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和亲路上逃婚被抓,领头的是我在敌国的死对头
他拱手作揖恭敬,「拜见朝露公主!」
此时我正被两个守门的按在地上,脸贴着泥地动弹不得
他一点没叫人扶我起来的意思
好恨,当初他拒绝做我驸马时我怎么没扎死他……
大辞越城门口,我被两个守门的按在地上,脸贴着泥地动弹不得。
我咬牙,正欲使巧劲弹起来,左右开弓给这两人一人一脚,却听得远处一马蹄声嘚嘚而来。
「怎么回事?」来人声音肃冷,听在耳里颇为熟悉。
我忍不住想抬头看看,无奈被人按着动弹不得。
「禀将军,这人瞧着眼生,不像我们大辞人士。」按着我的一个士兵空出两只手行礼道。
我这才得了点空,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猎猎长风中,来人骑于高头大马上,戎装银甲,身后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翻飞,好不威风气度,气宇轩昂。
然只这一眼,便瞬时将我吓得花容失色,三魂不见七魄。
这……这不是那个谁吗?!
我缩紧脖子,忙将脸在泥里滚了几滚,心中高念菩萨显灵,急急如律令,求他别认出我。
但菩萨往往爱跟我作对,从前如此,如今更如此。
只见那人挑眉,示意小兵将我头抬起来,我咬牙死活不肯,他的枪尖便抵在了我脖子上,我怕疼也怕死,只得顺着上移的枪尖抬头。
「朝露公主,魏璎璎?」
他面露犹疑,随即收枪下马,似是不敢置信般将我上下打量了好几遍,直让我觉得脸上的泥都要被烫化了,眼中的犹疑才渐渐化为了揶揄讥讽。
他扬唇,拱手作揖恭敬道:
「拜见朝露公主,公主怎么有幸驾临?」
眼瞧着是毕恭毕敬的模样,但整个人却是好整以暇的抱拳立着,也不见叫人把我扶起来,那两人该按着我还是按着我。
我恨恨咬牙,不禁心中疑惑,当年那几把飞镖,怎么就没扎死他呢?
1
两军交战,素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不斩来使,礼数相待。
但我不同,我脑回路清奇,我要来使给我做驸马。
纵使那时我心中已有属意的驸马,却也想把他拿下,得个两全。
我承认,我贪,但后来的种种经历告诉我,人贪,就必遭报应。
可惜那时我张狂无比,年少无知。
那年大罗与大辞在边城大战,皇帝爹爹尤为重视此战,封了我哥为太子监国,自己则带兵出征。
我作为爹爹最宠的公主,硬是瞒了我哥,求着爹爹带我去了。
爹爹战术极好,不消三月便要攻下越城,此时十七岁的主将之子傅野带着求和书请见。
炎炎烈日里,大罗的万千步骑中,只见城门一开,一个人银甲银盔,未带一把兵器,一个小兵,只身一人从越城走到了我军城下。
不卑不亢,不惊不惧,虽是秉下求和,但少年的沉稳与不服输的心性皆显露无遗。
彼时我正坐城墙上玩弓箭,玩着玩着就失了神,长箭惊风,一箭射穿了他的正冠,银簪落地,风起,他的高马尾四方髻在风中飞扬。
他扬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不明不白,似敛着怒气,又似冷着笑意,像狼又像狐狸,直让我心里发毛抓狂。
明明高坐于台上,却莫名觉得自己处了下风。
后来我为了报复这微妙的感觉,便央着爹爹扣下他,逼他做我的驸马。
爹爹就看着我闹,看着我脖间的幼龙盘金玉坠笑问道,「爹爹亲手刻的这坠子,看来是要易主了?」
我摸了摸坠子,转身气鼓鼓的不理他。
我爹刻的这幼龙坠,是以龙女之名挂我脖子上的。
我自幼戴着,后来长大了一点,爹爹便逗我说,若是选中了谁当驸马,便将坠子赠他,爹爹便会下旨赐婚。
这坠子,我是曾想过送予一人的,只是最后到底没送出去。
爹爹看我生气了,便觉得召敌为婿也不是不可,且都要打胜仗了又岂会与人讲和?
爹爹索性应了我的要求,将人扣下做了人质,对外还不要脸地宣称贵小将军与我大罗公主一见钟情,愿暂居于大罗军中,以修两好。
我亦不要脸的夸爹爹英明,转而逗傅野去了。
傅野遭敌军大辱,哪肯做我的驸马,终日绷着个脸,还道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
我一国公主,被宠到大的,从来只有我想要,没有我得不到,哪曾受过这气。
当晚我便命人绑了他,将他置于罗盘上,闭着眼投飞镖玩,本想吓吓他让他从了我的,岂知他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我气极之下连掷了三枚飞镖,一枚扎在他腿上,两枚扎在了他胸膛上,流血不止。
我见着那血,心中大慌,慌乱之下,又有丝难以言明的心疼。
是了,我扎的他,我心疼,我该。
但我面上仍不露声色,梗着脖子端着公主官威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脸侮辱性地笑问道:
「傅小将军,疼吗?做本公主的驸马,有这么难吗?」
他亦笑了,笑得阳光明媚,不明不白。
随后又神神秘秘地示意我凑耳过去,似有什么亲密的话要与我悄悄说,我虽狐疑,却还是按着怦怦直跳的心凑了过去。
岂知迎接我的哪有什么亲密耳语,只有他一字一句在我耳边咬牙切齿道:「魏、璎、璎,你最好祈求风水别转到你那边!」
随后便是耳朵一阵莫名的湿热,湿热过后便是疼痛,我下意识弹开捂着耳朵,手再拿开时已是沾了血,还沾了点口水。
我又羞又恼,也没叫军医,直接让父皇给他丢了回去。
什么狗屁驸马,我不要就是了,还是我的原定驸马好,咳……嗯……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乃嵇丞相家的独子嵇皖青,温润如玉,冠盖京华,幼时是我的伴读,大了便是阖宫上下默认的驸马。
傅野临走前,我还将嵇皖青在他面前说了个上天下地无人能比,道自己一时眼瞎才会看上他。
又将他贬成了胸无点墨的粗野莽夫,往他嘴里塞上布包,容不得他辩驳半句,便将他一脚踢了回去。
而他心中攒着一股气,回城后立马撕了求和书,领着援军像匹狼般凶狠无比,硬生生将败局打了个五五开。
后来么,后来的故事便令人唏嘘了。
我贪的报应来了,朗朗如玉青梅竹马的相府公子、凶的炸毛一见钟情的敌国小将,我哪个都没贪上,幼龙坠像刻死在我脖子上,怎么也送不出。
只因给我刻坠子的爹爹,驾崩了。
登基上位的不是我哥魏元题,是爹爹的第七子魏元旻,他母后与我们母妃生前交恶,还是过命的那种交恶。
于是他登基的第一天,爹爹尸骨未寒,我哥就被发配边疆,我亦被他送去了北列藩地和亲。
那老藩王是个一脚踏进棺材的人,听闻大罗要将最受宠的公主嫁给他,感谢天恩兴奋过度,索性两脚都踏进了棺材。
按此藩地规矩,父死子继,我本是要嫁给新的藩王的。
但传闻新藩王形似武大郎,性子却狠辣无常,喜在床上玩弄女人,迄今为止已玩死好几个。
我不想死,亦不服输,我选择与命运斗争到底,于是我连夜逃了,皇兄和新藩王的人马都在追寻我。
这便罢了,怎知这一逃,慌不择路地从虎口逃到了狼窝。
呜呼哀哉,风水瞎转,冤家路窄!
2
但傅野显然不觉得风水在瞎转,他甚至觉得风水大好!
他从上而下地俯视着我,随即蹲身,满脸戏谑地瞧着我道:「公主驾临,小臣该好好招待一番的。」
我咧嘴干笑,「招待」二字听着尤为刺耳。
还不待我回绝,便又听他道:「招待过后,不知该送公主回大罗北列呢,还是大罗皇城呢?」
哦豁,我想我那点破事儿列国上下都知晓了。
他笑着倾身,适时日入层云,天地间无一丝阳光,我眼前的光亦被他笼了一大半,不可谓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咬咬唇,眼珠滴溜溜四下转转,瞬时想出一个与虎谋皮向死而生的计来。
「傅野,若我说,我哪边都不想去呢?」
我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直觉要疼出泪来才松手,随即忍着眼眶里的泪,倔强道,「我想,求你收留……」
他疑惑地看向我,挑了挑眉,似是想不到我能变脸如此之快,亦不解我说的收留是何意。
我舔了舔唇,狼窝虎口咱总得选一个吧。
新藩王暴戾恣睢,专善玩弄女子致死;
皇兄厌我如敌,只想利用殆尽除之后快;
傅野虽与我有仇,但这仇却到不了要我命的程度,顶多戏弄戏弄我,也往我身上飞镖子。
但他武力极好,就算飞镖,也定能给我来个准确的人体描边。
我不傻,我想活,哪怕是人体描边的活法。
我伏低身子,心跳如雷,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傅小将军,我承认,我如今是慌不择路逃来的,昔日我为君,你为敌臣,我是多有戏弄,但戏弄之下的真心,傅小将军不会真的一点都瞧不见吧?」
他亦看着我,眉头微跳,似是不信,良久之后,瞧着我不明不白的就冷哼了一声,起身收剑。
他方收剑,那两守门的立时又按住了我,我只能眼睁睁瞧着他远走。
我的心沉到谷底,正待我觉得收留无望,欲补踢这两人时,远处又传来傅野极轻的一声:
「跟着吧。」
嚯,真会搞人心态。我忍不住偷摸骂了几句,面上却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跟上去后犹不放心,端详着他的神色,踮脚问道,「你是答应收留我了?」
他不语,嘴角只扬起一抹笑,阴恻恻的。
阴冷得让我后悔,他……不会趁机报复吧?
我抠了抠手,跟在他后面自言自语地谄媚道:
「傅小将军顶天立地,威风凛凛,定有容人之气度,一笑泯仇之胸襟。昔年旧事,傅小将军当不会记挂心上哦?」
他转头懒懒瞧我一眼,「本将可没你说的这么大度,本将向来奉行睚眦必报之道。」
我心中咯噔一下,瞧着越走越深的敌军城内,不禁后悔,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3
显然来不及了,因为我被他扔进了尼姑庵。
他对我道,越城与大罗边城交界的地方,能看到好几个探子,似在打听我的消息。
而让我掩藏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越城的尼姑庵,没人会怀疑公主会去做尼姑。
而他把我扔进去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心上人在那儿当尼姑,他让我当丫鬟,白天去伺候他的尼姑心上人,晚上去伺候他。
我觉得他多半脑子不好,我堂堂一国公主,在逃王妃,能去尼姑庵伺候人吗?还晚上伺候他?
呸,笑话!
我只不过眼瞅着这秃头尼姑抄的经书不错,沾沾佛气罢了。
越城尼姑庵里,我大爷般斜躺在蒲团上,抬手拿起一本佛经欲看,一看书名,我不禁愣了神,跟着嘴里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官、家、小、姐、与、佛、寺、和、尚……不得不说的情史?!」
这这这,这是佛经?
我瞬时舌头打结,脸也涨红,紧巴巴地望向那一脸认真地写着什么的秃头尼姑,只觉得我进了狐狸庙,哪是什么尼姑庵。
她亦回头望我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就是大罗公主魏璎璎?我听傅野提过你……」
我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情敌相见,分外尴尬,更为尴尬的是我是傅野派来伺候她的。真该死,我上辈子一定造了太多孽。
但她丝毫不觉得尴尬,她微微凑近了我一点,八卦好奇地盯着我,「听说你一箭射穿了傅野的正冠?」
我微懵,这是情敌?这倒像磕西皮的。
我点了点头,她又凑近了点,「你还扎了他三镖?」
我复点头,她脸上的神情已是一脸奸笑,接着问:「你还要他给你当驸马?」
她一点点靠近,我一点点往后退,正当我以为我要背摔时,却见她已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又对我竖了个大拇指,直疯狂夸赞道:「干的漂亮,干的漂亮啊姐妹!就该有人收拾他!」
我握着手中的话本,不知所措。
我后来才知,这个尼姑叫叶眠春,是傅野曾经的心上人,却也是傅野的死对头。
两人从小打到大,骂到大,互怼到大,傅野由此对她动了心,可熟知她却对个和尚动了心。
那和尚为寻遗失的《万卷佛宗》远走天竺,她便相送到越城,随后又钻进了尼姑庵,等他回来,顺便写起两人的故事。
嗯,是的,就是那令本公主看了脸红的《官家小姐与佛寺和尚不得不说的情史》话本,我抿了笑意,忍不住在话本里翻找傅野的痕迹。
好嘛,根本没他。
合着两个人的故事,第三者不配拥有姓名,傅野的爱情从单恋变成了单方面失恋。
我不禁想笑,这样的傅野实在让我联想不起那个宁死不屈的敌国小将,我落魄后又仗势欺压我的将军,我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
嗯,幸运的是,这荒唐想法在夜里伺候他时就掐灭了。
这个该死的米田共,居然要我去提他的夜壶,他可怜个锤子可怜,我才是最可怜的!
4
我捂着口鼻,嫌弃地捏了夜壶的把角,正欲一把丢进营帐。
却见他掀开帐帘,压迫性十足地俯瞰着我,似在说我要是敢丢他就把我头拧下来,我只好轻放在地,双手一摊,大爷您请好。
放罢我欲走,却见他倚着帐门,缓缓低头,神神秘秘的凑耳过来,低声道:「进来伺候。」
薄薄的气息喷在耳边,亲昵玩味的语调,不禁让我想起当初他咬我耳朵的场景,也是这般引诱神秘,黏黏湿湿的。
还有他当时说的话,让我最好祈求风水别转到他那边。
如今可不是身份置换,风水轮转吗?
我耳尖一红,面上顿时升腾起来。
伺候……伺候什么……?
我一直以为他说的伺候也就是提提夜壶,端端洗脸盆什么的,如今,好像是我猜错了……
我心里发慌,面上却强装镇定,跟着他进了营帐。
熟知一进营帐,他就开始解起了腰封,腰封之后,便是腰带,那腰带似是绑的有些紧,他解着解着竟解不开。
他索性停手,定定地望着我,眼神晦暗不明。
我亦呆呆地看着他。
「愣着做什么?」他叉腰,向我示意了他的腰带。
我瞬时老脸蒸腾,心里发毛,不自觉就往后退了一步,舔了舔唇巴巴道:「你,你要做什么……」
熟知我往后退,他便提着腰带往前逼近,扬唇笑道:「你说呢,朝露公主?」
我直觉不妙,转头撒丫子就跑,孰知后脖领子却被提溜了起来。
「魏璎璎,你可还记得当初是谁要死要活逼我做你的驸马?如今又是谁身陷敌营说对我一片真心?又是谁答应了来伺候?」
他在身后一字一顿,冷笑道,「这就是你的真心,你的伺候?」
我毛骨悚然,全然不敢回头,恨不得给自己两锤的,是我,是我,皆是我。
我慢慢转身,讨好笑道:
「真心是真,伺候也是真。但傅大人,小的不过一敌国逃犯,身上还有婚约。您呢?您可是万民敬仰的大将军啊。
若小的真不要脸伺候了您,知道的是小的心甘情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仗势欺人,岂不污了您的名声?」
虎落平阳,该当狗时就当狗。
我仰起头,小心翼翼观摩他的神色,这波吹捧似是让他很满意,点了点头,我正嬉笑着欲挣脱他的桎梏,却见他轻笑了一声:
「巧言令色。」
他攥着我后脖领的手越收越紧,不明不白地又道了句,「我可从不在乎什么名声。」
我怔在原地,方寸大乱,眉毛皱成一团,几乎要哭了。
「可……可傅野……」我张张嘴,巴巴还欲说些什么,可声一出便成了颤音。
我是馋他,可,可不是这么回事啊……
我鼻尖泛酸,不知所措地想解释,他却已松了手,觑着我淡淡道,「罢了,去给我打盆水来洗脚吧。」
我皱巴了脸,观着他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来。
然待我才出营帐,便听得一阵朗笑,笑到深处竟还咳了起来。
我咬紧牙,活觉得自己像只猴。忍住即将落下的泪,猴掌攥紧木盆,我陡然恶向胆边生。
他不仁,就休怪本猴不义。
我是打了盆水,但水里,我夹带了私货——我大罗宫特产——痒草粉,触者轻则出泡发痒,重则烧伤红肿。
我笑眯眯给他脱了鞋袜,岂知鞋袜才脱下,一股臭鱼烂虾夹着脚汗的味道扑面而来,活像放了三年的夜香在臭罐子里腌了几年,直冲脑门。
我被冲得脑子一片晕乎,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心动过得人是个臭脚子,将军脚都这般臭吗?
我苦着脸忍住想吐的欲望,将他的脚往里按了按,他笑弯了唇角,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低眉俯瞰着我,丝毫没有防备。
然脚一寸寸按下去,直到完全浸没,都没见他有任何反应,反而似乎颇为舒服享受地泡着。
我觉得奇怪,该不会时间长了不奏效了吧?
我蹙眉忍臭替他擦了脚,端盆出了营帐,正欲拿出痒痒粉查看,不妨营帐内飞出一粒石子将我绊倒,那盆带着傅野酸臭味的洗脚水便全淋在了我小腿上。
我几欲想吐,腿上传来的疼痛却先让我哭出了声。
然我哭声一出,营帐内便轻飘飘传出一句:「嘶,还挺痛的哦?」
我哭声一滞,看着打到腿的石子,先前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委屈便又涌了上来,夹杂着愤怒与疼痛,一瞬间全化为了泪,奔涌而出。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傅野的营帐,只觉当初那三镖是扎少了的。
若是再来一次,我一定给他扎成刺猬!
5
我与傅野算是彻底结了仇,不对,该说是仇上加仇。
我笑他脚臭,他讽我脸大。
我往他榻上撒沙子,他让我半夜睡马棚。
我给他吃食里投痒草粉,他唬我我的菜里下了毒,待我哭天抢地要解药时他才轻飘飘递过来一句是骗我的。
我们礼尚往来,我们投桃报李,我们新仇旧仇几乎交加为世仇,下辈子还有仇的那种。
唯独尼姑庵里的叶眠春听着我的哭诉笑得合不拢嘴,八卦的眼神恨不得长我头顶看个齐全,简直比肩皇城外磕西皮的老头老太太。
且她这个西皮头头甚至开始产起了粮,写起我和傅野的话本来。
当然,她隐瞒了我的公主身份,在里面给我娶了个极为土气的名——王翠花。
为着主角本人的诉求,她下一章节是「王翠花毒打大将军」,嗯,我很满意。
这夜风朗气清,我满意地读完话本回到军中,正要进傅野营帐时,便看到一小兵鬼鬼祟祟的提了什么东西走,像是木盒,且隐约飘出一阵熟悉的气味,我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味儿。
那小兵往中河流域走去,此地一般都是将士们沐浴之地,这个点,该是傅野独浴的时间。
我直觉有些惶恐,这人该不会是敌细,嗯……也就是我大罗的细作,那木盒里不知装的什么毒。
以前跟着皇帝爹爹在军中玩时,都会听说有些不讲武德的会在河域中投毒,以此制衡对方,爹爹觉得这计太毒,严禁军中使用。
但现如今称帝的,是那个一脚踢走我的混蛋皇兄,爹爹立的规矩,估计早破了。
且如今大罗大辞边境暗中交锋,摩拳擦掌,只是碍着旁边天竺从中制衡才没真的打起来。
若真是细作,大辞越城恐不保,傅野身陨,给我写话本的可爱尼姑也就没了,我也追不到《官佛情史》了。
但我国细作,我一国公主,又岂能叛国阻止?
我暗暗握紧拳,心中犹豫焦急,眼瞧小兵提着木盒越走越远,我狠了狠心,决意暗暗跟上去看看。
他好歹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过我,爹爹曾教过我,做人,要知恩图报…….
我跟着那小兵来到中河流域附近,河域内已无其他人,傅野似是沐浴好了,赤脚靠在岸边树上闭目,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假寐养神。
那小兵左右窥窥,露出得逞的笑容。
我直觉不妙,刚想喊醒傅野,谁知才张嘴便有人抢了先。
「傅将军……东西属下带来了。」
小兵提着木盒上前,在我惊愕失措的目光中打开。
才打开,那两人瞬间捂住了口鼻,一阵熟悉的酸臭味儿在四周荡开,飘得我晕晕乎乎。
我勉强定睛去看,只见夜色下那小兵将木盒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全是些臭鱼烂虾酸菜霉腐。
而傅野,则从树下起身,双脚踩了上去,踩了上去……
我惊疑地看着,直想冲上去也给他两脚,亏我担心惊疑这么久,原来闹了个乌龙,那小兵不是什么细作,而是给他腌制臭脚的士兵。
我握紧拳头,心中又气又怒,气怒之外,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与心凉,如被五雷轰心,炸的我僵硬了身体不敢动弹,动一下便疼得心如刀绞。
月色清明,他的面目可憎又可恨。
我转过身,用手揉巴着眼,直觉那酸臭味都冲了眼,冲得人忍不住掉下泪来。
他的脚不臭,只是为了欺负我而已……
而我,却差点以为是细作,差点叛国……
而他所谓的收留,原也不过以仇报仇……
倒是我自作多情,像只二哈摇尾乞怜,上赶着被人欺辱。
嗐,叶尼姑写的那劳什子话本也就只能看看,哪有什么相爱相杀,欢喜冤家?呸!从头到尾,他就是想欺负我,想报我昔日辱他之仇罢了……
我忍不住想笑,嘴才咧开却尝到了自己流在唇边的泪。
我没出息的有些呜咽,忙用手捂住嘴,然那踩着臭鱼烂虾的傅野似是耳力极好,眉目如锋,瞬间锁定了挡住我的大树墩,厉声道,「谁?」
那小兵亦是极厉害,木盒一扔就将挡着我的树墩砸远。
木屑纷飞,我脸上的泪还来不及擦,就和傅野打了个照面。
他顿住脚步,微惊地看向我,我勉强一笑,不待他说任何话便跑了。
跑得远了,隐约似能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喊声中透着丝慌乱。
我直觉是幻听,恨不得砸了自己的耳朵,扎碎自己的心。
叫你双耳白长,叫你不识人心,叫你看个破话本就自作多情!
6
傅野可算做了回好人,他竟没让我伺候,直接让我回去睡了。
嗯,哭一哭就不用伺候人,看来以后得多哭哭。
我笑着进入梦乡,梦里摆着桃花酥梨花糕等一百零八道点心,精致清新,我却左挑挑右看看,哪道也不喜欢。
我撇过头气鼓鼓的不吃,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便让人撤了重做,他慈祥着眉眼,笑着跟我招手,「璎璎,到爹爹这儿来。」
我正要扑过去,旁边身着太子服饰的人却怒瞪着我,「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我哪里怕他,亦回瞪他,转头就不管不顾,欢欢喜喜的扑向那抹明黄,却扑了个空,直摔在地上,连脖子里的幼龙坠都摔了出去。
我眼泪直飚,边踉跄的捡坠子,边哭喊着「皇帝爹爹,哥哥就会欺负我……要爹爹抱……」
可等我捡起坠子抬头,哪有什么皇帝爹爹,哪有什么怒瞪着我的兄长。
四周锦账华屏的宫闱渐渐变黑,将我吞没,我仍害怕地喊着,喊声却没入黑色里。
我吓得惊醒,后背汗湿一片,我大口大口喘着气,马棚里马粪的气味却趁此入鼻,将我呛得直咳嗽。
天间繁星闪烁,我泪痕未干仰头望着,不过月余,大罗宫内纸醉金迷的生活最终都成了过往,如梦般没入黑色。
而我,再见不到我的父兄,再没人护我,再没了家。
我咂咂嘴,看着臭臭的马粪欲哭无泪,颇有点后悔在梦里没吃那糕点,现在是如何都吃不到了。
还有,我想皇帝爹爹了……
我也好想那总是凶我的皇兄,不知他走边疆的路平不平坦,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我坐在地上抠着手,看着脖子里的幼龙坠蹿出来,突然就忍不住的掉眼泪。
爹爹九泉之下若知哥哥被发配边疆,他的爱女亦在他驾崩第二天被远嫁,睡马棚,穿破衣,还得伺候人臭脚,被人欺辱,不知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蹦起来。
我觉得,我得当个孝顺女儿,不能让他真的蹦起来。
而避免这一切的办法便是逃,再逃。昔日我怎么从北列逃出来的,如今便再怎么逃出去。
天大地大,哪里都没家。
山高海阔,哪里都是家。
7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我偷了傅野的银子还没逃出城门,便又碰见一个人,一个老熟人。
岩岩如孤松,遗世而独立。青衫依旧,缓带轻裘。
他骑在一匹白马上,且身后跟了些士兵,士兵手中皆拿着两幅画,一幅是我,一幅是爹爹刻的幼龙坠,正四处询问着可有见过我,见过这坠子。
我觉察奇怪,打听我也便罢了,为何还要打听我的坠子?难道我人和坠子还能分离不成?
我忙用袖子捂住脸,转身要走,却被一声「小殿下」,滞住了脚步。
我咧了咧嘴,这可真是他奶奶的流年不利,常遇故人。
眼前这故人,便是我曾属意的驸马,我的伴读,丞相家的独子——嵇皖青。
亦是,我曾想送幼龙坠的人。
我曾以为,他是爱我的;我曾以为,他的世界和我一样,只有彼此。
可我,却是猜错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从我的殿里出去,在拐角处又去往七皇兄胞妹魏绵绵的宫里,经过梅园时还给她折了枝白梅。
而在这事发生的前一刻,他还赠了我蝶翅扣金耳铛,我还欲第二天回赠幼龙盘金玉坠的。
我藏好坠子,默不作声跟着父皇去了边关,留下个心腹混进魏绵绵的宫里,便能时常收到他二人恩爱暧昧的鸽信。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跟傅野纠缠起来。
可这人,却又在我跟着父皇回京之际拉着我的手说爱我,说他与魏绵绵不过逢场作戏,甚至跪下来发誓说此生只爱我,只娶我一个……
我那时脑子塞粪,竟当了真。
熟知这狗屁誓言在爹爹驾崩的第一天就破了,七皇兄给他和魏绵绵赐婚,又将我远嫁。
我哭着道我和他已暗许终身,他却冷漠着一张脸,「殿下慎言,微臣从未说过此话。」
我怔怔闭了嘴,却仍不敢信他为何如此变故,在当晚又翻了宫墙去找他。
他却将我绑进了远嫁北列的马车中,亲自押着我远嫁,对我哭哑了的嗓音充耳不闻。
我承认,昔日我脑子确实不好。可这不代表,我脑子好不了。
他此番行为定然是在找我,只是不知,是替新藩王找我,还是自己找的我,还是那混蛋皇兄觉得我另有他用,派他来找的我。
但无论哪种,我都绝不可能跟着他。
我揉乱了头发,蓬头垢面的捂脸转身,操着一口越城老奶奶的口音,笑问道,「恁可是喊俺嘞?」
他面露疑色,端倪着我。四下小兵皆面面相觑,直觉他莫不是瞎了眼,这能是公主?
但他显然没瞎,甚至还很明亮。
「璎璎?」他试探性地喊了喊。
我岂会理他,就愣在原地装傻,睁大眼睛瞧着他,「恁说啥嘞,啥『嘤嘤嘤』?娘儿们唧唧的,俺叫王翠花。」
他嘴角抽搐,额上崩过几道黑线,细细打量我之后还有犹疑,竟翻身下马,欲凑前来看我。
我岂能容他细看,转头撒丫子就跑,他下马的动作一滞,几乎瞬间确定了是我。
忙打马追我,且在身后高喊,「殿下——还请殿下随微臣回大罗——」
哦,那大抵是混蛋皇兄找我了。
我咬牙冷笑,一撒丫跑的更快了。
但人腿怎么跑的过马腿,身后马蹄声不止,且愈来愈近——
8
我心中慌乱,跑酸了腿正以为要被追上时,一匹黑马照面而来,惊风飒飒,马上人一伸手就拽住了我的后腰领子,将我提上马,按进怀里。
随后又解下身后的暗红披风,罩在我身上,将我蒙了个齐全。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整得我发懵,我还没来得及问是谁,那按着我的人就先出了声。
「嵇大人,贵国公主失踪,本将已大开城门迎您找寻,如今,大人却揪着本将的一个外妾不放,寓意何为?」
话罢又将我往怀里揽了揽,我微微挣扎,那揽着我腰的手便越发用力,在我头顶厉声道,「别动!」
我瞬时僵住,是傅野?这个该死的家伙,来的真是屎壳郎遇屎,巧大发了。
只是夹在屎壳郎与屎中间的我颇为难受,傅野如今是何意?救我?还是把我绑回军营?还有,谁是他小妾?呸!
我闷在披风里,拳打脚踢地奋力挣扎。
现今无论傅野是何意,我也不想再纠缠了,我受够了臭臭的马棚,受够了粗茶糙饭,受够了傅野每晚浸透的臭脚。
但比起这些,我更厌恶自己那似真似假不由自控的真心,而这真心送出去后被踩在人脚下,踩得稀碎。
我咬紧牙关,挣扎着飚出了泪,拳头一拳一拳砸在傅野的胸膛上,脚一下一下踢向他的下盘,然他竟是傻了般,由着我踢。
待我踢累了,他才将我拥入怀里,抚着炸毛的我,笑着对嵇皖青道,「让嵇大人见笑了,本将这外妾实在爱闹。」
「谁是你……」我愤愤正要反驳,他却突的将我整个人揽腰往上一提,让我明明白白的与他打了个照面。
我紧贴着他,清晰可见他敛着怒气,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沉声道:
「你想走,我让你走,只是你想跟他走吗?」
说罢他瞥了眼嵇皖青,再看向我,冷嗤道:「魏璎璎,你曾属意的好驸马,是来娶你的,还是来将你送给北列的?」
「关、你、屁、事!」我忍着眼眶里的泪,倔强地与他对峙。
我咬紧了唇,抹了把脸,正绞尽脑汁想着回怼他的话,却见他突然看着我闭了嘴,沉着眉一言不发。
空气瞬时死一般的凝滞,我怔怔地看着他。
此刻我是紧贴着他的,腰还被他死死桎梏着,他似是才练完兵赶来,贴着他能觉察到里衣有些湿气,整个人温热温热的。
我甚至能听到他胸腔里强劲有力的心跳,与我杂乱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噗通噗通。
是啊,他问这些作何,关他何事?
他为何如此发怒,是因我踢他,还是我一声不发地逃跑,还是他觉得我逃,是因为想跟嵇皖青走?
他如今又为何一言不发一副吃瘪的模样?
我凝滞了呼吸,仰头看他。我有些想问,却又莫名其妙的不敢问。
「傅将军,请自重!」我身后的嵇皖青瞧见我与他「打情骂俏」,声音里已有些愠怒,却仍依着礼数强忍着,甚至下了马,恭恭敬敬对着傅野行了一礼道:「傅将军,此女子身形举止,确与我大罗公主有几分相似,还请将军海涵,容臣一探究竟。」
他行罢礼后,便等在原地,目光如炬看向抱着我的傅野,他身后的小兵亦持枪立在原地,赫赫威武。
傅野懒得瞧他,只敛眉看向我,似在等着我的回答,与嵇皖青走,还是……
我正手足无措慌乱得厉害,我擦巴了眼泪,扭头看了眼嵇皖青,又看了看傅野。
良久之后,我莫名的怂了,我往下缩了缩脑袋,像只焉儿了的鹌鹑,安安静静待在他的怀里。
他扬唇一笑,随即看向嵇皖青道:
「嵇大人怕是眼拙,贵国公主,本将也曾见过,国色天姿高不可攀。但本将这外妾,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也就本将喜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乞丐,哪里就是贵国公主了呢?」
「你……!」嵇皖青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恨恨道了几个「你」字,最终什么也没「你」出来。
我缩在傅野怀里偷笑,少见嵇皖青这副哑口模样,亦少见傅野这厮夸我。
但只不过片刻,我笑咧了的嘴又凝滞下来,他到底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我后知后觉想再去捶傅野,他却已不许了,制住了我的手,瞧着哑口无言的嵇皖青,冷哼了一声拨转马头扬鞭便走。
余嵇皖青愣在原地傻喊,喊了几声又惊觉不妥,怔怔闭了嘴。
9
我被傅野押回军营后,他一声不响地递给我两个话本。
我接过来一看,竟是《官佛情史》,里面还夹着叶眠春的一张字条:「你走了,不追更了吗?我可是写了新的章回哦~」
而《官佛情史》的下面,压着《王翠花小记》,里面同样有一张字条:「下章写,王翠花再打大将军;下下章写王翠花七捶傅野。」
我看着这两张字条,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却又红了眼眶。
皇帝爹爹你看,纵使你没了,但还有人在乎你女儿的。
而经我这一逃,傅野也像变了性子,竟对我好了起来。
他不再让我睡马棚,而是令人给我收拾了个小帐篷,帐篷里放着软软的羊绒垫,还放着些吃食;他亦不再让我吃些残羹冷炙,唬我的菜里有毒;也不再让我伺候他了,重点是,他的脚再也不臭了!
我看着细致的糕点咽了咽口水,仰头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傅野,「你现在知道你曾经对我多过分了?这点东西就想收买我?做梦!」
他睨我一眼,「不吃我就令人倒了。」
我瞪回去,随即没出息地坐在羊绒垫上,低头狼吞虎咽起来,边咽边哭。
他不自觉看着我就笑了一声,我一时分不清这是讥笑还是什么,扭头泪盈盈地去看,却见他逃也似的狼狈出了营帐。
叶眠春的话本写得挺好,在越城大卖了一番。
与此同时,越城守将傅野有个名叫王翠花的村姑外妾的故事传遍了四野,传到傅野耳朵里时他也只不咸不淡地笑了笑,既没承认亦没否认。
我觉得这人奇怪得很,但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一则越传越离谱的传闻——
大罗失踪的朝露公主身上有一幼龙坠,此坠乃宝藏之匙,可启江湖珍宝,亦可号令各国江湖武侠,名为幼龙坠,实乃江湖盟主令,轻易可置换天下。
我陡然想起嵇皖青寻我时,还四处询问可有人见过我的幼龙坠,难道是因这坠子皇兄才派他来找我的?
这可真是离谱他娘给离谱选棺材,离谱死了。
这坠子是我爹爹刻的,给我选驸马的信物,曲曲歪歪的像条毛毛虫,我还曾嫌弃来着,何时有这些用途了?
且若真有这用途,我至于这么憋屈委身于傅野?至于偷傅野银子逃?
我早召集江湖人士端了越城了,别说越城,大罗皇城我都端了自己当女帝,再把我哥寻回来当摄政王辅佐我。
可惜我不能,我深深懊悔这坠子没这功能,可别人不信。
列国一时之间都陷入找幼龙坠的热潮,想进越城的人越来越多。
上至各国的达官贵人,下至江湖的奇异人士,甚至,北列番邦都来了人,说要找寻他们的在逃王妃。
叶眠春一天到晚问我能不能召集江湖中人帮她找《万卷佛宗》,她想她的元逸和尚早点回来;
嵇皖青向傅野拜访的请帖递了一道又一道,只为了找我回大罗;
至于傅野,傅野没啥反应,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对我冷嘲热讽,一点都不怕我身后的「暗黑势力」。
我不堪其扰,只想知道,这狗屁传闻从哪儿来的?
10
哪儿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傅野要完犊子了,因为我。
越城城门外聚了一大波人,皆奇装异服,头发各有各的风采,或像乞丐,或是道友,或是异域苗疆的姑娘,甚至还有和尚混迹其中。
他们聚在一起,闹哄哄的,张头探脑往里望着,嘴里纷纷高喊着:
「还我武林盟主!」
「腌臜竖子,焉敢拘我武林盟主?!」
我:???谁是他们盟主?谁被拘了?离大谱!
「将幼龙坠交出来!」其中一头顶只有一竖溜儿发,手持双板斧的胖哥儿高喊道。
另一边衣衫褴褛的少年顺势揭竿而起,「对,绑我们盟主可以,但不能绑我们盟主的幼龙坠,那可是我们丐帮的宝物!」
我:嗯?合着我没幼龙坠重要呗,且这幼龙坠还不是我的?
「什么你们丐帮的,厚颜无耻!那分明我们平阳宫的传世珍宝。」一道长挺身而出,指着那丐帮少年就要骂起来。
另一边的秃顶和尚罢罢手,和煦劝起架来,「诸位休要再争,这幼龙坠实乃我少林静慧禅师遗物,禅师圆寂前特令我等寻回。」
他才劝完架,方静了一会儿的人群便又争闹起来,眼看着要动架的样式,又都打不起来,活像皇城外指指戳戳的卖菜大娘。
越城的守兵纷纷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本以为我只是伺候傅野的村姑,岂知背后还有个「武林盟主」的称号。
我和叶眠春亦搁城墙上缩头看着,眼里射出看热闹的光,甚至不约而同地都鼓起了手,「打起来……打起来……」
傅野将我与她一同睨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我与叶眠春对视嘿嘿一笑,反正都有傅野挡着呢,他们还能破了城门不成?
11
我很快笑不出了,因为来了三个人,那三人,真能破了傅野的城门。
这三人里有两人我认得,是嵇皖青与我的混蛋皇兄魏元旻,嵇皖青踏马在前,面无表情,芝兰玉树的一个人,眼底却深藏着一股阴沉。
魏元旻坐在轿子里,他二人身后皆跟了数千支大罗精兵,精兵之后,便是远远瞧不见的骑兵,兵数多得一步一走之间扬起漫天尘埃,脚步踩得地都在震。
待到了城门前,嵇皖青便下马将魏元旻迎了出来,守在城门前的牛鬼蛇神自动让开一条道,纷纷噤了声。
而另一边来的人,我虽不认识,却认得他身边畏畏缩缩害怕极了的宫女服饰,那是,北列番邦王宫的宫女服饰。
那宫女伺候的人着一袭宝蓝色锈鹤锦服,内银白衣襟上线走云纹,戴宝蓝嵌银簪冠,单看这衣着定然以为是个潇潇玉立的美男子。
但观他身形,五大三粗,面若肥猪,这么好的衣料穿他身上任谁都得道一句可惜可惜。
他眼里透着凶狠的精光,周身亦散发着狠戾的劲儿,单看那身边瑟缩伺候的人就知定不是好主。
我心中长出一口气,幸好爷当初跑了,实乃万幸!
他身后亦跟着步兵骑兵,但观其精良程度与数量,大抵是比不上魏元旻带来的。
我在城墙下缩头欲爬,下面一颗石子却已打了上来,经城墙就要反弹在我身上时,傅野伸手接住。
「皇妹,失踪这么久,该和皇兄回宫了。」
魏元旻站在城墙下,颇为宠溺地看着我,好似我是他顽皮出走的小妹,「你不惦念你的青哥哥么?」
我笑弯了眉眼,直想吐,谁惦念他?且当初在爹爹灵柩前,魏元旻冷着脸下旨时可不是这副表情。
说起下旨,另一边我的「猪头未婚夫」,北列新藩王耶律奇亦凑了热闹,示意他身边的宫侍道,「王妃娘娘,王上找了您好久,您就别与王上置气了……」
我瞪大眼睛只觉惊奇,不知的还以为我与他有多恩爱,实则我是新婚当晚逃的。
越城的守兵亦惊得瞪大了双眼,他们大抵想不到,村姑王翠花的背后,除了「武林盟主」,还有「敌国公主」,「在逃王妃」这些狗屎称号。
我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翻滚在地,将外层锦服脱了,只余中衣在地上滚了滚,又在地上抹了满手灰到脸上,弄乱头发。
站起身来欲再来一出睁眼说瞎话的戏码时,下面却又不知从哪儿打出一粒石子。
这石子比先前的大,力度也更甚,一下打在我脚踝。
我疼得跳脚,便迅速又有另一颗打上来,我一个不甚便要跌下城墙去,城墙下围观的众人瞬起一阵惊呼。
极速下坠之际傅野拉住了我,我慌的直想骂娘,这哪个混蛋打的石子,还有傅野,怎么把个城墙护栏砌的这么矮。
我迎风落泪,拽紧了傅野的手,正欲招呼他将我拉上去时,下面不知何时来了三人。
其中一人是嵇皖青,已打马到了我的身侧,颇为紧张的瞧着我,马蹄欲要前进,似乎我一摔下来便能接住我。
另外两人,则一人拉了我一只腿,纷纷高喊道:
「公主,陛下都亲自来迎了,您就跟陛下回宫吧。」
「王妃娘娘,我们王上知错了。」
我往下一瞧,正是魏元旻身边的武将和耶律奇身旁的侍卫。
这二人一拉,周边那些江湖人士瞬时也想过来拽我,纷纷仰头望着我眼露精光,恨不得将我扒光,甚至剖开,只为搜刮我身上的幼龙坠。
幸而大罗与北列士兵的刀光一亮,那群人便默默退了,但仍都仰头望着我,期望我将幼龙坠摔出去。
嵇皖青的马离我越来越近,近到好像我一踮脚,脚尖便能踏到马头上。
他亦仰头望着我,神色紧张,紧张到我一时分不清是紧张我,还是紧张我的幼龙坠摔出去被别人捡到。
我眉头一拧,撒腿蹬拉我脚的二人,却一个都蹬不动,反观傅野,拉着我已有些吃力,额头上冒了细细的汗,一滴一滴落在我头顶。
我悬在城墙上,差点没把牙咬碎。
见过三男争一女,没见过这样争的。
见过王爷让人把王妃吊城墙上三天的,没见过这么吊的。
幸而这城墙经我悬下后不算太高,我若摔了不至于摔死,最多崴个脚。
但我就这样悬着,不上不下,这三人没有一人要撒手的意思。
我仰头看向傅野,「要不您撒个手?我吊得难受。」
傅野看了眼我身下的嵇皖青,怒瞪我一眼,汗流得更多,拉的力度也更大了。
我被这几人拉得胳膊酸痛,直觉体验了把五马分尸,可这几人还是死不撒手。
「朝露。」魏元旻似是已有些不耐烦,开始喊我的称号。
他瞥了眼紧张的嵇皖青,似是有些懊悔,长叹道,「昔日是皇兄不对,皇兄不该拆散你与嵇卿,你若愿跟皇兄回去,皇兄即日赐婚。」
「陛下!」一旁的耶律奇听魏元旻此话已有些坐不住,「陛下已将公主许我北列,当是我北列之人,如何可再赐婚旁人?」
魏元旻懒懒瞧他一眼,身后的千支精骑站列有序,旗幡猎猎作响。
耶律奇巴巴望了一眼,突然就闭了嘴,连同拉我腿的宫侍都松了手。
我眉头紧抿,回头看向他二人,你俩有病吗?若不是为了我身上的坠子,会如此亲热地你争我抢?再说,这二人演技也忒差了些。
但我没想到的是,有人演技差,有人照样入戏深。
嵇皖青听了魏元旻的话眼神瞬间一亮,仰头充满希冀地看着我,内中甚至有丝乞求。
「小殿下……你让他松手,你下来……下来,有我接着你,一切都有青哥哥兜着,就像当初你写不完课业,你打碎先帝的玉砚,你弄污了奏折……都有我,青哥哥在……」
他骑于马上,张开双臂迎着我,似乎只要我点头,只要我松手,我就会稳稳落他怀里,就能嫁给他。
就像当初,他兜着我的胡作非为,帮我赶课业,给我顶罪,给我折梅。只要我撒撒娇,他都会答应。
他那乞求的低声下气的神色几乎令我信以为真,却亦让我忆起昔日我翻墙去找他,哭着问他为何如此冷漠,哭着求他娶我的神情,也是这般卑微乞怜,低身下贱。
那时他是我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可现在,不是。现在,我也不会信。
我弯唇笑了笑,沉下心,将脖子里的幼龙坠一拽,扬手就要抛出去。
底下众人瞬时惊呼一片,纷纷仰头看着我。
在众人屏息的目光中我又将坠子收回,直磕在城墙边,瞧着魏元旻道:
「皇兄,你想要这坠子,我给你,但我有三个条件:第一,我不嫁北列;第二,我不嫁嵇皖青;第三,我要自由,我要我今后的人生只我自己做主。」
他紧张地望着坠子,旋即看向我,迟疑良久,终是长叹一口气道,「皇兄答……」
然他话还未完,便被嵇皖青打断,嵇皖青执着马鞭,拳头紧攒,面上已急得露出一抹疯魔之色。
「陛下,陛下不可!陛下可曾记得昔日答应微臣什么?若寻回坠子,便允臣迎娶朝露殿下……」
此话一出,魏元旻便又迟疑了。
我笑了笑,岂容他迟疑,扬手一抛,就将坠子抛给了他。
瞬间越城外乱成了一团,那群牛鬼蛇神也不怕什么精兵精骑,竟都飞身去抢,拉着我腿的武将亦是飞了过去。
轰轰闹闹间坠子不知落入谁手,魏元旻身后的一些士兵已持了刀进了人团,耶律奇带的兵也混了进去。
底下顿时嘈杂一片,刀戟交戈之声,骂战之声不绝于耳。
熙攘哄闹声中,嵇皖青迎着张开的双臂中,我笑了笑,由着傅野将我拉了上去。
眼瞧着嵇皖青离我越来越远,神色越来越难看,我笑得更欢了。
叶眠春缩在城墙后,偷偷对我竖了个大拇指。
12
越城终于安静下来,听人道,是我的混蛋皇兄抢到了幼龙坠。
嗯,不负我托。
我的生活也终于安静下来,没有什么坠子,没有什么破王妃,没有关于朝露公主的一切束缚。
我开始每日在城墙上无所事事地玩耍,叶眠春陪着我一起,我偶尔看看风景,偶尔练练箭。
纵使这箭总会射歪,有时会有点过分,射到对面的大罗营帐上,那营帐前的小兵骂骂咧咧地出来,一见是我便又乖乖闭了嘴。
越城的守兵也让着我,甚至还教我玩箭,每次箭锋都对准了大罗营帐,嗯,多少是有点私人恩怨在里面。
这几年大罗与大辞的边城总总暗中交锋,摩拳擦掌,自我爹爹那辈被打了个五五开时就如此了。
我该庆幸那混蛋皇兄一心去找江湖珍宝,召江湖人了,没空管这地方,否则两相对战,我还真狠不下心打我们大罗的可爱小兵。
我庆幸于这份安逸,每天和叶眠春坐在城楼上晒日头。
叶眠春的《王翠花小记》也快写到了终章,却迟迟没有结局。
我催着她快写,她却朝我挤眉弄眼,笑盈盈道,「急什么?正主不还没结局呢吗?」
我望着下方巡营的傅野眉飞色舞,「今晚我就给你个结局。」
这么多天尴尴尬尬又不明不白的相处,总让我觉得现今的傅野和从前不同。
从前他或许对我别无二心,只想复仇,但自马前夺人,城墙下的死不撒手,我不信傅野的心还是铁做的,没动半分。
为了《王翠花小记》尽快结局大卖,我觉得,我该问个清楚了。
13
是夜,凉如水。
我握着枚新刻的老虎坠子去找傅野,咳,没办法,之前爹爹刻的扔了,咱总得整个新的钓驸马不是?
傅野的帐中点了灯,却无人影,我正欲问守营的小兵,小兵却谄媚一笑,反客为主,「公主来找我们将军吗?他正要小的带您去个地方。」
我习惯性地拧了拧眉,看向这小兵,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定睛望去,窄脸细眼,鬼鬼祟祟,这不是那晚给傅野提酸菜霉腐的小兵吗?
我心中一怒,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该死的傅野,不会又想戏弄我吧?
那小兵连忙摆摆手,指向越城西边。
微风轻送,天间繁星闪烁,漆漆黑夜里几朵烟花在空中炸开,坠向星河。
我没出息的眼眶湿润,臭傅野,总算是开了点窍。
我跟着那小兵往越城西边走,绕三五营帐,柳树小路,越走越深,亦越走越黑,但仍不见傅野,我心中慌乱,直觉不对劲。
我猛推了那小兵一把,撒丫子就往回跑,却不知何时黑暗深处飞来一道绳子,飒飒声中就卷住我的脚踝,将我吊了起来。
黑暗深处隐隐现出几个人影,如同鬼魅,或执鞭,或持双剑,而更深处,又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孤松玉树,面目冰冷,此人一出,其余人纷纷向他跪敬。
我想此人我该认得,嵇皖青。
「小殿下,好久不见。」他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咬牙,只想招呼他几拳,「你到底想做什么?坠子我已经给你们了!」
「那坠子,是假的。」他缓缓凑近我,长叹一声。
我拧紧了眉,「你什么意思?」
什么坠子是假的?难道坠子是假的后果还需我来承担?难道昔日魏元旻答应我的三个条件就能不算数?
我心中疑问一片,他却已不答了,转过身看着漫天的烟花,笑着问我,「以傅野之名邀约的烟花,好看么小殿下?」
说罢他却又转过脸来看我,满目猩红,眼底藏着深深的魔怔与执念。
这样的神色我从未见他有过,他从来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
我心底发毛,挣扎想逃,他却已缓缓逼近,一鬼魅人影适时奉上一个白瓷瓶,那白瓷瓶里装的什么我不知,但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愤愤挣扎,眼见着瓷瓶就要打开,一支长箭穿风而来,射断了吊着我的绳子,就要将嵇皖青射个对穿。
千钧一发之际,一匹黑马破夜而出,马上人提着我的腰领便策马飞奔。与此同时,一长鞭将嵇皖青卷开,错开了那疾驰而来的长箭。
嵇皖青一怔,握紧了拳面色阴冷,「追!」
我被颠在马上,胃里翻滚,泪顺势而出,内心却只觉得安稳,我知道,是傅野。
我呜咽着抱紧他的腰,他却颇为嫌弃地道了一句,「这你都信,愚蠢!」
我一时竟无言而出,给我带消息的是你军中人,且是和你一起戏弄过我的人,这要我怎能不信?
且我真以为……真以为他开了窍,就这点来说,我确实太蠢。
我颠在他怀里,乖乖闭了嘴。
然身后追兵似是轻功极好,踩枝踏树间竟跟上了傅野的马,怎么甩也甩不掉。
前道黑且长,不知不觉便已远远出了越城,进入天竺地界,不知奔向何处。
身后几人越追越近,傅野眉头紧抿,额头已出了细汗,身下马亦越跑越慢,我心中慌乱沉寂起来。
我本以为,这几人是嵇皖青召来的江湖喽啰,如今看来竟不是,傅野有些难敌。
倏然,「歘」的一声,一长鞭凶猛攻来,傅野将我护在怀中堪堪躲过,然才躲过长鞭,便又有两支短剑迅速掷来。
傅野抽剑去挡,那两支剑便折了回去,与此而来的,是更多的匕首与暗器。
但令人惊奇的是,这些兵器都只对准了傅野,哪怕是从天而来的暗器,也因要避着我离傅野而远了三分,想来该是嵇皖青下了命令,活捉我。
我缩在傅野怀里不敢动弹,生怕影响他赶马,甚至有了跳下去的念头。
若今夜真此劫难逃,我跳下去便可保全傅野,至于我自己,至多摔个半身不遂,何况我没爹没娘的,哥不在友不亲,若真没了倒无牵无挂,不像傅野……
我咬紧牙关,迎风流泪,正慢慢扒开傅野的手,然他却是手间一紧,扣着我腰襟的力度越来越大,丝毫不肯放。
身后的人跟得愈来愈近,鸦雀无声的四野里,暗器兵刃从四面八方射来,傅野逐渐不敌,背后竟中了两剑。
他闷哼一声,随即以剑刺马,马匹受惊,在黑夜里发狂疾奔,前面伸手不见五指,马蹄狂奔之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一个趔趄嘶啼竟将我和傅野甩了出去。
而就在这般情况下,傅野仍不忘将我护在身下。
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坠落的地方,是个草堆,草堆附近有个深深的岩洞,傅野忍着痛拖着被马颠晕的我钻了进去。
天间月色星寒,透过细缝斑驳洒进漆黑的岩洞里,外间窸窸窣窣的搜寻声已至,我的心死死沉下去。
被搜到是迟早的事,我和傅野没有任何机会,任何筹码能逃,若有,这个筹码,便只能是我……
而我,缩在傅野身后太久太久了,该有一次,是我站在他身前。
14
「人呢?」不多时,外间嵇皖青的震怒声已传来。
我沉了沉心,抽出傅野的剑,拔剑欲出。
傅野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拉住我却没阻止我,只气不足的低声喘道,「拖时间,我走时下过军令,且沿路做了记号,张副将他们能找到……」
我心中松下一口气,勉强对他笑了笑,「好。」
他亦弯了唇角,想对我笑笑,却突地猛栽在地,没了声响,斑驳月光中,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背后被刺剑的地方汩汩流着血,呈乌黑色。
这剑……竟是有毒……
我怔在原地,瞳孔骤缩,浑身颤抖着去探傅野的鼻息,待感到有气息流动才轻轻吸了吸鼻子,眼眶湿润起来。
我持剑走到洞口,望着嵇皖青。
「嵇皖青,我们做个交易。」
「我跟你走,但你,要放了傅野。」我站在洞口,在他敛眉不解的神色里将剑架上自己的脖子,嫣然一笑,「你是要我,还是要我的尸体?」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都在抖,呼吸凝滞,我在赌,赌嵇皖青究竟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眼中露出慌乱的神色,几欲上前来阻止我,却见我看他的反应将剑又近了几分,便滞在原地不敢动了,只轻声道,「璎璎,你先把剑放下来。」
我微微一笑,心中松下一口气,正欲再逼问,却见他抬了眼皮,眼中有狠色,「我不想要你的尸体,却也不想放了他。」
我心中一惊,怔怔握紧剑。
他亦在赌,赌我敢不敢自绝,敢不敢为了傅野自绝。
他知道,我最怕疼,也最怕死,昔日爹爹在时我被虫蜇了都能哭闹好几天,最后是他灭了虫窝我才止了哭。
可他,远远低看了现在的我,我受过他的欺骗,我从北列王宫的狗洞里钻过,从粪坑里爬出,我落入虎口,遭过太多磨难与欺辱。
我没了最亲的人,没人管,没人疼,除了傅野亦无人牵挂,一副肉身而已,有什么不敢不舍的?
我对上他阴鸷的眼神,猩红着眼将剑逼近几分,隐隐便能感觉到痛意与脖间的凉意,这疼痛几乎令我手抖得想弃剑。
然我却是另一只也握了上来,在他惊异的目光中将剑又逼近一分,有更多的血从我指缝流出——
月光清冽,我与他冷冷对峙,空气长久凝滞。
四野鸦雀无声,终于,他的拳头紧了又紧,最终泄了气般踉跄跌地,打破这抹凝滞,近乎是乞求,「我……答应你……」
我微微松了口气,却没放下剑,我向他伸手,「解药。」
15
月色西移,没有哪夜能比此夜漫长。
岩洞外围着嵇皖青等人,虎视眈眈。
岩洞内,我撕了裙布止了脖子上的血,就着月光脱下傅野的衣服,将那两支短剑拔了出来,他闷哼一声,辗转要醒又没醒。
鲜血染了我一手,粘稠浓厚,我直觉鼻尖酸涩,我方吸了吸,便听到断断续续的一声,「爷……还没死……你……哭什么丧……」
「谁为你哭丧了。」我红了眼眶,直想回怼他,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占我个便宜。
然他像是非要将便宜占个够,像是好些了,撑手靠在石壁边,面色惨白,牵出一个虚弱的笑,望向洞外。
「我……都听到了,再拖一会儿……张副将应该就会寻来。别担心,你是本将的外妾……本将不会……走。」
「呸,谁是你外妾!」我啐他一口,啐完便撇了嘴,眼眶里蓄满泪。
谁是他外妾,谁说我又会跟嵇皖青走了?退一万步讲,若真无人支援,难不成我还不会逃么?这可是我的专长。
然我才啐完,他那副故作吊儿郎当的模样又正色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道,「叶眠春与我说,《王翠花小记》差个结局,倘过这劫,本将就将你扶正。」
我白了他一眼,他无视我的白眼,气喘吁吁地不自然道,「昔日本将确有不对,戏弄你,欺负你,但……」
他抿了抿唇,咽了咽口水,什么话憋在喉咙里又说不出,哑了口。
我瞧着他那副哑口的模样破涕而笑,他向来赤口毒舌舌灿莲花,竟也有这一天。
而他大抵想说什么我心里清楚,无非就是什么昔日不对,今朝忏悔,瞧你不错,以身相许……
我也不打断他,就睁着无辜的眼睛等待他的答复,看他这么尴尬下去。
他阿巴了嘴要继续说,外间却传来不耐烦的一声,「好了没有?我们主上等得够久了!抹个药而已,怎会这么慢?」
我与他对视一眼,我静静抽出他的剑,比在脖子上。
拖时间,唯一的办法便是拖着等支援。
而我,与嵇皖青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有个结局。
我将他安顿好,再度架剑走出洞外,抬眼看向嵇皖青。
「我们谈谈,嵇皖青。」
16
「你想我跟你回大罗,可以,但我要问你,我以什么身份回?投敌公主,北列王妃,还是什么?你抓回去的俘虏吗?」
我持剑冷笑着望向他,「回大罗后你娶我吗?那魏绵绵呢?」
月侵乌云,风声寂寂,我将剑架在脖子上,一点一点撕裂自己岁月静好的伤疤,与他冷冷对峙。
「当初你为了她欺我、瞒我、亲手将我推给北列,如今怎么又舍得抛下她来找我?」
他滞在原地,哑口无声,显然一时间竟不知怎么答,顿了良久才道,「我不是为了她,且……我与她早已和离。」
「和离?」我嗤笑一声,「哦,原是与她和离了才会来找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璎璎……」他突然慌张起来,面露急色,几欲想近前来解释。
然我却像被扎了的刺猬,他近一点我便往后退一分,剑近伤口一分,他便又安抚着我,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四野寂寂,我与他隔空相望,距离越来越远。
我看着他惊慌的神色面作受伤,心内却在冷笑,到底缘何我已经没有丝毫兴趣,我不过为了拖人支援在这儿陪他演戏。
幸运的是,我演技不差,这个傻子入了戏。
他站在黑暗里,月光倾了一半在他身上,他无助地捂着脸,我便能清晰地看到有几抹晶莹从他指缝溢出。
他出声,满是绝望与无奈的低喃:
「不是这样的……小殿下,你知道,我是相府独子,我嵇家的政见,我嵇家上下三百多条人命都握在我手里,我岂敢,岂敢踏错一步……」
我看着痛苦不堪,近乎绝望地解释,面无表情。
昔日我哥哥被封太子,魏绵绵的哥哥魏元旻,只是个弃子。
废后弃子,若非娶了大司马将军嫡女,他绝无和我哥争皇位的资本。
可却也因娶了大司马将军嫡女,他慢慢扩大了自己的权势,最后与我哥哥竞逐天下,势如水火。
当时朝堂上风声鹤唳,许多朝臣都已暗暗择主。
嵇皖青从小是我的伴读,又自来与我亲近,我本以为他是偏向我哥的,我亦以为嵇家是择了主的,岂知他竟是这样想的。
我不禁想笑,却无端笑出了泪,「所以你将我和魏绵绵都哄着,看是我哥称帝还是他哥称帝?」
他羞愧难当,默默无语转过了身,不敢看我。
我的泪在嘴边绽开,有点苦涩。
他没错,一点都没错,历来都是新帝新朝臣,旧臣一向都会告老还乡还官于新,更何况,是个曾有异心的旧臣。
他一点都没错,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我和魏绵绵卷进去,这样的手段太过卑劣恶心。
卑劣到我如今不知该如何看他,昔年里那个从容不迫,谦谦温润的少年郎终是在权谋里成了碎影。
我的泪干在脸上,再无一滴流出,我甚至后知后觉地庆幸自己逃了。
我抿了抿唇,看着月色西移,心中有些焦急,面上仍不动声色地引他与我攀谈,「那幼龙坠呢?你为何说坠子是假的?」
他背对着我,那背影在月光下显得萧索无助,他出了声,却满是颤抖哽咽。
「是我散播的谣言……是我道得此坠便可得天下,亦是我请了人在越城底下造的声势,我只是想利用这坠子将你找回来,让魏元旻同意我迎娶你。
至于他要的江湖珍宝和能人异士,我都可倾尽相府半数家财给他,岂知你用这坠子与他做了交易……」
我惊异地看向他,不禁有点止不住心里的笑意。
嵇皖青,你可真是好样的,老母猪戴防罩,一套又一套。
我竟不知我魅力这样大,能让你兜这样一个圈子,倾尽半数家财,设这么大的局,只为了娶我……
我倒想问问他,早干嘛去了?但细细一想也是,钱财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才是真的没了。
他如今在朝堂立了足,百官之首的高位,朝中多少盘根错节,半数家财而已,又不是不可以挣回来。
只是他不知,这被他用来造假的坠子,是我和皇帝爹爹的约定,我选驸马的信物。
我红了眼眶,握紧傅野的佩剑,笑着望向他的背影,「嵇皖青,你可知,这坠子,是我爹爹给我刻的,爹爹跟我道若是看上谁,就将坠子送给谁。」
「你可知……我差点就送给了你,差点……」
而我,亦是差点,差点就将心交付给他,选定了他。
「你说……什么……」
夜色下,他的背影颤了颤,良久没动,而后像是被雷击了般,缓缓转身。
我看到他的泪凝滞在脸上,他不敢置信地怔怔看我,启唇欲再说什么,却什么都凝滞在嘴边,最终无声。
月色清冷,寒风呜咽。我与他遥遥对望,最终两两无言。
我想他应该庆幸,没接到我的坠子,否则魏元旻称帝后该会直接将嵇相府抄家诛族。
但若接了我的坠子,最后谁登基结局如何,便又不可知了。
可惜,没有但若。
我的哥哥最终被发配,我最终成了没家的公主,无奈投敌,敌人还将我养得白白胖胖。
谁不叹一句命运弄人?
17
远处有点点星火跳跃而至,细密的马蹄声在寂夜里分外清明。
我定定望着嵇皖青,露出一抹笑,援军来了,我们该彻底说再见了。
他像是察觉到什么,警觉去看。他属下已戒备起来,从黑暗中显出鬼魅身影。
「主上,是越城军……」
「主上,此地不宜久留……」
马蹄声响彻在黑夜里,星火已至,场面瞬时混乱起来。
越城张副将领了一队兵已与那几抹鬼魅人影打了起来,另留了一支小队护住了掩盖我和傅野的岩洞。
我看着嵇皖青痴傻的表情,扬起一抹笑,转身就要进去扶傅野。
倏然「歘」的几声,附近竹林射出几支惊风箭,掩护我和傅野的几个小兵瞬间都倒了。
我本以为是嵇皖青的人,抬头去看,越城兵与他们厮杀得正酣。
不是他们,又是谁?
我心底惊慌,忙想缩进岩洞,迎面却来了一道长鞭。
这鞭子力道大,比嵇皖青手下的功夫更犀利,一鞭就将我牢牢捆紧,带了出去,连同我手里的剑都被打落在地。
鞭罢便又是一长鞭探索进洞,似是想将嵇皖青也带出来,幸而傅野的副将已机敏觉察,长枪一斩,便将那长鞭斩断。
我被鞭子带到这伙人身侧,奋力挣扎,鞭子却捆得更紧。
「公主殿下,陛下请您回宫。」
为首的一人出了声,我定睛去看,这人穿着墨黑色锦服,衣底绣了飞鱼的金纹。
我想我认得,是大罗皇宫培养的暗卫,从前我遇着危险时被他们护过几次,只是没想到,现今的危险,是他们。
只是不知,他们是在如今归顺的嵇皖青,还是我爹爹在时就有了异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呵呵冷笑,「皇兄昔日答应了我三个条件,如今是想当齐襄公毁约么?」
为首的人亦笑了,一脸好奇地看着我道,「陛下何曾答应过?」
我脑子一懵,瞬时忆起当日众目睽睽中,他要答应又被嵇皖青打断的景象,而我,怕他不答应则直接将坠子抛给了他,没容他迟疑。
岂知,岂知竟酿成今日这后患。
魏元旻!你真是有够无耻!
我恨恨咬牙,胸膛剧烈起伏,转念一想,就算没这个理由,魏元旻亦有其他理由将我绑回去,谁让我姓魏,谁让我是大罗公主。
但是没了坠子,他要我还有何用?
我还欲再问,他却拿出一个白瓷瓶,凑在我鼻间打了开。
我不妨吸进一口,瞬时全身绵软无力,头脑却仍是清晰,能清晰感知暗卫将我扛在肩上飞走,能听到他趾高气扬的声音:
「嵇大人,欺君罔上可是死罪,想想怎么向陛下赎罪吧。」
他对嵇皖青说罢,又扛着我对傅野道:「傅将军,想娶我大罗公主,您得奉上您的聘礼——越城。」
不多时,一小兵惊慌的声音传来——
「将军,大罗军趁夜偷袭……」
18
时隔多年,大辞与大罗边境再度开战,天竺从中劝阻也毫无和意。
大辞越城守将傅野不知何时受了伤,却仍一言不发带伤领兵。
而大辞本被偷袭呈劣势,却被主将力挽狂澜逐成平局。
两方势力相当时,大罗传出朝露公主将嫁其相府独子的消息。
此消息传到越城军中时,军中上下都在打量傅野的面色,看他会作何抉择。
然傅野仍一言不发,闷头部署战局,甚至进攻手法更为狠戾。
等到将战局几乎扭败为赢时,大罗国内又传出了一道惊人的消息——一国公主魏璎璎,投敌叛国,不日当斩。
但因念其与嵇丞相府旧恩,准其嫁入丞相府后执刑。
时值二更,更深露重,一城守将的营帐内安静无比,帐中点着一盏灯,帐中人挑灯看着战略部署图。
一尼姑静悄悄地走进,问着他,「你……不打算救她了吗?」
傅野抬头看她一眼,并不言语,转而又低头看起地形图来。
叶眠春无奈叹气,现如今,连她都不知道傅野怎么想的,但若她身处傅野的境地,同样难为。
「我知道,此事难两全。」叶眠春看他不答,倏而似是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就像那秃驴一样,不负如来则负我;不负我,则负佛。但我,选择站在他那边,支持他去找那遗失的《万卷佛宗》。」
「我想魏璎璎该和我一样,对你的选择毫无异意,甚至支持你。毕竟,她是敌国公主,你……是一国之将……」
帐内静得可怕,月华无声,叶眠春轻轻叹了口气。
她转而无奈地要出营帐,却见傅野站起了身,看向营帐外寂寂的黑夜,低声道:「我是一国之将,不可负国;却亦,不会负她。」
「她,只有我了。」
营帐外黑漆漆的,风声鹤唳,连星光都没入黑色里,被吞个无影无踪。
傅野不算个心思细腻的人,他从前算是厌极了那大罗的朝露公主魏璎璎,仗着有大罗皇帝的宠爱高高在上,无法无天,欺他羞辱他,将他绑在敌营,相当于打他爹,打他大辞国的脸。
他也没想过有一天这高高在上的人儿会摔下来,摔入泥里,摔在他的地界。
他心性卑劣,不算君子,与她玩闹中总起了点戏弄的心思。
她谄媚狗腿,巧言令色,将叶眠春撒泼打滚装无赖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与他斗得有来有回。
直到她撞见他是如何戏耍她的,她闷声不吭哭着逃走,他才意识到了不对。
意识到自己心绪的不宁,亦意识到她不是叶眠春。
她是一国公主,却什么都没了,父崩兄离,颠沛流离,那泼皮无赖的面具下,藏着一颗脆弱而敏感的心。
而这颗心,在她似真似假巧言令色的玩笑中差点交付给他,而他,差点就不知事的踩个稀碎。
幸而,一切不算晚。
前路凶险未知,却仍要为她而行。
萤萤黑夜,风寂无声,傅野目如鹰隼,似要在漆夜里破出一道光。
「谁说不能两全?我偏要两全。战,要胜;人,我也要抢!」
19
大辞势如破竹,连攻大罗边境东、南、北三面,使得大罗溃不成军。
然就在这场仗稳胜之时,越城主将傅野却悄悄请辞,飞鸽一封传往大辞皇城,也没等明德帝回书,就将主将之位交给了张副将。
大罗士兵见他许久不露头,纷纷惶恐不已,皆怕他会在哪儿又带兵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但无人能知的是,他脱下了将军袍,孤身一人、一马一剑去了大罗皇城。
20
我想我大抵是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身份,大罗公主,魏元旻的妹妹。
栖芳殿内,一片喜红,我被人按在梳妆台前画眉梳妆,梳着喜妆。
可我却是头顶无簪钗,身后无嫁妆,就这一袭红袍喜衣,孤身一人嫁入嵇相府。
只因魏元旻给我安了个叛国公主的名头,我便不配有任何嫁妆;
只因他怕我自戕耽误了他换越城,便索性省了一切能让我自裁的东西,就这么将我赶上了轿辇。
他打了一手好算盘,无法用幼龙坠得天下,便想着用我这个便宜公主得个越城,以我的死来要挟傅野。
倘若此计不得,便将我处以假死,随便安个丫鬟的身份送进嵇相府,得嵇皖青的臣心。
为防我撞墙或咬舌等徒手自戕,他还特地给我下了大量的软骨散,我整个人像团棉花,绵软无力。
我往他脸上吐口水,咒他像齐襄公一样不得好死,他却笑着告诉我傅野已好几天未露面,让我猜傅野是在准备什么计策来救我。
是在我出嫁的时候,还是行刑的时候找我,找我是愿意奉出越城了吗?
而无论哪种结果,他,都已埋伏好了人在我四周。
我麻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泪无声而出,只期望傅野别来,就像前两次魏元旻散播我要嫁人,我要被处死的消息般,别来,别来……
我是个傀儡,是个连自己生死都决定不了的蠢笨公主,我,从来都不值得。
且皇帝爹爹曾与我道,君子不置人两难,我如今无法自绝,便只能期望他一心守好他的国,他的家,他越城的黎民百姓。
但命运好似偏偏爱跟我作对,要将我戏耍个够。
21
大红轿辇经重重宫闱,驶入皇城长长的街道。
我闷在轿辇里,外间百姓议论纷纷,有的骂我投敌,有人则为嵇相府鸣不平,觉得嵇皖青莫不是傻了,这都敢娶。
我坐在轿辇里冷笑,只恨身上没个物件杀了他,亦不能自决了断。
外间人群声已越来越大,隐隐便能听到恭贺相迎之声,想来是离嵇相府越来越近了。
红红的轿辇闷得人绝望透顶,我不安地用指甲抠着手,整个人在轿辇里缩成一团,泪莫名其妙地流到嘴角,酸涩不已。
傅野别来,别来,千万别来……
然就在即将抵达嵇相府时,轿帘被风吹起,我看见熙攘人群外,有个人骑在马上,惊风飒飒而来。
这是我此刻最不想见的人——傅野。
他方来,抬着我的轿夫立时停轿,从轿底抽出了剑,外间乱成一团,百姓奔逃,四面戒备,有箭声从我耳边穿过,射去他的方向。
我正提心吊胆,却见他御马挥剑,凭风冲散人群,宛若神祇降世,直奔我而来。
剑破轿辇,一马一剑,青丝飞扬,身着红袍的我就这样被他一提,提到马上、落入他怀里。
他像是急急御马而来,身上热气蒸腾,我贴着他温热的胸口,便能感觉到胸腔下那颗强劲有力,狂跳不止的心。
我的泪凝在脸上,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中那抹莫名其妙的慌乱与心酸却消失了,只余满满的心安。
嵇皖青瞬时惊慌地让人住手,箭声便都停了,魏元旻在嵇相府对面一高台上望着我们,他身边亦伏满了弓箭手。
四面八方狼虎环伺,傅野擦拭着我的泪,我却狠狠咬了他的手,呜咽道:「你来干嘛?」
他也不将手抽出,就故作轻松地吊儿郎当地看着我,「抢婚啊,能干嘛?我岂容我还未抬正的外妾嫁给别人?」
我破涕为笑,「抢婚,拿命抢么?」
他笑着看我,不说话,我撇了撇嘴,将脸埋入他怀里,亦没有言语。
我想,或许,我们得冥婚了。
「傅将军,朕给你个机会投敌。」
风声鹤唳中,魏元旻高坐于台上,冷笑着望向下方的傅野,「现在回越城举旗献城,朕可保你二人不死。」
傅野冷哼了一声,看了看他,又看向我,轻声道,「你怕么?我并没有把握能冲出重围。」
我仰头看向他,冷哼道,「我怕个锤子!」
他轻轻一笑,再不言语。我再度将脸埋入他怀里,泪无声而出。
生与死,与君同。
与此同时,一小兵骑马举旗迅速赶来:
「陛下,陛下,边境城破了——」
满座哗然,片刻后,魏元旻怒不可遏,「给朕,杀了他们!」
瞬时箭矢从四面八方穿空而来,我被傅野护在身下,他御马凭剑斩箭,我便安心抱着他的腰。
箭矢越来越多,破风而来,傅野渐渐不敌,胳膊,腿等地方都已中了箭,乱风中都能闻到满满的血腥味儿。
我的泪流的越来越多,我死死埋在他怀里,泪蹭在他衣襟上,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丢人了……爷实在……没有那赵子龙将军,七进七出的本事……」
他断断续续地低喘笑着,语气仍是故作轻松的,我却实在笑不起来了,脸皱成了一团,泪落如雨。
我攥紧他的衣襟,紧紧贴着他的心口,轻声安抚,「你在我心里,远比所有人都厉害……」
他胸膛起伏,笑了笑,还欲再说什么,一支箭钻风而来,直中他后背,他微怔,跟着而来的便是更多的箭,纷纷刺在他背后。
而他却管顾不及,只挡着我背后的剑,直到,再无力气去挡。
他像应了我往常的诅咒般,真的被扎成了刺猬。而我,被他护在怀里,毫发无伤。
「傅野?」我喊他。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傅小将军?」我再度喊他。
「嗯……」顿了良久,他才再度回我。
而等我喊到第三声,直等了良久,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回音了。
周遭箭不知何时停了,傅野靠在我肩头,血自他嘴角流出,浸没在我的红袍嫁衣里。
我不再敢像往常般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亦不敢再喊他了,就流着泪抱着他,感受他温热的体温。
远处一袭红袍的人影不知何处去了魏元旻所在的高台,拼命给他叩着首,额上已磕破了,血流了满面,狼狈无比,「陛下,臣求您,微臣求您,微臣之妻无罪啊,求您宽恕……」
我心中冷笑,谁要他求了,谁又是他的妻……
我,宁做傅家鬼,也不为嵇府妻。
怀中人渐渐失温,我眼中渐渐失彩,黑白一片。
我咬牙顶着软骨散的药效,拼尽全身的力气,众目睽睽下,嵇皖青猩红的眼里,震惊的神色中,将傅野的剑抬了起来,横亘在脖间。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持剑,悬颈,血喷涌而出。
远处那抹红袍人影微怔,随即下了高台连滚带爬地踉跄着奔向我。
奔到我面前,他连忙用手捂住我脖间的血,然那血已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捂不住。
我有些嫌恶地想推开,转而又想到什么停了手,我想我真的有件事要求他。
我才张嘴,便喷涌出一口血。
我只好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嵇皖青……我最后再求你一次……」
「我求你……把我藏在他的棺椁里,让我……让我随着他去大辞,去傅将军府,埋入傅家墓陵……」
「我不要葬在北列,我也不要入大罗皇陵……」
他怔了怔,踉跄着跌了几步,随后看了我良久,才哽咽着点了点头。
我松下最后一口气,缓缓阖上了眸。
此生无憾矣……
只是,只是有点可惜,可惜没等到《官佛情史》的结局,亦不知叶眠春有没有等到她的秃头和尚。
还有,我与傅野之间的话本,还差个结局。
希望……希望叶眠春能给我和他写个好结局……
22
尘埃落定,风过无声。
嵇相府门前,一匹白马下,一玄衣男子与一红袍女子紧紧相拥,久而未分。
另一红袍男子伏地而泣,长久未起。
一日后,一具棺椁被人送往大辞越城。
运送这具棺椁的士兵们皆苦不堪言,只因其中,装着两具相拥的尸体。
23
桌案前,叶眠春按着话本良久未动笔。
月色清明,左边的《官佛情史》没有结局,她一直在等她的和尚回来,给她个结局。
右边的《王翠花小记》亦没有结局,叶眠春记得,那天黄昏城墙,魏璎璎眉飞色舞道当晚会给她个结局。
可那晚,魏璎璎一出去便再没有回来,亦没有告诉她,她和傅野的结局。
傅野单枪匹马去大罗抢婚,她便停写了这话本,等傅野将魏璎璎抢回来。
她还要给魏璎璎看新写的《官佛情史》;她还想着和魏璎璎坐在城墙上玩弓箭;她还想和魏璎璎一起欺负傅野来着;还想着等她的和尚回来,要好好地笑话魏璎璎:你看,即使我家是个秃驴,也比你的傅野帅!
可这一切,都等不到了。
她等来的,只有二人合寝的棺椁。
棺椁被人送来了越城,她不敢置信地想去开棺验人,身边人却拉住了她。
这要她怎么信,活生生的两个人,此刻在黑漆漆的棺柩里躺着,再也不会醒来。
她的闺友,傅野的姐姐傅闲从京中赶来,看着棺柩久久未语,未留一滴泪。
待暮色四合,天色转黑时才冷嗤了一句,「没出息……」
可她最后,还是将这具棺椁,千里迢迢从越城带了回去,带到大辞皇城,带到傅家陵墓,将魏璎璎写入傅家族谱,将二人一同下了葬。
下葬前朝,叶眠春提了笔,补了未完的结局——
番外·《王翠花小记》结局篇
且说那村姑王翠花,被错认为公主强掳去大罗,正要嫁给大罗嵇相府公子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
王翠花定睛一看,竟是她的大将军傅野。
此刻心内欢喜自不必说,而傅野亦是盖世无双,无人能敌。
御马凭风,抽剑御剑,竟带着王翠花在敌营里杀了个七来七回,最终一马一双人杀出重围,回到越城。
风平浪又静,越城的生活着实有些无聊。
幸而这村姑王翠花,结交了一挚友,名为叶眠春。
当下二人臭味相投互为知己,日日就躺在城楼上晒太阳聊八卦,或是二人一同捉弄大将军,或是畅想未来。
春花影深,好梦悠长,村姑王翠花在越城的咸鱼生活似是没有尽头。
直到有一天,大将军加官进爵,王翠花随着大将军回了京都,大将军其母傅夫人,一眼就看中了此女子,将其写入族谱,催促着二人成了婚。
洞房花烛,浓情意切,喜榻上的二人紧紧相拥,久久未离。
月色皎皎,前路长久且甜矣……
(此篇终)
24
月色清明,叶眠春收了笔,抱着才写完的话本,又抄录了一份新写的《官佛情史》,来到傅家陵墓前。
待找到一刻着两人名字的墓碑,便将这两话本都烧了。
「《官佛情史》上新了,第一个给你看。」
「喂,能看到吧你?」
「你这个臭屁公主,食了言没给我结局,我便自己补了,哼。」
「还有啊,傅野以前总是欺负我,你可得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四野寂寂,微风过境,扬起漫天的纸灰。
叶眠春抿着嘴,捂住脸哭了,好似某人真的看了,回应了她一般。
然等风静,纸灰最终也只慢慢坠了地,融入尘土里。
(全文完)
作者:慕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