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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重生计划

我在宫斗文里重生了。

你别误会,我不是女主。

我是男主。

没错,就是那个永远不解风情,老是误会好人,还特别看脸的皇帝。

你可能又要问了,皇帝还需要重生吗?

需要。

1. 重生

关于我重生的原因,主要有两点,第一是我心爱的女人被别人冤枉搞死了。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被我的贵妃毒死了。

幸亏朕在七岁那一年救过一只掉在火盆里的小鸟,虽然后来她告诉我她当时正在涅槃,但是为了感谢我的善举,她还是在我死后救了我一命。

为了让我成为一个有脑子的皇帝,仙子特意把我母妃的属性也改了,让她从我父皇的白月光变成了毫无背景,一路晋升的宫斗小能手。

于是这一世,在我母妃的熏陶下,我也从小就拥有了非凡的宫斗技能。

母妃升到嫔位时,我正好七岁,隔壁宫里的缘婕妤来祝贺她,两个人亲亲密密地谈话。

「姐姐这胭脂画得真好,怪不得皇上喜欢,不像妹妹,笨手笨脚的,只好素面朝天。」

母妃闻言便笑了,「妹妹真是会说话讨人喜欢,怪不得皇上上回也说妹妹容颜虽逊,但性格却是极好的。」

婕妤走后,我对母妃说:「母妃母妃,你们两个关系真好。」

她一脚把我踢到门口,「你也瞎了,看不出来她脸上粉厚得都能糊墙了吗?」

就这样,在我母妃的不懈努力和谆谆教导下,我迅速地成长起来,并逐渐掌握了宫斗这项加持技能。

我二十岁的时候,先皇后崩逝,为了和母妃争夺后位,皇贵妃不惜饮药堕胎,然后嫁祸给我母亲。

母妃被禁了足,我很争气地没有搅和这件事,每日准时去书房读《论语》、写文章,以及日日给皇太后请安。

我的父皇虽不像我这样精通宫斗,但他还是察觉出了异常。

他叫我去聊天,考我学问,看我的文章,我规规矩矩地对答,此外并无多言。

终于是他先熬不住,某一个下午他终于问我:「皇儿,你就没什么想要和朕说的吗?」

我垂首道,没什么,儿臣有不懂之处去问太傅就是了。

父皇拍拍我的肩,「你就没什么想问朕的吗?」

我苦苦思索。

半晌我问他:「那父皇午饭进得香不香?」

父皇脸色都不好了,我猜他肯定是中午没有吃饱,正想着要不要劝他加餐时,他又开口了:「你母亲被朕禁足,地位岌岌可危,你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不为她讲吗?」

我听出来他好像是有些生气,连忙跪伏于地,惶惶叩首道:「当时的事情一出,母妃便嘱咐了儿臣,皇贵妃多年来求子不得,从未享过为人父母的快乐,她叫儿臣从此以后体谅贵妃,不论贵妃如何苛待儿臣,都不许儿臣有丝毫忤逆怨恨。母妃甚至说……」

说到动情处,我抬起袖子抹着眼泪,「说想将儿臣过继给贵妃,她说自己已享受过了生儿育女的快乐,在子嗣上已无所求,只求父皇的后宫可以太平祥和,众人都可以求得所求。」

父皇眼眶红了,但他仍然不叫我起来,「你说的这些都是你母妃说的,那你自己想的呢?」

我心里一紧,这题怎么超纲了啊。

凭借这些年的经验积累,我稳一稳心神,尽量从容不迫道:「儿臣想的是,母妃与父皇多年相伴,父皇对母妃的了解,自然胜过儿臣的千万言语。

「再一则,父皇与儿臣虽为父子,但更是君臣,若非得到允许,臣子怎可随意过问君王的家事?

「儿臣只想恪守自己的本分,读书长进,孝顺太后,其余的事,都该由父皇裁夺,儿臣不敢插嘴。」

这是母亲教给我的,若是父皇问起此事,言语之间,要处处表现自己的谨小慎微,和对父亲的绝对服从。切不可妇人之仁,显露出对她的依恋和不舍。

我如法炮制,果然奏效。

两日后皇帝重审皇贵妃的宫女,证实了母后的清白。

于是那一年,母妃成了皇后,而我也在加冠礼后被封为太子。

这就是我父皇需要的生活,在他的心中,皇后要恪尽职守无欲无求,太子则要以父君为天,不爱女子不恋母亲,杀伐决断又要悲天悯人。

很难对吧?甚至还矛盾,不过幸好我们不必成为这样分裂的人,只需要偶然地在他面前展示这样的性格就可以。

我做到了,一直做到他死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那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变成了那样的人。

2. 登基

就这样,我又成了皇帝,只是这一次,是一个参悟了宫斗套路的皇帝。

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一夜,我宿在从前的太子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宫中。

未央宫装点一新,入眼便是嫣红夺目的大红之色,皇后姚荷端正立着迎接,如果不是她没蒙着盖头,我几乎要以为这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简单寒暄了两句,我们就双双坐到了床上,她褪去了礼袍,着一身水红色纱衣,软软地往我身上靠。

「皇上新登基,前朝政事繁多,妾帮不上忙,后宫之中,皇上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我说有,她便欣喜看我。

顿了顿我又说:「朕想选秀。」

皇后一瞬间凝滞,然后又飞快地换上了标志性的微笑脸,不过这样的小细节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不是不希望朕选秀?」

她连忙摇头,「妾不敢,妾希望您的后宫充盈,如此一来,您的江山后继有人,妾也算心安了。」

我看着她面不改色地编谎话,痛痛快快地答应道:「好嘞!那你就赶紧筹划着这件事,最好这个月就能开始。」

姚荷像所有的皇后一样,对朕恭敬,对母后孝顺,对后妃和善约束,对皇嗣也是威严可亲,她常常是温柔而不可侵犯的。

但在上一世的十余年相处之中,我从未爱过她。

我爱成渝,有时候也喜欢贵妃,但对姚荷,只有尊重和善待而已。

与妻子相比,她更像一个臣子,十年如一日地替我管理着后宫。

我们并没有孩子,少有甜蜜的回忆,也从没有过争执分歧。

以至于在我死前回忆过往的时候,我能想起很多人的神态和样貌,却唯独想不起她来。

现在回想上一世,我似乎从来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都疲惫地躺下,连话也很少说了,我想着想着,就这样睡着了。

夜里醒来的时候,我听到姚荷在哭,确切地说,是她的哭声将我吵醒了。

我从未见到过她哭,以往被贵妃欺负,被我冷落深宫,她都能很好地约束着自己。

我捏着被子悄悄坐起来,没办法我太好奇了,我好想看看她哭的时候什么样。

结果我的灯还没照到她的脸上,她就发现了。她转过头来满脸泪水地与我对视,像一只受惊的猫,飞快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没拦着,也没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她闷闷的声音在被子里传出来了,「皇上,妾是不是很丑。」

我说不是,「姚荷什么时候都好看。」

我没撒谎,她真的很好看,是那种标志端正不妖娆的好看,可是从前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大约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她从被子里露出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吻了吻她的眼睛,让她像小猫似的趴在我怀里。

「姚荷,你要记得,你是朕的妻子。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管朕往后有多少个嫔妃,你都永远可以像一个妻子对丈夫那样对待朕。」

这段话很渣,我承认,但这不是我的错,这是我自身属性上的问题。

姚荷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像从前一样礼节性地回答是,她只有轻轻地抽吸着鼻子,然后静默无声地流泪,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在我的胸口散开。

我不知道她是感动,还是茫然,但我没有再说话。因为这是我对待一个善良温和,但没有爱意的皇后所能做的全部了。

姚荷在我怀里睡着的时候,我心里仍然想着今天的事。作为一个精通宫斗的皇帝,自然明白管理后宫的第一要义就是让皇后过得舒服,正所谓得皇后者得后宫。

历朝历代后宫中屡屡有皇后不得宠爱,心生怨念报复皇帝的,性格扭曲残害嫔妃的,更有甚者,连襁褓之中的婴儿也不放过,这常常让我后怕,现在想起上一世后宫之中的朕的子嗣凋零,不知道是否也与皇后相关。

姚荷的父亲是我的太傅,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和她的哥哥在府里吵架。

「凭什么我就得让着你,就因为你是姑娘家吗?」

她不依不饶,「你比我大六岁,你凭什么不让着我。」

她哥哥比她嗓门更大,「我比你大我就得让着你?」

他们还没分出胜负我就走了过去,跟姚荷对面站着,她立刻满脸娇羞通红,蹲下身行礼,「太子哥哥好。」

我让她起来,忍不住问她:「所以凭什么他比你大他就得让着你。」

此语一出,他们兄妹俩都愣住了,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来,我其实是很希望姚荷那天能跟我吵一架的。

因为在宫中的时日里,我从来都不敢和我的妹妹们争执,她们都是父皇的掌上明珠,而我,应该是一个待人温和有礼的太子。因而这么多年来,每次想到我从来没有和自己的妹妹吵过架,我就觉得自己的童年不够完整。

姚荷后来嫁我,一是因为她喜欢上了我,二是因为他的父兄都是朝中名望颇高的文臣。

但不管怎样,她都是一个纯良温和的女孩子,纵然她非我所爱,我也不能让她郁郁而终。

我想若是我尊重善待她,也愿意稍微体贴她的心思,她应该也会过上很好的一生。

想着想着,我难以入眠。

三更天的时候我忍不住把她摇醒,她挣扎了半天,非常不高兴地坐起来看着我。

我趁她没发作,赶紧说道:「姚荷,咱们要个孩子吧。」

「啊……」她一边擦口水,一边看着我解扣子。

「那也行。」

3. 朝堂

鉴于昨晚我的良好表现,第二日早朝上面对着我的老丈人,我的底气非常的足。

上一世,姚家竭尽所能地帮我制衡以辅国大将军李启智为首的手握兵权的武将,没想到最终还是让他们密谋杀了朕。

不过智者千虑,还有一失呢,何况这样手握重兵的将军,与他暗中勾结的势力,肯定比我想的还要多出许多。

我正这样想着,这位李将军就非常没礼貌地打断了正在说话的丞相。

「皇帝新登基,首要的事当然是奖赏功臣,什么安抚民心的,当居次位。」

丞相孙春如回头瞪了他一眼,当着我的面,终究也没有说什么。

我含笑看他,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上一世我总认为忍一时可以风平浪静,一直以来对他百般容忍极少争执,结果却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

这一次我绝不会了,我暗暗在心里发誓。

「那李爱卿认为,有哪些功臣,是有必要奖赏的呢?」

我把问题抛给他,算是让他自己断了后路,我想这个家伙总不至于无耻地加上自己的名字吧。

果然他开始慢悠悠地数起来:「孙丞相,姚太傅……」

我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惊异于他对朝堂上的情况竟然是如此的了解。

「数完了吗?」我问他。

他摇头

「还有臣。」

我:臣你妹啊臣……

怎么能这么恬不知耻的,我真想问问。

「哦那你认为你做了些什么有功之事呢?」

我继续提问,继续微笑,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他做过吗?

确实做过,我承认。

在我当太子期间,凡有异党或是几个哥哥不安分手下的想要弹劾我的,都被他或明或暗地打压下去了。

他不着痕迹地在我父亲面前为我美言,也向我许诺过,不论何种情况,何时何地,想要调兵遣将,向他开口就是。

但他做的这些,并不是无偿的,作为代价,他将自己的姐姐进献给我,要我娶她。

我知道他的目的,他是指望着有朝一日扶持着他姐姐的孩子上位,甚至说不定早有自己称帝之心也未可知。

可我没办法,自古宫中人向来身不由己,我能娶谁,我该做什么,本来由不得自己。

彼时我需要借他之力,可现在不用了,我这样问他,就是让他无法答言。

他做的有功之事,大多是登不得台面的。

本朝祖制,朝臣与皇子私下接触乃是大忌,更何况他所做之事,大多是排除异己,手段残忍的。

今日当着众臣,他若是说出来,别说封官晋爵,就是连性命恐怕也会不保。

「臣……」

他翻了几个白眼,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好,那咱们就接着说这个安抚民心的事。」

「诶等一下。」我心生一计。

「李将军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朕觉得奖赏功臣自然也是十分重要的。那么就按照李爱卿说的,刚才提到的功臣各自有赏。」

「至于你嘛,等爱卿有所建树,朕自然也会奖赏的。」

我非常和气地朝他点点头,然后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心情甚佳地下了朝,我难得地步行到了皇后宫中,按理来说此刻该是各宫妃嫔来请安的时辰,我现在尤其喜欢这种可以怼人的场合,喜滋滋地打开了门帘走了进去。

姚荷稳坐主位,姣好的脸上浮现着一丝愠怒,我四下扫射,很快就找到了她怒气的来源。

坐在下首的李贵妃此刻正摸着自己满头的珠翠,漫不经心地歪在椅子上。

我看着她和她弟弟如出一辙的欠揍表情,不觉怒由心生。

「皇后娘娘的首饰很寒酸呢,等皇上再来妾身宫中的时候,妾一定提醒皇上赏赐姐姐几件像样的东西。」

自古都是妻子为妾室讨赏,哪有反过来的道理,我都几乎听不下去了,更不要说皇后。

我踢了一脚我身边的总管太监张掖,他很适时地来了一句:

「皇上驾到……」

今日亲眼所见我才知道,原来女人变脸能变得这么快。

我眼见着贵妃迅速地换上了一个娇滴滴的笑脸,热情四溢地向我请安。

我瞥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径直走上前去将皇后扶了起来。

「皇后看重节俭也要注意身份。朕日日赏赐首饰珠宝,你也要拿出来戴一戴才好,不然要被别有用心的人猜忌,伤了咱们的感情反而不好。」

姚荷羞赧一笑,贵妃满脸黑线。

这就完了吗?

不,我还要接着怼。

「不过话说回来,都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若是人生得美,自然不需过多的其他装饰,反而是自身差一些的,才更需要外物的帮衬。」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贵妃,朝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唉,说完我就后悔了,也不知道她这个脑子能不能明白朕是在讽刺她。

料理完了她,我终于舒舒服服地坐下,和大家商量选秀的事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说选秀选美,也有人说妃嫔当以德为先。

我四下里看着,看到角落里一个安安静静的身影。

「姜美人,你怎么想的?」我尽量温和地看着她。

上一世一息尚存之间,我听到了她的话,在四下慌乱中,众人散去之后,她在我耳边低低地呢喃:

「皇上为什么从来都没有看过妾一眼呢?」

当时若不是我快要死了,我一定吓出满身的冷汗来。

我确实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也从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她沉默寡言,也不爱出风头,规规矩矩地侍寝,也从不迟到早退。

这样的人,上一世我常常想,只有我闲得无聊的时候才会去找她吧。

但直到死前我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着不为我所知的一面。

「妾身认为……」她犹豫着不言语,最后鼓起勇气坚定地说,「嫔妃当为宫内外女子之表率,亦是皇家的颜面,自然该重视容貌。」

真是深得朕心,我频频点头,恨不得喊一声好。

「除此之外,还要注重品行,因此妾身认为,选秀当选品貌俱佳的女子。」

「但容貌可观,品行却一时瞧不出来,怎么样才能选出品行好的人呢?」

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了我很久,凡是站到我面前的秀女,无一不是亲切体贴,温柔端庄的,可其中确实有不少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怎么才能不把惹祸精选进宫来,着实让我烦恼。

「皇帝若是信得过妾身,妾身愿意在选秀那一日乔装改扮,在暗中窥视各位秀女的言行举止。」

真是甚合朕意,我朝她点头,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姜美人实在是话太少,以至于我一直不知道她其实是很有主意的。

上一世里她有孕后,我问过她想要什么赏赐,她不曾为自己求一个位分,而是求朕准许姜家的一个姨娘进宫探视。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姜家的庶出女儿,自幼不受重视,只有家里一位和善的姨娘偶尔照顾她,因而她受了恩典,头一件事就是报答这个姨娘。

这样爱恨分明的人其实很可爱,我看着她,盯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样的人稍受恩惠,一定会加倍地报答吧。

「姜美人伴驾这么久以来,一直是勤恳侍奉的,就升为婕妤,略表奖赏吧。」

我对她眨了眨眼睛,希望她明白我的深意。

那晚宿在姜美人宫中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成渝。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太多年了,我几乎要忘记她的模样了。

只是迷糊地记得,别的嫔妃在我面前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的时候,她会坐在下面朝着我笑。

我们没说过许多腻歪的情话,许多时候都只在相视一笑中传达爱意。

我盼着选秀那一天可以快点到来,想到能再度与成渝相遇,我几乎兴奋地要飞起来。

4. 动乱

还没等到选秀,我先等到了北方的战火。

极北之地的朱猪国见我刚刚登基地位不稳,想要乘人之危,在一个早晨骤然率军冲过了卫护兵的防守,向着京城杀来。

「怎么办,怎么办,快给朕想办法!」

接到边疆将领的奏章的时候,我很烦躁,想当一个恋爱脑的男主就那么难吗?总是要我抽出时间来搞事业。

出乎意料的是,太傅和丞相都在劝朕求和,他们说朕刚刚登基,民心尚不稳定,立刻出兵会引发恐慌。

我觉得有理,问他们想怎么办。

姚太傅说,要么割地求和,要么派女子和亲。

我不割地,我拍着桌子,我父皇若是知道我刚刚接手就丢了国土,只怕会气得从土里跳出来。

那就只有和亲了。

我也不肯,我说女子无辜,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离家嫁去偏远之地。

孙丞相摇头晃脑,他说女子若能凭借自己为国家解除刀兵之灾,是上一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点点头,说那咱们就派你的女儿去怎么样?

他立刻闭嘴,脸色煞白。

「这些都不好!」有人站出来,盛气凌人地说了一句,「臣认为还是得打上一仗,其实也不难打,用不了两天就保证能把这群歪瓜裂枣撵回老家去。」

我抬头看看李启智摩拳擦掌的样子,觉得他今天可真帅。

下了朝没过多久,他便率领着朕的三万精兵往北杀去了。

那时候我正和他姐姐待在一起,我说:「你弟弟要替朕打仗去了,等他回来咱们一块儿大摆筵席。」

她抹了抹眼泪,说弟弟为国立下汗马功劳,自己别无他求,只愿他能平安回来。

她一流泪,眼眶便骤然红起来,衬着皮肤越发白皙,有一种梨花带雨的好看。

从前我深深为之动容,现在却一眼看出来,她并非真的难过。

我默默看着她,「那咱们现在去送他一程吧。」

她立马摇了摇头,「皇上难得来一回,不如咱们好好地说说话吧。」

我笑了笑,看来也不是那么姐弟情深。

李启智一去便没了音信,连着十日了也没传来一封军报来。

我心里有些犯疑,孙丞相也觉得不对,他日日在我耳边吹风说,李将军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是不是叛国了?

我一面说不会,再等等,一面又担心得夜里睡不着觉。

姜婕妤看我憔悴,可怜地摸了摸我的背,「不会的皇上,李将军与姐姐感情深厚,绝不会不顾贵妃的安危贸然起兵的。」

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你懂什么,他姐姐比他还狠呢。」

我急,皇后和姜婕妤替我急,可贵妃却一点也不急,她每天吃得好睡得香,人都胖了一圈。

我问她怎么想的,她又假惺惺地掉眼泪,说弟弟是不是要战死沙场了。

我觉得不对劲,常人就算是感情再浅,也不会对自己弟弟的死活这样不管不顾。

另一边,姚太傅和丞相日夜劝谏,要我立刻出兵将李将军擒回来问罪。

我正打算着派兵,姜婕妤拦住了我。

「李将军生死未卜,假如他正为皇上浴血奋战,皇上这样贸然,怕会伤了前方将士们的心。」

我承认她说得有理,把头埋在她发间,问她要怎么样才好。

「李将军倘若真的有那样的筹划,不会丝毫不与他姐姐说的。」

她的声音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回答我。

「女人的心思向来比男人的浅些,皇上不如从贵妃身上想想办法。」

她轻轻地呼吸着,仿佛怕震坏了我似的。

姜婕妤告诉我,倘若想要知道女人真实的想法,不能信她们当面和你说的话,而是要听没人的时候她们和小姐妹说的悄悄话。

于是傍晚时分,我出现在了贵妃的窗子下面。老实说朕确实是第一次听别人墙根,经验不够丰富,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贵妃和她的宫女吵架。

「不是你说的你胖了,让我监督你减肥吗?」

「我说我要减肥,不是指我真的要减肥,那是因为你说我胖了我说的气话……」

「但是你真的就是胖了呀。」

「那也不许你说。」

竟然有点……甜甜的?

我站着听了好半天,觉得如果我不出面的话她们可能会这样吵一晚上。

于是我推开了门走进去,贵妃气哼哼地走过来行了礼,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高兴。

果然小姐妹是比男人重要的,我心里有些不快,但也不好说什么,挥挥手让她们先都下去。

「爱妃啊,你弟弟有消息了吗?」我开门见山。

她摇了摇头,并没有出现担心或是恐惧的表情。

「有人说,他如今已然投敌叛国了,贵妃你怎么看呢?」

她一秒入戏,立刻眼眶通红,「倘若他真的有这样的作为,皇帝不必顾惜妾身,立刻派兵诛杀就是了。」

我冷汗连连,这样的女人放在身边实在让我害怕,对自己的弟弟尚且如此,对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倘若他真又这样的作为,爱妃你也不能免罪,也要被他牵连,你不害怕吗?」

问完了我紧紧盯着她,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求求皇上能念及多年情意,从轻发落妾身吧。」

她惶惶地跪在我脚下,身娇语软,我几乎把持不住,将她搀扶起来,把她抱进怀里。

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她不是真的害怕。

这一夜过得太快活,以至于第二天姚荷问我的时候,我的精神还是有点恍惚。

「贵妃并不是不顾及自己的人,她这样沉着冷静,也就说明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弟弟没有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耐心地给姚荷讲,心里却很想要静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那皇上接下来您想怎么办?」

「不怎么办,等着李将军回来就是了。」

皇后拍拍胸口,总算是不再问了。

「皇上,妾看着今天天气不错,咱们一块儿去放风筝吧。」

我揉揉眉头,委婉地告诉她朕很累了。

「皇上昨夜都陪了贵妃了,今天就不肯陪妾身吗?」

「不是,朕不是不陪你……」

不过我的话尚未说完,皇后就已经拖着我往外走了。

我一边走,一边抹眼泪道:「皇后,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5. 选秀

李将军还没有回来,选秀的日子已经到了。

这是这一段日子里,我少有的快乐事,那几个晚上我接连地梦到成渝,我梦到我坐在高台上向下俯瞰,所有秀女的面孔都落在我眼中,可我独独看不到她,我便忽然地惊醒,吓得一身冷汗。

这一世时移世易,一切已经不同于从前,我甚至不知道,还会不会再遇见她。

我担心她会不会家中生了变故,或是途中出了意外,再或者她有了心上人,不愿意再来选秀,我想着想着便觉得眼酸,可怜至今我为这些事烦恼忧心,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选秀的时辰在中午时分,可秀女们全是大清早天不亮就坐着轿子赶过来,一直在外站立等候,真正的选秀之前,彼此之间就已经过了几招。

往常对这些我一概不知,这一次姜婕妤却按照约定扮作宫女,一直在外面替我观瞧着,待我和秀女们见面时,她就站在我身后,悄悄地和我说话。

「这个不行,这个刚刚还在外面和人打了一架。

「这个不行,这个跟太医是青梅竹马。

「这个也不行,这个您配不上。」

我:?

秀女们一个个从我面前过,姜婕妤也很尽职地依次替我筛选,那些自认为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坏心肠在我心肠暴露无遗,我一一将她们揭穿,然后欣赏着她们的花容失色。

选了半数有余,我有些乏味,却忽然听见报名册的太监高喊成渝的名字,我猛然地抬起头,觉得心跳飞快。

午后的光影照着她,将她整个人镀得好似神佛,我好仔细地看着她,想把她的一颦一笑都回忆起来。

可这时候的她格外平静,脸上青涩未脱,悠然宁静,我联想起来上一世将死之时她枯槁的面容,幸福感便油然而生。

「成渝,渝字,作和解呢?」

「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她含笑着说,目光蜿蜒到我脚下的石阶上,天子之下,普通百姓不得平视,她虽然垂首,但仿佛也在看我似的,我看着她鬓边那一朵淡蓝色的绒花,知道她温柔的目光里必然是满含坚定的。

「朕不要你舍命不渝,这样的感情,未免太过沉重了,」我顿一顿又说,「朕可能不会爱你,也允你不爱朕,倘若彼此确实没有爱意了,也都要好好地过活。」

言语中我几乎哽咽,姜婕妤站在我身后,轻轻地拍我的肩膀。

我留下了成渝,叩头谢恩时,我看到她极力压抑着唇角的微笑,这是上一世里没发生过的。

我立刻回头看了眼姜婕妤,向她展示着我的骄傲。

秀女入宫后的第三天,李启智回来了。

实话说我几乎要将他们众人忘记了,以至于卫兵来报时,我瞠目结舌。

他们去时三万精兵良将,归来时只有寥寥百人。

剩余者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大有落荒而逃之势,我本来是打算率众人迎接的,可随从们所描述的景象让我心寒,我只好与群臣在朝堂上等他。

不多时大门猛地一震,只见这位李将军身着铠甲,满身未清洗的暗红血色,气冲冲便朝我走来。

我不甘示弱地站起来,摆出一副毫不畏惧的表情,但心里正在计划着逃跑的时候先迈哪条腿。

几位大臣想要拦住他询问情况,但都被他一掌拨开。

一时间我的朝堂乱作一团。

「皇帝怎可如此散漫随意,弃我数万将士之性命于不顾?」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还顾不上答话,他又继续道:「当朝有你这么一个庸君,实属将士们的悲哀!」

他这么一通数落,不,谩骂,骂得我莫名其妙,群臣显然也被他震慑住了,都来不及反应。

我强压怒火道:「李将军三月未传军报,如今贸然回朝,又是何出此言呢?」

他冷哼一声,「我们前行途中遇到埋伏,敌人兵强马壮,我发回了三百余封奏章,请求加派兵力支援我军,皇帝你是眼瞎了吗?」

「什么?!」我大惊失色。

三百余封奏章军报,我竟然一封未见。

我望向我的满朝文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情况可能有两种,一种是他确实发了奏章回来,但由于种种原因未呈递到我的手上,另一种,说不定他确有谋反之心,但没有成功,就以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

当下看他这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实在判断不出来究竟是哪一种。

姚太傅见我为难,很义气地挺身而出,「李将军再有意见,就连尊卑也不顾了吗?身为臣子当着皇帝的面大喊大叫,只这一重罪过便足以判定谋逆。」

我会心一笑,有人唱白脸,我就好办了,「太傅莫急,容朕再慢慢查问此事,李将军一路辛苦,先请下去休息吧。」

我一摆手,侍卫们就走了上去,把他连拖带拽地总算拉下去了。

躺在姜婕妤宫中,她轻轻为我揉着额头。

「李启智这个家伙,朕真是看不透他。」

「皇上有烦心事,臣妾不懂朝政,但给您讲一个故事吧。」

我朝她笑一笑,知道她肯定要来借典故讽谏这一套,示意她说下去。

「有个男孩子,从小不学无术脾气火爆,有次去邻家借粮被拒绝,便将厨房砸烂,可邻家族长知道后并没怪罪,反而从此以后让他在家中帮工,每日发放工钱让他养家糊口。还亲自传授他武艺,后来邻家失火,也正是这个男孩冒死冲进火场救出了老人。」

我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便问她,她口中的这个男孩儿,是李启智吗?

她一脸孺子可教地点了点头。

「李将军自幼父母双亡,没人教他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但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只要好好感化,一定能为皇帝所用。」

我回想上一世,我虽被他那个倒霉姐姐害死了,但他好像确实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顶多就是脾气差了一点。

要是我肯……好好了解一下此人呢。

我决心主动低头服软,看看他到底怎么说。

6. 成渝

不得不说这一批秀女的质量很高,除了成渝外,还有许多心思纯良,品貌俱佳的女子。

我知道她们都是大好年华的深闺小姐,因此格外叮嘱皇后照顾她们。

而我自己,就更是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雨露均沾。

今日去宁华殿,明日去宜祥阁,后日则是皖香居。

但我一直未敢踏足祺凌殿,因为成渝在那里。

我不敢见她。

姚荷三番五次催我,说新选的秀女之中,有一位御史之女成渝十分温婉贤淑,皇上得空了要去见见她。

我总是装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绕过祺凌殿,从御花园回到寝殿去。

不想这一日出来后,我竟然在御花园中见到了成渝。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腰肢如杨柳般盈盈动人,独自立在树荫下出神。

我不知她是否因为一直没有得到我的宠幸而忧愁,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了。

她见我来,微微福身。

「尊驾是?」

她垂着首,耳垂隐隐发红,衬得皮肤越发白皙光洁。

我未着皇袍,只穿青色小褂,难怪她不认得我。

「在下是宫中的太医,倾慕贵人风姿已久,今日终得一顾,也算不枉此生。」

我怕自己亮明身份后引得她惊慌失措,也十分好奇她在面对平凡男子时会有什么样的举止。

「大人谬赞了,我已心有所属,大人还是慎言吧。」

她的语气平缓,话却犀利,我不由得猛然一惊,颤抖着问道:

「是谁?」

她似是沉思,半晌眼角含笑,郑重道:

「当今天子。」

突如其来的幸福使我头昏脑涨,我一时分不清是她在闺中时就对我心有所属,还是我这一世选秀时的话改变了她。

她行礼之后便飘飘然去了,我想起皇后在皇后宫中时她劝慰我的话,决定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听她的话。

傍晚时分,我借要庆祝军功为由,约了李启智和贵妃共同用晚膳。

尽管没有刻意打听,我也听说李将军在府中毫不避讳地言明我的晚宴就是一场鸿门宴。

我只希望他不要做项羽,而我也不要做刘邦。

入席后他果然一副我欠了他八吊钱的样子,歪歪斜斜地坐在椅上,筷子不屑一顾地在盘子里拼命地拨来拨去。

以我以前的脾气,我非要把碗扔到他脸上。

但我没有,我笑着看他,提醒道:「将军若觉得盘里的菜不够滋味,可以来尝尝朕碗里的。」

看着他「腾」地一下举着筷子站起来,我觉得他脑子真是有点问题。

问题还不是一般的大。

「将军没有什么要和朕说的吗?」

我看着他把我碗里的羊肉都夹到自己碗里,紧皱着眉头地问了他一句。

「我要说的,早就说完了。」

他自顾端着碗走回座位,小声嘟囔着:「不就是来兴师问罪的,哪个怕你。」

我嘴角边的笑意终于完全消除了,猛然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板起脸来,很有帝王家不怒自危的风范,他虽然拼命掩饰,但抓着筷子的指间还是微微发着抖。

我在他面前站定,盯着他看了许久。

半晌,我双手紧握,深深一躬。

「朕……对不住将军。」

7. 太傅

入夜沐浴更衣,又吩咐宫人在殿内点了浓浓的龙涎香,香味浓烈得几乎刺鼻,我知道,此夜注定是无法入眠的。

成渝是在戌时被抬入殿中的,包裹着她的是一床满绣的金黄色被子,她发间尽是乌木沉香的气味。

若有若无地在我枕边逸散。

见到我的容貌时,她神色中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连忙因为御花园中未能认出我的事而认罪。

我仔细地端详她的眉眼,再次见到她最美年华时分的容颜,我沉迷于那样镇定从容中娇丽却不媚俗的姿色。

「朕不敢见你,怕见了你,便觉得别人都太过平常。」

我一直坚信人是有无尽可能的,就比如我平日里从来笨嘴拙舌,唯独见她时,便舌灿莲花。

那一夜我们说了很多话,从晏同叔的「槛菊愁烟」聊到姜夔的「桥边红药」。

直到三更天时,她突然顿了顿,不好意思地问我:「陛下明日不用早朝吗?」

我轻轻揽她入怀,一片独属于少女喷薄而出的鲜活暖意中,我们长久地紧紧相拥。

次日的朝堂上,因为没有李启智,大家难得的和气。

「昨日,朕召李启智入宫问罪,斥责过他玩忽职守之罪,现已将他下了狱,打算秋后将其问斩,众卿是否认同?」

一时间众臣面面相觑,我素日宽和,很少这样严厉地处置下臣,且又是刚刚立下战功的有功之臣。

这不合规矩,我也很清楚。

孙丞相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他说李将军确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如果一味狠辣,会伤了前线将领们的心。

我沉默不语,并未立刻开口斥责。

接着,便有几位言官也站上前来,言辞犀利地批驳我的做法太过激进。

也有几位尚书觉得将士若藐视君上,一旦手握兵权会成大患,且李启智素日以来跋扈犯上,本就应当一举杀之,再另选贤才。

我在朝堂上素来很少干涉他们,因此众人很快七嘴八舌吵成一团,就差要把我的桌子掀了。

我只是静默地看着众人,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等着他们就要扭打到一起去时,我适时地摔了一个杯子,然后拂袖而去。

一掀帘子,我的总管太监迫不及待地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夸我这个动作真帅。

我没好意思跟他说其实我排练了好几遍。

到了皇后宫中,正赶上众嫔妃请安散去。

我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看着两个新入宫的小姑娘在皇后面前争执不休。

「我跟皇后娘娘最要好了!」

「你胡说!皇后娘娘明明最喜欢我!」

看着姚荷手忙脚乱地安慰两个人,我感慨不已,姚荷明明最不喜欢和我的后妃们亲近。

上一世,成渝曾亲口和我说过,皇后威严肃穆,每日请安,她都不得不万般小心。

两人走后,姚荷一面喝茶润着喉咙,一面按捺着内心的骄傲,喜滋滋地坐到了我身边。

「陛下在想什么?」

我勉强地冲她笑了笑,和她闲聊了几句后宫中的开销用度。

我的心思却并不在这里,我不断回想着今日在朝堂上,众人的反应。

姚太傅,他一直没有出言阻止我,也没有参与众人的争辩,他只是若有所思地和我一样望着众人,嘴角的胡子微微颤动。

我本以为,按他的性子,一定会立刻劝谏我不要乱用重刑,因为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主张。

可他没有,一定是因为他知道内情,因此他明知李启智不该杀,却仍然希望他就此销声匿迹。

下了朝,我径直去了皇后宫中。

「姚荷,朕听说太傅前几日伤了风,你二哥哥又娶了新嫂子,你是不是很想抽空回家看看?」

我启发她。

「妾不想啊。」

她干脆果断,满脸是和小姐妹难舍难分的甜蜜。

「听说你家中新来了一位厨子,做的一手好菜,你是不是很想回家尝尝?」

「妾真的不想。」她一边摇头,一边靠在我肩膀上,揽着我的胳膊说,她只想陪在我的身边。

我回想起我上一世那个城府颇深、精于算计的皇后,痛心疾首地往她脸上拧了一下。

「是朕。朕想让你回家一趟这回行吗?」

8. 省亲

三日后,皇后归家省亲,后宫中事物由贵妃代理。

朝堂上气氛持续低迷,后宫中鸡飞狗跳。

我没有继续坚持要杀了李将军,却也没有放了他,只是把他囚禁在牢中,然后对此事闭口不提。

下臣们说,皇帝如今行事诡怪,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我也很少理会这些言论,下了朝照例要去贵妃宫中,姜婕妤已被我晋为贤妃,我每日的乐趣就是看她和贵妃不着痕迹地互相讥讽。

「贵妃姐姐想必最近很为弟弟的担心吧,妾看您眼下都青了一大片了呢,真是让人心疼,啧啧。」

贵妃闻言吃惊地捂了下眼睛,随即愤怒道:「贤,贤妃倒是少操心呢,毕竟你家里也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了,可真让我羡慕呢。」

不分胜负,各记一分。

「妾却以为,真正的聪慧福气是被哪怕并非至亲之人所惦记,譬如贤妃姐姐家中虽无生母,但一样可以得姨娘照拂,这方才是让人羡慕的。」

成渝盈盈立在众人中间,不卑不亢地冲着贤妃微微一笑。

我在心里暗暗给她加了九百分,脸上却严厉道:「你的话也太多了些,多亏贵妃大度才不与你计较,还不快坐下!」

她立刻垂着头坐下,片刻后才抬起眼眸,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众人退去后,我牵着她的手去御花园里。

她故作委屈道:「皇上的教诲,妾都记住了。」

我学着她拿腔作调,当着她的宫女吩咐:「那就罚你给朕作诗百首,另绣香囊十个赔罪。」

「啊呀,」她立刻皱起眉头,「您上次下棋输给我还没有罚呢,皇上就这样狠心了。」

漫漫树荫之下,我就让她一路追着我絮絮地抱怨,一直送她回到祺凌馆去,我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寝殿。

皇后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我一直担心她是不是因为她在家里吃得昏了头,以至于忘了还有朕这个夫君。

十日后,她终于回来了,回来时整个人不但没有圆润,反而有些消瘦了。

我听她说她的新嫂子长得多么漂亮,家中厨子的淮扬菜做得多么好吃,但唯独我交给她的那件事,她闭口不提。

一直聊到晚膳时分,姚荷突然说,她想去小厨房看一看,让我帮她收拾往返的行礼。

她的行礼自有宫人们打点,怎么用我亲自料理,我一下就明白她的深意,点点头说好。

她走后我立刻打开了那个精致的木头匣子,里面是一整个油纸包着的桂花鸭,和牛乳糕。

再往下翻,是一沓皱巴巴的信。

这是我的授意。

我曾让她回家去,偷偷找一找,有没有陌生人的信件。

我和她说这是我和她哥哥做的猜谜游戏,那些信里都是我们为了一争高下而写的诗。

她一口答应了下来,说一定为我找到它们。

我一封一封地拆开它们,里面果然是李启智的笔迹。

李启智没有骗我,他确实在整个战事的过程中接连不断地向我汇报军情,但这些信,无一例外地被太傅阻拦了下来,没有一封送到我的手里。

最开始的几封信里,他说前方人数不多,大约十日就能班师回朝,还常在信中问候他的姐姐,让我不要趁着他不再就欺负她。

我飞速地读完这些,发觉大约是在首战告捷后不久的一天晚上,突然有强军突袭营帐,一把火烧死了数万人。

一时物资紧缺,人手匮乏。

他开始写信让我增派兵马支援,说此时正是战争的关键时分,他宁可战死,也绝不后退。

再接下来几封,字迹凌乱,语气愤慨,不断批骂我是昏君庸君,前线将士们心寒不已,几次放言不肯再坚持,要立刻率军回朝声讨我。

最后几封,信纸上隐隐有斑驳的水迹,他的语气变得无奈,和我说又坚守住了几天,说敌方残余的留寇还剩下大概多少人,他战死以后,要再派多少人来支援。

每封信的末尾他都写作绝笔,叮嘱我一定要善待他柔弱不能自理的姐姐。

我回忆上一世,自己与他斗争不休了将近十年,一直以为他在文墨上狗屁不通,我一直不知道,他其实很喜欢岳飞的词。

「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直节报君仇。」

这是他在最后一封信里给我写的,那时他大腿上中了一箭,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但在他就要放弃的时候,敌国终于退兵了。

9. 将军

我何其有幸,有这样一位誓死为国的将领。

而我却差一点,受了奸人的蒙蔽,向他出兵讨伐,倘若真的如此,我这一世的骂名,怕就再也洗脱不去了。

而我也万万不曾想到,这个暗中煽动我做此恶事的人,竟然是我的太傅。

我猜不透他偷偷拦下李启智全部军报信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知道他素日不喜欢他嚣张跋扈的脾气,但也远没有到要拿我边疆领土和我的英明作为牺牲的地步。

又或者说,他这样做是冲着我来的吗?

不论如何,此举人神共愤,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新朝,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若我将此公之于众,那么他必然要遭百官参奏,性命不保。

姚荷那样聪明,她一定也有所察觉,因而在家中停留十日不知该如何决断。

但我庆幸,最后她回到了我身边。

我收好东西的时候,她恰好端茶出来,远远地对着我坐下,问我要不要传膳。

我望见她双颊上已被风干的淡淡泪痕,和她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突然觉得十分心疼。

入夜后,她背对着我躺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缠着我陪她说话。

闭眼假寐时,我听到了她微弱的哭声。

她是何其看重家中父兄,也明白若此事坐实,一旦追责,那么她们姚家可能就此落败,她这个皇后可能也不再这样名正言顺。

但她不愿意骗我,在亲手将证据递交给我时,她甚至都没有为自己求一句情。

我转身紧紧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

「朕不该让你这样为难。」

我明明觉得心平气和,可是眼泪却也掉了下来。

「妾实在不配做皇后。」她呜呜咽咽地哭。

我用手把她的眼泪尽数抹去,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除非是她有一天不喜欢朕了,不愿意给朕管束后宫了,不然任谁也不能夺走她皇后的宝座。

我哄了小半夜才把她哄好,天半快明时我便起身,吩咐宫人不要叫醒皇后。

同时晓谕六宫,免了今日的请安。

我要去见李启智,他被我安置在宫中别苑,并未真的囚禁。

唯一麻烦的事是他所用的饮食是我的两倍以上,以至于起居郎每日记载此项时都要反复看我,确认我是不是在短时间内变成了一头猪。

我吩咐人端来好酒好茶,沿途走时,折了一根树枝入了他的屋内。

「朕有负将军深恩,特来负荆请罪。」

他正在殿中练习拳脚功夫,一掌把紫檀木的桌子推出去老远。

我顿时就有点后悔了,就应该派两个人跟我一起进来保护我的。

他拿起我递给他的树枝,高高地把它举了起来。

我正想向他解释,负荆请罪只是一种美好的礼仪,并不是真的让他用藤条去抽别人。

他猛地一挥,将桌子抽成了两半。

「陛下身体娇弱,臣下不了手,就以此物代之吧。」

我看着我散了一地的紫檀欲哭无泪,早知道还不如让他抽我呢。

等等……

身体较弱,是形容我的吗?

这是看不起谁呢!

我顿时火冒三丈。

「那些信朕尽数读完了,将军的勇毅实在令朕感愧。」

看着他一脸「我早就说过」的表情,我反倒不觉意外。

「将军既有岳飞之志,朕定然立志不做赵构,爱卿的文韬武略在我朝可以肆意施展。」

他的轻蔑神色中流露出一丝意外,有点不可置信地别过头去,假装看着墙上的仕女图,但我分明望见他眼中泪光微微闪烁。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坚固的隔阂,自此开始有了瓦解之势。

早朝后,我留了太傅去殿中小叙。

自我幼年起,他便给我讲课,我亲见了他自壮年时到生了这满头的白发的完整过程。

他并未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而有过丝毫僭越,每每见我,必定三拜问安,我今日见他跪下起来间微微颤抖的膝盖。一时很后悔没有给他泡他最喜欢的明前龙井。

我放缓语气,「姚荷自家中归来后,带了不少家中厨子的拿手好菜,朕选了两样,跟你一同品尝。」

我说完话后定定看着他,看他低头沉思片刻后,故作镇定地起身谢恩。

我一挥手,宫人端上了一个食盒来,放在了他和我的面前,没有如往常一般揭开盖子便退去了。

「打开来看看吧。」

我的语气和缓,与往日并无不同,但他的手却不住地颤抖。

打开盖子时,他面如死灰,颤动的手指终于微微一松,盒盖「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食盒里只有一碟荷叶桂花糕。

荷叶桂花糕是我幼时的最爱,但因荷叶性寒,我又素有脾胃虚弱之症,一旦多食总会腹痛不止,因此嬷嬷不许我多吃。

我便常常将他藏在袖中,带到学堂上偷偷地去吃。

太傅看到我嘴角的碎屑,却从不指责,也不会向嬷嬷告状,他只是在当日学堂上和我说,

规矩所能约束的,只有人心而已,凡作恶事者,必然得做好所需承担后果的心思。

因而后来纵使我腹痛难忍,也没有抱怨过一句。

他跪在我面前磕头,花白的头发从发髻中纷乱落下,把他整个人衬得狼狈不堪。

他自陈许久,哭得老泪纵横,说他的举动只是为了让我对李启智留有基本的提防,切不可全心全意地托付于他。

他说此人一旦得到权势地位,一定会得意忘形,无视朝纲法度。

他说陛下年轻,容易被功劳蒙蔽了双眼,忘记了此人的凶险和野心。

最后他说,臣待陛下的情谊,甚于姚荷与自己的长子姚松竹,臣是心中过于急切,才会如此冒失。

尽管他言辞恳切,但我还是无法抑制的恼火。我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朝堂上的一切都应当由我自己做主。

我宁可被人质疑指责为昏君,也不愿做受人摆布欺骗的傀儡。

10. 疑虑

荷叶桂花糕已不如儿时美味,如今尝来,有一股淡淡的清苦味。

但我坚持将那一整盘全部吃尽。

我要自己永远记得,不可被任何人蒙蔽了双眼,哪怕是最最亲近的人。

年幼时他教我为君者要平易近人,待天下百姓一样亲之爱之;现如今他又教我待所有人都应当设防,不可全心全意地听信任何人。

太傅永远在授我为人处世的道理,或是谆谆教诲,或是锥心之痛。

祺凌殿内,香炉里缓缓生着一缕青烟,成渝立在案前。垂眸为我研磨,她时不时抬抬眼睛看看我的神色,桃花瓣一样的嘴唇紧紧抿着,似乎连呼吸也是轻若不闻的。

我腹中如有婴儿在抓挠,断断续续地痛个不住,隐隐觉得额上沁出点点的汗来,抬手时才发觉里衣已经湿透了,黏在身上。如一张网一般紧紧束缚着我。

我轻轻抚她骨节分明的葱根一样的指节,强忍心头烦躁道:「朕乏得厉害,你先下去吧。」

「妾给皇上揉揉额头吧。」

她不肯走,站在我身后,默默给我擦去了额上的汗。

「皇上心烦,皇后更是难过,皇上若是得空,也要去景仁宫里坐坐。」

我明知她说得在理,但仍是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半真半假地发脾气,「你如何只知皇后心思,却不体谅朕的心思。」

她盈盈一笑,「皇上胸怀宽阔,身旁又佳人无数。皇后毕竟孤身一人,皇上是她可以依靠的夫君,自然要先体谅皇后娘娘。」

我们从前不说这些无趣的话,我也觉得十分乏味,不再继续搭她的话。

「君子贤而能容罢,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夫是之谓兼术。」

她给我念了这句话,假做无意道,「妾本不喜荀子为人,但爱他的这句话,如今读来正合时宜。」

我太明白她的意思,我身边亲近的人都这样劝诫我,新君登基,朝纲不稳,边境动乱,应当宽和笼络,因而不能重罚姚太傅,反而应当宽恕他,以此安抚人心。

可他们不知我受着欺骗与蒙蔽时心头的委屈与苦涩,不知我痛失数万将士时的惋惜心痛,亦不知我为权衡朝局时翻来覆去难以抉择的心境。

他们全然不明白也罢,成渝竟也不明白。

我冷冷一笑,丢了握在手中的笔质问道:「你又何必故作聪明?」

她纤巧的牙齿轻轻咬住单薄的嘴唇,眼中水盈盈地如浅波流动,行了礼后便拂袖而去了。

我轻轻抹了抹印在宣纸上的墨渍,心疼地看着这副精心写好的字。

室内烛火微微跳动,我遣散跪了一地的宫人,独自在窗前静坐。

我开始隐隐感觉到和前世将近中年时候一样的孤独,但那时我在朝堂上可倚重太傅,后宫中又有随时体贴依恋的贵妃,这两人从不忤逆我,可以说是我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割舍的一份温情。

如今登基后的这短短一年时间里,我已明白了太多之前活了一世都不明白的道理,不知是幸福还是难过。

太傅说他一心为我,我不能全然相信,也不能认为他是一个十足的恶人。

李将军忠于国,却未必会忠于我,我不能因为这一次就全然放下对他的戒心。

从头到尾串连整件事情的经过,我想到贵妃实际上对她弟弟的毫不在意,想到李启智表面上的顽劣和背地里的宁死不退,想到上一世我并未有负于贵妃,就算对待我们的孩子也从未生过忌惮之心。

所以我不明白,她何至于要那样急切地毒死我,从前我一直认为是她弟弟在暗中指使此事,现在却觉得并非如此。

但若不是他,究竟是什么人指使她这样做,会不会和太傅有关系。

直觉告诉我,贵妃并不喜欢我。

我每每去她的宫中,总能察觉她故作慵懒之下的厌烦和倦怠。

我开始回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副样子。

我轻轻拨弄着我腰间的一枚玉佩鸳鸯扣,那是我们还在王府,她生下那个孩子时,我命内务府用上好的和田玉打造的。

我一只,她一只,象征着我们同德同心。

我纵然恨她害死我一次,但我记得自己见到那个稚嫩婴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对她心生感激和怜爱。

我再仔细回想,记起她刚刚入府时,眼中的明亮清澈,真挚热诚。

因出身穷苦之家,她从不骄矜,反而常和侍女们一起洒扫,有时候甚至会扎着头巾在小厨房里满头是汗地为我熬汤。

我和姚荷常常感慨,如果她不是因为弟弟获宠,她一定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当上极品小厨娘。

大约是有了那个孩子后,她就变了一副模样,无端生出了一副坏脾气来不说,还变得奢靡狠毒,我的嫔妃稍有受宠,便要受到她百般刁难。

可是她大约是并不爱我的,这样争风吃醋又是为何。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见门被轻轻推开。

来人是成渝宫中的婢女碧兰,不过十七岁的她吃力地抱着一个大罐子,重重放在我面前,低头盛汤时,我听见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识好歹。」

我一愣,「什么?」

「没什么,是主子让奴才带话,恭祝皇上吉祥安康,万福万寿。」

她笑得甜蜜又灿烂,大行一礼后转身离去。

我揭开盖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红糖姜水,生姜性热,可暖胃止痛。

成渝还是记挂我。

11. 遇喜

权衡之下,我没有重罚姚太傅,仅仅是将他官降一级,罚了三年的俸禄,用这笔钱去慰劳将领,补充战损。

李启智战胜敌军,爵升一级,封为护国大将军,连带着军中将士,活着的赏金银官爵,阵亡的则优待家人。

对李启智,我只是说驿站交接信件时出了问题,并未将实情全然告知,毕竟以他的性格脾气,若是知道有人在背后作恶,只怕一定会替他的三万将士求一个说法。

如此一来,只怕麻烦会更多。

战败之国,为求和示弱,送了无数奇珍异宝和一位美人入京来。

我对美色并不感兴趣,我只是想要那些钱财。

毕竟,哪有男人不爱珠宝的。

至于那位美人,我命姚荷给她安排一个居所,我说只是想给天下可怜的女子一个家,并没有其他想法。

我不承认自己对她有所期待,就像姚荷不承认她那天趁我睡着扇了我一巴掌一样。

待朝堂上安稳下来之后,某日傍晚我去了祺凌殿中。

我给成渝买齐了当今市井上最时兴的整套鸳鸯头面作为赔罪的礼物,她喜欢得不得了,果然就顾不上和我生气了。

当晚下棋连胜我三局之后,她心情大好。

我趁机问起她闺中的最好的姐妹,右副都御使的长女顾梅英的近况。

上一世,我将她二人共同选入后宫中,想着这样两人可以彼此陪伴,相互照拂。

但不想顾梅英后因妒忌成渝的宠爱被贵妃收买,下药害了成渝的孩子,最终被我赐了白绫自尽。

成渝也因此元气大伤,再不能怀孕生子。

因此这一次我撂了她的牌子,如今她们二人还是十分亲厚,常常互相写信问候彼此。

成渝告诉我,顾小姐未被我选中后心灰意冷,家中提亲的人也一概不见,整日在深闺中消沉度日。

我听到后心情大好,告诉她朕可以为她指一位良婿,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她立刻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是姚太傅的长子——姚松竹。

姚松竹是我少年时的伴读,偶尔也和我一起嬉戏玩耍,甚至因我的顽皮而受先帝的惩戒。

因为太傅和姚荷,我如今也一直把他当作挚友,也一直很器重他。

成渝何等聪明,她一念间便明白,我是想借此人制衡和牵制姚太傅,将来他如若再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也可以提前得知。

此外,我此时赐姚家一桩婚事,也算是在惩罚之外给他们一点甜头,不会把场面闹得太僵。

她笑着说此事无须担心,她定会我为打点周全。

「皇上倒像是一个媒婆。」

她打趣我,拿了梳子来让我为她篦头。

茉莉花水的香味里,我轻轻抚过她的长发。

「朕脾气不好,所以往后你若想要劝谏,就等朕心情好起来再劝如何?」

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这深宫之中何其辛苦,我要和她永远互通心意,再少一些争执。

她的手微微一滞,随后便轻轻附在我耳边说了声好。

我的生活渐渐归于平静,除了为姚松竹准备婚礼以外,也没什么大事。

后宫在姚荷的调理下井井有条,嫔妃们不管位分高低,整日腻歪在一起,研究怎么拼命大吃还保持纤瘦,以及如何同时养大好多个孩子,还不让他们天天打架,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贵妃有时会有意无意地拉拢几个新人到自己阵营来,不过大约也没有奏效。

这月十五那天,我照例宿在皇后宫中,她最近研究了一个什么食谱,说是坚持在晚上只吃一根黄瓜就可以快速瘦下来,于是饿着肚子的我们早早就上床休息了。

不想睡到半夜,张掖咚咚地敲起我的门来。

他禀告我说,玲贵人突然腹痛不适,派人来请我赶紧过去看看。

我本不想理会,可是玲贵人如今怀着孕,她们说这是我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是什么贵子。

我倒没有很在意这些,但是姚荷紧张得不行。

「皇上应当快去看看,玲贵人身体一直不好,别再出了什么事。」

她知道我素日宠爱玲贵人,坐起来要为我更衣。

「你自己去看看行吗?」

我拉过被子来把头蒙住。

「你做主就行了,你能处理好,你是皇后,皇后有管理六宫事务的职责。」

我把她推下床去,告诉她她责任重大,朕在这里等她回来。

她气得一直说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么不负责任的爹,一面胡乱套了件衣服匆匆地出了门。

我心里很清楚不会有什么大事,玲贵人从前软萌又体贴,但自从怀孕后,大约是受了贵妃的蛊惑,她开始变得有点娇气,时不时地喊太医去她宫里,还常常责罚宫中下人。

她老早就跟我说,本月的十五月圆夜希望我陪着她,我拒绝了她,她果然此刻来找麻烦。

若是助长这股风气,她们争风吃醋不要紧,我一定会因为半夜常常被叫醒而提前失去很多头发。

这我是断断不能容忍的。

第二天早晨皇后果然告诉我,玲贵人平安无事,就是有些心慌,才会在夜里打扰我。

她又告诉我说,玲贵人年轻不懂事,不要怪她,有时间要去多陪陪她。

我一边稀里呼噜地把粥喝进肚子,一边盘算着要不要再多问她要一个包子,一直点头说好。

她今天早晨有点反常,往常我喝一碗粥的工夫她可以喝下去两碗,今天却端端正正坐着,微微用手帕掩口。

「俗语说,早膳要吃得像皇帝。」

我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妾有点恶心,吃不下,看着您吃就行。」

她浅浅笑了笑。

我心里的念头一动,赶紧把碗放下,焦急地站起来,「你有孕了?」

她惊喜地点了点头,两颊绯红。

宫女告诉我说,皇后昨夜回来时腹中发胀,胸口发闷,于是叫了太医来看,这才发觉,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上一世我很少顾及她的情绪,也甚少在她宫里安身,等到我想要一个嫡子的时候,我们的年纪都很大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姚荷怀孕的样子,因而欣喜若狂。

我百般嘱咐她的宫人和太医要好好地照看她,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在她的百般催促下,我终于出门去上朝,临走前告诉她,下了朝就立刻过来看她。

没想到她嫌我啰唆,让我别来。

12. 大旱

此时已到夏日,两月未曾下雨,我知道,这场大旱终于要来了。

前世大旱来时,我听信了大臣们的建议,惊慌之下用加重徭役赋税的方式来充盈国库,结果引起了群情激愤,几个州郡发生了农民暴乱,我不得不让李启智为我一一平息。

但最后免不了要受世人唾骂许久。

现在我明白,这场大旱终会过去的,只要国库内存粮可以撑过这半年,等到来年夏日就可度过此灾。

因此在半年前。我已开始节约各处的用度,特别是后宫的用度。

除了贵妃以外,大家都践行得很好。

我在朝堂上简单问了问各地粮仓的储备情况,告诉众人要做好大旱来临的心理准备。

我未下朝时,听见有人来禀报我,说贵妃去了皇后宫中拜访。

我顿时心急如焚,立刻退了朝往皇后宫中赶。

贵妃一定要害我们的孩子,我十分清楚,皇后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待我赶到时,贵妃果然正把一个食盒递给皇后。

我猛地走过去,一把拦了过来。

「不能吃!」

我命下人打开,里面是几块枣泥山楂糕。

里面一定是下了什么红花,或者夹竹桃,再不就是与坐胎药相克的药物。

我幼时在我母妃的教导下,对这些小把戏都再熟悉不过了。

「叫太医过来,细细查验。」

我一脸得意地看着贵妃,她却一脸疑惑地盯着我,额上因困顿而凝着一个小小的褶皱。

装,再装。

我不屑地一笑,等太医来后,我看她怎么说。

姚荷几次三番要开口说话,都被我打断了,我知道她一定要劝慰我不要过分紧张,她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危险呢。

她才活了多久,哪里有我懂得宫斗的套路。

不料太医来后查验再三,郑重地告诉我,

这就是普通的糕点,并没有什么异常。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异常,那就是里面山楂放得太多,把他的牙酸倒了。

不过这也构不成什么罪名,顶多算是她对皇后腹中胎儿是男孩儿的殷勤期盼。

我愣在原地,像一个小丑。

「妾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皇上眼中就是这样的人吗?」

贵妃狠狠推了我一把,接着夺门而出。

姚荷立刻焦急地望了眼门口,嗔怪道:「皇上也担心得太过了头了。」

我当然没法告诉她,这个女人曾经给我下毒把我毒死了,所以才会这样紧张。

因此只是搪塞了两句,便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到底哪里不对?

为何贵妃知道皇后怀孕后,没有嫉妒得跳脚,反而如此殷勤地嘘寒问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按照常理来说,她一定是怕姚荷的孩子夺走她的孩子的宠爱和地位,百般设计陷害才对。

虽然暂时想不明白,但我知道她肯定没安好心就对了。

平日和皇后针锋相对的她会那么好心,平白无故地端着一盘点心去照顾皇后?

用膝盖骨想也知道是不可能。

不过眼下顾不得想那么多。

我走到了校场,李启智在这里等我。

我要求他教我习武,我被他评价为娇弱后一直很不甘心,一心想赢他一次来证明自己。

跟他过了几招,我发现他总是对我留手下留情,拳头软绵绵地没有出力。

我几次三番地告诉他,可以不必如此,使全力对抗我就对了。

为了让他提起精神来,我猛地冲上前去,一掌朝他的前胸劈过去。

「啪!」

他果然很听话,抓起我来了一个过肩摔,一下子把我摔出去老远。

「嘿嘿。」他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

周围人随着他窸窸窣窣地笑起来,我狼狈地爬起来,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别说,还就真的踢得我的脚生疼。

13. 美人

一月后,异族的贡品送到了。

我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异域风情。

那是个美得十分与众不同的女子,眼窝深陷,鼻子高耸,皮肤白得近乎发灰,周身散发着一股清冷孤傲的疏离和漠然之感。

她穿着一件珍珠穿成的彩色衣衫,向我行礼时,珠子碰得泠泠作响。

我在她妩媚灵动的双眼中见到她身在异乡的惊恐,和对我毫不掩饰的厌烦。

她叽里呱啦地冲着我说了一番话,大约是他们家乡的语言。

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具体是什么,但看她脸上愤慨的表情,我就知道准不是什么好话。

我请她的侍女为我翻译出来,那小姑娘果然就很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您这个笨蛋草包猪头无赖流氓……」

我猜,她一定是喜欢我,要不然怎么第一面见我就跟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皇后将她安排到了离我很远的宁华殿,说她野性未驯,不能过分亲近,以免她有异心伤到我。

我安排了嬷嬷们好好教她规矩,结果不出意外地听到那些人说她桀骜不驯,性子放荡不羁,从不认真学不说,还常常不加掩饰地辱骂我和皇后。

这倒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从前我用了十几年来讨她的欢心都讨不到,一直到我死时,她的心里都只有她故乡中的少年郎。

我后来得知,每每受我宠幸,她都自饮凉药,那之后,我一怒下将她移居了冷宫,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面。

如今再度见她,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兴致勃勃,只是可怜她不过也是权力斗争下被迫牺牲的苦命女子罢了。

一想到有朝一日为了国土安稳,我的女儿可能也要嫁给茹毛饮血的塞外男人,我甚至连宠幸她的欲望都没有了。

只是吩咐了姚荷要善待她,在礼法应允之下多给她一些可以冒犯的空间。

闲暇时我偶尔去陪她坐上一坐,听她用还不流利的汉语咒骂我,然后送给她一些京中实行的小玩意逗她解闷。

我的妃嫔们因此常常以舔狗来称呼我,但我觉得我很快乐。

她倒也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住了下去,牢骚和抱怨也渐渐少了些,只是依旧不让我近她的身。

此时全国大旱已有三月,尤以川陕一带为最甚,各地流言纷扰,都说我为政不公,惹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一时百姓们乱作一团,各地流民盗贼之数暴涨,朝臣们日夜上奏,众说纷纭。

比之从前稍有异动便慌乱,如今,我已学得如何于纷乱之中安身。

成渝常常陪在我的身边,我批折子的时候,她坐在榻上静静看书、点茶、写字,给我讲起她十几岁时候随着家里人到江南的祖父家中时候的情景。

我从未去过南方,因此听得津津有味。

夜半时我见她撑着腮打盹,手中还握着一支笔,本想上去给她描一个花脸。

但走上前去,才看见原来她正在宣纸上为我作画。

她的画里,我端正地坐在案前,一本正经地低着头执笔写字,半明半暗的阴影里,似乎我的脸上是带着笑意的。

我失去过她一次,得知自己如今在她心里还是这样的端正笔挺,眼眶微微一热,不知不觉就把她搂入了怀中。

到了秋收时节,屡有知府向我写折子上报,旱情严重,我粗略计算,共有十三个省几乎是颗粒无收。

孙丞相如前世一样,建议我加大税收,以此充盈国库,避免大旱持续,以免危及京中的安稳。

我明白很多官员都觉得这是一次捞油水的大好时机,都希望揽下这宗差事,借此狠狠捞一笔,他们才并不担心自己的存粮不足。

毕竟据我所知,我的几位尚书家中京郊之地肥田无数,粮仓中精米上千石。

我严词拒绝了这一提议,此外命令众人奉行节俭之道,若有余力,可将家中富余钱粮捐入国库,凡有此举者,待饥荒过后可有重赏。

姚荷也力主节省后宫开销用度,命妃嫔间除典礼节庆时以外,皆不许佩戴金箔首饰,衣服上不许大绣织花及金银线。

饮食上我倒是一点没有操心,毕竟她们从前吃得已经够素了,放眼望去,我的后宫中如今都是苗条纤细的又浓妆淡抹的美人,我日日见她们,觉得心情也好了很多。

姚荷怀孕后身体弱得厉害,我这几次去看她,她都面色苍白,吐得十分厉害。

我命太医细细查验过她的饮食和素日所用的香料,倒是未发现有什么异常,掌事宫女告诉我,贵妃常常来看望皇后,给她送了好多吃的玩的,两个人近日以来感情倒是好了很多。

我心里犯疑,但不敢贸然阻止贵妃前来,因为我怕她弟弟在教我习武时再把我摔出去。

14. 长子

某次我到皇后宫中去时,正碰上了一桩官司。

是皇长子定檀的奶母来报,说她喂饭时在定檀枕头上发现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针,她絮絮地说多亏她发觉得及时,不然到时如果刺伤小皇子,那就她就万死不辞了。

我看着她说,如果你真的发现及时,那么干脆就不应该有人能趁机接近小皇子才对。

定檀是我和贵妃的儿子,从出生起一直养在太后宫中,我得空时常常会带着嫔妃们一块儿去看他。

据贵妃所说,她当时领着几位姐妹同去给太后请安,而后到大皇子房中看了一眼便离去了。

她坐在我怀里哭诉,说湘美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此事一定跟她脱不开关系。

湘美人是我那位异国美人,她的名字太长了我实在记不住,因此我让她为自己起一个汉族名字,她翻了几天书又问了好多人,最后告诉我她喜欢顾湘这两个字。

我因此封她为湘美人。

此时她对宫里规矩尚不了解,也很少凑其他人的热闹,更不知哪里是得罪了贵妃,正被下人们死死按在地上,妆发凌乱。

她很狼狈,但没有哭,我看着她,再看看怀中梨花带雨的贵妃。

心想真应该让她们互相中和一下。

湘美人冷冷地瞪着我,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她操着还不熟练的中原话告诉我:「老娘没有做过。」

我想着有空我一定要把服侍她的人都给抓起来,审一审到底是谁教她的这句话。

不过若说她没有做过此事,我是相信的。

因为按照她的血气方刚,如果真想朝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孩子下手,大约会选择直接上去掐死这种简单又痛快的方法。

至于到底是谁下此毒手意图伤害我的儿子,答案不言而喻。

必定是贵妃自己。

她一定是妒忌湘美人的美貌,才买通了乳母在暗中行此事,意图嫁祸给她,只是对一个尚在襁褓中自己的幼子下此毒手,这可真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我看着乳母憨厚中透露着精明的笑容,厉声呵斥道:「身为皇子身边的嬷嬷,做事竟然这样不小心,若是你寸步不离,岂能发生这样的事?」

她立刻惶惶告罪,发着抖看了眼贵妃。

我眼看着贵妃,却指着那老妇人道:「立刻拉下去杖杀。」

我挥挥手示意张掖着人拉她下去处置,她果然吓得两股战战,两腿间顿时湿透了一大片,伏在地上向我求情。

「说出幕后主使来,可留你一条性命。」

皇后见我犯难,立刻狠狠拍了下桌子开了口。

「是贵妃……贵妃……身边的宫女。」

她先是慌不择言,犹豫了片刻后,还是选择隐瞒了实情。

我缓缓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是贵妃,所有人都知道是贵妃。

但眼下还不是我找她清算的时候,所以我不希望此时有人把矛头指向她。

贵妃没有再坚持逞强,顺着台阶便下,站起来打了自己的侍女一巴掌,逼问她是否做过此事。

我看她那一副事不关己心痛惋惜的样子,觉得她如果去唱戏一定可以成为一代名角。

那宫女红着眼眶跪下,仰头望着挺立着的贵妃,恍若离魂地喃喃:「是我,我认罪。」

被拖出去时,她没有如旁人一样哭求,只是轻轻摸了摸贵妃的衣角,便心甘情愿地替她赴死了。

我想起从前去她宫中时常听见她们两人拌嘴吵架,知道她或许是这高墙中唯一可以与她真心相待的人,因此我很难想象,往后贵妃在宫中的日子会是何等的寂寞难耐。

此事了结后,我去了趟湘美人的宫中,我坐在她床边,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膝盖背对着我,小小的背影一副拽拽的模样。

「你的心上人,过得还好吗?」

我没有像皇后建议的那样规劝她,而是试着和她聊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她对我知晓此事表示十分惊讶,转过身来,眼中一片晶莹。

「朕在年少时,也曾有过一位心上人,和她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理。」

她果然对我的话题很感兴趣,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但后来她嫁做了他人妇,朕和她不得不抛却前尘,各自安好。」

我是骗她的,这是姚松竹有次喝醉了酒后同我讲的故事,我套用过来,讲得有鼻子有眼。

「那你……不难过吗?」

她立刻接上我的话,言语中没有一丁点的恭敬,甚至连称谓也没有。

但她愿意理我,这样已经很好了。

「只有一小会儿,」我用拇指和食指对她捏起一个小小的缺口,「因为情爱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除此以外,朕还有很多身份,比如一个皇帝,一位父亲。」

「如果囿于情爱而不能自拔,若不能得偿所愿就终日消沉,那一辈子也太没趣了。」

她翩若桃花的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我,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我大可以告诉她,她应当牢记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我心存怜悯留下她,将她遣回去,她的家乡不再有她的容身之所;若她选择和自己的未婚夫亡命天涯,那些情情爱爱终究会被生活的艰涩磨平,最终他们两人定会相看两厌。

但我不想那样对她说,我希望她因为喜欢这里而留下来,而不是迫于无奈。

冬天到来时,饥民的境况才是真的糟糕。

此时各地粮库已将近空了,连树根和杂草也被挖得所剩无几,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常有农民被冻饿而死,死后葬身荒野,连尸骸也无人安葬。

宫中今年的炭火按我的吩咐全部减半,我坐在熏炉一侧烤手,翻看各地上报的灾民死伤之数。

贤妃在我殿中用小火炉烤栗子吃,闻着微微爆裂后的一阵焦香,我不免觉得腹中饥饿难耐。

算起来,我已有将近三月未食过荤腥了。

她把剥好的栗子递到我手里,轻轻为我捏了捏肩膀,低低念了一句:「皇上辛苦了。」

我知道,我辛苦,她们也辛苦。

毕竟这一整个秋天,为表向上天祈雨的诚心,我号令凡食皇粮者都要与朕一同斋戒。

前朝如此,后宫亦是如此。

李启智因为素日要练武,守卫京城的安危,因此我并不强求他也吃素。

但看见某日他教我习武的间隙大口嚼着一棵白菜,我也不免心疼。

他自然是说他最近不过是换换胃口而已,让我不必感念他的恩德。

15. 新年

过了腊月,眼看就是新年,又有几位大臣上奏,要我多向富庶之地收些贡品,热热闹闹地在宫里大办一场晚宴。

我也很想如此,毕竟这是我登基之后过得第一个新年,但我终究还是没有。

各地灾民忍饥挨饿,我却在宫里大吃大喝,这实在不像是一位明君所为。

重生之后,我越来越谨小慎微,连一丝一毫的错处也不敢有。

连成渝也常常称赞我实在是百年未见的贤德圣君,但她其实不知道,如今在我看来,就连挨过饥荒,素食斋戒,都是来之不易、失而复得的珍贵经历。

除夕前一日上朝时,我没有再说起那些让人心烦的朝局,而是依次问了问朝臣们家中的情形,问候他们的父母双亲和家中妻子。

闲聊一番过后,我命张掖向他们宣了一道旨意,我下令开仓放粮,用国库中的余粮让受难的百姓们过一个好年。

尽管他们极力反对,但我还是命人坚决执行。

说来惭愧,尽管如今我体贴百姓们的心思,但我总觉得,这是我亏欠他们的,我没有忘记我从前大兴徭役时他们哀鸿遍野、易子而食的样子。

那时候下臣们瞒着不让我知道,我也就顺着他们的心意,假装自己真的不知道。

粮食分发下去之后,除了几位要员痛斥我脑子有病外,各地都是溢美之词。

我与嫔妃们在宫中设新年宴,虽然餐饭不比往年奢华,但因为我的清明之治,众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我召李启智入宫与他姐姐相见,他欣喜若狂,喝得酩酊大醉,贵妃却兴致缺缺,说了几句吉祥如意的客套话也就罢了。

太傅和姚家的子女亦入宫来拜见皇后,姚荷招呼父母兄妹,忙得不亦乐乎,我和姚松竹看着他们,在一旁痛快地饮着酒。

我问他和顾梅英的感情怎么样,他脸颊泛起红晕,笑着说还好,多谢我的赐婚。

我知道他有个求而未得的心上人,但却不知道是谁,但如今见他总算是成了家,也算欣慰。

他说,皇帝会是一位名垂青史的圣君,臣辅佐您一场,死而无憾。

我笑着斥他怎么也开始说起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他便住了口。

我们聊了聊姚荷的身孕,我发觉他并非很关心这个,反而是记挂着我的长子。

我知道他一向重长过于重嫡,也没有过多在意。

姚荷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她人也常常是病恹恹的,连我去了也不怎么受待见。

倒是贵妃一日三遍地去,我觉得她整个人心情有些好得让我意外。

就连成渝和贤妃也常常和我说起,贵妃近日性子不像从前那样尖酸刻薄了。

我心里明明很担心,但有时去了见她殷勤地在皇后跟前又是捶腿又是端点心,还真有些她从前的样子,也不好主动生事。

我原以为贵妃是不喜欢孩子的,毕竟她的孩子出世后不久,她就曾主动向我请求,要把孩子移交给皇后或者太后抚养。

别的嫔妃都是生怕孩子落入旁人之手,百般哀求我千万不要夺走她们的孩子,唯独她这样反常。

我本以为她是倦怠于抚养子嗣,还曾嘲笑她是个心狠的娘。

但如今见她对待姚荷的关切神情,又觉得她分明是喜欢孩子的。

所以我想,若是近来得空,我要和她一同去看看我们的孩子,也探探她如此体贴侍奉皇后的真实想法。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从她对待子嗣的异常反应,也许可以寻获她下毒害我的真正原因,但我知道,若想探知此事,还要远费一番周折。

放粮后各地饥荒有所缓解,我乘势而上,几乎将国库的半数以上都散了出去。

众人都觉得我的行径过于冒险,这一次他们意见统一地上表说,若是大旱久久不能缓解,那我的处境只怕会十分危险。

但我知道,只要撑到今年六月,旱灾就可以缓解。

所以我毫无顾忌,我甚至可以想象,到时候群臣因为我的英明睿智而满口称赞的样子。

春来时仍是滴雨未见,我一面命令各州的官员力平抚人心,切勿荒废农田,一面亲自到干旱严重的附近各州中与农民共同耕种。

此举一时在市井之中广为流传,读书人都说,史书上也从未记载过与民同耕的皇帝。

今帝之丰功伟绩,未有太宗圣祖可堪相比。

他们把我的故事编纂成书,讲给小孩子听。

我某次听见老先生在茶馆里拍着惊叹木,说当朝皇帝生得相貌堂堂,仪表端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派少年模样。

便立刻给了他一大把碎银子,请他以后每天都从这段开始讲。

成渝与我同去,我劳作时,她便与村妇共同织布养蚕,每日午间端着餐盒来田间看我。

她每次来时,我都可以收获那些佃户们投向我的羡慕眼神。

我猜他们一定都在心里感叹着,自古英雄配美人。

她一一和农户们打过照顾,穿过田埂,把餐盒递给我,用手挡着太阳,为我细心地擦汗。

「皇上又晒黑了。」

她说着给我宽衣,换上她新织的麻布衣裳。

除了粗面馒头以外,每日她都为我准备一块属于皇家尊贵的点心,以此代表着宫中其他嫔妃对我的思念。

我见她不着任何装饰,只用蓝布包着头发的洁净容颜,觉得她美过任何一位我想得起来的娇艳面孔。

「妾永远陪着您。」

她总是这样说。

我也立誓,这一世我一定要永远护她周全。

过了夏至后,这几日天渐渐阴了起来,黑色的云彩挤压在半空中,我沿着田埂行走,检查翻土的情况。

此时已有雨前微带凉意的下风迎面而来,我仰头望天,觉得天幕低垂得几乎与山野相连,远处及再远处都是一片雄壮开阔的景色。

忽地,我觉得脸颊上有一阵晶莹的凉意,是雨!

终于下雨了!

很快有漫天纷纷扬扬的雨滴坠落,那雨越下越急,如集市庙会上跃然的鼓点,敲得人心里兴奋不已。

众人的欢呼声随即传来,他们放下手中的农具,跪下在黄土地上叩头,口中山呼万岁。

他们拜天,拜地,也拜我。

成渝从远处跑来,她墨蓝色的衣裙被雨水打湿,深浅相交处如一朵朵盛放的花朵。

我们在雨中相拥,温热的风裹挟着独属于夏季湿润土地的泥土香味,把我们包围起来。

三日后,我回到宫中,群臣于城门处迎接我,跪下虔诚地向我叩首。

不出我所料,那些文官们必定要上表称赞皇帝诚心感动上苍,因此拯救了众生的故事。

算起来,这一世降雨的时间与上一世的分毫不差。

我还在偷偷感叹,若是自己去了市井之中做个占卜先生,一定可以赚得盆满钵满,得一个料事如神金字招牌。

后来我想,倘或那时我便明白,人生中的一些命数和劫难早有天定,或许在后来便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16. 殿选

入秋后,玲贵人和姚荷先后产子。

两个孩子相差不过两月,后宫众人都感叹二人年岁相仿,必将是对性情相合的兄弟,以后也可一同长大、相互扶持。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玲贵人体素强壮,但生产时胎大难产,险些遭难,姚荷一连十月来小病不断,生子却异常顺利,太医说是照顾得细致的缘故。

我知道这其中有贵妃的功劳,好好地奖赏了她一番。

缠绵于枕畔时我伏在她耳边,有些失望地问她:「怎么贵妃自大皇子出世后就未再生育,朕得空要请太医过来,好好地为你诊治一番。」

我的手抚在她的背上,骤然觉得她胸腔中剧烈一动,随即心跳飞快,她轻轻伸手将我推开,假装打了个哈欠,「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何必挂心,皇上如今后宫充盈,还怕没有子嗣吗?」

她语气娇软飞扬,似是跋扈之中有些淡淡醋意。

我不由得浑身酥软起来。

就算我知道她惯于和我演戏,但她也演得太过逼真,有时就连活了两世的我也觉得真假难辨。

「娇娇是恼了吗?」

我柔声软语地将她拥进怀里,也不是很讲得清自己对她百般温柔中的情谊是真是假。

她衔唇于怀中凝视我,手指在我胸口打转,「皇上外出这一趟,不仅身材健硕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也似乎更加强壮了呢。」

她咯咯笑着,手心滚烫,指尖灵巧。

我猛地将她压在身下,佯做恼怒地一头扎进她怀里。

我发誓此刻,就算是她让我立她儿子做太子我也会立刻答应的。

次日不必早朝,用过早膳后,我和她一同到太后宫中请安。

太后很少管后宫的事,她知道我熟谙宫斗的常用伎俩,因此每日放心地在宫中养猫逗狗,闲来无事和几位太妃推推牌九。

但这次见到贵妃,她便很警觉地将定檀向后拉了拉。

定檀见到贵妃,竟也没有寻常稚子见到母亲时的亲切依恋,他只是扭扭捏捏地问了个安,便躲到太后身后去了。

我不喜欢他这样一幅胆怯小心的姿态,开口训斥了两句,不料他索性大哭了起来。

「我不要李娘娘来,皇奶奶快赶她走。」

童言无忌,竟是一点没有顾及贵妃的面子。

只是就算他们母子情再淡漠,也不该用李娘娘这样明显是称呼非亲生庶母的方式来称谓。

但这显然是贵妃授意的,因为她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诧异。

我在榻上和太后叙话,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他们母子二人。

贵妃半跪在地上,体贴地拿着点心喂定檀吃。

四岁的孩子对周遭人的感情并无定性,贵妃如今抱了抱他,他自然就欢欣鼓舞地上去亲近。

贵妃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母亲特有的那种怜惜和疼爱,她摘下发上的流苏,拿在手上摇晃着给他看,把他逗得咯咯地笑。

她却忽然停下来,盯住定檀看了一会儿,随即便慢慢站起身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迟滞地将流苏别回发上。

定檀高高地将手伸起,似是要贵妃抱他。

她却忽然嫌恶地向旁边闪了下身子,手中的点心也落到了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

定檀一怔,他虽年幼,却十分敏锐地发觉周围人对待他的喜恶,因此他立刻转身,走到一旁的嬷嬷身边去了。

我和太后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深深皱了下眉头。

回程路上,我抚摸着她腰间的玉佩,料子极好,触手生温。

日子过得真快。

我记得她初次有孕时,我才十七岁,稍有闲暇就要到她屋里去看望,她整个孕期都是没精打采的,常常扶着腰卧在床上。

这一世我对贵妃已经几乎没有深入心灵的深切情感了,但我还记得那个夏日她尖小的下巴和几缕梳不规整常常黏在脸颊上的头发。

有时睡在她枕侧,夜来梦回,我仿佛又见她身在王府中时,挺着鼓胀得几乎要把她撑破的肚子,用纤瘦的手腕拼命打着扇子,口中念叨着独属于小户人家专门抱怨孩子的不合规矩的话。

我可以痛恶一个奢靡残暴的贵妃,但我不能彻底地恨我孩子的母亲。

「别怕,娇娇。」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对她无端地生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怜悯来,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恰好她的手一片冰凉,在碰到我时,她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我越来越可以确认,我的贵妃所有蹊跷的行径和心思,都可以追溯到这个孩子身上。

大旱缓解后农耕照旧,接连两年丰收后,国库因放粮所致的亏空很快被补上。

此时宫中又添了几位皇子与公主,每每宴会时也越来越有了热闹的鲜活气息。

唯独遗憾的是,成渝还一直未能有孕。

我从宫里宫外寻了很多太医来为她诊治,又细细查验过她素日所用之物和饮食药物,却并未发觉什么异常。

索性她并未因此过于心焦,只是有时会望着别人襁褓里年幼的孩子出神。

春来时,正是三年一度的殿选。

自从我和太傅生了嫌隙后,我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全无戒心地与他坦诚相待。

且放眼望去,如今我的朝堂上,除了我父亲做皇帝时为我挑选的一些稳重古板的老孺们,竟没有什么与我意趣相投的青年官员。

因此我渴望在此次科考中选贤任能,扶持自己为我所用的青年才俊。

不知是不是市井间流传太多我的传奇的缘故,比之从前,此次殿选中上殿面君的学子似乎都有一种追星成功的兴奋感。

我记得其中有一位白衣卿相,是上一世骂我骂到宁可放弃仕途的那种。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叶孟芳,此次所做的文章依旧得到了几位内阁官员的一致推举。

我知道此人血气方刚,因此特意叫此人上前奏对。

「叶卿这篇文章写得独有心意,但朕怎么觉得,你表面上写明主可与民同耕,实则是在奉承朕呢?」

看着他窘迫的表情,我表面严肃,心里却笑开了花。

「那朕问你,倘若朕借此机会放任官员大肆加收粮税,借此充盈国库,你是否就要写文痛批朕不配为君了?」

我继续追问,问得理直气壮,毕竟这是他上一辈子就实打实干过的事。

「这……臣不敢……」

他脸上泛起两块红晕,声音隐约发颤。

原来高风劲节的一代文人,背地里像小白兔一样乖巧。

「陛下若有此举,也是未雨绸缪,必然是造福天下百姓万民的明智安排。」

就真,硬夸吗。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尴尬,点点头,「答得很好,你去吧。」

我感慨自己真是好事做多了,把我的大诗人都给闲坏了。

我为我朝痛失一位名垂青史的大文豪一大哭。

最终,我钦点了三位状元,其他由太傅和宰相他们看着办。

叶孟芳是此次的榜眼,我没有给他状元之名,是想告诫他不要恃才傲物,绝不是因为我还记恨他上一辈子骂我是庸君这件事。

17. 孟芳

贵妃的宫女死后,姚荷派了一位素日活泼伶俐的宫女到她身边。

我找到那宫女,命她在暗中观察贵妃的举止有无异常之处,但我知道这必定是徒劳无功的。

毕竟贵妃的心思如何深重,我至今也很难揣测她一副千娇百媚的花容下是什么颜色的心肠,她又怎么会信任一个初来乍到的不熟悉的宫人。

但那宫女后来回话,告诉我贵妃待她们下人还算宽和,只是有时会当着她的面在宫中咒骂成渝和其他几位受宠的嫔妃。

但具体她在暗中和什么人过从亲密,她倒是还没发现,我命她耐心蛰伏,随时报给我异常之处,她也一口答应下来。

姚荷有孩子后,性子变得越发柔和,我有时假装无意地问起她对于立太子的看法,她把孩子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不高兴地道:「当皇帝太辛苦,皇上可不要打小宝的念头。」

我们的儿子早已起了名字,叫作定连,谐音莲,取莲花洁身自好之意,但姚荷却一直坚持叫他小宝。

我忍俊不禁,下意识地说,从前你可不是这样想的。

上一世姚荷虽没有孩子,但我看得出她想要过继一位侧室嫔妃的孩子的野心,她那时是那样全心全意地盼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位皇帝的母亲,甚至不惜对低位的有孕嫔妃残忍加害。

但不想她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竟然又舍不得,所以原来慈母心肠,就是这样的。

她把孩子抱起来亲了亲,「以后做个闲散的王爷不好吗?」

我登基后对自己的几位兄弟很好,若他们没有异心,一辈子在我跟前做个富贵亲王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之所以这样,也是做给我的后妃,我的孩子们看的。

我只希望未来我的孩子,也永远不要做手足相残之事,把自己本性善良的母亲卷入无法自拔的权御中心去。

得知成渝有孕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那日她在生日宴上故作神秘地说要送给我一个特殊的礼物,结果晚间我去找她时,她却好像不记得这回事一样,在绣一个精致的肚兜。

我问她要送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她眉眼弯弯,娇羞地握着针和我说:「陛下若要问礼物是什么,妾要等孩子生下来再回答您。」

她说着,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满脸的甜蜜与幸福。

这样的表情,我在姚荷、贵妃、玲贵人脸上都见过,这是独属于一个母亲准备承受生儿育女的辛苦时候的坚定和虽然掩饰但仍然四散的爱意。

我轻轻捻着她鬓角的发丝,手指缓缓拂过她的脸颊。

「我们终于有孩子了,朕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她以为我只是感叹她自入宫之后,虽然承宠,却长久地未能有孕。

其实她不知道,两世以来,我盼着这一天盼得几乎发狂。

我知道她是多么想要一个孩子,我见过她差点就当上一个母亲时的甜蜜和骄傲,也经历了她得知小产后永远不能有孕时的绝望。

我多想要我们的孩子,无论男女,必然会有她的从容聪慧,和我的勇敢宽和。

我想到以后可以和成渝共同陪他长大、到操心他的嫁娶,在这时刻提心吊胆的围墙之中,那孩子周围的琐碎,必然会是我永葆和善的警醒,我将善待他如同善待幼年的自己。

我同成渝说这些话时,她清潭一样的眼睛似有浅波流动,半晌她长长的睫翅上沾着晶莹的水滴,把头靠进我的怀里。

「妾要为皇上生许许多多的孩子,到时皇上可不许嫌烦。」

新选的官员入朝后,前朝没有一日安生。

为首的就是叶孟芳,他告诉我他最看不上李启智这样仗着自己有点功劳就跋扈嚣张的臣子,屡次上表参奏他。

我说你不知道,他功劳真不是一般的大,再有就是如果认真算起来,你以前比他过分一百倍。

但我看他们二人每每互相斗嘴的样子,又觉得他们给我乏味的朝堂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

「将军怎么日日来得这样迟,就是仗着军功藐视朝廷法度,真是不配为人臣。」

他此时言语间又开始显现尖刃般的文人风骨,确实是叫人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我毕竟有军功在身,你为朝廷做过什么贡献,你威风什么?」

「我是皇上钦点的三甲!」

「我是皇上亲封的护国将军!」

……

「让皇上评评理!」

他们忽然将矛头指向喝着茶看得津津有味的我。

我只好说,两位爱卿都是国之重臣,应当亲如一家才对,怎么能动不动就吵架呢,然后吩咐下人给他们各端上一盏茶。

「将军饮茶前,应当先谢过陛下的恩典,真是市井农夫。」

「你才是市井农夫!」

如果不是有人拉了他们一把,李启智的拳头应当会不偏不倚地落到叶孟芳的眉骨上。

这下我赶紧拦住他们,毕竟叶孟芳还是我留着改善皇室基因的重要人物,我还想,以后和他做亲家呢。

18. 小产

朝中新人一来,也正是我大兴变法的好机会。

自我登基以来,多地要员贪污现象严重,引得民情激愤,我从前一直腾不出手来料理。

如今正好趁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之势,命他们好好查办此事。

这段日子我一下子忙得厉害,连成渝宫中也抽不出时间去,只是偶尔从伺候她的侍女和太医口中听到,她如今正是胎相不稳的时候,且逢夏日,吃动困难,平日吐得也十分厉害。

我十分担心,可每次派去的人回来回话都告诉我成渝说自己并不要紧,让我切勿分心。

我总是想着,等我抽出空来时,一定要亲自过去看看她。

这日我与众臣在殿内商议要事时,张掖小心翼翼地附到我耳边,说成渝的宫女适才来过,有要事要找我禀报。

我以为她顶多是恶心得厉害或是哪里不痛快,便告诉他派一位太医过去瞧瞧。

他还要和我说什么,但他知道我正与众人谈得兴起,也不敢再打扰,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谁知他走之后,我也忽地没了兴致,尽管极力压制,却总觉得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发慌。

似乎是担心得太过,抬头时,我似乎看见成渝纤弱的身影站在众臣中间,脸色青白得模糊。

我立刻惊了一身冷汗出来,立刻遣散了众人,匆忙地赶往成渝的祺凌殿。

哪知道我刚到院子里,就看到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有凄厉的叫声从殿内传出来,刺痛着我的耳膜。

成渝!

成渝出事了。

我觉得眼中猛地一酸,险些在台阶上绊倒。

我看到几个手提刑棍出来的太监,见到我立刻吓得跪在地上颤抖。

那几条粗长的棍子上血迹斑斑,散发出一阵阵浓烈的血腥气味。

我顾不上多问,吩咐张掖将他们全部扣下,径直往里走去。

一入殿中,我迎面看到了蜷缩在地上的成渝,她的后腰和裙子上俱是鲜红色的血液。

她的脸深陷到猩猩红的地毯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听着如此凄厉的喊声,我已五内俱焚。

贵妃坐在主位上,姣好的面容因为震惊而扭曲,她见到我便换上了一幅委屈的神色,盈盈一跪,浅妃色的裙子铺了一地,尤为惹人怜爱。

「皇上,成渝,她是怎么了?」

她佯装无知,眼里泪光闪动,那水纹下面却分明透露着算计的精光,和得逞的骄傲。

我顾不得和她深辩,抱起成渝,急忙向她殿中跑去。

一路上从宫人口中得知,今日贵妃邀众人到她殿中去看戏,中途突然向成渝发难,命人对她施以杖刑。

她当时不住地哀求贵妃,让她看在腹中胎儿的情分上,暂缓施刑。

贵妃却坚称成渝在撒谎,执意叫人行刑。

成渝有孕时,我为避免有人不怀好意暗中陷害,和她商量后,决定暂时隐瞒这个消息,待她胎象安稳后再告知众人。

不想这反而害了她。

成渝卧在床上,疼得满脸是汗,我看见她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被子里,那样绝望,我心如刀剜。

太医不久赶到,我为她放下帐子,轻轻捧着她血迹未干的手,让他们给她诊脉。

「要赶快开催产的药来。」

他们商量了几句,眉毛胡子都皱作一团。

成渝的胎儿只有两月,他们却说催产,而不是保胎。

这意味着什么,我十分清楚。

我们的孩子保不住了。

我听到成渝极力压制下呜咽的哭声,看着顺着她双腿间不断流出来的血,突然觉得精神恍惚。

似乎是上一世一般的那个炎热的午后,她捂在被子里,颈上汗涔涔的一片滑腻,然后她无力地拉扯我的衣襟,让我告诉她这不过是一场梦。

为什么,为什么再来一次,还是这样。

我吩咐太医用药,随即缓缓退到了殿外。

姚荷今日病了,此刻她撑着病弱的身子来到我身边,跪下对我告罪,她责怪自己今日为何要吃了药睡下,为何宫女来叫她时她昏沉不醒。

她怪自己,我又何尝不怪。

我抽了侍从的剑,一路顶着太阳冲向贵妃宫中。

姚荷死命地拦着我,就连成渝的宫女也跑来跪在我面前。

最后张掖几乎是拖拽着把我拉回了自己宫里,他哀求我,让我想想李将军,想想朝臣们,想想天下百姓。

「是谁说永远做天下百姓的小甜心来着?」

他跪在我面前,像哄小孩一样。

但此刻我竟觉得,若能像商纣王一样残暴肆意也是一件乐事。

午后我靠在窗前出神,此刻冷静下来,不觉愤怒,反而是一阵阵迟钝的难过。

恍惚间,我似乎见到成渝盈盈立在廊下,抬手用扇子遮着太阳,偷偷从窗下窥探我在做什么。

她笑声灵动,说,母妃又带你来看父皇啦。

我骤然一惊,她便立刻不见了。

碧兰来了,她告诉我,成渝胎儿已落,如今已无性命之虞,在安睡着。

我又问了她一些今天下午的细枝末节,贵妃与成渝素日不和,我是清楚的,但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发难,执意要杖打她。

碧兰说成渝有孕后一直小心谨慎,和贵妃的口舌之争也少了很多,许多无关紧要的事,她能忍则忍。

今日皇后抱恙,贤妃在旁侍奉,都不在场。

成渝本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但无奈今日是湘美人的生日。

湘美人与旁人不大说话,唯独与成渝素日合得来,成渝不愿拂了她的面子,便答应陪着她同去,本想略坐坐便回去的,不料贵妃百般刁难,话说得十分刺耳。

成渝本不予理会,但最后贵妃提及了她的父母,言语间极尽侮辱,成渝实在忍无可忍,争辩了一句,就立刻被抓住了把柄。

碧兰说当时她哭求说成渝已经有孕,只要寻一位太医来诊脉便可得知真相。

但贵妃坚称她是在拖延时间,立刻着人拿了板子和刑凳来。

众人百般哀求无益,成渝被按在椅上重重打了两棍,便捂住小腹昏死过去了。

我赶过去时,她在众人的摇动下刚刚醒转,口中一直叫着我的名字。

我遣了她回去,她临走前向我传达成渝的话,告诉我夏日暑热,不必过去看望。

我知道她话中的意思,是要我处置了罪魁祸首后再去见她。

傍晚时乌云骤聚,似乎是要下雨的前兆。

我谢绝了一切来请安的妃嫔和太医,独自在房中静坐。

冷静下来的我回顾今日贵妃的种种行迹,越发觉得她此举分明是早有预谋,她的目的不是成渝,不是她腹中的孩子,而是我。

19. 血雨

成渝有孕的消息,宫中没有旁人知晓,我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得知的。

但她一定知道。

否则她不会特意挑这样一个姚荷和贤妃都无法抽身的时候,特意约了成渝去宫里,还百般引她动怒,惹得她不得不开口反击,然后抓住这个把柄,狠狠责罚。

而她可以借她不知此事为由,躲过蓄意谋害皇嗣的罪名。

她谋划此事,应该不止一日了,等这个机会,也应当是等了很久。

这些尚不难想,我真正不明白的事有两处,

一是她是如何得知成渝有孕之事的;二是她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与成渝不和,但只是争风吃醋,并不必这样赌上自己的恩宠甚至性命去加害她。

何况她待玲贵人和姚荷的孩子并不介怀,又怎么会这样容不下成渝的孩子。

那就只有,她想借此事刺激我,让我为之动怒、恼火,甚至痛不欲生。

说来也是,大约是她素日在我面前伪装得太好,我有时都忘了她要害死我这个事实。

她恨我,恨之入骨,恨到不惜杀一个年幼的无辜的孩子。

我这样想着,泪流满面,我本来有时梦想着,贵妃对我的恨意已冰消瓦解,或者至少不如从前那样深刻,但看来我错得很彻底。

我想立刻杀了她,但我清楚我不能。

她不过一介女流,并无只手遮天的能力,她下毒害我,也必然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我若现在杀她,无异于打草惊蛇,并不能真正消除我和她背后那个人的仇恨,他一定会再想别的法子来害我。

如此我还是免不了要受人算计,为今之计,只有通过她,找到藏匿于她身后的人,斩草除根。

这是我偷生一世的主要目的,我从未忘却。

而我也十分清楚,从此时此刻起,她的招数会持续地紧逼不断。

我必须要万般小心地应对,这次是成渝,下一次,或许就是我自己。

我知道,我盼了二十几年的腥风血雨,终于要来了。

恰逢此时,张掖报我,说贵妃带了宫女一同来请罪。

我命人召她入内,她一袭雪白的衣裳,发上只用一根玉簪挽住,那样清丽,那样妩媚。

她手中抱着一盒点心,「妾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切莫伤心。」

她跪在我面前,眼下泪痕清晰。

宫女把点心递上来,是一盒绿豆酥。

有毒,一定有毒。

我没敢吃,决定一会儿把它赏给张掖。

「成渝何其无辜,朕知道你素日妒忌她,但怎么竟这样狠心,连皇嗣也不放过?」

我知道她的真正目的,但若想得知真相,此刻还不能和她挑明。

我只能装作不知,若想战胜一个戏精,只能比她更加戏精。

「妾,妾真的不知她已有身孕了,妾有错,错在失察。」

轻轻松松一句,便将自己的罪名减轻了大半。

我心知肚明,但也恍若不知。

「那朕就罚你失察之过,罚你禁足在自己宫中,不得召见不许外出。」

我的牙齿打战,手指也颤抖,但我脸上云淡风轻,有恰到好处的愤怒。

「你呀,你呀,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我弹了弹她的额头,装出一副惋惜之意。

「谁让皇上那样宠爱她,她才那样目中无人。」

她胸膛起伏,抽泣个不住,在我怀里像小兔一样乖巧。

「皇上罚了妾,心里好受些了吗?」

这也算是罚吗?

「朕还是心疼自己的孩子。」

我学着她的模样眼眶通红,要是比谁能哭,我可不认输。

她哀哀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说自己一定静心思过,为那个孩子诚心祈福。

我想她只要不对我整日咒骂就算她做善事了,哪里还敢让她祈福。

「去吧。」

我故作不舍地放开她,在窗前目送她缓缓离开了。

坐回桌前,我下了一道旨意,命皇后晓谕六宫,将贵妃降为贵人,罚俸三年。

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她既不得出宫,是何种位分并不重要,我这样处置,算是给成渝一个交代,一个她并不能满意的交代。

但我没有办法。

虽然这样说真的很不负责任,我都想扇我自己。

我不敢见成渝。

但思前想后还是去了。

她那里花木依旧,我却觉得徒增一派死气沉沉之相。

宫人给我开门,我迈步走进去,心里已经觉得失望之极。

往日我还在院里,她便会携宫人向我请安,有时她在宫中和人说笑,我不曾入内便听得到泠泠笑声。

但今日静得诡异,我在听到那片沉静时就想立刻退出去。

张掖在我身后,下死命推了我一把,我一把扶住桌子,弄出了「咚」的一声。

「皇上?」

屋内是成渝微弱但欣喜的声音。

我一面想着我出去后我要杀了他,一面赶紧答应着往里走。

「啊,是不是你也想朕啦,咱俩真是心有灵犀嘿嘿。」

我用假笑来掩饰尴尬,匆匆地走进了内殿。

成渝卧在床上,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我赶紧过去搂住她,脸上笑意顿消。

因为她实在是憔悴得太过厉害,像是一株干枯的却坚定的残竹,枯槁的容颜中分明是对她结果的热烈期盼。

可我又能怎么样跟她开口?

「朕已经,处置了贵妃那个毒妇,朕将她降为贵人,禁足宫中。」

我没法对她的渴望视若无睹,只好主动开了口。

她眼中的光骤然熄灭,立刻痛苦地皱眉,眼中绝望与恨意迸生。

「皇上就这样割舍不掉对贵妃娘娘的爱意吗?

「皇上就对这个孩子毫无亏欠之意吗?

「妾从前称赞皇上是明君,不想区区美色就可让皇上神魂颠倒,看来是我错了,果真是,色令智昏。」

她的话,除了区区美色这个词我不认同之外,其余的我都觉得她骂我骂得真动听。

她狠狠地推开我,用被子蒙住了头,低微地哭泣起来。

「朕昨夜整夜未眠,无比悔恨自己没能立刻出现在你身边。」

「但朕也请你相信,朕是有苦衷的。」

我只能这样同她说,总不能说我清楚贵妃为人狠辣,我也被她毒死过,所以才不能杀她。

她冷冷地仰头望我,泪水像是不受控制一样流了出来。

「妾决不肯与杀子仇人共侍一夫。」

她眼中决绝,如利刃刀锋,血淋淋地割向我。

她的果毅,是我曾经最爱的美德,如今我却十分痛恨,恨不能她只是胭脂俗粉,这样她和我都不必这样痛苦。

「皇上走吧。」

她开口,语中毫不留情。

我静坐半晌,无奈地站起身来,为她掖了掖被子,转身离开了。

常言道见面伤怀,果然不错。

我见她朱门青瓦,一如往常,更觉心头苦涩难忍,靠在墙上拼命忍泪。

仰头见青天时,我惊觉此刻自己这份情感,与上一世竟然如此相似。

那时她在冷宫之中,也是这样语气决然地和我说话。

「妾既有负君恩,愿从此再不面圣。」

她的原话,我一字不落地记得。

这一世初遇她时,我有时回想,那时怎么舍得那样狠心,将她一个人丢在寂静得难辨昼夜的深巷之中。

我应当百般哀求,就算是给她跪下也要见她一面,哄她原谅我。

但如今时移世易,我还是一样没办法。

我甚至连一句逗她笑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我知我们中间间隔的是深如鸿沟的大痛大悲,她不会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我真是负心又无情无义。

20. 太后

成渝与贵妃双双失势后,后宫一度萎靡,姚荷因自责也常常对我避而不见。

一时间我倒真成了女人堆里的孤家寡人。

我偶尔召见湘美人,命她得空就要去陪陪成渝。

她答应,但不是因为我,她和我说过,这是她欠成渝的,她理应补偿。

不管怎么样想,有人陪她说说话总是好的,那天之后我再没去见她,只是日日召见她的宫女询问消息。

我只盼她能哪怕带着对我的恨意,顽强如竹一样地活下去。

朝堂上李启智和叶孟芳的争执仍然不休,他们二人对于我如何处置贵妃这件事看法大相径庭。

孟芳认为我应当按谋杀之罪论处,直接将贵妃处死。

而李启智自不必说,一定是在为他姐姐辩驳,只不过这次没有捎带着骂我两句。

他有如此举动,我也能体谅,毕竟我知道他对他唯一的姐姐的忠诚不逊于对国之忠诚。

何况帮亲不帮理,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我只能和稀泥,希望他们别再揪着这件事不放,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眼看着叶孟芳立刻要将对李启智的怒火转移到我身上来了,我适时地下令:「退朝!」

然后假做头痛,扶额去了。

不料罢朝后仍然不得安宁,张掖禀报我说叶孟芳有事求见,正在门外候着,不见我便不肯走。

我想着当面骂我总比背地里咒我要好,于是命他入内觐见。

没想到这个家伙见我面时第一句便问我:「陛下的头疼好些了吗?」

我什么时候头疼了?

我刚要开口问,立刻回想起来,赶紧捂住头,「啊呀呀,还有点疼。」

他面露难色,半晌还是开口问我:「皇上是否觉得后宫中法纪并不要紧,还是皇上为了李将军便徇私枉法。」

我知道他是想劝谏我,无论前朝后宫,皆应一视同仁,不然会让群臣以为只要背后有靠山,就可以无视纲纪法度,肆意妄为。

我本想用我觉得贵妃乃无心之失来搪塞。

不想他开口便是:「皇上何等英明睿智,一定知道贵妃此举,并非无心。」

真是智慧过人,应该立刻杀了以绝后患。

「孟芳你太年轻,等你将来结了婚,才能知道感情这个东西嘛……」

我立刻使出一招胡搅蛮缠,故作高深地和他说了这么一句。

「臣一心政事,不爱女色。」他一本正经地和我说。

这一点倒是没有骗人,他不爱女色,却并非因为专于政事。

我怎么给忘了。

他上一世正是因为给青楼小倌们写词而得了个「叶三绝」的名号,我当时读过他的诗。

啧啧啧,真是看得我心潮澎湃。

「这朕知道,你写给青莲居王怀香的诗朕读过,写得实在是妙呢。」

他顿时脸憋得通红,慌不择言道:「陛下,君子非礼勿言!」

然后他小声嘟囔着,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心想我知道的还多着呢,但我没跟他说,只是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打发了他走之后,我叫上湘美人去了趟成渝殿中。

成渝不让我进门,我就坐在台阶上说。

说今日朝堂上两个人辩得有多么精彩,说御花园里芍药花被不知哪个宫里的婢女摘得一朵不剩,又说异国进献了几只通体雪白的猫来,问她想不想要一只。

我在这讲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偶尔停下来听一听屋内的动静。

没有声音,说明她们二人在听着我说话。

我说了得有整整一个下午,口干舌燥,于是开口问道:「小人路过此处,实在盛暑难耐,敢问小娘子肯不肯赏口水喝呀?」

我静静地听着,听到成渝的声音传出来:「我乏了,你也请回去吧。」

不是和我说话,她在辞别湘美人,不知道是不是也赶我走。

我于是好没趣地站起身来往回走。

我太了解她,成渝若心中对我尚有一丝不舍和喜欢,她今日会给我一个台阶下。

但她没有。

然而我也庆幸她没有,不然见了她,我不知该怎么样若无其事地和她说话。

湘美人从我身后走来,恶狠狠地在我背后咒骂:「臭男人,你就该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我一面走一面想,她还挺知心,和我骂我自己的话如出一辙。

某日午后,我命张掖陪我去找成渝,他回答我:「奴才可不想回回陪皇上去碰一鼻子灰,何况成小主回娘家了,您去了也见不到。」

回哪个娘家了?

我问他。

「您娘家。」

成渝去了太后宫中,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太后那样大度开阔,对她来说也是个安慰。

何况皇长子定檀在那儿,她闲来无事,也可以替我安抚照顾一番。

只是不知她此刻见贵妃的孩子,会不会勾起往事而伤感。

但我相信,我所知道的成渝定会把定檀视如己出,她那样明朗的人,是绝不屑于将她们之间的斗争施加给无辜的稚子。

这一点我信她,比信我自己更深。

贤妃常常来陪伴我,她为人娴静却不寡淡,常常不着痕迹地给我透露着成渝的近况,她说太后近来身体康健,心情舒畅,又说定檀新学了几首诗,背得极为流利。

我佯装恼火道:「怎么在朕这里,你只顾着讲旁人的事情,你自己近况如何,怎么不和朕讲讲。」

「妾……妾过得挺好,只要宫中一切太平,妾就觉得心安。」

她总是这样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让我就算想要施恩也无处下手。

「朕记得你素日喜食甜糯之物,过几日端午,朕叫人多送些粽子到你宫中去。」

我为她插了朵花在发上,她亦不过二十岁余,虽立誓要作贤妃,但我不能认为她的体贴和善意是理所当然的。

李启智今日在朝廷气焰不知为何弱了很多,他常常一副没睡好的样子,连和叶孟芳争辩也提不起精神来,两句话就被人家怼得够呛。

问他怎么了,他搪塞两句也不肯多说。

我看他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好再找他喝酒。

有时心头烦闷,就只好召叶孟芳前来共同喝酒取乐,但他的酒量实在太差,常常是喝了两杯就要往我怀里倒。

我赶紧一把拉住他,眼下我可不想再被我的后妃们说我酒后乱性,不守男德。

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和他相好的那个磨人的小妖精是哪一位,毕竟这几次他倒在我怀里都喊得是人家的名字,

叫什么钢蛋。

听名字我就觉得我就不太惹得起。

到时候万一让人家坐在宫门口打滚说我强抢民夫,朕这一世英明,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有时他微醺时,也会拍着我的肩膀说:

「臣这一世,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忠君报国,臣感谢皇上肯做一个明君,臣的抱负才可以施展啊呜呜。」

他说到最后,趴在我怀里嗷嗷地哭,我拍他后背,「没事没事的啊,乖啊,你是不知道,你的反诗写得那可是一绝呢。」

我派去贵妃宫中的宫女,日日向我回报贵妃每日的起居行踪,她说自己盯了这么多天,除了李启智偶尔派人递上一些解闷的金银财宝以外,也没有什么异常行为。

然后她说贵人姐姐绣花绣得好看,做菜也好吃,让我不要再没事找事。

你知道姐姐有多努力吗!

啊这……黑着黑着竟然黑出感情来了。

她气愤地瞪了我一眼,告诉我她该回去和姐姐一起练跳舞了。

完蛋,我没想到我为数不多的唯粉竟然也爬墙了。

我一门心思扎在贵妃这边,因为我知道我如今已几乎将我们的矛盾挑明,她背后的势力必然耐不住性子,若再不出手,这根线就要被我彻底剪除了。

可我万没想到,先出事的人,竟然是成渝。

21. 溺水

这日晨起,我正要早朝,忽然听见张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跪在我跟前,颤颤巍巍道:「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怎么了?」

我一面给婧嫔化当下京中最时髦的懒猫妆,缓缓问道:「是叶孟芳和李将军打起来了?还是湘美人养的蛇又把太后的鸡咬死了?」

「是……大皇子溺水身亡了!」

他无心和我玩笑,不住地打着寒战。

什么?

我手一抖,簪子一下落地,玉碎珠落,焦急地散了满地。

婧嫔素日娇憨可爱,闻言不禁也立刻惊慌,站起来道:「皇上别急,张公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晨早期,太后发现大皇子不见了,赶忙令宫人去找,结果就,在后院的水井中发现了皇子的尸体,太皇子薨时,手中还攥着……」

「算了皇上,您快亲自去看看吧。」

想到定檀出事,我第一反应确实是成渝,但我很快按下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分明是有人想要借定檀来陷害成渝,可是,我那年幼的孩子才五岁有余,是谁这样竟这样狠心。

我相信成渝,也相信自己断然不会因为伤心愤怒便丧失理智。

软轿上我轻轻用手掩面,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劝慰自己。

稳住心神,切勿操之过急。

我知道,如今自己终于到了漩涡的中心,心头有一份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我离自己想要探知的真相已经越来越近,几乎触手可及了。

换句话说,我当下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可能都会对未来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

太后处果然已乱作一团,我进去时,姚荷已先一步到了,她站在那张小床前面,无助地掩面哭泣。

我掀开白布,我年幼的孩子躺在那儿,脸色灰白,如同欲雨前阴沉的天幕,我依稀可以通过他了无生机的面容,看出他昔日活泼顽皮的模样。

他的脸被水泡得浮肿,几乎有些辨不清模样,发梢也还是水淋淋的,小小的手里竟抓着一块玉佩。

我心头猛地一缩,慌乱间只觉一阵眩晕袭来。

这玉佩,我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我只消一见轮廓和微微透出的淡粉色光晕,便知道它属于谁。

这是我送给成渝的,生日礼物。

因她家在江南,初入宫时,为免她思乡之苦,我特意命人用上好的芙蓉玉料打磨成了一个小小的莲鱼佩,背面刻着独属于江南的民谣,《采莲曲》。

她一直十分喜欢,常常佩在腰间,这是我和众人都十分清楚的事。

此刻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再清楚不过。

我就算是个傻子也应当明白,就算成渝想要害谁,也大可不必一定要将这样明显的证据留在现场,何况这玉佩她朝夕佩戴,若是不见了,一定会立刻发觉。

有人想害她,将大皇子的死嫁祸给她。

我一声冷笑,伸手将玉佩抽了出来拿在手中仔细观察。

沾着水的玉佩晶莹莹,完好无损,如她和善的笑脸。

我这样想,只觉心头更恨。

我一定要救她脱身,同时处置凶手,为我的孩子报仇。

此人阴险歹毒,且心思缜密,她用了这样明显的伎俩,就算我清楚成渝不是凶手,也不能不处置她,至少在我查到真凶之前,她的嫌疑无法洗脱。

我拿着玉佩出来,主殿内太后威居正中,姚荷在下首处,我坐到她身边时,她握了握我的手。

成渝跪在地上,因事发突然,她尚未上晨妆,因病而未能恢复的淡青色脸上两道淡如远山的细眉稀疏,一头乌发披散在身后。

我想起从前自己常常以「蛾眉淡了教谁画」一句来打趣她,便忽然觉得好笑,和气地命道:「拿个椅子来,你坐着便是了。」

她整个人沉静得如一朵素洁的莲,虽垂首跪伏却并不狼狈,只是淡淡道:「妾有罪,恐污殿中摆设,不敢起身。」

她何至于这样的心灰意冷,她一定不知道她丈夫是位多么精明的皇帝。

我卷起袖子,我有信心,自己今日的宽容和明智一定会让她大吃一惊,然后放下心结和我重归于好。

「成渝,哀家在大皇子手中找到了你随身携带的玉佩,此事你怎么解释?」

「母后不必问她,她不知情。」

我知道她此刻定然也心焦难耐,不愿步步紧逼,待她心绪安稳下来时,自然会毫无保留地对我说。

「哀家问她,你闭嘴。」

太后平日推牌九是一把好手,都快让我忘了她其实是个宫斗冠军了。

但我不明白她此刻怎么也糊涂起来,不过她一板起脸来,我着实有点害怕,便没再开口搭腔。

「妾……」

她微微蹙眉,仰头看了看我,我立刻对她报以一笑,示意她不必紧张。

「妾有罪,大皇子,是妾推落入水的。」

她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口气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不可能!

我想过所有可能,只要她说一个不字,我都可保她平安。

但我万没想到,她会立刻认罪伏诛。

「你想清楚,你说实话,朕不会冤枉你。」

我激动得站起来,皇后轻轻拉了拉我的衣摆,和善道:「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妾昨日夜间起来时见大皇子不在床上,便外出去寻,结果看见大皇子独自站在井边玩耍,本想过去拉他下来,不想失手将他推入了水中。」

「那为什么不立刻叫宫人施救?」太后厉声问道。

「妾害怕,妾不敢。」

「那如今又为何认罪?」

「皇上太后英明睿智,妾必定难逃罪责,且妾自入宫以来,受皇上许多恩惠,不愿再欺瞒皇上。」

两人一问一答,一气呵成,让我不得不相信,也不得不怀疑。

大皇子若失足落水,怎能不挣扎呼救,宫中众人又怎么可能一概不知,她分明在撒谎。

「你撒谎!」

我站起身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说实话,朕一定会信,你说,你说你没有!」

我近乎哀求,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看她。

「妾有罪之人,不配侍奉皇上身侧,愿入离宫,了此残生。」

她眼中无泪,声音平静,像是这话在心里很久了,如今一字一句说出来,就如她每日向我晨昏请安一样的平常。

「你恨朕,也不该这样自暴自弃。」

我拼命忍着,泪水还是流了下来,「朕会为你查明真相,朕会给恶人应得的报应,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朕?」

她眼中似乎有一点微弱的泪光,然后轻轻退后,朝我三拜叩首。

「陛下之恩,妾永志不忘,愿皇上福禄双全,永享安乐。」

我惊愕地站起来,眼前场景,竟这样熟悉,上一世她被冤枉谋反后被我打入冷宫时,也是这样的心灰意冷。

「去吧,拉她下去。」

太后微微以手扶额,示意下人动手。

「不,母后,她是……」

我哽咽得失语。

「她已认罪,皇帝要因为宠爱而无视法度吗?」

她站起来,沉重地叹气,「可怜哀家的皇孙,还那么年幼,就溺于水中,就连面容都被水泡得不成样子了。」

「她还不该自食恶果吗?」

如此明显的骗局,母后她难道看不出吗?

我看向姚荷,她也一样地泪眼蒙眬,却递上手帕要为我擦拭。

「你身为皇后,为何连一个那么小的孩子都看不住!」

我伸手将她的手拂落,愤愤地径直离开了。

不怪她,我知道。

但今日众人都过于反常,我如果不反常一点,好像显得我格格不入。

成渝一入冷宫,我觉得整个人都被抽干了一般,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

其他后妃见我如此,常常变着花样地逗我开心,但我还是不肯因伤心难过就去随便寻一个人来打发时间。

我不愿玷污我对成渝的真挚之情,也不肯其他女子为她的离去而承担罪责,这对她们的心意又何尝不是一种辜负。

独处时我静静回想那日太后宫中发生的所有事情,成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她一定知道此事前因后果,但她不肯说,莫非是她想包庇此人,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让她以自己在宫中的前程相护。

且害死皇子的真凶若不能归案,这对我来说是更大的威胁。

我总觉得,成渝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她的所作所为,或许有别的目的。

此事与贵妃是否有关,我亦不知。

但我去贵妃宫中时,她因得知孩子离世后大哭了一场,哭得我看不出真假。

我只好解了她的禁足,复了她的贵妃之位。

入冬时某次宫宴上我与众人共同赏雪,在梅林里,婧嫔说想摘枝头最高的那朵梅花。

我便抱起她来让她摘,这下引得很多嫔妃争相效仿。

我累得气喘吁吁,胳膊疼了两天。

但我知道这是大家在哄我开心,也就默默承受,没有说什么。

如今宫中,若论及宠爱,贤妃可拔得头筹,因为她讲的笑话最好笑。

这日她和我说起,说她新听了一个好笑的事情,她从将军府侍从口中得知了李启智的小名,「叫什么?」

我兴致勃勃。

「叫……钢,蛋,哈哈哈哈哈」

我一口水险些喷到她脸上,不是好笑,是震惊。

我说为什么最近李启智和叶孟芳不再那样针尖对麦芒,原来是他们两个早已狼狈为奸。

还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贤妃见我表情扭曲,还以为是怎么刺激到我了。

我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躺在她膝上,眼泪都笑得流了下来。

我问她:「贤妃,你说是不是,朕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朕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呢。」

可不可笑?

她虽不明白我说的什么,但和我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人生中自有劫难,无法改变,但可以动心忍性,若是积善积德,就算苦难无法阻挡,也可以快些过去。」

真有道理啊,我想。

她这样的聪明才智,幸而为我所用,若是用到宫斗上去,不知道能斗死多少人。

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也挺厉害的。

22. 离宫

今年的深冬格外寒冷,张掖在我的寝宫之中,生了五六个炭火盆子。

饶是这样,我还是常常觉得手冷。

成渝的日子怎样难熬,我甚至不敢去想。

我去冷宫找过她几次,她都冷冷推拒,坚决不肯与我相见。

我只好让内廷今年给冷宫多多地供应炭火,只盼着我的恩惠也能让她些许的宽慰。

因湘美人与成渝交好,我常去她宫中打听成渝的情况。

可是这个祖宗每次都在宫里摆弄着蛇玩,我每次去她都把蛇铺着满地,让我一步也不敢迈进去。

她家乡蛇多,因此她喜欢蛇,也擅长养蛇。

她说她的蛇是她的宝贝,还让我不要常去,说对蛇不好。

这日我又觍着脸到她宫中,见她捏着一条小蛇,在啪啪地往地上摔。

……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问她的宝贝蛇怎么惹到她了。

她拍拍手说,一气呵成地把蛇头剁了下来。

然后告诉我这不是她的,这是她在成渝的屋子中抓到的,是条毒蛇。

什么?

这么明目张胆吗?

成渝有事吗?我立刻问她。

「谁知道?她是你老婆,又不是我的。」

她一面摆弄着蛇的半截身子,一面瞥了我一眼。

我赶紧识趣地闭上嘴,不敢再问,但听她的语气知道应当是没事。

她的意思是让我亲自去见她一面,只是她不知道,我又何尝不想。

我从前总是觉得,两人心中郁结难解,见一面坐下来,聊一聊总会好的。

可我现在才明白,世间可解深情的,唯有彻彻底底的清白和坦荡。

所以很多人只能同甘,不可共苦,也是这个道理。

走在雪上,我心急如焚,如今一天不查知真凶,成渝的危险就加重一分,我派张掖调查多次,却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我一遍遍在心底告诉自己,成渝定然是清白的,然而有时见到贵妃的脸,我却恍若见到成渝也生出她那一副凶相来,死死按着定檀的头,一次次把他压入水中。

若不是我有重生一次的经历,我或许会如上一世一样,在长久的胡思乱想和孤独当中,开始质疑成渝的品性。

可我必须相信她,相信她等同于相信我自己仍然有存活于世间的希望。

如今的境况是敌在明,我在暗,若想将这场博弈提到明面上来,我的胜算应当会大一些。

因而百般思量之后,我打算放出信号,引蛇出洞。

年前一场朝会上,我向众臣表明,我有立太子的想法。

于是众人关于立长还是立嫡,又有好一番争论,支持立长者是以玲贵人的父亲为首的几位老儒生,支持立嫡者自然以姚太傅一家为首,说姚荷之子天资聪颖,是为尊者的不二人选。

其实今日他们的争辩多有礼有节,但我知道这平静和气之下所隐藏的,是远胜于昔日暗流涌动般的你死我活。

贵妃今年生日与元宵同日,我叮嘱内廷借机好好为她操办一番,也算是慰藉她的失子之痛。

宴会上群臣与我推杯换盏,好不痛快。

只有叶孟芳因为李启智如今在外戍边未能赶回来而显得有些落寞,不过我和他略饮了几杯,他便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又与太傅父子共饮了几杯后,便觉得酒劲上头,踉踉跄跄地起身,吩咐众人自行取乐,便自顾自离开了。

贵妃在殿中等我回去,像自她嫁入王府后的每一个生辰一样,我始终陪在她身侧。

我一入内,她便向我拥来,早春微冷的风中,我溴道到她满身浓艳的香气,我甚少喜欢这样迷醉的浓香,但此刻醉得神魂颠倒之间,我竟然十分喜欢这香味。

我一把抱住她,情难自禁地吻了吻她的脸颊。

「娇娇,你永远也不要离开朕。」

「皇上醉了呢。」

她温言软语,吩咐下人拿了醒酒的茶来服侍我饮下。

不想这茶饮下后,我似乎更晕得厉害,站起身来便觉得天旋地转,如同置身汹涌波涛中一般,胃里也恶心得厉害。

「妾服侍皇上歇息吧。」

她一袭红裙,在我迷醉的眼中似一团烈火,闪闪发光地向我走来。

倒在床上,我沉沉睡去。

元宵夜里,宫中花灯长点不灭,守卫们难得今日有些闲暇,也都多饮了几杯,难免有些沉醉,到换防时互相调侃了几句,气氛比往日轻松些许。

二更时,各宫娱乐渐止,几个太监敲着梆子自墙边走过,商量着下值后去哪里消遣一番。

冷风此时刮得紧了,噼里啪啦地卷着窗框,不多时竟将纸窗吹开一条细缝,随着屋檐上积雪,一起轻轻地落入室内。

一个黑影自窗缝中探身而落,悄悄地打了帘子,走入内殿。

床上鼾声如雷,黑影脚步轻快,挑起床上纱帐来,举着匕首朝着床上人影狠狠地刺了下去。

我望见刀尖闪着寒光,如流星一样划过眼前,「救命啊,杀人啦」

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可是手却下意识地抬了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刀。

来人显然没有想到一个烂醉如泥且身娇体弱的皇帝会可以挡住这一刀,

我也没想到。

他从我手中抽出刀来,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从床上拉扯下来,一下甩出去老远。

完了完了,我要死了。

我一边大喊,一边使了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腿猛地向前一蹬,正中他的胸口,他撞上墙的一瞬间,我飞身压了上去,把他死死按在身下。

恰好此时,宫门一响,只见一人身披铠甲,反剪着另一人的双手,将他推搡着入内。

来人见面便跪,「臣救驾来迟,不知……呃……刺客的情况现在还好吗?」

是李启智,他听从我的命令假意出京戍边,实则一直住在宫中,监视着禁卫们的动向。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黑衣人,知道显然是不太好了。

一面向我露出了一个责怪中又暗含赞许的皱眉,一面推着脚下被五花大绑着的禁军首领,张钰。

「禀报皇上,贼人首领现已束手就擒。」

烛火中我看着地上鼻青脸肿的人,很想问问他究竟知不知道束手就擒是什么意思。

殿内灯烛明亮,洞若观火,我高坐堂上,双眸微垂。

眼中酸涩,我看着堂下那些熟悉的面孔,知道我盼了这么久,这么久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一月前,贤妃曾告诉我,她每夜侍寝时在我殿外看见的侍卫中都有陌生的面孔,且她发现这些人下值后不是立刻回去休息,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像是在谋划着什么事情。

她从来心细如发,这些小巧细节,逃不过她的眼睛。

禁军首领张钰对此事视若无睹,有时还会主动参与其中,与为首的几个侍卫共同在暗中记录我的起居规律。

贤妃有几次假做无意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引得几人一阵惊觉。

她立刻觉得不对,便暗暗将近几日何时何地出现的各种问题一一记下,然后向我禀报。

我起初坚决认为并不可能,因为张钰是太傅自幼便为我选择的贴身护卫,和我一同在宫中长大,多年来数度救我于危难,他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歹念。

嘴上说着不信,身为人君者本性中的多疑和敏感又让我派了一名暗卫在暗中尾随他,只是那暗卫并未回来,这无疑是印证了我的猜想。

张钰的武功极高,身手又极快,寻常暗卫不会是他的对手,但倘若他没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又何必要冒险杀人。

再往上寻根溯源,我才得知他的身世全是伪造,他父母并非京郊田中的佃户,而是姚太傅府中的家奴。

也就是说,太傅自幼年让他跟着我时,便对我留有一手,若我顺他心意便保我平安,若是我对姚家不利,便直接号令一众侍卫胁迫我就范。

如今立长立嫡之争在朝廷上屡争不下,我又暗暗透露出想要以玲贵人之子为太子的想法,没想到果然引得他们出手,意图直接置我于死地。

他们想害死我,我为何不直接给他们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想想也可以得知,宫中新年宴饮,陛下喝得酩酊大醉,守卫松懈,又逢贵妃在旁侍奉,灌一些迷魂汤,此时再一刀刺死我,何其容易,

我死后朝中没有太子,太傅一党素来在朝中有威望,一定能力压几位言官,顺利辅佐姚荷之子登基。

到时我一手经营的大业,也就全然归他所有。

但他们不知道的有两点,一是我装醉的本事一绝,二是多年来在李启智的重拳之下,我早已练就了一身的好本领。

他要杀我,我尚可以原谅,但我不能容忍,我幼年起便无条件依附的,我叫了一辈子老师的人,自见我第一面起就对我心怀不轨。

我原以为我是他权御之中难得的温情,原来我彻头彻尾是他的一枚棋子。

我恼怒之下抽出侍卫的剑,狠狠贯穿了张钰的胸膛,他立刻惊叫一声,含恨不甘的眼睛瞪着我。

血从他紧紧捂住的伤口中不断流出,他含糊地想要辩解什么,但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渐渐地,他的头缓缓垂下,以向我跪拜的姿势死去了。

殿内众人从未见过我如此愤怒狂躁之态,立时纷纷跪下,吓得垂首战栗,但皆屏息不闻。

我命张掖当众割下他的头颅,连夜送到太傅府中去。

他们的恶行如今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倒要看看他这次又要如何为自己辩解。

我心中仍然愤懑难耐,命令李启智将叛臣一并逮捕收监,等着我之后一并处置。

我站起身来,提着剑要去偏殿,贵妃如今拘禁在那里,我和她还有好多话要说。

比如问问她,在我殿中的熏香中加了什么种类的安神药,以及在我的茶中下了多少分量的蒙汗药。

李启智突然迎上来,扑通一声跪在我眼前。

我知道,他此来一定要为自己的姐姐求情。

于是冷笑一声,「李将军若是对朕处置不满,大可现在也刺朕一剑,但若要求情便大可不必,无论如何,谋逆刺驾,一定要死。」

「皇上你误会了……臣是想求您,别诛九族行吗」

……

他粗壮的手试探着要抽走我手中的剑,但力道却始终控制得很好,最后他伏在我脚下号啕痛哭。

「朕会看在你的面子上,让她走得体面些。」

我错身从他身旁经过,他没有再拦着我,眼中神色绝望,如同魂魄出窍。

23. 贵妃

我心中悲愤略减,有一丝癫狂般的喜悦涌上心头。

我终于识破了贵妃的计谋,终于按照剧本走到了她杀我的时候,只是这一次,我终于有所察觉,救下了自己。

侧殿内,她不知何时已经打扮一新,梳着出嫁后妇人最体面端庄的高髻,两颊贴着金钿,穿着一身华贵却不艳丽的绿裙。

她见我入内,仰首望我。

「昭哥儿。」

她叫了我的名字,面色沉静如水。

我一时出神,那是她在王府中常常叫的。

她大我几岁,告诉我她们家乡的规矩是,新婚夫妇互称姓名,可以长寿且多子多福。

「那你叫什么?」

她脸很快红了大片。

「大妞妞。」

她初入王府时,举止粗俗,她们就笑她,笑她的名字,笑她的家乡口音。

她总是假作不在意地抹抹眼睛,擦干眼泪装作无事发生,她那时笨口拙舌,和别人争辩从来都辩不赢。

但无论遇到何种委屈,她从没对我对我抱怨过,在她心中,出嫁女子以柔顺体贴丈夫为美德。

她没有把我当作皇帝,她不知道怎么侍奉一个皇帝,她只会笨拙地做一个妻子,或者一个妾室。

这一世我对她关心甚少,只是把前期我们所要经历的当作一段百无聊赖的一段戏章。

在她面前,我毫不掩饰自己的疲倦,厌烦和因为琐事的恼火。

算起来,这确实是我亏欠她的。

我清了清嗓子,迟疑地开口:「为什么?」

我看着她,她知道我在问什么,为什么对我生了那样决然的恨意。

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留心过她的行径,发觉她自诞下子嗣后,突然地转了性情,她开始牙尖嘴利地和其他女人们辩驳,开始对下人们百般刁难,开始对我冷漠淡薄。

她还是笑着看我,她不肯说。

我举剑至她喉边,她不躲,她也不怕死。

也是宁死不说的。

「你和姚太傅是什么关系,你们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的?」

她垂下眸子,嘴唇包着牙齿,牙齿含着舌头,它们安安分分地待在原地,纹丝不动。

「那你恨朕吗?」

我颓然地丢了剑,她不说,我自有办法从姚太傅一家中获得消息,但我不愿意。

那样我无异于又输给了她一次。

沉寂无声中,我不再问了。

抚了抚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梳得很好,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我突然想到,她种田织补的双手若想学会这些,要付出多少的努力。

「娇娇啊,娇娇,你说说,我哪里做错了好吗?」

我习惯地把她搂到怀中来,行动过半时有些后悔,但还是没有停止。

她安安静静地伏在我胸口,轻轻地呼吸。

「你是不是怪朕在你入府的第一夜酒喝得太多,没有好好和你说话?」

「还是怪朕有次生病没来陪你过生日。」

我问了她很多,她都坚决地一声不吭。

后来我怀中一片湿热,我以为是她哭了,直到脚下响起水滴声,我才注意到,那是她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

我放开她,她端正坐好,仍然微笑着看我,她的额上有大颗的汗珠,但她没有喊痛。

我不知道她究竟忍耐了多久。

我慌乱地为她拭去嘴角的血,可是手帕湿了一条又一条,她还是没有停下来。

「娇娇,娇娇,来生不要再怨恨朕了好不好?」

我拥着她,感受她渐渐冷去的身体。

我死后有来生,可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

我感受到她放在我肩膀上的头轻轻点了点,然后一声轻响,有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自我耳畔滑落。

我拾起来擦净,是一块儿玉佩,她有孕时我送给她的那一枚鸳鸯扣。

她把她含在口中,或许是怕我报复她,不许她风光下葬,她要为自己死后留一点体面。

可我怎么会那样待她。

逆党终于伏案后,我去冷宫找成渝。

我下定决心,今日就算是拖也要把她拖出来。

但没想我去时,她已经换上宫装,盈盈立在小径上等我。

她的手中,还牵着一个孩子。

那是,大皇子定檀。

「皇上安好。」

她仅仅向我蹲安,未行大礼,

这意味着她终于肯以嫔妃之礼待我了。

「成渝,啊呜呜呜。」

我哭得像条狗一样,「你欺负朕,朕再也不要理你了呜呜呜。」

我搂住她,哭个不停。

定檀站在一旁,一脸嫌弃地拉了拉我的袖子,

「父皇,你怎么比我还能哭……」

成渝那夜确实见到有人推大皇子入水,但她知道凭她一人无法与之抗衡,便等那人走后悄悄将定檀救出,再命宫人寻了一个年龄身形相仿的溺水幼童的尸体,以此代替。

此事无人知晓,因为她怕此刻说出,定檀必定要再遭毒手,因此假意认罪,一则使凶手放松警惕,二则可在冷宫中保定檀平安。

一直到我查出真凶。

她说太后当时也一定知道,因而在她在冷宫中时为她行了很多方便。

合着就我不知道呗。

成渝说,她以为我如此英明睿智,一定会明白前因后果,她以为我在人前那样一番悲伤难过是演出来的。

还一直夸我演得好。

她真了解我,我本来就是演的,才不是关心则乱呢。

回宫后,她递给了我一个袋子,沉甸甸的。

我问她是什么。

她笑着道:「妾牢记陛下教诲,为皇上作诗千首,绣香囊百个,以此顾念皇恩。」

她没忘记,我曾经的玩笑之言。

她说这是她不能见我时,心中唯一的念想。

「那你就不怕朕真的生你的气了,再也不来见你了?」

我问。

「妾记得皇上在选秀时,曾说,」她微一哽咽,「若是彼此没有爱意,也都要好好过活。」

这话曾数度于没有尽头的黑暗中予她光明,甚至救了她的命。

我们终于,熬过了这个劫难。

我搂她入怀,情不自禁地又落下泪来。

我救了她,也救了自己。

这一次,我终于做到了。

事情到此,终于有个了结。

张钰的头颅送去后,第二日府中来报,太傅留下认罪书,承认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人所为,而后他在家中悬梁自尽。

姚荷悲痛万分之下大病了一场,为了安抚她,我未再处置她的哥哥,仅仅将他迁至西南一带,给了他一个闲职。

贵妃死后,定檀养在成渝身边,抚慰贵妃曾对她造成的失子之过。

李启智自请为姐姐披麻戴孝,罢官三年,我也一一允准,许她以末等嫔妃之礼下葬,算是全她最后的一点体面。

宫中嫔妃各升一级,都分别有赏,贤妃被我晋为贵妃,协理六宫。

宫中旧臣此时已替换过半,我扶持了几位有功的官员,补上太傅一家的缺,又重新选了禁军首领守卫京城。

这些礼仪章程全部结束有一个多月,那时候我的生活才终于渐渐回归正轨。

我渐渐适应了后宫中没有一个跋扈嚣张的贵妃,前朝也没有一个居心不轨的太傅和咋咋呼呼的将军的日子。

有一日罢朝后,我留叶孟芳和我说话,问他自己的一应事务是否有尚未做好的地方。

他答没有,跪安后却又站住了脚,思量半晌,还是开口问我:

「皇上您……累不累?」

我下意识地摆了摆手,忽然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极力周全礼数之下,我竟忘了悲痛,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打那之后,我大病了一场,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才好。

这一场病似乎是上天垂怜,我常常不分白天黑夜地做梦,说胡话,叫我的太傅,和贵妃的名字。

我不断地梦见他们,不断地问,但是谁也没有告诉我,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联手害我,又为什么这样恨我。

太傅信中写,他察觉我与他已生嫌隙,渴望辅佐贵妃幼子登帝,再次插手朝政,而贵妃至死一言不发,什么也不肯说。

我无法知晓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不断劝慰自己,恶人已死,可以安然度日了。

病好后,又过了许多时日,我渐渐忘却了这段心情。

三年后,我的后宫充盈,子嗣繁盛,多得几乎让我烦躁。

我常常对姚荷说让她管管后宫这些妃嫔,问问她们怎么能生得这么快。

她一手垫着腰,一手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不耐烦地让我能待就待,不能待就出去。

说起来也奇怪,成渝自入了一趟冷宫后,反而身体强健了不少,出来后没多久就怀上了孩子,如今膝下已有二子一女,我每次去,都被那群小家伙吵得头大。

我渐渐开始享受一个帝王的快乐,觉得生活能一贯如此太平安宁也十分美妙。

明日,是我三十岁的生辰,想起上一世的那一天我饮恨而亡,再看看如今太平盛世,我也算松了一口气。等过完这个生日,我一定要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也算对自己的小小奖励。

打定主意之后,我在成渝身边沉沉睡去。

这日晨起,宫中便贺礼不断。

旁的也都是往年见惯的,唯有李将军,别出心裁送了我一个重达一百斤的方天画戟。

我看着众人几经努力却不能移动分毫,也觉得有些手痒。

许是因为多年练武,我举起此物,竟然毫不费力。

我抬头一看,李启智眼中骤然有些失望。

「哎呀呀呀,好沉好沉……」

我假装拿不住,将戟放回地上。

「嘿嘿,皇上有些长进了,但还要继续练练才行。」

他见状,果然露出笑脸。

叶孟芳看出我的意图,与我相视一笑。

众臣子与嫔妃一一向我拜寿之后,也就到了晚宴时分。

我念及姚荷思念亲人,又想着今日大摆宴席,便特意开恩许姚松竹今日也入宫来,我与他对饮几杯,见他满面沧桑,两鬓灰白,竟觉时移世易,有恍如隔世之感。

姚荷与我们同坐,见哥哥此状,也未免伤情,她牵着定连的手,不断地告诉他到舅舅身边去。

我不忍看着他们难分难舍,假意转身与邻桌的李启智搭了两句话,结果立刻引来叶孟芳冷冷地一记眼刀。

「臣,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姚荷离席后有片刻,姚松竹举杯向我敬酒。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便端起酒杯来,与他一饮而尽。

接着,我起身朝大殿中心的主座走去。

我端起酒杯来,群臣山呼万岁。

我往下看去,文武百官,三宫六院,还有我许许多多的孩子们。

那都是我喜欢的面孔。

我想请他们平身,可是眼前突然有片刻的晕眩。

我一定是,喝得太多了。

上了年纪了,酒量居然这么快就下降了。

等过了生日,要让李启智好好陪我练练。

张掖过来扶我,我看见他的笑脸,还想打趣两句来着,

可很快,他的脸从一个变作两个,又从两个变成四个。

我想抓住他的手,可是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去,胸口好疼,如有万针锥心。

我倒下了,倒在了不知谁的身上,软软的,像云彩一样。

我听见有惊呼之声在我耳畔响起,回荡在整个大殿之上,飘飘摇摇地又落回我耳边。

「陛下吐血了……」

我很想摆摆手说我没事,但我没有力气,我飘荡得像一片羽毛一样,不断坠下去,又升起来。

说起来好笑,这个感觉,很像前一世我饮下贵妃递过来的那杯酒时,毒发身亡时的样子。

靠……

我是不是又被毒死了啊?!

24. 深渊

我本该入万丈深渊的,可我好像还在半空。

上一世毒发身亡后,我很快一坠到底,觉得眼前一片混沌的黑色,接着,我便遇到了那位仙子。

她告诉我我死了。

可这次不一样,我觉得我始终在半空中漂浮,我听得见声音,却没有办法挪动身体。

我可能没死透吧,可是这样岂不是更惨……

李启智最先反应过来,他立刻拿出一位朝廷将军应有的做派,命令侍从紧闭殿门,今晚一应官员及女眷,皆不可擅自离开。

接着我听到了姚荷的声音,她命令贤贵妃将嫔妃领回各自宫中封禁,她自己则跟随我的轿撵,回到我的寝宫之中。

一时脚步匆忙,张掖背着我,穿过回廊,推开殿门,把我放在床上。

接着是几位老太医的声音,他们为我诊完脉,似乎在商议着怎么委婉地向皇后表明此事。

太医们表示我中了一种奇毒,若不能在七天内找到解药,我必死无疑。

想找解药,必得先探知我中的是什么毒,姚荷领着贤妃稍一思量,便想到了我生前喝下的那最后一杯酒。

姚松竹给我的那一杯。

贤贵妃看了看皇后,因为姚松竹毕竟是他哥哥,

她不知道她知不知情。

如今这样危及的境况下,这两个人得有八百多个心眼。

姚荷语气如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她亲自带着太医去一趟殿中查验。

她一走,贤贵妃也叹了口气。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小声伏在我耳边说:「皇上别担心,皇后娘娘一定会回来的。」

如果我能说话,我真想夸她这种随时随地的人文关怀精神。

但其实,让皇后亲自去查她哥哥下毒的案子这种办法,确实不太聪明。

可是尚未到我开始担心的时候,皇后就回来了。

「皇上中了醉朦胧之毒。」

她一进门就说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个名字真好听,到时候满京城的说书先生都会讲,皇上中了醉朦胧之毒,英年早逝。

总比什么被一剑抹了脖子,或者什么牵机药什么的好听一些。

我有了些许宽慰。

醉朦胧是一种奇毒,中毒后服毒之人会在一刻钟之内昏迷,然后昏睡至死,据说有一种解药可解此毒,但也早已失传。

通常毒发后七日身亡,但如果身体强健之人,或许可以再多活些时日。

但我一心希望自己赶紧死掉算了,这样半死不活地听着别人讲究我真的太没劲了。

「姚松竹这个混账……我怎么说也没用……」

姚荷伏在贤贵妃怀中恸哭不已。

前一世是贵妃,这一世是皇后的哥哥,说到底,我还是逃不过一死。

昏庸愚钝要死,明智勤勉也要死,

早知道我应该趁着这十年纵情享乐的,然后在天下的骂声中死去,把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留给我的倒霉儿子。

悔得我啊……

姚荷还在呜呜咽咽地哭,她一边哭一边说,上气不接下气的。

我从她的话中,听到了贵妃,听到了太傅,最后他们都联系到一个人身上,姚松竹。

原来……他才是真凶。

贵妃是受了他的指使对我下手,姚太傅也是为了替子顶罪,才会那样决绝地自尽。

为何贵妃死时一言不发,为何姚太傅自裁得那样果断,连当面向我讲情也不肯,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些前因后果。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我曾视为挚友的男人。

可怜我还曾经暗暗窃喜,以为自己抓到了真凶,然后为了自己一厢情愿的宽容之名,给了他继续蛰伏在我身边的机会。

还有比我更没脑子的皇帝吗?

活了两世我也没斗过人家,

我真应该收拾收拾去世算了。

「我不管,我一定要救皇上,救不活皇上,本宫要你们太医院陪葬。」

姚荷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恼火地指着跪在地上一脸黑线的太医们。

该说不说,她现在越来越有一个皇后应有的威严和气度,若是真的让她辅佐幼帝,她应当也会做得很好吧。

太医们说,许是因为我素日练武身体强健的缘故,药物并没有那么快地深入内里,

如今开些催吐的方子,若能将毒药催出来,说不定有生还的可能。

催吐的方子都有什么?

姚荷连忙问。

苦参,鸡蛋清还有老鼠屎。

要不还是让我死了算了吧……

姚荷于是号令众嫔妃一同到我宫里来侍疾,她们昼夜不歇地为我灌药,为我更换吐脏的衣裳,

我听见她们微微哭泣后故作坚强的笑声,也听见她们附在我耳边和我说的悄悄话。

原来大家都有小秘密。

比如玲贵人七岁时随父亲入宫时便喜欢上了我,从那一天起她就开始苦练琴棋书画和各种宫斗技巧,结果没想到入宫后发现,就算是躺平也能过得挺不错;

再比如婧嫔喜欢上树掏鸟窝,有一次她从树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还骗我说是她玩秋千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还有平常一直高贵美丽的樱美人,其实曾偷过太后宫里一只大花鸡,炖了之后还把汤给我送了一碗;

……

成渝则是不高兴地说,我如今越来越难看了,她连为我作画都不忍心下笔了,然后她又像哄小孩儿一样摸摸我的脸颊,说皇上快醒过来吧,妾还要为您写好多好多的诗,绣好多好多的香袋子呢。

但湘美人却一直没来,我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哪个角落为她自己庆祝,但总是很担心她一直没有子嗣傍身,我死了别人会不会欺负她。

一连三日,我身边一直没得个清静。

我吐得胆汁都要出来了,还是没有醒过来。

太医劝姚荷别再管我了,我可能没有希望了。

可是她们不肯,她们坚持称还能闻到我的呼吸,她们要一直守我守到最后一刻。

我听着她们梦中呓语时也在背诵的佛经,听见她们喂我药时虔诚的祷告。

突然有点不想辜负她们这一番心意。

两日后湘美人来了,她一贯是那样一副骄矜自傲的态度,冷冷地一掌把门劈开,然后把一个袋子扔到桌上。

她总觉得自己这样很帅。

然后她开口简短地告诉皇后,说她把自己所有的蛇都杀了,取了蛇胆为我入了药。

她家乡地处蛮族,她因此自幼精通写草药知识,凭借她的认知,为我配了一副方子。

我发誓如果明年我还活着,我一定要给她争取一个感动皇城杰出妃嫔的名头。

她喂我喝了那盏药羹,黏黏糊糊的,是真苦。

我当即决定,如果这玩意不能救命的话,我一定要杀了她。

饮药后一个时辰左右,我听见大家在我身边说,动了动了。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

竟然真的能动。

然后又试着动动舌头,说了句话。

「苦啊……」

大家纷纷落泪,「皇上说,自己的命太苦了。」

真苦啊,谁喂完了药没给我喝水啊!

就这样,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又活过来了。

一日后,能略微在床上坐一坐了;两日后,我开始可以在别人的搀扶下在地上走一走了。

只是稍微一动,还是会吐血,有时会忽然晕厥,然后再醒过来。

太医为我诊脉,说是余毒未清,不过或许可以苟延残喘一阵子。

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一个好消息,但是对那些侍疾的嫔妃们用力地笑了笑,命令她们赶紧回去休息一番。

她们退出后,我极力忍住的血又从口中流了出来,腥腥的,甜甜的,像小时候父皇给我熬的糖浆。

我很快就能见到父皇了吧,到时候我要对他讲我在我的嫔妃和大臣们中,是多么有魅力。

他一定会羡慕我的。

25. 松竹

我倒下去,又开始做梦了。

梦里是小时候在上书房背书,因为贪玩而误了功课,太傅当众训斥我。

我不敢开口,姚松竹把我拉到身后替我辩解,然后他被太傅拉过去,用戒尺狠狠地打手心。

「老师,老师,你不要打他……」

我哭喊着醒过来,发现姚荷坐在我身边。

她眼中碧波荡漾,关切地抚着我的胸口。

她的颈上,有淡淡的血痕。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我一问,她的眼眶就红了大片。

她告诉我,自己以死相逼,终于问出了解药在哪里。

这是好事,你怎么哭了。

我想抬手为她拭泪,手却无力地垂落下来。

「哥哥说,解药在皇上赐给贵妃的鸳鸯扣里,如今应当已随着贵妃下葬了。」

她给我擦去嘴角的血,抬起我的手,轻轻抚了抚她浑圆的小腹。

「皇上会害怕吗?妾会一直陪着您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大笑着,猛地坐起来。

姚荷以为我疯傻了,担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一步蹦下床去,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小玩意。

正是贵妃那枚鸳鸯扣。

如今两个全在我手中,合为一双。

这是我当时百般思量下留下的最后念想。

人还是得博爱一点,关键时刻真能救命。

鸳鸯尾部有个暗盒,这是我当年送给贵妃时留的一手,我本想在其中放入什么能够断子绝孙的香丸的,但最后没有忍心。

没想到她竟然也发现了,还在里面藏了解药。

我按动了机关,一个小匣子弹了出来,里面有一粒棕色的药丸。

姚荷取出其中的药丸来,先自己试过,再喂我服下。

我和她都没事。

两三个时辰后,我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吐血之症也渐渐止住。

至此,我所中的奇毒终于算是解了。

一切如此坎坷,却又如此顺利,我知道,到现在为止,我才算是通过了所有的考验。

群臣们都为我称赞,嫔妃们为我祝祷,他们说上天有好生之德,皇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们想以此来宽慰我被欺骗伤害的心情。

但只有我知道,这本是我命中该有的劫难,真正救了我的,是他们的坚定、勇敢和对我的不离不弃。

或者也可以说,是我曾经许多次的善念救了我自己。

我的身体恢复如常后,去牢中见了趟姚松竹。

他因被逼着说出解药的下落,而被狱卒们折磨得遍体鳞伤。

见我举止如常,他大为惊愕,开口便问我:「那个小贱人居然还是为你留了一手。」

「你到底有什么好?」

他一口带血的唾沫喷到我脸上,我不觉恶心,只觉心中无限惋惜痛苦。

他告诉我,贵妃在宫中多年,忤逆他之处统共有三:

一是她曾在我鸳鸯扣的暗格之中放了几枚神龙丸,据说此物极其难得,可以让男子强腰补肾、助阳益精;

二是在张钰行刺我那晚,没有在我的茶中下毒,仅仅用了迷药使我昏睡,而真正的毒药则在当晚被她自己服下;

三则是她在临死前并未服下解药,而是将那枚鸳鸯扣留给了我。

我不知她肯在最后关头将解药留给我,是因我的话宽慰了她,还是她心中始终对我还留有一丝爱意。

「她若是听我的,如今你早就是一具枯骨了。」

他的精神有些癫狂,说完话便仰天大笑起来。

他手腕上的铁链随着他的晃动发出一阵剧烈的响声,把他身上积累的伤口,扯得更深更长。

腿上之伤,深可见骨。

他眼中,只有麻木而已。

我一时恍神,不知道他还是不是那个七八岁时因为太傅打两下手心就哭着要我给他糖的人。

「玉哥哥。」

我没有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的字,是提玉,这是老师对他一番期许,要他以后辅佐我,时时刻刻地为我尽忠,甚至是在我需要时付出他的生命。

可我甚少这样称他,这个名字承载着太多期许与寄托,只是少了那么点人情味。

话本子里常常说,虎父无犬子,我本以为姚松竹也应当如此,比如未及弱冠时便有一目十行、走马观碑之才,然后顺理成章地接过他父亲的班,

但很遗憾,他实在平庸。

世人所知的名臣之后,要么年纪轻轻便满腹才华,明媚张扬,要么索性不学无术,顽劣不堪。

他若是两种之一,也算好办。

可他偏偏另辟蹊径,是那种有着父亲光环,自幼也勤勤恳恳习文学武,到头来却泯然众人的人。

饶是这样,我还是不断给他创造机会,让他从翰林院侍读一路升到了御史中丞,可他并不能胜任,其间也确曾多次有人暗中劝我将他调任,但我顾惜少年之谊,总不忍心,

但一次见他下属之官暗中聚议,言及他能有今日,全因有位得宠的好父亲。

姚家书香门第,世代忠良,我实在不忍他背负此名,便下旨将他迁为门下侍郎,虽是平调,却是个有名无实的闲职。

他因此消沉了一阵,但我顾及他的面子,并未告知实情,而是含糊几句遮掩过去了。

他大约是自那时起便恨我了。

「提携玉龙为君死?哈哈哈哈哈……

「臣也想为陛下尽忠啊,可陛下从未把臣视作心腹,不是吗?

「臣爱慕了公主那么多年,您不还是将她嫁给了别人?」

公主?

他说的,大约是我那位最年幼的妹妹,自小被父皇捧在掌心里长大,娇媚艳丽,心思纯良。

在十七岁时,与丞相的小儿子一见钟情,欢天喜地地嫁给了他。

那是一段羡煞京城的姻缘,可是大办酒席的那一日,姚松竹称病没来。

我也就一直不知道,他喜欢公主。

印象中,公主也从未提起过他的名字。

他的性子一直不温不火,大约爱人也是寡淡沉静的,远不如丞相幼子那样为人潇洒肆意,打马穿街,便可引得少女们纷纷侧目。

因而我和公主未能猜透他的心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他又何必把此事怪到我头上。

「德不配位,必有灾祸,朕知你很重面子,因此多年来一直尽力补偿你。

「朕确实未能把你当作心腹,因为朕一直当你是朋友,是兄长,朕只想你在力所能及之地让你安稳度日,而不是对你有求必应。

「朕是想告诉你,朕待你好,是因为看重你的和善勤恳,而不是仅仅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

说话间我泪流满面,我其实一直怕他错会我意,总想着找个机会和他推心置腹地谈上一次,可看见他每次见我举止间隐微的局促不安,总怕我的话会反而伤到他。

纠缠了这么久,我终于问出了心中所想:「贵妃为何对你如此听之任之?」

这大约是他难得的得意之事,他眼中骤然迸生一阵狠意,「她腹中有我的孩子,如何能不恨你?」

我大为惊愕。

我可以忍受自己被毒杀两次,但确实不能忍受被绿。

士可杀不可辱啊,我输得好彻底。

他的讲述中掺杂着一些陈年往事,有些我记不全了,有些我多年以来一直未能明白,但在整件事的始末之中,我终于理清了思绪。

他们的事,发生在公主大婚那一日。

那日他称病来,却并未安分地待在府中,反而是只身一人来到宫中,在院墙外听着席间丝竹之声,独自在殿外借酒消愁。

那夜宫中太过热闹,以至守备松懈,多有不查,这也给了他机会。

半醉半醒间,他回忆过往,愁绪渐渐转为对我的恨意,

沿着宫中一路长行,行至一处偏殿之中,他于明窗上望见投影,那是一个纤柔妩媚却毫不自知的女人。

他见过她,知道她是我的侧妃,李启智的姐姐。

那日她本随我同来的,却因为与众人格格不入而自请离席,到偏殿中休息。

酒劲上头,他推开了那扇门。

她心中疑惑惊慌,但知道他与我素日交好,不敢贸然出言斥责。

只是派了宫女来找我,只是她大约是怕在宾客面前惹得我不快,不许宫女添油加醋,只是说身上不大痛快。

但我那时在与众人宴饮正欢,自然并未在意,只是随口答应了一句。

无人之殿中,他在酒醉与难过之下,看见我手无缚鸡之力的侧妃,愤怒中会有什么样的举动,我并不难猜。

他红着眼睛,一遍遍地向我复述当时的情景:

「陛下不知,她有多么好骗。臣和她说,你一旦惊呼,便会惊扰到殿中众人。到时候若是这桩丑闻传出去,您的太子之位就必然保不住了。

他笑得无比灿烂。

「说来好笑,臣都没有捂她的嘴,她自己就咬着嘴唇,咬着舌头,一声都没出……

「可怜那蠢女人,一直都在盼着你来。

「臣只消想到那之后的每一晚,她躺在陛下身边时候的心情,和陛下如今的心境,臣就觉得,娶不到公主也……」

我挥拳打到了他的嘴上,他的牙齿和着血涌出来,落到地上,如同玉碎。

指上一阵阵麻痛传来,似有虫蚁啃食,我不该打他,因为如今,我越恼火,他越痛快。

我想起我那已经躺在棺材里的可怜的,跋扈的小姑娘。

想她孕育那个孩子时的矛盾、痛苦,对我的爱恨交织。

「我要她为陛下生下那个孩子来,我要他平安长大,承袭皇位。可这个贱人竟然偷偷为你在身上佩了那样的香……」

我想起每每承欢时,她发觉我没有把玉佩戴在身上时,柳眉倒竖的模样,还曾以气焰嚣张之词训斥过她。

原来那时她一直盼我的后妃可以多多诞下子嗣,这样继承大统的人选也可再多上一些,这样她的罪孽便可以轻一些。

此刻想来十分怨恨,若她当时肯对我再狠心一些,我此刻我也不会这样恨自己。

我只觉心如刀绞,喉中一阵腥甜,我用手掩口轻轻咳了咳,掌心一片殷红。

尽管服药后我性命无虞,但大约会长久地落下病根。

我祈求自己可以如此,就当这是她在用另外一种方式陪着我吧。

「老师一生清廉忠勇,为何有你这样自甘下贱的儿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根本不该当他儿子,在他心里,你早已胜过我许多,可我不明白,他凭什么那样重视你,明明我才是他的长子啊!」

「他永远在嘱咐我要好好辅佐皇帝,他的心里,只有君王,没有儿子。」

他血红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来,却那样让我恶心。

我凝视他道:「太傅若是真的重视我胜过你,他就绝不会,」

我一时哽咽,别过头去强忍泪水,「他就绝不会,替你认下所有罪名,就不会连最后一面也不给朕见,就绝望自尽。

「他是忠君,他对朕百般好,为朕铺好这帝王之路,但你是否知道,这好与忠里,有多少是为你。

「他盼着我是位好皇帝,因为那样,你就可以更容易地做一个良臣。」

我扶起他因羞愧而垂下的头,逼迫他与我对视,「他就算再忠诚,却也从未超过对你的爱护。」

「你何其糊涂……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暗室。

未出大门,我便听到了牢中传来沉痛的哭号,接着是木头撞击时发出的一声闷响。

我本该将他剁去四肢装入瓮中,但我最后还是不忍,我怕老师夜半来看我时,生我的气。

因为他总是告诉我,君子为政,理当宽以待人。

我一直让人对姚荷瞒着姚松竹的死讯,她也似乎真的并未因此事而感到难过,但直到她难产那一日,我才明白,她一定是也有所察觉,但不肯表露出来。

当时她精疲力竭地躺在产床上,有泪无声地哭,一副不想活了的模样。

我攥着她的手告诉她,她还要补偿他哥哥欠我的,要给我生下许许多多的孩子,我才肯原谅她。

不久后,那个孩子终于平安落地,但她却因生产时心气郁结伤及根本,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后来我派人去姚松竹府上抄家,从他的内宅中翻出了一本他曾写下的纪事,从那里我阅知了一些更为沉重的往事。

贵妃最初有孕时,曾百般费力地想要杀掉那个孩子,但姚松竹对她说太子若有子嗣,更可以稳固地位,所以她再没动过那个念头,尽心尽力地供养那个她厌恶至深的小生命;

我初登帝位时,他曾托贵妃向李启智传信,表明若他肯起兵造反扶立幼主的话,可在事成之后给他加官晋爵,但李启智严词拒绝了;

他回顾当年张钰年幼时被派到我身边时,老师曾告诉他,自入宫侍主后,和姚家再无瓜葛,无论生死,皆效忠陛下一人;

我遇刺那晚,他的字迹潦草,详述整件事的筹谋规划,最末他写:

「父亲何其可笑,跪乞我悬崖勒马,百般以陛下仁德之语奉劝,可悲他至死仍只顾念陛下,全不念及养育之恩……」

我又怎么能不妒忌他。

我常想,若是我也有这样一位疼我爱我的父亲,大约我现在可以在江南一带作一个闲王,不必这样百般辛苦。

两世以来,我在人间共度过了六十年余,然至今为止,我才算是明白了我身边的人对我的所有善意和怨恨。

我想起自己重生之时立下的誓言,惩治恶人,给成渝一个好的归宿。

我确有惩治恶人,也救了成渝,救了自己,甚至后宫嫔妃们也因为我的体贴而过得不再那样辛苦,受我恩惠者不计其数,遍及天下万民。

但我,独独没能,改变贵妃的命运,

我自始至终认为她恨我,所以我也尽我所能地恨她。

我每每对她宠溺体贴时,心中总是不掺杂任何情感的,可我不知道她卧在我怀里时的甜言蜜语,又有几分出自真心。

我总是形容她为嚣张跋扈,不知收敛,但认真算起来,她除了和别人斗斗嘴,也就只做过一件坏事,就是在成渝有孕时杖打了她。

那大约是她唯一报复我的一件事,是想让我明白,错失至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有时午夜梦中,我恍惚可见贵妃最初有孕那段日子,她娇小的身子跪在佛堂中为她和那个孩子诵经祈福;或是饮下毒药时候的满目伤情与绝望,

她与我中了一样的毒,却最终还是选择把解药留给了我。

她何其可恶,让这份亏欠永远不能偿还,这样我便可以永远记着她,永远忘不了她。

我将此事完整经过一一对众臣言说过后,几位年长的官员劝谏我不要将此事公之于众,或至少换一种说法,比如说姚家是因李氏女蛊惑,一时糊涂下才有如此举动,

毕竟天子嫔妃与国舅行苟且之事,传出去名声总是不太好听。

可孟芳始终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认为我应当将实情讲出,

我于是对众臣拱手长揖,为我的行径或许可能带来的短暂的民心动荡向他们道歉。

我不肯要以牺牲一个女子的名节为代价,换来的清宁和太平。

我想多年之中,若是我能早一点对贵妃表露这种态度,她或许可以不必忍受得那样辛苦。

此事昭告天下后,我下旨复贵妃之位,以贵妃之礼为她补办了丧仪,同时写了一封罪己诏向天下陈述自己失察之过。

至于定檀,众人商议之后,觉得他不宜继续留在宫中,留在我身边,不少人说他应被处死或是流放,但叶孟芳力排众议,恳求我将这孩子过继给李启智,也算是慰藉他失去姐姐的伤痛。

我一想也是,娘亲舅大,正好他也无法孕育子嗣。

他们便把这孩子领走了,出宫那日,定檀向我们叩首,太后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拉他入怀,告诉他要常常入宫来看我们。

后来文武官员上表告诉我,市井百姓们之中多为痛斥姚松竹糊涂险恶之言,甚少有责怪我的,原来大家都肯原谅我,李启智肯,姚荷也肯,成渝也肯。

但我不知道她肯不肯。

那之后,年年到她的忌日和生日,我都会在宫中为她大行祭拜之仪,在佛堂为她烧一炷香,

盼她来生可于富贵之家出生,盼她永远娇气自傲,狡猾精明,爱自己胜过爱旁人。

我盼她未来夫婿能够时时刻刻体察她的心意,把她捧在掌心百般爱护。

可每每行此事时,我独觉得对成渝还是有所亏欠,因此那几天总是避着不肯见她。

不过有年我在她宫中祭拜之时,见到了成渝,听到她终于也肯称她一句姐姐。

她还慰我宽心,言自己和逝去的腹中之子那年承受的痛苦,也算是在代陛下受过,还说古语有云父债子偿,若是这样能稍解姐姐心头之恨,也算自己为我尽的一点心意。

我拥她入怀,心中有些慰藉。

26. 仙境

那之后,我又活了许多年。

一直到我的孩子们也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成渝老了之后,很爱和我拌嘴,我们俩有时就一点小事也要争辩不休。

比如太子喜欢上了新科状元的妹妹,一个娇憨可爱的乡下姑娘。

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成渝却很赞成。

为了说服我,她放言要让湘嫔在我睡觉时往我被子里放两条蛇。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很快就妥协了。

我不怕蛇,我只是比较尊重我妻子和儿子的意见。

那姑娘娶进门来之后,由女官们教习礼仪,很快便封了良娣。

我看着太子和她两个人总是放着国事不管,手牵手去种田插秧,养鸡喂狗的样子,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和成渝再要一个。

结果某次我去看望太子,推门进去时听到他大声地冲她嚷着:「你算什么东西?」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他不明就里地捂脸看我,把拿着账本子的小姑娘都吓坏了。

她不知道是该向我请安还是该回答太子的问题,晕乎乎地边跪下边答道:「妾在算……去岁以来东宫的开销用度。」

「嗐,」我指着太子,「你没看到,你脸上刚刚有只好大的蚊子。」

我示意她平身,赞许她聪明过人,年纪轻轻便有管家之才。

她谦和地笑了笑,「妾的哥哥曾百般嘱咐,为君妇者,要吃苦耐劳,谨言慎行,勤勤恳恳替上分忧……」

「非也非也,」我打断她,「你应当珍重自身,自由随性,心中若有不快就要向太子倾诉,不许委屈了自己。这方才是与夫君共进退的长久之道。明白了吗?」

她眼中吃惊,半晌还是规规矩矩地答明白了。

我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料我前脚刚走,后脚小姑娘就闹开了,她跺着脚,质问太子:「父皇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太子见她哭了,顾不得脸上疼痛,赶忙把她搂在怀里逗道:「别哭别哭,你看我的脸红红的像什么?」

「呜呜呜……像猴子屁股……」

宫人们告诉我,太子与良娣一旦争执不下,都是太子妃出面劝和。

太子妃在宫人中素有威望,无论是嫔妃还是下人,都言她待上知礼,代下宽和,聪慧明智,运筹帷幄。

夸她最多的,还是成渝和姚荷,因为那小姑娘是成渝表哥和姚荷庶妹的女儿。

成渝老是跟她说,别老是为太子伤神,太子和良娣爱吵就让她们吵,只要不打起来你就别掺和。

太子妃皱着眉头,半晌才说,她不是为了太子,她是心疼良娣妹妹。

谁惹妹妹不高兴,妾就去跟他拼命。

姚荷看着她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好看眼成渝,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表情中似乎在为一大把年纪还要天天劝架的这件事表示担心。

李启智打不动仗了之后,我许他解甲归田,在家安安心心洗手做羹汤。

叶孟芳对我这个举动不是很满意,因为他说李启智做菜太好吃,导致他一个月胖了整整十斤,青莲居的柳二郎跟他都不亲了。

我狠狠训斥了他一顿,结果这个家伙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找了个由头痛骂了我儿子一顿。

太子满脸委屈地来找我时,我正和皇后她们在屋里说话。

我说,儿子啊,你都是要继承大统的人了,能不能有点骨气,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你得学学为父。

姚荷和成渝看了我一眼,我赶忙端着水壶站起来,边给她们往茶壶里添水边嘱咐他:「为君者,就得威严一些,有点架子才行,你明白吗?」

他点点头,一副并没有听懂的样子。

唉他真是笨死了,一点都不像我。

定檀如今也已娶妻生子了,他虽身份尊贵,但却并不喜欢读书治世,略长大些便开始研究经商之道。

他精明有成算,又懂得勤俭持家,后来慢慢凭借此举发家致富,如今已是京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的大东家。

眼看着子孙后代都各有所成,我也很欣慰。

闲来无事时我最爱和成渝或贤贵妃下棋饮茶,也算十分惬意。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有时偶尔也会想想自己身后,那些惯爱舞文弄墨的大诗人们会怎样书写我的一生。

他们或许会言,先帝为人宽和勤勉,诚恳谦逊,怜老惜弱,其治下无人不敬,无人不服。

我不算白活两世。

太子有时问我,有什么治国之道可以传授给他。

我说世上之事都有天定,有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有些拼命争取也得不到。

他有些灰心。

但我又告诉他,命中劫数虽然不可更改,但可以因自己的选择而改变结果。

他点头称是。

结果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他到处宣传,说父皇虽然只有六十几岁,但说起话来却好像一个一百多岁的人一样。

冬月里,我生了一场大病,很久都没有好起来。

嫔妃们轮流在旁侍疾,她们来向我请安时,我老是以为自己还年轻,于是总是问姚荷:「湘美人养的蛇是不是又偷偷跑出来了?」

她说不会,湘嫔如今帮成渝看孩子还看不过来,哪有工夫养蛇。

「玲贵人是不是又嚷着肚子疼要朕过去了?」

她说玲贵人孙子都抱上三个了,哪里有空招惹我。

「那成渝是不是又被贵妃欺负啦,你跟她说别委屈,朕给她做主。」

她终于点点头说好,让我快吃了药睡一会儿。

她走后我才一躺下便突然坐起来,抓起衣裳就要往身上穿,下人们惊慌地上来帮忙,问我怎么了。

「朕听见有人在哭啊,你们都没听见吗,朕要赶快过去,把坏人给打跑。」

去年张掖死后,我身边都是些年轻的内侍,他们知道我老爱逗他们玩,便顺着我说:「坏人早就打跑啦,陛下快歇吧,您就是太累了。」

我又有点记不起自己要干什么了,只好点点头躺下。

我确实是太累了,眼睛都有些花了。

我床下的枕头是绣金龙的明黄色,可我老觉得是水红色。

「陛下累坏了吧。」

像是听见了我的心事一样,我听见有人跟我说话,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动听。

「妾陪您回去午睡一会儿好不好?」

我说好。

转眼间,我好像到了一个自己很熟悉的地方,

枕席柔软,熏香浓烈,有个声音在我耳边絮絮不休,我却听得嘴角带笑。

「教规矩的嬷嬷好凶啊,动不动就打人。

「妾今日新学了一个发髻,公主大婚那日就梳这个……

「呀,厨房里还煮着面呢,妾得去看看火候了……」

我一抬头,红裙飞扬着向远去了。

她啊,老是这样,跑得太急,连门都忘了关。

我决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再顺便尝尝她煮的面好不好吃。

我于是站起来,看见屋外是一片我从来没见过的金黄色光影,那样明媚,那样绚烂,如同我曾去过一次的仙境一般……

□ 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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