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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间不点砂

我是海市第一位女督军的男宠。

在此之前,我曾经是她的副官、青梅竹马、未婚夫,可最终,我与她之间只剩下了征服和厮杀。

遇见她的那一年是民国六年的夏日烈阳。

「景副官,您可真是前途无量,前线打了胜仗不说,还被督军如此重视,连最受宠爱的大小姐都许配给您,还让您亲自教养,将来要是成了倒插门的少帅可别忘了兄弟几个啊……」

记不清这是第几个阿谀谄媚的,来人点头哈腰,将我引进三进三出的朱门斗拱,在这西风盛行的十里洋场里,此处的古宅显得有些腐朽破败,透着醉生梦死的末世气息。

身为走惯沙场的军士,我现在居然要被迫教一个不知道比我小了多少岁的富家千金读书习字。

那时的我从未想过日后自己最怀念的岁月居然会是那些一开始最嫌弃的时光。

柳叶微微吹着,一池云荷轻举,少年时的似锦风云徐徐展开,每个人都恣意疏狂,不知前方道阻且长。

「直接将我带去大堂吧,不用去小姐的闺房了,于礼不合。」我冷冰冰地开口,阻止了他想把我带入里院的步伐。

他讪笑,「这都什么世道了,您还学孔夫子那一套呢!见自己的未婚妻怎么会唐突呢?再说估计小姐也很想尽快一睹您的尊容。」

我眉目微蹙,转身而去,「不了,晚上大堂见就行。」

忽然,几颗桑葚打在了我的身上,不知为什么,这轻微的刺痛像猫的爪子,挠地人心痒。

一道清亮的女声缓缓传来,咬着狡黠的婉转清丽。

「就是你以后要管着本小姐吗?感觉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摆什么夫子的清高架子?」夏日午后的树上,有一女孩倚靠在枝干上,唇角挑起审视的笑,湛亮的眼眸仿佛溶纳了朗朗乾坤,轻风吹过,温澜潮生。

风姿绰约,美目盼兮,大抵就是她这般了吧。

一时之间,我有些失神。

不过只是微愣,顷刻之后,我顿了顿,冲她点点头,「盼月小姐。」

俞盼月,俞督军最宠爱的女儿,也是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不过,从她唤我的口气来看,她似乎也并不大认可我是她「未婚夫」这个身份。

能在督军府如入无人之境的除了这位被俞大帅捧在心尖儿上的贵女千金,没有旁人了。

倒是比想象中的要漂亮点。

她跳下树,冲我扬了扬下巴,「小先生,本小姐今天要跟着哥哥出去玩,不想仕途受阻的话,就要明白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懂吗?」

看来,这是不想读书了。

第一天相见便当着未婚夫的面扬言去逃课?

我眉梢挑了挑,早闻俞小姐有些顽劣,被大帅宠惯了,今日一见,这哪是宠惯了,分明是宠坏了。

于是,我冷笑一声,第一次见面,便罚了自己的未婚妻抄写《女戒》三百遍。

这就是我们的相遇。

岁月如梭,时转时移。

三年过去,她已经褪去了往日的稚气,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哪怕骨子里还那么桀骜不驯,可面上也学会了恭敬伪装。

这日,她在被我每日例行地训诫完之后,终于忍不住委屈了起来,「小哥哥,你为什么总是刻意为难我?」

私底下,她从不唤我别的,只是固执地喊着「小哥哥」这个蹩脚的称呼,因为她觉得我比她亲哥还要像哥哥一样管着她。

听到了她对我的控诉,我面上淡淡的,冷声道:「我只是公事公办,小姐莫要多疑。」

「我信你个鬼。」她小声嘟囔着,然后又两眼弯弯,「小哥哥明明就是看盼月不顺眼。」

「又想抄《女戒》了?」我抬起眼帘,不轻不重地威胁道。

她顿时噤了声。习完一幅字帖后,她又抬起头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小哥哥你有兄弟吗?」

「没有。」我想了想,自己的父亲风流成性,多少是有几个私生子遗落民间的,不过能称得上是我「兄弟」确实一个没有。

景家虽比不得俞家,但也是一方豪绅,对子嗣血脉的贵贱与否还是很看重的,若非母族势大,皆不能入谱归宗。

「小哥哥要是有兄弟,一定跟小哥哥很不一样。」她铺开宣纸,又临起了另一幅真迹,动作行云流水,一笔挥就。

墨字银钩虿尾,遒劲有力。

盼月的心境,恐比男子还要恢宏些。

我不解,她怎么如此肯定,便问:「为何?」

「小哥哥是天上皎洁的高月,耀眼夺目,不染尘埃。做你的兄弟估计会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里,深渊里活出来的人跟小哥哥这种旭日和风下养出的翩翩君子,怎么可能一样呢?」盼月答得漫不经心,可却字字珠玑。

不错,她被我教得很好,眼界和见地都与当年那个见面就耍混的顽劣千金有了质的不同。

我拿过她的字,很想赞扬两句,却终是忍住了,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浮躁不堪,再练上十张。」

「小哥哥,总是口不对心是会失去妹妹这颗敬仰你的心的。」她忽然缠上了我的胳膊,眨了眨那双讨巧魅丽的含情眼。

三年的日夜相处,我对她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对我渐渐生出的心意和爱恋,我也是知晓的。

更何况,我们本来就是未婚夫妻,不是吗?

唇角不自觉地笑了,我拂过她的秀美鬓角,想要时光停驻在这一刹那,斜阳夕照,万物静止,只有我和她,于世间永恒。

可惜,我知道,这样日子过不了多久就会烟消云散。

但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我于她生命里的主场也会在美好烟消云散后,逐渐淡出,直至被另一个人完全取代。

变故是在盼月十八岁成人礼那天发生的。

俞督军被诬陷为洋人走私军火。

一时之间,曾经风光无量的俞大千金,沦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她的哥哥被拷打致死,母亲被卖到了四马路青楼一条街,自己被我圈进在景家院的洋楼里,俞大帅则被告上法庭,等待调查取证。

最可笑的是那位负责调查的审查员,是我。

阁楼间。

「让景诚那个混蛋滚过来!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凭什么把本小姐抓到这个地方!他哪来的胆子敢窃取俞家军!」她砸着屋子里的摆件,不吃饭也不喝水,只是有了力气就骂我。

「……」我隐忍不发,她拿着鞭子抽打我,亦或是丢着碎瓷片砸在我的额头上,我没有一次反抗,只是攥着的拳头越来越紧。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是本能地,不想失去她。

直到她饿昏在地板上。

我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都暗了。

坐在床边,看着她醒来,我没有再一言不发,也没有多加安慰劝导,只是红着眼冷冷开口:「你父亲还在我手里。」

她果然开始好好吃饭了。

海市监狱里。

「是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只有你才能越过我直接贩卖库存里的枪支弹药,是你冤枉的我!」隔着门栏,俞督军眼眶龇裂,疯狂扑上来的气势恨不得将我整个撕碎。

「大帅,你老了。」我冷眼睨着他,不复往日恭敬。

曾经俞家军里最年轻有为最受督军器重的少年副官居然亲手策划了这背叛的一切。

白眼狼这个词用来形容我最合适不过。

「为什么?我对你还不够信任吗?你只要再等几年,娶了盼月,这一切就是你的!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根本威胁不到你!」

「座下,您还看不出来吗?要反的从来不只是我,还有我背后的整个景家。」我摇头,微微叹气,说不出是嘲弄还是怜悯。

就算接过这个位子又能怎样,我终究只是入了俞家门的赘婿,我的父亲——景家家主已经受够了总是当俞大帅的俯首之臣。

这个海市,该换天了。

自古成王败寇,不尽是如此吗?

俞大帅死死盯住我良久,「我明白了,我不求你别的,好好对盼月,若是不喜她就放了她,这是我唯一的遗言。」

「嗯。」语毕,我举枪,打算斩草除根,可在最后一刻,我却犹豫了。

到底有过知遇之恩,我真能做到毫不留情吗?还有盼月……我若是真杀了她的父亲,以后该怎么面对她?

托着枪柄的手缓缓落下……

可是一声猛烈的枪响截断了我所有的思绪。

俞大帅最终还是死了。

死在我父亲的枪下。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诚哥儿,你怎么突然这么优柔寡断了?不是为他的女儿吧?听说你把她藏在了静安寺的洋楼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敛眸,内心微惊,父亲心狠手辣,他不允许我的身上出现任何弱点,若是让他知晓了我对盼月的不同,他恐怕……绝不会留下她。

「一个好玩的脔宠罢了,一直高高在上的枝头凤凰有一天只能沦为我的掌中娇花,这让人兴奋,不是么?」我微笑,残忍的语气里分不清是虚假多一点还是真实多一点。

「你最好真是这么想的,别到时候反被美人利用,白白做了那复仇的刃。」

我被父亲勒令跟她一刀两断。

但我控制不住。

很多年以后,我都在想,要是我没有一时心软在那天去洋楼里看她,她会不会就没有机会求我?我也不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我与她之间,是不是就还有最后一丝余地?

「你救救我父亲,小哥哥,求求你……只有你可以给他作证了!他待你那么好,你一定知道他是冤枉的,对不对?」她揪住我的裤脚,那么卑微,那么痛苦,「小哥哥,我哥哥死了,母亲已经疯了,我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砺,这个骄傲如同烈阳的军阀千金终于学会了低头,学会了祈求。

可俞大帅已经死了,谈何失去?

虽然这次的谋反多数是我父亲的主意,可是策划的人是我,执行的人是我,连她杀父仇人的儿子,也是我。

谋取这一切的时候,我真没有几分不甘屈居人下的野心在里面吗?

我与她,这么藕断丝连,真的好吗?

「大小姐,请放手,大帅家事,不便插手。」我抽了腿,毫不留情的语气割裂苍穹。

不,靠近她,只会引起父亲对她的注意:怜惜她,只会让我和她两败俱伤。

我们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们了。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没有看到盼月对我爱恋的眼神在一次次失望中彻底冰裂。

俞大帅死了。

一起死的还有以前的俞盼月。

在她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夜之间,她就像换了个人一般,我以为她会哭会闹,再不济也会对我横眉冷对,拿着刀子刺向我,可她都没有。

她抱住了我,柔弱悲切的眼泪掩饰了一切暗流汹涌。

她对我说:「景诚哥哥,盼月不闹了,你多来看看盼月好不好?」

我抬起她的下巴,问:「你不恨我么?」

回应我的是她缠绵的吻。我抱着她,禁不住沉沦,五脏内里感到一阵心疼。

我以为我可以很好地控制对她的情感。

我以为我从始至终都是淡然的、理智的、清醒的。

我以为我对她只是有一点点喜欢,她的存在从来不会真正地影响到我。

但那只是「我以为」。

在景家和俞家夺权时,洋人趁机而入,整个租界陷入了惶惶不安之际。

各方势力都对俞家军这块肥肉虎视眈眈。

「景诚哥哥,你放心地去跟洋人周旋吧,后面有我,我父亲在军中颇有威望,就算失势了,他们大抵也会给盼月一些面子的。」这天,她又乖巧地靠在我的怀里温声细语。

「你不会打算在我走之后,背后捅我一刀吧?」我靠近她的耳畔,哑声低语。

「小哥哥,你不信我?」她的眸子愈发诚挚。

「怎敢……」理智告诉我不能信,可情感驱使下,我忽略了所有,欺骗自己,放任自己。

我甚至怀疑盼月是不是给我吃了鸦片。

但我已经选择了信她。

哪怕万劫不复。

可惜,我这一生,看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算错了一件事就让我满盘皆输。

我算错了她的心。

在我跟洋人角逐时,她带领旧部重立了俞家军。

盼月成了新一任督军。

民国以来,第一位女督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不愧是我培养出来的。

她上位之后,逐步羽翼渐丰,一点点摆脱了我对营中的掌控。

盼月夺回大权的第一件事,就是撕破伪弱的假面,把我困在那座死气沉沉的宅院里。

「你居然还问我恨不恨你?景诚,你有没有心啊……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

风水轮流转,如今,我成了她最见不得光的男宠,每天,我们都在爱恨交加里若即若离,在战火末亡里抵死缠绵。

注定的死敌之间什么是最致命的?

无亚于你每时每刻都想杀了他泄愤,可又不得不留着他,留着那残存的温情将自己逼入绝地。

矛盾透了。

可笑透了。

看着飒飒落叶枯黄飘零。

天空浩远清渺,这座老宅子里却没有一丝自由的空气。

也许这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吧?

也许我们会一直斗到白头。

我忍受着她的报复,任由她囚禁羞辱,日夜跟我互相折磨痛苦。

直至——他的出现和到来。

让我这个曾经的未婚夫替她挑选男宠是盼月一贯的羞辱方式。

这天,我千挑万选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你就是景阑?」我打量着面前这位瘦弱的男人,口气里不自觉带了疏离。

俊美的面庞、不谙世事的眼眸、刚柔并恰的棱角轮廓透着着恭婉和顺的气度神情,连头发丝儿都长在了规矩方圆之内,蓝袍猎猎,清冽里不失书香傲骨。

一个舞女的儿子能有这份出尘的气质倒也奇事一桩。

就是这衣料……嗯,只能说,意料之中的寒酸。

上不得台面。

景阑,我的异母弟弟,是父亲在外的私生子,母亲是百乐门舞女,据说他从小生活在烟花柳巷之地,懂得不少媚人取乐之道,很会讨女子欢心。

「我是景诚,景家下一任接班人。」我瞥了他一眼,甚是倨傲,不以兄长自居,反倒拿起了嫡子的威风。

一个流落腌臜地的私生子跟一个正室所生的嫡子,这奇怪的对比,还真是奇妙。

「嗯,我知道。」他直视我,突然没了彷徨,多了丝颉颃的气势,仿佛在隐忍着什么,苦笑着什么,眼里的光波在一点点崩塌。

我这才正眼瞧他。

很少有人敢用这种眼神看我,哪怕他表面恭敬,我也能察觉他对我的丝丝恨意。

他为什么恨我?

我与他从未见过面,遑论得罪,这莫名的恨意可谓是莫名其妙。忽而,我想起盼月曾经在玩闹时说过如果我有兄弟,他一定活得很辛苦。

然后我蓦地了然了些什么,觉着他的恨意好像也情有可原了起来。

估摸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傲慢恶毒又冷漠无情的兄长吧。

有用的时候把他接回来认祖归宗,没用的时候就还让他继续腐烂在百乐门的醉生梦死里。

看着自己的母亲每天迎合不同的男人养家糊口,而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却高高在上,钟鸣鼎食,他一定恨透了我。

毕竟,我也确实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好人。

盼月也打趣过我,一身傲骨卓绝,两袖清风,可到了别人的故事里却总是人人喊打的奸雄。

我掐着他的脸,居高临下,端详了一会,转头吩咐道:「福爷,带下去,给他沐浴熏香。」

「景先生需要我做什么?」他也不称呼我为兄长,那双倔强的眸子居然有点像以前的盼月。

我淡漠开口,一字一顿:「讨好一个女人。」

他瞳孔一缩,仿佛坠进了阿鼻地狱。

景阑学得很快。

就算不情不愿,也收效甚丰。

我把如何取得盼月芳心的细节和法子一一传授。

现在的他,连皱眉时卷睫轻颤的幅度都符合极了盼月的心思。

可能是因为那该死的血缘吧,有些东西,不用教,他天生就会,正如他第一次看到盼月的照片时,跟我的反应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所有人都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往自己的女人身边送去一个可以讨她欢心的男人,可他却明白。

「你要我做你的暗桩,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好方便你的再次夺权,而我哪怕再恨你,只要我的生母在你的手上,我就绝不可能背叛你。」他沏茶,连怨与愤的情绪都掩盖得极好。

嗯,我的确是看重了他在坊间传闻中会讨好各类女人的能力。

接着他继续道:「你也有足够的傲气和自信,我绝不可能取代你,这只是你计划的一部分罢了。你仗着她的心中有过你,你看不起任何接近她的人,而事实也的确如你所料,后来的人无论对她如何真心,她都会戒备防范。」

这是兄弟的默契。

又或者说是死敌之间仅存的惺惺相惜。

「你爱她,很爱很爱,可惜,你不配。」景阑略微有些冷淡的声音无比刺耳,他跟我的冷是不同的,他足够柔,柔到尖锐,撕裂了我最后一点体面。

连盼月都不敢说我爱她,景阑居然一口咬定我爱她?

我冷笑,不置可否。

无声的漠视,就可以让人恼羞成怒。

「你把她推给我,别人还说你这是引狼入室,其实他们实在是杞人忧天,天上的明月和泥里的污垢之间,谁不会仰望明月呢?」他低下了头,嘲弄地笑了笑,不知是回忆到了什么,眼里是我从不会有的辛酸和卑微。

我起身,不想跟他独处太久。

就在我掀帘而去之时,他忽然叫住了我:「只是景诚,你想过没有,你能这么风光霁月,不是因为你真的有多么清朗疏狂,而是你的家族堆就了你,若是你我同处一样的境遇,你不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

是么?我面无表情地跨出了屋子。

可惜啊,那只是「若是」。

到了撒网的那一天,我让景阑扮作一位教书先生在暖阳初夏的季节里,同她相遇。

学堂里,是他教人识字的玉树侧影。

我把他送到盼月面前,心想她一定会心动。

事实上,她的确来了兴趣。

然而,却不是我预想之中的玩弄戏谑。

连跟我说话的语气都从讽刺讥诮变得柔和起来。

「若是当年教我的人是他,或许,我不会喜欢上你的。」盼月在学堂外的小木桌坐了下来,支起头望向景阑教人握笔的模样。

她从未这样全神贯注地看过我。

「你不觉得他上不得台面么?」我忽然有些气急败坏,一向冷静自持的仪表都乱了阵脚,「一举一动都在迎合你的喜好,一看就是谁的细作吧。」

不安之下,我差点把景阑暴露了出来。

「他哪里上不得台面?也没有故意迎合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人。」盼月疑惑地歪头。

居然都没有感觉到景阑的刻意讨好,那我这么多天的教导都算什么?

头一回,我在一个我从来不放在心上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挫败。

而这挫败竟然是来自我觉得最没有威胁的景阑。

「为什么说如果是他教你,你就不会喜欢上我了?」我挑眉。

「他温柔啊。」盼月答得飞快,仿佛是那么理所当然,「同样是罚抄写,他会解释罚人的缘由,让人心服口服,还会耐心地一字一句注解,而不是强硬地灌入,甚至在女孩提出不写糟糠的部分,也会鼓励赞扬她的独立思考。」

「这些我没对你做过吗?」我居然有些委屈。

「嗯……做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让人觉得没有距离,哪怕做着一样的事,感觉总归是不同的。」盼月没有再与我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景阑的背影,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今晚,我会把他送到你的房间。」我试探着她的心思。

「嗯。」她不拒绝也没有很热情地答应。

我再次试探,「若是觉着他没有分寸,你可以拒绝,我再去挑新的人。」

谁知她挑起一抹冷笑,「谁不比你有分寸?稍有不慎就要在背后反咬我。」

我不说话了,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晚上。

我在景阑的眉间点上朱砂痣。

一是盼月喜欢,二是为了提醒他只是个为了讨好女人而点妆的戏子。

替他描完眉,我掐住他的下巴,仔细摩挲,「今晚好好表现,但别忘了是谁给的你这些。」「我可以吻她吗?可以碰她吗?」景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出了口。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他在挑衅我,可恍惚之后,映入眼帘的又是极为乖顺的低眉顺眼。

 

吻?碰?他怎么敢想的?

盼月不会这么出格,在真正大婚前,她不会的。

她只是太寂寞了,夜晚需要找个人说说话,或者想要刺激我而已。

我几乎是自负地冷嗤:「如果有必要的话,随你。」

他绝不会有这个机会的,我坚信。

景阑自打进了门,就一直在忐忑。

他在想,能让景诚那种冷硬心肠的冰雕都为之倾倒的女人得有多可怕。

虽然照片上的她很惊艳,但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主,万一她提出什么过于惹火的要求……景诚喜欢挨虐……

他可承受不住。

不过担忧之余,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多虑,他到底只是个宠物,玩弄取笑可以,谁会真的……

「有没有人说过,蓝衣更衬你?紫色的话可能也不错。」女人缓缓走进,打断了景阑的自怨自艾,微微俯身凑近端坐在床上的他,「谁给你化的妆?比景诚的衣品还让人着急。」

「您……不喜欢吗?」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礼数尽到。

「白涔涔的,有什么好看?我是让你给我知事儿,不是让你给我守丧。」盼月挑开他的衣襟,眸色微暗。

白玉般的手指划过男人的胸膛,引起一阵战栗。

「知……知事儿?」景阑惊愕,连呼吸也局促了起来,微红的面颊仿佛是无声的邀请,勾人心弦。

看着这样的他,盼月莫名起了调戏的心思,唇角微勾,「景诚没告诉你吗?我今年十八了,该有个男人教我床笫之欢了。」

景阑愣住了。

他以为俞盼月这种女人早就已经身经百战了。

「下次见我,换件颜色,脸上的妆也洗掉吧。你很漂亮、很好,无需多余的矫饰了。」她抹去他眉间的点脂,露出原本很细微的伤疤,那是在百乐门被打的,他一直以此自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这里很好看,为什么要遮住呢?」

景阑有些不敢相信,「座下真的喜欢我的这个伤疤吗?他们都说这是毁容了……小人怎么能跟景诚先生相提并论?他的衣品自然是无可挑剔的。」

「嗯?」她眉梢微挑,面露不解,「他那个冰块脸多无趣啊。衣服也丑,还是你看着让人舒心。」

那一刻,他昏暗的天地裂缝里射进一道白光。这是第一次,有人不拿景诚来贬低他。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有个少爷哥哥的。

所有花街里的人们总会不怀好意地打趣他:为什么同是兄弟,人家是前程似锦的副官军爷,而他却是一个每天不得不靠出卖色相讨好女人的小白脸。

他这一生,最恨的便是讨好女人,可他为了生存却又悲哀地笑脸相迎。

童年的悲惨压抑、不甘愤恨,一遍遍的苦苦挣扎都被桎梏进那个名为「景诚」的阴霾里,不容喘息。

怒吼过吗?嘶喊过吗?抗争过吗?

他也曾是铮铮儿郎,也曾有过赤忱抱负,可又有谁会去关注角落里腐草的过去呢?

接受自己注定活在一个人的影子下,需要多久?

接受自己一切的光华都只是衬托另一个人的蹩脚把戏,需要多久?

接受自己所有努力都只是别人眼里的唏嘘嘲弄,需要多久?

别人他不知道,但他……用了一生。

他本以为他的人生会继续浑浑噩噩下去,像个行尸走肉,做着哄人开心的仿玉,在上位者心情暇好之余,为母亲、为自己求得一点点施舍。

可是眼前的女子却告诉他,他很好,无需刻意迎合也可以入别人的眼。

他就是他自己,不用伪装,不用讨好,他是景阑,一个同样恰风流人间的意气少年。

「座下……您为什么要对景阑这么好?景阑不值得的。」他垂下了眸,敛去心动,敛去妄想。

她一定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卑劣、他与那个人的天差地别,然后弃他而去。

「我只是说出了心中所想,怎么就对你特别好了?你太美化我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盼月抽起雪茄,袅袅的雾气洇湿了她的眉眼,她马上按下烟蒂,颇为歉意,「对不起,忘了问你能不能闻烟味了。」

「您是第一个询问我意愿的人,座下。」景阑眸光潋滟,哪怕激动之下,一举一动都极有涵养,「景阑只是一个百乐门的私生子,何德何能?」

「私生子?」盼月冷哼了一声,「那就不是人子了吗?」

他惶恐,「私生子也是人子?」

「私生子又如何?只要我想,俞家军就是我的,只要你尽心服侍,我同样可以让你翻身做景家的主人。在这个世道,出身已经不算什么了,把枪杆子握在手里,你就有底气颐指气使。」

看似冷冽的语气此刻却别有温度。

他眸中失去的光芒在一点点重聚,「从未有人对景阑说过这些。」

盼月坐在木椅上,跷起了二郎腿,一身旗袍艳艳,别样生姿,「我知道景诚送你来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觉得我会对你这张脸心动,被你媚人的功夫弄地失去判断,但他料错了,我看上你可不是因为那些浅显的理由。」

「那是……」景阑实在想不到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因为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看到了以前的自己。」盼月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开始叙述她那被所有人刻意回避的过去。

「我曾经也是天之骄子,可惜,一朝失足,尝遍人间冷暖。你知道我父亲死后,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他们踩住我的手,让我的哥哥在我面前生生没了气息,而我的母亲,一个端庄娴淑的大家闺秀被丢入四马路,一双玉臂万人枕!然后那些人居然还笑嘻嘻地羞辱我是个娼妓生的杂种,说我的母亲放荡不堪,那些下作的调笑每一刀都刻在了我的心里。最后,我的母亲被逼疯了。

「直到我父亲的死压垮了我,从那时起俞盼月就已经不是旧人所认识的俞盼月了,我不再仰望光明,开始习惯深渊。

「而你,哪怕隐藏得再好,可是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我看到的是跟我那时一样的眼神。」

渴求光明和救赎的,悲哀又可怜的眼神。

那是高高在上的景诚一辈子也不会露出的眼神。

闻言,景阑怔愣了良久,眸子似乎流转了万千星光,逐渐温热起勃勃的生气,「景阑明白了,座下,无论你以后是否会腻烦景阑,景阑都会记得您此刻的知遇之恩。」

景阑笑了。

不再是虚假的讨好的笑。

如果说之前他对俞盼月是任务,是惧怕和敬仰,此时此刻他有了私心。

同样活在深渊里的人,怎么不会互相吸引呢?

「只要你不背叛我,我永远不会抛弃你,除非,你先负我。」盼月忽然咬上了他的下巴。

一股燥意从下腹蔓延开来。

他怎么可能负她呢?

他好不容易才看见了光,他怎么舍得?他不像某些人生来就拥有一切,他只要一点点温暖就会感激不尽,用尽一生去默默守望。

「那我可以服侍您休息吗?」景阑语调轻快,似乎有些期待。

「早晚都要的,跟你,我放心。」

她这话,好像意有所指。

景阑暗自轻笑。

兴致都高了几分。

只见他轻轻解开她旗袍的盘扣,盯着盼月有些青涩的饱满和手臂上的守宫砂,景阑突然恶劣地想,景诚会杀了他吗?

不,他或许什么都不在乎。

一夜好梦。

十一

我没想到景阑的媚宠功夫这么好。

盼月从未对我那般爽朗地笑过。

自从她有了景阑,脸上的笑意就越来越浓。

甚至每晚都要景阑去她的房里,一进去就直到早上才会出来。

他们能在里面做什么?

聊天?喝酒?

总不会是一起习字吧?

「阿阑,我们去泛舟游湖吧?今日风光正好,要是幸运的话还可以看到……」她牵着他的手,一边俏丽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却不察撞到了我的胸口。

见到我,她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呦,这不是景副官吗?哪阵风把您给刮来了啊?」

我托起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身旁,冷冽的口气是抑制不住的冰寒,「今日该温书了,莫要沉迷男色。」

「放手。」她冷眼回瞪我,「到底是温书还是温你?景大副官就不能坦诚一点吗?」

「你回去。」我用眼神威胁景阑,冷硬地拽着盼月进了院子里的凉亭,「你过来。」

让我没想到的是景阑确实要回去。

可他回去的理由不太对。

只见他恋恋不舍地放了手,神态谦卑,「座下,还是跟着景副官去温书吧,景阑不会这么不懂事,如果景阑是景副官的话,景阑也会着急您总是跟别的男人厮混在一起。」

句句在为我开脱,可句句把我架到了不轨之地。

我若是事后找他算账,他也可以无辜地解释是我多想了。

啧。

以前就发现了,这小子,真烦。

「放肆!」她狠狠打了我一巴掌,眼神狠戾,再没有昔日那声柔婉的景诚哥哥了,「景阑是我的人,你凭什么命令他?景副官,你还以为现在的我只是你的一个禁脔?」

「没有……我只是怕你被小人所惑。」口腔里蔓延开铁锈的气息,我隐忍不发,不想解释也不想争辩。

「小人?哼,景诚,你爹杀了我父亲的事你知道吗?」

十二

「我知道。」

三个字,斩断了所有前尘。

气急败坏之下,她把我推进了暖阁里,恶狠狠地将我甩到床上。

「景诚,你到底要对我索取到什么地步才罢休?」她扳过我的下巴,杀意肆溢,「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我侧头,沉默不语。

她凛然,冰冷地下达最后通牒,「给你最后的机会,解释。」

我苦笑,继续沉默。

她咬牙切齿,可是忽然又笑了起来,冲我勾手,「爬过来,取悦我。」

我麻木了,伏在地上,狼狈照做。

等到了她的脚下,发现一切都那么悲哀。

「真听话,像狗一样。不知道你在那方面,会不会也这么隐忍自持?」她暧昧地打趣,然后冷声命令,「把衣服脱了。」

「你还未出阁……」我皱眉。

她冷哼,「那又怎样?」

「你没必要为了折磨我作践你自己。」我叹气。

也许会有人疑惑,为什么她知道了她父亲的死跟我脱不了关系还要跟我如此纠缠?

她是太爱我,爱到尘埃里吗?

所有人都知道她心悦过我。

可她从未对我说出过「爱」这个字。

外人不解,可我知道,此刻她对我身体的凌辱就是最烈的惩罚。

她是我教养出来的,她太了解我。

她知道怎么扎我会最疼。

看着她一件一件褪下衣衫,伸手要来解我的扣子,洁白的胳膊突然晃得我眼生疼。

我几乎是惊恐地抓住她的手臂,低哑道:「你的守宫砂呢?」

十三

「没了。」她陌生得可怕。

我颤声问道:「你跟他……有过了?」

「不是你把他送到我面前的吗?现在在这装什么啊?」

苦涩划过喉咙。

我失去了理智。

不再自持。

无法自持。

把她摁在榻上,用力撕扯着她的旗袍,侵略她,占有她,把她身上讨厌的气息全部掩盖。

我疯了。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恨不得杀了景阑,杀了我自己。

我压住她的所有挣扎,眼神痴狂,「那我不装了,你给我好不好?比给他更完完全全地给我。」

她却偏头,嫌恶地别开脸,「景诚,下去,我没真想和你共枕一榻,只是逞口舌之快而已。」

「晚了。」

……

十四

翌日,我擦去她眼角的泪。

床榻上,是她凌乱的青丝。

昨夜,她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对我说:「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心怜之余,在我又一次想要吻上她的耳畔前,她推开我,这次我没有把她死死禁锢在怀里,而是任由她披上衣服忍着痛楚,出门叫来卫兵把我关进了地牢。

她肯定很后悔吧?

明明卫兵就在一墙之隔,却被我捂住嘴巴,整夜都是绝望和无力。

我看见她不停在脖子上抹着膏油,哽咽着:「别让景阑看见……我……我……」

她原本只是想随意羞辱我一下,却没想到我会反应这么大。

我笑了,透着妖异。

反正你们都认为我是个坏人,不是吗?

那我就坏到底吧。

十五

这日,景阑在调香,听见盼月身边最信任的手下报告着景诚被关入地牢后,他的残余势力被调查出有要反水的意图。

「如果他有异动,立杀无疑。」盼月果决地对心腹下达命令,没有丝毫犹豫。

有人唏嘘起来。

当年景诚可是好吃好喝地供着盼月这个俘虏,从未起过杀心,没想到一朝得势后,她这么卸磨杀驴。

只有景阑静立一旁,一言不发。

盼月以为他受惊了,眼神顿时柔和起来,抚上他的脸以示安慰,「吓到了?觉得我太无情了?」

「景阑不懂这些营中之事,不过……他许是真的爱您吧。」景阑也心悦盼月,他当然知晓景诚是不是真心,不过这个世道,最没用的就是真心了。

有时候,盼月可能看不明白,但他们这些情敌都异常清楚对方的心思。

「爱?」盼月不屑地笑笑,「他的爱就是掌控我,让我沦为他的玩物。当我对着一个间接害死我父亲的凶手娇嗔地叫着『景诚哥哥』时,你知道我有多恶心自己吗?当我对着一个整天觊觎我位子的野狼卑躬屈膝时,怎么那时候没人跟我谈爱?」

景阑哑然,所有人都在指责她的不念旧情、冷血理智,更有甚者,辱骂她漠视别人的一腔真心。

可谁又看到那几年,她呕心沥血,她踽踽独行,她匍匐前进,那时候那个男人在哪?

若是当年她没有扛下这一切,她真的还能承受景诚所谓的真心吗?

将他们摆弄成傀儡肆意赏玩,不就是这些上位者的癖好吗?

景阑心下一阵抽痛,心疼地抱住了她。

没有安慰,没有反驳,只是理解,只是陪伴,只是那样静静地抱住了她,仿佛世界都为他们停止了流动。

他不是个很有能力的男人,他的出身和眼界限制了他的成长,但他会永远与她同在。

她生,他活:她死,他亡。

这是没用的他唯一能做的了。

十六

景家要窃取俞家军。

这是我从出生就被寄予的厚望。

从小,父亲的严格几乎压垮了我整个童年,为了他的狼子野心,他出卖了所有,现在他还想毁了盼月。

在盼月来求我的时候,我不得不狠心离去,做出无情之状,以免父亲对她暗中下手。

之后,在盼月夺回一切时,我的父亲突然消声灭迹这一点让我心坠了很久。

而这次,父亲眼看我被关在地牢里,终于按捺不住,起了歹念,竟然再次起兵谋反。

可俞盼月是谁?

她不仅逼退了我的父亲,还一举平定所有潜伏的不轨势力。

她只要咬住了东西,就再也不会松口了。

穷途末路之际,已经失去人性的父亲挟持了景阑和我,不知作何打算。

「诚哥儿,子弹只剩下一颗了,她杀了我那么多人,我必须得让你们这两块俞盼月的心头肉死一个,你说让谁死她才会最痛彻心扉?」

我淡然地看着他,一点都不心痛。这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人,我早就知晓,「她一定不会选我。」

「也不一定啊,待会等她追来,我们就让她选一个她最想救的,然后,开枪打死她最在意的那个,哈哈……」

景阑在一旁不哭不闹,倒是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柔弱。

「你有办法让我在她来之前死吗?」他忽然找准了间口问我。

「你想做什么?」

「她心底最念的应该还是你,她太善良了,我不想让她为难,让他开枪打死我吧,把子弹用掉。」

我冷瞥他,「装什么深情,我要是能说服他打你,早干了,你以为我想让你活?」

他居然低低地笑了出来,「你就这么喜欢杀她周围的人?弄死了她一家还不够?听说你连她认的干弟弟都容不下?前几天又折磨死一个?」

「我也容不下我弟弟。」

他嗤,「你的爱可真别扭。」

就在我们互呛的时候,一声嘹亮的「景阑」打断了我们。

盼月的部队赶到了。

她急切的呼唤,让我寒了心,断了骨。

不知不觉,这个我一直觉得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居然完全替代了我。

我们两个被架到了她面前。

「俞盼月,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景阑以为她会为难一阵然后选择我,而我就反而会被开枪打死,她会伤心欲绝,居然还想要大声解释,却被别人捂住了嘴,他极尽挣扎,一心求死,成全我和她。

而我,虽然也认为她可能会为难一阵,但其实早就料到了她的选择,她绝不会选我。但我没打算像景阑一样告诉她,我有私心,我想让景阑死,我想要她的身边只有我。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盼月丝毫没有犹豫,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要景阑。」

景阑不挣扎了,居然笑了起来,失了分寸地笑,他可能觉得只要能听到这句话,死了也值了吧。

「一个泥土里的污垢?俞盼月竟然放着咄咄明月不要,选了一个私生子?滑天下之大稽!哈哈……」来人把我推到了一旁,直接把枪口对准了景阑,「你最珍视谁,谁就得死!」

「景阑!」盼月竭嘶底里地大喊,以兔起鹘落之势冲向他。

完全没有顾及到已经被放了的我。

盼月……

别走,别走……

当她与我擦肩而过,当她的眼里终究不再是我的时候,我该欣慰吗?

我仰天长啸,做了一个决定。

她那样的女孩会为了他,放弃理智。

而我这样的人也会用生命去成全他们。

我自嘲地笑了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这世事的无常。

「砰!」枪弹炸进血肉的闷声。

十七

惨红的、腥气的、骇人的,一滴、两滴,滴在陌路黄泉,滴在那心头烙殇。

预想中的鲜血,却不是预想中的那人。

这是我第一次拥抱这个我最漠视的弟弟,子弹冲入肺腑的瞬间,绞开花,渗入我的每一寸骨血。

「景诚……」悦耳的磁声在我的耳边响起。景阑惊愕地拥住我,眼眸里尽是不可置信和隐隐的复杂。

他绝对没想到,我会为他挡枪。

盼月看见这一幕,无声地松了口气,哪怕那么细微,也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末了就是无限的哑然。

她已经放下我了。

下意识的松气打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你不是泥土,你是她……的……心之所护,答应我……护她周全……」鲜血不断从我的嘴角涌出,我倒在了地上,痴傻了一般不停地重复着、压抑着,喃喃低唤,「盼月……盼月……」

疯狂的执念在燃烧着最后的炽热,想要她,想得到她,想念她身上的每一绺芬芳。

「好好待她……」我咳着血,看着景阑,看着她。

从未觉得,他们如此般配。

她向我走来,捂住我的伤口,眼角的微红那么瑰丽,那么令人心碎。

如果,我从未把你推向他,你会不会……

罢了,有些人,连如果都不敢幻想。

景诚是个懦夫,一个把心爱之人弄丢还死不悔改的胆小鬼。

在意识归于混沌的最后一刻,我没有回想起这一生的走马观花,只是梦到她一袭嫁衣明艳,笑靥浅浅,执着合卺,惊艳我的一世繁华。

那些儿时的大雅训诂终是湮没于绫罗钗裙,误入相思苦门。

前半生的倥偬,我与她有缘有分,却止步在互相猜忌和缄默不语里。后半生的流离,我奋死对峙宿命的冷嘲,也没能握住那青梅佳梦、两小无猜。

雨,开始落下。

分不清是她的泪水又或者只是我回光返照的错觉。

都说民国爱情十有九悲,我却是浮生一世,都没能遇上那一场独属于我和她的华丽缘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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