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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夫君保持外交距离

那日,我得知与我成亲三年的夫君竟然是遥远的异邦人。

不,异邦人还不够准确,他们说,那叫「外星人」。

那日起,我与他的夫妻日常都成了冷冰冰的外交程序。我开始怀疑,过去那些相互依偎的日日夜夜里,他当真懂得什么是爱吗?

他却哑声说:「我们是一样的。」

可我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了。

「咚、咚、咚!」

封睿在执着地敲着门,而我躲在厢房里不敢出去。成亲三年来,我们每晚都是相拥而眠,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回。

今天我才知道,我的夫君封睿,其实并非一名孤儿,而是别处的子民。

找到我的人说,这个「别处」遥远得寻常人都无法抵达。初时我想,那就是异邦的意思吧。没想到,那人给我的答案更加匪夷所思。

他说,其实他们的家园来自比月亮更遥远的星星。

他们是外星人。

「阿瑾,让我进去。」封睿执拗地想让我开门。

月光扫过小院,迅速隐匿在乌云之后。我隔着房门,目光透过灯火落在廊下伫立的那道身影上。

一开始我气他竟然瞒了我这么多年,后来我担心所谓的外星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他的面貌是他的真面目吗?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封睿还是惜字如金,只是一味地用「我们是一样的」来安抚我。

但就算我相信他的话,也不能开门。

夫妻同衾共枕本是寻常,我们却不再是寻常夫妻。

今天那个自称是封睿同胞的范生说,我和封睿擅自结合,违反了多条星际交往原则,他们必须带走封睿。后来封睿与他单独谈了许久,范生终于勉强同意封睿暂时留下,但前提是,我们夫妻的日常点滴都将被纳入外交程序中。

针对我们的外交原则,范生洋洋洒洒列了一百条。细致到见面不可衣冠不整,称呼不可过于亲昵,以握手代替拥抱,夫妻同眠需要预先审批……

无论是真相的冲击,还是那带着一种羞辱意味的外交原则,都将我的心绪搅得破碎。

白天我就对封睿说:「我们干脆不要接触了,保持距离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想留下,好,我配合他。我不会让我们的言行举止被挑出错处,但我们的夫妻情谊也差不多到头了。

显然,封睿并不认同我处处避着他的做法。难捱的白日过去后,到了晚上,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我在门内,他在门外。

「夫君……不对,封睿,我困了。」我隔着门板,语气冷硬。

不等他说什么,我就吹了烛火,躺到厢房的床上。

片刻后,敲门声终于停下。

虽然可以想象封睿抿直唇线立在夜风中的颓然,但我还是狠狠心,翻了个身,将被子蒙上头顶。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房门,吓了一跳。

封睿根本没有回正房,而是在门外坐了一夜。开门的动静吵醒了他,他睁开眼,目光可怜又幽怨地朝我望过来。

「阿瑾……」

如今已是深秋,他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高大的个子蜷在角落,我的心隐隐抽疼。但我能怎么办呢?昨天一天我都没有大发脾气,却不代表我没有挣扎抗拒过。

我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避开与他目光相接:「封睿,你走吧。」

气恼,疲惫,沮丧与恨意,这些都太苦涩,我想趁早舍弃。

「我不会走的。」封睿立刻反驳我。

「你就不想回家吗?」

似乎是「家」这个字刺激到了他,他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嘴里溢出来:「有阿瑾在的地方才是家。」

话音落时,他已经起身,伸臂向我。

我提早一步后退。

拥抱落空,他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眼里闪过一丝痛意。

我垂下眼,不忍再看:「我去给你做早饭。」

我转身,步履匆匆。

封睿爱喝我做的汤,特别是芙蓉菌菇汤。

我们初见时,我的祖母刚去世不久,给我留下一座小院。一个黄昏,有人饿倒在我的院门外,我喂了他一碗汤。他醒来后便离去了,我也没多在意。大约过了半旬,他又出现了,带着为数不多的铜板和一捆柴火要还我一汤之恩,那时我才知道他离开后的几日又是去酒楼帮厨又是砍柴卖薪,才将将攒下了半吊铜板。

我收下了柴火,没要铜板,又给他舀了一碗汤。

他跟我进了屋,坐在小院里的石桌旁,有些拘谨地垂着头默默喝下半碗,才问我:「这是什么汤?」

「芙蓉菌菇汤。」我答。芙蓉菌菇汤的食材是两三种菌菇加一点时蔬,不及肉汤奢侈,滋味却并不平淡,营养也很丰富。平心而论,我的厨艺很一般,菌菇汤是我能拿得出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他抬头看向我:「姑娘,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汤。」

我一愣,视线投进他的眸子里。原来,他的眼睛很亮,长相也颇为俊朗。

他开始对我说起他的身世,说他名叫封睿,是外乡人,父母家人俱已不在。一年前他将家中薄产变卖后云游四方,却不想遇上盗贼,财产被洗劫一空后只能露宿街头,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京城。

那日之后,封睿便时不时上门给我送些东西,为了顾及我的名誉,他会特意挑选人少的时间来,有时候放下东西就走,有时候会接受我的好意进屋喝杯茶或是吃顿便饭。

我们两个都是孑然一身,又因为未婚孤女不能继承房契,于是终于有一日,我开口问他愿不愿意与我成亲。犹记得他当时的震惊与无措,一碗汤没扶稳洒了一半,将他烫得跳脚。待我手忙脚乱帮他擦掉外衫上的汤渍后,他整个人已经像一块烧红的柴禾,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

没多久,我们就在邻里的见证下拜了堂,从此相依为命,成为世间一对寻常夫妻。

封睿不爱说话,大概是因为有人说过他的语言有一些奇怪。我却从不介意,只当那是外乡习俗使然。后来我入选宫廷画师,他也不再四处打零工,而是开始学着调制颜料,逐渐和京城的几家颜料商有了稳定合作,我们的日子终于守得云开。

而昨日,范生上门告诉我一切真相,将我的认知通通震碎。在他们的国度,范生是主管星际旅行的官员。三年前因为旅行设备意外,他们与封睿失散。按范生的话来说,现在到了让封睿和他们一起回归家园的时候了。

我环顾一眼如今被严密监视的庭院,走进厨房掀开锅盖烧水时,手还微微颤抖着。

我一直以为,我和封睿之间只有彼此。天大地大,我们可以相依为命而不孤单。如今我却感到浑身冰凉,仿佛被宿命冷冷盯住,狠狠嘲弄:你看,你注定是要孑然一身的。

——那位范生便是希望我这样想的吧。

昨天范生劝封睿离开未果,就给我递了一本图册,说是要对我普及「外星人」的常识。虽然他没透露他们是什么样的外星人,但光是图册中就有海中巨兽,八脚蜘蛛,还有蓝皮肤的人形物种……如今冷静想想,他对我这个不曾听说过外星人的一介凡人极尽渲染着外星人的可怖,目的应该是让我从心底里无法接受封睿是我的丈夫,让我们夫妻离心。

可是他堂堂一国官员,如此费尽心思想拆散我们一对民间夫妻,是否有别的目的?

他们一定还对我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浓汤的鲜香很快充盈着整个厨房,我舀了两碗,缓了缓心情才把汤端出去。

小院里,范生已经到了。他说过会每日过来,他和封睿仍有未达成的共识,我也知道他并未放弃说服封睿离开。

「朱小姐。」范生向我点头致意。

我将他视作道貌岸然却一肚子坏水的仇敌,冷冷道:「我没有做你的份。」

说罢,我放下一碗汤就要走,却被封睿叫住。

「阿瑾,等一下。」

我脚步顿住:「我等会儿还要去宫中上值,给公主画像。我是宫廷画师,不得无故缺席。」

昨天范生也说过,他和封睿的身份是机密,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也不要造成骚动。因此我没有理由请假不去宫中,无论多么心乱如麻,我也得强撑精神出门,如往常一般。

「阿瑾,我要和他聊一聊,你也一起听,就一顿饭的工夫。」封睿说。

我迟疑片刻,还是坐下了。如果我想知道他们对我隐瞒了什么,此时便是一个机会。

一张小石桌,两碗汤,三个人。

我默默开始喝汤,封睿也显得从容不迫,用汤勺搅了搅热汤,吹了吹,才慢条斯理地喝一口。

范生咽了咽喉头,有些不耐烦。

封睿又一连喝下几勺,看似心满意足之后才开口:「昨天说的外交原则我仔细考虑过了,既然你将我们夫妻当作两种不同群体,那就说明你认可我与你是同一个群体的公民。根据公民权利与义务相一致原则,你不能只是对我提出要求,还要满足我的某些要求。」

我听得一头雾水,却见范生拧眉凝神,像在认真思量。

毕竟是在市井里摸爬滚打过的人,封睿拿出了讨价还价的架势。他提到了一种叫公民权的东西,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似乎同我们这里皇家至上的制度有所不同。

「你要提什么要求?」范生问。

「必须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封睿说,「尤其你们不能威胁到我们的人身安全。」

范生点头:「这个自然。我们是平等的,我伤害你就要面对法律的制裁。」

封睿强调:「朱月瑾也要安全。」

我是第一次见到封睿这样气魄摄人的一面,而且此时他还直呼我的全名,让我下意识地微微战栗。

范生没有立刻说话,但神色比刚才冷了几分。

「否则——」封睿继续施压,「我也只能违反外交原则中最重要的一条——公开你我的身份机密。」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时脊背发寒。也就是说,虽然封睿是受保护的公民,但我的性命在范生眼中却是可以践踏的。而封睿也看出来了,范生恐怕对我不会手下留情。

心思被揭穿,范生不慌不忙道:「但若是你们之中有人先违反了外交原则,例如泄露了我们的机密,那么对你们的保护和承诺也将不复存在。」

他眼眸一转,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警告:你若敢向人透露一个字,就别想再活着了。

可我却是想到了别的,心头一跳。既然范生如此在意身份机密,又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们是外星人?明明他也可以不说的。

封睿何其了解我,知道我心思敏感,所以他这一番话其实是在让我发现疑点,向我透露信息。

或许,外星人之说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的真实身份更为复杂。但无论是什么身份,我和封睿共处三年,日后我都有可能在相处的痕迹中发现真相——所以在范生眼中,我都是可能暴露他们机密的一大隐患。

按照范生正常的计划,应当是他将封睿带走,并将我灭口,才是万无一失。所以他才希望我们夫妻离心,让封睿不再阻挠他对我的处置。

猜透了范生的心思,我心中发寒,却又异常坦然。

原以为这番谈话到此结束,没想到封睿再度开口,对范生说:「我考虑过了,若你能答应保她安全,我就同你一起回去。」

「当真?」范生脸上的情绪散尽,神色轻松不少。

我却暗暗着急了。虽然我对封睿说过让他走,但,但是……而且,他何时这样天真了,范生的口头承诺值得相信吗?

「不过——」封睿话锋一转,「我的护照文书不知丢在了哪里,我要先花费一些时日找到它。我许诺,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这一刻,何止是范生心情忽上忽下,我也懵了。

「什么文书?」我问。

范生眼眸微眯:「封睿手中本该有一份文书,正是当年他离开故土来到此地的凭证。文书中有我们故土的机密信息,若是不回收,就意味着一连串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范生最看重的是机密——如果说封睿是人证,那么文书则是物证,二者都需要回收。

文书遗失,是比我的存在更大的隐患。

那天晚上我从宫中回家时,封睿正在东厢房里找文书。

我们住的只是一进的小院子,除了正房外仅有两间厢房,按理来说不至于找不到一个确定存在的东西。

想到正被严密监视的小院,我猜想封睿是在敷衍范生他们。

我默不作声,扎起袖子也开始翻箱倒柜。

封睿停下动作,看向我:「阿瑾……」

他大概不明白,为何我要帮他一起找那文书。很显然,文书是他用来拖延时间,与范生对峙的一个手段。我们越是找不到,范生便越是只能干着急。

但他与范生明里暗里斗着心眼,却忽略了我是什么感受。

我父母早亡,从小到大虽然见过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人家,也听过同床异梦、劳燕分飞的故事,却并不真切知道夫妻应当如何相处。后来是封睿告诉我,夫妻之间本该平等。我作为妻子,也当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骄傲。我之所以能成为翰林院下属唯一的宫廷女画师,也有赖于他的支持。

如今,我的骄傲像是被践踏一般,心底升起无尽的委屈和埋怨——过去几年,封睿明明有过那么多机会可以对我开诚布公,可他一次也没有把握。如今,将我生活搅成一团乱麻的不仅是范生,更是那个说着夫妻本该平等的丈夫。

这是否意味着,他并没有真正将我看作妻子?

我抑制不住地眼眶发酸,终于「砰」一声合上一只木箱的盖子,停了动作。

「封睿,你其实并不想留下来吧?」话落,眼泪也随之滚落。

封睿喉咙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半晌,他垂眸:「阿瑾,我们想别的办法。」

「可是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你就是想回去的对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锲而不舍地追问,明明今早他都在范生面前说了一个月内他会跟他走,我还是要再一次亲口听他说,再难过一次。

简直像是在自取其辱。

当初,是我主动问封睿要不要和我成亲的。这些年来他虽然尽着一名丈夫的责任,却恐怕并不真正理解人的爱。我与他各自立于一条湍急的河流中,只是恰好因河流的偶然交汇而相逢——这是我们的运气。

至于爱,则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应当,并不爱我。

虽然他依然向着我,但那也只是为了回报当年的情意。我们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他会离开,而我的生死则不由自己。

封睿看出我的激动,想来抱我,我慌忙退开,带倒了近旁的置物架。

闹哄哄的动静过后,一地狼藉横在我们之间。封睿不再轻举妄动,说:「阿瑾,他们就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

他目光往屋外一转,示意我外面有人监听。

我也强行冷静下来,用手背擦了擦泪,蹲下来想收拾东西。

「我帮你。」封睿说着,一边收拾,一边递过来一张纸条。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就算从门外的光影看来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我微微一顿,他是想在监视之中和我说话?

我默默接过纸条,摊开。

内容是他早就写好的:「一、他们有武器,我们只是血肉之躯,不可硬搏。二、所谓外交原则是为了挑拨你我,我们既要遵守,又要打破。」

看着最后的「打破」二字,我沉默一瞬。他是在告诉我,如今的局面下还有反转的机会?

我因为常常出入宫中,遇见过异邦的使节。那些身着奇装异服的异域人总是说着听不懂的话,又碍于身份不得不遵循两国的繁文缛节,时不时就会词不达意,和宫中官员交往免不了猜来猜去。

如今,我和封睿也陷入了这种外交式的尴尬。

他有不能说的秘密,我有不可逾越的外交原则,在严密监视之中无法交付真心。

幸而,夫妻间的默契仍在,我用眼神问他:那我们要怎么做?

他拉过近处的一只茶盘,用手指沾了茶水在地上写字:自救。

接着,那双手又将并排立在一处的两只茶杯分开。

他的意思是:分头行动,分散注意。

那一日之后,我和封睿开始「错峰」现身。

因为我每日都要入宫上值,所以等我吃过早饭离家后,封睿才从他的房间出来。

我们保持距离,只靠小院里石桌上的纸笔互相留言,确保不触犯那些苛刻的外交原则。

范生想让我们犯错,我们便绝不犯错。

在宫中,我的任务是给安宁公主画像。公主双十年华,与驸马成婚三年却已相看两厌,不愿再回公主府,终日宿在宫中。

她让人给她画像,其实也是为了解闷。翰林院下属的宫廷画师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男子,唯有我是女子,且与她年纪相仿,所以她总喜欢让我去她那儿。

「朱月瑾。」公主施施然坐于榻上,华贵的织锦罗裙铺展在地。她云鬓间尽是珠钗步摇,目光凝在远方,忽然喊了我的名字。

我立马搁下画笔行礼,知道公主又想聊天了。

她抬手让我免礼,眼中生机像指尖的熏香烟雾一般飘渺:「你给本宫说说,你们民间夫妻的日子,是什么滋味的?」

夫妻一词,如今已经是悬在我心上的一根刺。然而我不能向任何人吐露,必须表现得一切如常。

「这……」我斟酌了下,缓缓道,「大概就像是一碗芙蓉菌菇汤。」

公主神色一顿,挑眉:「这是何意?」

「民间夫妻的日子做不到多么奢侈,总是清清淡淡居多,但清淡之中,也有香醇治愈。」回想过往,我总算寻回一丝甜蜜温情。

公主喟叹一声:「这也是好的,本宫这辈子还能遇上这样恬淡又不失热烈的真爱吗?」

她望着房顶发呆,我则不敢接话。

公主与驸马没有了感情,却因顾及皇家颜面不能轻易和离,她不是头一回感慨此事了。

公主休息时,我则由婢女领着去茶室待命。

穿过一条走廊,我隐约听见前方有交谈声。领路的婢女轻声说:「是送颜料的人来了。」

京城的颜料商,封睿倒是认识好几家,也都合作过多年了。正当我分神这样想的时候,走廊另一头的脚步声渐近。两名颜料商提着空了的匣子迎面走来,看到后面那人的模样时,我如同被施了术法一般,脚步顿住。

是封睿!他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那天他告诉我要自救,但我与他一直保持着距离,因而并不知道他的具体计划。

一瞬间,我脑中划过许多想法。他一定是请熟识的颜料商帮忙,找到了让范生也不可抗拒的理由,这才能进宫送货。是了,宫中戒备森严,范生的人暂时还无法监控到这里来,也就是说那些限制我们的外交原则在这里不起作用,所以——封睿是专门来见我的?

一股风骤然穿过长廊,卷起我的裙摆。我下意识抬起袖子,掩在脸侧。

在风中,封睿走近,衣角与我的裙摆纠缠在一起。

我心跳震耳欲聋,越发笃定他会在我耳边说些什么。哪怕与他说的自救计划无关,哪怕只是一句真心倾诉,我也能用以稍稍抚慰心绪。

然而,两片布料纠缠一瞬又分开,他也好似一阵风远去,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怔然,心焦更甚。封睿不是来找我的?那么他进宫又是为了做什么?

此后几日,封睿进宫的次数逐渐增加。

但他总是行色匆匆,似乎忙于什么事。偶尔相遇,他的目光也从未在我身上停留。

只是我慢慢发现,每一次他入宫之后,公主的心情都会变得颇好,看向我时眸中甚至泛起几分兴味。

我不清楚她是否从封睿口中知晓了什么,内心的困惑越积越多,然而我和封睿回了家也是形同陌生人,石桌上的纸条只能写写一日三餐之类的叮嘱,我无法向他求证。

我们仿佛当真生活在了两处地方。这样下去,再多的默契也会耗尽。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范生在旁。

以我对范生的了解,他就算一开始无法进宫监控,之后也会寻找机会潜入宫来。

于是我一心多用,平日休息的时间总是留意公主殿里进进出出的那些人。我发现,近日翰林院的一位学士也频繁来到公主殿中。

我假装不经意地询问一名婢女:「最近怎么这么热闹?」

这婢女和我相熟,掩着笑说:「你有没有听说过纸片人?」

我眉心一跳:「没有。」

光是外星人就够叫我头大的了,怎么又来了一个纸片人?

婢女说:「公主最近喜欢上了纸片人,据说那都是些活在话本里的人物,虽然不是真人,却个个风度翩翩。这些日子找翰林院的学士来,就是专门编纂那些话本的。」

听完这些,我便断定,那纸片人话本的源头,一定是封睿了。

公主若是见异思迁看上别的男子,会有损皇家颜面,可她若喜欢话本中的人物,则是无伤大雅的。

我又从婢女口中得知,如今公主最喜爱的纸片人有三位。

阿柯,一位拥有天才头脑的少年,侦察探案能力惊人,无论多么微小的线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哈狸,也是一位少年,用一根筷子就能创造一座宫殿,或是叫人翩翩然飞上屋檐。

霸总,一位风姿绰约的男子,富可敌国却洁身自好,从脚指头到头发丝都一心一意向着爱人。

我不由得心中感慨,难得自嘲一回:我的夫君脑子里竟然装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可真不愧是个外星人。

然而,那些纸片人,和我们的自救又有什么关系?

喧嚣过后的夜,静得有些骇人。我独坐在家中的厢房里,看向斜对面房间通明的灯火,猜想封睿今晚又要彻夜伏案了。

他这样马不停蹄地忙碌,却将我像个陌生人一般隔绝在外——无论这是不是他的意愿,我都深深地感到无力,仿佛连应该期盼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看距离一月之期越来越近,我的不安也积聚到了顶峰。

灯下,我铺开一张纸,提笔,用有些发抖的手写下想了许久的三个字:和离书。

这日,我在公主殿中一如往常地画着画。手中画像快要完工时,公主忽然说:「今日簪子的颜色本宫不喜欢,给本宫换成天青色。」

我看了看手边,天青色颜料已经用完了。伫立一旁的公公道:「来人,去取颜料来。」

公主却道:「别人能认得出本宫要的那种天青色吗?怕是会拿错。阿瑾,你亲自去库房取吧。」

我暗暗惊讶。往日会称呼我「阿瑾」的只有封睿一个人,公主故意这么说,像是一种暗示。

我领命退下,被婢女领到库房门口。

进入屋内,婢女便带上门离开了。光线一下子更为昏暗,有一个声音轻轻唤了下我:「阿瑾。」

接着,我落入一个久违的怀抱里。

我鼻头一酸,自从范生出现以来,这还是封睿第一次抱我。

他把我抱得很紧,也不说话,只是手掌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我的背,像是安抚,也像是流连。

「难道事情解决了?」我问他。

他说的自救,成功了吗?

果然,他点了下头,下颌紧紧抵在我的肩上:「阿瑾,今日之后,你就彻底安全了。」

我心头一阵激动,之前的委屈和难过仿佛一扫而空。

想起袖中的那封和离书,我问出最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你呢?是不是也可以不用跟他走了?」

封睿的手顿住,没有马上回答,我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

难道他的自救计划里,不包括让范生同意他留下?

库房门外,婢女开始敲门催促。

虽然我已猜出是封睿拜托了公主帮忙才得以与我相见,但这毕竟是宫中,处处都要谨言慎行,我们相聚的时间到此为止了。

千言万语藏在心头,我深深看了一眼封睿,取了颜料离开。

回到公主殿中后,我听见有交谈声响起。翰林学士来了,正在和公主谈话,学士身侧还站着一名恭敬垂首的书商。

我进入殿内时,那名书商抬起了头,赫然是范生的脸!

我掩下惊恐的双眸,一时不敢说话。

心念一转,我想到范生最忌惮的便是他们身份的暴露,应该不会主动闹出动静,此时反而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的心松了几分。

只听那位学士问:「殿下,这次还是阿柯、哈狸和霸总三位男子的话本吗?」

公主答:「这次还多加了一位,叫寸心。」

「哦?这也是位美男子?」

「不是。这是一位丑陋的男子。」公主说,「不过他的故事也颇有意思,本宫觉得可以看看民间的反响。」

范生听着这对话,眉头拧着。

我虽然不知道封睿的自救办法是什么,但直觉和这些话本有关,想必范生也想到了。

此时,公主看向范生:「这位便是京城最优秀的书商代表?」

范生恭敬行礼。

学士笑道:「这位是依殿下的意思,经过多轮筛选后选出的优秀书商,定能让公主要发行的话本在京城内外流行起来。」

联想起最近几日公主殿内的几番动作,我忽然明白了封睿的自救计划是什么。他为公主提供纸片人男子的故事,如今那些故事已经抄录成书,今日就要送出宫外。范生千方百计乔装成书商进宫,应该就是为了拦截这批书。有了书商的身份,不管话本里有什么猫腻,他都可以检查并处理。

我紧张起来,封睿会因此功亏一篑吗?

公主悠闲地喝了一口茶:「不着急,本宫还有一位参谋,由他来细说吧。」

话音落,便有婢女领了一人上前,正是封睿。

我看向封睿,又看向范生,几道视线相触间电光石火。

封睿得了公主的示意,看向学士和范生:「如今京城里对于公主热衷的话本都十分期待,为了与民同乐,公主已经提前将一部分话本送去给了各大茶楼。这次邀请书商前来,除了需要大量发行话本之外,还为了筹备民间对几位纸片人的共创赛事。纸片人的故事唯有更多人加入共创,才不会枯竭。」

「已经有部分送出去了?」范生眸光一瞬变得狠厉。

我的心也高悬起来。

公主放出今日召见书商的消息,私下却已经运出了话本,想必就是为了牵制住范生。封睿刚才在库房里对我说,今日之后我就彻底安全了,那便意味着送出宫的话本里包含着他们身份的真相。阿柯、哈狸和霸总三位男子的的故事我都听过,那么能揭露他们身份的,就是那个寸心了。

我能想通的事,范生一定也能想通,只是如今因为公主的参与,他恐怕也来不及阻止话本的传播。话本一传播,知道真相的就不再仅仅只有我一个外人。范生不可能将所有听过话本的人都清除掉,因此他也会放过我。

可封睿这样做,不就违反了外交原则里的保密原则吗?若是范生要惩罚封睿,他还能好好活着吗?

我一阵焦急,不管不顾地行礼出声:「公主殿下,您认为这些话本所言之事,是真还是假?」

殿中一阵安静,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却顾不上他们的眼光。

公主拢了拢鬓发,笑道:「故事皆是虚构,不是吗?」

我连忙接话:「正是。谁都知道话本里的故事是假的,所以就算是在民间口耳相传,也不会有人当真。」

说完,我瞥了一眼范生,看见他的脸色古怪起来。

公主也看向学士和范生:「你们认为呢?」

学士呵呵笑道:「自然是假的。」

范生即便有再多情绪,在公主面前也只能隐忍不发:「草民……也认为是假的。」

既然他都承认是假的,那封睿的做法,便也不算是泄密吧?而且因为有阿柯、哈狸和霸总三个角色的铺垫,众人更加会觉得寸心的故事也是假的了。

我才刚松一口气,又听到范生的声音响起:「公主殿下,说起真假,草民其实有一事不解,还请殿下指点。」

公主讶异:「说吧。」

「刚才草民入宫时,遇见一只鹦鹉停在枝头。见草民路过时,鹦鹉突然开口说它其实是尊贵的天外来客,代表天外国度前来,那么草民该不该相信它呢?」

公主沉吟片刻,一旁的学士许是认为这书商有些不知礼数,便冷了脸道:「鹦鹉学舌,不可信也。」

公主也颔首,赞同学士。

范生继续说:「草民也是这样想的。可那鹦鹉竟从它的羽翼下衔出了一缕金色毛发,说别看它模样弱小,它们天外国度皆是雄狮奇兵,这毛发便是证据。草民就算不信,也唯恐惹恼了那实力强劲的奇兵,招致祸端啊。」

我一愣,范生这是效仿公主和封睿的做法,套个故事的壳子表达立场。想必封睿和公主也已经听出来了。那鹦鹉便是指代范生这类异族使者,而雄狮奇兵则暗示他的背景,有足够威慑公主乃至皇家的实力。

公主冷冷一笑:「你在威胁本宫?」

她声音陡然高亢,一旁的公公虽不明所以,还是冲着范生的方向厉声一喝:「大胆!」

伫立在殿外的侍卫纷纷涌入,拔出佩刀待命。

明晃晃的刀光伴随阵阵铿铮,我呼吸一瞬急促,被这威压震得动弹不得。

翰林院学士满头冷汗,忙拉着范生下跪。

我看向范生,他虽面色肃然,却并没有学士那般惊惧。封睿说过他有武器,那是不是意味着就算真的比拼起来,他也未必会落于下风?

降至冰点的气氛中,范生垂首道:「那鹦鹉说,它作为使节到访,本是为了领略此处的大好河山,心向和平。为了避免争端,它一直隐匿行踪,不料遇上强风,它小心收藏的金色毛发被吹走了一部分。若是毛发被有心人发现,恐怕会识破它的来历,误以为它意图不善,最后引发祸患。因此,鹦鹉才一直盘旋于此,不敢回归故土。」

范生口中的金色毛发指代的是什么,我已经猜到了。

就是封睿本该带在身上的文书,也是能证明他们来过的凭证。只有真正回收了文书,才能让话本永远是传说。

他知道公主帮了封睿,那么公主必然至少知道了一部分实情,此时便直接向公主讨要文书了。

公主面色傲然:「那本宫又如何知道,鹦鹉拿回了它想要的东西后,会不会背信弃义加害本宫?」

殿中人各有各的盘算,唯有那位翰林院学士一头雾水。

「朱月瑾。」公主点了我的名,「你来说说,本宫该如何处理?」

明明有渊博的学士在旁,公主却偏要问我的看法。或许是因为她知晓了这段日子来范生对我们夫妻造成的折磨,要听听我的态度。

我恨范生吗?自然是恨的。但我知道每个人有各自的立场。于是我压下心头情绪,说:「其实此事,也是一种外交事件。有些人将外交作为一种威慑手段,这让我想起那些成了怨偶的夫妻,终日争吵不断。由夫妻之道推至国家外交,我以为,外交双方应当平等互信。」

学士忍不住出声:「这……夫妻之事,如何能与国家外交相提并论?」

公主却面色缓和几分,说:「家国天下,本就有共通之处。」

我在她的示意下,继续说:「所谓平等,即是不计较双方实力如何悬殊,无论对方是区区鹦鹉还是天外来客皆平等对待。所谓互信,便是遵守约定。自古以来,都是守信者赢得世人尊重,失信者沦为历史笑柄。」

公主颔首:「连我的画师都明白这个道理,想必那天外来客也不会不知道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吧?本宫承诺,那物证定会物归原主。不知那天外来客,又会给本宫什么承诺?」

范生答:「物归原主之后,必定人归其位。」

公主满意地一摆手,侍卫们纷纷收起佩刀。

我却一阵恍惚。人归其位……那封睿……

范生开始向公主道别,我悄悄看向封睿,发现他也在看我,目光中的眷恋让我猛地感到一阵心碎。

原来封睿在库房里找我,是因为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所以来见我最后一面。

那个拥抱,是我们最后的拥抱。

范生与封睿离开,学士也退下。我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只知道一双垂着的眼睛已经红了。

原来我们还是不得不面对分别。

夫妻之间本该平等互信,而我们却没有真正做到。我总以为封睿并不爱我,可如今想来,那些难眠夏夜里他坐在床边给我打扇子的时候,沐浴之后他细致地替我绞干头发的时候,每日下值回家他等在门边给我递上一串糖葫芦的时候,都是他爱我的时候。

只是他太安静了,我就以为他的心上没有人。

殿中静下来,公主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说:「寸心的故事,你还没有听过吧。本宫在茶室里专门给你留了一本,你去看看吧。」

我一愣,感受到话中的暗示,点了点头。

我快步来到茶室,看到茶几上摆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纸包。

我拿起纸包打开,里面除了一本话本之外,还有一份红色的小册子,表面写着「时空护照」四个字。翻开册子,其中内容颇为怪异,但我还是能认出「二零三三」「时空发射站」之类的字眼。

心头有一根弦猝不及防被重重拨动,我几乎立刻确认,这就是那份范生想要的文书!

我又翻开话本,匆匆浏览。

话本里的故事,几乎就是我们夫妻的翻版。

一个丑陋的男人寸心有一位深爱的妻子,一日他的身份被人公开,人们说他之所以丑陋,是因为他是外星人。可实际上,外星人这一说法也不对,寸心其实是千年后的人。因为时空穿梭之术是禁忌,不能向人解释,因此封睿才没有否定外星人的说法。

我内心情绪翻涌,眼泪登时滚落下来。

难怪,难怪他一直说「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本来就诞生于同一片土地,只不过时光相隔了千年。

公主将文书交给我,是想让我和封睿再见最后一面。

我握着文书,不顾一切跑出茶室,向宫门奔去。当我赶到时,封睿和范生正在接受侍卫的检查。听见我的呼唤,封睿猛地回头,目光中有惊喜,也有担忧。

我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看向范生,绷紧的嘴角不住地轻颤:「你要的东西在这里。既然如今已无所谓的秘密,那我夫君应当也可以留下吧?」

范生接过文书,说:「你不问问他愿不愿意留下?」

我感到一丝转机,期盼地看向封睿,他却垂下眸子:「阿瑾,我该走了,你也回去吧。」

我震惊于封睿的拒绝,肩头震颤,原地摇晃了一下。

「为什么?」

封睿垂眸看着我,说:「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心中猜测:「是因为你和公主做了交易?」

公主能那样不遗余力地帮助封睿,应当不仅仅是被纸片人取悦。封睿还答应了她什么条件。

封睿眼中闪过讶异,却依然沉默着。

我低头取出袖中一张叠好的纸,趁着视线被泪光彻底模糊前递给他:「封睿,我们和离吧。」

我决定放手了。

封睿盯着我看了很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同意。」

我苦笑,情绪也变得激烈:「你终于会说不同意了。可你过去总是一声不吭,这也不说那也不说。或许你有你的考虑,怕说得多会泄露身份连累我,可我们是夫妻啊。比起相依为命的苦日子,我更不愿日日猜测你的心思,看不透你的心!」

到后来,我干脆冲他大喊:「我是一个人啊,没有那么坚强!」

封睿怔住了,片刻后我听到他哑声说:「我们是一样的。」

可我已经收回视线,毅然转身,一步一步离开。

一个丑陋的男人有一位深爱的妻子,他将爱一直藏在心底,直到他回到了自己的时空——这个寸心的故事,不仅主人公不够俊美,剧情也悲戚戚的,故而并不得京城的贵女们喜欢,却深得孩童们的青睐。

后来的街头巷尾里,总有小孩儿追着说书先生问:「后来怎么样了呀?」

我每逢路过听到,心里头免不了苦笑,封睿把寸心写得丑陋无比,是因为不想他被别的贵女喜爱,他只想要他的阿瑾爱他。

可我们,到底怎么样了呢?

离别那日,封睿没有收下和离书,我们成了世上相距最远的夫妻。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吗?

我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轻轻摩挲左手的一枚银戒。这是成亲时封睿定做的,说是他故乡的习俗。我从前总是不戴它,因为在我们这里戒指的寓意是禁制。直到读了寸心的故事我才知道,原来在他心中,戒指代表一种爱的誓约。

那日给封睿和离书时,我就隐约猜到了他答应公主的事,后来我也从公主口中证实——公主帮他是有条件的,她要让封睿放弃他最大的心愿以保全我。而他最大的心愿是留下来。说公主高高在上也罢,任性妄为也罢,她并不在乎悲剧还是喜剧,只想证明世间还有所谓的真爱。

我不是真的恨封睿,我是想让他走得少一点牵挂。

十一

冬日。

一阵大雪之后,原本就萧瑟的街道和小院愈发寂静。

我坐在一盆炭火边,缝制一条织锦披肩。蓦地,永远不会被敲响的大门传来声音,我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就起身,想到一种可能,心跳砰砰。

厚重木门被我拉开,巷子里却空无一人,只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循声探去,瞧见隔壁院落的大门下蹲着两个窃笑的小孩儿。

原来是他们在恶作剧。

我自嘲地摇摇头,正要关上大门,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过幽寂巷尾,对上了一道视线。

那一瞬间,我浑身一颤。

我抿着唇看着越走越近的那人,眼睛已经湿了,总看不真切,可他的脸却又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从未模糊过。

他终于走到我面前,我好半天没说话,也没动。

封睿叹了口气,抬手抹掉了我眼角的泪珠:「我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彻底决堤。

「对不起。」他嗓音喑哑,「离开之前我就决定要回来的,只是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能不能精准定位到这个年代,所以那时不敢让你等我。」

我深吸一口气:「封睿,你把我当什么了?你以为我是那种离了丈夫就活不下去的女子吗?我没有在等你,每一日我都认真上值,好好吃饭……我没有在等你……」

我几乎要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他接过我的话,情绪都困在嗓子里,「是我离不开你,我愿意接受一切试炼,千辛万苦也要回来找你。」

他确实回到了他的世界,只是又来了,而且这次获得了永久停留准许,并提前销毁了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证据。

这一次他的出发,是义无反顾的。

我拭泪的手指被他握住,他轻抚着我无名指上那枚银戒,所有的情绪都被压下去,眼里这时终于浮现出重逢的喜悦。

忽然,他俯身亲了一下我的唇角。

我的眼睛还湿着,震惊地眨了眨。这……这还是那个从前连话都不愿意说的封睿吗?他怎么会如此大胆直接!

封睿垂眸看着我:「没忍住。」

我哑然。

「从前是我让你伤心了,今后我一定认真倾诉,仔细表达,好好爱你。」

巷子里很快传来两名孩童起哄的声音。

我面色愈红。

封睿看向他们:「扭过头去。」

那两个孩童也是羞得不行,乖巧地捂住眼睛,背过身去。

封睿的目光回到我脸上,微红的眼尾泛着光:「这是我们那里表达爱意的方式。」

说完,他再度吻上来,这一次更为热烈,亲密无间。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我想推他,至少让他先进屋里去。但呼吸之间,心底的杂音很快停止。

不安如潮水一般褪去,他衣袂的拂动忽然清晰,我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气息中。

「吱呀——」

他带着我往里几步,把门从身后合上了。

过去我以为,他虽与我在一起,却恐怕并不真正理解人的爱。我与他各自立于一条湍急的河流中,只是恰好因河流的偶然交汇,得以相逢——这是我们的运气。

如今我不这么想了。

本不该交汇的河流却跨越那样长久的距离奔赴彼此,绝非运气使然,只能是因为我们的爱比自身所知的更深刻。

终于,我们又能一起回家。

封睿觉察到我有话要说,不舍地停下亲昵的动作。

我仰头看他,眼中有笑有泪:「夫君,今天的晚餐有芙蓉菌菇汤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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