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小娘是勾人的狐狸精。
我爹还没断气呢,她就按捺不住了。
跟我抢男人。
烦哪。
还不是因为我男人太帅了。
桃花眼、柳叶眉、樱桃嘴。
长得像女人,艳压群芳那种。
性格可不女人。
之前有个大头兵说他像女人,就被他一刀捅死了。
2.
我小娘跟我是闺蜜,以前。
现在不是了。
你懂的。
小娘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日常撺掇我爹杀我证道。
她吃醋,她眼红,她嫉妒,她抓狂。
她恨她怨,她急 liao~
没必要,真没必要。
我男人被生活毒打成了一头挨了锤的牛。
早都不想奋斗了,唰唰洗干净瘫她床上:「来吧美人,你得到我了,请享用。」
就是这么坦荡。
3.
我爹是皇上,高寿七十一。
小娘是我爹的新宠胡贵妃,娇龄一十七。
我是那个不受宠到可有可无的公主。
被抢了男人的倒霉蛋。
我现在就特想将他俩的奸情告我爹,又怕把我爹给气嗝屁了。
毕竟不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嗝屁,影响我跟我双胞胎哥哥的篡位大计。
4.
我跟我哥想篡位,倒也不只是因为那个男人。
一来,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皇子。
二来,我爹实在是太废了啊太废了。
太傅都将诗书礼易编成儿歌教给他了,几十年了,他满脑子还是钱和女人。
漠北西戎人都打到长安城下了,他把皇室钱袋子的钥匙拴在裤腰带上,死活不肯出军费。
兵部为要点钱,头都磕出血了,他叫十五岁的我端出去个破盆:「把九儿拉出去帮你们要饭吧!」
寒碜!
我哥:「算了,把我带去战场鼓舞士气吧。我与诸君同进退。生,封狼居胥;死,马革裹尸。」
爹:「好大儿!」
哥:「你传位给我。」
「狗崽子!有些东西我可以给,但你不能要。」
「我是说输了,你传位给我,我替你殉国!」
爹拍肩膀:「稳住,你能赢。」
我:「还是把我也带去吧,我跟哥长差不多,他挂了,我还能装一下,不至于跪那么快。」
5.
讨论了半天,还是三朝元老的定北侯尉迟修一砸锅卖铁毁家纾难,带着我和我哥,率虎卉军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生生击退来犯之敌。
然鹅。
我们一行风尘仆仆,一身狼狈班师回朝,我爹:「尉迟爱卿,闻说北地繁华,你此去,刮了多少油水?」
听听这是人话嘛!
战场是在我大姜境内,西戎人本就是过来烧杀抢掠的,屠城几十座,老百姓被刮的裤衩子都不剩了,哪来的油水!
忠厚老实的定北侯:「莫得。」
爹笑眯眯:「别介,好东西得充公噻~都是读过圣贤书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听过没~emm……念你劳苦功高,分你半成咋样?」
定北侯:「真莫得。」
我&哥:「真真莫得。」
「住口!你俩崽懂个 P!肯定是被尉迟老狗给骗了!呔!老狐狸!」
6.
爸爸就是爸爸。
三月后,定北侯被诬谋反,满门抄斩。
结果定北侯家掘地三尺,搜刮出的银子不过区区二十五两三钱。
爹破口大骂了又三月:「太穷了太穷了!害朕白折腾一场,辛苦费都不值!」
我男人温扬就是再三月后回来的。
披星戴月一身伤,提着西戎大王子首级。
他……是定北侯幼子,我、我哥、他,三个是发小。
当时孤军深入失了联,都以为他战死沙场了。
我还给做了衣冠冢,赶坟前哭了三天三夜。
再回来,就得他哭了。
我哥疯了样叫人把他拦在长安城外:「快跑啊,兄弟,你家没了!别让人发现你这条漏网之鱼!赶快跑啊!」
7.
我爹……
一言难尽。
夏桀殷纣隋炀见了他都得称弟弟。
女人少说也有上千个,他根本不记得。
我娘到死都是个没名分的下人。
我跟阿哥在后宫野草样疯长,靠好心娘娘施舍口饭过活。
我阿娘死在冬天第一场雪落时。
宫里喜气洋洋,内侍监争着报喜:陛下万福!陛下隆恩浩荡!瑞雪兆丰年啊!
独我阿娘冻死在那场雪里,硬邦邦的,我们没有炭,炭被分发的小太监克扣了。
我当时才八岁,那时我便告诉自己,我要爬得很高很高,高到你们所有人,都要在我面前,低下头来。
8.
就、以上生存环境,直接导致我跟我哥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法子。
要抢食的地方,每头野兽都得亮出爪子拼死搏杀。
哥长成了笑面虎,我则长成了狗腿子。
我从小就会察言观色,精确定位出谁能庇护我,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争取当个大佬的走狗。
比方说,八岁的我识别出皇帝爹有权有势,打听到他迷上斗蛐蛐后,便整日趴草丛里找蛐蛐,抓了上千只训练。
我想投其所好,给自己挣个前程。
我终于在爹与当时还是定北侯世子的小男孩温扬(对,我那狗男人当时还阔着)斗蛐蛐输了,气急败坏要杀人泄愤时跪下来豁命一搏:「陛下,奴婢替陛下斗,输了,砍奴婢的头!」
万幸,我赢了温扬。
爹兴奋的手舞足蹈,当即就将我摁在石桌上。
听得我说是他女儿时,他又挣扎又失望:「整个宫里的美人儿,怎么他妈的全都是朕的公主?」
我跪下来,说我没名字,请陛下赐名,陛下想了很久,「今儿是九月初九,你就叫姜九吧。至于封号……」陛下挠挠头,温扬折扇一打,一双桃花眼盯着我笑,「平昌。」
我就这样成了平昌公主,托我的福,我哥也成了登记在册的皇子,读了书,拜了职。
而我成为平昌公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拖出当年克扣我们炭火的一众太监,全都乱棍打死,活活打死。
我就这么个人。
温扬当时还挺不屑的,骂了我一通,说我一个小姑娘,竟如此狠毒。
他说那蛐蛐,是他看我可怜,故意让我赢的,早知我心性狠戾,就该让我下地狱。
那时他家侯府还没被诬以谋反,还没被满门抄斩,还是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他懂个 P 啊。
许多事,如今再回头想,都好像是上辈子了。
7.
其实我狐狸精小娘,也没那么坏。
甚至还是有点本事的。
从我爹那上千个女人中卷出来,没点本事干不了这活。
其实吧……我小娘比我还小四岁。
从前是我可可爱爱的小师妹。
那时,我在天下第一大帮派归云宗学剑。
你想想,学女工、礼仪、跳舞的,有啥用啊,最高程度也就嫁个跟我爹一样地位的男人,跟个物件一样被摆弄来摆弄去。
如果有能力,我想做个人。
当年我要是剑术过人,好歹能在小太监克扣炭火时给我阿娘抢点来呢,不至于抱人大腿未遂,被撺在地上哇哇哭。
可惜时光不等人。
小师妹是归云宗宗主的掌上明珠。
当年还蛮可爱的。
后来变了态。
8.
小师妹年纪小,小嘴儿又甜。
像个奶娃娃,所有人都喜欢她。
包括我。
我喜欢她的天真无邪和百无禁忌。
喜欢她弯目浅笑时眼里的神采。
然鹅。
小师妹爱上了上归云宗来看我的温扬。
就、很尴尬。
但小师妹怎么会不爱他呢?
他那么漂亮,那么温柔。
当时小师妹还是个孩子,一身的孩子气。
她什么都跟我比,从容貌到性格到女工,她都要扯巴着我显摆,完了还要插腰嘟嘴:「哼,阿九姐,我厉害吧?」
「哼,阿九姐,我这样厉害,劝你识时务,快快将温扬哥哥交出来给我罢!哇哈哈哈!」小师妹笑得像个反派。
小师妹跟我比家世:「哼!我爹是归云宗宗主!是咱们师父!天大地大,我爹最大!」
我摸着她的小脑袋抿嘴笑:「阿珂你输定了,天底下我爹最大。」
「吹牛皮——阿九姐吹牛皮——」
因为温扬的事,我也是存了点比试吓唬的心思,在小师妹扯我袖子,非要我带她去见我爹时,带她去了。
我没有吹牛皮。
我爹是皇帝,执宰生杀,言出法随。
我知道我爹荒淫无耻,但没想到他有这么的荒淫无耻。
我爹见了小师妹,眼睛都绿了,那哈喇子哗哗的直往下淌:「这个好这个好,你们赶紧出去,待朕给她挤点雨露滋润滋润。」
我跟我的小师妹都惊呆了。
我拽着小师妹就往外走,被爹扑过来狠扇了一耳光:「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小师妹嘴角被咬烂了,身上全是淤青,裙子被下身渗的血浸透。
「阿九姐,你是故意的吧?」小师妹靠在柱子上,全身都在发抖,她偏过头来看我,「你是故意的吧,阿九姐?我再没法跟温扬哥哥了,他不会要我了,对吧?」
「阿九姐,你说话啊,你看着我,你回答我啊,阿九姐——」
小师妹嘶着嗓子,声音凄厉的像鬼一样,再说一句,就被涌进嘴里的血,呛的咳咳直抖。
我呆呆站在原地,我……无话可说。
9.
小师妹是不想入宫的。
小师妹自刎了。
没死成。
她爹归云宗宗主拿全宗的性命威胁她,要她进宫去争一份家族荣耀。
宗主说她如果不入宫,这辈子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死了也脏污。
宗主说自己一世英名,丢不起这个人。
小师妹终于明白,天大地大,她爹真的一点都不大。
小师妹在归云宗放了一把火,火有多大,有没有死人,死了多少人,她为什么放火,她没提过。
关于过去,她这辈子再没提过。
后来宫里就有很多流言出来了。
说小师妹是个浪蹄子,出身江湖,放的忒开,将我爹哄的死死的。
不然,她怎爬的这样快。
小师妹恨我,恨我入骨。
是我毁了她。
温扬在她面前,屈膝拜一声「贵妃娘娘」时,她眼皮向下,心都要咳嗽出来了。
那天她吐了一晚上的血。
小师妹华服如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既已坐上妃位,那我便让姐姐知道,什么叫妖妃,什么叫祸国。」
再后来,世间就没了小师妹,只有胡贵妃。
她叫胡珂,我们都曾唤她阿珂的。
10.
我为什么会喜欢温扬?
说不清楚。
动情这事没法控制,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后来我冷静分析了下。
主要原因是:他帅。
次要原因是:他家条件好。
换算成人话就是:他又帅又有钱。
对,我就是这么肤浅。
当定北侯公子时,温扬温文尔雅,常年一柄折扇。
三分醒,弦挥风雅,七分醉,剑指潇洒。
我年龄小,又是个泥腿子,对这种家教良好、出身富贵、又博学多才的公子哥儿,天生有种酸不溜秋的好感。
人家多贵气啊,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在昭示着:我跟你们这些苦逼出身的人不一样。
狗腿子我就老想往人家那边凑。
好像「我朋友发达了」,就是「我发达了」一样,与有荣焉。
然后我又特别酸。
就那种「你高贵怎么了?我低贱又不是不能活」。
就、心情比较复杂。
特别是我引以为豪的剑术、身手,在我微服出门,不幸遇到小流氓,被摁在地上摩擦,差点失了清白,还得靠温扬来救时,委屈到了极点。
直接爆发了。
呜呜呜,你们这些人凭什么高高在上,凭什么俯瞰苍生,凭什么凭什么!
温扬愣了一下。
因为我说那话时,小拳拳锤他胸口,让他看见了不一样的我。
我一直都比较臭屁的嘛!
就、反差有点大。
温扬楞楞说:「阿九,你不弱的。每次比武你都能赢。」
「那我怎么……」
「你没实战过。演武场有规矩,流氓谁跟你讲规矩。赢了,站着,输了,躺下。」
「……」
但我这人比较好胜,特别是在温扬面前。
不久后我就学会了不讲规矩的打法,比方说插眼、掏裆。
下回跟温扬比试时,我就那么露了两手,我掏、我再掏。
温扬他躲、他再躲。
我这辈子没赢的这么轻松过。
我:「哎呀,怎么有点硌手?」
温扬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在我笑闹说他打不过我时顾左右而言他。
温扬意味深长:「阿九啊,跟别人,咱可不能这个打法啊。」
约莫是从那个时候起,温扬对我有了和其他姑娘不一样的关注。
比方说看花灯时,故意凑我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找话说,还顺手递我一个糖人。
比方说经常给我买吃的,每回进宫看我,都会捎点胭脂水粉。
有胭脂,我就用,用了温扬眼前一亮,用那种「哇塞」的眼神看我。
我撇嘴,无聊嘛,这是。
没见过女人啊。
后来西戎兵犯长安,江山风雨飘摇。
我爹个狗东西不管事。
温扬他爹定北侯带着我、我哥、温扬北上御侮。
那时候情况太险峻,我们都没想过会活着回来。
我去是因为一,我剑术高强,勉强有点处。二是打输了,我也跑不了。史书上留一笔「平昌公主战死」,总比「国破家亡,平昌公主被先 X 后杀」要体面的多。
我要脸。
那西戎人嘛……emm……
有点粗犷。
就、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未开化,像野人。
头发一股股的油腻腻,看起来不太聪明,也不太讲卫生的样子。
不过领头的,头上插着个白玉簪,光泽温婉,如月之华。
我很喜欢。
我侧头跟温扬说,我很喜欢。
温扬「嗯」了一声。
西戎头领这人,脑子不太好。
眯眯眼望我,香肠样的嘴就嘟了起来。
目光逐渐猥琐,动作逐渐下流。
提了马鞭嚎叫说,要抢我回家,夜夜给他当马骑。
?
??
???
是我想的那个「骑」吗?
我这还穿的男装呢。
西戎人都这么奔放吗?
温扬眉头皱了皱。
话说定北侯一家还真是勇啊。
什么时候都不辱「定北」二字。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温扬,银枪铁甲红衣,单骑杀入,横冲直撞,力扫千军,转眼就是几个来回。
长枪挑了众人,白袍未见血痕。
如此潇洒。
吾不及也。
吾不及也。
我满脑子就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什么演武场,什么剑术,未经战场洗礼,全都是假把式。
神游片刻,我纵马跃入战局,剑花横过,我与温扬脊背相靠,互为后盾。
抬眼前路,尘埃野马。
我挥剑拼杀,温扬一骑突出,直取敌方头领。
快到我都来不及细看。
只记得那日阳光炫目。
一片恢弘灿烂中,漾起道利落的红,刹那璀璨,美的惊心动魄。
那令人讨厌的头领,脑袋骨碌碌的,滚在温扬脚边。
标志着西戎的狼头旌旗坠地,血痕没过、马蹄踏过,破破烂烂。
温扬一枪挑起,跃马扬鞭,高呼:「西戎败了!」
霎时千万人相喝。
铁骑狂雷,人声如沸。
西戎兵败如山,一溃千里。
温扬跃马至我身边,我像个小女孩一样吃吃看他,他抱我下马,与他同骑。
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没拒绝?
我不知道。
许是那日阳光太美。
温扬将那枚白玉簪插我头上,在我头顶绾了个髻儿。
「为什么给我?」
「你说你喜欢。」
我弯目笑了:「是不是我喜欢的,你都会给我?」
「是,我的公主殿下。」
温扬低头,双手环抱我,侧头去找我的嘴。
我像只小猫儿,依在他怀中,蹭啊蹭啊,温软极了。
11.
一战初胜,却敌军百里。
长安之围遂解。
士气大振。
代之而来的却是西戎重兵压境。
将士三千,敌军十万。
压力山大啊哥哥。
我一看就想跑。
阿哥身先士卒,定北侯抬棺紧随其后,温扬少年将军,老成持重。
三军素穆。
我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哦豁。
完犊子。
我还这么年轻,我还不到二十岁。
温扬刚说了喜欢我,他一枚玉簪(还是抢别人的)就换走了我的初吻,他还没赠我金银首饰翡翠玛瑙呢呢,我可太亏了。
是夜。
温扬摸进我帐篷来,一叶长笛给我吹了曲《紫竹调》。
什么矫情玩意儿!
呜呜咽咽的,烦死了!
死到临头,咱能不能不要这么装。
喝酒喝酒。
我拉着温扬大碗喝酒,烤着篝火回忆那过去的故事。
从幼年上元灯节到一起溜出去掏鸟蛋,我圆嘟嘟的坐不稳,打树杈上掉下来,摔了个狗啃泥,嘴里跑了只蛐蛐,温扬和我哥前仰后合笑话了半天。
现在提起,温扬都还笑话我。
什么人啊,这是。
我扬手打他,被他一把抓住腕子,给摁在地上。
温扬的唇,轻触我的唇。
「我可以吗?」温扬伏我耳畔轻声问。
坦白说,这种虎狼之词,少女时的我还听不太懂。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将我的便宜占净了。
温扬似乎会错了意,他似乎以为我没反应就是默许,只是不好意思说。
随便吧,谁知我们还活不活得到明天呢,随他去吧。
灯火昏懵,影影绰绰。
几只飞蛾在昏黄灯罩里挣扎扑腾。
空气中都弥漫起甜腻。
温扬亲了亲我额头,说阿九,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回来,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笑了。
「你爹将家产全都变卖打仗了,你现在穷的叮当响。你想娶公主哎——聘礼你都下不起。」
温扬脸红了。
嗫嚅说钱我可以想办法赚。
我笑笑指着髻上的白玉簪:「这就够了,无价的。」
温扬低垂着脑袋不说话。
我有些困了,有一搭没一搭:「小温温啊,那个啥,你杀个西戎有头有脸的人来给我瞧瞧呗,他们好烦啊。」
我不知道后来温扬还有没有再说话,反正我是睡着了。
再后来温扬被他爹定北侯调去做诱饵,行调虎离山之计了,大概是敢死队性质的。
我也想跟着去。
定北侯一拍大腿:「哎呦,我的祖宗奶奶喂,开什么玩笑。谁敢动你,从老臣的尸体上踏过去!」
……
温扬走到我身边:「阿九,你给我个念想。」
我想了想,揪下一撮头发拿小帕裹好了塞他胸口:「就这,别嫌弃。」
温扬按着心口,一字一句:「我会珍惜。」
言毕上马,一骑绝尘。
他速度很快,身影越来越小,片刻后就成了粘在天边的黑点。
尘沙漫漫。
我忽然鼻子一酸,该死,竟还挺伤感的。
再后来,就没温扬的消息了。
该是没了吧。
我有些麻木,也不太痛心。
我很快就要随他而去了,没关系,临走之前多带几个敌人就是。
黄泉下,也好跟他扬眉:「嗨!小温温,你看我勇不?是不是比你强啊?小温温?」
战场上,我横冲直撞,捅啊砍啊,我杀疯了。
妈蛋!
我们竟然赢了……
我没死成。
呸!
温扬个杀千刀的,害我失了清白,往后怎嫁的出去?
他倒是好。
死前爽了一回。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但一念之差,我已经是个寡妇了。
我去布满了血色的战场找温扬,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尸体都发了臭,白骨嶙峋的。
我一个个翻开,用我生了茧的十指。
我没找到温扬,只看见他染了血的长枪。
人若在,他是不会放下枪的。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忽然间脚有些软,行不知足将所至。
我给温扬在大漠中建了衣冠冢,提着酒,去跟他说些打胜的话,忽然就淌下泪来。
这一淌,就是三天三夜。
我待他不够好。
如若知道,这一生的相聚,是这样短暂。
那我必定会倾尽心力,待他好一分,再好一分。
容我学女工、学刺绣、学跳舞……学这世间的万千女儿情态,描粉涂黄,轻垂流珰。
他当知我风情万种,他当知。
可惜,盛年不重回。
这世上,总有太多的,来不及。
12.
老天他妈的在玩我。
他妈的就是在玩我。
温扬回来了,提着西戎大王子的头,风尘仆仆,千里奔赴,来赴一场我们之间,未竟的约。
那天他抱我下马,我敛目笑,我问他:「是不是我喜欢的,你都会给我?」
「是,我的公主殿下。」他轻声答着,他低头吻我。
后来,我开玩笑叫他杀一个西戎有头有脸的人物当聘礼,他提着头来赴约。
可惜啊。
物是人非。
我跟阿哥藏匿了他,易容改了容貌,当我哥幕僚,偶尔来归云宗看我。
温扬站在尉迟侯爷墓前,吹一曲横笛。
他的头发很长,风吹过来时,就遮了眼。
我从前不喜欢听他吹笛,是因为听不太懂,现在不喜欢,是因为听不下去。
一个音,一首曲,他吹了又吹,吹了又吹。
杜鹃啼血,百转千回。
我站在落了一地的阴影中,看见我的少年将军,仅仅是一夜之间,鬓发全覆了霜雪。
他走到我跟前,眼眸垂着,极度疲惫。
「阿九,」他叫了一声,就再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怅然了一声,「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我哽着嗓子,「回来就好。」
世事一场大梦啊。
短短数月,竟让我们恍若隔世,心境,似苍老了十岁。
关于未来,关于承诺,我们,绝口不提。
没意义了。
温扬惨淡一笑,说阿九,对不起啊,应了你的那些,我可能做不到了。
13.
我的少年将军,成了胡贵妃的面首。
胡贵妃今日,荣宠至极,她于我爹,如妹喜于夏桀,妲己于殷纣,褒姒于幽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爹愿倾尽天下,换她一个笑容。
6 啊。
温扬想给尉迟侯爷一脉平反。
我知道。
当年我爹将自己犯下的大部分罪行都栽赃给尉迟侯爷,自己做出一副年老,被蒙蔽了的忠厚老王模样。
百姓多好骗啊。
义愤填膺的,宛若窥到了这世上全部的真相。
尉迟一族被关进囚车里,押往菜市口砍头。
菜叶子、烂鸡蛋……甚至是屎,丢的他们满头都是。
史册间,一笔书。
宛若有宋之秦桧、蔡京。
温扬能怎么样呢?
为人子女。
到底,是我没本事。
我的日子其实也没那么好过。
我喜欢温扬,喜欢到了骨子里。
或许,他觉得一般吧。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什么明显的表示。
我就这么个人。
平日里大大咧咧,真遇事反而退缩。
温扬离开后,我有在竭力忘掉,我喜欢他这个事实。
我不是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我这样贵为金枝玉叶的大美女。
男人?
不是勾勾手就能冲来一堆吗?
失去那个没骨气的男人温扬后,我投资了一家男风馆。
以慰寂寥。
时间和新欢,都足以让人忘掉什么的刻骨铭心。
哈哈哈。
男风馆的男人骚起来,是真的骚。
工作贼卖力。
调查出我过去跟温扬有一腿后,一个个仿妆成温扬的模样勾引我。
这我哪顶得住?
温扬毕竟是我少女时爱上的人,感情可纯可纯了。
好哦。
这下全长安都知道,我对温扬旧情难忘了。
14.
胡贵妃待我挺不好的。
她恨我恨的牙痒痒。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我毁了她的全部,我该为此付出代价。
这些年,她没有一刻不在挑我的刺。
「哎呀!手滑了!阿九你不会介意吧?」胡贵妃将一壶滚烫的茶泼我手上,假惺惺拿帕子擦,结果另一壶又泼我手上了,「嘻嘻,瞧瞧本宫,笨手笨脚的。」
我的手很快起了泡。
温扬就站在旁边看,以承欢殿侍卫的身份。
胡贵妃还想给我倒茶,温扬说:「娘娘,九公主是要送到西戎和亲的,手若是伤了,只怕西戎王不喜欢呢。」
胡贵妃小帕掩了唇角妖媚笑:「呦~本宫也是忘了,九公主是要送到西戎和亲的。西戎民风剽悍,女人么,听说是要被父死子继(重音)的。父子同科虽说挺侮辱人的,但九公主这样识大体,想必是不介意的,嘻嘻嘻~」
我无所谓地耸肩:「没关系啊,好歹西戎王年富力强、百步穿杨,怎也不至于一树梨花压海棠。想来是不会死在我前头,您说是吗?小—妈—」
胡贵妃全身都发起抖来,扬手就抽了温扬一耳光。
温扬的脸被打的侧过去,抹嘴角,一手的血。
啧,女人这碗饭,不好吃吧?温扬?
15.
是啊,和亲。
我不久后就要被送去西戎了。
西戎人夸大了我的美貌,说什么冰肌玉骨,神女仙风。
随便吧。
我爹就是这么的没用。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不,他现在,还哪来的将军。
定北侯一没,西戎很快卷土重来,出兵南下,横扫北地。
山川焦土,遗民泪尽。
我爹这才忙不迭的,将我许给了西戎人。
如今再要朝臣,再要兵部,甚至再要我去北上御侮,都没什么心劲了。
就这样吧。
横竖不过一死。
春色尽时,我在一树梨花下练剑。
如今,我剑狠戾,锋芒尽现,一剑有开山之力。
梨树在凛冽剑光下裂为两半,雪白的梨花,全数堕了泥。
这些年我性格变化挺大。
不再嘻嘻哈哈,不再扮可爱,也很少再狗腿。
毕竟有些东西,乃天意,非人力。
得不到的,注定得不到。
不知什么时候,温扬站在我身后,红墙绿瓦的阴影落在他面容上,一半光明,一半死寂。
温扬叫出了我的名字,缓慢。像穿越数个世纪。
我收剑,离开。
温扬于身后,再唤一声。
我站住,他也没上前。
「阿珂她就是嘴坏,其实心里蛮念着你的。」
温扬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胡贵妃,胡珂吗?
挺好的。
大家都挺好的。
他叫的挺亲热,似乎也不关我的事。
温扬和胡贵妃,应该还挺能共情的,毕竟有着相同的身世。
少时富贵,尔后跌落谷底。
该有挺多话说,至少比跟我这种泥腿子有话说。
「手还疼吗?」温扬问。
我摇头说不疼了。
「阿珂跟皇上求情,皇上答应私下找个宫女替你,你不用去西戎和亲了,事情没那么可怕,你放宽心。」
哦,这样啊。
看来,这当中温扬花的「力气」不少啊。
我哑然失笑:「就、我还得感激你们?」
「阿九,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
明明做了胡贵妃的面首,偏不偏的还来找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像那年花灯下,像随手给我买个糖人时。
有什么意思呢?
我淡淡笑:「温扬,这齐人之福,你享不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
那是什么意思呢?
关心吗?
大可不必。
很久之前,我俩就再没太多话讲了。
避避嫌,也挺好的。
14.
其实温扬跟胡贵妃的事,说来还挺复杂。
是我亲手将他推他开的,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他身上去。
其实吧,胡贵妃也不是一开始就专宠的,她用了不少手段玩宫斗,鼓捣出了不少事。
她不是善茬。
她之前怀过一次孩子,我爹的。
她以怀孩子为名,叫我这个「故人」前去作伴。
我爹依了他。
胡贵妃得了手,表面上与我姐妹情深,背地里对我肆意欺侮。
拿最苦的茶逼我喝下去;大冬天的逼我刷马桶;诱我打了我爹的夜明珠,叫人摁我在雪地里连扇三十八个耳光。
种种种种。
数不胜数。
约莫是欺侮乏了。
胡贵妃在强令我扶她上台阶时故意脚下一滑——下身的血哗啦啦淌,太医一诊,说她孩子没了。
我爹当场拔剑要砍我头。
结果啊,她还是年轻单纯了点。
许多事,她也想不到。
墙倒众人推,其他嫔妃揭发,说我跟我哥的侍卫温扬勾勾搭搭,顺藤摸瓜一查,好家伙,这温扬竟然是叛贼定北侯府的漏网之鱼,投奔了我哥姜初,是我跟我哥藏匿了他,还送去归云宗歇脚。
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到底也是我们手头不干净。
我、我哥、温扬三人立即被下了诏狱,交锦衣卫查办。
诏狱是个什么地方?
我们快要被打死了。
谋反,每个人都让我们认谋反,什么结党营私、祸国乱政的罪名都往我们身上扣,我的指甲都被一根根的拔光了,但那些我没干过的事,我编都编不出来。
我们到底是龙种,没人敢真杀我们,不然也犯不着罗织罪名。
但染病就不一样了。
我身体不如我哥跟温扬两个,很快染了鼠疫,奄奄一息。
领头的太监站在我面前,撩开下衫问我想不想活,想活的话,就从他胯下钻过去,钻过去就为我请太医。
那太监恨我。
恨我当年我携怨报复,杖毙了他的师父师兄。
……
哪里钻出来的小人物?又是为哪一桩仇来向我讨?
我这辈子干的坏事太多,我都记不清了。
没法子啊,我们就在难中啊。
小太监报复我们,染病的老鼠也是他放的。
他落井下石。
我不钻,我宁可死。
温扬替我钻了。
温扬说,强者不屈,贵者不辱,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温扬说,阿初阿九贵为龙子龙女,温扬现在只是一介布衣。虽为布衣,却知恩图报。若非阿初阿九庇护,温扬早死于回长安之时。何况此事因温扬而起。
那时,阿哥扯着疯了般的我。
我一头撞在墙上,血流如注。
我不要他这样为我,我宁可去死,我宁可去死。
让我死。
我阿哥死死地制住我,阿哥摁住我肩膀,红着眼一字一句:「阿九,我要你活着,我要我们都活着。只要我们能活着,只要我们能捱过这个坎,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我捂脸大哭说温扬,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
后来太医来了,阿哥写了信暗中交由太医,再后来胡贵妃就来了。
胡贵妃衣裙华美,环佩叮当,居高临下看着在烂泥里腐烂的我们。
她的目光锁在遍体鳞伤的温扬身上,整个人发起抖来。
那一瞬,她又变成小师妹了。
恣意、任性、明艳、凄厉。
她抽剑杀人,往那小太监的脖子上一抹,红色的血溅了她一身。
「谁做的?还有谁?还有谁!」
她声音都喊哑了。
在这黑漆漆的诏狱里无力回荡着。
她提剑站在那里,眼眸向下,宛若死地归来的修罗。
她丢下剑跪倒在地,手足无措,她抚着温扬的脸,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哥哥,哥哥。我不知道会这样,对不住,对不住。」
是啊,她不知道。
她本来就是假孕争宠,我爹多大了,给一个孩子容易吗?
她只是想害我,想叫我吃点苦头,没想到被人从中作了手。
多蠢啊。
在这阴险诡谲的宫廷,牵一发动全身,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我笑着说阿珂,你多蠢啊。
「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别以为我不想杀你!」
小师妹双眼通红着看我。
小师妹说,「温扬哥哥,你同我走吧,我去求陛下赦免你。」她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温扬哥哥,你知道的,我永远都不会害你。」
温扬闭上眼不看她。
小师妹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了。
慢慢的,她又变成了胡贵妃。
那些凉薄的笑,缓缓爬上胡贵妃嘴角,阴狠,诡异。
我说,温扬你走吧,别顾念我。
胡贵妃手中的剑横在我脖颈,回头看向温扬:「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尉迟温扬。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怕她死,怕她因你而死,更怕你尉迟家累世荣光就此遗臭青史。你知道的,如今的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没得选。」
温扬眸里全是痛意:「阿珂,你何苦呢,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是你不够了解我,还是自以为了解我?我做的出来。」她手中的剑一横,我的脖颈登时见血,她冷笑着,颤抖着嘶吼,「我真做的出来。」
我脖颈有些凉飕飕的疼,好疼啊。
妈的,关我什么事。
我笑着说温扬,你不是想为定北侯平反吗?你温家三代忠良,而今就剩了你一人。你不想吗?你不恨吗?你每天都在想,每天都在恨,你骗不了我。
温扬不作声。
「滚吧。」我尖酸刻薄,「你滚吧。你不想活,我还想呢,别连累我。我为了活着,为了过好日子,什么都肯做,我苟且偷生这事你知道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举起没有了指甲的双手,「温扬,我不能过这样的日子,我吃不了这个苦,温扬,我好疼啊。」
温扬看了看我,跟胡贵妃说:「好。」
他抚着我的脸,以那样虔诚的神色:「我会接你出来,阿九。我给你的那些承诺,我都会兑现,阿九。」
我侧过头去不看他。
后来,他实现了诺言,我跟阿哥出了狱,阿哥官复原职。
出狱那天,阿哥一身的凛意,他在紫宸宫前折剑起誓:
日月为证,星辰为证。
我四皇子姜初在此起誓,若有朝一日得掌大权。
必为定北侯一脉昭雪。
配享太庙,万世景仰。
日月为证,星辰为证。
我侧头看向温扬。
只看见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突然泛起了热泪。
我的心都要被灼伤了。
温扬退后一步,重重的,三声叩首。
「从今往后,四皇子所遣,臣,万死以赴。」
再不久,锦衣卫调查出的结果是:温扬并不是定北侯的儿子,纯属那几个妃子故意陷害。
当然她们被诛了九族。
事情的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掌权的人怎样想。
昏君就是这样残暴和蛮不讲理,对他喜欢的胡贵妃也是这样的宠溺。
她要月亮,决不给星星。
日薄西山,我爹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他的儿子们开始争权夺利,死的死残的残,就我阿哥在韬光养晦,摆出一副忠贞不二的笑面虎样。
我爹生不出孩子,未生育的嫔妃们背地里都在借种。
胡贵妃也是。
温扬就理所当然成了胡贵妃的面首。
而我依然是金枝玉叶,是和宠冠六宫胡贵妃生活在一起,每日听她和温扬墙角的金枝玉叶。
温扬不叫她再虐待我。
她便不再虐待我。
有时还赏我些财物。
裙子首饰什么的。
温扬叫我都拿着。
温扬还经常给我买些糕点,像从前那样塞给我。
他带我去看花灯,像从前那样总想凑我身前,跟我说话,有一搭,没一搭。
有时候,还带来烟脂水粉。
我偶尔也涂涂抹抹。
可惜,回不去了。
都回不去了。
17.
不久后,胡贵妃新孕。
再不久,胡贵妃的儿子呱呱坠地。
那时天际落了一场雪,万里江山粉妆玉砌。
宫墙之内铺了千丈红毯,长安城每棵树上都挂了红灯笼,举国皆贺。
我爹兴奋的像个小孩儿,颤抖着手抱着,说这是太子,是国本。
可惜太兴奋了。
他一不小心就从那九五之尊的金阶上摔了下去,登时口吐白沫。
太医说是发了羊癫疯。
我估摸着也活不长了。
放心,不会让他活太长的。
胡贵妃很虚弱。
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眼睛一直斜着,朝她孩子的方向。
孩子在她身边熟睡,小眼闭着,小嘴微张,粉嘟嘟的,像个面团子。
偶尔还吐个泡泡。
好可爱呀。
温扬持刀站在一旁。
我还记得,胡贵妃生产时疼了三天三夜,温扬在帘幕外头焦急踱步,如热锅上的蚂蚁,额上的汗珠有黄豆那么大。
孩子怎会是我爹的呢?
我爹都七十六了。
女人有了孩子,都是会不一样,总是想为孩子,争的更多更多。
胡贵妃侧头看着那孩子。
目光中的虔诚,好像那是她的信仰,是她活着的意义。
我这一生,都再未见过那样虔诚的目光。
就好像她的生命不再是一汪死水了,赫然汹涌出了碧色的生机。
却是我的死意。
我笑了。
我伸手去逗那孩子。
余光中瞥见温扬上前一步,一脸紧张,一脸戒备。
哦。
是怕我伤害他的孩子吗?
要拔刀吗?
要相杀吗?
要杀了我吗?
来啊。
我的手停在半空,到底没能向前一寸。
我忽然间就哭了。
痛彻心扉。
我用胳膊挡住眼,掉头就往外走。
温扬急步跟在我身后,低唤一声:「阿九。」
我未能站住。
也未再回头看他一眼。
18.
我晃晃荡荡,失了魂一样去男风馆买醉。
街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
偶尔有更夫的声音,遥遥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空荡荡的,不住回音。
那天雪下的那么大,那么大。
鹅毛一样。
我一脚踩进去,陷了我半个小腿,拔都拔不出来。
街上光秃秃的树缠着贺喜的红绸,随风而飘,像恶鬼迎亲。
我依稀记得我娘死的时候,一直在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回光返照时神志不清地说:「安哥哥,安哥哥,还有三天,还有三天,我就出宫了……」
是啊,还有三天她就出宫了。
她就和她的心上人团聚了。
如果不是我爹强要了她,如果不是有了我们。
到底没等到吧。
到底错过了吧。
人生就这样,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后来,我出宫找过一回阿娘所谓的「安哥哥」。
他过的很好。
拿了皇上给的一笔钱,买了大宅院,娇妻美妾,俨然一方豪强。
他家的丫鬟,都比我阿娘漂亮。
真好,真好。
其实,我阿娘这辈子,也没什么意思吧?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失魂落魄来到男风馆。
这里早没有温扬的影子了。
馨香环绕,红烛昏罗帐。
暖香柔玉,浪荡旖旎。
没有人再敢仿妆成温扬了,打我重重鞭笞过一个不长眼的后,就再没有人敢了。
我提着血淋淋的鞭子,几乎将人给打死了去,时人描绘,说我当时宛若夜叉恶鬼,咯咯笑着:「凭你,也配仿温扬?」
是啊,在男女关系上,我平昌公主的名声不怎么好。
无所谓。
文人笔墨,不过是绘了句「风流」而已。
又如何呢。
「本宫是不是很风流啊?嗯?」酒香肆虐下,我歪倒在一男宠怀里,侧眸软绵绵地笑。
嘶——这家伙长得可真够俊美的。
天下男人何其多也,只要你用心找,俊美的总能找到不少。
「公主姿容绝世,天下没有男人不动心的,怎么会有人,忍心辜负公主?」
啧,小嘴儿真甜。
不知道温扬在胡贵妃那里,小嘴儿是不是也这么甜。
是的吧。
胡贵妃向我炫耀太久了。
要他喂她樱桃,张开小嘴一口吞下,很勾人。
甚至在她和温扬颠鸾倒凤时,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撒娇问温扬,我跟她,到底爱哪一个。
温扬说他从未爱过我,从未。
我这人奔放,听了墙角后当即就推开门:「男人床上的话不能信啊,望周知。」
哈哈哈,我瞪着一对惊呆了的狗男女,贼爽。
在男风馆厮混,也是。
美好的容颜,壮硕的肉体,让我忘了很多事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就有时会觉得不公平。
胡贵妃生孩子时,所有人忙里忙外,都觉得她辛苦了,她很疼。
是啊,疼。
当年看温扬下跪,恭敬叫一声「贵妃娘娘」,小师妹应该也很疼的吧?
其实,我也挺疼的。
胡贵妃在我面前,和温扬的每一次炫耀,都让我很疼,非常疼。
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
温扬也没有。
19.
男风馆里的男宠很漂亮,撩女人的手段特娴熟,说话又好听,不是夸我漂亮就是夸我温柔,捧得我都飘高了。
我指缝下一落,叮叮咚咚,大把金珠。
男宠的手,在我身上不住游走,触电般的酥麻传导到了我全身,引来一阵又一阵战栗。
忽然远处,断断续续传来了《紫竹调》。
嗯。
挺难听。
我过去不喜欢,现在也是。
可我毕竟曾为了温扬,去找归云宗最好的琴师,学了又学,学了又学,直到指头尖都起了茧子,只为跟他琴瑟和鸣啊。
哈。
可惜他不要了。
男宠在伺候我。
馆外,《紫竹调》仍在续。
我心发毛。
我心长草。
乱如飞蓬。
我一把推开俊俏男宠,掀开珠帘,于漫天风雪里赤着脚跑出去。
雪那么白,我一身红衣。
温扬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慢慢的,搁下一叶笛。
「给我句话,温扬。」我终于低下头去,闭上眼,让绝望的哭腔肆无忌惮的蔓延开去,「温扬,你给我句话。你给我句话,我就信你。」
「温扬,若我,若我有朝一日,权倾朝野。」
「若我有朝一日,如胡贵妃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你会不会回来,回到我身边?」
温扬低头看我,以那般悲悯的眼神,轻声:「我一直都在啊,我的公主殿下。」
「不要说这个,」我摇了摇头,「你不要跟我说这个。你只需要回答我,会,还是不会。」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就那么倔强的看着他,一如那日,战场之上,他跃马而归,于我发间,插下的那么,那么一支白玉。
温扬柔和的目光看了我半晌,点头:「会。」
「好,」我大笑着转身,「好。」
当晚,我便去找了我阿哥。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阿哥他在谋权篡位。
这有什么?
不想谋权篡位的皇子,还是皇子吗?
谁也不愿意,一生都仰人鼻息。
所有人都想干的事,只是不好说而已。
我阿哥该同我一般,一般狠戾。
我什么都知道。
那天在诏狱中,锦衣卫并没有冤枉我们。
阿哥他的确想谋反。
温扬是他的左膀右臂。
我被拔掉了十根指甲,都没有供出他们。
我推开阿哥的宫门,阿哥在宣纸上信手泼墨,身边灯火如豆,他洋洋洒洒,一副《锦绣河山》染就。
见我来了,阿哥斜眼睨我,说屋里头有他做的,我最爱的芙蓉羹,叫我自己去端。
我沉默片刻,撩开裙摆,瞬间跪地。
一笔浓墨,滴在那幅《盛世河山》上,堪堪染脏了整个画面。
阿哥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阿哥我想过得好一些,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阿哥笑了:「你金枝玉叶,是缺衣还是少食,你一贯恣意随性,哪里不顺你意了?」
「金枝玉叶算什么,我要权倾朝野。」
阿哥搁下笔,定定看了我半晌,突然嗤笑一声:「九儿,权势地位都是要自己挣的,没法靠别人给。」
我想了想说,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试试。
我拉住阿哥绣满了金蟒的下衣,仰头说:「阿哥,让我试一试。」
20.
黄河决了口。
最近爹将治水这事儿交了我哥,他啥事都交给我哥,他老早就被架空了。
当然,以他的智商,也想不到这一点。
我哥又交给了我。
「阿九,冲——这事一妥,能聚民心,再打赢几场仗,天下就是你哥我的了,到时候分你一个县——」
咳。
就一个县啊。
多了。
我就想平平安安的,不受欺辱,有家一个,有灯一盏,有温扬一个,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也不知道成不成。
到了我这个年纪,许多心绪也都平静,太多事,尽人事,听天命。
21.
黄河它老决口子,因为工程豆腐渣。
工程豆腐渣是因为贪腐、到处老鼠洞。
大家心里明的跟镜一样。
只是不想查。
都一伙的,怎么查?
这回我哥叫我下死手查。
打着为国为民的口号反腐,撕开个口子,干下去一批,然后安排上自己的人。
笑面虎我哥这几年经过捶打,变成了个表演艺术家。
这些年我也有样学样。
我一身劲装,跟乡亲们一起搬沙袋,亲自带米粮分发,再去三神庙祈祷:天佑大姜,国祚绵长,万家灯火,和乐安康。
——表面上鞠躬尽瘁,其实是作秀。
22.
我骑马回长安,百姓拦路跪拜,高呼千岁千岁。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捧了丰收以来的第一捧稻米,虔诚递我面前,我忙下马接了,用随身的锦囊细心装好。
我笑咪咪着伪善:「小妹妹啊,你送给姐姐这样一捧大礼,姐姐没什么好跟你换的。」
我拔下头上白玉簪,目光飘向西边:「这是姐姐心上人赠的,他亲手取来的战利品。今儿赠你,望你日后得遇郎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身侧近臣勒马高呼:「平昌公主赐福,凡本地女子出嫁,皆可往官府申领玉簪一枚,以贺新人良缘金玉,佳偶天成!」
一时间山呼海啸,千岁之声席卷,滚滚如雷霆。
我纵马北上,勒马回望,姑娘像只可爱的兔,缩她阿爹怀里,拿出玉簪显摆,她阿爹揉揉她的头,一脸慈爱。
我像给针扎了一下。
阖家幸福,蛮好的。
24.
治理了黄河,我平昌公主的名号传遍大江南北。
还有文人编出了话本子。
把我夸的跟个吉祥物一样。
各种家国大义、贤良淑德、容色倾城。
我是大姜的福祉,是万民的敬仰,是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的光。
全他妈放屁。
「都是我哥领导的好,我是给我哥办事的。」
我逢人就这么说,当然会翻译成官话:「本宫享万民供养,一身荣光,非万死不能报。四皇子雄才大略,志在苍生,本宫腆颜辅佐,不辱命已是万幸,怎敢居功?」
配上我那标志性的假笑,自己都觉得装。
随便吧。
嚯!其实我还能打仗。
最近出去疯了一样打了不少,赢的多。
对啊,现在的我就是很能打。
兵法什么的学不学无所谓,我又不是招不到幕僚谋士。
动脑子的事,留给有脑子的人做,我这人比较粗俗敞亮,找匹马,看见服饰和我军不一样的,砍就完了。
公主勇冠三军。
公主身先士卒。
……
大家都这么说,山呼海啸的。
其实也没那么猛。
我只是不要命。
把敌人想象成我那没骨气的男人温扬就是了,提刀砍啊杀啊,一刀一个,血「噗呲」射出来,溅我一脸,爽啊,我杀疯了。
我要是挂了,挂就挂吧。
我不死在战场上,就得被相思折磨死了啊哥哥。
25.
天可怜见。
我亲爱的爹爹,鬼混半生,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清晨,嗝屁了。
被剥光了衣服,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冻死了。
没有炭。
阿哥不让人给拿。
阿爹可真是好命啊,一辈子荒淫无耻,作恶多端,也就死前一段时间吃了点苦,便宜他了。
阿哥拥立胡贵妃的儿子继位,史称姜少帝。
胡贵妃加封皇太后,垂帘听政。
阿哥是摄政王啊。
很可惜,胡贵妃还是那个小姑娘,这些年她学会了怎么辗转逢迎讨男人欢心,却于政事,一窍不通。
她那些宫斗类的小计谋能得逞,并不是因为她多有本事,纯粹是我那傻叉爹纵着她。
而她本人,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个恋爱脑。
到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她的孩子和温扬哥哥。
时而娇气,时而撒泼。
温扬喜欢这种娇滴滴的吗?
或许吧。
男人都这样。
25.
阿哥做事还蛮绝的。
有些超出我估计了。
为了兵权,阿哥娶了苏太师的女儿苏合锦。
苏合锦原是另有心上人的,在阿哥横刀夺爱方面,我出了不少力。
比方说费尽心机跟苏合锦成为朋友,运用各种手段吹耳边风,制造她跟我阿哥的偶遇,大冬天的想办法抓了很多很多蝴蝶,搞些单纯的姑娘喜欢的,浪漫的小把戏。
阿哥则想办法将她的心上人调到外地,又设计他死于一场流寇搏杀中。
并了兵权,阿哥杀了苏太师全家。
等不得苏合锦跪在门外哀求,一条白绫就拿到她面前了。
苏合锦当时还怀着阿哥的孩子,不愿就死,哭天抢地,狼狈极。
阿哥叫人勒死了她,到她死也没看上一眼。
死了后一条草席卷着,在雪地上拖啊拖。
实话说,我感觉还挺凉的。
有时候就觉着,其实爱不爱的,在他眼中,没那么重要。
或者是这件事,本质上就没那么重要。
时光渐远,经了一些事,我慢慢的也就明白了。
这段时日,我在外头干了不少事。
忙里偷闲,偶尔微服,扮作普通人穿梭于闹市中的人来人往。
人间烟火,热气腾腾的,让人感觉温暖。
我有时像是灵魂出窍了,变成了透明人,飘于空中,俯瞰这红尘俗世,浮生万千。
来来往往都与我无关。
街上卖锅盔的小贩大声吆喝,他的手艺非常好,我小时候常和温扬溜出来吃,那时宫禁森森,能出来的时候不多,那时我就偷着想,等日子好了,每天都能吃到这些锅盔,该多好。
现在想想也可笑,我们竟为几张锅盔,偷了令牌,翻墙跋涉。
而今,我再想吃张锅盔,没带铜钱,就随手给了锭银子。
小贩还是那个小贩,却已经老了。
做体力活的人老的快,白发苍苍,脊背佝偻。
见到银子的一瞬间,他浑浊的眼睛亮了,像天上乍明的星星。
惊喜过后他一脸憨厚,搓着手说姑娘啊,我这小本生意,找不开。
我摆摆手,算了,一点儿碎银子而已,拿着吧。
我知道他会感激,却没想过他有这样的感激。
他捧着银子,「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捂着脸,眼泪是哗啦啦的,口口声声哆嗦念着「贵人贵人」。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儿子看上了一位姑娘,拉扯挺久的了,聘礼差那么区区点碎银子,一对小鸳鸯在河摊上走来走去,几乎是要殉情了。
可笑。
感情这样珍贵,却又这样廉价。
当年我为了温扬,几乎能付出所有,岂是区区碎银可比。
温扬就是我灰暗人生之中,最亮的一束光。
我视爱情若生命,而平常人家,也不过区区这几两岁银子。
随手之予,成全的便是一对鸳鸯。
真好。
我做善事了,我是个大善人。
因了这事,我对那小贩一家颇多关注,以为能看到什么和和美美,一生顺遂。
结果没过几个月,小贩一家给强盗杀了,连同那对鸳鸯,原因很简单,劫财,而那丁点儿财(在我看来是一丁点儿),就是我那天随手给的碎银子。
哈。
到头来好像我是个坏人啊。
我令官府逮着那些强盗,绑在柱子上扒了衣裳,一鞭又一鞭,抽的是皮开肉绽,惨叫不绝。
露了骨,我也不罢手。
我忽然觉得我不重要了,漫漫时光中,我那丁点儿感情有什么重要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这些年跟西戎的那些战,那些彪炳史册的赫赫战功或兵败连年,这背后的哪一桩,后头没有「春闺梦里人」?没有望断天涯?没有寸寸柔肠?
包括亡于我手下的那些王侯将相,抑或杂毛乱兵。
又或者是被我抽的皮开肉绽的强盗。
全都是活生生的人,布满了爱恨情仇的血肉。
我没什么特殊的,我实在没什么特殊的。
苏合锦,小摊贩的儿子儿媳……
温扬……
不成眷属的,千古也不独我一人。
26.
我活在温扬的影子里,出不来了。
男风馆没什么意思。
我就喝酒,喝大罐大罐的酒。
醉生梦死,挺好的。
不得不说,我哥还挺有本事的。
他这些年干的不错,慢慢的天下太平,西戎也再不敢随便南下进犯了。
竟隐隐还有点「盛世」的感觉。
没仗打,我无事可做,偶尔也打抱不平。
什么土地兼并、欺男霸女的事,我也去掺和一把,主持点公道,毕竟我地位在这儿。
时间长了,平昌公主府,慢慢成了告御状的地方。
「青天大老爷」「巾帼英雄」「为民做主」……
文人骚客,一个个把我夸的跟朵花一样。
百姓都道我是好人,编了歌谣夸我。
被夸多了,我有点膨胀,也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瞧瞧。
黄河周边的城镇,姑娘出嫁,都还戴着我赐予款式的玉簪呢。
真好。
27.
苏合锦尸骨已寒,其目未瞑。
很快,我阿哥称帝了。
他废了姜少帝,荣登九五,称姜顺帝,顺天应命啊。
我啊,那不得了。
从龙之功呐。
我成了名正言顺的长公主殿下,富贵极,也荣宠极。
我车马銮驾经过市集时,兵马开道,百姓纷纷俯首而拜,以最虔诚的模样,口呼着千岁千岁。
我阿哥又纳了一个接一个的嫔妃,有人是联姻,有人是贪色,当然我阿哥风流倜傥的,也有很多姑娘是真心相予,为他一个眼神要死要活的。
那又怎么样呢?
后宫之中,波澜诡谲。
无数姑娘来贿赂我,只为我在我阿哥跟前的几句好话,要说我阿哥喜欢哪一个,我觉得他哪一个都不喜欢,又或者喜欢,但不重要。
我阿哥一称帝,大局已定。
胡珂、胡贵妃、胡太后,她算个屁。
当然表面上也还是尊重的,给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叫人小心伺候着。
她抱着她咿呀呀的三岁小儿子,废帝,每日待在后宫里清闲,侍弄侍弄花草,养养狸奴,小日子过得似乎还不错。
就是那孩子长得越来越像温扬了,我看着扎眼,背地里还用指甲偷偷掐过一回。
小师妹其实还挺单纯的,这些年要的也不过是一人心。
和我最初要的一样,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小师妹真的很单纯,她以为她的儿子能活下去。
自古以来,皇位就特别狭窄,一旦屁股沾了皇位,没坐的住,跌下来就只有死。
小孩不慎落水而亡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御花园里,浮上来时整个人都泡胀了,小手还紧紧攥着一只风筝。
也是挺可怜的。
这事彻底逼疯了胡太后。
不知道为什么,她笃定杀了那孩子的人是我。
但真不是。
我也不知道是谁。
当然我也不会心善到去帮着查。
这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胡太后想杀了我,这回她是真的想杀了我。
可她杀不了我了。
她已经被软禁了,宫殿四周全是阿哥埋伏的绝世高手。
如果是从前的小师妹,归云宗的继承人,约莫还能突围,还能提剑夜行,与我一战。
可惜多年深宫,多年阴诡,我不知道她的手还能不能提起剑,还能不能正大光明的去杀人。
小师妹已经疯了。
她被发跣足,双目泣血,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用世间最难听的话骂我,声声句句,不死不休。
就这样吧。
难不成,还要我去解释?
我是金枝玉叶,我亦权倾朝野。
我这辈子,再不会走下高台,再不会。
28.
我醉生梦死喝着酒时,温扬掀帘就往进闯。
诸多侍卫拦住了他。
他被那么多人拦着,双目通红,死死盯着我。
来讨一个说法吗?
行啊,我给。
我挥手叫人下去。
温扬逼近。
我举起酒壶,吃吃笑:「温扬,喝不喝酒啊?来啊,我请你。」
他看着我,就那么看着我,目光沉沉,像夕阳坠入黄昏后的死寂。
「阿九,过去,不管你怎样张牙舞爪,我都以为你很良善。」我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翕。
我咯咯笑着:「那现在呢?」
「我以为,你至少不会向孩子下手。」
「哦,」我挑了挑眼眉,「那是你不够狠。」
「阿珂和孩子都是无辜的。」温扬说。
我冷不防的,一把砸了酒壶:「对啊,她很无辜。你去将这话跟我阿娘说,跟你阿爹说,跟死在战场的,千千万万将士们说。无辜?这世上谁不无辜?」
温扬愣住了,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是啊,这世上太多无辜之人,就我最不无辜了。
就我狡诈狠戾,就我是个恶人。
就我该看着我心爱的男人和其他女人卿卿我我,任我花容月貌,任我权倾天下,任我俯瞰苍生。
那些看起来很容易就得到的,于我来说,却有这么的难。
我扬起下巴,声音飘忽,说温扬,你答应过我的,你说我要权倾朝野,你就会回来我身边的,你会回来的。
温扬苦笑一声,很是疲惫。
「阿九,你爱我什么呢?」半晌后,温扬说。
我笑着退后:「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我手上有剑,我一定会将它狠狠剜去。」
「可是我知道。」
温扬眼眸飘向了西边:「你爱我少年时。」
「你爱我少年意气,直来直往,恣意明媚,你爱我一腔热血,古道热肠,江湖快意。」
温扬说:「你爱我身上,你没有,却又渴望着的那些温柔明媚。」
温扬摇了摇头,说:「可是阿九,我不再是少年时了。可是你还站在原地,固执而倔强的去抓那个影子。其实变了,早都变了。」
「这世界上大多东西都会变,我会,你也会。就像今时今日,你不再是那个张牙舞爪、睚眦必报的小姑娘,我也不再是那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郎了。」
「如果,」温扬说,「如果,如果我今天对我死去的儿子不闻不问,甚至觉着终于是摆脱了这个累赘,还妄想丢掉那些包袱,义无反顾的走向你。你还会爱我吗?你会爱这样无情无义的男人吗?阿九。」
我点头说我会。
温扬低下头去,腮帮子鼓了鼓。
温扬在原地站了很久,半晌恍然道:「不会的,阿九,你只是不甘心。」
他喉头动了动,惨淡道:「阿九,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也不值得的。」
我将手里酒壶狠狠向他砸去,我近乎是歇斯底里地朝他吼叫,我手指着门口:「滚!你给我滚!」
温扬没有躲。
铜制的酒壶砸在了他的额角上,红色的血流下来,打湿了他略略干枯的睫毛,又从他的眼角淌落下来。
我偏过头,闭上眼睛。
温扬转身离去,脊背有些佝偻,慢慢的,变成了此间宫人,变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他昔日的长枪遗落在漫天黄沙里,终他一生,都再拿不起了。
29.
冬季落过一场大雪的时候,我将温扬来找过我的事,跟我阿哥说了,就跟讲一个笑话一样。
阿哥听了后,手中的青玉小杯转了转,言语中颇有不屑:「哼,他倒是性情中人,就是不够狠。」
听这话时,我低头吃着阿哥递我的芙蓉羹。
心又被针给扎了。
后来的阿哥越来越忙,芙蓉羹也不再用心煮了,其中多了些惨淡的酸味。
不够狠。
我垂下眼睛,我不明白什么叫作狠。
像阿哥对待苏合锦那样吗?
其实后来,苏合锦看阿哥,眼睛里是有星星的。
当然也有我的问题在里头,是我在苏合锦面前,说了那样多的,阿哥有多倾心于她的好听话,引得她少女怀春,抱了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以为,阿哥虽不爱她,但也不至于亏待她,荣华富贵肯定是给的。
却没想到。
算来人的真心,其实也没多么珍贵。
我有点害怕了。
到底物伤其类。
30.
我不能明白,胡太后为什么会那样疯。
她不要命了。
她每日每夜的在宫室里大摔大砸,嘴里不干不净大骂着我跟温扬。
阿哥装模作样叫请了御医,诊断后对外宣布说她有癔症。
皇帝发话,没癔症也会给折腾出癔症。
她疯了,祭天大典那日,阿哥明明给她喂了不得说话的哑药。
她却于泰山之巅,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大肆揭露了温扬的身份,言说温扬复姓尉迟,是叛贼之后,说她死去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姜少帝。
她揉着头发,将那些本该以死沉埋的真相,歇斯底里揭露出来。
她不要命了,连带着我们,一起下地狱。
她破口大骂,太后象征着母仪天下的冠冕,那些璀璨圆润的珍珠啊,被撒泼的她扔的遍地都是。
「我有什么错?」她疯了一样的指着自己,「我有什么错啊?」
「这见不得人的去处,是你们抢我过来的。当时我才 16 岁。我不过是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还得用他心爱的女人威逼。哈哈,我做错了什么?」胡太后疯了,胡太后指着我阿哥骂,「都是你,都是你!是你要我跟温扬有孩子的,是你要一个能控制的孩子,是你要当摄政王,携天子令诸侯的。你知道我喜欢温扬,你知道他说什么我都会听,是你用温扬他控制我,控制我的孩子。你要温扬骗我的,我不在意,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就算是假的,给我一个幻象,让我活下去就好了。可是,你杀了我的儿子,你最后杀了他。你毁了我最后的念想。你……」
胡太后哽住,她弯下腰捂住眼睛,半天崩出了一句:「你猪狗不如!猪狗不如!你畜牲!」
「你这个皇帝,我不承认,我死也不承认!你做不成!」她一句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身边侍卫的剑扑向我阿哥。
可惜她没有力量,很久前她就没有力量了。
我上跨一步,一刀横断她的剑锋。
她跌坐在地,像个孩子样,哇哇嚎哭着。
我回头望我的阿哥。
是吗?
那孩子,只是个工具吗?
他只是利用小师妹对温扬的爱,来控制她,以谋那帝位吗?
其实很久前,温扬就可以抽身而退,是的吧。
其实小师妹,并非威逼温扬,要他做她面首才肯救我们的吧?
小师妹那么听话,小师妹那么爱温扬。
是哥哥要温杨主动做的吧,说要这样才能救我们的吧。
是哥哥要温扬,将他用在苏合锦身上那套,用在小师妹身上,为他谋更多利益的吧。
是他要温扬,成为跟他一样的人的吧。
那小师妹还挺可怜的,她什么都知道,她醉生梦死,她甘之如饴,最后,连个念想都没了。
是吧,哥哥。
我全身发起抖来。
我回头看他,是吧,哥哥。
是,我知道是。
他不说话我都知道。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苏合锦的尸体,被人拖拉在雪地里的模样,他做的出来的,哥哥。
刀在我手中疯狂发抖。
我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跌坐在原地。
「我呢?」我闭上眼,眼泪哗哗的直往下淌,「那我呢,哥哥?」
「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因此会伤害到我,有没有想过,之后我的一生,要怎样活?」
阿哥面容清冷。
那张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我阿哥的确是厉害的,胸有激雷,面如平湖。
他站在遥远的山巅,只一挥手,御林军一拥而上,将胡太后和温扬转瞬拿下。
当然,连同我。
我看见人潮涌动,人头攒动。
黑黢黢的。
黑黢黢的。
31.
我、温扬、小师妹,三人被关进了同一座大牢。
小师妹彻底疯了,她玩弄着她脏兮兮的头发,怀里抱着个破碗一个劲儿地拍着哄:「哦,宝宝乖,宝宝乖。阿娘在,宝宝乖。」
小师妹眼中再没有任何人了。
小师妹不认得我,也不认得温扬。
温扬盘腿坐在天牢里,闭目养神。
他的青衫,还是那样干净。
我靠在这死牢的墙壁,呆呆望着不知名的地方。
温扬轻声说:「阿九,别怕。你哥不会伤害你,你哥会放你出去,他不是不念情分的人,他有他的苦衷。」
我淡淡说,也许吧。
温扬没说错,三天后,阿哥便叫人来接我了。
见阿哥的时候,他依然在绘着那幅锦绣河山。
我见了他,没来由的屈身行礼。
他上前一步扶住我:「你我兄妹,还拘什么礼?」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哥:「那日祭天大典上,胡太后的话怎么处理?民众之口悠悠,百官之惑未解。」
阿哥没说话,为我端来芙蓉羹。
阿哥笑着说了一计,「胡珂当着众人面揭穿,那温扬的身份,是一定瞒不过去了。尉迟叛贼一脉,我窝藏其后裔,这事定然说不过去,我没法盖住的,阿九。」阿哥捧着拿了芙蓉羹的小碗,在我跟前蹲下身子,「咱俩面容相似,窝藏温扬之事,你可言说,是你心仪于他,情难自已,被人瞧见误以为是我,所以误会,不过受些罚了事。你在百姓中威望那么高,就算我赐死你,百姓也会争相请愿,到时就坡下驴而已。」
哦,所以,是要我顶罪。
阿哥吹着芙蓉羹,舀起一勺喂在我嘴边。
我抬眸看他:「阿哥,你是在跟我商量吗?我还有得选吗?」
阿哥面露难色,还想说什么,我一把打翻了芙蓉羹,泼出去的那些,在地板上哼哧哼哧的直冒泡。
有毒啊。
我当即跃起,打头上银簪里祭出刀刃,瞬间横在阿哥脖颈,我用了十分的力气去刺向他喉咙,刃到眼前却心下一酸,生生偏了半寸,在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割出极深的一道血痕。
而我也在顷刻之间,被一跃而出的刀斧手死死摁在地上。
我耷拉着脑袋,不去看他。
有些事,说破就没意思了。
32.
所有一切,都如阿哥所说的那样。
始作俑者,是胡珂与温扬。
温扬因为他父亲定北侯的事,勾结胡珂图谋不轨,妄图江山易姓,他们骗了单纯善良的平昌公主我,温扬隐姓埋名,换了脸,潜伏在我身边打听大姜政局的消息。
而这一切阴谋,都被我英明神武的阿哥所粉碎。
而我是那个有点傻白甜,却又重情重义被温扬骗了的倒霉蛋。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一个倒霉蛋。
所有一切都是阿哥计划好了的,对吧。
什么时候开始的?
8 岁?还是认识温扬时?还是更早更早?
随意吧。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像那些年,我爹可以信口胡诌,一口咬定定北侯贪污受贿一样。
真相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的。
胡珂被赐死了,温扬下了诏狱。
胡珂不想死,都已经活成这样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愿就死。
或许是疯了,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这人世,还有很多留恋吧。
后来我拿着一碗鹤顶红给她,说小师妹,活的这么辛苦,你还坚持什么呢?
她抬起好看的眼睛,像一头灵动的小鹿,笑着说师姐,是你呀,你回来了,我好像过了很多年,好像很多年咱俩都没见了。我有挺多年没喝过你煮的粥了,你来,是要将粥给我的吗?
她端过那碗鹤顶红,像等不及一般,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她好像很幸福,好像要被溺死了。
温扬在诏狱里。
许多年过去,我再提起那个地方,都瑟瑟发抖了。
我的手疼,指甲盖疼。
我不会愿意再进去第二回。
我不知道阿哥为什么没立刻处置我,软禁都没有,依然许我在宫里走动,只是多了些跟着的暗卫。
我去冠白衣,跪在他殿前的白玉台阶上。
阿哥没出来,任由我跪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阿哥金灿灿的鞋子落在我眼前。
「因为温扬?」阿哥嗤笑一声,「我有时都不明白,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你还惦记着他做什么。你能活,你都抽刀向我了,我还能让你活着,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啊,我能活。
但已经不是金枝玉叶了。
阿哥将我许给西戎人了。
但不是真的和亲。
阿哥可没我爹那样好说话。
阿哥看西戎人不爽很久了。
和亲他不过是个幌子,将我送到西戎,麻痹敌人之后,随后率军出击,力求全歼,一举将西戎打地图上抹去。
至于我会怎样,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跟当年对苏合锦一样。
我垂下眼,问哥,那你还会给定北侯一家平反吗?
哥说,看情况,看需求,看利益吧。
我的头伏的很低很低:「哥哥,你说过的,你那天在紫宸宫门前,折剑为誓,你说过,日月为证,星辰为证,你会让定北侯尉迟修一配享太庙,万世景仰。」
哥哥惨淡笑了笑,眼眸转了转:「我不记得了。」
我想说一句,君无戏言。
又知道说出口,没什么意思。
只好沉默,久久沉默。
「日子会好么?」我问哥,「大姜的日子,会好么。长安街上买烧饼的小贩,他儿子缺几两银子,没法跟心上人长相厮守。长安城的强盗,为了那么几点碎银子,杀人全家。你说日子会好吗,哥哥。」
哥哥叹了口气,说已经在转好了。
哥哥说:「我摄政以来,西戎已经太多年不犯我边境了,没有城镇被屠,没有地皮被刮,烧焦的地方长出了庄稼,慢慢的,越来越好了。你也知道的。」
我闭上眼,落下泪来。
「好,那便好。」我在九重金阶前重重叩首。
我站起身,我跪太久了,一起身就踉跄了一下。
我一身白衣,扶着宫墙走。
阿哥在身后问我:「没什么话说?」
我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了,其实吧,不用那碗淬了毒的芙蓉羹,如果他跟我明说,如果真的情势所逼,如果他真的没有办法,我不仅可以为他去西戎和亲,我甚至可以为他去死的。
阿哥叫了小太监扶我。
我缓缓推了去,这条路,我想一个人走完。
33.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桃花铺了满路。
我坐着火红的轿子,穿过长安城的十里长街。
温扬骑着高头大马,护卫在我的轿侧。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我得以嫁给心上人,而那毫无疑问,就是温杨。
那时他少年意气,扬鞭纵马。
我抬头看,看见了长安街上那么多的姑娘,头上绾了发髻,发髻上明晃晃的,白玉簪。
真好啊。
我赐的。
我要去和亲西戎了,没什么,不过是一位公主常见的命运。
我去诏狱中见过温扬了。
他干干净净,一身洁白。
我笑着跟他讲,说我阿哥解决了所有的难题,他力排众议,他舌战群儒,他赦免了胡太后,她儿子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我笑吟吟靠在牢门上,说温扬,阿哥会给定北侯平反的,他答应你的他都会做到。我们现在要打西戎了,我们一起去打西戎吧,建功立业。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都不要想,既往不咎如何?我们打胜了回来,重拾你定北侯府累世荣光如何?
我们,一起?
温扬的眼睛亮了。
温扬的眼睛弯了。
温扬似乎很开心。
他站起身来,在铺满了稻草的牢里走了好几圈,说我就知道,阿初,不,皇上是有本事的,他能解决好一切问题,我们所有的忍耐都只是暂时的,我们可以回到最初。
「是,」我笑望他,像个小动物一样稍稍侧了头,「不然,他怎会是我阿哥呢,哈哈哈。」
「对不住,」温扬躲着我的眼睛,「这些年,对不住。」
没关系,一丁点儿都没关系。
我怪不怪他,都无所谓了。
我假意和亲。
温扬护卫我,做个诱饵,等待王师突袭。
可王师偷袭的,根本不是我们的所在地。
我们会单枪匹马,暴露在西戎人的地盘中。
自生自灭吧,我们。
可是温扬不知道。
时隔多年,温扬还是当初那个少年,他打我哥手中接过长枪,退后三步,俯首而拜:「臣,万死以赴。」
我一身华服,拜倒于九重金阶,看着阿哥的金色小鞋,我的头伏的很低很低:「吾王长寿,吾国长安,千秋霸业,万里开疆。」
我的銮轿经过时,长安街上,百姓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千岁之声席卷,口呼平昌公主万福,平昌公主为国为民,平昌公主千秋,平昌公主千岁千千岁。
我遣丫鬟掀开轿帘,冲着拜倒的无数百姓,露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得体微笑。
漠北,尘沙漫漫。
尾声:
《姜史·平昌公主世家》:
平昌公主者,姜厉帝九女,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擅治水,擅征战,百姓拥戴,万世瞻仰。
姜顺帝三年,平昌公主和亲西戎以诱敌,战死沙场。有侍卫无名姓者,负公主于背以突围,气空力竭,中万箭犹抱公主于怀,后在其怀找到锦囊一只,青丝寸许,不知心系谁家姑娘。一时举国缟素,大江南北,万里哀哭。
顺帝四年,北伐西戎,有识之士奔走呼号,以报平昌公主之仇为名,募兵百万,大破西戎,大漠以北,尽纳于姜。
嗣后,时局渐稳,日渐昌和,由此开启大姜历史上,绵延了百年的「永明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