛,痛得我勉力收回飘散的意识。
温热的液体再次流出,我无力靠在席玉怀里,他也摸到手下的血,眉心狠跳,脸色白得可怕。
「九九再等等,马上就要回营地了!我不许你丢下我离开!」
2
营帐里闹哄哄,我周围聚着许多人。
我偶有力气睁眼时,能看见坐在榻边紧抓我手不放的席玉,还有不远处面色难看的六皇哥。
御医在我身上扎了金针,熬得浓浓的参汤灌入我口中,可是都没用。
我知道我大限将至,上天要收回怜惜赐我的这一命。
席玉掌心里满是冷汗,他对我道:「九九,咱们不要这孩子了好不好?我只要你活着,我要你!」
我没有力气回答他,轻轻闭上眼睛。
我听见灵台山上花开的声音,听见风从亘古的远方传来,捎带着人间不灭的爱恨,化为一条月光凝白的丝线落在我手里。
我知道这是往生的路,我却在犹豫迟疑……
天际传来渺渺佛音,大音希声,问我何忧?
何忧何怖?
我呀,还有放不下的人,我还贪恋尘世韶华,怜他苦,怜他痛,怜他在血和恨中挣扎找不到解脱的路。
药碗砸在地上,医政重重跪地磕头不止:「微臣已尽力,九公主已是濒死,无力回天!」
营帐中一瞬安静,席玉两只手微颤抱我入怀,对藏海急声道:「备马,去苍门山!」
天下间,若有人通天地,有起死回生之法,只有苍门隐世的白帝。可他已被苍门放逐,断了联系,苍门超脱世外,不会帮他!
席玉抱着我,丢下一切,领着几十人,一路疾驰,披星戴月不敢停歇地去往苍门山。
我一路跟着他,浮在半空,看他背后披风划开凛冽弧线。
卿九的躯壳被他抱着怀里,用体温暖着,而我已脱离躯壳,成了一缕游魂。
到了苍门脚下,席玉抱我下马,连夜奔波两日,他无内力做支撑,已到了力竭边缘。下马时,他身体一晃,双臂下意识紧紧护住我,幸被周围厂卫扶住。
「宗主,您休息一会,换我们守着九公主。」
「藏海公公说您有内伤未愈,这样下去,不等九公主醒来,您也会……」
席玉抬了手:「不能等,一刻也不能休息!你们在苍门山下守候等我消息,注意灵台山里的动向。」
席玉治下严厉,他发话后,无人敢多言。
他抱着我,缓步走入远山起伏的夜幕里,苍门山深处的石阶山门遥遥在望,却似乎只是海市蜃影,如何也靠近不了。
席玉停下脚步,半跪下身子,一只手扶住我,一只手拔出腰间短刀,划破掌心。
血滴落在地,地上刺出亮光,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
他认真看了一眼,嘴里无声在念:「伤门死,杜门防,直向北斗开景门。」
光芒暗下,他双手托抱我,脚下踏出步伐,身形一晃破了白帝布下的奇门遁甲,畅通无阻走到了苍门派的山脚下。
两侧高山如刀,劈开夜色,月光照在那条又长又陡的山门石阶,月光漫在其上,如冰凝结。
我细细看了一眼,数来竟有九百多阶,极天之数的长阶,他失了内力,抱着我,要费多久才能登顶?
席玉凝眸望着长阶尽头的山门,恍惚陷入某种回忆。
他抱着我,一阶阶往上走,石阶陡峭冷滑,几次摇摇欲坠,他都不肯放弃。
走了一个多时辰,他额间满是汗水,在清冷的寒山中吐气成雾。
苍古厚重的山门挡在他眼前,隔断一切,他入世为宦,搅动天下,本不配再跪到师门前祈求,玷污师门清地。
他也没想过会有一日,再回师门……
席玉垂眸,细细温柔地凝望怀中人,怀中人青丝缭乱,安静蜷缩在他怀里,若不是裙裾上大片鲜泽的血斑,恍若只是短暂睡去,还在等他唤醒。
他伸手拂开我面颊上的青丝,轻轻地在唇间印下一吻。
「我感觉你还在……别睡了,醒来吧!我说过不惜一切,也会护住你和孩子的周全。」
说罢,他解下身上耀眼逼人的飞鱼袍,除去纱帽丢落。
长发在山风中飘扬,满身素缟如戴罪之人,他双膝着地,跪在山门之下,以头点地。
他在朝中跪天跪地,跪九五之尊,都没有真正折下过他的傲骨,可这一次,他完全低了下去,伏下身体,行五体大礼。
额头贴着冰冷的石砖,久久不起。
一阵寒肃的山风拂过他的发丝,惊醒他一般,他起了身,拔出那把短刀,寒刀映月,他转过刀刃对着自己心口。
他道:「师傅……弟子不敢忘下山当年,你与弟子的约定。我无颜再回苍门,但求您慈航渡人,救救她!」
「我破了山下阵法,您就该有所察觉,我知道您在!」
他把刀刃刺入胸膛一分,血迹在白衣上晕开。
我回不去身体,在空中疯狂嘶吼:「不要!席玉我不要你用命救我!」
他听不见,只有血水越晕越深。
「我罔顾您的教诲,入世为患。我兴东厂,杀诸侯,罗织罪状,欺君罔上,无恶不作。」他轻轻眨动凤眸,遮住眼底破碎的光芒。
「我心怀恨意,欲为南辰王洗罪,让煊帝血债血偿。错尽在我,云昭若无我,天下可清!我愿自戕在师门前赎罪……」
他哽住,望着怀里人轻声说:「弟子愿一命换一命,用天下宦首监国之人的性命,换怀中人活下去!」
魂魄流不下眼泪,我尝试一遍遍回到身体,阻止席玉要做的事。
无用……我回不去,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到绝望地望着他。
他指尖拂过我的面颊,似最后的道别:「师傅公正仁慈,等我死后,他一定会救活你。」
「九九,待来生……不要太早地遇上温虞,等我找到你!」
「不——」我痛呼。
他单手抱着我,另一手抵住短刀,一寸寸没入。
血染透他雪白中衣,同样染透我的眼睛。
沉重的山门自里打开,白衣垂落,纯净无尘,与衣衫一色的是来人长及腰的银发。
山中长风吹动他广衫银发,恍若月宫仙人,真正的无尘无垢,超脱人世。
他是席玉的师傅,是苍门派的开创者,算来在人世已过百年,可是这张容颜似玉似幻,分辨不出年纪,只有那双眸洞彻沧桑。
他伸手,似拢着月华,轻轻抚在席玉头顶。
两个时空在我眼前交叠,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长月夜。有人骑马而来,破了山下阵法,踉跄地跪在沉重山门前。
他拼命敲动石门,怀中生下不过几日的孩子,嚎啕哭泣。
「师傅!师傅……弟子暮远求见您!」
他敲了很久,掌心磨破,血迹斑斑才有人开了石门。
石门只打开一角,露出雪色的衣袍,他将怀里的孩子递了过去:「暮远不配再叫您师傅,这个孩子的生母是弟子的红颜知己,她受南辰王一案牵连,生下这孩子便自尽了。这个孩子无人可依,他刚来人世是无辜的,皇上在清扫南辰王的亲党余孽,这个孩子迟早会被发现。」
「求您收他入苍门,救他一命!」
他跪下,把嗷嗷大哭的孩子举在头顶。
孩子可怜的哭声在山中回荡,门后的人终是心软抱了过去,抱过去的刹那,襁褓中的婴儿停止啼哭,一双黑白纯净的眼睛盯着白帝。
「你可知要救的是谁?」
跪着的人道:「南辰王的血脉!」
「他应北穹天狼星降世,将会为祸人间。你也要救吗?」
「救!」
「你送他到我这,也是天意所致。但愿,这个孩子不会走向那条死路。」
3
他掌心轻轻抚在席玉头顶,像是在无声安抚顽劣的徒儿。
席玉怔愣后,让开身子,让白帝看清怀中昏迷的女子,他嘶哑祈求:「师傅救她……救救她。」
往昔巧舌如簧,玩弄人心的权宦,此刻颠倒模糊地只能说出这一句话。
银发下那双勘破万载红尘,千秋岁月的眼,静静看了一眼他怀中的人,说:「没用了,她已经死了。」
时间、天地在这一刻静了,远去。
他抱起怀中人,僵停在原地,白衣被月光描摹出模糊影子,与身后起伏远山融为一体,整个人在一瞬被抽去生命活息,挤压为一道薄薄的虚影。
我看见席玉长发下,双眸暗红如血,他流下平生唯一的一滴眼泪。
面前的白帝见他犹如濒死困兽,哀颤痛楚,浅浅叹息一声:「先抱她进去。」
席玉如获大赦,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抱着我闯入山庄,脚下步子又急又快,凭着记忆他找到以前住过的房间,一脚踢开上锁的房门,直接走了进去,将我轻轻放在床榻上。
待他做完这一切,白帝才缓步而来,点亮屋中的烛火。
烛光照亮这间占地不大,装饰简单的屋子,我浮在半空随意乱晃,看见墙上挂着席玉小时候用过的木剑,他离开苍门山这么多年,木剑居然没有积灰,显然是经常有人过来打扫。
我侧身看了一眼烛火下的白帝,他算到席玉有一日会回来?还是一直牵挂他的小徒儿,时常命人打扫他住过的旧宅?
白帝拢起长袖,走到床边为我把脉。
我随着他一齐走了过去,床榻上的女子我看来熟悉又陌生,烛光照在她苍白小脸上,覆着一层金纸般,进气多出气少,当真是将死之态!
白帝一边按脉,一边看向席玉:「她和腹中子嗣,都不大好。」
席玉饶是已有最坏准备,听他师傅这样说,掌心倏忽握紧捏成拳。
白帝拿出一颗丹药:「你可愿折去半数阳寿,换她十年性命?」
「愿意!」席玉想也不想回答,眸光紧紧盯着白帝,更害怕他会反悔。
「哪怕让我再活十年,换她余生,我都愿意!」
白帝睨了一眼自己的徒儿:「你胸口血还没止住,先去为自己包扎。」
席玉脚下生根,半步不走,他脸色微白双眸却熬得通红,隐忍着情绪道:「这点小伤无碍,我要守着她醒过来!」
「随你吧……」白帝娴熟喂入丹药,扶住我虚软身子在背后一拍,丹药顺势咽了下去。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床榻上女子脸色渐渐转红,却还是没有醒来……
席玉忍不住问:「师傅答应分我一半阳寿给她,她为何还不醒?」
白帝没理他,起身伏案写下药方。
等收笔写完最后一字,白帝才道:「人世际遇,命数长短皆有定数,为师没有换命之能,方才的话不过是骗你。」
席玉身形重重一颤,捏紧的手指颤抖。
白帝用余光扫过他道:「我说她已死也是骗你。」
「她病得虽重,仍有一息尚存,这姑娘心性坚韧执着,大概是放不下你,一直苦苦支撑着。」
白帝将墨迹干了的纸张送到席玉手中,直视他暗红的双眸问:「痛失所爱,万念俱灰的感觉如何?」
我诧异,原以为白帝是超脱世外的「仙人」,不想他还有兴致逗一逗自己顽劣不堪的徒儿。
席玉缓缓抬手,接过纸张道:「弟子愿听师傅教诲。」
白帝轻拍他的肩膀,二十多年前收养的遗孤转眼已与他一般高,当初粉糯的小团子成了眼前气势逼人的司礼监掌印。
物是人非,白云苍狗。
「蝼蚁走兽尚有情,知悲喜冷暖,碌碌活于天地。你失所爱的感觉如此,旁人亦然。你杀的那些人,无不有亲朋高堂,稚子绕膝。杀止不了杀,恨填不满恨!」
白帝声音带着一丝温声劝诫:「小十七你不能再错下去,该收手了!」
席玉是他膝下第十七个入室弟子,他一直记得。
席玉抿着丹唇,轻声嘶哑:「徒儿会谨记在心!」
白帝转了身:「那便好。调养治疗的药材都在纸上,明日你自己上山去找,煎好后喂她服下。」
席玉凝望那一抹雪白乘风的背影,追问:「她何时才能醒来?」
白帝一手指天道:「看造化。」
席玉和衣在我身边躺了一夜,已经是第三夜了,他没有困意。通红的眼睛望着床帘,不知在思考什么。
天微微放明后,他侧身望着我的面容,握住我的指尖在唇下吻了吻:「九九我去找药了,别一直睡下去,别让我等太久。」
我浮在半空望着,无言哽咽,也不知到何时我才能回到这具躯体。
席玉随意吃了点东西,戴上笠帽径直去了山林,我的魂魄跟在他身后,看他一路寻找,山崖峭壁,湿滑寒彻,他失了武功修为,几次摔伤划破手臂,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也不包扎,只专注寻找隐没于荒草间的药材。
说不出是何种感觉,或许已无法用语言诉说。
心很满,很痛……见他高挑的身形低低弯下,一处处搜寻,臂膀上划破的伤口到了傍晚凝固成了暗紫色血痕,触目惊心。
找到药材,他背着沉甸甸的药篓下山,碾磨熬煮,安静守在炉火前,分不清红的是他的双眼还是炉灶里跳动的火苗。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我看着他瘦下去,殊丽无双的容颜变得憔悴沧桑,如玉的面容被晒黑,被山风吹得粗糙。
柔缎一样的长发,潦草垂在肩头没了光泽,他无心打理。
我觉得够了,上天对他的惩罚已经够了!
又是深山中的一夜,他抱我在怀,一点点喂昏睡的我喝药,药从我唇边淌下,他仔细温柔地擦去,一遍遍,一日日喂药不厌其烦。
「九九你何时才能醒?」他抱我入怀,紧紧拥着,下巴上长出凌乱胡茬摩过我的头顶,可是我的灵魂感觉不到。
他俯下身子,面容埋入我怀中,我看他瘦削的身子颤抖,如同哭泣。
「你再不醒来,大抵我也活不下去了!」
到了月末,白帝来了院落为我复诊,他把脉后道:「她先天孱弱的身子,已滋养修补了七八分,孩子也尚在。」
我这才注意到,床上躺着的女子小腹微微隆起,孩子竟被留住了!
「她什么时候才会醒?」
白帝没有回答,走到门槛前,他突然抬头望向虚空,我被吓了一跳。
那双勘破世事的眸,竟盯着我。
他轻语:「你该回去了……」
4
前世今生,记忆洪流纷至沓来,我穿过一片无声的黑暗,睁开眼是在温暖馨香的怀抱。
他望着我,似怔然,梦一般的表情。但我知道这一个月他很少合眼入眠,只有熬不住的时候才会睡下,很快会被噩梦惊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摸摸我的脉门,看我是否还在。
「九九!」他埋下脸,拼命用力吻我。
密密的胡茬划过肌肤,有点痒,也有点痛,我没有推开他,同样用尽全力抱着他。
「别怕,我回来了!往后余生都会陪着你,再无别离!」
我看得见他的悲伤苦楚,看得见他的付出深情,我却只能看着,不能回应不能安慰,昏迷不醒的这一个月对我而言也是惩罚煎熬。
席玉的手落在我小腹间,他陡然僵住身子,满脸不敢置信:他它动了,我们的孩子动了!」
算来怀有身孕已有四个多月,慢慢显露出孕肚,我醒来后,肚中小家伙也似醒了过来,隔着肚皮动了两下。
他的掌心,孩子的生命,都落在我小腹间,生命血缘是这样奇妙,仿佛将三个人连为一体。
我迎了上前,亲吻席玉眉眼:「从今往后,你不再孤单一人,我和孩子都会陪你。不管面对什么,我不许你再做用命换我的傻事!」
席玉眸光微动,扶着我躺下:「你刚醒来多休息,我去煮点米粥喂你。」
我笑看他的背影,竟觉得在此山间只有我和席玉,哪怕粗茶淡饭,也是向往的幸福自在。
喂完米粥,我依偎在席玉肩头,两个人远望山中烂漫的春花,喁喁私语。
「往后九九想去哪?」
我握着他的手:「想住在苍门山附近,你经常去采药的山头。」
席玉不自在别开脸,耳尖竟泛红:「你都知道?」
我笑叹:「我都知道,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看你一路快马加鞭来苍门,看你抱我爬过长长的石阶,看你为我做的那些傻事!」
笑着笑着,我红了眼:「相公你不做权宦了好不好?我不要皇宫中的荣华富贵,我只要我们三人平平淡淡,再不分离地过完此生!」
席玉握紧我的手,喉结滚动道:「好。明日下山,将最后一点事情处理完,我们便离开燕京,在山中隐居。不求金马玉堂,只求白首不离。」
翌日,席玉抱我走完九百多阶的石阶,向紧闭的山门目别。
出了阵法,外面几十名厂卫已等候多日,他们也想进苍门,寻席玉下落,可费尽办法也破不了白帝布下的奇门阵法。
放飞出去的信鸽,亦是无功而返。
甫一见到席玉和我,厂卫们满目惊喜迎了上来:「恭喜宗主,恭喜九殿下,渡了难关,往后万途坦荡。」
听他们说这些讨喜的话,席玉勾唇一笑:「灵台山中可有消息传来?」
有人跪下禀报:「前几日煊帝宴驾,宗主不在由六皇子主持大局,群臣推举六皇子登基。」
席玉听到这消息,神色不见惊讶,煊帝日夜要服用丹药,那些丹药加了不少丹砂,摧枯拉朽驾鹤西去只是迟早之事。
「先皇梓宫呢?」
厂卫答道:「运下了灵台山,已移葬皇陵,六皇子讣告天下,举国服丧。」
眼下只剩下六皇子登基大典,和席玉为首的司礼监态度。
先帝荒废朝政,一直由席玉掌印用权,可六皇子有龙虎之志,定然不会受人摆布掣肘。一山容不下二虎!
席玉看了一眼万里晴空的天际,向我道:「九九,我先命人送你回皇宫。」
我下意识握住他的手,问:「你呢?我陪你一起去见六皇子!」
我绝不能让他如前世那般被清算,落得车裂下场!
他看出我的担忧,温柔轻抚我面颊:「不会的……我答应过你和孩子,会陪你们纵马天涯,无拘无束,我不会食言!九九相信我,先回皇宫。」
车轮一路向东,重回燕京的琼宇皇宫。
我坐在马车内,车外是东厂厂卫护我安全,藏海骑马一路跟随。
走到城门楼前,我看见城垛上挂着一个人形影子随风晃动。
藏海见状,厉声命令:「为殿下放下车帘,急速前行。」
我禁不住好奇问:「那是什么?」
藏海讪笑,欲言又止:「是青天教的反贼罢了,公主殿下您身子金贵,不要为这些反贼乱了心神。」
我一瞬间从他的态度他的话语,明白过来:「那是二皇子的尸身?」
藏海不自然道:「卿耀被贬为庶人,并非二皇子,他是青州教乱祸根,宗主用他尸首挂在城楼是为了施以惩戒,罪告天下。」
我不再说话,心里隐隐猜测,是不是因为卿耀打了我耳光,又害得我差点小产,席玉才会悬尸爆嗮,让他不能入土为安?
席玉的狠厉手段,我一直知道……望着金殿雕梁的皇城,心中泛起不安。
回到皇宫的日子,恢复如常,灵台山叛乱锦鸢为保护我受了一点伤,待我回宫她已伤愈,肚子一日日显形,锦鸢久在宫中伺候,怎会不知?
她没有问我孩子的生父是谁,反而想尽办法为我遮掩,又命小厨房变着花样做饭食,叮嘱我多吃一些。
尝着白玉小碗中的佳肴,我却更怀念在灵台山时席玉每日为我下厨做的饭菜。
谁也不如他,谁也代替不了他!
六皇子登基在即,皇宫中戒备森严,我快有半个多月没见到席玉,悬着的心从未有放下的时刻。
不仅是席玉,连时常在后宫走动的藏海也见不到了。
好在宫外的流纱送信入宫,于我略有宽慰。她为那日下毒的事向我赔罪,问我安好,她告诉我千岁爷没有要她的命,也没有对她上刑,给她一笔钱送她回了故乡,她在家乡开了一间客栈,已成亲生子。
锦鸢读信时,泪湿衣襟,流纱伴我们多年,有了好的结局,谁都为她高兴。
我也在等我们的结局!
煊帝殡天后,皇后被接入皇宫,等着六皇子登基,她顺理成章成为云昭皇太后。
嫁去金国和亲的卿华,没有一封书信消息寄回云昭,皇后娘娘起了疑心,她命人宣我过去问话。
5
传令的人说是皇后娘娘在宝华殿中参佛,我领了月儿过去,走到门口便闻见浓郁檀香,几人高的金身大佛下跪着锦裳凤袍的皇后娘娘。
她握着手中香柱口中喃喃轻语,跪在蒲团上一遍遍作揖祷告。
直到身边的宫婢提醒:「娘娘,九公主来了!」
皇后睁眼,眸中光芒乍亮,她举目遥望神佛道:「宝华殿圣肃,菩萨护度众生,眼里容不下魑魅魍魉、奸恶小人,先让九公主等着吧!」
我听着她指桑骂槐的话,只冷淡地勾了下唇角,也不急与她争锋,领着月儿安静站在一旁。
等皇后念念有词祷告完,虔诚上香后,才雍容转身望向我。
头上金顶凤冠与身上滚金的凤袍同为一色,皇后娘娘威仪更胜从前,只是煊帝一死,她仰仗于人,显出了不济的老态。
她从宫婢手中接过香柱,递给我道:「九公主来了宝华殿,不给菩萨上炷香?本宫看你只有求得神佛庇佑,夜里才能高枕无忧。」
我浅浅一笑,袖下手不抬道:「我不信佛。」
皇后娘娘执香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阴沉下去:「六殿下即将继承大统,司礼监的阉官不过是秋后蚂蚱,能有几日可活?九公主求谁都不如求菩萨,菩萨不会倒,其他人难说!」
我抬眼望向垂眸遥望众生的金身佛像:「我不如娘娘虔诚,临时求神佛,也不见得会庇佑于我。」
皇后端着姿态冷笑:「九公主倒有自知之明,往后本宫还是后宫之主,六皇子都得唤本宫一声『母妃』,九公主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我不说话,淡淡与皇后相对。
她指尖香柱陡然折断,两短一长是为不祥之兆。
身后宫婢见此吓得发出一声轻呼,皇后也慌了神:「这是……」
「娘娘如此虔诚,神佛似乎也未必领娘娘的诚心。」
「住嘴!你给本宫住嘴!」皇后看着绣鞋前折断的香柱,神色慌乱,「本宫的华儿不会出事!」
她来宝华殿祈福,是为了卿华。
「是不是你和司礼监的阉人串通一气,本宫的卿华去了金国为何就了无音讯?」
我平静道:「如娘娘所想,嫡长姐已不在了。」
皇后脸色震惊,整个人像是挨了一记闷棍笔直地往后倒去,被宫婢们团团扶住。
青白交织的脸色仿佛喘不上气,她双手颤抖扶着宫女,勉强支撑住自己,双眸如蝎尾沁出漆黑的毒光:「本宫不信……不会的!」
「贱人!你和你爬床的卑贱娘亲都是贱人!我当初不仅该杀了她,也该将你溺死!」
我轻轻摇头,朝她逼近:「皇后娘娘没有机会了。当初我娘亲被封为才人便病故,是你动的手脚吧!」
皇后双眸怒睁:「是本宫又如何,她不过是本宫殿内末等奴婢,有何资格和本宫争宠?」
我轻叹:「娘娘手底下有这么多怨魂,有何脸面求神佛庇佑?」
「你……」她气结扭曲。
「一报还一报!谁的手都是脏的,要下地狱,咱们都一起下地狱。神佛谁也不度,唯一能求的只有自己。」我俯下身,含笑凝望皇后颤抖的身形。
当初风雪之夜,若非我舍弃一切跪在他轿辇前,何来今日所有?
我信苍天,信公道,更信我自己!
皇后抖作一团,眸光往下滑,死死停住,刀子般落在我小腹上:「你的肚子?卿九你放浪无耻,未嫁先孕!你说你怀的是谁的野种!」
她挣扎站起身,仿佛重新拥有了复仇力量:「本宫还是一宫之主!来人,押住她,本宫要严加拷问,堕掉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清理后宫!」
月儿亮出贴身短刀:「谁敢!」
「九千岁驾到——」殿外传来宦官尖利嗓音。
一袭天海蓝飞鱼袍踏入,漆黑镶金的皂靴踏地有声。
席玉手捧明黄色圣旨,这张倾国殊魅的面容如覆清霜,高高在上的冷傲。
他一展曳撒,立马有小黄门屈膝跪下给他作凳,被他一脚踢开,径直走到一旁挑了张软椅坐下。
「皇后娘娘听旨。」他冷眉上挑,睨了皇后一眼。
皇后咬牙不情不愿在她瞧不起的宦官面前,跪下娇贵身躯。
「煊帝殡天升仙,按例需得殉葬,后宫先妃皆已上路跟随先帝,六十又九还差一人。皇后娘娘与先帝伉俪情深,相携多年,差的最后一人就由娘娘顶上。」
「想来先帝在九天上也舍不得娘娘,等候了多时。娘娘一同前去,与先帝共享仙福。」
席玉说着,从身边宦侍手里端过茶盏轻饮,姣好的凤眸微微眯着,仿佛在和皇后商量些许平常的事情。
皇后颤颤,头上压着千斤重般抬不起身子。
「本宫,本宫……」她急促喘气,话不成话。
「娘娘是不愿吗?」席玉优雅摇着手中茶盖,冷凉低问。
此时,又是一道圣旨传下,来的是六皇子身边亲信宦侍:「六殿下感念皇后娘娘与先帝情深,相扶相持共伴多年,恐娘娘思念先帝太过,伤及凤体,允娘娘去皇陵为先帝守灵。」
前先,皇后还想着被六皇子奉为「母妃」,端坐后宫当个享福的「太后佛爷」。
先是一道殉葬旨意,接着又是一道迁出皇宫守陵的懿旨。
她先是吓得半死,接着又活了过来,战战兢兢接了后面的皇旨。
太后佛爷当不成,总归是保住了这条命!
她磕头领旨后由宫女搀扶起身,摇摇晃晃欲出殿门,忽然转身,怒斥席玉:「你心狠歹毒,为非作恶,胆敢假传圣旨让本宫殉葬!本宫等你横死的下场!」
席玉神色不动,自顾自饮茶,这样的含恨唾骂对他而言太过寻常。
等皇后走后,他走到我面前,温柔地搂住我,让我靠在他的肩头,手掌轻轻落在我小腹间:「九九有没有受惊?」
他身后东厂厂卫尽数低下头,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我不怕……我知道你会护住我和孩子。」我笑着牵住他锦袖下的手指,陪他一起走出殿外,「这两道圣旨都是你下的吧?」
席玉眼中划过诧异,旋即刮过我鼻尖:「九九何以看出?」
「以六皇子的仁善,不可能让皇后迁出皇宫为先帝守陵,他大概会敬奉皇后,给她颐养天年。」
席玉听完,不以为意轻哼一声:「他是手软心慈,本座教导出的徒儿半点没有本座的影子。」
他视天下为刍狗棋子,向来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永绝后患。
「为何留她一命?」
席玉抬手拂过小腹,腹中的小家伙极给面子地动了动。
他幽深的凤眸绽开烟花流光:「他又动了……」
「放她一命,是给我的孩儿积福德。」淡淡话语透着不屑。
「你不怕六皇子知道后会怪罪?」这是我最担心的事。
席玉淡然道:「我教导出的徒儿虽心软愚孝,却比一般人聪慧一些。皇后久居后宫,身后母族强盛,弟弟坐拥兵权,难保不会有敛权听政的想法,拔除她是少了一个隐患,六皇子会想明白。」
或许是白帝的劝诫,或许是他答应我放下一切,眼前的人做出了改变。
察觉到脚步声,席玉敏锐地松开手,默默拉开和我的距离,我心里一空,就听来人禀告道:「九殿下,六皇子要见您。」
身后的席玉出声:「奴才陪你一起去。」
我心疼他在人前的恪守,这一路他陪我走到乾清宫前,以前煊帝的寝宫成了六殿下的住所。
这天下真是变了!
踏入宫殿,六殿下放下手中折子,快步迎了上来:「九皇妹,朕在皇宫一直担心你,还好白帝出手治好了你!」
他停下后,盯着我小腹,唇边笑淡去,有些怪异地问:「这……当真是席太傅的孩子?」
「他不是个阉人?」
我微僵,只能红着脸道:「他不是……」不仅不是,体力还好得惊人。
我随即追问道:「皇兄不会治他的罪吧?」
六皇子移开脸:「这件事日后再说,朕刚写好册封圣旨,九妹看看。」
我心中不安,看他将明黄圣旨递了过来。
「朕想封你为敬国公主,九妹还满意吗?你还想要什么封赏,尽管向皇兄开口!」
在云昭「敬国」为第二尊荣封号,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九妹你想要什么?」
我望着六皇子明澈的眼睛,抬手指着殿外安静等候的影子:「我只想要他!请皇兄恩准!」
同月,明帝卿湛登基,更正朔,改年号。
昭庆元年,明帝即位当日,司礼监掌印太监席玉让权告病,准请还乡。明帝亲召之,相谈一晚,终准其奏,亲送至午门,余生不复见。
宦官佞臣,为人所恶,能得善而终,亦是怪哉!
6
与苍门山相隔不远的荒山上,来了一对小夫妻,夫妻两人戴着帷帽挡住面容,山村里偶见外人,不少人议论纷纷,猜测他们是一对私奔偷跑出的小两口。
私奔不光彩,但村子里人朴实好客,帮这对小夫妻搭起了三间土瓦房,又教他们该去哪打猎,该如何耕种。
夫妻两个露在外面的手,白皙干净,一看就不是干农活的,也不知何苦来了荒山过清贫劳累的日子。
时间长了,村里人发觉这对小两口来历不简单,时常有护卫人马上山给他们送米粮菜肉,敢情只是来山里偷闲避世。
这对小夫妻住在半山腰上,与山下村庄隔着一段距离,杀猪的朱二打了三十多年光棍,头一回见到戴帷帽、穿罗裙的小娘子,当即酥软了半面身子。
村里哪有这样娇娇弱弱,天仙似的美人儿,虽然他没有见过帷帽下的脸,但闻到那若有若无的香风,就足以心神荡漾。
他刚起了这样的心思,猛然觉得后背发凉,像是被山中大虫盯上,要啖他血肉。
朱二是个屠夫,惯来胆大,他腿软了片刻,没有放在心上,心想着小娘子旁边的官人瞧着白净文弱,估计是个病气书生,哪能和他这样健壮勇猛的汉子相比。
小娘子看着似乎有了身孕,她的夫君心疼得紧,时常要买肉为她熬汤炖补。
这日,朱二壮了胆扛了半边猪上山,三间瓦房里只有小娘子一人,细问之下她的夫君竟是进山采药了。
小娘子说话轻声细语,比黄鹂鸟的叫声还动听些,朱二听得心不守神,血气一阵阵往上翻涌。
他喉咙发干,丢下半边猪,屋中小娘子轻声向他道谢,戴着帷帽出来付他银钱。
朱二直直望着她那双嫩白无骨般的小手,喉咙无意识滚动,两只大手不管不顾就想握住,小娘子极为机灵,手腕一转丢了银钱在地,浅笑淡淡解释:「手滑了。」
那银子上也沾了女儿香,朱二忙不迭俯下身子去捡,正巧他抬首看时,一阵风吹开帷帽,一瞬间露出藏在里面的容颜。
一阵电流涌过身子,他眼睛微微睁大,回不过神地站在原地,小娘子已回了房间关了门。
他没读过书,形容不出那种好看,只觉得是画上的仙女娘娘成了精,又像是山里极为罕见的幽兰花,想要供着捧着,又想纳入怀中狠狠疼爱。
背后蓦地再次发凉,汗毛直竖,那种危险可怕的感觉又一次出现。
朱二战战兢兢转过身,篱笆栏外站了一道玉树傲立的身影,来人没戴帷帽,日光明明白白照亮他那张脸。
朱二又一次屏住呼吸,这张脸似乎比小娘子的更美,超脱了性别界限,让人看过一眼便刻入灵魂,永远难忘。
可让朱二格外铭记的是那双妖冶凤眸中的眼神,漆黑冰冷,吞噬所有光亮,堕进无尽深渊。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着便让空气凝固,风冷如刀。
朱二浑身哆嗦,没命似的从他身边绕过,朝山下跑去。
这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村里人说朱二撞了邪,也有说朱二惹了不该惹的人,半山腰上的那一户来头极大,他们曾见过城里顶大的官上山拜见。
总之,朱二在一个雨夜,摔断了一条腿,也碰瞎了一对招子,成了半个废人。
山中人心中那一点恐慌畏惧,很快被迎亲喜事冲淡了。
月末有个好日子,山腰那户小两口正式拜堂成亲,大概是人手不够,好热闹的淳朴山民不少去帮忙。
……
我坐在花轿里面,轿子走在崎岖山路间摇摇晃晃,我的一颗心也跟着摇晃。
前世嫁过一回温虞,说来也该有经验,何况肚子里连他的骨肉都有了,本不该再紧张。
可是两只手生汗,我将手里的喜帕捏来又团去,轿子外是笑声、闹声,村里的小娃娃跟着花轿跑,讨喜糖吃。
「新娘子,赛花轿。抱上炕头,过春宵。」
我的脸通红,花轿绕了山下一圈,重回半山腰遇上迎亲队。
喜红的盖头薄透,隐约能看见骏马上坐着的人,和他身后威风凛凛的迎亲队,往日穿甲衣曳撒的厂卫,换了红衣喜袍,仍掩不住他们身上不同的气息,怪异又好笑。
宗主大喜,他们脸上也带着笑。
最前面的人策马而来,在花轿前扬鞭勒马,他翻身而下,走到花轿前踢了轿门,低魅的声音温柔恍若晚风:「九九,可愿嫁我?」
我望着轿外人,红衣如灼,腰间系玉,是这样俊美无双。
「我说不愿,你是要将我还回去?」我笑问。
他薄唇弯起,自花轿前弯下腰:「晚了!你怀了我的骨肉,还想回到哪去?九九,我对你没有放手两字!」
我趴在他背上,喜袍下的肩头显出怪异形状,那是他震碎的琵琶骨。
手指轻轻拂过,我眸中笑容散去,微微咬紧嘴唇。
「都过去了……」
我轻轻答他:「嗯,都过去了!我已不是九公主,你也不是司礼监众生畏惧的掌印。」
席玉背我一路来到山腰宅院,只有三间不大的屋子,却是最温暖的住所。
没有高堂没有亲族,我们对着天地山川,立下一生一世不悔不变的誓言。
喜宴上有个城中来参宴的少女,应该是城中某位官员的女儿,穿着缎裙,俏生生得像朵花儿,从头到尾不加掩饰地盯着席玉。
我知道自家相公长了张「祸水」容颜,也没有多去在意。
洞房之夜,夜色迷离,他饮酒微醺掀了盖头,抱我在简陋木床上,嗓音低哑:「九九,我们许久没有……师傅说你已无大碍,过了最危险的月份,我们可以……」
我笑了一声,看他那双凤眸潋滟,泛着诱人隐忍的水色。
这样的席玉,只有我见过,只属于我。
「我会轻一点,你难受便和我说!」他叮嘱得这样仔细周全,分明已烧得如火一般。
这一夜先是他缠着我,后来倒变成我缠着他,他气息不匀,眸光动人:「九九……我们缓缓,会不会伤到孩子?」
参宴的太守之女在村子里住下,时不时上山,她知道我九公主的身份,又见我孕肚颇显,说要照顾我,脚前脚后跟着,亲热地叫我:「姐姐」。
她存了什么心,我很清楚,席玉大概也清楚,赶了几次,小姑娘心里明白装糊涂,我也随她去,她被席玉皮囊所惑,总有一天会知道,这副皮囊下住的是怎样的「魔」。
前后不过一个月,小丫头不耐烦了,懒得再装,追着为我熬煮鸡汤的席玉去了厨房,我看着她追逐的身影,心中感叹小丫头挑人的眼光倒是「别致」。
……
厨房中,少女看着炉灶前安静专注熬汤的人影,白皙的小脸泛着微红,柔唇动了动,嗫嚅道:「你对公主殿下真好!」
席玉不动,观察灶中炉火大小,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九九喜欢吃嫩一些的鸡肉,她有孕后变得嘴挑起来,肉硬一些便不肯多吃。
席玉想着,露出淡淡一笑,仿佛自己养大的猫儿变得刁钻起来,也觉得可爱。
少女看见他朱唇边的浅笑,心跳如鼓,鼓起勇气道:「姐姐有孕需要人照顾……我愿意侍奉姐姐,哪怕是作妾……」
九公主离了皇宫,也是明帝唯一的妹妹,她自知身份比不上九公主,但她也是太守嫡女,不知有多少贵族世家求娶她。
她宁可放下身份,伏低做小……
熬汤的人,动了一下,侧过身子眸光冷然,仿佛到了他的底线。
他勾起笑,那是曾经东厂刑狱里关押的人最怕看见的笑容,他朝前走了两步,小姑娘美眸圆睁,看着心上人靠近,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害怕后退。
「哦,你爱慕我?你知道我曾经是什么身份?」他觉得可笑,冷酷逼问。
她不大清楚,曾问过爹爹,爹爹含糊不清不敢明说。
「我不知……」少女如实畏惧地说。
「你知道我的过去吗?你知道我做过什么?当你知道那些事,还能说出这些话?」
门外的光芒如旧,可她觉得无形的黑暗压下,森冷可怕的感觉如同深潭沼泽要拖她进去。
那是真正立于权利之巅的人,俯瞰渺小众生的眼神,冷淡无情,无趣厌倦。
「我……」小姑娘慌乱,想逃又恋恋不舍。
席玉冷眼望着她,没有起伏的嗓音,透着印入骨子对性命的漠视:「九九不喜欢我杀人,你今天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是因为你烦的人是我,没有去招惹她。」
缎裙下的两腿止不住发抖,小姑娘再也忍不住:「哇」地一下哭出声,掩面逃出厨房。
……
我看着掩面痛哭,飞奔逃走的小姑娘叹了一口气。
席玉端了瓷盅进来,没有说话,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他拿过干净白布巾一遍遍擦拭双手,我知道每当他觉得恶心难受时,便会一遍遍擦拭,直到将双手擦得通红破皮。
「别擦了……」我抓住他双手,拽着他坐下身子,「你手上不脏,哪里都不脏!」
我怕他不信,握着他莹润似玉的指尖放在唇下吻过。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有些厌倦的模样,丢开手里布巾整个人靠在我身上,却又小心避开我的腹部。
两个人交颈依靠,青丝缠绕在一起。
他抱着我,闷声开口:「我平生从未感激过谁。」
我应了一声,以为他要感激上天,让我们相遇。
他说:「九九,我感激你。」
我诧异又觉得寻常,他的心性想法向来与众不同。
「感激你来到我身边,让我放过了天下,也放过了自己。」
我曾见光下尘舞,不知尘映光,还是光照尘……我与他,我是他的救赎,他亦是我的救赎。
「睡一会吧……」
我看他靠在怀中,安宁地闭上双眸,纤长合拢的睫羽像安稳停落的蝶翼。
门外春光好,梁上飞燕成双。
【番外一:人间别久不成悲】
1
夜深,质子府。
廊外双喜红灯高悬,照入的光落在她鲜血流尽苍白无色的脸上。
身上嫁衣灼灼,这般不相称。
他松了手,怀中女子早已凉透,像纸糊的娃娃,稍微用力便会碰碎。
指尖颤抖,他轻轻抬起,覆上她不肯闭合的眼,那双曾经注视他,盛满暖意爱慕的眼,永远闭上,成了一道了无生机的弧线。
「晚裳……」他轻念,眸光落在她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唇角开合却暗哑许久,才说出话,「别恨我。」
他想她安心走过奈何桥,不再有牵绊。
在西辽也有传说,怨念太深的亡魂会羁留在死处,不得轮回转世。
他害了她一生,不想耽误她来生。
可,只是沉默片刻,他又轻轻道:「你还是恨我吧。」
他怕她这样轻易将他忘了,如果最爱他的人,也忘了他弃了他,他还剩什么呢?
清冷自持,洞若观火的人在这一刻,全乱了,他突然不明白自己谋划这么久,卑躬隐忍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西辽江山,仇恨过往……仿佛成了他生命中最不起眼的一笔。
他只想喜榻上安安静静睡着的女子醒过来,朱唇勾起温柔缱绻的笑,唤他一声「温虞……」
最寻常不过的事,已变得遥不可及,经年往后,再不能相见,不能触碰,不能回忆……
迟来的痛楚如凌迟,绞割着他每一寸血肉,直至痛到不能自抑,血肉模糊,苟活余生。
穿着喜袍身长玉立的男人,纤薄的肩头颤抖不止。
晚裳,我这一刻就已经悔了……我觉得好冷,没有你的世间空荡得可怕,你醒来好不好?你恨我,杀我都可以……我用命换你醒来!
他的悔恨无人知,只看见当年冠绝燕京的如月公子,面无人色,比榻上他的新娘,更像个死人。
长公主派来的宫婢,高高在上冷声催促:「人死了,留在府里不吉利,让奴才们推出去烧了吧。」
他想要抱紧榻上的女子,想要毁灭这天下,可是他只是安静看了她最后几眼,淡淡道:「好……」
他不敢多说一个字,怕露出走调的哽咽。
三五个宫里太监进来,用手帕遮着口鼻,满眼的厌恶忌讳,若不是公主之令不可违,谁愿意干这晦气活儿?
曾搂着他腰撒娇,买糖哄他的小丫头,成了所有人避而远之的不祥尸首……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颠颠撞撞走出房间,天上的月色清冷纯澈,他下意识往后躲去,躲到干净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世人不懂他,赞他是云中月,清华高洁。
他哪配得上云中月,他是活在臭水沟,与污泥为伴的臭虫,为自己的仇恨和欲望不择手段活着。
他曾见过光,懵懵懂懂的姑娘,胆大妄为,说慕恋他,说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赶她走,她却像小狗儿黏他越来越紧。
她不在乎他身世,不在乎他在云昭艰难处境,不在乎他困顿无用,她说要对他好,让他余生都是甜的!
他见过很多美人,那些美人都痴慕他,可没有一个姑娘,像她一样,能从她清亮分明的眼睛,看到她暖若朝阳的心。
想到这些,阴影下的男子转瞬划过浅浅的笑,很快,笑被阴翳和绝望吞噬。
哦,他想起来了,她的心被他剖了。
心头血是那样温热,如同她抱过来的体温,嫣红的色泽,恍若是她凑过来的唇角。
「温虞……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终于嫁给了你,像是梦一样!以后我们岁岁如今朝!」
她伸出手要和他拉钩上吊,一百年都不变。
他明知道,她为了嫁给他为妻,跪了三天不肯放弃,宁府彻底和她断了关系。
余生,她只有他了!
那个姑娘是这样信任他,满心满眼地爱他……
他不是没有动摇过,甚至希望她被宁侍郎说服,取消和他的婚事。
可是,他又自私地想看她穿上凤冠霞帔,嫁给他的模样。
哪怕那傻姑娘死了,也是死在他的手里,是他族谱上的妻室,他唯一的妻子。
没人教过他如何去感受爱,如何回应珍惜感情……只有等她彻底消失,他才幡然体会,太晚了,太晚了……
爱是这样脆弱,转瞬即逝,需得用尽一生去铭记,去遗忘。
他想起母妃在冷宫里,死在他怀里的模样,眉目眷恋不甘,爱恨没了边缘交织在一起,是人间最沉重的感情。
而他现在,和当年的母妃一样郁郁寡欢。爱而不得,注定无法解脱。
没了你,余生是刑期,天地是囚笼。
你活着,我才想回西辽,才拥有那些热切的、难以启齿的欲望,我才算是活着。
他抬眸,轻轻吐息,呼出的热气蒙住了天上月。
红袖抬起,寒光只是一瞬……
刀刃坠地,腕间血如陈年相思豆颗颗坠落。
他割断了右手筋脉,此生,右手成废,这只手是剜她心的手。
他要自己记住,而折磨痛楚是最好、最长久的记住方式。
在她新丧当夜,她的尸骨还未寒,他却进了公主府,女子熏着浓香,从背后抱住他。
那些冰冷的钗饰璎珞硌在他后背,哪怕屋中没有点灯,他也无法欺骗自己,不是她,天下女子都不是她!
「温虞,你让本宫等你好久……」骄纵蛮横的长公主,难得露出小女儿的娇态。
她的手不安分去解他的喜袍:「你穿喜袍的样子,让本宫腿都软了,便宜了那个死人!」
他浑身僵硬冰冷,背后贴着的柔软温热的身躯,捂不暖他,也勾不起他一丝欲望,寒意结满全身,他想推开缠上来的娇躯,吐尽淤堵的恶心。
晚裳是不是还在看着,看他伺候别的女人的样子……
可悲的是他不能拒绝,也没有资格拒绝,在新婚之夜,他要和其他女人……
「温虞你为什么没有反应?」身后女子吃醋尖利地逼问。
「你还记着她?本宫要把她尸首拿去喂狗!」
他浅浅露出笑,笑若云霞破晓,是世人皆爱的清华不染的模样。
身上沾着所爱之人的心头血还未干,他却不能痛,不能表现出一丝在意……这就是留在云昭的质子处境,一个被人肆意取乐的玩物。
「长公主多想了,我亲手杀了她,又怎会记着她?」
卿华细看他脸上并无伤心后悔的神色,才放下心,注意到他血流不止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了?」
他淡声麻木道:「不小心划伤了……」
「割得这么深,这可怎么好?难怪你没有兴致,你受了伤也不告诉本宫。」卿华嗔怪,心里的疙瘩却被解开,她想要的,必然得弄到手,何况只是个无权无势的质子。
温虞从今往后都只属于她一人!
「算了,今晚本宫饶了你,不要你伺候。往后我们的日子久着呢!」
他笑了一下,心里有了清楚的谋划,用整个云昭江山,满堂皇戚的血为她送葬。
2
那人立在庭院,看鹰隼飞过长空,直去北方化为一点。
玄色蟠龙袍的广袖静静压下,风拂不动,与满园春景格格不入。
有人推门闯入,身上璎珞环佩叮咚作响,好生繁华热闹:「明日你就要出征,去凼山关外征伐辽人,本宫的心总是乱得很……总像是会有不祥的事发生。」
「温虞,这一仗非打不可吗?」
那人转过身,清隽温雅的面容多了几分冷厉弧度,很难想象时间又过去了十年。
他仿佛一尘未变,又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
彼时的他亲扶宗族内的小皇帝登基,大权在握,荣封在身,从西辽送来的质子,一路钻营成了说一不二的定国侯。
长公主卿华望着眼前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男人,竟涌起一丝异样的敬畏和不安。
何时起,她的「玩物」脱离了她的掌控,一步步集权壮大,成了她也要小心讨好的存在。
他淡声解释:「粮草备齐,三军在望,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说是解释,不过是告诉卿华他的决定。
卿华上前,想要像以前一样抱住他的腰,但在他压下威慑的目光下,卿华停下脚步,去扯他龙纹镶白的衣袖。
「待你得胜而归,就下旨告知天下,封你为本宫的王夫。」
她太害怕这种不可掌控的感觉,似乎会有那么一天,她会沦落到他亡妻宁氏的下场,成为他争权夺势道路下的垫脚石。
他抽回衣袖,伸手拂去上面不存在的尘埃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论。一切待我领兵回朝再商定。」
他的目光太冷,语气也太疏离,如果不是这些年的同床共枕,她简直不认识眼前人。
「温虞你还在恨本宫?恨本宫逼你杀了她……」
卿华的话没有说完,修长指尖落在她唇上,威胁一般不重不轻地碾压:「公主殿下莫要提及旧事,公主累了,你们带她回去休息。」
燕京皇城中人谁敢违抗他的命令,宫人钳制住卿华,强行要带她离开。
卿华又叫又闹,不愿走:「温虞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提携你,你才有了今天!那个小户女哪配得上你,不是本宫逼你弃了她,你哪能走到这个位置!」
「本宫也陪了你十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本宫!她的坟地都荒芜长满了草,没人去问过……温虞你怎么还能记着她!」
「你也是装情深!」卿华怒极大笑出声,「这么多年你都没去看过她……她做了鬼也不会原谅你!」
「带长公主下去。」他冷沉地再次出声。
出征前一晚,在无人的大殿,他亲手一遍遍擦拭甲衣,道:「你还恨我,还在等我对不对?」
语气竟是小心翼翼的温柔。
「别怪我不去看你,我没有资格,也不敢去看……只要我记着你,你就一直活着,陪在我身边。」
「快了……」他捧起寒光四溢的头盔,像是在对爱人低语,「不会让你等很久,我很快就去陪你,你不喜欢他们对不对?他们都会死,天下为葬,与我同悲。」
出征那日,旌旗招展遮天蔽日,日光照在三大营将士甲衣上冷光似海。
他站在城楼上,举杯祭酒,昭告天地,无人知他所谋,亦无人知他情深。
几十万大军,几乎调用了云昭所有兵马,昼夜不分行军,耗时一月有余才到了云昭最北的疆土——凼山关。
风卷长沙,天地昏黄,夜有鬼哭。朔北苦寒荒芜,百里无人居住,黄土下所埋的皆是历代战死骸骨。这是他挑中的埋身之所。
大战在即,似乎风中也带着肃杀血味。
小将士进了主营,给那位定国侯送换洗衣裳,油灯下位高权重的定国侯专注地在写信,他只飞快看了一眼,心中存疑。
那信上的字,他竟都不认识。
「在看什么?」冷不丁响起问话,如寒冰掉落玉碗,听得心惊。
兵部司署中不是没人谈及这位定国侯,说他这一生极为「精彩」,凭着一副好容貌勾上了长公主,又为讨得长公主欢心,在新婚当夜亲手杀了刚过门的妻子,自此扶摇而上,从落水狗的西辽质子,一跃成了贵不可言的定国君侯。
有他容貌的人,无他才华。有他才华的人,无他手腕……总之是羡慕又畏惧。
小将士耐不住好奇,眼梢在这位定国侯的身上晃了晃。
正巧对上那双看向他的眸子,清寒似雪,洞若观火的双眸,他被吓了一跳,差点跪下认罪。
心中划过不合时宜的念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陷于男女情爱,大抵新婚杀妻的传闻是真的!
小将士在上位者的威压下,舌头不清地道:「末将只是在看君侯用左手写字,有些……奇怪。」
靠在椅背上的人,不紧不慢为自己倒茶,右手使不上力地端起,微微颤抖。
小将士又是一惊:「君侯您的右手受过伤?」
他道:「手筋尽断,是废了。」
小将士想问,谁有这胆量这能力废掉定国侯的手……话到嘴边,他吞吞吐吐变为了一句安慰的话:「君侯,很疼吧?」
那时候,很疼吧!
座椅上的人抬眸,饶有深意看了他一眼,还是回答了他逾越的话:「不疼,比起其他……一点也不疼。」
大战那日,云昭列阵,他跟在定国侯人马之后。
黄沙戈壁的尽头,滚滚浓烟起,千军万马杀声如雷,饶是上过战场的人,手心也冒出冷汗。
很快小将士察觉不对,人马太多了,西辽只是弹丸小国,云昭曾经的附庸国,何来这么多人马。
远远看去,如黄河中涌起的细浪,源源不断,四面八方朝他们奔来。
电光石火,他想到了昨日看过的信笺,信笺上所写的是西辽文字!
他惊骇抬头望向白马上镇定坐观的定国侯,心里涌起可怕念头,他到底是何种身份?西辽的质子,还是云昭的掌权人?他的心在哪?为谁而战?
白马上的人发出一声呼啸:「杀!」
两军交战,旌旗倒了,刀刃卷了……无尽的黑甲军朝他们扑来。
小将士看见了金国人,终于明白,西辽和金国私下联手,金国与云昭实力相当,这一战怕是难胜。
这一战,从天明打到了日暮,戈壁的暮风变得柔和。
征战杀声渐渐隐没,沙场上顽抗杀敌的兵卒越来越少……
他遇上金国悍将,两人周旋几十个回合,金国悍将挥舞手中长戟刺向他的心口,他本该能躲掉。
可是他放下了剑,听着耳边风声……
风从南方吹来,那是云昭的风,吹过他的身躯一路向北而去,再往北那是西辽,远远地藏在戈壁后面,像是一点泛着灰色的墨迹。
他是谁呢?
不属于云昭,回不去的西辽,他只觉得倦且困惑。
他是一只没有脚的飞鸟,一遍遍在长空盘旋无处可栖,直到筋疲力尽才能落下。何处安身?无处是归途……
他颠沛流离,尝尽世间苦楚冷眼,曾想攻回故国,血洗那些废黜他、抛弃他的君臣。
又有什么意思?
一命换不了一命,他杀的人,换不回他爱的人,也弥补不了他受的屈辱。
长戟贯穿他的铠甲,直至贯穿他的心脉,巨大力道将他钉在沙地上。
在落下马的同时,他左手掷出剑,一剑穿喉。
沙场静了,还有未亡人痛苦的喘息声,食腐的秃鹰迫不及待落下分食新鲜血肉。
他半躺在尸堆里,左手抬起,吃力解下头盔,长发散开落在凝固的血泊里。仰躺回冰冷的尸山上,他看着天。
戈壁尽头晚霞如血,天蓝得仿佛能滴出来……这是在云昭看不到的画面。
真暖呀……
不知是体内涌出的血温暖了他,还是死亡前最后的解脱。
半僵的身子竟感到一丝暖意。
这个时节,燕京的花都开好了吧!
花下熟睡的人呢?
质子府里有张藤椅,放在桃花树下,他喜欢躺在上面午睡。等他睡着后,怀里就悄悄地多上一人。
她喜欢贴在他怀里,柔软的青丝磨蹭过他的下巴,将他从浅眠中惊醒,看清她熟睡的容颜,他会觉得心很满很满,满得近乎痛,近乎自卑。
这个时辰,她该醒了,会忍不住凑过来,仔细看他是不是在装睡闭着眼睛,轻轻地在他唇边印一印:「温虞醒来吧……我肚子饿了,我想吃你做的桃花酥。温虞呀,你醒一醒……」
温虞呀,你醒一醒……
他这一生,失去得太早,悔悟得太晚。
若有来生,他缓缓合上眼睛,我不求你原谅,只求再让我看你一眼……
晚裳,我想你,一直……这么多年,这么漫长的岁月,没有固定时间地点,毫无规律地想起你。
有时候是一阵风,有时候是一片落花,有时是燕京长街上和你背影相似的行人……我都会不期然想起你,然后无声地泪流满面。
3
燕京入春后,雨水多得恼人,细细绵绵的雨连下半月也不停歇,湿意沁入骨子里,从里到外都是一股霉味。
廊下护花铃被春雨打湿,偶尔拂过风发出一两声闷响。
那一袭红衣站在廊外雨幕里,任由春雷喧闹地在头顶乱敲。
今日是他大婚……他像是从冗长无光的噩梦中惊醒,环顾四周后,望向廊内坐着的女子。
女子坐在太师椅上,身边环绕着三个宫女。
春雨太绵,夜色也晚了,他只能看清她嫣红宫装上的牡丹花,一层一叠,真实得不像虚影。
玉立的身子微微摇晃,他握紧了双手。
廊内女子挑着勾人眼尾,居高临下睨着他,语气虽矜傲却也透着缱绻柔意:「温公子,你按本宫的要求去做,你要的本宫都会给你。」
「你要权,要财,要地位,甚至是司礼监把控的兵权,本宫会一一满足你。只要你杀了你刚拜堂的妻子,我讨厌她,讨厌她霸着你这么多年,恬不知耻求着要嫁给你!」她伸出染着蔻丹、白嫩的玉指抚过头顶金簪,「怎么弄死她好呢?」
她思索着,平淡又极有兴致的语气,不过是弄死一只养腻的宠物。
「这样吧……本宫听闻她爱你如命,宁可和家族断了关系,你就剖开她的一颗心,把那颗爱你的心掏出来,给本宫看看。」
「本宫自小有心疾,钦天监的监正说过,需要用活人心头血入药,才能治好。如此刚好!」朱唇边胭脂点染溢开的笑,是尖勾上挂着的血。
话音落,头顶惊雷炸响。
她心血来潮的话,轻易将廊外的人逼入绝境。
他穿着红色的喜袍,摇摇欲坠。
前世,他是如何答应她这个残酷要求的,他忘了……只记得那把锋利泛光的匕首送到他面前。
「温公子,本宫心悦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帮护你。不然你以为你能安然活到今日,多少人想要沾一沾你,你不知道吗?」她撒娇般软着嗓音,却是威胁。
「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你不恨西辽那些人?你不想恢复太子身份?」
权力地位,是谁也摆脱不了的诱惑!
她张合朱唇勾着笑,恣意玩弄别人的人生:「本宫还知道你母妃死得极惨,后宫争宠这种事倒是寻常。你还有一个妹妹活着,这就有些可怜了,无依无靠任人欺凌,说不定每日都在等你这个哥哥回去救她……温公子,杀一人,可得万千。你怎么选?」
「她帮不了你,她只是个从三品出身的小门小户,只有本宫才能让你回西辽!」
她起了身,两边宫婢亦步亦趋地为她撑伞。
「温公子,别让本宫失望。」
廊下人走了,寒光锋锐的匕首还是送到了他的眼下。
他握紧匕首,身上湿透的喜袍没有换下,步履急促不稳地踏入新房。
果然穿着嫁衣的女子在等她,屋里被风吹得狼藉,他双手失去温度地颤抖,掀开她头顶盖头,眸光深深刻骨地望着这张面容。
许是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有些不安,小心地想拉过他又迟疑。
这一次,他主动握上女子的手,百感交集,低哑又温柔地唤她:「晚裳……」
她的眸光亮了亮,小声关心地问:「夫君身上都湿透了,是不是走得太急没有撑伞?我去让丫鬟熬姜汤……」
她的话没有说完,他猛然抱住她,失而复得,一寸不敢松地紧紧抱着她。
「夫君你怎么了?」
「我好想你!」他想了一生一世。
他抱她上了喜床,温柔地脱去她的衣裳、鞋袜,急不可待地想要拥有她,证明这一切不是他的梦。
哪怕是梦……就再长一些,让他好好地看她一会。
她忍耐疼痛,眼角沁出泪花,小声嘤唤了一声:「疼……」
她是这么一个嗜甜怕疼的姑娘,前世的他如何下得了手,生生剖开她的心!
「我慢一点……」他极温柔极轻声地说,耐心地吻去她的泪痕。
昏暗的喜帐里,她眼睛温暖明媚,只倒映出他一人影子,她伸出小手,流连一遍遍抚摸他的面颊。
「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岁岁如今朝!」
他俯身吻住她的唇,呢喃:「好,岁岁如今朝,我永不会再负你。」
虽说是克制,害怕弄疼她,可是身下人是他爱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的人,叫他如何能忍住。
这一夜没有消停,只有感受到她的温暖,他才能确认她还活着,不是他前世一次次经历过的梦境。
天亮了,有人气急败坏推开房门大闹。
「温虞你好本事,让本宫白等你一夜!」
鸳鸯被中的女子被惊醒,羞怯又害怕地躲到他背后:「她是什么人?」
他安抚地吻了吻她额头,道:「裳儿,好好躺着休息,昨夜我失了分寸。」
她红了脸,而另外堵在洞房门口的人脸色铁青。
「事情交给我去解决。」
她是信他的,特别是眼下,她总觉得眼前人多了些别样沉稳的气质。
他披衣下床,不紧不慢走到卿华面前。
卿华看到他脖子上的红痕,妒火烧遍她全身,几乎忍不住就想揭穿她和这个男人的关系。
不等她尖利开口,他皱着眉道:「这是我和公主殿下的事情,不要牵扯到旁人,让裳儿休息。」
卿华不明白她怎么会听一个废物质子的话,竟忍着脾气和他去了偏院。
「温虞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仅没杀她,还和她……」她怒不可遏,眼睛里火焰肆虐,「你不想回西辽了?你想一辈子当个被人玩弄的质子?」
「你现在跪下求我,去杀了她,本宫还能原谅你一回!」她高高在上等他跪低认错。
他从袖中取出刀,递还给卿华:「一人之下的位置我待过,西辽的征途我也去过……至于我的妹妹,我会安置好她。」
卿华拧着眉:「你在说什么?」
「这一世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陪她到白头。」
「你说什么梦话!」她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前世的悔恨。
「我们之间的牵扯到此为止,往后还请长公主自重。」他淡淡说完,清冷的声音如刀割下,干净利落。
卿华僵在原地,没人敢拂她颜面,他还是个无依无靠的质子!
「你不怕本宫杀了她,本宫想要的,没有得不到手的道理!」她疯狂扭曲地朝他纤瘦挺拔的背影大喊。
他侧过身,光影一分为二照亮他这张如玉清冷的容颜,竟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上位者的杀意。
「晚裳是我的妻,她若出事,温虞必会不惜一切,玉石俱焚。」
卿华被扼住喉咙般,一瞬悚然……
「一个质子,一个玩物……」她愤懑不甘地呢喃,却不想再招惹,一个玩物,不值得拿她安危做赌注。
三日后,温虞带宁晚裳回门,宁府拒不相见,温虞替她跪在门前三日,终于引得岳父大人心软,开门迎了唯一的女儿女婿进宅。
他知道自己的质子身份,又有这样的容色。如果不往上爬,爬到无人敢打主意的位置,只会引来无穷麻烦。
他和宁侍郎商谈许久,宁侍郎松口答应他用计脱身后带晚裳离开,两人去燕京外隐居,偶有机会再回京城见他。
不久质子府失火,质子夫妇没能逃脱,双双死在火海,听闻这件事是长公主做的手脚。大理寺查到些眉目后,唯恐牵扯太深,将这桩案子压下匆匆结案。
马车摇摇晃晃驶离燕京城门,宁侍郎轻叹一声,见女儿脸上的笑颜,既是欣慰又是不舍。
傻姑娘到底赌对了,凭温虞的手段心计,能安然从燕京脱身,若想从政搅动风云,也不过是朝夕之事。
马车过城门时,尖锐哨声响起,是宫里那位千岁爷的仪仗。
她只是看了一眼,銮轿上的人隔着重重纱帐,隐约只能看见一道衣冠奢靡的剪影。
銮轿上的人也看了一眼辇外不起眼的马车。
他用力放下帘子,在黑暗中抱着她,吻她的双眸。
「夫君……」她被他吻得无力又发痒,「你何时变得这么小气?宦官也不能看?」
「外面风大。」他说得冠冕堂皇,拥着怀中人靠在他左边胸膛,「往后岁岁朝朝,只有我和你。」
【番外二:十年无梦到长安】
1
木槛车,车轮辚辚从午门外宫道上疾驰而过。
开路的是红衣怒马锦衣卫,送押的是北镇抚司缇骑。
木栏里坐着的人很安静,三千青丝垂在他浮锦灿眼的飞鱼服上,饶是落魄下狱,也不见颓然自抑,他仍像是高坐明堂,垂眼冷看人间。
倒是有人忍不住,骑在马上的缇骑唾了一口:「千岁爷大人可想过有今日?当年有多威风,而今就有多落魄可怜。」
「东风压西风,世道好轮回。你们东厂刑狱里面害死过我们多少兄弟,你也该尝尝滚刀肉,活剥皮的滋味。」
「阉官这身好皮囊,剥下来正好可以裱成画,挂在东街青楼里供万人赏如何?」马上的人阴翳地露出暧昧轻贱的笑。
关押的人终于动了动,纤长漆黑的睫羽抬起,暗若深渊的眸朝他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如敞开的炼狱之门,里面有数不尽的怨魂厉鬼在呼啸……极尽森寒冰冷。
马背上的缇骑一哆嗦,烈日当头,硬生生激出一身冷汗。
落难的老虎,利齿犹在,仍是他不能逗弄戏耍的。
上了燕京西街,两道围满了群众,争睹一眼当年不可一世的宦官大太监。
要知,千岁爷仪仗上路,见者叩拜,不管官阶大小一律要为他让行。
「阉狗宦官,不得好死!」不知是谁先带了头,围观的群众尖叫唾骂,烂菜叶臭鸡蛋狠狠地砸向木槛车。
「就是他把持朝政,将云昭上下弄得乌烟瘴气!」
「东厂阉狗手段歹毒,欺压百官,为害朝政……杀了他,杀了他!」
臭鸡蛋砸在他头顶,他没有躲,黏糊糊发臭的液体从发间滴落,流进他的眼里。
他静默闭上眼睛,源源不断的咒骂声和石头砸落在他身上,额间破开,青了肿了,流下血,从始至终他一言不发。
足足有半个时辰,木槛车才驶入北镇抚司的专理诏狱,狱门一年到头极少打开,处理的都是皇亲国戚,高位重臣。
有人拽住他身上枷锁铁链,不等他站稳,毫无怜悯,拽狗一般,用力拖拽他走入阴森冰冷的诏狱里面。
他满身肮脏,飞鱼服上精致花纹早被污泥臭物遮挡,可锦衣下脊背挺得笔直,谁也不能令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奸臣」折腰。
这些人知道这位宦官,武艺超凡,因此用的是几十斤重的玄铁造了锁镣,只为锁住他。
他每走一步,极为艰难缓慢,白色中裤上血迹斑驳,无人在乎……
百条列数的罪状书扔在他面前,镇抚司的镇抚使端坐方桌后,冷冷望向他问:「你认不认罪?」
密密麻麻的红字,嫣红得似血,又似向他索命的亡魂。
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认与不认,有何区别?成王败寇,功成骨枯……我只是输了。」
锒铛入狱,他还敢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这些人手腕心狠甚至可超东厂,眼前人一直是他们忌惮的眼中钉,落入他们手里,只有生不如死!
镇抚使短暂沉默,两只手交叠着,冷声道:「上刑吧,总归留一口气,还要他画押认罪。长公主那等着交代,尽快让他松口。」
认罪不过是走个形式,他们要的是出这口恶气。
锦衣卫这些年被东厂压在下面,被东厂调用,受东厂管辖,谁都噙着一口怨气等着发作。
有刀,有钉板,血迹斑驳的铁链挂在牢房顶上无风摇晃……
他从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那些上刑的人惊诧亦是佩服,足足用了十几种刑具,没能让他露出狰狞求饶的神色。
一夜,那些狱卒倒是累了,洗干净满手的血,道:「让他缓一会,镇抚使交代留他一口气,不能死在咱们手里,长公主有意要让他受车裂之刑。」
「车裂?云昭几百年还没有人受过车裂之刑,穷凶极恶不过是凌迟处死,运气好三五天就能断气……长公主对他恨之入骨了?」
「可不!估计牵扯到宫廷秘辛,爬多高,摔多重,也是活该!」
「都是命!」
是命吗?
被血浸透,破布口袋一样丢在监牢角落的人,动了一下睫毛,缓缓睁眸看了一眼。
命运要让他成为罪臣之后,让他无依无亲,让他背负满门之仇……他不信命,所以一路走到权利之巅,将别人的命踩在脚下。
天意玩我,我便玩弄天下。
到了夤夜五更天,一只纸捏的飞鹤竟轻易破了诏狱的门锁。
来的人白衣负剑,足下踏着草鞋,像个云游之士。
不知他用了何种方法,狱中看守尽数昏睡不醒,他一路畅通无阻走到牢狱最深处的囚房。
「师兄。」他闭着眼睛,声音嘶哑无力,准确地唤出来人。
「席玉师弟……」来人握紧栏杆,手指握得发白。脸上划过惊愕痛色。
牢里的人浑身是血,几乎辨不出人样。
分别了二十多年,他还记得在苍门山时,粉雕玉琢的小师弟最讨人喜欢,脸上挂着暖洋洋的笑,对谁都笑弯眸,满门师兄弟非常偏宠他。
小师弟天资又好,一向严格的师傅白帝偶尔会给他开小灶,多教他一些道理兵法。
就是这样的小师弟……下山后进了皇宫,再见竟是这样的场景!
他明明可以救小师弟走,却不能……苍门有门规,每个弟子都必须遵守。
「何至于此!」来人深深吸气,神色悲凉道,「师弟你本不该杀这么多人,二皇子,六皇子都命丧你手,六皇子贤德,本该是最好的继位者!你几乎诛尽煊帝血脉,天下动乱,你……」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大错铸成。
「苍门不过问世事,师兄违反师门禁令过来,就是要与我说这些?」他倚靠在冰冷墙面,面色苍白冷极,却勾出嘲讽的弧度。
来人隔着栏杆,隐忍下情绪,平静道:「我受托于师命,来见你最后一面。」
「师傅卦通天地,早知世间会有这么一劫。你出生起,北方天狼星显映,师傅知你会为害国祚,却还是收了你入门,本以为能通过悉心教导,改变你的命运……」
他顿了顿,目光苍茫:「人力胜不了天定,师傅在下山前给你的药……是毒药。」
倚靠在墙的人睁了睁眼:「我知,是师傅要杀我。」
他说得这样轻,还是让人听见了沉抑的轻颤。
他敬之重之,当成父亲的师傅,为了天下天命,亲手给了他毒药,要收回他的命。
「小师弟……」他痛呼,眉目不展,「师傅也是无可奈何,他不能见你被仇恨野心吞毙,成为窃国专政的乱臣。」
牢笼里的人嗤地一声迸出笑:「先帝灭我九族,逼死我娘亲……南辰王府尸骨堆叠,就连抱在襁褓里的婴孩也没放过,你说这笔账,我该向谁讨?」
「种因得果,冤冤相报……我做这些事,没有想过收手,亦不求救赎。」
他的师兄深深皱眉,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是无用。
「师傅给你的药,起初会让你疼痛难当,渐渐会夺走你五感,封住你的气海让你成为一个废人。小师弟,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吧,这是师傅赠予你的最后一点师徒情谊。」
「明日车裂,你也不会觉得痛楚……很快就能解脱。」他不忍去看牢狱中的师弟,转过身,「我该走了。」
牢中人没有回应……
白衣负剑的云游方士,走到牢房门前,停了下来,终是不忍心,向他泄露了一些天机。
「小师弟,你可知你一直在等的命定之人在何处?」
「在哪?」远远地传来哑声。
他找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感到温度触感,或许这个人是师傅诌出来骗他的。
没有人能解他体内的毒,就像没有人能救赎他。
「待来生……」
小师弟,来生再和她相遇吧!
2
从乾清殿出来,一丝不沾尘的白狐裘上染了药味,缓步走下玉阶的人皱起眉尖。
旁边赭衣千户忙捧上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手:「师傅,人留还是不留?」
他们谈论的竟是龙榻上睡着的那位天子!
殿外簌簌落雪,燕京偏北一些,入冬苦寒,雪压下后几日不化,倒是麻烦。
他擦干净手,丢了帕子。
「今夜本座没心思过问这些,姑且先吊着命吧。」
「是……两个皇子虎视眈眈,得先清理干净。」
几人抬的软轿早已在殿外候着,小黄门跪下弯成人凳,他一眼不看踩上去,登了轿辇。
轿辇仪仗亦如往常,经过红墙绵延的宫道,一路踏着雪直去承华门。
只是今夜,出了点意外。
轿辇上的人轻合长睫,在这张魅色如画的脸上描开两道浅浅影子。
「谁人在那?」绣春刀出鞘的声音,惊扰了他,他慵懒睁眼,正看见梅花树下轻舞的影子。
明黄色的影子,翩跹若脆弱的蝶,在梅花和落雪间穿舞。
她足尖勾起碎雪,仰起修长的脖颈,鸦青色的长发纷飞,在风雪中露出半张莹白纤弱的小脸。
没有魅惑,只有脆弱悲伤……
他单手支着额头,透过纷纷扰扰的雪望着她,有意外,也没有意外。
皇城中求他的人太多,他不是世人膜拜的菩萨,没有多余的善心与空闲。
只是这一次,他认出跳舞的人是深居后宫,身子单薄的九公主,她也有所求吗?
他懒洋洋抬手,命左右的人收回刀剑。
直到她跳完,赤着一双白皙却冻得通红的小脚,走到他的辇乘前跪下,跪着求他,要他收她为宠姬,暖床娇娘。
她眼中分明带着恨,带着不甘,带着深深的自我厌弃。
可她还是重重地跪了下去,明黄色的衣服象征天威,薄薄地覆在她纤瘦的背脊上,他竟有一丝心软。
聪明的小丫头,有胆子,也有谋略。她眼里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畏惧、不安和对他的一丝厌恶,却还是跪着恳求,在漫天风雪中瑟瑟发抖,像只被冻坏的小猫儿。
见惯了阿谀奉承,完美无缺的假面,见到这张拙劣伪装的小脸,他难得生出一点兴趣。
他问她想要什么?
她说得明白,她要权势要荣耀,要在深宫里活下去活得更好,她还要嫡长姐的心!
他一瞬掠过惊讶,却觉得眼下的小丫头够狠毒够特别,与他有些像……
破天荒,他伸出手扶她上辇乘,正是如此,他触摸到她的掌心,感觉到她和别人不同的冷意。
她的手冻得冰冷,在她身上,他有了触感。
这是他寻找已久的命定之人,也是他的解毒之人!
本是无望的事,让他看见了光亮,身体内沉静已久的血液奔流。像是一个人孤寂久了,站在权利之巅俯瞰众生腻了,再没有事物能勾起他的兴致。
他想了想,也有东西能短暂让他愉悦,那便是折磨死亡。折磨别人,看温热的血溅落在身前,听那些人临死前的咒骂惨叫,只有这些,才能让他记起自己还活着。
找到她后,他如同彻底活了过来,他抱着她,感受她局促惊惶的心跳,感受她暖香的气息,还有她温热的体温。
这些久违的感觉,令他迷恋,不想松开手。
小丫头和他虚与委蛇,怕他又有求于他。他都知道,看在眼里,却觉得她什么样子都特别,特别到让他心痒。
在鸳鸯池,她小心翼翼为他沐发,扯痛他后知道自己犯了错,小脸吓得发白,害怕得想要求饶。
她一直有心事,身上有许多他猜不透,也打探不到的谜团。或许因为如此,他对她格外好奇,格外想要占有,让她全部属于自己。
他哪里舍得罚她,她是他等了这么多年,上苍怜悯才送到他身边的人。
一遍遍吻她,占有她的气息,感受她唇齿的柔软温暖,犹如冷血的蛇贪恋温暖所在。
小丫头心里住着别人,晕倒在他怀里,软声失神地叫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温虞。
他看见她哭了,眼泪飞快坠下,落在池水里如同幻觉。
这是他这么多年,头一次尝到类似嫉妒的滋味,很不舒服,大概是薄刃削下一片肉的感觉。
从遇见她开始,他期盼夜晚到来,处理完朝中繁杂琐事,他可以去后宫找她,抱着香软娇小的人儿,可以亲她,紧固在怀,把脸埋在她柔软丝滑的青丝里。
只有在她身边,他才能身心放松,安稳深眠,直到五更天需得上朝,才心有不舍地松手离开。
小丫头的心里没有他,他私下下令不许她再和温虞见面。
她似乎也不想见到温虞,温虞拒绝过她,听到宫中眼线来报,他有些放松,又有些不悦。
温虞——他从没放入过眼的质子,胆敢伤害她!小丫头伤情后,应该不会再对温虞动心……这是他微妙的放松来源。
青州爆发叛乱,兵部拟了章程,却迟迟按兵不发。连年灾祸,百姓疾苦才是青州教乱起义的真正原因,派兵镇压需得师出有名。
谁也不想在青史上记一笔,他不在意这些,没有兵部那些人的顾虑,直接领了兵马和厂卫去了青州平叛。
二楼茶楼厢房里,他转着手中瓷杯,只闻不喝。楼下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东厂的人正在搬运尸首,清除血污。
他冷眼扫过,心中无波无澜。
对面的青州知州战战兢兢,说上一段话,就要伸手擦去脑门上的冷汗。
知州同他说了什么,他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想起下午在铺子里无意见到的金兔子的发冠。
冠顶的小兔子活灵活现,露着尖利的小兔牙,只是看了一眼,他记在心上,想起了深宫里娇娇的小丫头。
他执剑直接推门离开,正在述职的知州被吓了一跳差些从凳子上翻倒。
这一夜他怀揣小兔子,听发冠和流苏碰撞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他一路披星戴月不敢停歇,皇后越过他行事,竟敢把他的小丫头送去金国糟蹋。
他捏紧手中缰绳,凤眸中气血翻涌,他会让皇后为她的愚蠢大胆付出该有的代价。
赶回燕京,他的小丫头一点不害怕,也不想他。
藏在怀里的小兔子没有机会送给她……罢了,他几日没有合眼,体内压制的毒症猛然爆发。
寒池中,用锁链拴着自己,他不是怕痛,是怕自己会忍不住自戕,一了百了地解脱。
可是她来了,抱着他,暖着他,不知后果地说要给他解毒。
他言语冰冷讽刺赶她走,心里又疯狂地想要她留下来,最后他的小丫头软了心,乖乖留在他身边,听他说完一个长而无趣的故事。
他知道自己终于走进了她的心,看到她眼里的疼惜……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这双手杀过很多人,翻云覆雨把持江山,在这一夜他泛起未有过的念头,希望自己的手是干净的,能为她戴上发冠,护她一生一世。
3
六皇子卿湛初见席玉,是在十岁那年,父皇的书房。
他以前的太傅到了六十年寿,告老还乡,父皇说要重新为他择一太傅,他见到了席玉。
父皇追求长生,书房里摆着铜鼎炼丹炉,一年四季烟熏雾绕,比别处更热一些。
而席玉就坐在铜炉后面,与煊帝同席并肩说话。
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好大胆的奴才!
他冷冷瞧着席玉,座椅上的人也偏过面容看他。
纱帽下容颜精致近乎冶丽,唇薄而丹色,勾起弧度,只让人觉得色予魂授,美得炫目。
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却穿着藏海色的斗牛补袍,雪白的圆领一丝不苟压到脖下,只露出一点玉白色的肌肤。
他暗暗抽吸一口凉气,他在宫中生活十余载,见过眉眼如画的奴才宫婢,也见过富丽高贵的各宫娘娘……但没有一个人能和这个宦官相比,美而冷锐,看人时凤眸微微上挑,像是锦衣卫手里薄刃的柳叶刀。
父皇见到他露出笑意,招手示意他近来:「这是朕为你新挑的太傅,往后你就跟着席玉读书,学习骑射。」
他见到这个只比他大不出多少的绝美少年,不屑冷哼:「不过是个宦官奴才,哪比得上翰林院的秦太傅。」
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能教他什么?他听皇后娘娘说过,宦官阉奴危害朝政,哄骗父皇沉迷炼丹修道,全都是坏人!
父皇沉了脸,听他如此说席玉,竟有些不悦:「席玉并非一般的宦官奴才,他师出苍门,是白帝亲传的弟子。天下有谁能和白帝相比?」
「往后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父皇的话,他将信将疑,传闻白帝智绝鬼神,得他一人便能安天下。白帝隐居在苍门山,苍门山下有变化莫测的奇门遁甲阵法,非有缘人不得上山。先帝曾亲驾前往苍门山,却也无缘得见白帝,只活在传闻中近乎仙神的白帝……
眼前的宦官当真是白帝的弟子?他为何会离开苍门,进宫来当个奴才?
他眼神变了变,隐忍下心中不屑猜疑,恭恭敬敬对座上席玉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师傅。」
席玉虚扶住他的手腕,让身后的宦侍赐下文房四宝:「奴才当不得,司礼监内案牍繁多,奴才怕是教不了殿下什么。」
父皇不大在意的模样:「朝堂的事令爱卿受累了,不重要的奏折你替朕批复便是,朕一看奏折就觉得烦累,当皇帝哪有成仙无拘无束自在。」
席玉起了身,走到父皇身后不轻不重揉捏:「皇上心烦,奴才可为皇上松筋骨。」
父皇拍了拍那双修润似玉的手,眯着眼道:「朕的身边只有你,最能体贴朕心,朕宁可没有皇后,也不能缺了你。」
身后的席玉眸光极为清冷,说出的话却沐风柔和:「皇上折煞了奴才。」
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不合时宜了,他行了一礼无声退出书房,也不知是房内太热,还是因看见的画面,脸上翻起的热意许久才消下去。
走到书房前的御花园,冷风拂过,他闪过一个念头,浑身热意被冷彻取代。
白帝那样的存在教导出的弟子,却最终以色侍人……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再次打开,只有那一袭斗牛藏海袍走出,他面无表情接过宦侍手里的帕子,一遍遍擦拭自己双手,直到两只手通红几乎褪下一层皮。
他隐约觉得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事,身子一躲,想要往后藏,却被席玉敏锐看见。
「谁在那?」冷厉无情的声音,让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忽然想起自己堂堂皇子,竟会畏惧一个阉奴!
他的声音太冷杀意尽显,和书房初见时谦和不露的模样,判若两人。
黑色皂靴转到他面前,他能感到头顶冷酷烁动的目光:「原来是六殿下。」
「六殿下为何在这没走?」
他只觉得一把刀横在自己脖颈上:「我有问题想请教师傅,所以一直在等师傅。」
脑子飞转,他编了一个理由,终于感觉头顶冰冷千斤重的压迫撤去。
他听见席玉幽凉淡漠的声音:「有何问题?」
「《大学》上格物致知,明德天下……我有些不理解,君王道该如何修身平天下?」这问题,他问过前太傅,只是太傅没来及给他回答,便辞官归乡。
司礼监的阉官入宫前大多是走马斗鸡之辈,他没想席玉能回答,只求离开不被怀疑罢了。
席玉也没想到他真有问题请教自己,让宦侍搬来软凳,好好给六皇子上了一课。
听完后,六皇子心悦诚服给席玉行了礼,道了一声:「多谢师傅解惑。」
只是那日后,他见到席玉,向他请教的机会越来越少,父皇醉心岐黄道术,朝政荒废,几乎全都交由司礼监和内阁相互制衡。
说是制衡,也是司礼监一家独大,那些奏折上批红瘦金铁钩的字迹,大半数出于席玉之手。
在他心里,席玉的身份仍是以色侍人,稍有才能的宦官奴才。
直到垚城一战,父皇久食丹药昏了心智,竟要御驾亲征,和金国交战。十多万兵马损伤大半,剩下的三万余人保护父皇被围困垚城。
满朝文武大将无人敢营救,甚至要另立新皇弃了煊帝。是席玉压下众议,临危受命为监军司马直绕过金国大军后方,连夜渡过长河,与剩余三万云昭兵反围剿了金国大军,在万军中斩杀金国大将。
垚城一战胜得极为漂亮,席玉归朝后,地位如日中天,父皇对他的信任依赖也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朝中有人说他的师傅是云昭的——阉皇帝!
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对席玉的那一点敬佩,变为了忌惮,如果席玉不是阉人,他也姓卿,他将比自己这个皇子更适合皇位,更适合执掌天下。
二皇兄的野心,他不是没有察觉,而他拜过席玉为师,就做不出欺师灭祖的事。他与卿耀做出相反选择,他离开了燕京,去往封地,在师傅滔天权势下做了个碌碌无为的闲散皇子,只为保全自身。
青州教众混入燕京的那一月,师傅席玉来封地见他,给了他兵权,还有许诺,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司礼监傲立云昭,无人撼动,席玉竟选择急流勇退,让权给了他,欲扶他登基。
卿耀火炮攻山,他用席玉口谕领了三大营兵马诛杀乱党,得了平叛之功,顺水推舟成了云昭新帝。
可他仍在犹豫,仍在不安……卧榻之地,只有一人能安睡。
煊帝大丧后,书房中炼丹火炉被移走,九龙玉樽中摆着殿外新折的青柳。
与他初见席玉,时光辗转过去又是近十年,连最小病弱的九皇妹都到了选驸马,该出嫁的年纪了。
他与当年人,同席而坐,并肩相对。
修润玉指捏着手中白玉棋子,落在棋盘偏角一隅。
他凝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试探:「师傅落子无悔?当真一切都弃了?」
东厂被解散,宦官大权被他收回,他本可以连眼前人都留下,算秋后之账。
他犹豫过,总想起那个午后被领去书房,见到十七八岁绝美少年的画面,少年目光冷淡,以色侍人,末了一遍遍擦拭手掌,恨不能脱下自己这一层皮。
金銮宝殿,是胜者的囚笼,是败者的棺椁,从无真正展颜时。
但他听到了席玉平和发自内心的笑声,笑意牵动他琵琶骨留下的旧伤,轻微地咳了两声:「皇上,我已是一介平民,还带着病。」
席玉废掉了满身精绝武艺,到了连绵阴雨时还会隐痛。
他笑了一下,像一个真正的帝王,天威不露:「我们先下完这一盘棋。」
毫无悬念他赢了,他看着满盘棋局,眸光闪烁。
直到殿外有人急切敲门,不等他出声,少女拖拽裙裾闯了进来,层叠裙纱遮住她隆起的小腹,一双黑白纯净的眸第一个看向的便是席玉。
「皇兄,你何时才肯放我相公走?天色都黑了,我怕黑!」她说得理直气壮!
他的血脉手足只剩下九皇妹一个,大抵是怜惜她病弱,年幼时无人过问,他对这个九妹偏宠了些,想封她为敬国公主。
她却不肯受封,只要席玉一人。
他起身道:「你们走吧,往后不要再回燕京。朕亲自送你们这一程。」
本该斩草除根,肃清天下……他终是念及旧情,软了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