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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有相逢

大半夜在小区翻垃圾桶,开兰博基尼的前男友从旁边路过,扔给我俩空瓶。

「不是离开我嫁有钱人去了吗,现在混成这样?」

我动作一停,转头看着他:「我的戒指掉进去了。」

他眼睛顿时一亮:「是我当初送你……」

「是我的有钱老公送我的钻戒。」

「三克拉的大钻戒。」

他沉下脸,驱车离开。

后来我万人唾弃,无家可归,大雨里拖着行李箱蹲在屋檐下。

他捧着一只盒子,单膝跪在我面前:

「五克拉,够不够娶你?」

1

午夜十二点,我拎着两袋沉甸甸的垃圾下楼。

丢进垃圾桶的时候,提手刮到手指,就这么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带了下去。

我愣了好一会儿,大脑里有什么声音在轰鸣作响。

回过神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趴在垃圾桶边沿,上半截身体探进去,在一堆没有系好的垃圾袋中间,翻找着那枚小小的金属指环。

身后传来鸣笛声,接着有什么东西砸过来,磕到了我脚踝。

同一时刻,我找到了那枚掉在半个西瓜里的白银戒指。

我猛地直起身子,转过头,正对上肖朗嘲讽的目光:

「不是离开我嫁有钱人去了吗,现在怎么混成这样?」

低头,脚边躺着两个空的矿泉水瓶,应该是他刚才扔过来的。

作为一个熟记资料的小说作者,我很快认清了车前的图标:他开的是一辆兰博基尼。

车灯照着小区惨白的路,初夏夜晚,未褪的热潮混杂在晚风里吹过来。

在他不加掩饰的目光里,我却像是被扒光了浑身的衣服,通体发冷。

「怎么了?丢人得说不出话了?」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我不是在捡垃圾,我在找戒指。」

肖朗怔了怔,眼睛忽然一亮:「是我当初送你的……」

「我的有钱老公送我的钻戒掉进去了。」

我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三克拉的大钻戒。」

那张俊俏的脸一瞬间沉下来,神色变得很难看。

肖朗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驱车离开。

直到两道车灯消失在路尽头,发动机的声音渐去渐远,直至安静无声,我浑身紧绷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

愣神片刻,我弯下腰,捡起那两个瓶子扔进垃圾桶,转身回家。

洗澡的时候,门外传来渐近的凌乱脚步声,还有接吻和调情的声音。

接着浴室门被用力拍响,住在隔壁那对情侣不满地叫骂:「谁大半夜的还洗澡,这么缺德!」

水流哗啦啦地淌下来,我像是被封闭了五感,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沉默着冲洗手里的戒指,最后穿着破洞的睡裙回到卧室。

房子的隔音不太好,依稀能听见隔壁传来的动静。

我反锁房门,在灯光下注视着自己的手,才发现指尖在轻轻颤抖,好半天才把戒指重新套回手指上。

五年前肖朗把它送给我的时候,是亲自给我戴上的。

那时候我笑着问他:「这算是求婚吗?」

「我怎么会用这么便宜的戒指求婚!」他摇着头反驳我,「等求婚那天,我要给你买个大钻戒,铺一条街的玫瑰花海。」

我于是笑得更开心,踮起脚,在他嘴唇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小律师,你昨天才抱怨过律所的实习工资只有一千八。」

后来我决绝地提出分手,他追到我公寓楼下来求我:

「我们的日子会变好的,南乔,你再等一等我,求你了。」

「你这么穷,还要我等你到什么时候啊?」

我把他递过来的花束摔进垃圾桶里,

「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月薪五千三,我要跟着你过一辈子穷日子吗?」

……不能再想。

在情绪彻底泛滥前,我强迫自己从记忆中抽离出来,打开电脑。

桌面上清晰地展示着我今天要做完的事:

连载小说六千字,谈好的广告软文一篇,给网红博主的文案两则。

这就是我的生活,二十六岁,与人合租在四室一厅不足十平米的次卧里,日夜颠倒地书写着一切能用来赚钱的东西。

2

第二天早上,出门吃饭,竟然又在电梯里撞见肖朗。

昨晚太暗,见面也只有短短片刻,我其实没太看清他的样子。

如今距离近了,我在明亮的电梯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嘲弄目光,忽然有种轻微的窒息感。

四年不见,他变化良多,之前那种青涩又飞扬的少年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独属于成年人的锐利冷静。

他在亮白的灯光下打量我,片刻后忽然勾起唇角:「富太太,怎么还住这种地方啊?」

「体验生活不行吗?」

我掐着手心,不甘示弱地回击,「兰博基尼租一天也挺贵吧?」

「嗯,是挺贵,主要还是我女朋友喜欢,所以就买了一辆带她兜风。」

他扯了扯没扣的衬衫领子,露出脖颈上一块刺目的红痕。

不知道是不是熬通宵的结果,我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后退两步,脊背抵着电梯间墙壁,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再抬起头,正好看见他有些慌乱地移开眼神。

电梯安静片刻,接着停在了我按下的十八楼。

我走出电梯前,肖朗忽然闷声闷气地开口:「我刚搬过来,就住在你楼上。」

步履轻轻一顿,我还是没有回头。

我一直以为,在我满目疮痍的生活里,爱情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因此分开的这四年,我也没有很想念他。

戴着他送我的戒指,只是出于习惯,懒得摘。

可是这一刻,在他骤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一刻,我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情感。

回家后我在玄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冰箱前,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剩菜里,找到之前剩下的半瓶酒。

一边喝酒,一边给闺蜜小游发消息:「肖朗回 A 市了,你知道吗?」

她很快回我:「你遇见他了?」

「……没有,只是听说。」

遇见了又怎么样呢?

他如今的人生一片光明坦途,也有了深爱的女朋友。

何况就算没有,就凭四年前那次分手,我在他心里是什么形象,自然不用多说。

昨晚遇见后,他的反应足以证明——

见我落魄,恐怕他心里只会觉得万分快意。

醉意渐渐上涌,我却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很久,终于沉沉睡去。

后面几天,我没有再遇见肖朗。

然而那天晚上回家,走进小区不久,我却察觉到身后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跟着。

这是个老小区,占地很大,治安并不算太好。

我走的这条路,路灯坏了一个多月也没人修。

我试着加快脚步,身后跟着的步伐竟然也急促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跳动,大脑一片空白,我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手机拨了 1 号快捷键。

好几声后,电话才被接通,那边却没有人说话。

我故意把声音放得温柔:「老公,我已经进小区了,马上到家,记得给我开门。」

安静片刻后,那边传来肖朗冰冷的声音:「姜南乔,你认错老公了。」

电话被挂断了。

我的心跳也跟着停了一拍。

走进电梯后我就开始疯狂地按关门键,然而门就要关上的时候,一只手伸进来挡了一下。

接着门重新打开,一个戴口罩帽子的男人走进来,没有按楼层,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我。

他身上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酒气。

我颤抖着按下 19 楼的按键。

电梯在 19 层停下,我僵着脸走到 1901 门前,按响了门铃:「老公,我回来啦。」

没有应声。

漫长的几秒钟,好像有脚步声靠近我,又好像没有。

我无法回头去看,只觉得冷汗爬满后背,手已经伸进口袋里,摸到了手机的紧急呼叫键。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

连睡衣都没扣好的肖朗顶着一头水淋淋的头发,猛地拉开门,脸色又冷又沉:

「姜南乔,你到底想怎么样?」

3

回答他的,是我猛然扑进他怀里的动作。

大概是没预料到我会这样,肖朗整个人僵在原地,被我掌心覆盖的肌肉一瞬间紧绷。

发梢的水珠滚落下来,从领口滴在脖颈后面,留下冰凉的触感。

我环着他的腰,用刻意柔软下来的声音说:

「老公,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安静两秒。

肖朗猛地扣住我腰身,一把揽进屋内,房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

脚下踉跄,他靠在玄关柜上,我伏在他胸口,还没来得及站直,就听见他沉沉的声音:「你是认真的吗?」

「什么认真的?」我下意识应了一声。

「刚才你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没说话,撑着他胳膊站起来,回身从猫眼看出去,电梯门已经合拢,楼道灯光大亮下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那人大概已经走了。

心下才舒了口气,肖朗的嗓音又一次在我身后响起来:

「姜南乔,嫁给有钱人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你要找我这个旧爱偷欢吗?」

语气里嘲弄的意味已经很明显。

心底期待的泡泡才浮出一点就被戳破,我从那一瞬间短促的迷乱中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

他其实是恨我的。

当初我提完分手,他是如何舍弃了自尊来求我,我又是如何极尽所能地嘲讽挖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肖朗当然也不可能忘。

我转过身,看着他轻轻微笑:「是啊,四年没见,要不要玩点刺激的?」

肖朗嗤笑一声,拨弄了一下短发,飞溅的水珠落在我脸上。

他说:「姜南乔,你不知羞耻。」

我耸了耸肩:「那好吧,我走了。」

手刚搭在门把手上的一瞬间,就被肖朗扯着领子揪回去。

眼前光影迅速切换,他长长的睫毛羽翅般拂过我眼皮,那点痒一路从心尖勾上来。

肖朗按着我下意识要推开他的手,将我抵在换鞋凳上,然后低头看了一眼。

他的嘴唇就在离我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住,然后退开。

他捏着我手腕,冷笑一声:

「你还准备得挺充分,不戴你的大钻戒了?这种便宜玩意儿,怎么配得上你富太太的身份?」

他看的,是那枚被我洗干净后,重新戴回手上的白银戒指。

吧台灯盏轻轻摇晃,我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底钝钝的痛,哑声说:「呀,被你看穿了。」

然后身后的大门又一次打开,肖朗拎着我手腕把我推出去,冷冰冰地说:

「我没时间陪你玩寂寞贵妇的游戏,没有下次了,姜南乔。」

我摇晃了一下才站稳:「你可真不念旧情。」

「我和你,没有旧情。」

一阵倏然猛烈的风,一声砰然巨响,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下楼的时候,我很警惕地观察了四周,再次确认那人已经离开,才放下心来。

回去的时候洗手间的灯亮着,玻璃门紧闭,里面传来夹杂着水声的嬉笑声,大概又是隔壁那对情侣。

我拿出手机,给小游发消息:「我今天,见到肖朗了。」

她迅速发来一连串感叹号,然后问我:「怎么样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

「他挺恨我的,毕竟我当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他,这样也很正常。」

我抬手擦了下脸上的水珠,「他也有女朋友了,就这样吧。」

「肖朗有女朋友了?不能吧,没听说啊?」

我沉默片刻,很缓慢地敲下一句:「迟早会听说的。」

4

我花了 68 块钱,在拼 xx 上买了一枚硕大的假钻戒,替掉了那枚戴了五年的白银戒指。

没过两天,又在电梯里遇见肖朗。

他目光扫过我垂在身畔的左手,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我的戒指呢?」

「什么?」

「你既然戴着你老公送你的钻戒,就把我的戒指还给我。」

肖朗冷着脸说,「毕竟我们都分手四年了,我怕我女朋友误会。」

我挑着唇角笑了一下:「放心,她不会误会的。我已经扔了。」

肖朗不敢置信似的瞪大了眼睛:「姜南乔!」

电梯在十八楼停下,我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哪怕不回头,也能察觉到他锋锐的目光追在我背后,带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小游听说了这件事,叹着气问我:「你这又是何必呢?」

「……」

何必呢。

大概是为了,在他面前保留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吧。

我宁愿我在肖朗眼里是一个拜金虚荣到不择手段的、薄情寡义的女人,也不想他发觉,其实离开他后,我现在的日子落魄至极。

晚上我在房间里码字,隔着门板,忽然听到外面怒气冲冲的男声:「你他妈谁啊?」

「你就是她的有钱老公?」

这熟悉的声音令我眉心一跳,当即合上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出去,看到门外站着的肖朗,和他面前、住在我对面卧室的林子洋。

肖朗大概是喝酒了,醉眼朦胧地盯着他:

「你再有钱也不能随便找别人的女朋友,这是不道德的。」

「你有病吧?」

我快步走过去,扶住肖朗,跟林子洋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朋友,他喝醉了。」

林子洋的神色这才好看一点,摆摆手,回自己房间去了。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和肖朗,他目光环视一圈,又重新落回到我脸上:

「你和我女朋友长得挺像的。」

我只当没听见:「你敲错门了,你家在楼上,我送你回去吧。」

结果他反而猛地往前跨了两步,反手关上大门,整个人靠在了我身上。

「我女朋友,和我分手了……」

他伏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好喜欢她,可她还是,离开了我。」

像是有重锤猛地击在心头,一阵剧烈又尖锐的痛意传遍四肢。

客厅明亮又滚烫的灯光下,我整个人僵住,许久吐不出一个字来。

肖朗本来就高,宽肩窄腰的身材,肌肉线条流畅又漂亮。

此刻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挂在我身上,我必须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支撑住。

最后我一步一顿地把人拖回了我房间。

肖朗扒着我肩膀,用满是醉意的声音,断断续续诉说着他对女朋友的爱意,我听到最后,已经麻木。

费尽全力才把人搬到床上躺下,我出了一身汗,准备带上电脑去客厅继续工作。

然而刚支起上半身,肖朗忽然扣着我脑后凌乱的长发,把我按在他身上,小声说:「别走。」

「求你了……别离开我。」

在一起那一年我没怀疑过他对我的爱意,包括分开这四年,重逢后难免抱有一点天真的期待,却终于在这一刻恍然清醒。

他已经有了更爱的人,也有了新的爱恨分合。

只是都与我无关了。

我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可又逼迫自己从喉咙深处一字一句地挤出声音:

「你看清楚,你女朋友不在这儿,我是姜南乔。」

肖朗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他眼底伤心又迷离的雾气渐渐散去,有清醒短暂地浮现出来。

他看着我,半晌,才叫了一声:「姜南乔。」

嗓音已经冷了下来。

可是他的手还停在我腰间,这睡裙我穿了好几年,腰后的布料甚至有破洞。

滚烫又柔软的指尖恰好碰着那一小片裸露的皮肤,肖朗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忽然在那里按了按。

我闷哼一声,软倒在他身上,嘴唇恰好擦过他胸口。

「姜南乔……」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被醉意填充,又好像在清醒中沉沦,

「我们都分手四年了,你怎么还是总会出现?」

那酒意好像奇怪地,从呼吸间传递到了我身上。

墙上的老式空调无力地吐出凉风,夏日燥热的黏腻就在他眼睛里,肆无忌惮地盛开。

在事态滑向不可控的深渊之前,我猛地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客厅,然后在沙发上蜷缩了一整晚。

5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视线从朦胧切换到清晰,我很快辨认出那个站在沙发边的身影,正是肖朗。

他的酒完全醒了,昨晚那点失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冷淡的克制。

见我醒了,肖朗目光扫过来:「对不起,昨晚我喝醉了。」

我点点头,撑着沙发坐起来,才发觉自己腰酸背痛:

「我知道,你失恋了很难过,我的床借你一晚,不用谢。」

说着,我穿上拖鞋,强忍着浑身的酸痛,准备回卧室继续工作。

然而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肖朗忽然抓住我手腕,沉声道: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一间合租房。」

「是。」

「你不是嫁给了有钱人吗,戴着你三克拉的大钻戒,就住这种地方?」

「吵架了,我自己出来住几个月,他停了我的卡。」

身为小说作者,这样的桥段编起来一点也不困难。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等和好后我就会搬回去了。那天晚上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对你有过那样的想法,但现在已经不会了。你这么喜欢你女朋友,希望你们能早日和好。」

「我女朋友……」

肖朗重复了一遍,紧接着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

我用力掰开他扣住我手腕的手指,微微低头,轻声道:「再见。」

肖朗离开后,我回卧室发了会儿呆,又重新打开了电脑。

由于昨晚他的突如其来,我没来得及更新,这个月的全勤奖已经没有了。

编辑专门发来信息,问我昨天怎么没更新。

「昨晚有个朋友来家里,有点事要处理。」

我解释了一句,然后向她保证,接下来三天会每天加更三千字,以补偿昨天的缺勤。

然而还没写几行,手机便响了起来。

我接起电话,那边传来姑姑的声音:「南乔啊,这个月快到十五号了,记得及时打钱过来哈。」

「好。」

「我前两天去给你爸妈扫墓了,顺便烧了些纸钱,你不用操心这些,就好好工作赚钱就行了。你哥和你嫂子的房子等着你养呐。」

「我知道了,谢谢姑姑。」

「谢什么谢,你这孩子,咱们是亲人,你客气什么?」

姑姑那边似乎有人在叫她,她应了一声,然后道,

「好了,这边还有事,先不说了。南乔你记得打钱哦。」

电话被挂断了,我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眼发了会儿呆,很快掐着手心让自己强行回神,然后开始心无旁骛地码字。

后面三天我都没再出过门,待在家里从早写到晚,靠之前囤的速食解决三餐。

除了每天九千字的更新,还有朋友一股脑介绍过来的五篇广告软文。

结果第三天晚上,刚写完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关电脑,肖朗忽然申请加我微信好友。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通过了。

肖朗很快发来一条:「你搬走了?」

「没有,有事吗?」

「几天没见你出门吃饭。」

「肖律师,您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泡面吗?」

然后肖朗就没有再回过我。

我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然后关掉电脑,洗了个澡,刚拿出吹风机,客厅大门忽然被敲响。

顶着湿哒哒的头发开了门,一个外卖员把袋子递到我面前:「这是您的外卖。」

我怔了一下:「送错了吧?」

「没错啊,是 1801 的姜女士。」

他拿起小票确认了一下,然后礼貌道,「也许是您朋友点的,祝您用餐愉快。」

我拎着袋子回到卧室,打开来,里面放着一份热气腾腾的蟹黄小面。

过去的记忆忽然潮水般涌入脑海。

五年前刚和肖朗恋爱的时候,我们都蛮穷的,约会吃饭,去的都是街边小店。

公司附近有家我们常吃的面店,菜单上最贵的蟹黄小面 128 块一碗,直到分手前我们也没能吃得起。

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医院和公司之间来回奔波,再也顾不上其他。

某天我妈的主治医生约我见面,谈话后他好心送我回家,却又在楼下碰见肖朗。

渐暗的天色里,他拎着一碗蟹黄小面,僵着脸望向我们的方向,眼睛里的生机一点点灰败下去。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热腾腾的雾气扑上来,熏得眼睛湿润一片。

我在朦胧不清的视线里掰开筷子,挑起面,一口一口认真吃完,然后打开微信,给肖朗转了 128 块钱。

他问我:「什么意思?」

「蟹黄小面的钱。你点的吧?」

「不用多想,谢你那天晚上收留我而已。」

钱被退了回来。

也是,重逢后从他的视角看,是我一直在纠缠他,试图利用旧情和他暧昧不清。

可对肖朗来说,他早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全新的感情,残存在我身上的,不过只剩下几分怨恨。

想明白后,月底合同到期,中介发来消息问我要不要续租,我拒绝她,重新找了个房租便宜的小区,搬了出去。

行李少到极致,两只行李箱就能装下。

搬走后一个星期,肖朗又一次发来消息:「吃了一个星期泡面?」

看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写东西,大脑空白了一瞬。

反应过来后,我又开始编:「没,我搬回家住了,我老公来哄我,我们和好了。」

「知道了。」

这三个字之后,肖朗没有再回复过我。

人生难得有重逢,可我和他之间,大概就真的到此为止了。

维持了半个月的日更九千字之后,我写了三个月的长篇小说终于完结。

稿费提现后我打了大部分给姑姑,剩下的存进卡里。

然而那天下午,她忽然又打来电话,嗓音里几乎带着凄厉:

「南乔,我没有办法了!你哥炒期货被什么金融课的教授骗了,现在欠了六十万,还不上人家要来收房子了——你救救他!看在当初我供你读书的份上,救救他!」

我大脑嗡地一声。

目光缓慢右移,从狭窄蒙灰的卧室窗户望出去,天边血红色的夕阳刚沉下去半轮,那层颜色被风晃晃悠悠地吹过来,蒙在我眼前,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四年前那副画面。

也是在这样一个夏日黄昏。

家里出现的变故,让我的人生就此分崩离析。

和肖朗的感情,也天涯陌路。

6

夕阳完全被夜色吞没,沉入楼宇后的天际。

我回过神,咬着舌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把几张银行卡都翻出来,勉强凑了十万块。

这当然还差得远。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拨通了小游的电话。

她连夜坐高铁赶来我家,一开门就忍不住骂我:

「姜南乔我看你是当韭菜当疯了吧?不就是你家经济困难那几年帮你出了学费,你妈妈生病的时候借了你一笔钱,你是要把自己后半辈子都搭上吗?那钱你也没用上啊!四年,七十万,你就算欠他们家一条命也该还清了吧?!」

我低着头,看着地面晃动的光影。

半晌才道:「但我只剩下这几个亲人了。」

「你清醒一点,不是有血缘关系就叫亲人。他们不就是看你现在孤身一人,想用亲情绑架你无条件为他们付出吗?没有你兜底,你那月薪四千的堂哥敢跑去搞什么金融投资吗?」

她骂完,又甩给我一张卡,没好气地说:「里面有十万,拿着吧。」

我没有接:「你过来的路上,我整理了一下目前签约发表的所有作品,发现刚毕业那年签的那本书,卖出了动漫改编权,但我并没有收到一分版权费。」

「我去问了,但是之前签约运营这本书的公司已经注销,把当时所有的作品版权打包贱卖了,所以我找他们说不清楚。」

小游很快反应过来:「你想走法律途径拿回那笔钱?」

「是。」

「那不是有现成的律师吗?找肖朗啊,这几年他——」

她说到一半,语气忽然顿住,「你还是没有告诉他当年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吗?」

「没有,而且他应该也很想和我划清界限吧。」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贪恋富贵,爱慕虚荣,始乱终弃——我在他心里的形象已经够难看的了。

何况当初造成的伤害,并非解释真相就能当作没有发生。

我宁可在他面前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哪怕那其实一文不值。

沉默许久,小游还是强行把那张卡塞进我手里:

「拿着吧,请律师打官司总需要钱啊。正好我有同事之前请过靠谱的律师,我帮你问问吧。」

「……好。」

小游伸手在我发顶摸了摸:「要好好吃饭啊,你现在脸色好差。」

她走后我又尝试联系那家动漫出品公司,自然是毫无结果。

这期间姑姑连同堂嫂一起,又打来了许多个电话:

「南乔,南乔,你不能丢下你哥不管啊,你得想办法的!如果不是我们,你当初没书念的!」

我发着抖,却咬着嘴唇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我会想办法凑钱。」

小游说到做到,回去后不久就推来一个律师的联系方式。

对方姓齐,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问我还能不能找到当年签约的合同。

「找不到,我搬过几次家,有些东西遗失了。」

齐律师那边斟酌许久,才发来一句:

「没有合同留档的话,可能很难界定。我有个师兄,在类似的案子上比我更有经验,要不要介绍给您认识?」

最后我和他约好,先见一面再说。

见面约在一家僻静的咖啡馆,靠近角落的位置。

齐律师是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寒暄两句后很快切入正题:

「如果已经找不到纸质合同,您看还有没有什么电子留档?」

我冥思苦想,脑中倏然有一线光亮擦起:

「当初接收合同的时候,我用的是别人的电脑,也许他那里还会有存档!」

齐律师语气一振:「您看还能联系到那个人吗?」

「他是我母亲生前的主治医生,我只能试试看……」

我话音未落,身后角落靠墙的卡座里,一道身影忽然站起来。

日光从玻璃窗一侧打进来,照在那张线条凌厉的侧脸上。

他转过身,冷峻的目光直直看过来,那其中仿佛蕴含了无数复杂的情绪,像是一层一层涌上的浪潮,悉数将我吞没。

我忽然一阵窒息,手指在桌面收紧,几乎要立即逃离。

肖朗却已经大步跨过来,一手撑着椅背,微微俯下身来,呼吸近在咫尺。

我避无可避,只好向后退去,脊背紧贴玻璃,避开他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

他的声音又冷又沉,似乎还带着怒气:

「个人信息显示,你的婚姻状况是未婚。而你和那家公司签合同,恰好是在我们分手后,你本来应该『结婚』的时间。」

「姜南乔,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7

四年前的那个黄昏。

我爸打来电话,说他被多年的好兄弟诓骗,家里仅有的几十万存款都投在了某个爆雷的理财产品上。

我赶回家,看到我妈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喉咙里发出近乎野兽般的嘶吼。

我喘了两口气,问她:「我爸呢?」

「没了,都没了。」

我爸自杀了。

在发现无论如何都追不回那笔钱之后,他掐着那所谓的好兄弟的脖子,从十二楼纵身跃下。

人生苦难总是绵长,我才处理好我爸的后事,我妈就查出了肾衰竭。

医生确认了好治疗方案后,告诉我:

「根据你母亲目前的情况,我更倾向于保守治疗,要做好长期抗争的准备。」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盛夏燥热的晚风里,路灯光芒闪闪烁烁,而我想了很多。

想我突然就分崩离析的家庭。

想我未来的人生。

想我和肖朗的感情。

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和我一起承担。

可是人生太长了。

我和他都只是清贫的普通人,再深刻的爱,也总有一天,会在漫长琐碎、看不到出口的波折中消耗殆尽。

但那时候,我也许已经承担不起他离开我的后果了。

于是在肖朗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好几天不在公寓的时候,我告诉他:

「回家相亲,有个家境很好的男人对我很满意,我们分手吧。」

「……啊。」

克制的惊呼声响起,隔壁桌打碎的咖啡杯令我骤然回神。

我的视线聚集在面前的肖朗脸上,短暂失焦了一瞬间,随即有些慌里慌张地挪开。

对面的齐律师已经站起身来:

「姜女士,这个案子接下来就交给我师兄了,他出庭的官司无一败诉,一定能给你满意的结果。」

我张了张口:「我好像还没同意吧?」

「那你就同意一个还在实习期的律师帮你?」

肖朗冷笑一声,直接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目光紧盯着我的手指,

「钻戒挺漂亮,68 块钱,你倒也舍得。」

我内心情绪交织翻涌,像是海浪延绵不绝,一时辨不清那风口浪尖,占了上风的究竟是哪一种。

见我不答话,肖朗脸色更沉,凝在他眉眼间的,除去成熟男人特有的冷峻,还有一抹不易轻易察觉的急切。

似乎四年前分手的真正原因,对他来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可真的有必要吗。

最初,我和肖朗是在毕业典礼上认识的。

他冒冒失失地撞翻了我的毕业花束,赔我的时候又阴差阳错买下花店最后一束红玫瑰。

恋爱的时候我们都刚毕业,穷得不像话,但又快乐得不像话。

他送我几十块的白银戒指我开心到极点,纪念日的时候公司没发薪,就在家里随便煮点面条,磕两个蛋。

为了省房租,我住在公司安排的狭窄公寓里,肖朗偶尔会偷偷来找我过夜。

没有空调的小房间,一米二的单人床上,热雾在翻滚与交叠中湿润地弥散。

那时的肖朗比不上现在疏离又冷静,身上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稚气的少年般的天真,表达爱意也是真挚又热烈。

以至于如今重逢,我见他反而觉得陌生。

「……四年前和你分手,的确是因为我家里出了点事。」

沉默良久,我终于能把语气装饰得完美无瑕,平静地开口,

「但你也不必脑补影视剧里那些,所谓不想拖累你之类的狗血情节。」

「你很清楚,我是个自私的人,爱情在我的生命里,并不是至关重要、不可缺乏的一部分。我既不愿意在承担自己家里负担的前提下,还要面对与你的未来里未知的风险,也没有余力再分出多余的情绪应付你。」

「所以,经过思索和权衡后,我完全清醒、理智地,放弃了你。」

我抓住桌边垂落下来的包带,清晰地看到肖朗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到最后,只留下一片灰烬般的暗色。

「请你让开吧,我要走了。」

我站起身来,淡淡地说,

「我知道,你现在应该再也不想看到我,所以这桩案子就不麻烦你了,我会重新找律师。还要麻烦你跟齐律师说一声,把我付的定金退给我。」

8

晚上回去后,我给小游打了个电话。

她很快就承认了:

「我的确是故意的,你从他那个小区搬走后他就想办法联系到我,向我打听了你的情况。起先我没说,但后来你堂哥出了事,我想即使官司打不成,至少他能劝你两句,别再把自己后半辈子搭进那个无底洞里去。」

我仰面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斑驳的墙皮,扯了扯唇角:「他能劝动我吗?」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劝得动你,这个人一定是肖朗。」

小游笃定地说,

「你这脾气,我都说不听,结果当初你和他恋爱那会儿,同样的话他变个方式说出来,你就认了。」

「你也说了,那是谈恋爱的时候。」

「可他现在不就还想继续和你谈恋爱吗——你别说他有女朋友了,你还骗他你已婚呢。」

我想说那不一样,却说不出话来。

脑中清晰地回忆起那天在电梯里,他扯开衬衫领口,脖子上露出的鲜红吻痕。

小游挂了电话,我还在愣神,手机却又震动起来。

是肖朗发来的微信:「已付的定金不会退。」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接了你这个案子,就会帮你打赢。」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过去的感情归过去,现在的生意归现在——你就算不想再接触我,总不至于和钱过不去吧?」

拒绝的话都已经打在对话框里,又被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小游说的没错,肖朗其实永远都知道该如何说服我。

或者说,恰巧因为说这句话他的人是他,我才会被打动。

换了其他人,谁都不行。

我想办法联系了我妈之前的主治医生路新宇,问他四年前我在医院借用过的那台笔记本电脑还在不在。

那段时间我除去工作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医院。

收到第一份签约合同时,就在病房,因为手机显示格式出了问题,我便借用了路医生的电脑。

「四年前的电脑怎么可能还留着。」

他在电话那边失笑,在我心生失望的时候,又话锋一转,

「不过换电脑的时候我把所有东西都备份在移动硬盘里了,你可以拿回去找找看。」

我和肖朗约好了过去拿移动硬盘,然而见面后肖朗却微微一怔,猛地转头向我看来。

避开他直勾勾的,灼热仿佛不加掩饰的眼神,我从路医生手里接过袋子,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客气,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关心,末了,目光向肖朗身上瞥去,「交男朋友了?」

「……不是,是一个律师朋友。」

说话间我下意识看了肖朗一眼,他抿了抿唇,脸色有些难看。

路医生若有所思道:「如果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你依旧可以随时联系我。」

从医院出去的时候,正逢下午两点,照下来的阳光灿烂得刺眼。

我眯起眼睛,正要开口,肖朗已经先一步出声:

「找个地方吧,先尝试一下能不能从硬盘里找到合同原件。如果有合同的话,这个案子胜诉的概率会更大。」

他走到停车场,拉开那辆银蓝色兰博基尼的车门:「上来吧。」

整个过程里他神态自然,举止有礼,我无法拒绝,只能沉默着坐进车里。

最后肖朗把我带去了他的律所。

从电梯出来后,我跟在肖朗身后,迎面走过来一个笑意盈盈的女孩,热情地打招呼:「肖律。」

「我带当事人过来准备材料,你送点喝的进来。」

他走进办公室,随手摘下腕表放在桌上,侧头问我,「要喝什么,还是冰可乐?」

含糖饮料一直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个不健康爱好之一。

当初恋爱的时候,因为我喜欢,冰箱里总是放着几罐可乐,喝完了,肖朗就会去买回来补上。

不能再想了。

我回过神,摇了摇头:「不用了,白水就好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和肖朗待在他的办公室里。

从移动硬盘里找到当初的合同后,肖朗开始针对条款做逐一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案子胜诉的话,按照合同,我至少能得到近百万的赔偿款。

「不但够你还清你堂哥欠下的贷款,你自己手里也能留下一笔钱。」

他说着,顿了顿,忽然站起身来,指尖撑着桌面,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但我并不建议你这么做,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他做出的事情,造成的后果也该自己承担。实际上,就算不帮他还钱,法律上也是无可指摘的。」

天色已经暗了,从玻璃窗望出去,能看到城市里斑斓的灯火。

我收回目光,抿了抿唇:「这是我的私事。」

「姜南乔,别把对这个世界的念想寄托在一群吸血鬼身上——」

不等他说完,我猛然站起来,额头几乎磕在他下巴上:「是吗?那我应该寄托在你身上吗?」

隔着一张办公桌,他在身后满世界的灯火映衬下看向我,目光灼灼:「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真是那样,我倒是会开心。」

我觉得太荒谬:「你疯了吗肖朗?我要是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女朋友算什么?」

「我没有女朋友。」

他忽然微微偏过脸去,下颌线有些紧绷,耳垂却是微红的,「这四年……一直都没有。」

这句话说完,办公室里忽然奇异地沉默下来,静得能听见我和肖朗的呼吸声。

我心里那点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期待,在这样近乎黏腻的暧昧里越来越鲜明,化作急促的心跳声,几乎就要蹦出胸腔。

但理智又及时将我拽回来,清晰地告诉我:肖朗和我,没有可能。

在一切变得不可控之前,我有些艰涩地开口:「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9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四年前,在肖朗彻底消失后的第三个月,我还在公司加班的时候,忽然接到路医生的电话,说我妈出事了。

挂断电话后我手都在发抖,接着才发现我妈大约半小时前发来的微信。

她说治疗漫长又辛苦,她实在忍受不了。

她说很对不起我,生下我却没有让我过上衣食不愁的生活,反而这么早就成为了我的负累。

她说,乔乔,妈妈爱你,再见了哦。

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妈的尸体都蒙上了白布,我蹲在消毒水气味充斥的走廊,张了张嘴,吐不出哭声,呼吸也像被扼住了似的,万分困难。

头晕目眩里,我哆嗦着拿出手机,就要打给肖朗,却在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前及时清醒过来。

是我主动地、决绝地离开了他。

现在又要不知羞耻地回去找他,是把肖朗当作什么呢?

于是最后我自己沉默地办好了一切,下葬那天姑姑及时赶到,帮我把我妈的骨灰送回老家,和我爸合葬在一起,又在 A 市陪了我好几天,让我千万别做傻事。

我颤抖着抓住她的手,流着眼泪说谢谢姑姑。

是真的感谢,小时候爸妈外出打工,我就寄住在姑姑家。

后来他们被老板拖欠工钱,连支付我学费的钱都没有,也是姑姑帮忙出了好几年的钱。

包括这一次我妈生病,我四处借钱,她强行取出没到期的定存,凑了十万块给我。

哪怕没用上,我也领这个情。

姑姑拍着我的脊背,小声安慰:「别哭了,乔乔,你还有姑姑呢。」

离开 A 市前,她犹豫着开了口,说堂哥明年要结婚,首付还差一笔钱,我能不能帮帮忙。

那笔原本应该用来给我妈治疗的,我好不容易凑起来的钱,就这么借了出去。

此后四年,我无数次打钱给他们,姑姑一家的态度也从一开始小心翼翼的千恩万谢,到后来的理直气壮。

我并非不知道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只是总想起小时候,我寄住在她家的那些年。

堂哥吃的零食、用的文具,也一定有我一份。

更何况……我爸妈都走了。

像是命运浪潮中的一块浮木,迫切地需要抓住什么,至少证明我在这世上不是孑然一人。

从梦里醒来后,天已经大亮。

我又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她说追债的人已经堵到了家门口,堂哥已经跳窗逃出去躲了起来,现在家里只剩下怀孕的堂嫂和她两个人。

「南乔啊,你要帮帮你哥的,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亲人了。」

「我知道,但六十万不是那么好凑,我也在想办法。」

「你一个大学生,都想不出办法来?你写的那什么书,随便卖几本不就能凑出来?南乔啊,你是不是心野了,不想帮忙了?我们可是你的亲人哦,你当初上学……」

我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窒息,无力开口:

「没有。我手里目前只有十万块,等下挂了电话就给你打过去。」

「好。」

她应完声,又不忘补充,「剩下的五十万也要尽快哈,南乔,姑姑知道你是很有本领的。」

电话挂断前,那边似乎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这件事我到底没告诉肖朗,后面见面时他也不再提那天傍晚的越界,只是正常走着诉讼案的流程。

去他律所的时间多了,我也慢慢知道了一些事。

比如肖朗不只是这间律所的金牌律师,也是持有股份的创始人之一。

比如他当初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律师,却如有神助般接到了一桩天大的商业诉讼案,胜诉后很快在业界声名鹊起,很快发展到如今声名显赫的地步。

和第一次去时送水的姑娘混熟后,她还跟我八卦:

「听胡律说,肖律当年就是被前女友抛弃后才发达的,有些人真是没有富贵命啊,也不知道他前女友会不会后悔。」

胡律就是肖朗的合伙人。

我扯了扯唇角:「她那么爱慕虚荣,一定肠子都悔青了。」

小姑娘眼睛一亮:

「对哦,听说南乔姐和肖律是老同学,那你是不是也认识他前女友啊?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想……嫌贫爱富,自以为是,始乱终弃——」

「姜南乔。」

不远处的办公室门忽然打开,肖朗站在门后,扯了扯领带,冲我淡淡道,「进来一下。」

门在我身后合拢,踩在铺满阳光的厚软地毯上,我听到肖朗的声音:「有这么骂自己的吗?」

「陈述事实而已。」

「是吗。」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海洋般沉冷的目光扫过我脸颊,

「你不是嫌贫爱富吗?现在我富了,有本事你……」

后面的话他终究没有说下去。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给自己洗脑,告诉自己,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肖朗,只是毕竟谈了一年恋爱,刚分开有些不习惯而已。

到最后我几乎都要相信了。

如果不是我偶尔在夜里想到他,哪怕只是短促的一瞬间,心脏也会刺痛。

如果不是后来那枚戒指戴在手指上大了一圈,空空荡荡,我却还是舍不得摘。

就好像除了记忆,只剩下这么一点东西,证明我也曾和人相爱过。

「肖朗。」

沉默片刻后,我轻轻开口,「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会离开 A 市。」

面前的人呼吸一滞:「你要去哪里?」

「说不好,可能帮忙把钱还清后会出去散散心,或者换个城市生活吧。」

我平静地看着他,「其实当初分手,我一直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我本来可以选择更温和的、不伤害你的方式,结束我们之间的感情。」

肖朗安静了一瞬,冷笑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接受你的道歉?」

忽略心尖骤然传来的刺痛,我点点头:「不原谅也没关系,毕竟是我对不起你。」

「总之,这件事了结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随便你。」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穿过天桥,看到有人抱着吉他站在那里唱歌。

「Should’ve known you’d bring me heartache.Almost lovers always do.」

——无缘的爱人总是带来心伤。

我安静地听完,把身上剩下的最后一点零钱丢进了她的琴盒里。

10

没过多久,那家公司终于妥协,表示愿意坐下来,聊一聊版权费用的问题。

肖朗陪我一起,经过漫长的拉扯和协商,最后敲定了一笔版权费。

临走前,肖朗去洗手间,他们忽然问我:

「其实这部动漫已经播出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您为什么最近才联系到我们索要版权费用。」

「可能因为最近缺钱吧。」

「噢噢,那您作为原作者,看了我们的改编,觉得还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吗?」

「不好意思,我挺忙的,还没来得及看。」

「明白了,感谢您的建议。」

结束后我跟着肖朗去律所,做最后的收尾和费用支付。

他收到转账,淡淡道:「你倒大方。」

「谢你尽心尽力而已。」

「你要真的想谢我,就请我喝一杯酒吧。」肖朗忽然道,「你不是要离开 A 市了吗?也当为你送行好了。」

我沉默半晌,到底应了声好。

酒吧灯光昏暗,我和肖朗坐在卡座里,点了两杯柠檬酒。

我喝了一口杯中酒,正要开口,面前光线忽然一暗。

一个男人在我对面坐下来,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我片刻,带着某种苛刻的审视,敲了敲桌面:「姜南乔。」

我很快认出来,这就是小姑娘口中的「胡律」,肖朗那位对我很有意见的合伙人,胡野。

正要开口,我却注意到他额间那抹青紫色,不由惊讶:「胡律师怎么受伤了?」

他脸色一黑,原本凌厉的气势顿时垮掉一半:「被某个不知好歹的人打的。」

肖朗冷笑一声,直接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放在桌面上。

他问:「你来干什么?」

胡野没理他,反而招手唤来服务生,点了两瓶酒。

一连喝了三杯,他才开口:「我想你应该认识我,我是肖朗二十年的发小。」

「那确实是不认识。」

「哦?不过倒也是,像你这样的人,如果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情况,当初又怎么会离开他?」

我侧头看了一眼肖朗,他目光中满是冷然之色,压低了嗓音警告他:

「闭嘴,再胡说八道别怪我动手。」

「胡说?」胡野笑了笑,忽然冲我道,「你知道吗?其实这几年,肖朗一直对你旧情未了。」

肖朗直接把杯子砸过去,胡野一偏头就躲开了:

「所以听说你要离开 A 市,他伤心欲绝,又不好意思告诉你,就来找我撒气。你这么聪明,应该也能看出来,如果不是因为你俩认识,你那点律师费肯定请不动他这样的。」

不等我开口,一旁的肖朗已经沉着脸道:

「你有脸说吗?如果不是你自称情场浪子,让我玩那些欲擒故纵的垃圾手段,人至于跑了吗?」

胡野一拍桌子,差点蹦起来:

「垃圾?这么多年我纵横情场无一败绩,你没把人留住是你的问题,谢谢。」

我坐在旁边,愣神好久,终于意识到,这两个人……喝醉了。

……好差的酒量。

可这一刻,重逢后肖朗那种成熟的锐利和冷静终于暂时消褪,距离一下子被拉近。

我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

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

直到肖朗偏过头,带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般的视线看向我,一瞬间,我忽然就被记忆拖拽回那个晚上。

那个肖朗喝醉了,走错门的晚上,他伏在我肩头说:「我女朋友和我分手了。」

「我好喜欢她,可她还是,离开了我。」

可是那天晚上,在他的律所办公室,他红着耳朵对我说:

「我没有再谈过女朋友,这四年都没有。」

如果。

如果他和我分手后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肖朗,你女朋友为什么和你分手?」

我忽然开口,出声后才发现自己嗓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却怎么都压不住的颤抖。

他醉眼朦胧地看着我:「因为她不想和我过一辈子的穷日子。」

脑海中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我几乎有短暂一瞬的失聪。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靠近他,面对面,停留在近在咫尺的位置,死死盯着他。

「可是这样的话,你不应该恨她才对吗?」

「是,但……」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努力地回想,

「比起恨她,我更想,如果我能功成名就,变得有钱,也许就可能继续和她在一起。」

「如果她真的爱慕富贵,那我变成富贵本身,她就会永远爱我了吧。」

11

那天晚上在酒吧,最终我叫来齐律师,帮忙把人送回家后,落荒而逃。

肖朗的酒量并不好,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

但我高估了自己。

我其实没有勇气,去面对他醉酒后吐露出的真实心意。

因为那太过真挚,分量太重,赤诚到毫无保留的境地后,反而映衬出我的胆怯和卑微。

哪怕当初分手是我伤害了他,重逢后依旧是他帮我拿回了属于我的钱。

四年前我因为自私而放弃了他,四年后依旧没办法回报他同等分量的爱意,就不该再重蹈覆辙。

他有真心,但不该是我。

不知道是不是醒酒后也觉得太过难堪,肖朗没有再联系过我。

我想,这样也好。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就此结束。

八月份,因为那家公司的一篇推文,我的名字挂上了热搜。

那天他们临走前问我的几句,经过对方的春秋笔法撰写,变成了我身为原作者都不尊重自己的作品,把它当成捞金工具的如山铁证。

更重要的是,他们贴出当初和我前公司签订的合同,证明他们早就已经付过钱了。

一时间,无数人涌入我的社交账号冷嘲热讽。

「当初签合同不是都卖过一次版权了吗,怎么看见火了还想来分一杯羹啊?人家是从你前公司手里打包收来的诶,和你有什么关系?真是厚颜无耻。」

小游第一时间打来电话,我再三向她保证我没事后,她犹豫地问:「你和肖朗……怎么样了啊?」

我不想让她担心,含糊其辞:「和之前一样。」

「他看到热搜,没有来问你吗?」

「没有。」我说,「案子结束后他就没再联系过我,我觉得他应该也认为,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话题在热搜上挂了一天,连同那部动漫本身,一起被推上了各大视频网站的热门。

没过多久,连姑姑都联系我:

「乔乔,听说人家给你赔了一百万呢。你现在手里应该还有钱吧?你哥看中了一辆车,你先借一点……」

我大脑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找回我的声音。

「姑姑。」

她原本絮叨的声音一顿,问我:「怎么样,可以吗?」

我惨然地笑:「姑姑,我们真的是亲人吗?」

她语气一垮,很不高兴地说:「你这孩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么多人铺天盖地在骂我,刚才你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很感动,还以为你是来安慰我的。」

「这算什么大事呀,都是网上人说说的,你这孩子从小就坚强,还怕这些吗?」

她喏喏地辩解。

我忍不住大笑,一边笑一边继续说:

「可惜你是来找我借钱的——说是借,其实借了这四年,你们也一次都没有还过吧?」

「钱……迟早会还的。你先忙你的哈,姑姑就不打扰了。」

像是唯恐我喊他们还钱,电话被匆匆忙忙地挂断了。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藏进了云层后面,我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渐渐感到一种窒息。

我厌恶于自己的没本事,读了这么多年书也只变成一个自身难保的普通人,在四年前那样的情况下,不能帮到家里分毫。

实际上,从我妈离开后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把一段早就变质的亲戚关系当作唯一的浮木。

好像多为他们付出一点,我爸妈就能活过来,对我说一句:「乔乔,我们没有怪过你。」

又或者,我故意把自己框定在一个贫穷又落魄的牢笼里,过得惨兮兮,假装这样就能弥补一部分当初无故伤害肖朗的过错。

但都是我的妄想,是我自作多情。

我关掉微信,卸载微博,把房间里为数不多的衣服和日用品打包进行李箱。

中途肖朗打来一个电话,语气急促:「姜南乔,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啊,不过我在收拾行李,等下就准备走了。」我语气轻快,「之前说过的,这个案子结束后,我就要离开 A 市了。」

他在那边安静了两秒,声音更加急促:「你在家等着我,我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可以吗?」

「你来干什么,不会是因为那个热搜吧?」

「不管是因为什么,你在家等我,就当我求你。」

我安静两秒,轻声说:「肖朗,你没必要做到这样。」

「你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相反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帮了我太多。你不欠我,反倒是我对不起你。至于那个热搜,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也不会因为它而想不开。」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我挂了电话,把剩下的行李整理完毕,拖着两个箱子有些艰难地下了楼,出了小区,向最近的地铁站走去。

天公不作美,走到半路,一声惊雷响过后,天空忽然下起大雨。

我拖着箱子慌乱地到一旁屋檐下躲雨,又打开其中一只箱子,蹲下身从里面翻找着雨伞。

密集的雨声传入耳中,渐渐变成整个世界的交响曲。

一道清朗的、带着急促喘气声的嗓音,就在这样的雨声交响乐中忽然响起:「姜南乔。」

我猛然抬头,看到雨中的肖朗。

他没有撑伞,短短几秒,就被淋得湿透。

他却恍若未觉,反而在雨帘中盯着我,轻声道:「你要去哪里?」

我的手还搅在行李箱的一堆衣服里,雨水落地,又溅在我胳膊上,闷热的皮肤表层忽然就多出一点清凉。

「……我要离开了。」

「是离开 A 市,还是离开我?」他紧紧盯着我,「那天晚上我是喝醉了,但醒来后又没有失忆。我想去找你,但第二天酒醒后有急事,就赶去外地处理了,有些事情不当面说可能说不清楚,又或者我喝醉后没有把我的心意表达清楚——」

他的神色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慌乱,所有的冷静理智缜密都从他身上消失了,这个人好像一下子又变回了四年前,那个抱着花等在我楼下的、慌张无措的肖朗。

我仰脸看着他,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肖朗,真的对不起。」

飞溅的雨水里,他忽然单膝跪了下来,地面积水一瞬间浸透了膝盖,又沿着布料一路往上爬。

那感觉应该很不好受,可他却恍若未觉似的,反倒在湿淋淋的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一个被雨淋成深红色的丝绒盒子。

打开来,露出里面闪闪发光的银色戒托,和上面嵌着的,璀璨夺目的钻石。

「五克拉,不知道够不够娶你,但是——」

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却万分清晰地跳脱出来,像是滚落在水里清泠作响的玉珠,

「姜南乔,我想和你结婚,从四年前就想了。」

我喉咙发紧,眼泪止不住地流。

雨水顺着他漂亮的下颌线条往下淌,又在下巴汇出一条小溪。

这一幕看起来荒诞极了,他在雨里,浑身湿透,什么形象都没有了,那双眼睛却隔着雨帘眨也不眨地望向我。

爱意的火焰在其中烈烈燃烧,以至于迸发出难以言说的光芒。

甚至比他手中托着的那颗巨大钻石,更为耀眼夺目。

我想把手从衣服堆里抽出来,可它在止不住地发抖,怎么都没法挣脱那堆廉价布料的束缚。

「我承认,四年前我真的很穷,连出来和你单独租房子都做不到,你不信任我,也是情理之中。可现在已经不是四年前了,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你想要的钻戒和房子,你喜欢的兰博基尼,我也还……爱着你。」

「你家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真对不起,我没有早点和你重逢,以至于你把那么一家子烂人,当作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你只要点一点头,剩下的路我和你一起走完,好不好?」

他一下子说了好多话,像是怕被拒绝,这声音脆弱得像布满裂纹的琉璃,如今置于我面前,是最后孤注一掷的尝试,终于把我从求死的边缘拉了回来。

好像我这一生,都在等这一天。

我流着眼泪点头:「好。」

他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亮如焰火,把戒指套在我手上,然后紧紧地抱住我。

雨还在下,旁边的手机卖场放着音质低劣的歌:

「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只是你忘了,我也没记起。」

「爱人就错过。」

爱人没错过。

12

肖朗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正如我只会听进去他的劝说那样,他也能从我的语气中,一秒听出我已有轻生的念头。

行李箱被塞进后备箱,被淋得浑身湿透的我和肖朗坐进停在路边的兰博基尼里,然后一路飞驰回家。

「你从那个小区搬走后,我也搬出来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一开始我住进去就是因为你在那。」

因为冷,我蜷缩在副驾上,闻言不由怔住:「你怎么知道?」

「……」

他耳垂微微发红,「那天出门吃饭,正好看到你在对面的马路边买可乐,就开车跟在了后面。」

我忍不住道:「肖律师,你这算不算知法犯法?」

「算。」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所以如果你要告我的话,我不会为自己做任何辩护。」

「……」

这人永远知道怎么戳中我的软肋。

我认命地垂下头,目光下意识落在中指的钻戒上。

「其实在小区里遇见你的第二天就买好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拿出来。」

到家洗完澡又换了干净衣服后,肖朗冲了杯热腾腾的红糖姜茶给我。

袅袅升起的热雾里,他开始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当初他们答应付钱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托人去调查,才发现这动漫从去年的第三季开始,因为剧情魔改严重,口碑和收益严重下滑,他们一直想找个由头炒作,正好你送上门。」

「付钱只是第一步,后面他们会通过一系列炒作提高知名度,拉到赞助后再告你,把版权费收回去——因为你当初签的那份合同里,有些条款其实是很模糊的。他们要揪着做文章,未必没有胜算。」

我瞬间了悟:「所以你酒醒后就去解决这件事了吗?」

「差不多。」

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舆论也应该已经反转了。」

我拿出手机,打开才意识到微博已经被我卸载了。

而肖朗很贴心地把他的递过来,人也顺势挨着我身边坐下。

短短一天,热搜上的风向已然反转。

当初谈判时的一些聊天文字和录音都被放了出来,他们为了压价,把那本书贬得一文不值,几个主角更是被骂得一无是处。

观众和粉丝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辱骂,把我们两方定性成资本家和坚守作品的创作者的对抗。

骂我的人消失无踪,倒是多了很多为我摇旗呐喊,支持我写下一部的。

「接下来就可以告他们侵犯名誉权,然后让他们再赔一笔钱了。」

肖朗扯了扯睡衣领口,慢条斯理道,「不巧,这恰好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这一刻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势,却并不会再让我感到很遥远。

「还有就是你那些亲戚——」

肖朗的语气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措辞,

「如果你想让他们还钱的话,我也可以提供法律上的一些帮助。」

我点点头,点开手机,放出白天和姑姑的电话录音:

「这应该能证明他们的确向我借了很多次钱吧?」

他听完,面色冷肃,指尖伸过来,轻轻碰了碰我的脸:「别难过,以后有我了。」

「没难过,就是清醒了。」我抱着膝盖,歪着脑袋冲他笑,「不过也要多谢那家公司,如果不是他们,我恐怕也想不起来录音这一茬。」

「那家公司的手段向来如此,在圈子里的名声也不好听,做出这些事不意外。」

肖朗的语气很自然。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那天晚上在酒吧时,胡野说过的话。

「……那天晚上,胡律师说,我如果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又怎么会离开你。」

我转头看着肖朗,「所以你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肖朗低咳了两声:「其实没什么,只是有点小钱。」

「是吗?」

他犹豫了一下,报了一个有名到我小学时期就听说过的公司名字。

我手一抖,杯子差点翻倒在大腿上。

肖朗赶紧替我扶好,并急忙解释:

「但我一直和我爸妈关系不太好,高中毕业后立下豪言壮语要自己打拼事业,家里的公司什么的都交给我姐继承了。我唯一受过他们的帮助,就是四年前,回去求我爸,帮我介绍了一个能在业内扬名的大案子。」

心底蓦然一痛,几乎就在一瞬间,我立刻意识到,他回去服软是因为什么。

我张了张嘴,可还没开口,肖朗似乎就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别跟我道歉,就说你爱我好了。」

房间灯光昏昧地笼下来,明明是温馨又暧昧的氛围,我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肖朗满是期待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渐渐黯淡下去,却又很快道:「没关系,毕竟我们四年没见,你可能——」

没说完的话,都被我的亲吻堵了回去。

这个吻突兀又莽撞,在滚烫的接触里碰撞出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欲念。

之前我们本就洗过澡,换上了干净的睡衣,夏日衣料轻薄柔软,摩擦间几乎没有声响,游移的指腹就这样轻而易举,在湖面激荡起波纹。

我躺在木地板上,仰面看着天花板光线柔暗的灯盏,有些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肖朗哑着声音说:「你不用这样,我真的……」

「少废话。」我搂着他脖子靠近我,恶狠狠地咬住他嘴唇,「那天晚上去敲你家房门,我就想这么做了。」

13

我和肖朗真的准备休息,已经是半夜两点。

睡得迷迷糊糊间,肖朗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什么消息……」

我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肖朗却奇怪地久久没有应声。

于是我强撑着睁开眼睛,冷清月光照进来,他木然坐在那里,大半脸浸在黑夜里,看不清神情。

只有对着我的那只眼睛,眼圈通红,似乎还蕴着一丝水光。

我正要再问,忽然记起了什么,睡意一瞬间消失无踪。

「你收到那条到账短信了,是不是?」

我轻声问他,肖朗点点头,然后伸手,重重地把我抱进怀里。

「别再这样了,姜南乔,我承受不了,我承受不了。」

他重复了两遍,声音里蕴含的厚重情绪几乎将我击溃。

昨天半夜,我从那条热搜里回过神来,把卡里剩余的赔偿款尽数转给肖朗,并设置了延迟 24 小时到账后。

在转账附赠留言那一栏,我删删改改很多遍,最后也只留下三个字:律师费。

不说对不起,不说我爱你,不说难过和难忘。

只说,希望你事业有成,一帆风顺,别再遇见我。

「你把这钱转给我,然后你就打算……」

他紧紧抱着我,把脸埋在我肩头,声音发着抖,

「那时候我在飞机上,如果不是开着车一路赶过来,如果不是下着雨,是不是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也不一定,就是觉得,确实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吧。」

我很平静地陈述昨天的心情,其实也没过去多久,那一刻的心死如灰也不是作伪,但肖朗在大雨中,单膝跪在我面前的一瞬间,他眼底爱意的火星还是一下子,就溅在了我心上。

避无可避。然后成了一片燎原的烈焰。

肖朗的手在我后背收紧:「那现在呢?」

「现在啊……」

我停顿在这里,捧起他的脸。

那双原本冷锐又锋利的眼睛里,此刻全是脆弱和忐忑,可又清澈见底,清晰地倒映出我如今的样子。

我确认,自己眼角眉梢都是带着笑的。

「现在我觉得,只有你作为对世界的留恋,可能还是不够。」

我翘了翘唇角,低头吻他。

「我们,要个孩子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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