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居然要为我这个寡妇重新择夫,前来应选的优秀男人居然还不少。
我惊悚地拿着太后递来的名册,前后左右仔细翻了翻,颤颤巍巍问道:「太后娘娘,你确定这些人都容貌端正、四肢健全、而且脑子没坏?」
太后慈爱地握住我的手后便开始抹眼泪,「阿容啊,之前你为了我大祁的安危自愿担起和亲重任,去了北戎那等蛮荒之地,饱受苦楚达五年之久。如今好不容易能重归我大祁,哀家与皇上都着意补偿你一二。」
她这些话里头,我的功劳是真的。
1.
五年前,我大祁内忧不断,江南突发百年难得一遇的严重水患,还没等朝廷拿出救灾的方法,先帝又莫名薨逝。民间流言霏霏以致人心浮动,都说是先帝当初的继位不明不白,这才导致了天降之罚。就在朝廷焦头烂额之际,北戎觑机南下,竟一连攻克数座边塞城池。
好在新帝是个有本事的,当机立断暂缓先帝丧仪,先速往江南拨银拨粮,后他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调兵遣将抗敌于关外。不过赈灾已然耗费大量银钱,拨往边疆的军饷便有些后继无力,止战势在必行,经过双方使臣多轮谈判,北戎同意议和。
北戎要我大祁出一位真正的公主和亲,皇上只得将宫闱里的公主全都扒拉出来溜了一遭。无奈不是太小就是已嫁做人妇,幼时便出家为尼的我居然成了唯一的人选。
为了社稷稳定百姓安康,我只得拜别佛祖重新蓄了发,接过皇上的送行酒悲壮北上。
北戎的生活确实艰苦,更何况那北戎王还是个糟老头子。不过老也有老的好处,五年后他一命呜呼,逐渐休养生息过来的大祁恢复实力,皇上还算有良心,派人接回了守寡的我。
「你放心,你是我大祁的功臣,护国大长公主的身份就是你的依仗。」太后抹完了眼泪,又热心地给我介绍才俊。
她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身份尊贵且圣眷正隆,怪不得一堆有为佳郎要争先恐后地来敲我这个寡妇的门。既没了顾虑,我索性也就放开了心思欣赏美男。毕竟,比起酸涩软烂的老黄瓜,清脆爽口的嫩黄瓜才是正常女人的心头好。
名册还挺厚,我正看各色佳男看得热闹,忽然目光停留在某一页,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这不是皇觉寺里头,发誓要侍奉佛祖终身的老秃驴么?」
太后白了我一眼,「人家不老,还没到四十岁,他身份也尊贵,本是靖南王傅家的小公子,因从小体弱不得已才亲自出了家,如今他身子已然大好,且又有了还俗之心,配你也是足够。」她介绍得眉飞色舞,努力给我拉郎配,「再说你们俩好歹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总能有些心有灵犀。」
我听得惊悚,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他在我心中就相当于我爹。」
「休得胡言,你父皇是咱们大祁的康明帝。」太后赶忙来捂我的嘴。
「师父师父,如师如父嘛。」我小声嘟囔,「再加上俩秃驴在一起能干嘛,研究佛法?」
也不知这秃驴给了太后多少好处,太后没理会我的反驳,喜气洋洋地就对着门外招了招手。我定睛一看,好家伙,那秃驴居然就在门外候着,敢情我刚才说的话都被他听见了。
「慧净。」秃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肉唇微喃。估计是刚还俗不久,见了人就想双手合十。要不是他反应快,我都生怕他下一刻便要来上一句「阿弥陀佛」。
不过,头上开始长杂毛的他,脱去了素衣僧袍换上尊荣锦袍,还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好模样。
2.
秃驴的俗家姓名着实难记,只有法号还算顺口,名唤妙空。他六岁便出了家,等到二十岁上已成了皇觉寺里头佛法精湛的得道高僧。
也合该有缘,我也是六岁落的发,换上小沙弥的衣裳后,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给他当徒弟。
一个和尚一个尼姑本成不了师徒,可谁叫从前的我身份尊贵。我曾是这大祁唯一的公主,我父皇是大祁的康明帝,而先帝只是我的皇叔。
父皇虽然平庸又多疑,但因占了个嫡长的身份从太子直升帝位。不过他衰了些,努力耕耘后宫三千佳丽多年,就只得了我这一个公主,忙到最后还得将宝座拱手让人,他薨时万分不甘,眼睛坚决不肯闭上,我多看了眼,那模样还真挺吓人。
我嫡亲的太后祖母死得早,亲生的贵人母亲死得更早,等他这个唯一的靠山倒了后,我在宫中的地位就尴尬起来。
在宫中碍了新帝新后新公主半年眼后,我痛定思痛决心出家。毕竟本朝尚佛,自愿出家的公主向来备受礼遇,怎么着也比我在宫中吃糠咽菜强。
我找的理由更加地冠冕堂皇,皇婶亲生的小堂妹身子孱弱,总是一副随时随地一命呜呼样。皇家巫医做了法,说是要寻一位有着血脉亲缘的姐妹代替她出家。我本着「怜妹之心」毛遂自荐,正巧皇叔也不愿留我在后宫添堵,所以佯装推辞了一番后,便很是大方地允了我的请求。
为了营造出自己善待兄弟遗孀遗女的氛围,皇叔给我父皇的妃嫔们建造了奢华无比的瑶光寺,又允我自行挑选教习佛法的师父。
我一下子便抱住了妙空的大腿,满场观礼的人脸都绿了,皇叔一个劲儿地给我讲道理,说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要我挑个老尼姑。
「我才六岁,而且不是说修行之人四大皆空吗,眼睛里怎么可能有男女?」我振振有词,抬出自己的身份,「我可是公主,能给我当师父的人怎么能出身平庸?」看,妙空的俗家身份着实好用,就这一点也叫众人反驳不得。
「阿弥陀佛。」妙空垂眉敛目,面上的沉静不动分毫。他对着众人双手合十,而后才低头看我,「小施主说得极对,瞧着确实与佛有缘,贫僧今日便收下你这个徒弟。」
我喜笑颜开,这才松开他的大腿。当年我年纪太小,自然不是垂涎他的美貌,不过想着与其在瑶光寺里头天天看着我的庶母妃们哭成一团,还不如在皇觉寺里躲几分清静,仗着这层实打实的公主身份,想必寺里的僧人们也不敢管得太宽。
我算盘打得门清,很是干脆地和皇叔等人挥手告别,背起小行囊便跟他回了皇觉寺。
皇觉寺古朴大气,寺内钟声醇厚悠远,置身其中连心都多静几分。我很是满意这暂时的安身之所,一蹦一跳地跟着他去往前殿,直到他命僧人取了剃具后才笑不出来。
我盯着那剃刀咽了咽口水,护住自己的满头青丝。以后没了锦衣华服我尚能接受,可每日里顶着光溜溜的脑袋见人,着实是对着有爱美之心的我的一大考验。
「能不剃发么?带发修行也是修行。」我做着最后挣扎,修行佛法只是我逃离皇宫的借口,像我这种一心奔着花花世界的俗人哪里会真正地青灯古佛了去,就偏偏他认死理。
他并未多言,甚至都不看我一眼,手中的剃刀却一直没放下,我改变策略,趴在地上撒泼打滚,他还是不为所动,甚至叫众人重新打开殿门。
「佛祖面前不打诳语,既入佛门,自要与过去斩断联系。除非,公主的心不诚。」他双手合十,语调仍不见起伏,只是语气转冷,仿佛在怨怼我对佛祖的不敬。
我心神一凛,只得老老实实重新跪好,生怕他下句就要说出「心不诚则佛祖不收」之类的话来。
转眼间,三千发丝便落了个干净,他端来一盆水净手。我斜眼那清澈水中的倒影,嘴巴一瘪终于没忍住眼泪。
偏生他还一本正经地给我赐名,「为汝取法名为慧净,谓以慧而浴,则尘念消灭,正念清净矣。」
我真感谢他,谢他全家,谢他祖宗。
3.
薅人头发如杀人全家,我挑谁做便宜相公也绝对不会挑到这个还俗了的妙空头上。
眼见着太后已经倒戈,我只能曲线救国找皇帝堂兄掰扯嫩黄瓜的妙用。皇帝堂兄估计也深有体会人到中年的有心无力,很是感同身受地替我以三十岁为界,将一众超龄的老大哥从宴会名单中剔除。
我暗暗竖起大拇指,这皇兄比他爹强多了,够民主!
到了宴会那天,我志得意满地出场亮相,眼睛往一排「嫩黄瓜」的方向魅惑一扫。「嫩黄瓜」们立时抬头挺胸,纷纷送我超级殷勤的大笑容。
我心花怒放,连番对着皇嫂使眼色,好叫她起个话头,叫众「嫩黄瓜」展示个才艺,让我也能饱个眼福。皇嫂丢来一个放心的眼神,马上便给积极安排。「嫩黄瓜」们更加精神抖擞,立刻挨个排队上。
剑舞、吹箫、赋诗、作画,这些生养在京城富贵乡里的公子哥果然多少有一技傍身,我看着各色美男眼花缭乱,笑得一直合不拢嘴。
可就有一点儿不好,这些个美男表演完后,对我暗送秋波的同时非要我点评一二。我这个公主水了这么多年,除了念佛就是抄经,哪里懂这些附庸风雅的玩意儿。眼见着就要原形毕露时,终于有人给我递来了个台阶。
「公主,下臣近日读经颇有困惑,还望公主一解。」一个很是上道的美男出列,问的问题在我涉猎的范围之内。我再一瞅对方还风姿绰约、仪表堂堂,眼睛就更加亮了。
「这是左相家的嫡幼孙林业,前些年因给母亲守孝将亲事耽搁了,今年虚龄二十有三。」皇嫂一看有戏,立刻给我细细介绍。
「不错不错,和我同岁肯定能有很多共同语言。」我喜上眉梢,立刻举起酒杯向他敬酒。他受宠若惊,一仰头满饮了杯中酒,递过来的小眼神看得我脸红心跳。
至此宴会圆满地完成了它的相亲大任,其他美男在我和林业的拉丝目光下落寞退场。林业约我明日游湖,我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等将他送出宫门后就兴奋地爬到御花园最高的树上去喝酒。
说起这个爬树的癖好也尽是辛酸泪,当年和那妙空斗法,我没少苦练爬树绝技。因为只有在树上,他才一时寻不到我的麻烦。
那时,我本以为贡献出自己的头发后,我就是皇觉寺里头最靓的仔,谁也管不到我头上。谁知道他当这个师父当得挺尽责,每日里不是抓我去念经礼佛,就是在抓我去念经礼佛的路上。
无论是隆冬腊月还是三伏酷暑,他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于卯时一刻站到我的房门外,催促我起床梳洗然后跟他去念经。我还小时他都直接进我房从被窝里拽我,等我大了些见我不理他便在外头不间断地敲木鱼。
寺院里头的戒尺仿佛就是给我量身定制的,但凡我在打坐时犯了懒,或者诵读不出他已教导了很久的经文,他便挥舞着戒尺哐哐地敲在我的身侧。
我嘴馋偶尔开个荤,他知道了不打也不骂,就让我对着一堆早成了型的肉食忏悔一整天,还要一遍一遍地诵读往生咒送它们早登极乐。
……
不在压迫中爆发,就在压迫中灭亡。偶然一天,我发现满寺的参天大树是个躲懒的好地方。大树枝繁叶茂,遮个把个人绝不在话下。
有了树的掩护,妙空能逮到我的几率大幅度下降。有段时日,我在树上睡懒觉、偷吃荤腥忙得不亦乐乎,他则在每棵树下苦练火眼金睛术,把一双凤眼磨得炯炯有神。
两人彼此较劲到后来,我的爬树技术炉火纯青,他的去伪存真术登峰造极。
就比如现在,他就跟个夜里头的猫头鹰似的,隔着老远都能瞧见隐藏在一堆树叶中的我。
4.
我喝酒喝得迷瞪,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今儿是皇上特意为我举办的相亲大宴,妙空这老秃驴早就被踢出了邀请名单。为证明我确实看错了人,我从身旁的鸟窝中掏出一个鸟蛋朝树下正看我的人扔过去。
「傅公子小心。」树下有宫女掩口的惊呼。
那秃驴俗家姓氏正为傅,我略清醒了些,扒拉开树叶露出自己的脸,好奇道:「你怎么今日进宫?太后娘娘让你来的?」我就知道太后没那么容易死心,可我都已经瞧中了别人。想到这里,我笑呵呵地插起了腰,挑明道:「你说服得了太后也没用,我已经相中别人了。而且就算你不老我也不会喜欢你。你管得太宽,我被你管了十二年,被管够了,早被管累了。」
想起过往辛酸,我的小脾气涌上心头。我伸手掏着身旁的鸟窝,一气儿将里头的鸟蛋往下面扔。小宫女看得惊心动魄,为了不遭受池鱼之殃,捂着脑袋就往旁边蹦。
妙空居然没让,生生让我砸了两个正着。看着他被蛋液糊了一脸的糗态,我这才觉舒心,坐在枝丫上哈哈大笑。
他无奈地抹了把脸,嘴边居然还敢挂着笑容,他对我招了招手,语气温柔:「你先下来,我与你有话要说。」
我可不上他的当,当年他也经常摆着这样的表情诳少不经事的我下树,结果还不是戒尺、经书地轮番上。
我眼珠一转,看笑话般故作潇洒道:「要不你上来,咱俩还能好好谈谈。」平日里他侍奉佛祖久了,最讲究行止肃穆,怎么可能会做出这如猴儿一般的举止。
可打脸来得突然,下一刻,他居然真的撩起了长袍,手脚并用往我所在的树上窜来。我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坐到我的身边。
「你…… 我…… 」我忽然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当年我离开京都北上时,他还是个性情淡漠的和尚,最快的身形也不过就是将三步并成两步而已。
「已经过去五年了,五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也足够改变一个人。」他定定地看向我,眸子里闪烁出意味不明的光。
我看得浑身一哆嗦,哪里还敢多待,抱住树干就想往下爬。他却伸手将我拉住,借着树叶的遮挡将我环进怀中。从前的僧袍换锦衣,唯一不变的不过是他胸膛间的温度。我被迫窝在他的怀中,眼底终于有些发酸。
记得还年幼时,每每滴水成冰日,他都会经不住我的胡搅蛮缠,让素来体寒的我蜷缩进他的怀抱中取暖。他一手环抱住我一手敲木鱼,清脆的木鱼声与他口中低沉的佛语声交杂到一处,几乎成了我安眠的最佳利器。我每每在他的怀中睡着,便几乎再没被噩梦侵扰过。
如今他又这般将我环抱住,我都怀疑他要是再多念几句佛语,我就要不自觉地软下心肠来。
「慧净,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以后我不再管着你,换你来管我好不好?」他低声呢喃,不啻于在我耳边炸开一道惊雷。
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两眼更是瞪得滚圆。当初我死乞白赖地向他表白,他却义正辞严地许诺要一辈子跟佛祖过,害得我刚刚萌出芽的小芳心被早早地掐了头,很是大哭了好几场。
从前不屑一顾,现在想来玩「追妻火葬场」这一套么?我紧闭双眼装醉,绝对不给他一丁点儿的机会。
他永远也叫醒不了一个装醉的人,只能半揽着我让我靠得更舒适些。老毛病发作,他身上的檀香味是我熟悉了多年的味道,一嗅起便不自觉地心软。我拼命地屏住呼吸,只盼着他能赶紧下树去,也好早早地结束这一场折磨。
等了许久,等到他又自叹了两三波,等到宫门终于要下钥,他才无可奈何地背我下树。
他的后背一如既往地宽厚,我伏在上头转了转脖颈,熟门熟路地去寻找曾经倚靠最舒服的位置。
十岁之前,我经常要扮成小沙弥跟随他外出讲经。我的拿手好戏便是撒泼耍赖,借着走不动道的名头,以快如流星的速度窜到他的背上。
他训斥了几回见不奏效便作了罢,任我在他的背上晃荡得厉害。经由我的摸索,我找到他颈后最为舒适的区域,搁着我的脑袋将将正好。我玩闹累了便将头搁上去,昏昏欲睡到他将我一把丢到柔软的被褥里头去。
而这一次,他并没有丢我,反而叫了宫女带路,亲自送我回了寝殿,又小心翼翼地将我安置到床上。他散开锦被替我掖了掖被角,临走时终于没忍住,在我的额头轻轻落下了一吻。
我在被下捏紧了手心,可到底没肯睁开眼来。
5.
往事不可追,心里的波澜在睡了一觉便平息了去。第二天我便忘记了前一天的不快,只兴冲冲地梳洗打扮,跟皇帝堂兄申请出宫去。
林业邀我游湖,游的是京都最大的芷屏湖。我眺望过去,见湖上画舫成群,里头都塞着言笑晏晏的俊男美女,果不负这「京都第一媒人湖」的美称。
我和林业相对而坐,他笑得腼腆,一边给我斟着茶水一边给我介绍湖面好风光。我笑眯眯地侧耳倾听,坚定地要把这桩亲事给坐实。
相谈正欢时,船尾处忽传来「砰」的一声响,紧接着船身轻晃,害得我俩差点儿坐立不稳。好不容易维持住身形,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妙空那厮的脸。
「傅某并非有意撞坏二位的船只,不过这也算得上缘分。相请不如偶遇,二位不若到傅某的船上歇息一二。」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虽然在跟林业说话,目光却单单落到我身上。
我暗暗咒骂,这湖面这么大,我和林业的画舫也不小,他得多瞎了眼才能直直地撞过来。不过现在也别无他法,眼看着这艘画舫要沉,我和林业只能暂上他的贼窝。
过连接桥时他故意先将林业推了过去,而后款款伸出手来扶我。我佯装不见,自顾自提起裙子独自跨上连接板,他重重踩了踩脚下,那连接板便微微晃动起来。我怒目而视,他却笑得奸诈,再次向我伸出手来,还好林业机灵,转过身来就要扶我。我得意洋洋,握住林业的手便跳过去,看到他失落了几分的眼神暗暗叫好。
等好不容易进了船舱,他又恢复过来,强行挤到我和林业的中间,而后又殷勤地给我俩倒茶。
我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当着林业的面来和我套近乎的机会,所以先下手为强拽了拽林业的衣袖,递眼过去道:「林业,快叫叔。」
我和妙空都还了俗,致使师徒之名不复存在。他大我十岁,差个辈分也不算突兀,且拉开了辈分,我看他好不好意思再对着我含情脉脉。
林业不明所以地转头看我。
我立时夸张地笑道:「小时候贪玩,总是贪图庙会的热闹。傅叔那时候拗不过我,只能换了俗家的衣裳陪我去。我们俩各顶着一头的假发走在街上,周围的百姓们都当我们是父女,一个劲儿地叫傅叔给我买糖吃呢。」
那时我正如年画娃娃般可爱,瞧见了糖人伸手就要。他低声训我不要贪图口腹之欲,我立刻在大街上哇哇大哭。周遭人都围过来帮我说话,把他训得一愣一愣的,说他这个父亲当得忒不称职。他难得羞窘,匆匆给我买了根糖人后便拉着我逃之夭夭,那情那景如今想来还分外有趣。
「傅叔。」林业从善如流,大约也听过了妙空「痴恋」我的风言风语,起了一丢丢的危机之感。
「哎。」妙空竟大方应下。正当我不明所以之时,他又伸手过来拍我的肩,状似无意道,「没想到当初动不动就尿裤子的小娃娃,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我恨不得立时冲过去捂住他的嘴。六七岁的小娃娃尿床怎么了,小孩子经历过大变后身体机能下降不是常有的事儿么?不就是缠着让他帮洗了几回被褥吗,至于他记仇到现在?如今可是有外人在场,这不明摆着败坏我的声誉,叫林业对我敬而远之么?
我气愤难当,龇牙咧嘴地就扑过去。他仿佛早就料到我的动作,十分潇洒地起身避让。我收到他挑衅的眼神若干,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了其他,一扑不成再二扑,非要揍得他满地找牙不可。我俩一追一逃,几步路便挪到了船边。他忽然不逃了,转身停下来对着我笑。
我被他笑得汗毛直竖,赶忙刹住脚步试图撤回。他的动作比我更快,搂着我的腰便将我往船外推出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我尖叫着跌进水中,被水漫过头顶的瞬间,瞧见他也飞速地从船上跳了下来。
船头林业的惊呼已不可考,我赶忙向远处游,想离他越远越好。可他的水性向来比我强,不过三两下便追上我将我困住。
我被迫被他拽上了岸,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迅速从侍从手中接过大氅,将湿透的我裹得严严实实。周遭已经有不少人围了过来,我一把将头埋进大氅里,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少爷,护国大长公主没有大碍吧。」他的侍从早得了他的令,哪里肯给我装鹌鹑的机会,趁着人群围拢过来立即大声嚷嚷出我的名号。
周围人的眼神瞬间便有了变化,我怒目瞪向他,他却朝我弯了弯唇角,眉眼里的缱绻柔情退却,只剩下大功告成后的平静。
6.
大祁护国长公主不慎落水,靖南王家的小公子舍命救人,这种英雄救美的桥段在京都的大街小巷迅速发酵。为了维持皇家脸面,皇上立即下旨给我和妙空赐婚。
我得知消息后气得胸口疼,趁着妙空进宫看我时,毫不客气地将巴掌甩到他的脸上。
「老秃驴,小人。」我骂骂咧咧,收起平日里惫懒的笑。
他生受了我这一巴掌,可眉眼纹丝不动,眸底的神色甚至毫无波澜,赧然又是佛祖跟前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然模样。
许久,他才轻叹一声,一如从前抚上我的头顶。只不过从前掌心能贴着头皮的温度,如今我长发及腰,毛茸茸的触感叫他恍惚丛生。
「慧净,事已至此,你还是放弃吧。」他双手合十,口中轻念佛语,劝诫我的话一如当年。
大戏落幕,我与他皆撕去了伪装。他看似慈悲与仁爱,实则早早地向皇权屈服,当年收我为徒只是为了全面看管于我;而我瞧着没心没肺,实则心怀满腔仇恨一直未消。
当年,我父皇并非无子,在他病入膏肓时,他身边的一宫人得他一夜临幸竟有了身孕,且御医们几番把脉皆断言是个男胎。父皇还没来得及欢欣鼓舞,那宫人竟小产了。我本以为这不过一场意外,可直到父皇有一天趁着精神头稍足时将我喊到床边,才叫我窥得事件的真相。
「皇儿,待父皇去后,你一定要护住你的皇弟。」他不停地喘着粗气,嘤嘤叮嘱道,「你是公主并无威胁,你皇叔继位后也不会多有为难。可你始终要记住,隔房的亲缘,终究比不上血脉嫡亲。」
他与我说起宫闱密辛,比如他的子嗣缘分为何如此稀薄,又比如那怀孕宫人为何在他的严密保护下还会屡遭不测。
「你皇叔不是想求一个名正言顺么,朕偏偏不让他如愿。」他从目光中迸出深深的恨意,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硬生生掰下的传国玉玺的一角。
他早已计划好了一切,在他薨逝后,我将会带着这块玉玺角出宫与我即将出世的小皇弟汇合,然后在忠心耿耿的皇家秘卫的掩护下平安成长。等到皇弟长大成人,我们便拿出这玉玺角振臂一呼,届时必能得天下忠君义士的追捧。
他命令心腹御医划开我肚腹间的血肉将那一角塞进去,宫中眼线丛生,也只有将玉玺角缝合进我的身体里能叫他放心。我疼得冷汗直流,他紧紧圈住我的手腕,蛊惑道:「皇儿,待你皇弟顺利登基,你便是我大祁最大的功臣。」
如果说,但凡皇叔能待我好些,我兴许还会犹豫一二。可在宫中半年,我收到的不过是淡漠与戒备。新晋的公主堂妹们很是不满从前对我的卑躬屈膝,一朝得势立刻马不停蹄地轮番欺负起我来。
我不愿这般狼狈地寄人篱下,是以迅速找了理由出宫。父皇的暗卫们果然来寻我,告诉我皇弟已经平安降生,我虽欣喜若狂,却已经不能轻易离开。
皇叔的眼线密布京都,我一个大活人想要突然消失本就举步维艰,更甚的是,现在的我还必须作为靶子树立在前,万不能叫皇叔一家子发觉出皇弟的存在。
我再次划开皮肉取出玉玺角,为了掩藏伤情便坚决要拜妙空为师。为了留在皇觉寺,我弃了我的满头青丝。打定的主意便是寺里的和尚都是男人,为避嫌轻易靠不得我身,自然便能藏住我受伤的事实。
可饶是我万般小心,还是被妙空发现了。
7.
那日我因失血过多高烧不退,他作为我的师父亲自来瞧我。我只记得有一双冰凉的手落在我滚烫的额间,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早逝的亲娘,抱住他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他似乎僵了一僵,许是我年纪太小,他将我视作子侄,我一个劲儿地钻他怀抱,他也没忍心推开我。
我确实烧糊涂了,居然忘记自己的腰腹部有伤。他一查看之下大惊失色,转身便要去为我找郎中。我总算清醒过来,匆忙便将他死死按住。
我如猴儿一般吊在他的身上,因恐惧与疼痛哇哇大哭。我哭声震天引来了旁人,他倒记得为我掩护,拿衣袍将我包住。
我感动得无以复加,真心把他当做可以依靠的人。
也怪那时太蠢,我受他照料三五日,错把他对我的献温暖当成是对我父皇的表忠心,待到父皇的暗卫来瞧我时,居然也没避开他。
我犹记得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刹面色终于有了变化,眸底的神色更是晦暗不明。他利落地赶走了暗卫,转瞬便将我从地上抓起,一气儿扛到大殿里头去。
他将我按跪在蒲团上,让我对着如来佛祖念诵经文。那些个拗口的经文我如何能记得住,更何况我正心中忐忑,就怕他向我皇叔禀报实情,是以更没心思与经文打交道。
他抬眼过来,眼中神色已然清明。他一字一句念与我听,再叫我挨个重复出来。待我磕磕巴巴地念完全经,他又弯下腰来将一串佛珠缠到我的手上,垂落的眉宇里更透出悲悯之态。
他说:「我不会告诉皇上你的所作所为,但盼你日后好自为之。」我怔怔点头,心底刚要掠出狂喜,他又重新直视向我,郑重道:「慧净,你既已入佛门,便将红尘俗世都忘却了吧。」
我怔怔听完,尚不能明白他话中深意,待到日后自己行止被禁,才慢慢回过味来。
自那日以后,他便以皇家寺庙要格外注重安全为由,求得皇上遣了一队禁军来护卫,叫我父皇的暗卫们再也进不得庙来;他还亲自看管于我,几乎全天候地将我带在身边,等闲也不叫我出得门去;他又加大了对我课业的监督,妄图用佛法抹平我心中俗愿……
我哪肯轻易服软,却也怕真正惹急了他会给皇弟招致灾祸,便只能故意和他对着干些无伤大雅的事儿。比如尿床叫他洗被,比如当着他的面啃鸡腿,比如对着佛像不敬,比如懒怠打坐诵经……
十二载光阴飞逝,我便在这样的闹腾中长大。经年相伴的情义刻进形影不离的点点滴滴中,除了不让我与我父皇的暗卫取得任何形式的联系,他似乎越来越包容我的一切。
我本以为他待我不同,可等到北戎的和亲文书送来,他竟亲自跑到皇上跟前荐了我。现任的皇帝堂兄醍醐灌顶,当即便传了我入宫听封。
我试图逃跑,他却拿着当年「不检举我」的承诺相威胁,致使我不得不顶着「深明大义」的名头远赴北戎。
在城外的辞行长亭里,我见到了他。那日,我背井离乡狼狈北上,而他身披袈裟荣升方丈。
……
「你知道吗,在北戎的每一天,我都生不如死。」我咬紧后槽牙,死死看向他,「你常说佛度众生,难道我便不是众生,我的皇弟便不是众生?如果我皇叔不曾篡权,我将会是这大祁最为尊贵的公主,我的皇弟更不用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北戎老王的后宫妃嫔多出自北戎权贵之家,内斗的同时却一致排外。老王年迈招幸不动我,恰又给了她们攻伐我的借口。若不是有贵人相助,我根本活不到北戎老王归西的那一日。
我这现今的皇帝堂兄在北戎老王离世后招我回朝,又给我另选夫婿,也绝不是真对我有多么浓重的愧疚之心,这不过是他妄图高调展现大祁实力的一环,用以震慑南边一众蠢蠢欲动的蛮夷小国。
这些不过都是权谋下的挣扎与纠葛,他视我为棋,我亦可以以他为跳板,引我皇弟一派的人马入京来拨乱反正。
「净慧,如今正是国泰民安时,千万别叫自己成为这大祁的罪人。」妙空依旧顶着他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仿佛自己是拯救众生的佛陀,看得我几欲作呕。
他见我愤愤转头,不知怎地竟从眼底渗出哀伤来。那一抹的哀伤将悲悯冲散,他捉住我的手,急切道:「我已还俗,我愿用余生来温暖你,叫你忘却从前的痛苦。这样,可好?」
8.
「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痴恋你的小女子么?你这般惺惺作态,不就是想从我口中套出我真正的计划。」我冷冷出声,笑他的自以为是,「既已被你识破,你自去皇帝跟前邀功去。」
我故意负气说道,我猜度一二,他定是认为我试图在婚后掌控林家,想借着林家来兴风作浪。可他没有十足的证据,所以便只能「以身饲虎」,好将林家从这其中摘出。毕竟我的驸马人选定会出自权贵之家,就算不是林业,别家也能成为我的「弑君」助力。
「不会,再不会了。」他苦笑着摇头,将我紧紧抱住。
我拼命挣扎,尖叫着将他打出门去。阖宫都能听到我的歇斯底里,皇上也深感歉疚,下了朝特意过来安慰我。
我伏在大迎枕上哀哀哭泣:「皇兄,那秃驴太老了,而且我和林家小公子看得挺对眼的。」
「皇妹,这不是事急从权么?且那傅家公子以前虽是个和尚,可对你并非全然无情。」皇上小心翼翼地劝着,间或瞟着我的动静,「你不知,那年他在城外送走你后便口吐鲜血不止,这几年一直在寺庙里静养着。前些日子一听说你要回京,居然连当初立下的『此生只侍奉佛祖』的誓言都不顾,执意还俗来参加你的驸马位遴选。他,大抵对你是真心的吧。」
我微微一怔,心口不自觉地疼了一疼。思虑半晌,我终于接下圣旨,只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想再去见林业一面,也算给那段被迫戛然而止的情缘画一个圆满的句号。皇帝堂兄见我不再闹腾亲事,大手一挥允了我的请求。
约莫隔了三四日的光景,我终于得以出宫。我与林业对坐僻静空旷的山头,两两对坐无言。
许久,林业起身为我倒茶,等到外头送来已清除眼线的消息后才缓缓舒了口气。他恭敬地立到我的身边,回禀道:「公主,万事本已备齐,可如今驸马人选出现大变动,下一步棋恐多生波澜。」
是了,林家确实是我弑君的筹码,却并不是被迫地卷入,而是主动地参与。
弑君需要多方最完美的配合,我一个人根本孤木难支。庆幸的是,我的皇弟终于长大成人,这么多年以来,他得一干忠臣义士的辅佐,已渐渐凝聚出一股不大不小势力。当得知我即将从北戎回归,他还派人与我取得了联系。他说他的人手已成功策反了京都的林相,而我的回朝便是拨乱反正的最佳契机。
后来定下的计划便是我与林业终成眷属,因着皇帝堂兄承诺过会亲临我的婚仪现场,所以我与林家可提前在林府内打好埋伏。等到我与林业给皇帝行礼时,颇有些功夫傍身,且离皇上最近的林业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拿下。
之后,已在林相安排下偷偷进城的我皇弟一派的人马、早就安插在京都各地的北戎细作、本就效力于林相麾下的部分禁卫军齐齐发力,挟天子于众人面前细数罪状,后再闯宫门夺回地位,我皇弟荣登大统便能指日可待。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偏偏妙空半路杀出。
「如今箭已在弦上,偏偏傅家公子横生枝节。」林业脸色阴沉,不敢怪我当日在船上的鲁莽,只能将罪过都归到妙空头上,「无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个人都留不得。唯有他死,你的驸马之位才能被重新空置出来。」
我心中一慌,下意识地便想开口阻拦。他又转身与我行礼,郑重道:「那妙空虽与公主有师徒之义,可江山社稷到底重于私情。公主也不想瞧着康明先帝在九泉下难安,章惠太子在外颠沛流离潦倒一生吧。」
我心中一凛,脑海中全是父皇死不瞑目的惨状,以及我在北戎时的举目无亲。愤怒重新占据大脑,我狠狠点下头颅。林业满意地看向我,递与我一包可致死的毒药。
我揣进怀中,等回了自己宫殿时才明白自己到底即将要做什么。心,又拼命颤抖起来。
又过了几日,林业着暗线催我。我情知已然不能再拖,遂深吸了口气后给妙空下帖,我约他去皇觉寺的后山上消夏,他欣然前往,丝毫不知那将会是自己的死期。
皇觉寺的后山景色清幽,山腰处建有一清雅凉亭,从前我最喜欢在亭中打瞌睡,每每醒来,身上总会多一件薄厚适宜的僧袍。僧袍的主人就在我的身边诵经,对上我双眸的神情里,深深的无奈总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宠溺。
想到这里,我手中已然下了药的茶壶便有些握不住。不一会儿,妙空拾级而来,他远远地瞧见了我,唇边笑意乍起,融融笑意暖若朝阳。我匆匆低下头去,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正当我心神不定时,他已然爬过长梯踱步到我的身边,见我茶水周全很是欢喜。他过来拉我的手,颊边笑意经久未散。
他笑着说道:「我真的很高兴,你还愿意给我机会。」
我匆忙给他倒茶,他正沉浸在欢喜里,一时不察我的反常,接过茶杯便欲一饮而尽。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两只手下意识地蜷缩成一团。
9.
「活菩萨,这不是活菩萨么?」
忽而,一道惊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我与他同时回头,正瞧见一位背着草药篓的老妇人万分惊喜地盯着我俩。
「真真是活菩萨,想不到老身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二位恩人。」老妇人眼中闪着泪花,放下药篓便给我俩磕头。
我与妙空赶忙将她扶住,她执意不肯,结结实实磕完三个响头才颤颤巍巍起身,虔诚道:「两位活菩萨受得这礼,老身是江南人士,当初要不是得两位活菩萨的救治,老身早就因为瘟疫早早地去了地府。」
提起过往,我的心狠狠一揪。六年前,我随他去往江南会友,准备回京时江南遭遇水患。洪水冲破堤坝淹没良田万亩,无数百姓被迫流离失所。他素来精通药理,更有着慈悲之心,得知此事后便四处奔走,无偿为众灾民问诊看病。
我跟在他的身边忙前忙后,本想尽一尽绵薄之力,可一日醒来竟突然头昏眼花。他赶忙为我诊脉,一诊之后大惊失色。
是疫症!时值盛夏,洪水过后瘟疫蔓延,初时没人能够诊断得出,待得他察觉不妥时已有大片的村庄遭了殃。
官府紧急派人来封锁感染有疫症的村庄,我与他暂居的村子也被封住。他因尚未被感染,按理说得被安排到别处隔离。
即将孤独一人的恐慌彻底地将我笼罩,我紧紧拽住他的衣袖号啕大哭,满目惊惶里视他为唯一的依靠。他到底不忍,冒着被感染的风险自愿留下来陪我。
我又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他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直伴在我身侧。他很是耐心地安慰着我,细细为我擦去一时怯懦的泪水,直到我睡熟后才能腾出手来研究瘟疫治疗的药方。汤药苦涩,我仗着生病胡闹,他也很有耐心,轻言浅语地百般哄我。等到我终于熬过来时,他却因劳累过度倒下……
想到此处,那杯由我亲手斟出的茶水便如洪水猛兽,我飞快地将那茶水泼尽,又假装打翻茶壶。幸亏那老妇人感恩感得实诚,他只顾着去扶人倒没注意到我的动作。
我偷偷觑了他一眼,一时间又悲从中来。在他眼中,我从来都只是他需普度的众生里微不足道的一员。那时我因病情而惊惶,慌不择路地扑进他的怀中。他虽没有将我推开,可那异常温暖的怀抱外,他的心却如止水。软玉温香在侧,他也能面色平静地口念佛语,清明的双眸更无一丝情欲的杂念。
「老妇人还记得,你们两位菩萨带着可以救命的药方来为我们看病,还细细教导我们清洗消毒的法子。俺那唯一孙儿的性命便是被你们给救回来的。」老夫人说着说着,眼泪又不自觉落了下来。
我俩将她扶坐到凉亭边,她又絮絮叨叨起这些年的经历。她的孙儿很是孝顺,自己要入京赶考,担忧祖母无人照料生活难以为继,特意一同带进了京。她生怕加重孙儿负担,自进了京便时常上山采药,回头卖些银钱也能补贴家用。
「当今圣上可是个天大的好人呐,俺们本以为要好些个年岁才能缓过来,可圣上不但早早地便派人去赈了灾,还替俺们重建家园,又特意减免了几个受灾最严重村子里头科考举子的进京盘缠,好叫他们能安心备考。」提起我的皇帝堂兄,老妇人连连竖起大拇指。
「当今圣上,确实是个明君。」妙空跟着应和,并转头看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敢情是他寻了这老妇人来,故意说这些与我听。
一念至此,我只恨自己把茶水泼早了些。
10.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我气呼呼地回宫,实在不愿与这个时时都想感化我,打消我报仇念头的妙空多半句言语。
谁知我还没气上几天,傅家竟传来消息,说是妙空重病缠身,夜里说起胡话时,口口声声念叨的都是我的名字。傅家人爱子心切,只得匆忙替了名帖入宫,盼我能前去探望。
我嘴上说着不想,可心里还是不自觉地挂念。皇后皇嫂看准了我的口不对心,佯装拿捏住身份命我前往。
傅家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与我在厅前简单叙话后便领着我去往妙空的住处。我扭捏应下,走到半路却被一女子拦下。
那女子华鬓锦服,宽大的裙裾曳地。她趾高气昂地立在我的面前,粗声粗气道:「就你这个从前的秃驴、现今的二嫁寡妇,也敢肖想簪缨傅家。」
「大嫂,我们还是先走吧。」另有一女子小声地扯着那华服女子的衣袖,音调怯懦,可言辞却满是挑拨,「她毕竟是圣上亲封的护国大长公主。」
「不过是伺候了别国的老头子一遭,算护得了什么国。本宫可是圣上亲妹,岂会怕了她。」华服女子听罢果然火冒三丈。
这二人我都认识,一个是早早嫁入权贵周家的黎阳大长公主温倩,一个是周家嫡幼女周琴。
听闻周琴一见妙空误终生,如今看来颇为属实,指使人打击我这个情敌可不遗余力。至于温倩,从前在宫中便欺负得我最厉害,如今就算嫁为人妇,也没肯收敛几分脾性。只要能欺负到我,就算成了枪靶子也未为不可。
可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夹着尾巴讨生活的失怙公主,我挺起胸膛,打算和她硬钢。如今我护国大长公主的品阶,可足足高出了她黎阳大长公主一个等次。
「这里是傅家,不是你们能随便撒野的地方。」忽而,我身后传来一道虚弱却坚定的嗓音,妙空由人扶着匆匆赶来,伸手便将我护到身后。
「这里是皇觉寺,不是你们能随便撒野的地方……」时空转换,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时他也是这般坚定地护我在身前,面对强权毫不退缩。
当年,温倩还是宫中的三公主,她随我皇婶来皇觉寺礼佛,穷极无聊便打起折腾我的主意。她飞快地踢开我的扫帚,命人将我按住,又拿泥巴糊满我的光头,笑得恶毒又肆意,「本宫这可是在帮你长头发,脑袋上光溜溜的怎会好看。」
我拼命挣扎,可终究势单力孤。也就是在那一日,我头一回瞧见了冷言冷语的妙空。他将我拽出钳制圈,先拿自己的衣袍给我擦净了脑袋,而后将我牢牢护在身后,毫不留情地将温倩赶走。而后,他转过身来笑着安慰我一二,那笑容如暖流注入心田,浇灌着我冰封日久的心魂。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我的恶作剧便越来越无伤大雅。他挡在我前头的身躯伟岸,早已成了镌刻在我心底的一道深痕……
「黎阳大长公主尚是守夫孝之身,着实不宜出现在我这喜事将近的傅家。」妙空的一道冷斥将我拉回现实,我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身子与心,皆不由自主地狠狠颤抖着。
「至于周姑娘,」他将背脊挺得更直,嗓音里几乎坠上了冰碴,「傅某心中最恶挑拨离间之人。且傅某今日将话挑明,傅某心中唯有温家阿容,生愿同衾死愿同穴。周姑娘好意恕傅某无法接受。」
温倩与周琴双双一愣,而后脸颊通红成一片。温倩意欲爆发,妙空却看也不看,只拉着我扬长而去。我浑浑噩噩地随他拉着,直到走出老远才反应过来。
「不要怕,有我在,以后,我会护着你一辈子。」他笑如春花般灿烂,欣喜于我的到来,眉宇里的温柔缱绻,仿佛我便是他掌上明珠,叫他此生都要珍而重之,爱之护之。
我默默闭上双眼,想要全心全意地软在他的怀中。可昔年他送我北上的决绝仍历历在目,叫我如何能相信他如今的真心。
左不过就是,一场以情意为名的牢笼罢了。
更何况,我还有我未尽的责任,他亦有他始终如一的坚守。位于对立面两端的我们,又怎么可能真正走到一处。
11.
我重重将他推开,直到成亲之前都没再去看过他。
大婚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从宫中发嫁,着凤冠霞帔,顶龙凤呈祥。妙空身披红衣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周遭道喜的人回谢时还偶能听见拼命压抑的咳嗽声。我在轿中捏紧了衣袖,半是担心半是紧张。
我不去看他,他的消息还是会被送进宫,不外乎是时而高烧不退、时而咳嗽不止。我想视而不见,可又总是不自觉地心焦不已。
至于紧张则是思虑公主府中的安排,因他的病,皇上下旨推迟了婚期,直至我的公主府竣工可用。林家倒是长舒了口气,前段时间里的各项奇袭准备一直有条不紊。
大祁公主下嫁一般都是在公主府邸内准备婚仪,可当初与林家密谋时我们便算计好婚期,使得其赶在我的护国长公主府竣工之前。这样婚仪便能摆放到林家,能给林家更加充分的准备。
后来遇上妙空「抢亲」这档子事儿,公主府便成了退而求其次的最佳选择。妙空病得适时,一直等我公主府布置妥当后才缓过劲儿来。
我这一路惶惶,倒也没心思在意外头的喧嚣。转眼公主府已到眼前,忽然有人敲响了我的轿门。紧接着轿帘被人高高掀起,我的眼底出现了一双红色长靴。长靴的主人弯腰向我靠近,熟悉的檀香味令我心安。
「阿容,我来娶你了。」这是妙空第二次喊我的名字,容之一字在他的唇边缱绻,我倏然便落下泪来。
他伸出虚弱的双臂,将我拦腰高高抱起。抱住的瞬间,他脚下微微踉跄。我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靠近他胸膛的耳朵听见他浓重的喘息声。
「驸马,抱新娘子入正堂这种事,是可以代劳的。」旁边有喜娘畏畏缩缩地劝说,想来是也瞧出了他的气力不济。
「自己的娘子,总要自己抱住才踏实。」他淡淡地拒绝。我虽然盖着盖头,却笃定了他此刻的眼神,温柔缠绵,与那日我在林府时瞧见的别无二致。
他走得极慢,可每一步都稳稳当当。我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忽生出一股错觉,只盼着这段路程能够再长些。
终于,正堂已至,他将我轻放到地面。盖头下的视线里出现明黄的一角,想是皇帝堂兄已经坐上了主位。随着礼仪太监的高声唱喏,我与妙空齐齐对他一拜。
就在皇帝堂兄含笑受礼的瞬间,我忽然掀开盖头冲向他。鬓间发钗化为匕首,我将刀刃架在他的脖颈上。
「阿容,不要。」妙空刚欲开口,便咳得几乎直不起腰。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居然敢在婚仪上直接动手弑君。
一侧假扮成小太监的林业哪里肯让他乱我心神,一脚将他踹晕在边上。我下意识地瞥过一眼,又迅速将注意力回转到手边的匕首上。
紧接着,林相从贺喜的诸多臣工中走出,他对着我端敬行礼,而后转身对着众朝臣昂扬道:「先帝无德,先有毒杀明德帝在前,后又诛杀章惠太子在后。我等饱读圣贤之书,自当明嫡长之规,遵正统之仪。」
我早已与他言明过当初种种,如今他更寻来了关键的人证物证。昔年阴谋被摆上台面,一干朝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今日正是迎回正统的好时机,明德帝英明,早早地便将唯一的龙嗣潜藏民间,并以玉玺的一角为号。今日愿追随本相拥立幼主的皆是我大祁的忠义之辈,待得幼主继位,必定对你们大加封赏。」林相话音一落,又从四面八方涌出身披甲胄的兵士,团团将众人围住。
这一威逼与利诱之间,果真有部分倒戈之士。林相满意地连连抚须,老神在在地独立高堂。
皇上目若喷火,冷笑道:「老贼,没承想你隐藏得如此之深。」
「多谢皇上夸奖,老臣不过是行拨乱反正之职罢了。」林相拱手一笑,目光从握着匕首的我身上略过,从眉眼里透出深深的得意来。
皇上眉头紧锁,见台下诸臣偶现动摇之色,立即高声呼道:「那章惠太子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林相试图谋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立时便有朝臣附和,询问林相该如何证明其所拥立之人的皇家血脉正统地位。林相讽然一笑,只是将那人押下,再命外头不断送进最新的讯息。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外头送进的消息愈发地对皇上不利。我皇弟一派的人手,经年策反的禁军,以及北戎潜进的细作都到达自己指定的位置。朝臣们不断地观望,约莫四个时辰之后,众朝臣已泾渭分明地划分成两个阵营。
「没想到,我朝中竟有如此多首鼠两端之辈。」皇上赫然长叹,而后又敬重地对着另一波始终不曾动摇的朝臣长行一礼。
「敬酒不吃吃罚酒。」林相也失了耐心,抬手便指向那一堆硬骨头里的刺头。立时便有护卫提剑而去,势必要叫那人血溅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何处破空一箭正中那护卫心口。护卫应声倒地,林相惊愕回头,只见一波接着一波的黑衣人不知从何处出现,已然悄无声息地布满墙头。
而我,已然将皇上缓缓松开,且成护卫姿态。
12.
林家人皆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林相更是从口中愤愤吐出「叛徒」二字。
我收了匕首,冷冷道:「这天下从不是一家的天下,这是我大祁百姓的天下。我既担了这大祁活菩萨的名头,受大祁百姓奉养多年,便总要为百姓们的福祉做些努力。」
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黄雀在后的布局。我早早地便与皇帝堂兄达成共识,借着这场成亲大戏将一直试图搅乱朝纲的林相一党一网打尽。
五年前的天灾发生后,先帝便被我父皇放在宫中的暗线暗害,那时京中的谣言为林相一党所传,边疆的战事则由我皇弟身边的谋士勾结北戎而挑起。
数管齐下,不过是想挑起大祁内乱,好叫我皇弟能够浑水摸鱼。可这般所谓的拨乱反正,却是以江南、边疆的百姓安危为代价。
妙空逼我修佛多年,虽不曾洗刷去我的复仇心态,可到底在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里教会了我何为众生悲悯。
我犹记得那年江南之行,我见过无数因天灾而被迫失去家园的百姓们,那每一张在泥淖里挣扎而日渐麻木的脸上,却依旧顽强地附着着活下去的渴望。
我与妙空倾力相帮,他们便视我们为活菩萨,对着我们虔诚地叩拜。他们的愿望太过朴素,不过是求片瓦遮身,再求米粮果腹。
百姓何辜?如果不是现在的皇帝堂兄当机立断,暂缓先帝的一切丧仪,一切以赈灾为要,恐怕那场泼天的大祸里,遍野的冤魂便能塞满地府。
另外,无论是江南的官员,还是南下赈灾的钦差,他们都实打实地冲在第一线,将赈济灾民为首要职责。我犹记得自己当初感染上的那一场疫症,虽说有妙空不眠不休照顾的功劳,可若无官府银钱与药材的及时补给,我能否活下来尚未可知。
即使我对皇叔一家心存偏见,却也不能否认,他们治下的大祁吏政清明,一切皆井然有序,比我父皇掌权时强上数百倍。
后来,我与妙空又回了京都,京都里已然谣言四起。那时,我皇弟的人马终于在暌违多年后与我重新取得联系,他们得意洋洋地叙述着他们的煽动民心的计划,半分未觉如此行事有何不妥。
当我知晓那北戎战事也是由他们挑起时,我几乎如坠冰窟。硝烟里的边疆百姓躲得过天灾,却躲不过阴谋下的人祸。偏偏他们还对我的愤怒嗤之以鼻,反拿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借口来搪塞。
我的信念在那一刻被狠狠动摇,若叫这群视百姓为草芥的人掌权,那大祁又该走向何等凄惨的境地。还有,被这帮人教导了多年的皇弟,真能治理好大祁吗?
幸亏这位皇帝堂兄是个极有本事的,他在全力救济江南灾情的同时还能兼顾北方,大胆用将抵御边关战火。这般的英明之主,这般的爱民之君,才是大祁百姓们最需要的吧。
信仰的崩塌不过一瞬,在皇帝堂兄对我晓以大义,希望我能去和亲北戎时,我挣扎良久还是点了点头。就让我将这公主的身份发挥最后的光与热,为我皇弟一党的人马赎罪吧。
我本以为,所有的阴谋都会随着我和亲而终结。可我万没想到,我皇弟的人马与北戎勾结甚深,卷土重来后,他们宁愿卖国也要夺回皇位。
当皇弟派来的说客寻上我,请求我稳坐北戎太后位,将北戎彻底变成他这一党的盟友时,我的脑海里反复轮放的,却是江南的饿殍与疆北的硝烟。难道我真要助纣为虐,将我大祁百姓再次拖入深渊?
我不要!我假意逢迎,暗地里却早早地传信回大祁,陈情与皇帝堂兄。皇帝堂兄大胆谋划,摆下迎我回朝,为我择婿的棋局。我皇弟一党与京中林相一派自以为能瞒天过海,遂将计就计地叫我与林业成亲。
局中有局,唯一没想到的便是妙空会突然插入。他还俗来娶我,自以为是地以身为牢,想用后半生的相守来彻底感化我。
我却不能、更不愿告诉他真相。一是怕隔墙有耳耽搁大计,二是因为,我心中有怨。
我那么喜欢他,可他却从未真正将我放在心上。
13.
妙空是潜心向佛的得道高僧,他心中有佛,当初就算收我为徒,与我朝夕相伴,也不过是想将他心中的佛也深烙入我的心中。
初时,我为了心中妄念,确实一心只与他作对。可试图远离的同时,我又不自觉地向他靠近。
幼年失怙的孤独是由他抚平,辗转反侧的惊惶是由他压制,屡遭打压的委屈是由他安慰,不知何时起,我习惯追寻他的影子,唯有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味才能叫我心安。
初时我不懂,只以为这是绝望之人的依恋,可当他不顾自己的性命将得了疫症的我圈进怀中时,我便知有些情愫早已深入骨髓。
他心中存着大义,存着众生悲悯,我不怪他向皇帝堂兄举荐了我,只求能在分别之前,向他求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自江南归来,我便放纵着我的热情。我故意忘却他的身份,只当他是我一心追求的心仪男子。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我,甚至将我赶出皇觉寺。
我换回锦衣的那一夜,他终于给了我重新见面的机会。彼时,他跪坐在蒲团上,对着如来佛祖塑像轻敲木鱼。他本微阖着双眸,瞧见我来才缓缓抬起眼皮。
「妙空,我就要走了,这一别说不定便是一辈子。」我跪坐到他的身边,侧头牵住他的衣角。
他敲击的动作流畅,丝毫不曾因我的话语产生任何的波动。他肉唇的呢喃里是袅袅佛音,似对我的远离不置可否。我紧紧盯住他的双眼,想从里头看出些别的情绪。可那里头平静如斯,许久,他才低语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此去和亲乃是无量大功。」
我将他的衣角拽得更紧,执意问道:「妙空,我们俩好歹也相处了十二载。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就是在某一时某一刻?」
他终于抬起手,却是将自己的衣袖从我手中拽出。他合十掌心,无奈道:「慧净,你着相了。」
这句话,是对我的奢求最无情的讽刺。我终于忍不住,伏在蒲团上号啕大哭。他并未如从前一般来安慰我,只是淡漠地从我身边走过。我绝望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滚热的心在那一刻被寒冰封存。
此后经年,我与他再度相逢。他蓄起了发与我虚与委蛇,借着我当初对他的情义,只为了完成他度化我的壮举……
「你能知道些什么,我儿要是不心悦你,何必冒着生命危险还俗?我儿要是不心悦你,何必叫自己卷入这一场纷争?我儿要是不心悦你,何必拼命为你挡下哪一剑?」傅老夫人哭得歇斯底里,就在这一刻,她根本顾及不得我公主的身份,只怕是连生吃了我的心都有。
那一日的博弈诚然叫我皇帝堂兄大获全胜,可妙空却为救我被一剑贯胸。彼时林相一党见大势已去,急欲抓我做人质来逃之夭夭。那林业本就扮成小太监离我离得极近,又是个会武功的,于咫尺之内来抓挡在皇帝堂兄身前的我易如反掌。
是一直伏在地上喘息的妙空抢先一步向我扑来,他的嗓音沙哑而急迫,他的步伐踉跄而慌张,他如最伟岸的山峦挡在我的面前,不肯给林业半分机会。
林业狗急跳墙,愤愤抬剑便刺。那剑从他的后心刺入,殷红的血染红他的衣襟。他恍若不觉,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将我的眼睛遮住,浅笑道:「阿容,别怕。」
「阿容,别怕。」这句话如同一句魔咒,不停地在我脑海里盘旋。我惊叫着晕厥了过去,在床上昏睡了三日后醒来,却一直不肯去见他。我固执地认定着,只要我不念不想,他便不会有事,他还是从前那个对我不屑一顾,只将佛祖心中留的得道高僧。
可傅老夫人却冲进宫来,她老泪纵横,疲惫的眸里满盛着哀恸。可她依然坚持把话说完,带着她亲子一身的无奈与黯然,「相士早就说过,他的身子经不得太大的情绪波动,唯有送进庙中,叫得安宁护住他一生。我们虽不甘愿却也认了,可自从知晓你要回来的消息,他便非要还俗。他满心欢喜地等着与你的相见,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伤他,让他的身体一日弱似一日。他强撑着一口气也要与你成亲,可这样的成亲又能换回什么!」
14.
傅老夫人终究被架了走,她癫狂叫道:「我知道你是怨他当初抛弃了你,可你此次回来也报复够了,你便不能让他安心些去么?」
我拼命捂住耳朵,根本不肯相信她的每一句话。妙空心中根本不可能存得下我的身影,当初送我去和亲的是他,狠心拒绝我的也是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堂兄也寻了来。他悄然长叹,见不得我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只能将实情缓缓道出。
皇帝堂兄说,当初妙空知我将归便一意还俗,知我选婿便欢喜来应。他虽不清楚我的计划,却一直坚信我的为人。他相信我不可能做出于国无益的事,又生怕陡然来献殷勤的林家会对我不利,所以便做出诸多设计。
皇帝堂兄生怕他破坏大计便据实相告,他更加担忧不已,怕自己不在我的身边而不能保护我。是以,他强行将自己塞进棋盘,为的便是能在最后一刻也挡在我的身前。
「他果真做到了,救下了他的心中欢喜。阿容,你知道么?他当时只求了我一件事,便是叫我别将真相告知于你。他愿意你一直恨着他,这样你才能在他死后,慢慢地将他淡忘,去过你顺心遂意的人生。他的生命啊,注定是不会长久的。就在他喜欢上你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一颗注定要因为你而波澜起伏的心,根本承受不住生命之重。」
我愣愣听着,根本无法将这些字句组合到一处,等到终于明白过来,泪水早已浸润了整个脸庞。
妙空终究死去,就在我赶着去见他的路上。我踉跄着跳下马车,尚未进门,里头已传出震天的哭嚎。我到底晚了一步,只能隔着悲恸的人群与了无生息的他遥遥对望。
我缓缓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入手可及不过虚无。我再次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他已停灵。我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皇帝堂兄悠长叹息,他轻拍着我的肩头,道:「阿容,且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不用了,再不用了。」我闭上双眼,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他这也算得为国捐躯,到底没负他多年佛法的研习。我还是早些启程,北戎那边还等着我回去。」
在这环环相扣的棋局里,任谁都不会想到,那已薨逝的北戎老王才是最高明的猎手。他早就察觉到北戎镇南王的不臣之心,甚至早早地便与我的皇帝堂兄互通有无。
我犹记得他临终前的一刻,他单独将我喊到身边,灰败的眸中露出最后一丝精明,「我北戎愿与大祁世代交好,更愿叫我儿续娶你为我北戎王后,只盼着你也能成我所愿,能好好配合将镇南王的势力一网打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北戎老王知自己继位之嗣并无大才,所以愿献出未来北戎王后的宝座,只盼着能以我为纽带来获得大祁的鼎力支持。此次经由我的「择驸马」之路,也着实折损了北戎镇南王在我大祁的精锐势力。
这也是皇帝堂兄轻易便同意了妙空请求的原因,为保北戎往后的脸面,我的亲事便只能是一个没有任何情感掺杂的局。挑选一个曾经的得道高僧为驸马,更能叫这场婚礼看起来荒诞无边。我当初执意对着妙空冷言冷语,或多或少也是知晓自己在大祁不过暂留数月,委实不愿再横生出过多的纠葛罢了。
几日后,皇帝堂兄再一次送我离京。他郑重对我行礼,谢我心中家国大义。我面色沉静着回头,微微回望过京都方向后,马不停蹄地北上而去。
我又重新拾起了佛经,在木鱼的敲击声里获得平静。我一遍一遍地念诵着往生咒,也不知妙空能否收到。
转眼之间,和亲队伍进入北戎境内。正逢沙季,漫天的黄沙几乎遮蔽了双眼。人们在沙地里寸步难行,忽然,有人靠近我的身边。
那人身上的檀香味如此地熟悉,那人的胸膛又如此地温暖。
我倏地便落下泪来。
【后记】
我的心上长了一个瘤子。
神医在我六岁时下了断言,我这辈子必不能大喜大悲,最好能清心寡欲一世。
爹娘哭红了双眼,到底忍痛将我送进了皇觉寺出家。我闻静谧的古佛钟声十四载,心魂甚是宁静,身体还算康健。
二十岁那年,我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宫廷里头没了爹娘保护的小公主,居然没有半分畏畏缩缩的性儿,反而胆大包天地寻我做她的师父。
习多年佛法,我性子已然平淡,微微好奇一场也就作罢。我本以为教导一个小公主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她看似天真无邪的背后却藏着深刻的复仇之念。
她染血的腰腹与惊惶的怨恨混在一处,立时便叫我警惕起心思。我想过陈情与帝王,可到底记得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大爱。所以,我决定感化她,让无边佛法来救她出虚妄的苦海。
我教导了她十二年,她便「折磨」了我十二年,好几次害得我本平淡如水的内心掀动微澜。初时我本以为这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可等到她虚弱地躺在我怀中几乎要殒命时,我才愕然发现自己的内心。
我终于知晓,为什么我时时刻刻都想将她拽在身边,为什么即使她已长大,我还是不愿轻易放手……
一念动情,我的胸口如烈焰焚烧。佛祖的了然目光与心上的疼痛却不断地提醒着我,提醒我这辈子只能伴着青灯古佛。可她热烈的表白叫我无所适从,我避她拒她,为掩饰自己的慌乱将她赶出寺。
可当我得知皇上要送她去和亲时,我还是不可自抑地失了态。我跪在大殿外只想求皇上收回成命,可皇上一句话便将我滚烫的心浇灭,他说「她若不去,众生皆苦」,他说「我佛慈悲应普度众生」。我乃侍佛之人,慈悲之心又如何能见天下人受苦。
我忍痛送她离开,将送她和亲的「骂名」揽到自己身上,就盼着她能恨上我,从而彻底断掉她对我的念想。她不愧是我教导出来的徒弟,心有大爱,可动山海。她并不怪我的大义之举,只执拗地求我一个真正的心意。
当她拽住我的衣角,期待地等我一个答案时,我面上平静无波,可胸腔里的跃动一阵强似一阵。终于,我将淡漠演绎到极致,镇定走出的步伐其实每一步都在颤抖。此去北戎凶险,她只有心无期待,才能在那虎狼之地里存活。
送她离开时,她果然已心无旁骛。可是我的心却疼得厉害,一阵一阵地抽疼,在见不到她身影的瞬间化为殷红的血。
后来,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即使身在寺庙,心却再也静不下来。我心中所念,我目光所及,都是我与她的曾经。
当得知她要回来、听说皇上要为她重新择婿时,我欣喜若狂。我还俗去见她,在见到她的一刹那方觉空落落了许久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皇上与她的谋划也并不难猜,我得知实情后怎能叫她陷入险境。她还记得我从前的决绝,是以对我总是冷眼相向。可我并不在意,我仍旧拼尽一切靠近她,给予她我能给予的全部保护。
我知我命不久矣,只能继续伪装我满载情愫的内心。可这爱恨早已成痴,我的行止里皆是对她的愧疚与情意。幸好,她认定我仍旧是从前那一心侍佛的和尚,待她之心只为化解她心中仇怨。可她不知道呵,我自始至终就不曾怀疑过她的真心实意。
我这放在心上的小公主呵,从来都是良善与大义并行。
我终于救到了她,即使付出我的生命。我拿手遮住她的双眼,想最后一次揽她入怀,可胸口的血污秽,我又着实不想弄脏了她……
我本以为,我的灵魂将要沉入地府。可再睁眼时,人间尚光明。爹娘喜极而泣地立在我的身侧,对着东方拼命磕着头。
原来那一剑挑破了我心上的瘤,再经由神医的手,倒阴差阳错地解了我多年顽疾。不过我还是足足躺了七八日才醒,醒来时才知她已经北上。
皇上瞒下了我还活着的消息,叫我傅家发丧了空棺。帝王的权谋素来波诡云谲,皇上既要与北戎结为秦晋之好,便不能叫北戎的新后在名声上有瑕。荒唐婚礼下我的死亡,便是给北戎最完美的交代。
原本我便该淹没在这样的谋算里,皇上因我傅家满门忠烈之故开恩留下我的性命,可我却还是不甘。我不甘在经历过如此多事后,不甘在我身体已然无恙的情形下再次与她错过。
我想去寻她,无论用什么样的身份,都不想再与她分离。
就在我背起行囊准备北上时,皇上又找到了我。他说感动于我与她的情意要给我一个成全,我佯装惊喜,却知晓这不过又是他的帝王心术。
五载光阴,足够宫中的其他公主及笄长大,此次与北戎的和亲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在皇上眼中,这等好事自要便宜自家嫡亲血脉;另外,舍掉一个旁枝公主,便能换来傅家更长久的支持,他何乐而不为。
可我并不在乎,我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她的身边。再没了身份束缚的我们,终究会有属于我们的未来。
世间从无两全法,我的心上,只能装得下一人或一物,既心属于她,其余的变成了杂念。
(完)
□ 倾情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