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父亲书房前跪了三日,痴心不悔,只为嫁他为妻。
新婚当夜,他为救长公主性命,无情一刀,剖开我心,沥沥取血。
我傻透了,也死透了。
冲天怨气直上九霄,我重生当年,在漫天风雪下,跪在那位人间修罗权倾朝野的宦官面前,只求……上他的榻。
终于我用这副冰肌玉骨的皮囊,换得了一把复仇杀戮的刃
第一章:红罗帐,杀妻
1
今晚是我新婚喜夜,我坐在梨花雕的拔步床上,千丝密缝的嫁衣蹭得脖颈有些痒。
尚是云昭的初春,春雷在头顶滚了几遭,豆大的雨珠簌簌落下,打在鸳鸯瓦上。
堂前喜宴,宴酣酒浓,丫鬟婆子皆去了别处。
两扇没关紧的窗被风吹开,「哐当」直响,吹落了红绸,吹倒了红绡春帐。
一对高燃的龙凤喜烛折断半根,嫣红的烛油似血,凝固成碧。
我抬手去扶,被滚烫烛油烫在掌心,钻心地疼……总似寓意不祥!
这段姻缘婚配是我求来的,质子府的那些嘴碎婆子暗地里总说是我高攀了温虞。
温虞的风骨、容色世间少有,美玉清华,谪仙殊色。
若非要挑出能与他媲美的人,只有恶贯满盈,只手遮天的司礼监「千岁爷」——席玉。
这个名字在我心上打了一突,连唾了两口去晦气。
而我只是户部左侍郎之女,从三品出身,在世家林立,官宦如云的皇都燕京,委实不打眼。
温虞风华盖燕京,真正想嫁给他的女子却少之又少。
为何?
他不仅是附庸国送来的质子,还是个「废太子」,身份不光彩,处境尴尬,可能这辈子只能留在云昭做一子废棋。
我费尽心思求了爹爹许久,爹爹气得要与我断绝父女之义,但最终还是耐不住我的哭求,应允了这桩婚事。
多年爱慕得成正果,往后我就是温虞名正言顺的妻,我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他,我会对他好,陪他白头偕老。
想到这,我牵起浅笑,满心欢喜等他过来行洞房礼。
雷声响彻,房门被推开。
颀秀身影由远及近走来,苍白失色的手指掀开盖头。
我含笑抬头,对上他的面容。
玉芝兰芳的面容,如描似画,本该灿如春水的眸,今夜意外地淡。
挺拔的鼻尖下薄唇微抿成线。
身上喜袍沾染夜幕雨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似乎连修润的眉梢也染上了霜色。
我努力去无视他今夜的不同,勾起笑容,小心翼翼唤他:「夫君。」
红色的喜袍在滴水,透出蘸满血色的鲜红,我慌忙扶着他在床边坐下:「夫君是不是来得太急,没让下人撑伞?衣裳湿透穿在身上会染风寒,我让婢女去熬碗姜汤过来……」
我急着要起身,温虞握住我的手,毫无温度的冷。
「晚裳不必去了……」他哑着清冷的嗓音唤我名字,「嫁给我,你欢喜吗?」
「欢喜!得此良君,是妾身修来的福分!」我满心满眼都是他,回答时忍不住漾开笑容。
他淡淡笑了一下,抱起我放在喜床上,鸳鸯成双的被盖住我们两人。
冰冷的手指却温柔无比地脱去我的鞋袜,嫁衣……
我红了脸,问了句:「我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吗?岁岁如今朝。」
身上男人微怔后低声道:「好!」
他俯下身,凉薄的唇带着毫无温度的吻滑下。
「疼!」我忍不住呢喃。
身上的人耐性地吻去我眼梢的泪,喑哑地在我耳边问:「晚裳,你爱我吗?」
我忍着痛,仰着脸想要看清红绡暖帐中温虞寒玉色面容上的神情。
「岂能不爱?妾身等了六年,盼了数不清的日夜,才等到今夜洞房花烛。」
窗外的惊雷盖住了他出鞘的声音,一点点抽出寒光匕首,冰冷的匕刃映着喜被上的交颈鸳鸯,也映着他寒潭覆雪、无情的双眸。
心口蓦地发凉
我甚至没能感觉到痛。
原来刀刃入肉的声音,像是纸被撕碎。
灼热的心头血烫在他如玉的手背上,曾经为我买糖的手,教我弹琴的手,抚过我眉眼的手……
短刃整个没入胸腔,贯穿我整颗心。
迟来的剧痛令我痉挛,我痛得张开唇瓣,双眸涣散迷惘地盯着他。
为什么……
蠕动的唇瓣发不出声音。
青色的电光闪过,我终于看清温虞脸上的神色,苍白的面容凝着眉尖,复杂又痛楚,终于所有的痛楚散尽,只余下无情和残忍。
滴答。
胸前的血染透缠枝的宝相花,顺着锋锐的刀刃,一滴滴涌落。
已分不清那是我的血,还是我的泪。
温虞接来琉璃盏,汩汩涌出的心头血滴入冰凉剔透的药盏内,一滴也不浪费。
他望着指间血,淡淡向我道:「燕京冬长雪寒,长公主身有心疾,每每入冬会咳喘绞痛,随年岁增长越发严重,天下灵丹妙药难医。钦天监的监正,观天象卜言,说你与长公主八字相克,荧惑冲月,需用你的心头血入药,延年治疾。以你性命代公主病劫。」
我望着胸前血色浸染的嫁衣,艰难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那些隔着岁月轻纱,明明灭灭看不清的事,此刻,我想了通透。
六年前相遇,今夜大婚,都是他一步步筹划,只为取我的心头血为长公主入药!
2
多年前,西辽与云昭一战,西辽大败献上珍宝美人以及「废太子」向云昭投诚,甘愿成为云昭的附庸国。
江畔赏月楼里,温虞青衫广袍,谦然似云中月,赋诗一首赢得满堂华彩。
正因如此,身份低微,容色动人的温虞被燕京喜好男风的权贵看中。
晋阳侯世子逼着他一杯杯饮酒,我看着他玉色的双颊染上潮红,双眸被酒水呛出泪光, 却无能为力。
那时,我便在想,燕京肮脏龌龊地,为他脚下泥都不配!
宴会散后,我悄然跟在他马车后面,到了质子府前,他踉跄逃下马车,剧烈呕吐,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绾起的青丝散了满肩。
灯影下,温虞的背影纤薄,肩胛骨在青衫下轮廓可见,他是那么的瘦!
瘦得让人心疼,让人想要倾尽所有对他好。
从那日起,我有意无意从质子府前路过,只为能看他一眼。
时日长了,我又不甘心只看他一眼,又偷摸写些不署名的酸诗丢入府邸内。
诗写多了有一回被温虞抓了正着,他站在院墙拐角下,雨过天青色的云服被风吹得腾起,质子府内的海棠花越过墙头,枝枝蔓蔓,成了他身后如画的背景。
「宁姑娘,在下名微势薄,体弱无用,不值得抬爱。」他静静而立,抵唇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咳到我心底,抽抽地疼。
我红了脸,细想之下,发觉他竟知道我是谁,又泛出丝丝甜意。
漆玉般的眸看了我两眼,他淡声道:「往后不要再写书信给我。」
我的心口猛地一跳,被挖空似的难受。
当时年少,爱一个人,就想将自己烧成一团火,不惜一切靠近他,温暖他。
「温公子,我写给你的书信,你看过吗?」我抬起眼直勾勾地问他。
「没有。」他回答了当。
「我这首诗是刚写的,你看一眼!」我从袖子里抖出一张信笺,执拗地送到温虞眼下。
他迟疑片刻,还是伸出修润的指尖接了过去。
当着我的面,一字一句念出我情意绵绵,狗屁不通的「大作」!
我脸烫得如刚出锅的山芋,温虞一脸波澜不惊:「宁姑娘这几处平仄不对,唔……对仗也有问题,还是不要再写了。」
点评完,我以为温虞要将信笺撕毁掉,不想,他叠了工整收入袖中。
我少时无知的情痴,和那首鬼见愁的「情诗」,似乎被温虞珍藏起来,留给了我不该有的念想。
我很听温虞的话,他不让我写诗,我便不写。
他在燕京太学苑读书,我也追去了太学苑,太学苑男女弟子皆收,只是分为两院,两处隔得较远。
每到下学时分,我像座「望夫石」等温虞出现,装作不经意从他身边经过,在他怀里塞入一把糖,有时是松子糖,有时是琥珀糖。
这些糖,是我天不亮跑遍燕京买来的,他在云昭为质子的日子过得这般苦,我想让他尝点甜。
除此之外,我和温虞的关系仍是不冷不淡,毫无进展。
后来,我才知温虞不喜欢吃糖,我买给他的那些糖,他一颗也没尝过,就像那些绞尽脑汁写给他的诗信,他也不曾打开看一眼。
无用之物,捧到他面前,也会被他弃之如敝屣。
只是我醒悟得太晚……
如果不是那日下学,晋阳王府的小世子,驾了两辔露着王府标识,要强抢他带走,我可能永远也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是我挡在了温虞面前,忍着畏惧,直视世子道:「我与温公子心意相通已久,还请世子不要夺人所爱!」
那一刻,我没想到为官的父亲,没想过自己会惹上多大的麻烦,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保护温虞,人间的月,谁也不能糟蹋他!
世子脸色愠怒微讪,他越过我,不甘地盯着温虞:「她说的是实话?你喜欢一个从三品小官之女,如此寻常颜色?」
温虞平静点头,从我身后走出,握紧我的手道:「晚裳甚好,我心悦之。」
我从不知我的名字如此好听悦耳,从他唇齿念出,绕心扉不绝。
「何以证明?」世子不肯放手。
我急得去寻温虞衣袖:「我写给你的情诗呢?你带着没有?」
温虞笑了笑:「别着急,我一直随身都带。」
他拿出那张收藏妥帖,尤带体温的信笺,晋阳世子一把夺过,一目三行扫视,唇角无声咧开,嗤道:「粗言俗语,自甘下贱!以温虞之才,能被你一两首打油诗勾引?你哪点能入他的眼?」
我手心一瞬寒彻,却被宽大掌心牢牢握住。
温虞道:「我不会负了宁姑娘的心意,还请世子将她的信笺还我。」
众目睽睽下,晋阳世子碰了一鼻子灰,乘车离去时,他目露凶光,恶狠狠向我道:「本世子得不到的人,你别以为你一个小户女能得到,皇宫里觊觎于他的人多得是!」
这句话落下,温虞的脸色冷了冷。
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不明白——我从未有过占有之心,我只求远远看着他,护着他。
3
回质子府的这一路,温虞没有再说过话,我跟在他身后,从兜里摸出最后一颗糖递进他掌心。
「温公子你别怕,我虽然出身不高,但我会护着你,不让其他人强迫于你。」
温虞垂眸凝着掌心的糖,忽然道:「你想不想进府邸坐会?」
这是温虞第一次邀请我入质子府,他的质子府并不宽敞,只是两进的小庭院。
庭前有莲池,屋后种青柏。
自此以后,我能时常出入他的府邸,他会教我弹奏西辽独有的大瑟,二十五弦,声声相思。
夏日青衫薄,他调弦的眉目专注温润,胸膛隔着纱衣贴在我的后背:「宫调在这,不要颤了音……」
温虞的气息,与莲池清风交融,是我无解沉沦的毒。
他与我贴得如此近,只要我侧过脸,就能吻上他薄如杏花的唇。
可我终不敢越过雷池,不敢亵渎他半分。
温虞知我嗜甜如命,他每早会买糖,站在太学苑门前等我,只待将那一小袋包裹好的松子糖放入我手心。
时间久了,成了太学苑的一道「风景」。
与温虞相识的同窗会取笑他:「又去买糖哄未过门的小媳妇欢心?温虞啊,你们何时成婚?到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是甜酒!温虞藏了这么多糖,府里的酒定然也是甜的!」
「温虞原本是太师得意弟子,自从遇上宁家小姐后,日日起早买糖,前几日在课上竟犯了瞌睡,被太师骂了好一顿。」
听到这些嬉笑的话,我尝了一颗松子糖,却觉得没那么甜了。
下学后,我拉着温虞的衣袖:「往后你别再给我买糖,我不吃了!」
温虞笑得眉眼弯弯,轻拂过我紧蹙在一起的眉头:「晚裳,他们的话别放在心上,太师只是说了两句让我多休息,明早城南有蜜饯果,你吃不吃?」
我扭着他衣袖,纠结好一会才说:「想吃……」
温虞唇角绽开笑,轻轻浅浅,像是落下的海棠花在水里打了个圈,流入我心间。
「城南离质子府太远,你大可让下人去买。」我心疼他,不愿让他起早。
「我不放心。」他认真道,「晚裳为我买过那么多糖,让我在云昭的日子不再凄苦。用心待我者,温虞不敢忘。」
「那些甜,值得我为你买一辈子的糖,或许还不够!要用两辈子才还得清!」
我的心彻底没了方寸,我从不知,清冷的、不染尘烟的温虞说起「情话」,会这样蚀骨惑心。
六年的相伴,我对温虞的情,早已渗入灵魂。
父亲许我荒唐,却不许我嫁给温虞。
温虞的身份是耻辱,是棋子、玩物……
正经人家,无人愿意把女儿送入火坑,一辈子打上耻辱烙印。
我在父亲书房前跪了三日,决绝不肯起身。
父亲痛心疾首劝我:「裳儿,温虞不是良配!容貌太过却无依托,他这些年韬光养晦,与朝堂有千丝万缕联系。裳儿这些事你不知,他一直没放下归国夺权的野心!」
「你嫁给他,终会被他抛弃,只会沦为争权夺势下的祭品!」
彼时,父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哭着闹着绝食,甚至威逼父亲不能嫁给温虞,我就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自小对我有求必应,这一次也不例外。
在我绝食奄奄一息时,父亲含泪去了质子府,传达了结亲之意。
我以为,隔日温虞会来提亲,可是我足足等了半月,才等来质子府的婚书聘礼。
为此,父亲落了颜面,在朝中被人耻笑,我分明是下嫁给温虞,他却如此不识趣,显得我是倒贴赔嫁。
出嫁那日,父亲没有送嫁,而是留下一句话,我与温虞成婚后,他再无我这个女儿。
我没了家,没了父亲,被家族舍弃……宛若扑火的蝶,断绝所有退路,嫁给温虞为妻,成全这段六年不悔的少年爱慕。
4
可他给我的是新婚之夜,心口一刀!
为什么……
我是如此爱你,抛弃了一切!
身体因痛而痉挛,我张开嘴,如涸泽的鱼剧烈喘息,不甘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他:「为什么……是今晚?」
六年相识,他要我的心头血有无数次机会可取,为何偏偏要在今晚?
温虞松开握刀的手,琉璃剔透的药盏已盛满心头血。
我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却咽不下喉咙里最后一口气。
那双浅澈幽邃的眸,望着我将死的灰败模样,如隔着浅浅雾气,不惊波澜。
刀刃的血,顺着他指尖滑落,他又覆上我狰狞不闭的眼。
「唯有你在最欢愉时,心头血才最精纯,才能剖出一盏的量给长公主入药。」
他平静的话,一字一句涌入我耳中,似乎比剖心还痛几分,我却连颤抖的力气也不剩了。
我想问他,对我可曾有过一瞬的真心。
这样的蠢话,我没有问出口,他是温虞,在云昭受尽耻辱,城府似海的废太子,用谪仙的皮囊蛊惑众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父亲的话,一语成谶!
门被推开,浑浊的雨腥送来最后一缕人间尘息。
女子穿着绣牡丹嫣红的宫装,比我更像今晚的新娘。
说出的语调,比满头朱钗华胜更为清脆雍容:「温公子劳你脏了手,为本宫取药。」
温虞浅声温语道:「公主服药后,心病当好。」
女子盈盈笑出声,拿出丝绢贴上前,仔细擦去温虞掌中的血:「她死了,我的病当然会好。」
「满屋血腥,公主千金之躯不宜久待,」温虞看她为自己擦手,清眸笼着一层晦暗不明的光,「待在下处理完亡妻,沐浴更衣后,再回公主身边。」
女子眸光一瞬阴寒:「这种事交给本宫手下处理,温公子不会后悔心疼了吧?」
温虞淡淡道:「不会。」
长公主娇娆的脸上重展笑意:「做大事者,何患无妻?本宫会履行与温公子的约定,但温公子也不许食言,你知道这六年,本宫见你与她在一起郎情妾意,本宫嫉妒得要发疯!」
「我只是为了等这一日,为公主取药。」他的回答,无爱无恨。
……
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温虞附在耳畔轻声地说:「晚裳,是我负你。若有来生,我还你一命和这一世的情。」
枉死在所爱人之手,剖心沥血救了他人……
我不甘心!
怨气冲天而起,直上九重天。
我放不下前尘,入不了轮回,魂魄留在人世,留了足足五十年。
在我死后,温虞成了长公主的裙下臣,座上宾。帝王昏聩,沉迷岐黄炼丹长生道,由掌印宦官席玉把持朝政。
席玉是个狠角色,杀朝臣,乱朝纲,批红掌印、独握大权,凭他一句话,内阁首辅也见不着皇帝。
温虞与长公主另成一派,获朝中宗亲王支持,与权势滔天的席玉抗衡。
两大势力僵持十年之余,煊宗御龙殡天后,宦官势力被清算,昔日只手遮天的大宦官入了镇抚司的诏狱。
谁能想到在朝中为非作歹几十载的大太监,竟是个「假太监」!
朝中哗然,长公主出面定了「假宦官」席玉的罪,上百列数,罄竹难书。
席玉被赐车裂,死后又被挫骨扬灰。
「毒瘤」被拔除后,长公主把持朝政,温虞不再是她裙下臣,她彻底爱上温虞,甚至想要封他为王夫。
温虞说服长公主,领了云昭几十万精兵征伐西辽,妄想荣归故里,血洗前耻。
西辽投靠了金国,与金国结了盟军。这一战,云昭不仅没有胜,温虞还战死在战场。
长公主失了温虞这个「主心骨」,又失了几十万兵马,云昭大势已去。
金国铁骑南下,长公主慌忙迁都金陵,也只捱了短短二十多年,金陵被破。
所有烟云浮华尽归尘土。
有人想起假宦官席玉,他虽雷霆手段,但杀的是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佞臣。他虽把持朝政,但百姓安康,四海平定。
功过难言的「大奸臣」席玉已死去数十载,化为尘土守着曾经的云昭故国。
我的怨魂辗转红尘,看尽人世苍云。
九天之上,空濛处传来佛音:「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5
我醒来时,只觉得周遭冰凉,以为已过了忘川河,到了地府殿。
「公主醒一醒该吃药了……」细微伶仃的说话声,响在耳畔。
这一口汤药伴着尘息入喉,我挣扎着猛喘了一口气,活了过来。
入目是逶迤落下的宫帐,宽敞的大殿石砖泛着幽光,寥寥几样摆件,显得空荡寂清。
只有一个小丫头穿着云昭皇城内的宫装,伏在我床榻边,双眼潮红显是才哭过。
这不是熟悉的宁府,这是哪?
我是谁——
「怎么哭了?」甫一出声,我暗自心惊。
清稚娇婉的嗓音透着沙哑鼻音,听来不过十五六岁光景。
低头看去,绣朱鹮的宫装云袖下露出玉藕般的一截细腕,仿佛用上力道一捏就会碎裂。
十五六岁时,我初遇温虞,为他爬树摘过花,在太学苑时又为维护温虞名声,同人拌嘴扯过头发。
这具苍白羸弱的身子,不是我自己的!
「殿下,您落水高热有四五日了,奴婢去坤和宫递了消息,却无人来过问一句。」小丫头哭得像个红眼兔子,因我一句话,满腹委屈倒豆子般往外蹦道:「长公主入冬又犯了心疾,皇后娘娘把她疼得像眼睛珠子似的,太医院的医政全被召去了长公主那!」
她气得咬牙,恨恨又道:「难道长公主是公主,殿下就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了吗?」
我听她断断续续的话,摸清了一些事。
我重活过来了,却活到了别人身上,还是公主。
听她提起长公主,心口处骤然痛了起来,我咬着唇问她:「是卿华吗?」
煊帝膝下子嗣不多,只有九个,大多没能活到成年。
长公主是皇后所出,其他的子嗣出自后宫妃嫔,长到弱冠的只剩四个。后来二皇子起兵谋反死在流放途中,身负贤名的六皇子却被查出私造玉玺,被罗织下了司礼监的刑狱,饮恨自尽。
煊帝的子嗣只剩下盛宠的长公主和体弱多病、身居内宫的九公主。
仔细想了想,这个九公主出身低微,生母乃是皇后身边的更衣婢,被煊帝醉酒后一朝宠幸生了位公主。
身边宫婢爬床,皇后心有记恨,宫婢诞下公主后封了才人,只当了三天才人,就死了。有人说她是贱命福薄,承不住皇恩浩荡。
如果我的魂真落在那位九公主身上,她高烧四五日,无人过问,也不足为奇。
出身低微,无人照拂的公主,在后宫的处境远比不上受宠的奴才!
「公主那是您长姐名讳,可不能乱叫被人听见!」胆大的小丫头,这时候害怕起来。
我眸光闪了闪,心镜透亮起来。
如我所想,我成了云昭最不受宠,病气缠身的九公主,甚至连她的名儿都不知道。
为了多掌握些信息,我状若无意,向她套话道:「我是怎么落水的?身边有人跟着吗?」
她拧着秀眉道:「公主半夜出了寝宫,奴婢和锦鸢姑姑都不知晓。等被人发现时,公主已坠入太液池,心口撞在假山石上留下一寸多长的伤疤!」
「大概是我失足滑下去的……」我暗中琢磨,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半夜离宫能为了什么呢?大概是要去见一个人。
小丫头换了副表情,咬着银牙道:「太液池边有扶栏,没人推公主,您绝不可能自己掉下去。定是那群把持朝堂的阉人,他们不许后宫嫔妃再生子嗣,连堂堂公主也敢下手!」
我眉心跳了跳,没想到背后牵扯的事远比我想的要广。
「没有凭据的事,流纱休得在公主面前嚼舌头!」门帘挑起,风赶着碎雪钻进,同时进来一人,头上梳着工整平髻,身上穿着洗得褪青色的宫裙。
模样三十多岁,只是寻常容色,却显得端庄沉稳。
九公主不得宠,身边左右不过几人。来的人十有八九是提及的锦鸢姑姑。
我试探向她唤了一声:「锦鸢。」
她噙笑向我行了一礼,塞了汤婆子到我手里:「外面又下了雪珠,天寒得紧,公主刚醒来风寒未愈,万不能再着凉。」
我捧着汤婆子,才发觉如今正是隆冬,雪珠子沙沙打在宫檐青瓦上,发出蚕食桑叶的声音。
那小丫头原叫流纱,被姑姑训了一声,不大服气的模样,顶嘴道:「除了那群阉人还能有谁?李贵人怀了龙种,被身边宦侍下药堕掉了孩子,宫女环儿心疼骂了阉官两句,就被上了『胭脂醉』,打得满嘴是血,痛得咬断了半截舌头!」
我听得骨子里泛起凉气,不住咳嗽起来。
锦鸢来我身后拍背顺气,道:「你也知道阉官说不得,宫中哪处没有东厂眼线,你仔细也被割了舌头!」
流纱怏怏闭了嘴,拿别的东西撒气:「银丝碳也见底了,普通灰碳烧不得,味道呛人,烟又大,公主受不住!那群拜高踩低的下作玩意,眼里只有长公主一位,恨不能让九公主自生自灭。」
「要不是奴婢去求看管内廷的小黄门,让他去宫外买了点药回来,公主指不定就醒不来了!」她说着又要哭,闹得我有些头疼。
我伏倒在锦鸢肩头,倦得闭了眼。
「殿下睡吧,奴婢和流纱在外头守着。」她扯了流纱出去,空荡大殿只剩下落雪声和炭火烧裂的声音。
身体疲倦无力,我却没了困意,眼睛直勾勾睁着盯着白如雾的顶幔。
抬手摸了摸心口处,巧的是这具身子也有一寸来长的伤口,隐隐地泛着刺痛。
我若没记错,上一世这位九公主没能活到出嫁年华,便病故了,算算只剩下一两年光景,处境又是这般凄凉不济。
不甘心,不甘心……
他们取我心头血,屠我如猪狗,今生这些人还活着,我怎能咽下这口气!
6
浑浑噩噩过了几日,每日服药吃清粥,我身子渐渐有了起色,能坐着半日同她们说说话。
锦鸢看过我胸口前的伤,惋惜说:「被碎石划得太深,又没用药医治,怕是要留疤了。」
我笑着安慰她:「留在此处,不解衣裳看不见,总好过留疤在脸上。」
「姑姑手艺好,为我梳个发,日日躺在床榻哪也不能去,难受得紧。」我向她央求道。
锦鸢闹不过,取来铜镜,又拿来紫檀梳子,为我绾髻。
我这才看清自己的脸,莹白纤巧的脸上青眉如黛,常年不照光的肌肤,雪一般白润,衬得一双乌眸,亮若琉璃灯。
眉目坠星河,香腮和春雪。
虽然体弱,却是个天真娇柔的病美人。
无人知道我在量价而沽,打算把这具身子卖个「好价钱」。
入夜掌灯后,我服了药不肯睡,坐在窗边烤火盆取暖,陪流纱打络子。流纱打络子又快花样又多,能换点钱补贴宫中吃用花销。
可这些远是不够的,皇宫这只餍兽,吃人也吞财,欲壑难平,只有……攀附上权倾天下的那位,才能翻身从鱼肉到刀俎。
该轮到我执刀了……
我品着舌尖寡淡的茶沫,听着宫墙外回荡的更鼓声。
「该落钥了。」
流纱停了络子,眼睛像带了钩子盯着糊了窗纸的槅花:「殿下听见声音了吗?」
我屏息去听,宫道上响起整齐簌簌的踩雪声,宛若百鬼夜行。
流纱冷嗤道:「十八仪仗,焚香执扇,见者,文官下轿,武馆下马,以头点地行五体大礼。直到千岁爷的文轩青盖离开,方可起身。」
「但凡期间抬首仰目,冒犯九千岁的人,轻则挖目去舌,重则首身分离。」流纱吐气成雾,满目冷色。
「宫道上是九千岁的仪驾?」我问。
「除了司礼监那位爷,天下还有谁能如此……」流纱说起时,轻蔑凝恨,「每晚落钥前,九千岁都会从这条路出宫,明火仪仗,焚香不绝,隔着宫墙都能看见、闻到!」
纸窗上映着游移的光,待辇驾离开后,夜幕才姗姗重回,笼罩大地。
这一闹,流纱没了打络的心思,与我说:「听闻千岁府里,养着不少美人。殿下您说,太监去了势,还要女人做什么?」
这也是锦鸢姑姑不在,她才敢和我说这些浑话。
我盯着火盆里明灭火光,道:「也许那位不是真太监。」
流纱吓了一跳,随即大笑起来:「公主不懂,敬事房里有档作不了假,但凡有点权势的宦官都会留着自己的命根子,做个念想。那位千岁爷与旁人不同,他是天阉身,天生是要当大太监的!」
我心头狂跳,下意识想说,不可能,他明明是个假太监!
难道上一世席玉被赐车裂,秽乱宫闱的罪名,只是长公主硬加上的污名?
「流纱你不干活,又在胡言乱语!」回殿的锦鸢正巧听见,柳眉横竖,抬手要打,「说这些话,也不怕污了公主的耳!」
流纱被拧了耳朵,可怜兮兮讨饶:「好姑姑我错了!我掌嘴!」
她作势在嘴巴上拍了两下,锦鸢才松手,怒气未消道:「早些睡,明日还要去司衣局领缎子,年关岁末了,该给殿下裁两身好衣裳。咱们人微言轻,得早些去才能挑到些能入眼的。」
锦鸢出门打水,我拉过流纱小声问:「千岁府里都是些什么样的美人?」
他到底喜欢何种美人?
流纱眼珠子乱转,有点笑我的意味:「好公主,怎么关心这个?太监嘛,自然喜欢人比花娇,皮滑肉嫩的,越是柔弱易摧残,越合他们的心意。」
我懂了……
天刚亮,冥冥天光映在白雪上,冷得伸不出手,锦鸢却要走了。
我从被褥里探出脑袋:「姑姑,你去司衣局为我挑些白色的衣裳,要薄一些,透一些。」
锦鸢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年关穿白衣,不吉利。何况您的身子刚转好些!」
我固执道:「姑姑你听我的,只要白色,要穿上去显得柔弱堪怜。」
锦鸢沉默凝我半晌:「殿下,您是不是有事瞒着奴才?您以前最忌讳白色,说白色是灵堂的颜色,您要长命百岁!」
我见瞒不住她,索性坐起身道:「姑姑,我要……入九千岁的眼!」
「您说什么?」她满脸皆惊,五官揪在一起。
我直视她不安的眼睛,沉静坦然道:「姑姑,我要从这偏殿出去,我不能在这年复一年地等下去,等父皇想起我这个薄命的女儿。」
「我别无选择,姑姑……我出身微贱,没有母族做倚靠,我只能靠自己!」
我只能靠自己,收回这笔血债!
锦鸢听完我的话,影子凝固在混沌的天光下:「奴婢懂了,公主想要成为真正的公主。」
「公主既有这样的抱负,何苦要等到今日?」
我道:「曾想偏居一隅,求得安稳,但后宫中有人还想要我的命!我不想争,可是不得不争。」
我也曾想做他妻侣,问他食可安,衣可暖……但他亲手断送了这一切!
「能扶我青云上,能给我锦荣华的人,只有那一位千岁爷。」我凝望着窗外雪,缓缓道。
锦鸢轻叹一口气:「公主说得不错,可他……终究是一位阉人。」
「他贪我容色,我谋他权势,这很公平!锦鸢,我不会后悔!」
锦鸢扶我重新躺下:「公主已选好去路,奴婢愿帮助公主得偿所愿,白色太寡淡了,当选明黄之色。」
这一回换我瞪大了眼睛,能着玄黄者,只有天下之主。
这是冒犯天威,杀头之罪!
锦鸢镇定勾起笑:「公主莫怕,咱们小心行事不会被人发觉。九千岁立于众生上,百官阿谀,寻常之物岂能入他的眼,只有您穿上天家的华服,代表天家之威,跪伏在他面前,以高贵身份折下背脊,甘心沦为他掌下欢……才能得到他一顾。」
第二章:雪地舞,惑君
1
十二月的皇城,银装素裹,呼啸一夜的霜雪结在青砖瓦上。
更鼓声已敲过,隐隐听见细碎踏雪的声音,整齐的脚步伴着呵气声,森森鬼魅的影子,像是夜行勾魂的十殿阎罗。
冷肃的风送来金甲子御贡凝香,香味浓盛,遇风不化。
一斛万金的香料,产自沙海深处暹罗,送入云昭后尽数赐给了那位千岁爷,连坤和宫母仪天下的那位也没能闻个味。
我解下系带,肩头大氅坠进皑皑白雪间。
赤着双足,一步步走下阶台……
脚下陈雪结了冰,又寒又锐,刀子一样割在脚心。
流纱惊恐不定地从宫殿追了出来,急声喊:「殿下您要去哪?」
静默立在庑殿下的锦鸢抬手拦住她:「这是公主选的路……」
我回了身,肩头的发和身上明黄的裙被风吹得翩跹,淡不可闻的话音被风雪掩埋:「以身饲虎。」
用这具皮囊,供给那位人间修罗妖魅,求得一柄复仇的刃。
宫道外有一片梅花林,寒香四溢,玉梅若雪。
我折下一束梅枝起舞,足尖在雪里冻得绯红,却不能停下。
裙纱飞扬,指尖翻飞……记起的是那一年的六月,他抚琴瑟,我舞在花间。
「这一舞叫『惑君心』,温虞你看着,这一生我只跳给你一人看!」
他冷若山巅雪的眸,有了一丝光亮裂痕,映着我朱红衣裳,轻叹一笑:「我竟不知命运待我薄还是不薄,背离故土,流放千里……却拥有了你。」
我将梅枝叼在唇间,足尖勾起雪沫,轻盈地折身如蝶。
骗子!
「何人在那?」阴森尖锐的声音穿风而直,十几把绣春腰刀同时出鞘。
华盖辇乘上的那位,微微抬手,命他们收刀待命。
风中浓郁妖冶,靡靡不可测的金甲子香气,竟盖过了满院梅花。
一曲舞罢,双足早已没了知觉,浑身却觉得热,烧着一把灼烈的火。
我踉跄涉过积雪,走到八抬轿前,还有五六步之遥,又是拔剑出鞘的鸣声:「站住,何人胆敢冒犯千岁仪驾?」
落雪被体温焐化,沥沥从发丝滴落,我浑身湿透跪在他的辇乘前颤抖:「我想同千岁爷做个交易。」
「寒冬冷岁,在雪中起舞待本座……公主殿下好雅兴。」轿辇黑暗中传来幽靡低沉的嗓音。
竟叫人想起,盘踞血肉尸骸长出的潋滟妖花。
蚀骨勾魂。
光听这声音,骨头仿佛酥软,可酥软之后是铺天盖地压下的森冷畏惧。
前世我早早死在婚房,无缘见这位权倾天下的千岁爷。而今,跪在他銮轿前,才知我不过是神魔座下的芥子蝼蚁。
我死死握紧掌心,直到指尖入肉,钻心地疼,才顶着压迫开了口:「我听闻千岁爷喜欢风雅绝色之物,我甘愿……」
舌头打了结,陡然哽咽。
双目洇出血丝,我磕头埋在肮脏碎雪里:「我甘愿自荐枕席,成为千岁爷的欢宠……」
层叠绸纱帐里传来轻笑声,似嘲讽,似怜悯,似有那么一丝兴趣……
「那你想要什么?」那人挑着慵懒尾音,似在斟酌这场交易是否值得。
我起了身,在寒风里挺直腰背,一字一句从冷得颤抖的牙关里挤出:「我呀……我想穿绫罗缎,想吃珍馐美食,想要无人再可欺。我要堂堂正正做公主,受人跪,被人捧!」
「我要权势,要泼天富贵……还要,长公主的那颗心!」
她欠我一颗心,当还!
饶是在九千岁的威压下,两个提着香薰笼的太监还是对视了一眼,敷粉煞白的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长公主是嫡公主,深受煊帝宠爱,横行宫闱,而且,她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既是交易,你自荐枕席想伺候本座,本座也要验货才行。想要权势富贵,都容易,只是长公主的心……」幽靡微凉的嗓音陡然止住,从胸肺间震出撩人笑声,「你能讨得本座欢心,拿给你也未尝不可。」
天下间能与长公主党羽一争的人,只有这位掌印大宦官!
可是这位爷是人间修罗,做的是抄家灭族、剥皮烹肉之事,我以为求他答应会很难,要付出极重的代价。
没想到,他轻易就应了。
「近来,让本座瞧瞧公主何等姿容,能提出取长姐心窍的要求。」
我起身走到辇乘前,提灯的宦侍举起掌中风灯,让轿里的那位看清我的模样。
黑暗中有人前倾了身子,我得以见到传闻中的九千岁——席玉。
只是惊鸿一瞥,我无意识屏住了呼吸。
那人戴着描金的乌纱帽,露出一张颠倒众生,过分漂亮的面容,眸梢微微上扬,流转的黑色玉瞳冷厉却妖冶,他不看人时,眼梢缓了弧度,倒显得慈悲众生。
唇色如丹,也不知是不是点了胭脂,寻常时候微微勾着凉薄邪佞的弧度。
魅色妖骨,在茫茫一片白雪中如一株含血红莲。
风灯流泻出的莹莹光亮,照在他江海云烟的斗牛袍上,如有生命般起伏游弋。
眼前的人与温虞是两种极端,一个如仙,一个为魔!难怪爱好美色,养面首的长公主也想收席玉入春闺,听闻长公主不过是撩了一段他的青丝,就差些被剁了双手,幸好惊动皇后求情才逃了一劫。
从那以后,长公主又恨又惧,见了席玉的仪驾都远远避开。
席玉摩挲怀中嵌宝的金手炉,丹朱色的唇勾着一点笑,幽幽道:「太瘦太嫩了些,本座不好这一口……瞧不出这张傻乎乎的小脸,能有这么深沉周密的野心,敢拦住本座的仪乘。」
我僵在雪地里,冻得虚软的身子,格外无力。
他是对我不满意?
谁知下一瞬,笼着他身上金甲子香气的雪白狐裘,盖在了我脸上。
轿中人逗猫似的发了话:「别傻跪着了,上来吧……送上门的『小点心』,岂有不吃的道理?本座勉为其难换换口味。」
我懵在原地,机灵的小黄门从旁而出,拱成一张人凳,等在轿子前面。
脑子在刀子似的风雪里冻得转不过弯,他是应了我交易要求?要我到他身边伺候?
「蠢丫头,这般不机灵还想爬本座的榻?」从纱幔中伸出一只如玉皎洁,骨节分明的手,「要本座扶你上来?」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懵懵懂懂去握那双温热修长的手,顺势上了他的轿辇。
2
「公主的手真凉。」他握着我冻得失去知觉的手,靠近唇边,微微呼出温热的气息,像是为我取暖。
又像是怜惜地要吻上去。
辇乘的空间不大,只是席玉上下朝之用,多进了一个人后,显得局促拥挤。
我无处可躲,被他浓香靡靡,侵略莫测的气息包裹,如一只陷入网中,等待被宰割的猎物。
「千岁爷……」我想抽回手,又怕惹恼这位喜怒难辨的爷。
我答应要做他的榻上欢,可是……我的身子很诚实地抗拒发抖。
他握紧我的手,又贴近一分:「还叫千岁爷,如此生分?」
在燕京皇城到了他这个位置,谁还敢直呼他的名字?
我舌头都在打颤,摸不清他所想,轿子里很温暖,他修挑的身子整个压上来,半贴在我身上。
好热,单薄的衣裙下甚至生出一层薄汗。
我颤着舌头,小心唤道:「相……公,相公?」
轿子帘纱笼罩的模糊光影下,身上的人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伴着无处不在的香气,乱人心魂。
「头一回听有人唤本座『相公』,倒是稀奇,公主再唤两声。」
我脸红得要烧起来,讷讷张开嘴,憋了好半天,才小声又叫了两声:「相公……」
身上人很满意,摩挲把玩我的手掌,修长的指节长着薄茧,轻抚过我掌心肌肤,惊起一阵阵战栗。
如同被嗜血的野兽在舔舐。
「公主体娇、音柔,本座喜欢得紧,待会上了合欢鸾榻,本座也想听公主这么叫。」
黑暗中席玉那双潋滟诱人的凤眸,幽靡危险,又洞彻人心。
他像极了黑夜中的艳妖狐魅,只等迷路的祭品乖乖靠近,献上一切供他品尝。
我竟有一瞬后悔与他交易,只想不顾一切逃离他的轿辇。
掌心生出湿漉漉的汗意,我想抽回与他交握的掌心,稍微用力,被他握得更紧,两人的手指死死交缠在一起。
「相公……」我发出猫儿般细碎难耐的声音。
「公主莫怕……」在昏暗纱帐下,他嗓音听来低沉蛊惑,「宫中人多口杂,为了公主清誉,有不相干人在时,公主还是唤本座『千岁』,像此刻只有我们两人,公主可以一直唤奴才『相公』。」
「听公主这么叫本座……」他玉琢般的指尖贴上我的唇,细致魅惑地描摹,「倒是让本座恨不能将整座燕京宫阙,捧到你面前。」
在他指尖下的我忍不住颤抖,九公主这具没长开的身子,对他有这么大吸引力吗?
轿辇外传来小黄门牙关发颤又近乎讨好的说话声:「宗主,城门守还在候着,出宫的阳符也还在小的手里……」
我朝金纱帘外看了一眼,才发现轿辇还停在梅苑外,这些宦侍身上积了不少雪,竟是一动不动地抬轿等着。
席玉漫不经心打断他的话:「美人在怀,今夜本座宿在宫内。」
掌心渗出的汗变得冰凉,皇宫规矩森严,连亲王都留宿不得,他出入宫闱竟如此随意,如自家庭院。
我想起前世,百官私下为他所取,无人敢提及的称谓——阉皇帝!
如凤尾逶迤的眼梢从帘外重移到我身上。
「公主殿下,今夜想在何处?」
他丹朱色的薄唇贴近,再靠近分毫便能吻上我的唇。
温热的气息混着他身上浓沉不散的香气,几乎一瞬间,我脸颊绯红似血,在他灼热目光下无意识舔了舔唇角:「就在今晚吗?」
与他榻上欢?
「千岁留宿皇宫一夜,会不会落人话柄?我……不会逃的,只是今晚……」我害怕得不敢去对上他那双漆黑幽墨的凤眸。
无声可怕的气息自他身上蔓延,他惩罚地俯身,轻咬了一下我的鼻尖:「不叫相公了?」
我又痛又怕,眼泪漫上眼眶,低声叫了一声:「相公……」
「怕吗?怕本座是个阉人会折磨你?」他抱住我靠近胸膛,听他胸腔里震荡的戏谑轻笑。
「不怕的……」我闭上眼睛,这是我选择的路啊!
他语气微微缓和道:「本座会怜惜你,你不愿伺候我,就让我伺候你,公主殿下可愿意?」
连皇后都惧怕三分的大宦官,却愿意侍奉伺候我,何等「殊荣」!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是我要与千岁做交易,」我固执开口,夹着对前世那个人的报复,「还是让我伺候您……只要您答应,给我她的那颗心。」
脏透吧,从里到外……
世上再没有为嫁温虞不顾一切的「宁晚裳」!
轿外,穿赭红曳撒的掌刑千户出了笑音,插嘴道:「师傅不想出宫,奴才知道有个好去处,东暖阁后面有一处鸳鸯泉,泉水半冷半热,能暖身养体。内务府的太监们刚修缮完,还没有谁用过,千岁爷可带公主一同去泡浴,一边赏雪一边做些雅兴之事。」
我听着,缩到了席玉背后,连耳根红得彻底。
席玉薄唇勾出一丝撩人笑意,从指间拨下嫣红似血的玛瑙戒指,懒散一弹,准确无误落入轿外千户宦官的怀里:「难得本座身边还有带脑子办事的人,赏你出宫后吃杯酒。」
「谢爷!」
在宦侍受宠若惊的谢声里,轿辇转了方向,四平八稳朝皇宫深处走去。
轿辇没走出多远,懒洋洋靠在辇乘里的人,贴了过来,把玩我的手似乎不能解馋,他贴近我耳尖说:「去鸳鸯泉还有一段路。」
我绷紧身体,道:「嗯……」
「本座想先试试滋味!」
上一世洞房花烛夜给我留下极深的阴影,以至于他靠近一点,我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僵硬抗拒。
「相公……这么急吗?」我瑟缩着,不留痕迹往后躲。心里想起他是假太监的大秘密!
「相公后院美人无数,那些被调教好的美人,定然比我会伺候人……」我半真半假,娇嗔道。
他恍若如玉的指尖挑起我一缕发丝,幽幽勾起尾音:「公主吃醋了?」
我试探他底线问:「若是我在意吃味,相公能逐了那些美人?」
席玉深不见底墨色的眸闪烁,柔纱透过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如丹青染画的诡谲图腾。
我咽了下喉咙,与眼前人打交道要提着十二分的小心,需得揣着他每一瞬的眼神心思,才不会落得剥皮为画的下场。
纵然,我活了两世,也一点看不透面前人。
上一刻,他还是眸光莫辨,下一刻却怜爱温柔地抚过我耳边鬓发,粗糙的指腹流连我的面颊:「公主无需屈尊与任何人相比,在奴才这,公主独一无二!」
我忽然明白为何他能坐上那无人可及的位置,席玉的嘴,是世上最甜的「毒」。
3
身下软轿猛然颠簸,半靠在我身上的人没有防备,整个贴了过来。
我神使鬼差,在黑暗中滑落下双手……
他到底是天阉身,还是真太监?
手指才触及热意,便被席玉迅疾钳制,他用上三分力道,痛得我忍不住皱了眉。
很快,他松开了手,挑着眉似笑非笑:「公主是急不可待了?」
我也觉得自己是疯了……我知道他的结局,他的下场,才压抑不住对他的好奇。
「公主是想知道什么?想知道今夜本座能不能让公主满意?」他单手贴上我的腰,不重不轻揉捏,又像是钳制怀里的猎物,让我无处可逃。
「我只是无意……」我哆嗦嘴唇辩解。
「小骗子!」
他的唇压了下来,冰凉而柔软,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宁府吃过的香蜜冻子。
墨色柔软的发丝也凝着香味,软软地蹭在我脖颈。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没法思考对策,身子竟诚实地「沉沦」。
以前与温虞有任何一点接触,我都忍不住紧张,害怕亵渎了他……可是这一次,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感受到他的体温与馨香。
直到,他在我唇间一咬,疼痛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他舔了舔润泽的薄唇,一笑颠倒众生道:「这只是开胃点心,到了鸳鸯池,公主也要这般热情回应本座才好。」
我听明白他的话后,心跳急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方才……我回应他了?
轿辇停下,席玉下轿后不等我出来,双手扯过将我整个人打横抱在怀里,用雪白柔软的狐裘从头到脚遮了严实。
我双手拢着他的脖子,急促的呼吸声一直没有平复。
他抱着我,阔步走入鸳鸯温泉池。
池水呈碧蓝两色,碧色那边热气蒸腾,另一侧假山石上还覆着白雪。
席玉放我下来后,修身玉立在我面前,双手开始解衣裳,妖冶双眸微眯,噙笑道:「公主是想自己脱,还是要本座伺候您?」
我耳根发烫,盯着他中衣下线条匀称,充满力量的蜂腰。
我记得,席玉习武,曾有刺客对煊帝不轨,殿前锦衣提督还没来得及反应,刺客就被他一剑斩落殿前。
眼前人除了是个「太监」,其他任何都近乎完美。
难怪世人会将他与琨玉秋霜的温虞相提并论……想到那个名字,胸口前剖心般的剧痛再次浮现。
席玉已脱下朝服锦衣,只穿蝉纱般的素衣下了池水,闭目暖身。
我咬牙抬起僵硬的手指,一件件解下衣裳。
只剩下肩头杏红色的小衣,我瑟缩着缓步走下温泉池。
雾气在我眼前飘散开合,眼前出现了幻觉。
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盛夏荷塘边的书房,温虞一袭白衫,立在我身侧教我临帖:「落笔如勾,转折有力,写出的字才会有风骨……晚裳记住了吗?」
两个人的身影在夕阳下叠在一起,他白衫下的手贴着我的手背,教我一笔一画,临摹他的字迹。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个人的此生命运似乎都交叠在一起,无人能将我与温虞分开……
满纸凌乱,我写满了他的名字,温虞温虞……不知疲倦,恨不能将他的名字刻入骨髓!
真可笑!
我蹒跚涉水走到席玉面前,唇已被自己咬得失色。
凤翎纤睫缓缓睁开,席玉凝着一双墨玉幽眸盯着我:「公主令本座好生久等。」
深邃却炙热的眸光从我肩头滑下,落在那若隐若现的雪肤上。
他抬起颌角分明的下巴,等待我的伺候……
在他幽灼目光凝视下,我笨拙拘起水,道:「要为千岁爷沐浴净身,还请千岁爷转过身去。」
席玉勾了下唇角,如我所言,转过身褪下肩头纱衣。
我捧着水浇下,掌心轻轻抚上去,贴上他滚热的肌肤。
掌心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细看才注意到,他的背上布满瘢痕,只是瘢痕用药物淡去,瞧不出来,只有触摸紧贴时才能感受到。
心底无声一叹,天地炉烹,万物为炼,谁也没有例外。
哪怕站在燕京皇权巅,背后亦是一身的伤……
背对我的人,慵懒地发出幽靡笑音:「公主何故停下,是心疼本座了?」
我被他问得一惊,心里权衡该如何回答。
不等我回复,他道:「公主心疼本座,不如好好地疼一疼本座。」
疼他?怎么疼?
我心里慌乱至极,岔开话题道:「我还可以为千岁爷沐发!」
手指摩挲过他的头顶,湿漉的乌发如缎子一样从指缝划过,席玉懒洋洋半眯着凤眸,像只舒服享受的大狐狸,任由我抚弄他的长发。
五指为梳,一寸寸梳开他的发丝。
恍惚间,掌心下的人变了……
那人也会露出慵懒迷离的神色,尤其在午睡之后,只有那时候,我敢赖进他的怀里,弄乱他工整的青丝,甚至敢摸一摸他玉色的容颜。
片刻的走神,我扯断了指间的长发。
席玉睁开了幽黑的深瞳,我想起长公主差些被剁手的事,慌张想要求饶。
耳边传来轻声叹息,温暖的池水下臂膀抬起,将我拽入他光洁不着寸缕的胸膛。
四目相对,我发懵盯着这张被池水熏染,如绯如荼的妖艳容颜。
「公主殿下,伺候人不是这么伺候的……」
「我没有伺候过谁,千岁爷可教我!」我听着自己被蛊惑的心跳声,无措地移开目光。
朱唇微弯,他笑乱芳华道:「公主可得认真学!」
话音落,唇又一次被封住。
分不清是谁在追逐谁,也分不清是谁乱了心跳。
我抵在他胸膛前,又似乎要与他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双腿发软,呼吸变得急促……我拼命地掠夺,要从他的唇齿争夺回活命的空气。
发虚的目光看不清他的模样,在晕倒前,我似乎轻声地叫出了一个名字。
眼见着席玉变了脸色,凝沉的、阴翳不定的可怕神色。
4
睁开眼又回到了偏殿,我盯着床幔看了一会,确定自己还活在这具躯壳里,想要坐起身。
九公主这具身子太过病弱,只是在温泉池里吻了片刻,竟缺氧地晕在了席玉的怀里。
那人大概没能满意……
一双大掌搂着我的腰,在我起身同时,拽回了他温暖的怀里。
我睁大眼瞳,发出一声轻呼。
他竟还没走,堂而皇之地睡在我寝宫内!
身后人传来沙哑嗓音,略带疲倦,却撩人勾魂。
「真气还没运行完,不能强行打断。」
我躺了回去,从震惊转为平静,背后贴着散发热量的掌心,那股热气从相贴的地方涌入,钻入四肢百骸,如春水滋养这具虚弱的身体。
习武之人,最注重真气内力,绝不会轻易浪费。
目光呆呆盯着帐幔,我想不到席玉为我疗伤的理由,我与他只是单纯的交易不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席玉收回手,披衣懒散地坐起身。
他幽幽开口道:「让他们不必跪着了,回去吧。」
话音落,我震惊看清殿外站起几十道人影,黑压压一片,也不知他们跪了多久。
「微臣告退……」 御医们磕头行礼后,才敢缩着脖子离开。
他是把全太医院的人都招来了?
「该喝药了。」席玉下了床榻,青丝不绾柔顺地垂在后腰,招魂幡一样勾人。
锦鸢无声端来药碗恭敬地送到他手边,他低头吹散热气,模样专注又温柔……
我猛然攥紧被子,想把脑子里乱成浆糊的想法甩出去!
「九九张嘴……」
我呆愣,反应过来他这一声「九九」是在唤我。
「千岁爷,我……我自己来!」
他冷然抬眼,手里的汤勺与瓷碗发出清脆的冷响:「叫什么?」
一旁的锦鸢吓得不敢喘气,紧张地望向我。
我捏着被角,垂着脸,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相公……」
「下回别叫错了。」
锦鸢的脸色先绿后红,站也不是,走也不敢。
大殿中气氛诡异,席玉倒是一脸平静自若地一勺勺喂我喝药,喂完后还不忘帮我擦干净唇角。
「相……相公……」我磕磕绊绊开口,一面又小心打量席玉脸上神色,「我何时才能离开偏殿?」
复仇的第一步已踏出,我手里的刃该见血了!
席玉淡淡吐出两个字:「明日。」
对他而言,让我踏云而上,成为盛宠公主,不过是弹指之事。
「明日你去乾清殿侍药,其他的事,本座会安排好。」
临走前,他又摸了摸我头顶细发:「公主要养好身子,本座不想下一回到了半途,再抱你回来。」
我红着脸,想缩到被子里去,却拉住他云海蒸腾的官服:「明日,乾清宫你在不在?」
心里清楚席玉安排下的事,绝不会出差错……但,见到他能让我安心。
死了一回,我添了些「毛病」,怕黑,怕血,怕一个人待着,怕死在前世的洞房花烛夜里无人知晓。
他拉过我的手,旁若无人地用薄唇蹭过我额头:「东厂番子递了些要紧消息进来,本座不得不出宫一趟。你想要些什么?珠花胭脂,都可以买给你。」
他说这些话时,妖冶的眼梢扬起,墨玉色的眸里光芒摇晃,仿佛能从他的眼底摘出星辰。
我移开眼,拨弄他腰间玉带:「你能不能给我买些松子糖?我想吃糖!」
宫中传言煊帝修炼道法,一不小心走火入魔已病了好些日子,病倒后的煊帝疑神疑鬼,只信任司礼监的人,连皇后也只见过两面,其他妃嫔大臣一律被带刀的殿前锦衣卫挡在外面。
按理说,我这样的身份,连去乾清宫门口逛一逛也不够格。
可当我踏上莲华纹的宫砖,乾清宫威严偌大的宫门自我眼前打开,谁也不敢拦我!
我顺利穿过层叠宫帷,走到煊帝榻前,榻上人虚弱闭目,龙须发鬓皆已半白,朽木般裹在明黄色的龙袍里。
他嘴唇泛着青紫,我心头狠狠颤动,看上去竟像是中了毒!
谁敢给天子下毒?太医院的御医例行把脉探视,竟无一人敢开口!
是那个人……
他早上还将一颗松子糖,温柔勾魂地送入我舌尖……
那双修长玉琢的手无声搅动云昭天下,帝王也只是他掌心中的傀儡!
我站在堂皇幽暗的大殿内,忍不住寒颤。
那日见过的红衣千户,递了药碗到我手里,掌心的热意激得我回过神。
「公主上前喂两口药便可,其他的粗活交给奴才。」他生得一张圆脸,笑起来眼眸弯若月牙,极为憨厚讨喜的模样。
他是席玉收下的徒儿,能入席玉的眼,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
我冲他一笑:「有劳公公。」
「当不得!师傅早有交代,公主安心,」他也不顾忌床榻上的煊帝,压低声噙笑,「师傅晚些会去看公主,不会让公主受冷寂寞。」
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在他们眼底,我大约是他们师傅新收的欢宠……
「公主可以叫奴才『藏海』,日后在宫中遇上任何麻烦,寻不到师傅找奴才亦可。」他贴心道。
「我记下了。」
这皇宫,早已不姓「卿」了!我搅动碗里的药汤,无声勾笑,也好。那颗心我很快就能得到吧!
「皇上醒醒,九公主来喂药了!」藏海俯身唤煊帝。
昏迷中的煊帝费力睁了睁眼皮:「九公主?」
他早已忘记我这个体弱福薄的女儿,不止是他,曾经的九公主只是皇宫里一道无人问津的影子,就连死后也没葬入皇陵,随便塞入了哪个妃嫔的墓里,同葬了。
我没有说话,冷眼望着龙床昏聩的人影,坐下身一勺勺喂给他药。
只喝了几口,煊帝不肯再张嘴,又昏睡过去。
龙榻上的天子只吊着半条命,那人还不想让他死……
「皇上精神头不好,药算是喂过了,奴才送您出宫。」
藏海在前面引路,沉重的宫门再次打开,光影一点点涌入,照亮我的眼,也照亮门外人的容颜。
身子绷紧僵硬,滔天的恨意不期涌上,骨骼里血液中生出刺,千刀万剐地痛!
本该起兵谋反的二皇子,这一世不知为何不仅没有谋反,反而收了野心,成了担心父皇病情的大孝子。
他身侧站着的人,风清月霁,穿着浅蓝色的织锦云衫,刺骨的寒风到了他的身边也变得柔和,轻柔地勾起他的衣角。
云中月,人间玉,亦是初见时的模样!
我钉在原地,眸光深寒裹挟着压抑不住的蚀骨恨意望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
温虞察觉到我的目光,清润的眸扫来,猛然顿住,凝固成冰。
二皇子卿耀觉得气氛不对,率先自俊颜上绽开笑容,介绍道:「皇妹,这是我新收的座上谋士——温虞。」
「之前名动燕京,才华卓越,被无数春闺女儿追捧的『燕京明月』说的就是他!」卿耀用扇骨敲着掌心,话音带着几分调笑促狭。
是呀,我前世也是被这幅皮囊迷了眼。
温虞倒也不卑不亢,行礼歉雅道:「二皇子过誉了。」
他惯会隐忍的,装出温顺淡然的姿态,只等着一个机会,让这些轻蔑觊觎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卿耀抬了抬下巴:「这位是我的九皇妹,身子骨不大好,好几年没照过面,没想到一下子出落成了娇娇美人,叫我一眼没认出。」
「九公主……」他唤我一声,清朗疏离的声线。
我袖下的指甲几乎掐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挺直背脊从他们眼前走过。
这一世与前世有了偏差,温虞没有勾搭上长公主,却和二皇子搅和在一起,成了他的门客。这在我意料之外!
我若有所思盯着廊外积雪,温虞身边的护卫小跑到我面前跪下,示意我屏退身边的人。
「公主殿下,温公子约您待会在梅苑凉亭里相见。」
我没找温虞算旧账,他居然要见我?
「本宫知道了……」我抚着断裂的指甲,眸中溢开冰冷的笑意。
没想到温虞与深居后宫的九公主也有牵扯,他还有多少事瞒过我?
5
我拢着袖套里的汤婆,看那人穿越风雪花枝走到我面前。
往昔这么大的风雪,我会娴静地拂去他肩上碎雪,再为他倒一杯热茶……
我失笑讽刺地弯了下唇角,等他说话。
「九公主……」他念出我的名号,皱着眉心,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
「那晚的事,是温虞的话说重了。」
我悚然惊愕,他和九公主也有暧昧往来?
「我不知那番话会逼得公主跳湖……九公主身体还好吗?」他顿了顿,眸中光芒温和淡漠,却不疏离,似乎对我有一点怜惜同情。
来龙去脉自我脑海里连成一条线,九公主可能倾慕温虞,找了机会向他表明心思,结果被他拒绝了,失望下选择跳湖自尽?
真是红颜「杀手」!算上我,有多少蠢姑娘为他而死?
摩挲着怀中暖手炉,我忍不住轻笑出声:「有用便利用,无用便践踏,为达目的不惜代价,这才是你温虞!难道温情脉脉的面具戴多了,温公子也忘了自己的真面目?」
「如果我不是皇戚公主,只是小户之女,温公子还会关心我的死活?」
温虞面容一刺,他不可置信抬眸,清冷剔透的眸浮动碎冰般深深凝视着我。
漆黑的瞳色深处划过震惊、痛色……很快他青鸦色的柔睫垂下,遮住眼底所有情绪。
抬手从袖中拿出油纸包好的草药,他递到我面前道:「听闻公主病了多日,臣下心中有愧,特意买了些温和补药给公主调养身子。」
他握着油纸包的指节用力,指尖隐隐乏白失了血色:「臣下微末不堪,不值得公主垂怜……且臣下已心有所属,终此一生都不会变!」
我失了神,同样的话,他前世曾拒绝过我一次。
如果不是贪图我的心,他或许也会直白告诉我,他爱的人只有长公主——卿华。
如今想来,我前世的执着爱慕,统统都是笑话!
笑声从我喉咙里迸出,古怪的、悲鸣的笑声穿透风雪,我挂着那一抹惨痛的笑,挥手打翻他手里包裹仔细的草药。
「滚!本宫瞎眼的病早已治好!从此往后,本宫不想再见你一面!」
我怕自己忍不住,想亲手杀了他!
挥手时,袖中松子糖掉入雪地里,滚了一地。
我僵直站在温虞面前,胸口剧烈起伏,瞧着满地沾了雪沫的糖,忍不住心疼,我才尝了一颗!
温虞侧过身,清眸扫过,他拢起衣袖,折身俯下,一颗颗捡起松子糖,拂尽上面的雪沫,捧在掌心里送到我面前。
松子糖在他干净的掌心里,看起来格外剔透。
我却觉得恶心:「脏了的东西本宫不会再要,厌弃的人本宫也不想再见。」
在我转身时,听他轻声说:「公主不要的这些糖,臣下想留下……」
我头也不回离开梅苑,只留一袭蓝衣的温虞静默地站在风雪里。
如果我走得慢些,就能听见他后面的话。
「臣下曾有一个故人,她嗜甜,最喜欢吃糖,与公主有几分相似。」
回到九公主的偏殿,赏赐也送了过来,洋洋洒洒十大箱子,绫罗绸缎,珠宝玉器,一眼瞧去五光十色,璀璨迷离。
锦鸢扶着我跪下听旨。
「静贤公主孝感上天,侍奉有加;朕心甚慰,病体渐愈。特册封卿九公主为静贤公主,赏绫罗珠宝,封地凉州。」
藏海合了圣旨,笑眯眯地递到我手里:「钦天监观了天象,公主乃是福鸾星降世,果真不假,公主去给皇上侍药后,皇上便醒了,龙体也转好不少。这宫殿太偏了,伺候的人也少,过两日公主迁到前殿去,和长公主的凤芜院相隔不远。」
我让锦鸢给了赏钱,又再三道谢,藏海诚惶诚恐地说,当不得,拿了我的赏钱回去得挨师傅的鞭子。
等宫里没了其他外人,藏海对我说:「只要是公主想要的,师傅定然一样不落地送到公主跟前。这才是开始……」
我轻抚冰冷的珠玉,渺渺地露出笑。
原来这具身子叫卿九,排行第九便叫卿九,连个像样的名儿都没有。
原来,这世上没有鬼神也没有天命,钦天监只是掌权人的口舌,可笑,前世他们轻飘飘的一句箴言就定了我的生死。
藏海道:「千岁爷还有别的『礼物』要单独送给公主。」
他拍了拍手:「进来!」
一个碧衣美人目不斜视走入宫殿,藏海用拂尘柄指着她:「往后月儿就留在公主身边伺候。」
美人跪在我脚前,我盯着她头顶,道:「这就是千岁爷藏在后院的美人?他舍得送给我使唤?」
藏海笑容多了分深意:「公主殿下,她是会杀人的美人,千岁爷身边不留废物。」
等藏海走后,我才从月儿的嘴里问出,席玉喜好搜罗美人不过是个幌子,这些流落无依的女子都会被送入东厂训练,用于刺探和暗杀。
席玉从中挑了最顶尖的人,送给了我。
清点完赏赐入库后,我挑了些镯子首饰,让锦鸢赏给院里下人。
流纱守在火盆旁,拨弄炭火,我挑了个玉色上好的玉佩给她,她却没有接。
我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喜欢热闹聒噪的流纱,安静得反常。
她洇红着一双眼,仿佛那些烧红的碳烙在她眼底,她死死盯着我手里玉佩,问:「公主当真上了那阉人的榻?」
我愣住,掐紧掌心的玉佩,有些不自然。
「不过是各取所需……」
流纱笑得阴沉鬼魅:「那日公主回殿,身上衣服都是湿的,还是那阉人抱您回来。」
「我和他……」我嗫嚅说不出完整的话。
流纱豁然起身,一双眼流下泪道:「您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为何要像那些不知足的宫女一样糟践自己!」
「流纱,你说我攀龙附凤也好,我要离开这里,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重生一世,血仇不报,我如何安心?
流纱盯着我,要刻出一个窟窿般,她又轻又冷问:「咱们三个人在一起不好吗?这么多年,咱们都熬过来了!奴婢可以打络子,打很多很多的络子去换钱,不会让公主累着饿着。再过两年公主就能及笄,您可以挑一个喜欢的驸马爷,和他平平安安过一生。」
「为什么,您要突然去找那个宦官……他那么脏,身子不全怎配碰您?」流纱哭着问我。
掌心里握着的玉佩似要嵌入肉里,我想告诉她,我不是真正的九公主,真正的九公主也活不到及笄。
锦鸢不知在帘后听了多久,她怒斥:「够了流纱!公主的事,轮不到你质问!」
流纱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通红的眼睛让我无法忘记,她冲入殿外风雪交织的黑暗里,任凭锦鸢怎么叫她,也不肯回头。
6
天色黑透了,皇宫中的夜总来得这样急。
宫里的地龙烧得滚烫,我忍不住解下衣裳,贪点凉意。
「咔哒」一声轻响,宫殿窗棂的锁被挑开,黑色的影子裹着满身寒雪,走到我床前。
「还没睡?」来人幽靡低哑地轻问,「是在等本座?」
我清了清喉咙,不敢太过犹豫地回答了:「是。」
作为欢宠,与他定下的交易,我要学会乖巧地讨好,让他舒服满意。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能感觉到他弯了一下唇角,紧接着他解了雀金的斗篷,径直上了我的床榻。
「所以你解好衣裳,等待本座过来?」
两个人咫尺相对,他的眸色比夜色更深邃,嗓音如一根勾人的情丝,一直缠入骨头缝里。
到了嘴边讨巧的甜言蜜语,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整张脸烫得厉害。
微凉的掌心贴着我后背,若有若无地抚摸游移,让我不得不靠在他沉香四溢的怀里。
「本座买给你的糖甜吗?」
「甜……」想到被温虞捡走的那些糖,心口被划开缺口般,漏出一丝凉意。
「本座想尝尝。」抱我在怀的人突然开口。
我身子僵住,慢吞吞答道:「那些糖……被我弄丢了。」
他没有说话,出乎意料地俯身,咬着我的耳尖……温热的触感伴着微微蚀骨的疼痛,电流般涌过全身。
「千岁爷……」我慌乱羞怯地叫他。
他松了耳尖,眸光晦暗道:「叫相公,本座想听。」
我缩在他怀里,一遍遍叫他:「相公,相公……」
不知叫了多少声,他才用吻封住我的唇,十指与我紧扣在一起,冠帽下的面容冰凉,唇却滚烫,攻掠的姿态,似要将我整个吞下去。
分开后,我急促喘息。
他的吻没有停下,顺着玉色的脖颈往下,再往下……
杏色的小衣,在夜色里是一簇诱人采撷的晚香花。
修长的指尖勾过,他眸闪过墨玉的柔光,盯着胸前结痂的伤疤。
唇怜惜落下,他轻问:「还疼吗?」
我灵魂一同战栗,气息不稳地说:「早已不疼了……」
「本座的东西,只能属于本座,生是如此,死也如此,生死不休。」他像是夜色里妖魅嗜血的魔,朱丹色的唇勾起残酷,颠倒众生的笑,「九九记住了吗?」
我颤抖:「我一直知道……」
「九九的心里,只能住着本座,本座不喜欢背叛的滋味。」
我难耐地揪住他一缕长发:「我只有你呀,只有你,相公!」
前世已断,我已不是宁晚裳,温虞与我只剩下剜心血仇……
是我跪在「魔神」面前,用自己献祭,求他垂怜,求他让我得偿所愿。
黑暗中可怕的压迫感,陡然消散,他修长的指尖摩挲那道伤疤:「本座的九九当完美无瑕,我会让藏海送药过来,去掉这道疤。」
「能在九公主身上、心上,留下印记的只有本座一人!」他说得狂傲,又带着兽类宣示主权的霸道。
他搂着我,两个人亲密无间靠在一起。
「九九,睡吧……就这样,让本座抱着。」
他不碰我,也不像那些不能人道的太监用其他花样折磨女子,获得满足。
他柔滑的发丝蹭着我,有些痒。
地龙烧得太旺,他馥郁香气的怀太暖,我睡不着。
「相公,为什么会是我?」
他生得这副举世无双的皮囊,又站在芸芸之巅,哪怕是太监,也该有无数女子愿意亲近他,向他谋求。
凤翎的睫毛,扇子一样在黑暗中扑闪,他伸手抚过我头顶,抱得又紧一分:「钻牛角尖没有意义,本座只知……只有是你,是本座的『解药』。」
席玉也许不会知道,他也是我的「解药」,将我从血色噩梦中解脱出来的药。
他离开得很早,需要临朝应卯。
关上宫门时,锦鸢被惊醒吓得行礼。
席玉语意清淡地向她嘱咐了一些事,我身子病弱,他让锦鸢务必要照顾好我,需要任何食材补药,只需去药膳房说一句。
然而最后一句话,他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醋味很浓。
「不许再让公主靠近池水边,也不许公主再和温虞单独见面。」
我缩在被子里,闻着他残留下的余香,忍不住想笑。
皇宫里遍布东厂眼线,我的一举一动他岂会不知,可他这醋却是吃错了,为温虞跳湖寻短见的不是我,而是原来的九公主。
起榻后,锦鸢为我篦发。
窗外传来扫雪声,经过昨夜,流纱被调去殿外伺候。
我偏头去看时,她双手冻得通红,规规矩矩扫雪,一眼也不抬。
「天气尚寒,流纱怕是吃不了这样的苦。」我沉吟道,「流纱心性耿直,只是顶撞了两句,她跟随我多年,贬她出殿有些太重了。」
锦鸢动作稍顿,叹了一口气:「并非奴才的意思,是流纱执意要出殿,她心里存了一根刺。殿下心善,再容她些时日想清楚。」
锦鸢关了窗户,不让数九寒风吹进来。
光影在铜镜里一晃,照亮铜镜中豆蔻少女花一样的容颜。
原先苍白纤瘦的脸颊,这几日渐渐变得饱满莹润,柔嫩春花一样昳丽,只待人采摘。
我想起昨夜,在我似醒非醒时,感到身后人的掌心又贴在后背上,为我输送真气,调养身体。
这具病弱身子能有起色,大部分是席玉的功劳。
袖中的两只手绞在一起,我低着头问:「锦鸢你说……送男子礼物,该送些什么好?」
锦鸢笑得捂住唇:「公主想送的人是宗主大人吧?」
我赶紧解释:「千岁爷公务繁忙,还为我捎带了一包糖。我总得还他些什么不是?这是礼尚往来,还他人情罢了。」
锦鸢含笑道:「公主说得是……只是宗主大人,见惯了天下至宝,再送给他珠玉也显寻常,不如公主亲手做些东西送他,哪怕做得再不像样,宗主也会当成稀世珍宝。」
在我第十五次被银针戳中手指,气得磨牙切齿,想把手里的绣绷子扔出去。
前世,我虽也是深闺小姐,却被父亲宠惯得不成样,琴棋书画一样不通,整日追在温虞后乱跑,直至追他到了太学苑,心不在焉念了几年的书。
写字临帖,弹琴下棋,都还是温虞亲手教的。
刺绣女红就更不会……
我熬了几夜,眼下淤青一片不说,两只手被扎得肿成萝卜。
绣绷上红彤彤一团,像戏水的鸳鸯,更像是引吭高歌的两只野鸭。旁边那一簇绿的,我说是荷叶,估计没人能信。
这鬼都不戴的玩意,能被位压百官的席玉戴在身上?
算了算了,还是从库房里挑两样摆件送给他……
我握着剪子,正打算剪烂上面的花样,宫门外进来了人。
浓郁刺鼻的头油味在大殿中弥散,我盯着眼前一等宫女油光发亮的小髻,听她无甚敬意地向我道:「静贤公主,长公主殿下要见你。」
第三章:初交锋,和亲
1
我更衣后领着月儿去了凤芜宫。
凤芜宫,金为栏,玉为砖,是燕京皇城最奢靡所在。
踏入宫殿,浓郁熏香扑面而来,十几个蓝衫俊雅的美男在大殿中央弹琴起舞……
我凝目细看一眼,长公主豢养的这些面首,无疑都像温虞。
可偏偏没有他身上不染尘烟的清骨。
赝品终是赝品。
长公主心悦温虞,必会对他百般迁就纵容,为何这一世温虞没走老路,攀附长公主?
我敛下心神,压住翻涌如浪的恨意,对贵妃榻上的卿华行了一礼:「卿九拜见长公主。」
卿华素手挥过,示意这些美男退下,同时宫殿大门沉重关上,如野兽的利口咬断最后一丝光亮。
宫殿中站了两列人,有面色阴寒的女官嬷嬷,也有握刀的锦衣卫。
我不着痕迹挑眉,不等卿华发话,径直起身望着她。
卿华摩挲指尖新染的蔻丹,幽幽雍容地说:「九妹几年没露过面,越发地没了规矩。本宫让你起身了吗?」
「长姐忘了……」我缓缓开口,眸光闪烁刀刃的锋芒,「我被父皇册封为静贤公主,与长公主地位等同,刚才向公主行礼,行的是长幼之礼。」
哐当一声震响,卿华掷落手边琉璃盘,鲜红果脯滚落满地。
「一道『静贤』封号,算什么!本宫让你跪就得跪,本宫要掌你的嘴,你就得受着!庶种永远都是庶种,再抬你的名位,也改变不了你身体里流的微贱血脉!」
「更衣贱婢勾引帝王生下的种……呵!」
「跪下!」雷霆厉呵,在大殿回荡,「你不配直视本宫,更不配站着回本宫的话。」
我依旧站着,脊背挺直望向她盛怒翻滚的眉眼,轻轻地绽开一笑:「长姐为何如此动怒,是因为温公子吗?」
原身九公主,病弱低微,性子软弱可欺,与卿华从未有过交集,也没被高高在上的她看入过眼。
能让长公主放下颜面,陡然发难,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缘故。
我和温虞有了牵扯,让她得知后,妒恨得发狂。
长公主骄横霸道,只要她喜欢的,必然得收入掌中,旁人不能看上一眼,就连拥有相似的,也要被她毁掉。
倾世无双,才与她相配。
所以前世,我才会惨死她手……
看卿华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猫,精致明艳的脸上露出扭曲暴怒的神色,我竟觉得舒服畅快……
此刻,无人知道我身上每一处毛孔都叫嚣着复仇,挖出她的心!
「贱种!温公子的名号是你能叫的?」卿华锦裙下的胸口剧烈起伏,她捏烂手中嫣红的果肉,挤出血一样的汁液,「来人,给本宫堵上她的嘴,上胭脂红!」
「本宫要打得她皮开肉烂,容颜尽毁!你们给本宫下十二分的力气,狠狠打!」
卿华一声令下,锦衣卫执刀开道,拿着刑具木板的嬷嬷跟在后头。
月儿欲动,我微微抬手挡住她的动作,向卿华道:「宫中不得滥用私刑,长姐要惩治我,总得拿出理由。」
「你想要理由!」她愤声冷哼,「本宫告诉你……太液池边勾引温虞,是你不贞不洁,放浪无耻!梅苑里,你和温虞私下相见,私相授受,是你忘了公主身份,违背宫规。」
「本宫是皇后嫡出,代母后执掌宫规,这两罪足以废黜你公主头衔,赐你一死。而今,本宫念在你是庶出的妹妹,不过是上胭脂红打你的脸,给你上点规矩,你不感恩戴德,还敢忤逆本宫?」
「打!本宫要听见声响!」红唇吐出的话,狠厉无比。
袖下的手放落,月儿一个侧身转到我面前,她两指扣合,抵在唇间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响。
黑檀的腰牌扯下,月儿握在掌心道:「见千岁府腰牌,如见千岁爷。」
握刀的锦衣卫一愣,缓过神时跪了下去。
「她是千岁爷护着的人,谁敢动她一个指头!」月儿说得煞气四溢,我信了藏海的话,她的手里见过血。
满殿的人被她唬住,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卿华气急败坏拍案几:「这是本宫的凤芜院,容不得司礼监的人撒野!打呀,本宫重重有赏!」
奈何大殿中的人,更畏惧的是司礼监执掌众生的那一位。
比起钱这种身外物,他们怕的是剥皮抽骨的下场。
卿华快步拖拽过裙摆,走到我面前,拔下头上描金锐利的簪花朝我的脸打来。
饶是我躲得够快,锋锐的花叶仍是蹭过面颊,留下一道红痕。
月儿转头看了一眼,二话不说,抬手打在卿华日日用花露滋养的脸上。
「啪」一声脆响,五道指印根根分明。
我眯着眼睛瞧着,忍不住嗤笑出声。
卿华不可置信捂着脸,气疯了,尖利嘶吼:「你这个贱婢,你敢打我!本宫要灭你九族!」
月儿慢条斯理揉了揉掌心:「公主费心了,奴婢孤寡一人没有九族。千岁爷有令,凡伤九公主者,双倍奉还,奴婢只是依令行事,长公主有怨可以去找千岁爷理论。」
卿华被这一巴掌打得青丝半散,发丝掩映下的脸阴暗怨毒,一双眸子泛着血光:「阉人奴才罢了,本宫会怕他?本宫不仅要伤他在乎的人,还要亲手杀了她!你一个贱奴敢再对本宫动手,让本宫偿命?」
尖锐鸣响,卿华拔出身边锦衣卫的腰刀:「滚开,没用的狗奴才!」
刀锋直指着我,月儿挡在我面前,分毫不退让。
月儿用传音入密的声音对我说:「奴婢会拦住长公主,公主殿下找到机会跑出宫殿,方才那一声哨声,奴婢已通知了东厂其他人,他们会赶来保护殿下。」
她顿了顿,似乎为了让我安心补充:「千岁爷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到您。」
宫门被人从外面踢开,赭色补服在光影里招展,来人似笑非笑,尖锐道:「长公主的凤芜殿好生热闹。」
我松了一口气,藏海来了。
「本宫宫里一点小事也惊动司礼监,未免管得太宽了!」卿华梗着脖子道,话锋却弱了下去。
「你们教出的奴才,胆敢对本宫动手,该如何惩治!」卿华抬着下巴,瞪着月儿。
藏海充耳不闻走到我面前,小声恭敬地问:「九殿下有没有伤到哪?奴才们来晚了,让您受了惊。」
金枝玉叶的卿华被晾在一旁,气得面目狰狞。
我唔了一声:「还好,哪也没受伤,巴掌也不是我扇的,没费力气。」
藏海笑得眼睛弯弯:「这便好!打旁人,自己手心也会疼,公主殿下往后教训人的事统统交给下人去做。」
2
卿华仗着嫡出长公主身份,纵行宫闱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这么羞辱她过!
一层层阴鸷可怕的戾气堆积在她眉眼,蓄势待发。
藏海弯腰引路,道:「九殿下仔细脚下,慢点走。」
「站住!」一声勃然厉喝,自我身后响起,「没有本宫命令,谁敢带她走!」
我顿住脚步,偏过侧颜去看。
恰好看见卿华盛怒下癫狂的容颜,她拿出一枚青玉交给身边侍从:「今日之事,本宫必要让人付出代价!你们快些出宫,带着本宫的信物去找舅舅,让舅舅领兵入宫,为本宫做主!」
卿华的舅舅,是云昭镇国将军。虽被席玉钳制,削了兵权,可手里仍掌管着燕京外的禁军骁骑。
我袖下手指捏紧,此事是闹大了!
长公主的侍从没能出殿,被司礼监的人轻易拦下。
宫殿中的气氛犹如薄冰,一触即破。
唯有藏海慢悠悠转过身,睨着怒不可遏的卿华,淡笑一声:「长公主这是要和司礼监撕破脸吗?」
「奴才听师傅的话,一直对您和皇后娘娘敬重有加。您瞧这一桩小事,非闹成这样……」
长公主听了笑话般,嗤笑:「敬重?本宫可没瞧见!本宫厌恨的人,必要杀之后快!」
她怒火灼烧的眸,在我和月儿身上逡巡。
我心底了然,只有我和月儿的命,才能平息她的怒气。
藏海无奈般垂下唇角,他眼底阴沉的寒意,被我看清。
「如此……长公主殿下得罪了!」他转过手里拂尘,侧过身子。
门外三百精兵,身披甲衣,手扶火铳正对着凤芜殿,只等藏海一声言令。
卿华猛然变了脸色,盛怒和血色都消失干净,她哆嗦唇角:「神机营!你怎敢调用神机营的人!」
三百只火铳,足以将凤芜宫打成筛子,包括里面的人。
藏海拿过侍从手里的信物,在掌心一捏化为齑粉散尽,他这张脸何时都是三分笑的讨喜模样:「奴才早说不想与殿下为敌,是殿下太不听话,扣了千岁爷心尖尖上的人。」
「谁敢打她的主意,就是与千岁爷作对,长公主殿下听明白了?」
卿华唇瓣震颤,像是震惊得缓不过心神,许久才不甘道:「她何德何能,能入席玉的眼!她不过是个病秧子贱种!席玉怎么会看上她,要她?」
卿华是不甘心的,她曾放下身姿想与席玉结盟,想要席玉登她绣床,伺候她……可她为此差点失去双手!
藏海唇边的笑,叫人发毛:「长公主心火太旺,已不适宜待在后宫。奴才来凤芜殿,也是为了接长公主去铁槛寺清修一段时日。」
铁槛寺是什么地方!
冷宫里先皇罪妃都迁去的皇寺,说是出宫祈福,不过是在那儿受苦干粗活,熬日子!
我听得眉心一跳,不愧是司礼监的做派——够狠!
卿华听得眸光涣散,拼命摇头:「你在胡言乱语!本宫不去,本宫要见父皇母后!」
藏海怜惜地抚着拂尘上的白毛尖:「皇上知道公主要出宫还愿,为皇上龙体、云昭国运祈福,早已准了。至于皇后娘娘那……等长公主出了宫,奴才会亲自去禀报。」
好一招先斩后奏,我听得想竖大拇指!
「你……」卿华还想说什么,被藏海打断。
「日头不早,奴才听闻铁槛寺里怨气重,公主还是早些上路。」藏海只是稍抬眼锋,两个面白的小太监上前,钳制住卿华的琵琶骨,她痛得抽气,半分动弹不得。
「狗奴才松开本宫,本宫会走!」她厉声呵斥。
这一世没有温虞帮她铺路,笼络朝臣,卿华再无力量和司礼监抗衡。
冥冥中,命运的轨迹有了改变。
太监押着卿华从我身侧走过,她突然停下脚步,凌乱长发下一双眼睛泛着漆黑淬毒的光。
「卿九,你别以为攀上了席玉,就能翻身!他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住你一世,你总有落在我手里的时候……」
诅咒一样的话,如蛇信划过耳廓。
我抬眸去看时,卿华登上马车走远了,摇摇晃晃的车帘滑出她幽暗的目光。
她留下的「诅咒」只隔了一日,便应验了!
十几个身穿朝服的命妇,不请自来踏入殿内。
她们身后是坤和宫赐下的赏赐,红绸点缀的托盘源源不断送进来。
「恭喜殿下!」
「可真是天大之喜!」
十几张嘴你一言,我一语,欢颜笑语要将殿顶掀开。
我冷眼瞧着,用眼梢向锦鸢询问,锦鸢微不可察地摇头。
竟是一点风声也不知晓。
托盘上放着手钏玉佩,皆是双数,用喜红色的绸缎托着,红得烫眼。
我伸手揉着眉心,心头笼着一团铅云色的冷意。
坤和宫送来的东西,自然是皇后娘娘的手笔。我害得娇生惯养的卿华公主去了铁槛寺受苦,她送这些赏赐来,绝不会是「美意」。
唇角扯了扯笑,我故作懵懂不知问:「何来的喜事?」
命妇们你望我,我望你,笑容逐渐凝固,终于有一人开了口:「金国派了使臣来,要娶一位公主联姻,结秦晋之好。」
「是呀是呀,云昭与金国连年苦战,劳民伤财,沙场上埋了不知多少云昭儿郎。金国主动求和结亲,战事总算是消了……」另一个命妇说得动情,用手绢抹着眼角。
「皇上要封和亲公主为『镇国公主』,这样的荣耀,云昭开国以来还是独一份呢!」
我凝神听着,心中疑云渐消,讥诮看了一眼红绸上成双的赏赐。
这就是皇后娘娘的「美意」,要我作和亲公主,远嫁给敌国,供年老怀恨的金国帝王侮辱泄恨。
锦鸢端来一杯热茶给我压惊,我弹了弹茶沫,淡淡问:「这等好事落在了本宫身上?册封宝印下了吗?和亲这桩事,终归不是小事,有没有问过司礼监?」
提到司礼监,大殿中干巴巴的笑声陡然止住。
其中与皇后交好的命妇,忍不住道:「公主也别搬出司礼监,千岁爷现在不在燕京,想管也管不到!」
我摩挲杯沿,心里绷紧的那处,缓缓松开。
原来是他不在……
3
她先开口,其他人如闻到血的虫蛭,全都紧咬着叮上。
「和亲的事,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便是板上钉钉,谁也改变不了。册封宝印只等皇上首肯,下午就能送来。」
「九公主不如看开些,您看您不过是庶出身份,却能封为镇国公主,名望远在长公主之上!这样的殊荣,旁人想求也求不来!」
我掀开眼皮,朝她看了一眼:「这样的殊荣,给你嫡出女儿,你要不要?」
那人脸色涨得通红,被刺得一痛,尖着嗓音说:「九公主说的是什么话?您身上流着皇室正统血脉,只有您才能担此重任,为国尽忠!」
身边的人一脸大义道:「国安在,家安在,我们这些臣眷只恨没有机会为云昭尽忠效力。」
我慢悠悠开口:「说起血脉正统,嫡长姐才是,我不过是庶出不受待见的病秧子。不如,你们去铁槛寺劝劝长公主为国尽忠。长公主再册封为镇国公主,不是更加名正言顺?想必金国使臣也更中意深受宠爱的长姐。」
滔滔不绝的命妇们闭了嘴,瞧我的眼神,似在责怪我不识好歹。
她们冷冷道:「这事就是定下了,九公主好好想清楚,别费些没用的心思。册封宝印不出今日就会送来,九公主等着去金国和亲吧!」
送走人后,锦鸢急得揣手乱转。
「和亲路途遥远,公主身子体弱,如何受得了?奴婢听闻金国国君,嗜血残暴,年龄更比公主大出几轮……皇后娘娘未免太狠心!」
手里捧着的茶凉透了,我缓声道:「我是碍她眼的庶出,又害了卿华苦修,她怎能不狠心?只怕早想啖我血肉,用尽法子折磨出气。」
锦鸢定在原处,深深吸气:「奴婢这就写信给千岁爷,千岁爷重视您,绝不会不管不顾!」
我垂眸凝着杯底舒展的茶叶,淡淡道:「来不及了,皇后算准席玉赶不回来,才趁此机会逼我去和亲,只要册封宝印下来,他回到皇城也无用。木已成舟……」
锦鸢吓得面色苍白,喃喃自语:「这当如何……没有办法了吗?」
端起瓷杯,我抿了一口凉透的清茶道:「天不绝人,或许还有转机,再等等。」
这一世许多事起了变化,我也算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但按记忆,九公主没有去和亲,而是病死在后宫里无人关心。
我这番话,显然不能令锦鸢安心,可谁也没有扭转乾坤的办法。
锦鸢退出宫殿后,我睡了一觉,朦胧间听着雪珠打在琉璃瓦上,心里一派平静。
直到有小黄门连跑带喘闯进院子,嚷着叫喊:「锦鸢姑姑,又出事了!」
纸窗外,锦鸢似将小黄门拉到一旁,小声训责:「公主还未醒,你小声点别再惊吓到殿下。」
我起身披衣,推开窗道:「锦鸢,让他进来回话。」
锦鸢脸色微变,松开手埋怨看了一眼小黄门,让他进了内殿。
事情已发展到此,还有比我去金国和亲更糟的事吗?
我斜倚在罗汉榻上,搅着手里燕窝羹,听他回话。
小黄门半仰着脸,狠狠咽下口唾沫才说:「下午不知为何,温虞温公子进了宫,面见圣上,说是要……求娶殿下。」
指尖骤然失力,不止是指尖……我听见浑身血液倒流的声音,四肢陡然冰凉,失去力量。
玉盏落地四分五裂,才惊醒我。
我急促厉声道:「你再说一遍方才的话!」
小黄门哆嗦重复,我听清了又像没听清,耳朵里嗡嗡乱响,不知浑噩多久才挥手让他退下。
温虞,他怎敢,怎敢……求娶我!
想用同样的手段,再伤我一次?
胸前两世的伤痕,被看不见的手狠厉撕开,连皮带肉,让下面不见光化脓的刀口重见天日。
守在门外的锦鸢听见声响,进来收拾满地残渣。
她见我神色异常,轻声安慰我:「温虞公子提亲,求皇上赐婚也是件好事,经这一闹,皇上倒是犹豫了,册封宝印一时半会不会赐下来。」
我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锦鸢叹息一声:「温虞公子素有才名,气质出众,是个不错的选择。只可惜他是质子,被扣在云昭,身份高不成低不就,如果殿下愿意,嫁给温公子也是条出路……」
锦鸢想到什么,叹息声更沉:「奴婢忘了,公主是千岁看中的人,千岁爷的东西只有他不要的,没有人敢弃了他,这样一来事情更难办了。」
我听她絮絮念叨,良久勾起苦涩凄凉的笑。
「姑姑说错了,没有千岁爷,我也不会嫁给温虞。」
锦鸢愣住,不明其意。
「我宁可嫁去金国和亲,也绝不会再嫁给他。」我闭了闭眼,压住满目血色恨意。
纠缠过一世已够了,我哪还有勇气再爱他,再做嫁给他、与他相守的痴梦。
锦鸢怔然,喃喃重复:「……再嫁给温虞?」
我无法解释,哑着嗓音:「锦鸢我累了,我想休息一会,你守着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锦鸢没有深究,点头应下。
在无人的大殿里,终于能笑着湿了眼睛。
我不想弄清,他为何会提亲,娶一个爱慕过他又为他自尽过的庶出公主。
是怕我嫁去金国,用赐婚的方法为我解困?
我不信这可笑的理由。
他是温虞,步步算计,满心复仇的西辽质子,他可以骗过全天下人,却骗不过我。
这个人——他没有感情,也从不心慈手软,他是块捂不热的寒玉,哪怕用心头血去暖他,也见不到他眼底一丝动容不舍。
大概又睡着了,我做了梦。
是我死后场景,温虞入了公主府,成了卿华深爱的脔宠,卿华为他囚禁驸马爷,许他特权,让他随意出入宫廷,插手朝政,予求予取。
昔日废棋质子翻了身,无人再敢轻慢他,用鄙夷却贪恋的目光看他。
这是温虞渴求谋划已久的一切,他应该喜悦,沉耽。
为何——
会用这样的目光看天?
这是公主府下雨的暮色,他静坐在窗边,久久凝望天色。
身上凝沉的冷,仿佛只是躯壳活在人间,真正的温虞已经死了。
他薄薄的唇无意识抿着,入了公主府后,我再没见过他笑过……
他该笑啊……他拿我的心向公主投诚效忠,这是他亲手换来的一切,身份地位,荣华权利……
窗外雨水打湿他半面身子,他也不知关上窗,清瘦的容颜眉骨耸立,比成婚时更瘦了。
梦里,我不知他要呆坐到什么时候,终于,他动了动,从衣襟深处紧贴胸膛的地方拿出一张微微泛黄,字迹模糊的信笺。
他望着纸上的字,指尖一遍遍留恋摩挲,眸光泛着温柔的水色,比窗外的暮雨还要柔和。
「晚裳……」他低哑的、痛苦压抑的、轻声又慕恋地叫出我的名字。
倏忽,他抬起眸,望着层云堆积没有阳光的燕京天际。
又在唤:「晚裳……」
小心而破碎的声音,只有天地和我知道。
我死了已有好多年,他还留着我当年写给他的情诗,不知看过多少次,笔墨沁润入纸,又被他抚摸得模糊柔软。
他小心翼翼藏着,不让别人发现,只要独坐空闲时就会拿出来一遍遍看。
太迟了,太迟了……梦里的我笑出声。
世上哪还有什么晚裳?
房门响动,他指尖折动,藏了信笺入怀,紧紧地贴在心脏所在。
纵欢宴饮后的卿华,跌跌撞撞扑到他身后,用力抱住他纤瘦挺拔的后背:「温虞,温虞……本宫要你。」
青衫下身体僵硬,他捏住肩头上的手指微微用力,眸里曾有过的温柔荡然无存,浅冰一样的光冻住他所有情绪。
「公主,微臣在这。」
醉酒的卿华胡乱道:「不在,你的心一直不在本宫这。」
「呵……」她轻笑,头上凤钗乱晃,「她死了,你亲手杀的,你忘了?你说,她喝孟婆汤前会不会还恨着你?」
4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锦鸢轻声叩门道:「殿下,千岁爷回来了!」
我愣愣望着穿过红墙青瓦的那一袭飞鱼袍,分不清今夕何夕……
唇角碰了碰,我迷惘道:「他不是离了燕京?怎会这么快回来?」
锦鸢浅浅一笑:「奴婢听司礼监的小太监说,千岁爷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回来的,路上换了三匹马,足足两日没有休息过。」
他是为我赶回燕京?
我摸了摸袖里针脚难看的绣片,心里迷茫隔雾般想不分明。
前世栽过一次跟头,我对情一字格外慎重小心,再不肯捧着一颗真心交给别人。
我想权倾朝野的席玉,只是还没玩够。
他当我是猎物,宠爱逗抚,只等着我乖乖臣服,等他腻味了,弃我而去。
想到这,我喉咙被看不见的棉絮堵住,哽塞地喘不上气。
眨眼工夫,席玉进了内殿,锦鸢识趣地退下,关上宫殿大门。
安安静静的大殿里,只余我和他两人,彼此呼吸都能听得清楚。
他一路赶回太急,呼吸声起伏急促,那一双深邃如墨的眼,倾注在我身上,一瞬不瞬。
我被他炙热幽暗的眼神,盯得耳尖发烫。
转了转目光垂下,盯着他金丝麒麟纹的长靴。
鞋底沾了皇城外的泥,垂下的大氅衣摆也乱了皱褶,蒙着尘土。
此番,他有些狼狈风尘仆仆的模样,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留给我的印象,还停在梅林初见,高高坐在轿辇上,受众生跪拜,奢靡冷酷,贵不可及。
眼下的感觉有些特别,特别到让我乱了呼吸。
「九九,离开这些天,你见到本座,就没有话想对本座说?」
我微张唇瓣,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
他压了过来,肌肉绷紧的臂膀搂着我的腰,滚烫的唇咬着我,气势汹汹,势要吃拆入腹。
我尝到了独属于他的味道……淡淡的香意混着连夜兼程的尘烟。
预想中的排斥,厌恶,一点没有出现……甚至,我扶着他肩头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席玉松开后,我急促喘息。
他眸光幽若暗流,粗粝指腹,揉过我红肿唇瓣:「叫本座。」
「相公……」我气息不稳,眸光流转盯着他喜怒难辨的容颜,这张容颜上只有微红妍丽的眼尾流出一丝柔意。
「本座不在的这些天,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没有迟疑:「想。」
他却停顿一瞬,哼道:「小骗子。」
席玉俯身沉腰,抱起我走向床榻,他展开衣袍坐下后,手指轻车熟路一路滑下,挑开细细肩带,露出胸口前的伤疤。
凤眸触及暗粉色的瘢痕,微蹙。
昏暗宫灯下,他俯身靠近,灼热的呼吸掠过胸口前细腻皮肤。
似是一团火灼过,我紧绷起身子。
「本座说过,要去掉这道疤……太碍眼。」他语气不善,动作却很温柔仔细。
指尖沾了瓶中药膏,微凉触感贴上,我咬紧牙关,不许自己发出声音。
那是酥麻,又似痛楚的感觉,直冲上天灵盖,身体绷成一张随时会折断的弓。
席玉注意我脸上神色,移开手指问:「九九疼吗?」
我摇头:「不疼。」
是他手指太凉,还是他擦药的动作太轻柔……让我难以承受。我分不清。
「疼,你可以咬我。」他伸出另一只浑然似玉的手,送到我唇边。
我看了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终究没舍得咬,伸出汗水黏腻的掌心握住他。
席玉眸光闪了闪,指尖下的动作异常温柔。
擦完药,沁出一身的汗,寒冬时节有些冷。
席玉解了外裳,抱着我,用体温为我取暖。
皇宫静谧的夜,外面打旋的冷风有时像怨魂的嚎哭,被他拥在怀里,我从里到外都很暖。
「九九……」他侧过精致的容颜,与我耳鬓厮磨,「不问问本座去了哪?」
我发怔,我和他算什么关系呢?
一直以为,我没有资格过问他的事情。
他的发,他的肌肤都透着温暖馨香,和他九千岁的震赫身份一点也不符。
「相公去了哪?」
他嗓音听来比平时更沙哑些,透着不可察觉的疲惫:「去了青州。」
青州……我在心头默念,脑海里浮光掠影闪过。
他继续道:「青州出了乱子,兵部拿不定主意,必须本座亲去一趟。」
「很严重?」
席玉啄了一下我的耳廓:「是,处置不好,是不小隐患。」
「相公还要再去青州吗?」我渐渐想起了些事。
青州天灾教乱,父亲也曾为此事几日几夜操劳不休,但很快被压了下去。
「已调了兵马去……」他合了合眼,眼底血丝密布,「青州叛乱,本座总觉得只是布下的一颗棋,有人在和本座隔空对弈。」
「有意思……」席玉勾笑,魔闻到血,藏锋出鞘的笑,「燕京朝堂尽是酒囊饭袋,不想还藏了一只『伏虎』等着撕咬本座。」
「九九,你说这个人会是谁?」
我心头震荡,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
只有他才有资格和席玉对弈抗衡,前世也是如此。
青州,江南富饶之地,却先遭水患又遇蝗灾,饶是席玉铁腕治理朝政,也有些贪墨营私之辈。
朝廷放下的赈灾银被层层剥削,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却发现粮仓中的米粮尽是以次充好,霉坏大半。
人在绝望下,总会信些虚无缥缈的鬼神,青州先是出了青天教,后来这些人又组织流民发动叛乱……
国有常,民为本。这便是兵部拿捏不定,不敢出兵的原因。
总得有人担骂名,席玉是最好选择。
他恶贯满盈,贪权敛势……可也是他守住云昭被蛀空、风雨飘摇的江山。
心口虫咬般疼,我转过身,搂着他的腰,将脸埋入他温热的胸膛。
「你累不累?」
累不累呀?背负骂名,拖着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往前走……最终落得车裂,挫骨扬灰的下场。
「终于肯关心本座了?」席玉诧异扬眉,抓过我的手指,一根根放在唇下摩挲:「比起朝堂这些琐事,本座更操心公主的婚事。」
我嗅嗅鼻尖,一股子醋味。
5
「公主也到选驸马的年纪,」他嘴上幽幽冷道,温烫的身子却贴我很紧。
「公主大婚,想要奴才送什么礼?」
我没动弹,憋着笑。
一贯心性冷酷难测,喜怒不露的千岁爷大人,这一回竟很执着,贴着我耳尖问:「温虞名动燕京,长公主都想收他入帐,九九想不想嫁他?」
他想听我用甜言蜜语哄他,我咬了下唇瓣,偏偏反问:「相公,想我嫁给他吗?」
身后人呼吸停滞一瞬,再开口声线绷紧,语气疏冷:「九九想嫁?」
我笑得弯眸,嘴里却道:「温公子容貌好,才学好……大概皇城里的女子都想嫁他。」
「但除了我……」
从腰间抽走的大掌又贴了上来,几分不悦地轻轻一捏。
「小丫头胆子大了,敢戏耍本座。」他转过我的身,指尖扣住下巴,凝视我脸上表情,怀疑是不是我在骗他。
「我叫了你相公,怎会再嫁别人。」我勾过他一缕青丝,顺势轻抚这张妖冶倾国的容颜。
这一世,我没想过再嫁人。
手指下微凉玉润的触感,令我心神一颤,着魔似的朝他凌乱朝服下看去。
天青色衣襟松散,露出白玉色的一抹肌肤,无声邀请地让人去轻轻抚摸,是不是比他脸上的触感更温润细滑。
我松开手,席玉却握住我的手腕,重新放回他的脸颊。
「九九的手很软……本座喜欢。」
我扇了扇睫羽,看他贴着我的掌心磨蹭:「其他女子的手也一样软。」
幽黑凤眸聚起冰冷戾气,他矜傲哼了一声:「其他女子没有胆量碰本座,她们若敢僭越,碰本座一下,本座会砍了她们的手。」
只有我是不同的,还是卿九在他眼里是不同的存在?
我该感激,借了卿九的身份才能接近他。
一旦种下怀疑种子,就会长出荆棘的藤蔓。
那些藤蔓缠住我的心,勒得我喘气困难,我收回贴在他面容的手,唇边笑容敛尽。
席玉没注意到我的变化,重新拥我入怀,满足地用下巴蹭过我头顶软发:「九九,本座终究是个阉人。你不想重做打算?」
他在试探我……
在黑暗里,我露出欢宠该有的乖巧讨人笑容:「我不想……整个皇城只有相公对我好,只有依附于相公才能得偿所愿。」
抱住我的人,身形僵硬。
我闭上眼睛,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重蹈覆辙,这颗心被人剖去,哪还能再动心一回?
缓了许久,他轻声道:「睡吧……不管你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本座都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这一夜过去,席玉没有再来。
我想,他是气恼了。
他想要的是我真心实意乖顺,而不是曲意逢迎的样子。
我激他,也是为了让自己清醒,我怕自己会沉迷他身上的暖香,他对我的呵护纵容……
半个月的光景匆匆而过,卿华被皇后娘娘下旨接回皇宫,据说卿华在铁槛寺被折磨得够呛,整个人形容萧索,身上作为长公主的骄纵傲骨被磨去大半。
皇后娘娘又恨又心痛,在坤和宫中大发雷霆,叫了席玉去问话。
席玉以政务紧要,脱不开身为理由,轻飘飘回了皇后的话,打了她的颜面。
这件事闹了一阵子,又归于平静。
经这一事,皇后和卿华对我恨之入骨,又无法下手,和亲的事在席玉回来后被叫停,金国使臣还被安置在驿站,谁也弄不清权臣大宦官的想法。
在卿华回宫后不久,流纱服软认错,在我面前磕头行了礼后重回内殿伺候。
往日贫嘴爱闹的小丫头不在了,流纱完全变了一个人,老老实实干活,擦瓶樽桌角,整日不说一句话。
她偶尔向我回话时,也站得远远,眼神不知落到哪里。
流纱和九公主感情深厚,我借了九公主的身份,攀附奸臣,狠狠伤了她的心。
我没错,流纱也没错……我唯一能做的是让锦鸢待她更好一些,等流纱到了年纪,就放她出宫,为她准备丰厚嫁妆,挑个好人家给她安稳下半生。
我自以为筹谋好一切,唯独算漏了人心易变。
是夜,我沐浴后,坐在床边任由锦鸢为我擦拭头发。
门外划过十几盏宫灯,印在薄薄窗纸上,流星逐月般依次停在庑殿下。
「殿下可曾睡下?奴才藏海求见!」尖细嗓音不见平时平稳,像根风中丝线轻颤。
我趿着绣鞋,疾步打开宫门,看清台阶下跪了十来道人影,清一色的圆帽皂靴,全是东厂的人。
藏海听见声音,抬起脸。
三分笑的脸上寻不到笑意,绷成了一面鼓。
我的心沉了下去……
「请公主随奴才走一趟,事情紧急,路上奴才再与公主细说。」
我什么也来不及问,随藏海走出宫道,竟是到了承华宫门前。
「公公要带我出宫?」
宫门前早已备好马车,只待我登车出发。
藏海前倾耳语:「殿下,千岁爷在府里等您,宫门守卫奴才已打点好,谁也不会走漏半句。」
我颔首,上了马车后才撩开帘子问:「是千岁爷出事了?」
藏海身子绷紧,话在嘴边转了转才道:「殿下不愧是师傅瞧中的人,冰雪聪慧,奴才不敢隐瞒。」
「师傅不大好……」
我保持掀帘子动作,灵台乱成一片,理不清头绪。
天下间,还有谁能伤他?
藏海望了一眼长街尽头的满月,忽然道:「殿下没有怀疑过吗?为何师傅会选中您。就连伺候过煊帝,师傅也要沐浴更衣,从里到外更换一遍。」
「您是第一个被师傅扶上轿辇,百般宠着的人。」
这个疑惑,是我心里不敢触碰的刺……此刻,被藏海三言两语点破,无处可藏。
「为何……他会选我?」干哑声音,竟似不是自己发出的,「是不是我曾和千岁爷有过交集?」
我没有九公主记忆,只能凭推测。
席玉手腕心性皆为狠厉,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藏海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低头思索后道:「公主殿下是曾帮过千岁爷,但这不是千岁爷选您留在身边的缘由。」
「公主和旁人不一样。」
模棱两可的话,似乎席玉也对我说过。
高悬的心,坠了下去,没入无底寒渊。
第四章:前尘揭,设局
1
和席玉有交集过往的人不是我,那是属于九公主的往事……
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帮过千岁爷什么?」涩哑的嗓音溢出喉咙,手指缠紧车帘纱幔,微微泛痛。
藏海极淡地笑了一声:「陈年往事,只是一桩小事,公主殿下怕是没有放在心上。」
我听了下去……
「师傅和奴才差不多时候入宫,那时只有十来岁,青稚得很。奴才没有师傅这样的本事,能揣度人心,每一桩事做得漂亮至极。师傅熬了十年成了一把手的掌印,奴才只是沾了师傅的光。」
「别看师傅如今风光,十年里也受了不少苦,咱们这些奴才刚入宫都是最低等的小黄门,成日受训挨罚,稍有些差池还会人头不保。皇宫奴才的一条命,轻若柳絮,那些贵人弹弹手指,就能定你生死。」
「师傅生得这副好容貌,做事又沉稳有度,不知宫里有多少双眼睛落在他身上,受贵人赏识,就要受同行排挤,明里暗里用尽手段让你死。」
「这还不是最难忍受的事……师傅年纪越长,容色越美,雌雄莫辨的殊色,把后宫妃嫔娘娘尽数比了下去。煊帝留他在身边伺候,皇后娘娘也喜欢招他办事……男的女的,香的臭的,统统围着他转。」
「可师傅那时只是个司礼监的随堂小太监,贵人们来了兴致,要他怎样,他只能怎样……」
我听得发寒又觉得心疼,喉咙里泛起酸水,想要制止藏海接下来的话。
他先我一步,勾着厌憎凉薄的笑道:「煊帝热衷延寿仙道,唯一记挂在心头的便是羽化登仙,长生不死。后宫那些娘娘们,一年到头见不到煊帝几次,深宫寂寞,公主殿下知道她们会做些什么吗?」
我喉咙翻滚,发不出声音。
「她们喜欢折磨男人,宫里头的男人只有太监。有那么一次玩过火,师傅拒绝了某位娘娘的垂青。他挨了一顿鞭子,被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末了,被人扔出宫殿跪在七月烈日头下,整个人蜷缩在晒得滚烫的地砖上。」
「奴才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后来又下起暴雨,师傅身上的血,汪泽开一地。奴才以为他熬不过去,是九公主路过,为他撑了伞替他求情,才帮师傅捡回这一命。」藏海轻叹一声,「师傅身上的疤,至今应该还留着。」
他背上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痕,我见过……
当日一定被打得深可见骨,痛不可耐。
那种痛,我也经受过……眼眶泛起灼热,不知是同情席玉,还是同情前世的自己。
因为这些过往,席玉厌恶旁人亲近触碰,尤其是觊觎他的人,只有我才是特例?
我呼出浊气,分不清堵在心肺间的情愫,该喜还是该悲……
马车慢了下来,缓缓进入千岁府。
府中幽暗无灯,只能看见月夜下楼宇的影子,像极了府邸主人,参差迫人。
下了马车,藏海引我到了房门口。
他说:「公主知不知千岁爷体内有毒症?陈年累积的毒渗入肌骨,每月到了十五月圆,都会发作,摧心蚀骨的疼堪比当年那顿要命的鞭子。」
我错愕张了张嘴:「我不知……他体内的毒能解吗?」
我看见藏海眸底划过一丝光泽,似等我问他这句话。
「公主殿下,您就是解药。」
头顶月光淡去,耳边没了风声,没了藏海说话声,只有嗡鸣的空白。
原来……我就是他的解药,无怪藏海说我是特别的。
那一日,席玉说我是他的「解药」,是字面上的含义,他需要我,只有这一个理由,他留我在身边,与我亲近,百般宠我。
从脚底升起的凉意,蔓至发梢。
哪有无缘无故的好,都是有所图谋,温虞是,他也是!
心前的伤口裂开般刺痛,一阵阵痛楚席卷,嘲笑我愚蠢……
「我和千岁爷有交易,如果我是解药,需要我救他的命……我答应。」
我怆然开口,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平静如常,提醒自己和席玉只是交易,我需要他做依仗,他需要我活命。
「怎么救他?」
藏海细声安慰我:「公主莫怕,解毒的法子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如果师傅只当您是一味解药,他早该动手。」
「到底是何种解毒办法?」我耐性全无,不想听这些话。
藏海露出藏在睫毛下的深瞳,月光印在他眼底成了一团寓意不明的光圈。
「两种办法,一种是用公主体内的血,最好是心头血……」
他目光若有似无落在我身前。
晴空霹雳落下,我浑身颤抖站在原地。
命运折成诡异可笑的圆弧,让我重活一世,还要被人惦记心头血。
藏海轻轻一笑:「还有第二种办法,和千岁爷相欢,也能解他体内的毒症。」
「您要选哪一种?」
我还有选择吗?
抿紧的唇线松开,我微微颔首:「知道了,我去救他,就当报答千岁爷帮我的恩情。」
推开房间门,迎接我的是冰冷寒气与沉沉黑暗。
「相公……」我声息不稳叫他。
无人回应,黑暗让我有种危险错觉,仿佛有可怕的兽盯着我,等待我靠近吞尽。
铁链碰撞的声音,在无光的黑暗中听来格外齿冷可怕。
「谁……」
眼睛渐渐习惯黑暗后,我看清房间中央有一方池子,寒气是从池水里冒出。
「火折子在灯下,灯在你右前面十步。」
黑暗中响起沉哑、破碎的声音,仿佛极艰难地开口答我。
跌跌撞撞摸索,找到火折子,点亮蜡烛,屋里景象被光照亮。
寒池旁有四道锁链,锁着水中没有着裳的人。
每一次随着他动作挣扎,锁链碰撞发出刺耳冰冷的响声。
墨色长发在水中沉浮,遮住他肌肉绷紧的窄腰,再往上……与冰水融为一色的玉雕胸膛,胸口在起伏,水珠顺着胸线滚落,危险摄魂,充满力量与毁灭。
目光落在了席玉这张妖冶倾国的脸上,苍白脆弱的容颜,堪比薄胚玉器。
这双幽瞳比往常更加漆黑无光,而唇色在肤色映衬下,反而显得娇艳欲滴,靡艳生香。
2
「是谁带你过来的?」席玉凤眸凛冽蹙起,幽幽如星芒的眸光显得森寒。
暴怒气息袭来,我来不及开口,他垂肩墨发被内气震开,怒涛般的真气化为实质,锐比刀刃,顷刻,震碎房间大门。
「滚出来!」
眼尾猩红的席玉,如魔,这副可怕狠绝的样子,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
门外守候的藏海躲闪不及,被真气重创,单膝跪在地上,呕出一口血:「师傅,您费尽千辛才找到白帝所说的解毒之人,毒素入五脏后只有一死……奴才不能见您死,斗胆请了九公主过来为您解毒。」
「奴才甘愿领罚,事后奴才会自尽,以命还九公主的恩情,但……您不能死!」
席玉丹朱描摹的唇露出冷酷幽靡的笑:「本座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管,送她回去!我不用她解毒!」
水池中的人影,分明已是强弩之末,急促费力的喘息声,墨发掩映下肌肉绷紧的身躯,无不告诉我,他在凭意志强撑着,抵抗痛楚。
藏海忍痛,硬是跪着一声不吭。
「好……连本座的命令你也违背,留你何用?」水中人发出嘶哑愠怒冷笑,鸦青色的长睫下的眸再度转红。
这一次出手,他会要了藏海的命!
「席玉,不要!」我慌忙甩了鞋,跳入碎冰浮动的寒水里,想也不想从身后搂住他结实绷紧的腰,「是我自愿要救你,都是我自愿,和藏海没关系。」
被我抱住的人,先是僵住,勃发的肌肉缓缓松了下来。
我趁着机会扭头对藏海喊:「别傻跪着了,快走!」
藏海惊觉抬眼,朝我和席玉看了一眼,竟弯了一下染血的嘴唇,吃力退了下去。
眼前景象颠倒,一只冰冷有力的手牵扯铁链,攥紧我手腕,翻转后,将我死死抵在池边,猩红的眸如嗜血癫狂的兽,居高临下盯着我。
他不着寸缕的高挑身形贴上,寒气透过半湿的衣裳钻入,两个人体温交换,我后知后觉颤抖起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咬紧后槽牙,侧颜弧度格外凛冽锋锐,「你知道为我解毒,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不敢看他眼睛道:「藏海和我说了……」我很清楚。
他像是听了笑话,怒而讽刺地迸出笑声:「知道代价,你还敢来我面前。」
睫毛轻轻颤了颤,我不明白席玉为何会这么生气。
他帮我,宠我,难道不是为了拿我解毒?
「在九公主眼里本座是个好人?还是九公主料定本座宠你,不会对你下手?九公主是太无知,还是太相信本座?」
黑泽深渊的眸,能吞尽灵魂。
他潋滟的笑,却毫无温度。
细碎发丝滴落水珠,滚过他高挺玉削的鼻梁,坠在我唇畔。
冰凉的滋味,洇入唇间,我恍惚回过神:「席玉放开我,手疼……」
我又一次「大逆不道」直呼他的名讳。
紧盯我的幽瞳轻颤,他松开了手……我扭动发僵的手腕,目光在那一圈红印上停留。
「走……本座这不需要你。」他闭眸,由铁链锁着半跪在冰水里,像一座无生气的塑像。
「梅林那一晚,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能讨得你欢心,就将长公主的心送予我。」我轻声道,下了决心。
他睫毛微颤,似笑:「你觉得你讨了本座欢心?依附本座,是你不得已的选择。」
「九九你从未真心实意,我怎会高兴?」
我俯下身与他对视:「千岁爷是守诺的人,我给你心头血解毒,你给我她的心,放在我坟头就好。」
可怕的怒气仿佛要凝固震毁一切。
「九公主,你当奴才是什么?你手里的刀,复仇的踏脚石?」
幽黑的眼珠旁因愤怒而聚起血丝,我视而不见地握起他的手,贴在我冰凉的胸口:「千岁爷留我,不也是为了今日?你想要的我给你,我想要的,也请千岁爷给我!」
重活一世,是我白得来的,我只是心有不甘,怨憎冲天才没能轮回往生。
我早该死了……
支撑我活下去的力量,只有恨!
「蠢丫头!」他看我的眼神,似要生吞活剥,五指用力捏住我,「本座要的,你确定能给?」
我脸色炸红,看着他的手指,疼痛伴着。
「本座要的是你,不是见鬼的心头血!本座若要取血,何必这么麻烦,眼巴巴为你……」他猛然噤声,又气又自嘲的眸光在我身上逡巡。
「你走吧……」他声音透着凉意,万念俱灰般。
我僵在原地,蜷紧五指,胸口闷涩得发紧,说不清的滋味——迷惘不安,还有一些后悔。
我以为……他和温虞一样,为了我的心头血而来,我看惯人心丑恶,以为天下人皆是为利趋势,自私凉薄。
他是恶贯满盈的宦官弄臣,不更该如此吗?
是我不信他,我太害怕……再不敢去相信旁人对我的好,那一点甜掺了毒,要了我的命。
「相公……」我轻声颤抖地叫他。
铁链微动,他却没有看我。
我走到他身后,用手指摩挲他背上嶙峋的疤:「还疼吗?」
他呼吸声重了一分。
「一定很疼,」我靠近,用唇去轻蹭,「为什么要用铁链锁着自己,怕太疼撑不过去?你可以不用忍着,我的血可以……」
「闭嘴!」他冷怒呵斥。
我笑了笑,身体浸泡在寒池中,冷得发抖,心口却透着暖意。
「相公,我说过我是自愿的……取血并非要心头血。」咬破指尖,我垂下送到他的唇边。
「这一点不能解你体内的毒,至少可以止痛。」
铁链,冰水……他囚禁逼迫自己忍受,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每一个月圆夜,他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想到这,我胸口闷涩感又出现了。
墨缎长发滑动,他抬头看了一眼指尖嫣红莹润的血珠,复又看向我。
唇边凉薄叵测的笑,像一朵染血妖花。
「九公主,本座给过你离开的机会,你走出这扇门,咱们就只是交易。」
「你留下……就得永远留下,陪着我。」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漆黑的眸,一瞬间被看不见的光照亮,门外千里明月夜,也不如此刻他眼底璀璨。
「九九……」他动了动喉结,用勾人软呢的声音对我说,「我想你喂我。」
3
身体内毒症一阵阵发作,席玉说话的嗓音极轻,虚弱得撩人。
眼梢勾起,那一尾弥散的红晕,似桃花艳艳,又似神魔唇间血,足以令众生癫狂。
或许因心里一丝愧疚,我没有拒绝,指尖抬起,饮下自己的血送到他唇边。
像是掉入网中猎物,唇刚贴上一刻,他大掌按住我后脑勺,加深这一吻,呼吸被他吞噬一干二净。
唇齿碾磨,他尝尽血味,开始沉迷享用我的味道。
难言的火热,烧遍全身。
两只手抵在他冰冷坚硬的胸膛前,我睁开水雾朦胧的眼睛,不知该推开他,还是抱紧他。
唇分开,他握起我的指尖,冰凉的唇吮入……
浑身力气被抽干,我两腿发软,几欲跌入冰冷的池水。
他眸光幽深,如寒潭照影,印出我小小的倒影。
「九九……」
溢出唇齿的浅吟,如手捏住我的心,痛又酥软。
「我在!我会陪你,哪也不去!」
他抬手用力挣碎锁链,拦腰抱起我,阔步走出水池。
「九九冷不冷?真傻,你跳下来做什么?」他语气听来有些不悦,动作却温柔无比,放我在软榻上,又用被衾裹住我湿透的身子。
他隔着被子,用长臂搂着,抱我在怀。
「我不想你再杀人……」
席玉轻笑一声:「死在本座手里的人还少吗?」
「藏海不一样,他是真心对你的人。」
「你呢?九九,我是否也在你心里?」他目光深沉穿透,望向我。
「在……」
他抚摸我肩头湿漉长发:「九九你如果在骗我,就骗我久一点,别让我太早清醒。」
我瑟缩,心口微痛。
晕乎缺氧的灵台,逐渐清明,我问身边的人:「你体内的毒是怎么回事?」
他呼吸长缓,房间内滴漏声格外刺耳。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席玉轻若尘埃道:「这是个牵扯极多的故事,你想听?」
「说吧……我想知道。」顺势,歪到席玉的怀里。
掌心贴上,他用真气为我暖身驱寒的同时,说道:「九九,可曾听过濮阳南辰王?」
听到这个名字,一股不祥的凉气窜上,我道:「云昭唯一的异姓王,以武立命,战功显赫,金国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胆寒退兵,却被先帝下旨屠灭满门。」
「你是南辰王的后人?」
南辰王以「清君侧」名义领兵入燕京,事败被活擒,囚禁在诏狱,先帝留他不死,下令诛尽南辰一脉九族,没留一个活口。
被囚的南辰王得到消息后,自尽了,死前留下一段话:「我征战半生,为你开疆辟土,你这样对我……鸟尽弓藏,我早该想到,我何曾想反,不过是你逼我。罢了,遂你心意,从此高坐明堂,无忧万载。」
南辰王谋逆之事影响不小,史书上却记得隐晦,倒像是先帝不想让人知道其中的曲折原委。
窗外的月,在席玉脸上蒙上一层清冷的霜。
他自嘲眯起凤眸:「我攀不上南辰王府英烈门楣,只是个无人肯认的野种。」
「我娘是勾栏中的名妓,和英明神武的南辰王有了首尾,她怀孕后,南辰王答应娶她入府,她没等来花轿,南辰王便死了,和南辰王有关的人一个也没留下。除了她这个低贱无人在乎的妓子活了下来,若有人知道她怀了南辰王子嗣,她也得殉葬……」
「天命就是这么可笑……」席玉眸底盛满雪色月光,他清清淡淡的口吻,置身事外地继续说着,「南辰王的死,断了她荣华富贵的梦,也断了她最后生念。她生下我,当晚用一根腰带吊死在热闹的花楼,老鸨瞧我可怜,养我几日,又觉得麻烦,要扔我去乱葬岗自生自灭。是我娘的一个恩客,带走了我,他是苍门被逐的弟子。」
「他上山,求他的师傅白帝收养我。」
「白帝极少收弟子,他本该关门,却因为我饿得嚎哭,动了恻隐之心。我在苍门山上读书习武,以为和那些师兄弟一样,只是泱泱众生里的平凡人。直到十岁那年,师傅告我的身世,问我如何选?继续留在苍门修炼,还是入宫报仇。」
席玉露出森白的牙尖:「南辰王府与我何干?他们早死透了,没有一个人照拂过我,我凭何要为他们报仇?」
「师傅拿出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遗物,是一块光滑不菲的玉佩,上面雕琢着小小的玉字,是我的名字,为了掩饰身份,我和娘姓,『玉』的名是那个叛臣所取。我握着玉佩,在苍门山顶坐了一夜,告诉白帝,我要入宫……」
「师傅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石是玉只有天知,命在我的手里,这也是南辰王为我取名的含义。没有人合该当皇帝,天下为权柄,握在谁的手里,谁就是它的主人。但我下山后,不再是苍门弟子,成皇或为囚,都和苍门和他没了关系。」
……
我想过席玉的身世不光鲜,没想过他从出生起,就顶着见不得光的身份苟活在阴暗中,背负烙印的宿命,这么苦……
「凼山关,九九听过吗?」
我安静靠他怀中,点点头,朔北第一关,也是云昭第一门户要塞。破了凼山关,金国的铁骑就能长驱直下,无人能挡。
他勾起我焐干的发丝绕在指尖:「南辰王功高震主,又是异姓身份,先帝一直不信他。等边塞平定,他的用处也尽了。先帝先是收他兵权,赶他去濮阳封地,又削他封地食邑,南辰王一忍再忍。可先帝有意逼他反,用正当理由处死他,又怎会收手?」
「先帝下旨让他举家搬去朔北,镇守凼山关。朔北荒无人烟,苦寒贫匮,常年大风黄沙,是死人都不愿埋骨的地方。南辰王无路可退,只能起兵靖难攻入燕京,他没有谋逆的心,只想讨个公道。」
席玉话音落,余音袅袅……后来的事,史书冠冕堂皇有记。
南辰王谋逆未遂,诛尽九族,不留一脉,自尽于囹圄,先帝听后久默不语,感其峥嵘功勋,留了全尸。
「世上哪有公道?有的只是争权倾轧,强者活,弱者死……」
我用力抱紧他,想将身体的暖意传给他:「都过去了,过去了……」
他玉色的下颌抵在我头顶,这一夜我们是拥抱取暖,抵挡命运风雪的天涯客。
「没有过去,九九,噩梦还在。」
「平民子弟想要入宫谈何容易,最简单的法子是净身入宫为奴。在下苍山前,师傅白帝给我一颗药,可以收阳骗过净身的人,却会长年累月浸入肌骨,一次比一次毒发疼痛,最后在痛楚中死去。」
「我问过师傅,有没有解药,他告诉我世间无解药。若是上苍怜我,会让我遇见命定的解毒之人。服药后,这些年我感觉不到冷暖,像具活死人。只有在命定解毒之人的身上,我才能感觉到温度,才能觉得自己还活着……九九,你的手是暖的。」
4
他垂眸,眸中映着清辉,温柔地罩在我身上。
「金甲子香料能缓解毒发疼痛,也能延长我毒发死去的时间,我找了十年,没找到能让我感觉体温的人,后来便放弃了。我手染鲜血,把持朝政,大概上天也觉得我是个罪无可赦的恶人。」
我捧住他面颊,摇头不止:「不是的,你还是遇到了我……」
他握着我指尖,一根根亲吻:「只有我的九九,会说这样的话。」
指尖传来酥痒柔软触感,心跳得乱了方寸……
我低头看了看胸口,本该空荡隐痛的地方,像是被柔软温暖的东西填满。
席玉从枕旁拿出一方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只金丝绞成的发冠,发冠上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小兔子眼睛嵌着红宝石,看着娇小可爱,嘴巴里却有一口尖利的牙齿。
这只兔子不太一样。
「你瞧,像不像你?」席玉垂下脸,蹭过我的鼻尖,声音如酒徐徐化开,「看着柔弱可欺,却长了一口尖牙,想逗弄一下,又怕被咬疼。叫人又爱又恨。」
我抬眸一笑,拉过席玉分明的手掌,用力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嘶……」
听到他抽气声,我松开手:「相公眼光毒辣,看人很准,这下……咬疼了没?」
「不疼……」他送来另一只手掌,懒洋洋的样子,一脸宠溺,「九九想咬,还有这只。」
我推开他的手:「我不属狗!」
「嗯……我知道,九九是兔子,乖顺又会咬人,但……以后只许咬我一个。」他抬手,绾起我的长发,将手里金兔子的发冠戴了上去。
他动作温柔小心,生怕扯痛我。
也许是月光太柔和,也许是他认真的容颜太诱人,我轻声问:「好不好看?」
「好看……」席玉浅笑,满目月光要溢出来。
我想到了什么,问:「是你从青州带回来的?」
青州绞丝工艺,云昭闻名,我早该想到。
席玉浅浅应了一声:「赶回来那一夜就想送你,却给忘了。」
他去青州处理棘手的叛乱,还不忘带些东西送给我……那一夜他披星戴月赶回来,生怕晚一点,和亲的事定下,我要嫁去千里之外的金国,受人欺凌。
而我呢?
我心头烦乱,我故意逗他,故意不回应他的心意,还用温虞刺激他,告诉他我攀附他,只为了有所求。
小兔子在他袖子里一直藏着,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为我戴上……
「我没有东西送你……」我藏进他怀里,鼻尖抵着他胸膛,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我没有那么好……」
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九九很暖,你是最好的礼物……我很喜欢。」他的胸膛震动,说出的话音,落入心间,轻若羽毛,却砸开两世封固的坚冰。
我忍不住伸手:「现在你长出来没有?」
「九九!」头顶的人微恼又无奈,抓住我乱动的小手。
「我愿意给你解毒……用另一种方法,不放血的那种。」我红着耳尖,赖在他怀里说。
「相公,你不想吗?」
他忍无可忍,捧起我的脸,用力在我唇上一啄。
「想……」他靡艳的唇和我纠缠,「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九九再等等……我不能拿你做赌,不能让你受到一点威胁。」
「我要你光明正大和我在一起,」他的手滑入被褥里,轻柔抚摸我的小腹,「万一你有孕,我不愿你和孩子受非议和委屈。」
「那些痛苦指戳,我一人承受过,就让我一人背负。你肯留下陪我,我已满足……」
「我们不一样,我注定活在黑暗,千夫所指。如果真有那一日,我愿倾尽所有护住你和孩子,让你们坦荡干净地活在世间……」
月夜下,听他轻声徐徐规划我们的将来,我像是舒服窝在他怀里的猫儿,尾巴尖都透着惬意。
懒懒地打了哈气,我搂住他的脖子:「席玉呀……你真好。」
他换了个姿势,双手护住我后背,让我更舒服地躺在他怀里:「傻九九,我的好只给你一人……这天下,除了你,他们都盼着我死。」
「我也只有你……九九答应我,别舍下我,别背叛我。」
我靠在他光滑的胸膛里东倒西歪,迷糊应了一声。
他伸手,拢起我耳边垂下的青丝,一瞬不瞬凝望我困倦面容:「你还太小,也太瘦了。九九多养点肉……」
「我才能忍心下手。」他弯下眉眼,柔软的眼梢弧度,流露出慈悲。
凌驾众生上的魔,终成了渡我、护我的佛。
后来,我趴在席玉怀里睡着,这是重生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夜,黑甜无梦。
日上三竿,我才醒来,席玉送我回到皇宫殿内。
锦鸢已是见怪不怪,而流纱看了一眼,飞快垂下眸,遮住眼中的漆黑。
等我吃下最后一口糕点,锦鸢为我净面,才说:「金国使臣来了皇宫,晚上有宫宴,司衣局送了几身新制的衣裳,公主挑一挑。」
我愣神:「是金国求亲的使臣?他们怎么会进宫?」
与金国和亲的事还没定下,煊帝统共只有两个女儿,必须要有一人嫁过去。
昨晚,我还和席玉在一起,才答应陪着他……
每当我尝到一点温暖,以为找到可以栖落的枝头,上天就会毫不容情夺走,前世是这样,这一世也……
锦鸢握住我冰凉的指尖:「公主莫烦忧,还有千岁爷,您该信任他!」
席玉和温虞是不一样的,席玉宁可受万人践踏,也不会让护在掌心的花跌落。
我挑了一件素色不张扬的宫装换上,孤坐着等到傍晚,宫中灯影摇曳。
时间漫长,犹如煎熬。
直到宫人通知我赴宴。
僵硬起身,我指了锦鸢和月儿陪我赴宴,出乎意料,沉寂多日的流纱突然跪在我面前。
她以头点地道:「求殿下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想陪在殿下左右。」
心里闪过疑惑,却没有深究,流纱伺候九公主多年,我应该信她,大概是冷落她多日,流纱害怕月儿顶了她的位置,才要来争。
「你起来吧,」我顿了顿,「那就让月儿留下,锦鸢和流纱陪我过去。」
在路上,我问流纱:「为何突然要陪我入宴?」
她盯着自己绣鞋:「奴婢不放心月儿,她才跟公主多久?而且不是宫里的人。公主,比起月儿,您更信奴婢对吗?」
今夜的流纱有些奇怪,我笑了笑道:「我们共患难这么多年,流纱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5
八角琉璃宫灯倒映在冰冷金砖上,满目流光璀璨,毫无温度,像是凶兽嘴里的利齿,只等见血。
踏入宴会大殿后,我以鼻观心,带着锦鸢、流纱两人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落座后,一道灼热目光追来。
我抬起眸,撞入席玉深邃墨玉的眸。
他摇着指间白玉杯,对我隐秘露出笑容。
待有朝臣向他敬酒行礼时,他唇角弧度压下,又变成不可一世,心性桀骜的司礼监千岁爷。
长公主卿华姗姗来迟,她穿了鹅黄滚边的百褶牡丹裙,头上戴了十八钗的流苏发冠,当即叫所有人眼前一亮,满堂生辉。
她高傲施然从我面前走过,如一只艳丽孔雀。
我细细打量她一眼,经铁槛寺里磋磨后,卿华瘦了不少,眉间聚着青暗,更显得尖利。
卿华坐下后,宴会才正式开始。
我小口饮茶,对满桌佳肴没有胃口。
而我所在位置的正对面,正是二皇子所在,他身后露出一截青衫,在满堂华彩间显得出尘清冷,与俗不同。
温虞也来了……我眉间忍不住轻蹙,旋即松开。
他来与不来,与我何干?
金国的使臣被冷落近半月,忍不住朝煊帝敬酒,开口:「我等来云昭,奉了国主美意,想结秦晋之好。听闻云昭国君膝下有两位公主,各有千秋,不知今日是否有缘得见?」
煊帝常年服用丹药,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眼皮耷拉似提不起精气神,向手身侧穿蟒袍的席玉,问:「爱卿意下如何?」
席玉把玩掌中玉杯:「金国诚心结姻,可安天下,为何不允?」
我握紧手指……
煊帝连连点头:「朕有两个女儿,今日都在殿中,不知金国使臣想娶哪位?」
金国使臣迫不及待四望:「其中长公主我们早有耳闻,另一位是?」
煊帝咳了一声:「卿九出来,让使臣见一面。」
我站起身,殿中所有目光落在我身上,包括金国使臣贪婪打量的眼神。
「九公主也是个美人……」
他话音落下,席玉冷凉望向他,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皇后娘娘玉口轻启道:「可不是,九儿也是本宫悉心照拂长大,性子柔顺乖巧,识得大体,比本宫亲生的卿儿还要出色些。」
皇后夸我,是想送我和亲,为她女儿扫清障碍,可卿华却不领情。
卿华阴阳怪气笑道:「母后说得不错,我这位庶妹样样出色,就是身体不好,金国路途遥远,几位使臣可要好好照顾我这位庶妹,可别没到皇都,美人就香消玉陨了。」
金国使臣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小声商量后干笑道:「原来是位庶出公主,身体还不大好?」
皇后给自己女儿打眼锋,嘴上补充:「虽是庶出,也是皇室血脉,若是能嫁给金国国君,我们会封她为镇国公主,这可是云昭最尊贵的封号!」
我安静站着,冷眼看她们母女两个斗法,狗咬狗。
金国使臣不接话,显然他们更想娶的是嫡出雍容的长公主,卿华心里知道皇后会护着她,绝不会让她去和亲,故意还要踩我一脚。
「九妹妹你别傻站着了,母后不是说你出色嘛!你快点给金国使臣表演点才艺,别让外人看轻我们燕京皇室。」
我掀开眼皮,扫了她一眼。
煊帝缓声开口:「卿儿说得对,小九你就随意表演一段,让使臣们开开眼。」
比起嫡出疼爱的女儿,我这个婢女生下的「贱种」,更适合当作联姻牺牲品,这就是天家的父女之情。
原主九公主,放养在深宫,任她自生自灭,谁教过她琴棋才艺?
卿华朱唇边绽开恶劣的笑,等我出丑,沦为笑谈。
我深吸一口气,淡淡吩咐宫婢:「取琴过来。」
「九妹琴技了得,诸位要一饱耳福了!」卿华捧杀道。
琴很快被取来,放在大殿中央,我很久没有再弹过琴……
锦瑟无端五十弦,弦弦尽相思。我会弹琴,全是温虞手把手教的,没有预料会在今日用上。
手指缓缓划过冰冷琴弦,眸光涌起痛色。
如有选择,我宁可今生不复奏。
平复情绪,手指熟悉地挑出第一个音……
徐徐琴音自指尖流泻,仿佛曾听过千遍,弹过千回。
「温虞,教我《凤求凰》好不好?我想弹给你听……」
「《凤求凰》指法繁复,对音准要求很高,晚裳……」白衫的男子皱起修眉,似无奈,「你一时半会学不会。」
「你嫌我笨?」
他发出轻而悦耳的叹息:「这是我谱的琴曲,对你没有难度,晚裳不想弹吗?」
「想弹!只写给我一人的是不是?温虞你说呀!」
……
越想忘记,越无法忘掉,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太阳穴绷紧剧痛。
手指用力,琴弦绷断,琴声戛然而止。
盯着琴身上的血珠,我缓缓起身行礼:「琴技不善,让大家见笑了。」
同一时刻,清脆碎裂声响起,温虞手中玉杯捏碎。
血蜿蜒从他掌心滴落,他垂眸,慢条斯理擦去,太多的血,他擦不干净,索性捏住整个掌心,连同那些嵌在肉里的碎片。
二皇子向他问了什么,他轻声答了一句:「无事。」
可我看见,他的手在抖,连同青衣下纤瘦挺拔的身体,都在抖。
察觉到我的目光,温虞朝我看来。
那一眼,越过千山万水,前尘往事……像一把清光乍现的刃,劈开我的心。
6
这一幕落在卿华眼中,她死死捏住椅子扶手,冷笑:「着实是见笑了!九妹短短一首曲子你也不会弹吗?还是……」
「够了!」一声不高不低的厉喝打断卿华的话。
席玉收了修长的腿,坐直身体,满目阴翳。
他出声后,满殿无声。
谁也不明白千岁爷,为何会突然帮一个庶出公主。
蟒纹狰狞的衣袍垂下,席玉向金国使臣方向看了一眼,精致的凤眸微眯,似笑道:「九公主的琴音好听吗?」
可怕的气息压下,金国使臣面无人色,磕磕绊绊道:「好听……九公主琴技精湛。」
席玉「满意」勾唇,眸中只有一片漆黑如同渊裂。
长靴踩过冰冷金砖,席玉走下,跪在煊帝面前:「奴才想迎娶九公主,请圣上成全。」
我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看向席玉挺立的背影,哪怕是跪着,他身上也不见到卑躬屈膝。
不能人道的太监,恣意妄为的奴才……
这是别人眼中的席玉,他怎敢求娶公主,哪怕是庶出不受宠的公主,到底也是煊帝的骨血!
大殿中嗡嗡震响,谁也没想到今夜晚宴会这样「热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听着那些嘲讽的,不堪入耳的议论声,鞭子一样抽在身上,我双眸发烫,微微颤抖,像是比他更痛,更难受。
这是他的承诺,要让我光明正大和他在一起。
手腕狠戾,位压群臣的人,怎么也会犯傻?
卿华说起风凉话:「九妹也该挑驸马了,儿臣看大太监席玉不错,身居高位,相貌堂堂,除了身体有缺。父皇,不然就应了这桩婚事,让九妹和席玉对食吧!」
「九妹身子骨弱,说不定不能生孩子,对她还是一件好事。」
卿华说得兴起,煊帝犹豫不决:「爱卿怎会……突然要娶九儿?你要其他赏赐都好办……」
「奴才只要九公主,」席玉冷声平静开口,语意暗含压迫,「九公主要下嫁给奴才,和亲一事只能另选旁人。」
卿华才明白自己被他摆了一道,恶狠狠痛骂:「席玉你这个狗奴才!」
席玉侧过面容,冷厉艳丽的眼梢如刀,看了卿华一眼,倾压的威势下,卿华恐惧地闭了嘴。
皇后从旁出声,和稀泥:「和亲还是九公主的婚事,都事关重大,一时半会商定不了,不如改日再议。」
煊帝到了服食丹药的时辰,疲倦点头:「爱卿不是朕不允你,九儿是朕的女儿,朕也要为她将来做考虑。爱卿可惜你是个……阉人!」
事到如今,他想起我这个「便宜」女儿。
席玉眉心敛住,旋即松开附在煊帝耳边说了什么,煊帝脸色大亮:「当真如此?」
「东厂递来的消息,龙虎真人失传的玄机图已找到,勘破能得长生道……奴才一心为圣上,不敢隐瞒。」席玉恭敬答道,眸中光影幽幽。
「不愧是朕宠信的人……爱卿你要什么,朕都答应!」
席玉看向我,语调泛着难以抑制的温柔:「奴才说过,只要九公主……」
回到座位,流纱恰是时候递上一杯茶,轻声慢语说:「殿下喝口茶,消消气。」
茶水饮下,不过是半盏茶工夫,一股诡异的火流从小腹蹿起烧遍全身。
我端起茶盏,连饮下几杯,也压不住浑身燥热。
灼热滚烫的火要吞我殆尽。
「流纱……你在水里做了什么手脚!」我愤声问道,说出的语调却异常娇软媚骨。
水雾迷住眼睛,我看不清流纱脸上的表情。
流纱轻声问:「殿下很难受?奴婢扶您出去走走。」
「别碰我……」喉咙被火灼得沙哑,发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小腹一阵阵抽搐,身子水一样的软,想要挣扎却提不起半分力气。
她给我下的竟是最烈性的药……
流纱扶我,挟持着朝殿外走去。
锦鸢察觉异样问:「殿下是怎么了?身体哪里不适?」
我燥热得几乎失了神志,嘴唇开合发不出声音……
流纱神色如常道:「殿下方才喝了几盏酒,头晕难受得厉害,奴婢扶殿下出去透气,醒醒酒。」
锦鸢望着我脸上不正常的潮红,竟没有对流纱起疑心,任由她扶我出了宫殿。
冷风拂面,刺骨的寒意让我片刻清醒,压制住体内一阵胜过一阵的热意。
「流纱,我自问没有亏待过你……」我咬住嘴唇,尝到血味,用疼痛刺激自己。
梅花压低了枝,别在流纱耳鬓,她停下脚步,望着我欲言又止。
「你是谁的人!」我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破碎音节。
流纱眸光闪烁,似翻涌过道不清的情绪,才开口:「殿下,想听故事吗?」
「曾有一对姐妹,不是亲姐妹,却比亲姐妹感情更深,她们在入宫前结拜,说要在宫里相互陪伴扶持,等到了日子再一起出宫,攒下体己开一间客栈,过自在潇洒的日子。」
「奴婢曾有一个结拜姐姐,她如兰如菊,与世不争,和奴婢的性格完全相反。奴婢犯了错,是姐姐帮奴婢担着,替奴婢挨罚。被主子苛待,是她安慰奴婢,藏了主子吃剩下的糕点,哄奴婢开心。」
「正因姐姐心思玲珑,貌美手巧,被后宫娘娘挑中,去了别宫伺候。而奴婢远不如姐姐,被调来公主殿下身边。奴婢很想她,每天数着日子,以为熬过这些年,就能和姐姐一同出宫,可是她死了!」
「殿下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我发不出声音,流纱也无需我的回答,说道:「她是被司礼监那些阉人折磨死的!其中一个番头看中姐姐貌美,强行和她结了对食。阉人折磨她,凌辱她……用鞭子抽她!我的姐姐,她干净得像花一样,却赤裸着被宫人抬出,浑身没一处完好。她死了,没有碑,没人记得,随意用草席一裹埋在皇城外的荒地。」
「殿下,您说奴婢该不该恨?奴婢恨不能杀了所有的阉人走狗!您呢?您却爬上阉人的床,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早已当您是亲人……您让奴婢失望了。」
流纱扶我走到暖阁前,推开门,满身贵气的卿华等待已久,正端着茶,闲适优雅地轻饮。
——《千岁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