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和秦慕一前一后走出了空空的酒楼,王将军迎着烈日守在门口,硬朗的脸被晒得通红。
他看到我出来了,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又翻了个白眼假装没看见。
我也不恼,北黎南芜积怨许久,饶是他知道我不是堂堂正正的南芜公主,恐怕也会怨恨我,他没对我拔刀相向也是看在了秦慕的面子上。
他见秦慕出来了,急忙迎上去,恭敬道:「陛下。」
我也没好气得冷笑了一下,真是个狗腿子,这么巴结着秦慕,他还没国土呢,就开始谄媚叫陛下了。
秦慕一扫方才不正经的模样,声音有些冷,「王恒,传令下去,众将士跟随长公主入京,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王恒瞪大了小小的眼睛,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我,又看看秦慕,而后到他耳边用很小的、自以为我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殿下,她是南芜的长公主,不是我们北芜的公主,又怎么会……」
我不耐烦地扯开了他,嚷道:「很难理解吗?弑君弑父在我宋婉如这里很难理解吗?」
他只道我无恶不作,糟蹋了他们的神明,我这么一点拨,他倒是不觉得吃惊了。
仿佛我确实做得出这事,不过他不知道我不是南帝的亲儿女,不知道我对南帝恨之入骨,当然我也不会告诉他。
世俗骂的是宋婉如,又不是我。
王恒鄙夷地看了我,没有理会我,他看向秦慕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他的薄唇上的伤口吸引了注意。
「陛下,您嘴巴怎么……」
边塞的凉风从我脸边吹过,我迎着风,略带歉意地看着秦慕,这才发现他的嘴巴被我咬破了一大块,此刻正微肿着,让人浮想联翩。
「我竟不知,许是被狗咬的吧。」他笑了笑,径直向城外走去。
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嘴唇,我被看得心里发毛,扭头看向别处。
王恒向来木讷,正寻思着这酒楼也没见什么狗啊,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却也不敢再问,就此作罢。
我出了胡城,向岑晟说明了情况,希望他能驻军此地守着胡城。
他听罢为难地看着我:「殿下,您是若是让北军杀入京城,无异于引狼入室,恐怕凶多吉少啊。」
我无奈道:「如今也只有与虎谋皮,若正面攻下胡城,且不论可不可能,便算是成功了,也需花费大把时间、造成巨大损失,届时若再杀回京城,逼宫南帝,唯恐京中局势多有变故。」
「只是京中多有险境,为何不带微臣一同归往?」
「岑将军,您身为护国大将军,护得是南芜,若跟我回京逼宫,于您名声恐怕不利,」我拍了拍他的肩,正色道,「您与我父亲是故交,如今我西征一事,您召集兵马前来助我,落川已经感激不尽,接下的路,我也不好意思拖着你跟我一起走了。」
「殿下,」他忽的单膝跪地,抱拳道:「微臣所护皆为南芜,而并非那皇权,今那老皇帝昏庸无能,太子亦暴虐无度,实非明君。微臣还是希望能够追随您,纵千夫所指,也在所不辞!」
我将他虚扶起,心中闪过那日疑他背叛的场景,不禁心怀愧疚,「这不好容易打下的玉伽关,也得需要人守。岑将军,我让你守在这,更是为了南芜。」
他看着我,堂堂七尺男儿,居然热泪盈眶,而后大声道:「微臣定当不辱使命!」
他将虎符交给了我,只余下五分之一的兵力驻扎玉伽关,此番西狄元气大伤,料也不敢有大动作了。
我司马昭之心天下人皆知,所领的这些兵,经历此战也大多对我心悦诚服,心里也大概明白我回去是要做什么的,许是被老皇儿欺压了许久,没有一个跳出来骂我大逆不道的,都是打心眼里赞成我逼宫称帝,而后解放全体悲苦人民的。
待胡城一切布置得当后,两支兵马浩浩汤汤地往东行了。
荒郊夜晚,月明星稀,我凭树望月,本平静的心却突然撞入了关于母后的记忆。
那日张御息所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宋恪虽暴虐但也不是个傻的,看到我西征也必然会有强烈的危机感,保不准趁空而入在京城做些小动作。
母后尚在深宫中,如今可安好?虽然她待我不似个寻常母亲,但总归血浓于血,我纵是心肠再硬,也不可能全然不在意她。
可是每每想到她,我便会想起她看向我时的眼神,我一直以为我像极了她的金丝雀,可如今细细想来,怕是连她的金丝雀都不如。
至少她没有用看世上最不净的眼睛看过她那只宝贝金丝雀。
若我就此死在玉伽关,或于夺位中命丧黄泉,她会为我伤心吗?还是一如以往逗弄着金丝雀,心里骂着我「没用的东西」?
我从袖中摸出了芩檀的夜明珠,小小的珠子将我的手掌照亮,好像只有在回想起她的时候,我才会感受到自我母后那缺失的温暖。
「明日还需行五十里路,早生歇息吧。」我正挣扎于温暖又残酷的回忆中,不知秦慕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他解了外袍,蹲下身盖在我肩上,「入夜寒凉,既来了葵水,这些天你仔细着身子,若感了风寒,此处不似京城,给你收尸都麻烦。」
我有如醍醐灌顶,我说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原来是身上来了,难怪老想着些有的没的。
又转念一想,秦慕这厮怎的得知我的日子的?
我倒也没计较他的那句「给你收尸」,只是吹了个口哨,勾勾手指示意他坐下,而后举着夜明珠近距离地盯着他看,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
他白日被我咬破的嘴唇此刻依然肿着,在微弱的光下显得暧昧无比,我吞了吞口水,恶劣地附在他耳边略带缱绻道:「秦慕,你怎么还知道本宫的小日子啊?」
「公主莫忘了我曾在你府中讨生活?若不记着这日子,若不在你暴躁时敬而远之,哪能活到今日?」他假假地叹息了一声,搞得我好像宋恪那般喜怒无常。
我早已盯着他的薄唇看了半天,他所说的话也没听到多少,看他双唇张张合合,到最后终于闭上,似乎是说完了。而后头脑一热凑了过去,他被我突然的举动惊到,条件反射地想后退,却撞在了树干上。
只一瞬,他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秦公子啊,假如你心里没有鬼,何致于惊呼失措。
索性趁他分神的瞬间,忽的将他抵在树干上,我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他唇上的伤口,而后细细地描绘着他薄唇的模样。
他不过惊慌刹那,在我的舌尖贴上他的唇的时候便反应了过来,倒没有推开我,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陛下……陛下?!」有士兵起身夜巡,在微弱的珠光下恰好瞧见了秦慕正被我摁在树干上做些暧昧的事情。
我心里笑出了声,我行军向来男装打扮,黑夜深深,珠光微弱,他断然不可能从背影看出我就是宋婉如,大概认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士兵。
秦慕风评被害。
我恶趣味地想翘开秦慕的齿关,却不承想他主动地微微张嘴,让我轻松地探了进去。可纵使不是第一次跟他接吻了,我也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做,只是胡乱与他纠缠着,他呼吸自如,可我险些喘不上气。
看秦慕被一个大男人压在树干上,发丝凌乱,任谁都不能不浮想联翩,震惊之余,那士兵开始忧惧自己的小命,忙侧过头去:「陛下,草民什么也没有看到。」
而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我最后逃也似的放开了他,听得他笑道:「白落川,这么久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顺了顺气,瞪他一眼:「本宫急着干天下的大事,哪里有时间练习。」
他没有和我斗嘴,只是重新捡起方才掉到地上的玄黑色大袍,抖了抖尘土,重新盖回到我身上,温声道:「睡吧,再不睡就要天明了。」
我看他起身欲走,便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闻着大袍上好闻的气息,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依赖和愤懑。
「怎么了?」他没有抽出手,又重新蹲下身,回头看我。
风流的眼睛无尽的缱绻,好似期盼着我能说些什么。可我深知他眼神自带的欺骗性,看谁都风流,也知这份依赖的致命性,于是逼着自己松开了手,淡声道:「没什么。」
真可笑,那片刻的温情居然让我重燃希冀,只记得他是秦慕,却忘了他生是北黎的太子。
「秦慕,你说,如果我们……」
如果我不是长公主,如果他不是太子。
「殿下,世上没有如果。」他知道我想问什么,冰冷地打断我的话。
胸膛里燃起的那片热烈终于归为沉寂,我气恼地将袍子甩给他,支撑着站起身走到另一处树桩边歇息了。
我前一晚就没合过眼,如今一阖眼便昏昏沉沉的,意识模糊间我身上又落了一件衣。
我悄悄抬眼,这次他就在我旁边,这次他没有走。
他在我眼角落了一个吻。
翌日清晨,我被鸟叫声惊醒,缓缓睁开了眼,恰见他倚在我对面的树干上。春寒料峭,正才发现他穿得单薄,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熹微的晨光懒懒得撒在他如画眉眼上,凭空增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气息。
他似乎还没醒。
远处有士兵早早得起来,捉了些鸟兽架起了炭火,一片欢声笑语,唯我处寂寂,恐扰了美人歇息。
我将他的外袍重新披在他身上,跪坐在他面前,半是虔诚地看着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他的睡相很好看,薄唇微抿,上面的伤口隐隐结了痂,不论怎么看都旖旎无比,那风流气,还胜红楼的小倌七分。
我没瞧见他此刻被我看得耳根泛红,只是想起之前有高僧上山拜见师父,看到我和他时频频摇头,只道我和他皆是美貌成灾,许不是什么幸事。
我那时还不屑地嘟嘟嘴,腹诽着他这个死秃驴,莫不是嫉恨别人的脸,专门跑出来说这么一遭闹心话?
不过如今一语成谶,我只道那高僧实在高明。
他长如羽扇的睫毛颤了颤,而后眼睛缓缓睁开。我正出神,蓦然对上了他那双眸子。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干笑道:「你穿得这么少,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我不知他其实早就醒了,只当他的耳朵是被冻红的,心下愧疚,便伸手想去帮他揉揉冰凉的耳朵。
秦慕手疾眼快地抓住我的手腕,还顺势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起来。
「你叫你手下人准备下,今日要行五十里,否则半个月内赶不到京城。」
我没好气地嘲讽了一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都不急,你着急什么?还真急着回京将我们一网打尽,做天下之主吗?」
他明明也知道,一旦回京,做掉了皇帝老儿,我和他可就要剑拔弩张了。
「张御息没告诉你吗?京城情况有变,」他像给小狗顺毛一样揉了揉我的脑袋,认真地看着我,「宋裴清被宋恪软禁起来了,在你手中的兵力还有几重,你以为你凭什么去和宋恪的二十万大军相抗衡?」
我错愕地看着他,张御息只道京城有变,夏初雲的信中也未提到此事,恐前者不安好心,后者因宋恪行事隐秘无法察觉。
宋恪倒是守在京中,等着我自投罗网了。
宋裴清尚被他控制,更遑论那些投靠我的老臣,我此番难道注定四面楚歌了吗?我不过惊疑一刹,却心道未必。
那日老皇帝悄悄召宋裴清入宫,可见他对他的重视程度,甚至可以说,他对我和宋恪的捧杀,皆为扶持他的二儿子。既如此,宋恪虽可能软禁宋裴清,但控制不了宋裴清。
纵是老皇帝已经被架空,他多年根深蒂固的势力也依旧不可小觑,宋裴清许不会有什么危险,真正四面楚歌的或许是宋恪。
秦慕自是不知宋裴清与老皇帝的关系,自然也不晓得此刻危机四重的是谁,只道我孤立无援,胁迫着我速度回京了。
我厘清一些利害关系后,仿佛天都变得明朗起来,于是歪头笑道:「凭什么?凭你我现在手握重兵三十万,秦慕,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蚱蜢,我进不去京城,你也进不去。」
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旋即便话锋一转,装得悲怆道:「慕哥哥,你也知道,这一旦入京,我们可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纵是你我还挂念着旧情,我们手下人也有不答应的,毕竟南黎北芜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的,若真的要化解,非大一统不可。」
其实这份悲伤也并非十成都是装的,但是爱或者恨哪个更多一些,真真假假我也看不清了。
可能在服药救秦慕的时候,我就已经看不清了。
仔细想来,年幼时他照顾我良多,或许我对他是没有恨的。
那我又恨什么呢?
恨生不逢时,命运弄人,恨生死别离,不得善终。
原来对秦慕的,自始至终那都不是恨,是贪是痴。
可是我早已看不清了。
我忍下心口一阵剧痛,接着道:「这爱不爱的,这个乱世谁想去细想、谁能去深究呢,要不然你给我个准话,真心也好,骗我也罢,左右也得给我们的往事一个交代,不是吗?」
秦慕皱起剑眉,脸色不大好,我当他是被我戳中了痛处,只叹我自己自作多情,苦笑了一下转头欲走,不想搭理他。
我听得背后传来了一声闷哼,下意识地回头看他,却见他一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痛苦地抚在胸口,地上赫然一摊血迹。
他在寒风中喘息着,青丝被大风扬起又落下,我恰好看见他那张惨白的脸,他双目紧闭,薄唇殷红,一派病怏怏的样子。
「秦慕!」
我心下一惊,而北黎士兵立即注意到了他的险境,未及我反应过来便纷纷围了上去,人群将我们相离,我踮脚越过重重人头,也看不见他。
「妖女,你对陛下做了什么!」王恒目眦欲裂,迅速地抽出了剑,直指我的心脏。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秦慕身体素质向来过人,甚至都没见过他有受风寒感冒的,怎的今日突然这般虚弱。后知后觉地看见了王恒的那把剑,我条件反射地侧身躲了一遭,而后杨副将挺身而出,打掉他的剑怒喝道:「王恒你瞎发什么疯,你哪只狗眼看到的公主有做对你们主子不利的事?你堂堂北芜大将军,竟这般诬陷人的。」
如此一来,双方人马竟纷纷亮出刀,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我听秦慕虚弱地咳了几声,道:「我没事,只是旧疾复发,莫要怪罪长公主。」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独属于帝王的充满震慑力嗓音穿透了人群,不仅众人,我也内心狠狠地为之一振。
我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施展轻功,抽剑逼退了围着他的士兵,落在他面前。
或许……我心中有了一个不安的想法。
老皇帝对我玩着捧杀的把戏,看似一切由我胡来,然我的性命却掌握在他的手里。
有件事我身边人都不知道,那日我雨夜跪求他饶秦慕不死,那老货阴恻恻地递给我一粒药丸,说只要我服下黑心棠,便可饶秦慕一命。
我如约服下了,将在两年内与常人无异,只是逐渐丧失五味,然过此期限若没有解药,便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除非有命格比我硬的人甘愿与我交换命格并提前遭到反噬,不然黑心棠是没有解药的。
酸、苦、甘、辛、咸,我尝得最多的便是苦,若真的可以丧失味觉,也不失为好事。
我本就手染鲜血、遭人嫌恶,不奢求能长命百岁,且也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在这两年间夺了老皇帝的权,偿还于白家的罪过、还清母后的生育之恩,造天下太平之势,免更多人颠沛流离之苦。
再者,以我余生赎秦慕性命,也算是我报他往日的照顾之情。
爱他是一回事,夺位是一回事,爱天下又是另一回事。
我从前就没有幻想过大事终成后的时光,现在更是不可能的。我生来便是扫把星,只是觉得献祭我一人,成全千万人,于每个人都是好事。
是以,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黑心莲的事,没有人知道我和南帝的交易。
秦慕这般,又是心脏抽痛又是吐血的,莫不成他早先便瞧出我的不对来,偷偷与我易了命格?
可是不应该啊,我知他心里有我,但是我的存在万万不足以与他的江山所抗衡,遑论他的性命呢?何况,我瞒过了所有人,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件事。
我笑我痴傻,竟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不过也庆幸他的薄情寡义,没有让我一切功夫都白费。
「你如何了?」我搀住他的胳膊,替他撩开沾了汗的发丝。北黎的士兵纷纷紧张地围住我,明晃晃的刀剑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你们把刀剑收了,」秦慕缓了过来,深眸冷冷地扫了一周,士兵们见状纷纷面面厮觑了一番,而后乖乖了放下了刀剑。
「陛下……」王恒先是瞪了我一眼,而后欲说还休地看着秦慕。
秦慕淡淡看他一眼,道:「你吩咐下去,一刻钟后便出发。」
王恒对我多有怨恨,此刻却被他的眼神唬住,也只能惺惺地看我一眼,退了下去。
「你怎么回事?」待众人都走远了,我再次低下声来问他。
他的眼睛像是桃花被雾沾湿,朦朦胧胧地看着我。半晌,他微微张口,说出得话如利刃般扎在我胸口,不知是在回应我的哪个问题。
「白落川,你动了太多不该有的心思。」
确实,我在他面前,连挥剑都毫无章法了。我微微一愣,不禁红了眼眶,反问道:「那你呢?」
他只是笑着看我,桃花眼里满是无力和悲伤。我读懂了他的意思。
谁不是呢。
我们相隔的,不仅是两个敌对国的不同的立场,更是生与死,他深知前者,却不知后者,他满眼无奈,我却比他更无力和绝望。
却听他苍白了声音,道:「白落川,我爱你的,只是你从来不相信任何人,我也不怪你。」
我抱住他,「我不纠结爱不爱的,只是你后悔吗,那年烟山梨花盛开……」
「后悔的,」他轻轻笑了一声,打断我,「后悔我没有早上几年,以致让你做了师姐。」
回京路上,偶遇几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山贼小,皆败于大军之下,有投靠于我的,也有死于我剑下的。
世道艰难,每天都有上山的小贼和失足的少女,我痛感一切,却也挣扎于水深火热,纵是内心慈悲,也渡不了任何人,只是向不肯金盆洗手的山贼挥剑时,没有让他们有过多的痛苦。
好在没有太多是非,两军齐齐行走,偶有摩擦,也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举国上下皆听闻我收复玉伽关,也不忍暴君暴政,途中所经路、府、州、县,皆纷纷打开城门,我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了这些地方,并于此减免劳役税收,广施救济。
我半开玩笑地对秦慕道:「慕哥哥,这皇位让我坐两年呗,就两年,待百废俱兴我就将之让给你,你看如何?」
他看着我,我看不透他眼中的情绪,只听他问道:「一辈子那么长,为何只是两年?」
是啊,一辈子那么长,可是我只有两年光景了。
我收了哀戚之色,胡乱道:「这皇位坐久了也没意思,我只是图个威风和新鲜。」
他笑了笑,我不知他是何意,亦没有多问。
一个月后,我兵临京城下,宋恪早就率着大军等候我,他身边赫然站着沈弋,冷冷地看着我。
也是大半年未回京城了,这些故人看着也没怎么变,只是宋恪看起来更加暴虐了些,我叹着果然相由心生,佛诚不欺我。
「皇妹凯旋归来,父皇特办了宴席替你接风洗尘。」宋恪阴恻恻地笑着,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皇兄,」我明媚地笑着,跳下了马,若忽略这黑压压一片重兵的,还真以为是手足情深的把戏了,「这收复玉伽关的功劳可不全然在我,您看我身后这三十万大军,是否也有机会参加这庆功宴?」
呸,说得真好听,劳什子的庆功宴,分明是鸿门宴。
「皇妹,人分尊卑九等,这恐怕于礼数不妥,父皇要不高兴的。」他勾了勾唇,从沈弋手中接过一个盒子,帷幕拉开,里面赫然是我母后关金丝雀的笼子。
可怜的金丝雀躺在里面,纹丝不动,显然已经死了。
「皇妹,你说你,是去还是不去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那个笼子,随后又嫌恶地将它丢给沈弋,别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一惊,母后向来对她的金丝雀宝贝的很,如今金丝雀落在他手中,想必母后也……他这分明是拿我母后的性命威胁我。
我若是强攻,那母后必然……再者,我也得落一个弑兄弑父的罪名。
如今权宜之计,只有将计就计。
老实说,我信不过秦慕,如今身边也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便不假思索地召了杨副将过来,转身悄悄从耳朵上摘下芩檀的那对珍珠耳饰,郑重其事对他道:「杨副将,你且拿着这个,寻个机会进入京城,去西市尽头那家名唤珠华的铺子,将其交给里面掌柜的,你拿到宋恪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的证据后,公之于众,再添油加醋说些他通敌叛国的话,好让他彻底失了民心。」
这么重要的事我却不自己去做,杨副将一下子猜出来我打算赴宴救我母后。
他战战兢兢地接下信物,早已热泪盈眶:「公主,万万不可啊。」
我哑然失笑,只是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不再多语。
此番除了救我母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打算,不仅是设计让宋恪身败名裂,更是要亲手取了他和南帝的性命。
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何况,有些执念我还未释怀,残酷的真相要等母后亲口说出我才会死心。
在围观的百姓中,我看见了夏初雲和白楚河,但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只遥遥看见他们向我招了招手。
他们手中尚有半块虎符,再加之白相和十一楼影响,势力不可小觑。他们是我的生门,我完完全全信任他们,相信我可以活着走出这场鸿门宴。
我抬了抬下巴,冲宋恪笑道:「好啊,本宫赴约。」
8.
正打算走,秦慕却按住我的肩膀,他力道很大,大到可以透过层层盔甲。我状似云淡风轻地回头看他,却撞入了他那双似月光般冰冷的眸子,冰冷得恨不得将我撕碎。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随即,他一抬手,一众北黎士兵将我团团围住,挡住我进城的路。
我不解地看向秦慕,他抑着怒意,指节泛白,「你疯了?」
此番是九死一生,羊入虎口,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应该也知道,我若是死在了里面,他登帝的希望可就更大了。
「秦慕。」我哽咽着笑道,「你这是何意?」
我立于他的马前,伸手拽着他玄黑色的衣领。他乖乖地俯下身来,几乎是哀求,「你别去,好吗?宋恪人少势寡,我们攻入京城,我不是说了吗,我不稀罕皇位,皇帝你来做,好不好?」
我笑着摇摇头,踮起脚,跨越了一切不甘、绝望、生死,无视了所有世俗、偏见、谩骂,千军万马,众目睽睽,吻上了他的唇。
而黄昏化为背景。
那些癫狂、莽撞、撕心裂肺好像都释怀了。一如那时中秋家宴,他的唇很凉,我也只是蜻蜓点水般蹭了一下。
众人皆惊。
「秦慕,我踏过四海八荒,瑀瑀独行,唯见你宛若神袛,昭若明月。」我从袖中掏出一朵干了的小雏菊,放在他手里,「只是我这次没有选择,母后虽然不待见我,但归根结底还是我的母亲,我不可能放任不管。」
「我想母后总是有些话要对我说的,她在深宫一个人,一定很害怕。」
「若我此番死了……」
我忽的不知说什么,便只扯了扯嘴角,死了就死了,反正也活不过那两年,只是我就算死,也得拉着宋家人垫背。
事关国事的东西我不能给秦慕,爱和天下本来就是相割离的。小雏菊是我先前在路边捡的,虽不起眼,但是活得很有生命力,我曾被它的生机所震撼。
「算了,死了就死了,你也不用记挂太久。我死了那便算你赢了,你便攻城而入,我手下之人皆会归顺与你。」我笑着摩挲着他的唇瓣,那曾被我咬出个大窟窿,如今已经恢复如常,「我等着那天,太平有象,海清晏明。」
我其实想说,希望他能记挂我很久很久。
只是没有说出口,再也没有勇气看他,转身走向宋恪。
「白落川,都说祸害留千年的,你不准死。」所有的爱恨交织,千言万语皆化为这几个字。
我听得背后传来熟悉的嗓音,便顿了顿脚步,朝身后比了个「好的」手势。
在秦慕的示意下,士兵们纷纷让开路。
我忍住没有回头,我怕被人看见泛红的眼眶。
沈弋扶我上了他们早就备好的马,他修长的十指紧扣我的腰身时我恶心得差点吐了出来,有意无意地拔了拔腰间的明月剑,他才收了手。
我进了城,城墙应声落下。
城外站着众多待我平安而归的人。
「姐姐,你也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啊。」沈弋驾着马,故意行至我身边来恶心我。
「你说,我该怎么还你呢,还你对沈家的那些恩情,嗯?」
「姐姐倾国倾城,超凡脱俗,可惜就要被太子杀掉了,不若我去替姐姐求求情,你委屈点就当我的禁脔吧。」
他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一身红衣、满是胭脂味的少年了,那不过是他的耻辱柱,也是他的惑人外表。
「你恶不恶心。」我冷冷地说着,拍了下马的头,马立即向前奔了起来。
我以为如此便甩掉了沈弋,却听他在我身后吹了声口哨,那畜牲便陡然驻足,我重心不稳险些摔下马去。
我一拉缰绳,恍然想起这不是我自己的良驹,我那匹汗血宝马此刻正被淮醉养着。宋恪一行人不让我骑自己的马入京,果然是满满算盘。
「姐姐若是不会御马不如与我一道?」沈弋似笑非笑地行至我身旁,那双妖艳的眸子落在我身上,惊得我一阵恶寒。
我忍着抽剑杀他的冲动,只是连他带马一起骂了句「畜牲」,便不再理会他。
早察觉这厮有病娇那味,当初就算天塌下来了也该杀了他。
街上没有百姓,他们早就嗅到了变天的气息,纷纷躲在屋内,生怕触了皇室的霉头。
我任凭沈弋说些混账话,一会说要将我千刀万剐为双亲报仇,一会又说要将我变成禁脔金屋藏娇,只是低下头,藏住了嫌恶的表情。
顺着那熟悉到早就刻进骨子里的路,我终于进了宫。所谓的庆功宴摆在御花园,是我曾经最喜欢去的地方。
最后一场鸿门宴却摆在儿时的欢乐净土之上。
「儿臣见过父皇。」我和宋恪纷纷假意行礼,甚至连动作都敷衍了事。
南帝只是象征性地坐在了首位,微微颔首打量着我。我没有看他,只是环顾四周没有宋裴清的影子。
于是我开口问道:「父皇,这庆功宴上怎的不见二哥哥的影子?」
宋恪抢先答道:「二弟前些天陪王妃游山玩水去了,暂赶不回京。」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笑出声嚷道:「皇兄啊皇兄,你是真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了吗,怎的,如今可以代替父皇说话,过几日是不是可以代替父皇接管天下之事了呢?」
南帝怒目圆睁地看着我们二人势同水火一唱一和的。
「自然,皇妹看清楚了,如今谁才是储君,等这老家伙死了,皇位上坐着的可是本宫。」宋恪索性装也不来装了,直接无视了座上的南帝。
「混账东西!老子还没死呢!」南帝盛怒一下砸碎了几个杯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混乱话,左右在场无一人听懂,不过也没人在意。
我解气般地大笑了起来,颇有些歇斯底里的意味,款款走上前去拿擦手的布堵住了他的嘴巴,他挣扎着,死死地盯着我。
后来很多年里我都忘不了他此刻的眼神,绝望、愤恨、愧疚。
他也会愧疚吗?在玩着捧杀的把戏,我被世人唾骂的时候;在亲手喂我黑心棠,将我赶尽杀绝的时候。
怎么会愧疚呢?我是白相的女儿,他一辈子的下头货。无非是鳄鱼的眼泪,我只感到恶心。
「父皇,」我巧笑嫣然,却抽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匕首,「您老了,不能言语便不要逞强,好吗?」
他老泪纵横,又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剧烈地摇着头。
恨意侵蚀着我的神经,若非他一味追求战功,北黎也不会亡国,我也绝不可能将和秦慕阴阳两隔。
母后的绝望悲苦、我服下黑心棠的苦楚,一点一点都敲打在我内心的深处。
「父皇啊,你这个夺臣妻、害己儿的东西,若不下地狱,恐怕是天理难容的吧。」我手起刀落,匕首准确无误地慢慢划破他的脖颈,鲜血顿时汩汩流出。「儿臣送您一程,您看如何?」
在场的无一人愿意阻止我,我做了他们都想做得事。
只见南帝从椅子上慢慢滑落,手捂着脖颈,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不一会便痛苦地抽搐起来。期间他的嘴巴一直被堵住,只发出破碎嘶哑的呻吟声。
我特意放慢了动作,就是要他在绝望的痛苦中死去。
解气,真她妈解气。
「老东西,当初我吞下黑心莲的时候,才是真的万念俱灰啊。」我蹲下身,颤抖着手指拔出那个破布,满意地看着他痛苦又无声地呻吟,「我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有这天的。」
「宋婉如,我……」他猛得放大了双瞳,干枯的手指定定地指着我,随后猛烈地呼吸了几秒,如同脱了线的木偶般直直地倒在地上。
那双混浊的双眼没有合上,但那句未完的话已经和他的灵魂一起堕入地狱,我再也不会知道了。
不过,我也不想沾了这晦气。
「好一个弑君弑父的长公主。」宋恪阴翳地笑了起来,鼓起掌来。旋即,他便换了一张悲伤的面孔,怒喝道:「来人,长公主宋婉如弑君弑父,给我拿下!」
我自然知他的计谋,利用我杀掉南帝,而后借着弑君弑父的罪名将我打入大牢,他一石二鸟,一下子除去了南帝和我,自然可以高枕无忧地坐上皇位。
「宋恪,你好一出借刀杀人。」我冷笑道,没有反抗,任凭沈弋卸了我的明月剑、任凭御前侍卫将我押住。
你又怎知我不是与虎谋皮,置之死地而后生?
「宋婉如,这还得靠你会演戏。」宋恪笑了笑,伸手轻浮地摸了摸我的下巴。
我朝他啐了一口,下一秒他便一个巴掌朝我呼来。躲避不得,生生挨了这一下,右边脸立即火辣辣的,喉间涌上一阵腥甜。
似是察觉不到痛意,我呸出带了血的口水,笑道:「弑君我认,可是弑父这莫须有的罪名我可不认。我究竟是正儿八经的公主,还是白相的女儿,想必宋恪你也清楚。」
我说这些话自然不是给宋恪听得,而是给在场的所有人听得,我要的就是这些话传出去,而后借着白府的名义颠了这皇权。
宋恪好像是有强迫症一般,左手一挥,又在我左脸上落下一巴掌。我被扇得头晕目眩,在摇晃的世界中锁定他的脸,若眼睛可以杀人,他早被我千刀万剐了。
我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真是可悲,」他桀桀笑道,扳过我的下巴,「你难道不知,那些话都是你亲爱的母后骗你的吗?」
「她这一骗,可骗了所有人,就连父皇也差点被她迷了过去。」
「你本就是长公主啊,正儿八经的公主,若非你那下贱母亲布下这么一盘父女相杀的大局,你本该是父皇的掌上明珠,又怎会落得如此凄惨?」
「知道你母亲为何恶心你吗?因为你不是白相的女儿,你是父皇的孩子,而你的存在,时时刻刻向她昭示了那段屈辱的、不堪的回忆。」
「你是她的耻辱柱,也是她的棋子,如今你出色地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你母亲一定会很开心吧。」
我细细想起方才南帝那愧疚的眼神,又联想起和母后的往日种种,无一不说明宋恪所言是真的。
我没有想到,幕后真正的操棋人,不是南帝不是秦慕也不是宋恪,竟是我的母后。她亦以自身为棋子,故不可能不赢。
南帝是我生父,我亲手杀了他。
我低下了头,这一些荒诞又可笑,便忍不住笑出声。
又如何呢?我还是恨之入骨,生而不养,处处虐待,也配称父?反观白相,待我极好,给予我对女儿所有的偏爱与温柔,纵不是亲父又如何?
若是我早知身世,我也会亲手杀了这个禽兽不如的南帝,他毁了我所有的幸福,毁了我的余生,还指望着靠那丁点可怜的血脉来苟活吗?
我的怪笑似乎是激到了宋恪,他暴虐地一喝,随即扬手便要打我,我抬脸正面看他。
已近日落,夕阳在天边散射出绯红的光,晕染在后花园的假山上,我恍然想起在很小的时候我们都是很纯粹的。
彼时宋恪和我,还有一些陪读在这里玩闹,有太监拉长了嗓子唤我们去温习功课,他拉着我一路跑进花丛深处,抓了一只蜻蜓送给我。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我看着他,忽地悲哀地笑了起来,「哥哥,你先前可是说过,我是你最喜欢的妹妹,还说,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
「如今打我的也是你,你说这好不好笑,可不可悲?」
这便是我的哥哥,亲哥哥,此刻被权利的欲望扭曲得不近人形,我突然发觉可悲的不只是他。
这深宫中,每个人都是溃烂的扭曲的,唯他最可悲。能力够不到欲望,自卑滋长了暴虐,现实将他变得毫无人性。
宋恪的眼神有一瞬的清明,他愣了愣,那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沈弋替我挡了下来,随后跪下道:「陛下,可否将长公主交与臣,臣还有些私事与她未了。」
这句陛下深得宋恪的心,他也知我和沈家的恩怨,便挥了挥大手让沈弋带我下去。
「宋婉如,要怪就怪你觊觎自己不该肖想的东西,且让你多活两日,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的。」
背后传来他沉闷的声音,我刹那间一片明朗,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这是生门,我将所有赌注都压在这里,我赌他不会直接杀了我。
若我是他,便不会被这感情牌扰乱了心智,也不会有妇人之仁,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
我的好哥哥,你果真是上不得台面。
我几乎是被侍卫拖着丢进大牢的,沈弋徐徐地跟在我身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一身狼狈。
厚重的铁门锵然关上,侍卫们纷纷退了出去。
「姐姐,你说你这把死灰还会复燃吗?在这个境地,还能绝地反击吗?」
他看似温柔地抚上我的脸,我身上一阵鸡皮疙瘩,连连干呕。
「死灰复不复燃我不知道,但是你这小贱人必死无疑,」我怒视着,在他的食指即将抚上我的唇时张口便咬去。「当初你就该和沈家一起死!」
他反应很快,迅速缩了回去,脸色一阵阴沉,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沈家。我显然是戳到他的痛处了。
他阴森地笑道:「姐姐敬酒不吃那只好吃罚酒了,来人,将长公主押入水牢。」
「小崽子,你最好别把我搞死了,」我几近咬牙切齿,恨不得用鞭子生生将这小畜生抽死,「你别忘了你们沈家是怎么亡了,若是让我这么轻易就死了,怎么解你的心头之恨?」
水牢即受水漫窒息之刑,只是生怕沈弋震怒之下给我弄死了,那我后面的计划全都白搭。
「姐姐哪里话,我还没有好好享用过姐姐,要搞死你也是在床上将姐姐搞死,此番只是给姐姐一个教训,又如何舍得让姐姐浸死在水牢里呢?」
我一阵恶寒,这小子居然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等等,」沈弋拦下了侍卫的手,慢条斯理地在我脚踝边挂了一个小铃铛,我定睛一看,正是他在公主府时所佩戴的那个,「这个小玩物还望姐姐喜欢,好了,带下去吧。」
「沈弋,你不得好死,我一定会把你……千刀万剐!」
我几乎要被气炸了肺,拖着我的几个侍卫似乎也在怜悯我即将的遭遇,不再似方才那般粗暴。
我其实最惧水,只是向来隐瞒着自己的弱点,甚至连母后和秦慕也不知道。我幼时曾被母后亲手推入过后花园的池塘,那窒息的苦楚至今刻在我的脑海中,每次午夜梦回都会惊起一身冷汗。
甫一进入水牢,便闻得一阵潮湿的腐烂的气息,我打了个哆嗦,狱卒们将我四肢缚于铁墙上,而后便随侍卫们一起离开了。
很快顶部便开始放水,冰冷的液体渐渐爬上我的腰身。
我不知有多少人跟我一样被钉在在铁墙上,不知他们经历了多少痛苦,在这里,死才是解脱。
可是我不能死,宋恪和沈弋还没有去死,天下还没有太平,我还未为白府洗刷罪名。
当水流渐渐漫过我的头顶,我无力地将手攥成了拳头,感觉整个人就要往上飘,但是被铁扣制住了四肢,想要抬头喘口气,却又动弹不得。
我沉在水底,仿佛终生都上不了岸。
漫过我的不是水,是如潮水般的绝望。我在水中睁开了眼睛,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所有的一幕和幼时、和噩梦的中的情景重叠,只是这时没人会来救我,只有在水位下降的时候我能勉强喘上一口气。
肺似着火了一般疯狂地渴求着空气,我抬头向上看,只是无边的深渊。强烈的呼吸欲摧残着我的神经,我堪堪忍住,那熔岩燃烧般的折磨。
就在我快要妥协,吐出了所有的气时,冰凉的水迅速地散去,我如重获自由般剧烈地喘着气。
已经分不清我脸上的是泪痕还是水痕,每每濒死,每每回忆,四肢因恐惧抖到不行,我甚至觉得就算不被淹死,也要被回忆杀死了。
如此又往复了七八次,或者更多,终于在一个瞬间,我所有的意志崩塌。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偏偏遭遇不幸、遭人嫌恶、沦为棋子、倍受折磨?为什么我偏偏投胎到这个吃人的地方,为什么我只得和相爱的人相互算计,不得善终?
意识模糊间,有个声音告诉我,算了吧。
算了吧。
是啊,再反抗也活不了那两年,算了吧。
我就算死了,我想做的那些事,秦慕、初雲、楚河也会帮我做的吧,他们会帮我将宋恪和沈弋剥皮抽筋,会替白府洗刷罪名。
秦慕将得偿所愿,坐上那至尊之位,届时佳丽三千,子嗣绵延,就当是我送他的礼物,还儿时他对我的照顾之恩。
我希望他能记我久一些,不过这不重要,我本来就不觉得我可以在他心里待一辈子。
所有的空缺都会有人来弥补,只是可惜,他嘴巴太倔,我到死也没有几次从他嘴巴里听到爱意。
有太多遗憾了,我还没有见到母亲,竟到死也奢求着她能施舍我一个关切的眼神,可若是她看到此情此景,是否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还有初雲和楚河,他们一定要好好的,替我看看江南的水、北方的大漠,带着自由之身,好好地活下去。
我是母亲的棋子,一切罪恶的源头,从哪起便该从哪终。
我放弃挣扎,任凭冰冷的水灌进我的口鼻,撕扯我的一切。
任凭绝望将我浸透。
「姐姐,姐姐?」我身处一片黑暗,有人焦急地叫着我,我四处张望,却只是一片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的出现一阵亮光,我看见了一张放大的人脸,不禁喜极而泣。
「慕哥哥,你怎么来了?」我以为是秦慕,放下了一切戒备,痛哭了出来。
那人明显得愣了一下,随后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颈。
「宋婉如,你给我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那人愤愤地说着,手上却没施太大的力气。
我一阵窒息,剧烈地咳了几声,猛得吐出几口水来,那人忙收回了手,替我顺了顺气。
喘了几口气,发觉四肢依旧被禁锢得不能动弹,此刻也看清了眼前小贱人的模样,立马收住了眼泪,撇开了脸,骂了他一句「畜牲」。
他不理会我的怒气,捧起我的脸,揶揄道:「姐姐,我真没想到,你天不大地不大,竟然怕水。那我能不能算是例外呢,毕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你怕水的人。」
「我怜惜你,只淹了你几分钟,居然就这般半生半死了?」
「先前来这里的人,可没有你幸运,你知道这面墙上溺死了多少人吗?连死了,身体也是要烂在这里的。」
在我怒视之下,他松了手,将我沾湿的发丝撩到耳侧,而后状似要走。
他这一走,估计又要命人拉下水匣。
我既濒死了那么几次,自然畏惧着死亡,心知再来那么一次或许我真的就要驾鹤西去了,于是忍着恶心咬牙叫住他:「沈弋,等等。」
「怎么了,姐姐。」他回头,笑得人畜无害。
我又犯了一阵恶寒。
「你过来。」我笑得牵强,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他听话地走了过来,歪头看着我。他像是个蛇蝎美人,看得我心头发颤,想要逃离,但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着他的目光。
「你不是喜欢我这副身子吗?」我毫无生气地看着他,认命般开了口,「放过我,别再放水了,你过来,我教你怎么解带。」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一手支撑着墙壁围住我,一手抚上了我的腰,「姐姐,是在这里吗?」
他故意将热气喷我一脸,于是我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生怕眼中的恨意再次激怒他。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全身发颤,一来是凉水浸后冻得发颤,二来是着实恶心,一想到一会要做的事情,我就更加恶心了。
他轻笑着把玩我腰间的带子,也不见他解了去,更像是反复折磨我,瞧着我的囧样。
「姐姐,我一直搞不懂,我们才是同类人啊。」他放下了我腰间的衣带,转而轻佻地挑起我的下巴,「你看,我们同是家破人亡的,同样挣扎于苦难之间,你为何深爱秦慕,不喜欢我呢?」
「姐姐恶心我,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也恶心自己吗?」
不喜欢不正是因为恶心吗?我不仅恶心他,我还恶心我自己。
我从来没有否认我的黑暗面。
自然,我也不敢随意说话,生怕激了这个疯子。
「姐姐,我究竟输给秦慕什么了?」他扳着我下巴的手微微用力,我吃痛忍不住闷哼出来。
「在公主府的时候你难道没有看出,他对你的满满利用吗?这一开始便充满着算计的感情,想必一定很痛苦吧。」
我将头偏至一边,离了他的控制,淡淡道:「沈弋,你既知如此,你难道不痛苦吗?一边痴迷于我的身体,一边又对我恨之入骨,难道你在公主府的目的不是纯粹的吗?难道公主府上下近千口人,他们的目的都是纯粹的吗?大家都是烂人,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
他似乎很是受伤地看了我一眼,道:「姐姐,我喜欢的不仅仅是你的身体,还有你的全部,你知道那日秦慕吻你时我多少心痛吗,整颗心都要碎掉了,居然还说我不纯粹。」
「你还有心……」我轻笑一声。
「当然,我也恨你,沈家灭门那日的景象,我可是记忆犹新恍然昨日的。」提到沈家的时候,他又双目猩红,眯起了眼睛。
「你他妈的少废话,衣带在腰间,左右我被桎梏在这里任你宰割,你完事了记得让那些狗娘养的不要再放水了,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鲜少爆粗口,如今又羞又愤,控制不住对他一顿痛骂。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一边又一边地对自己说。
他生涩地解开了我腰间的带子,里面还有一层衣物,我却觉得肌肤几乎要和空气接触,偏过头去,被屈辱逼出两行泪来。
原抱着死也不在他面前出丑的念头,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浑身发抖,泪水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我的嘴唇被我咬得血肉模糊,我只能用这种清醒的方式来滋生我的恨意,不至于让我昏死过去。
沈弋见状有些不甘心地吞了口口水,接着重新将我把腰带系好,抬手轻柔地擦去了我的眼泪,而后默默的转身离开。
我没有听见他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只是看他离去的背影生怕又受那漫顶之灾,死于此地,于是豁了出去放下面子道:「沈弋,我求求你,放我条生路……」
他驻足片刻,没有看我,「当年我也这么求着你,你又何曾放了沈家一条生路?」
我苦笑了一声,道:「不正是你们四处追杀我,将我逼上绝路的吗?我若放沈家一条生路,我那日又会死在何处?」
他转头看我,神情十分无奈。他未参与追杀行动,自然未被我斩草除根,可惜心中已经埋下了复仇的种子,立誓让我万劫不复。
我和他的命运在某个角度上有了重叠。
我恍然,终于知道何为他口中的那句「同类人」。
我对灭门仇人做了什么呢?割开了他的颈动脉,让他在绝望中一点点流血而亡。
他呢?好像做什么都在常理之中,放过我才是非同寻常。
他离了水牢,冰凉的水再次如毒蛇般缠了上来。
我闭眼等待着自己的最终归宿,可是这次水只是堪堪漫过了我的胸口,循环几次,皆是如此。
我微微一震,想不到他竟真的放过我性命了,念此「恩情」,我便考虑考虑过俩天留他个全尸吧。
水牢与外界隔绝,我浑浑噩噩待了许久,期间只有狱卒准时给我送一日三餐,我也靠这个来计日。
约莫过去三日了,算起来,若是杨期忠顺利行事的话,此时宋恪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毕竟皇帝本昏庸,不得民心,我弑君谋反事小,他通敌叛国可就是大罪了。
再加之北黎和十一楼的逼迫,想必宋恪的日子也不会很好过。
这次来送饭的居然是个侍女,她头戴斗笠,一席青衣,走至面前了,我才借着幽暗的光看清她的脸。
我眯了眯眼睛,不禁小声呼道:「小维?」
来人一听,全身抖了三抖。
她将食盒放置一边,缓缓地卸下斗笠,那张易了容的小脸早就梨花落雨。
「公主,您何时看出来的?」她哽咽着,拿出钥匙替我解了桎梏。
「淮醉,怀罪。」我终日浸在水里,太久没晒太阳,夜里又频频被潮水唤醒,早就身体发虚,只得无力地笑了笑,「我们好歹一起长大,你不论易容成什么模样,我都认得出来。」
「那殿下原谅奴婢了吗?」她跪了下来,哭着后背轻颤。
原谅她了吗?我怔怔地看着她匍匐在我脚边,涌上一阵无力感。
9.
原则上我不会放过背叛我的人,纵是她跟我一起长大,可她虽说后来反水变成秦慕的人,也没有做什么威胁我性命的事。
若真没原谅她,若真恨她,早在军营便瞧出她的身份,为何又不除之后快?
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共苦,却不能同甘?
我看着她,最终还是摇摇头。
「小维,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哽咽着,将她扶起来,「为什么要背叛我?」
「殿下……」她几近绝望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真相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她深深吞下。
她最后坚定地将斗笠戴在我身上,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丝胆量,走上前来抱住我,在我耳侧轻轻道:「殿下,我已经服下了药,代您受过,而您终将长命百岁,福泽百世的。」
不好的猜测在我脑海中晃过,最终被她证实。
原来她易容成别的模样,换了医女淮醉的身份再次来我身边照顾我,怀的便是原来的罪过。
如今她来赎罪,以己之性命,赎过去的罪过。可明明害怕地全身发抖,她那么怕冷,那么怕黑。
我那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其实我也明白,她何罪之有,罪过的无非是诱她的那些玩意,名利也好,金钱也罢。
或许皆不是此,但她也终究不告诉我了。
牢房外的狱卒开始催促,我抹干了眼泪照着小维的指示将她固定在铁墙上。
「小维,你且等我。」
可她太过决绝,为了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已经自断了自己所有的活路,让我不得不接受她的好意。我们都知道在这里只是一死。
她笑着点了点头,那是我见过的最明媚的笑容。
虽九死犹未悔。
我拎起食盒燃起恨意,那是我日日夜夜在此咀嚼的、唯一能支撑着我活下去的东西。如今还有强大的信念,我要给小维报仇。
我隐约听到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回头忍住眼泪,哽咽道:「没关系的,没关系……」
牢门再次沉重地关上,我跟在狱卒后面,每一步都走得很吃力,周身皆是血腥的腐臭味,绝望将这里吞噬。
好巧不巧,即将重见天日的时候,迎面走来了沈弋。
他是近日里我恐惧的源头,我本能地颤抖了一下,那探究目光恰好落在我身上。
他挑了挑眉,问狱卒:「这是今日送饭的宫女?」
狱卒谄媚地笑着说是。
他从鼻尖发出了一声轻嗤,转眼便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将宽大的衣袖向上撩了一点,赫然露出我那被泡得发皱的十指。
我绷紧了神经,立马思索着赤手空拳是否有可能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出去。
「如此,我带她出去吧。」他放下了我的手,神色照常。
狱卒将我交给沈弋,转身折了回去。
沈弋走在前面,将后背留给了我,背影有些落寞,一路无言。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此刻我强忍着杀了他的欲望,只是绷紧了神经,默默跟在他身后。
「别紧张,小宫女。」在大牢门前他看向天,停住了脚步。
我也驻足,不敢乱动。
半晌,他将明月剑交给我,轻声道:「出去吧。」
出去吧。似有千言万语藏于其间,可他终只是沉默着没有说。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懂他为何就此放过我,这对他真的不利。我将明月剑收好,转头冷冷道:「沈弋,我会一辈子记着在水牢发生的事,我一定会亲自将你剥皮抽筋的。」
他苦笑:「那姐姐如此,也会记着我一辈子吗。」
呕。如果说喜欢一个人是设计毁了她的名声,是反复用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折磨她,是毁灭是灾难,那我真不敢苟同。
「是啊,我会一辈子记住什么是恶心。」我将明月剑藏好,头也不回地向阳光明媚处走去。
背后是绝望的发源地,而我终于逃了出来。沈弋将永远被困于自己内心的黑暗、内心的水牢,永世不得超生。
我和他本命途相似,只是我幸心存善意,终遇救赎,他混迹鼠窝,一错再错。
因果报应,如是而已。
我换了身干爽的宫女装束,于深夜挑灯前往冷宫。
夜风寂寂,宫墙萧索,鬼影幢幢。此地也不似我先前来那般热闹,已经变成名副其实的冷宫了。
我紧了紧衣口,大着胆子向里面走去。
这曾顶着冷宫的名号,却是后宫中最热闹的地方,如今皇后失势,也没见几个人影了。宫女侍卫们知晓宫中即将大乱,纷纷急着收拾自己的东西,有见着我挑着灯笼走进来的,也只是仓促地看了我一眼。
我走进主卧,母后正坐在太妃椅中,目光停留在以前挂鸟笼子如今却光秃秃的树枝上。
我淡淡地叫了声母后,她回过神来。
她满脸憔悴,想必这些天过得也不是很好。
我说,我杀了南帝,身世也都知道了。
她忽的面色一阵悲哀,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想抱我。
我没动,任由她抱着。
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我垂着的双手举起来想拍拍她的背,在空中滞了几秒又无力地放下。
只觉得好多事情讽刺得让人发笑。为什么每个人都对我说对不起,为什么都在跟我道歉,他们在做那些会伤害到我的事情时,心下可会有过怜悯。
宫中全是蛆虫,我也不例外,我又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强迫他们一遍遍咀嚼自己的罪过?
谁又是清白的,谁又是无辜的?当皎若月光的芩姐姐死了,这宫里不过全员恶人,全员疯子,像极了一个封闭的、压抑的疯人院。
我麻木地说了句没关系。
就真的没关系吗?对不起有什么用,没关系又有什么用,过去遭遇的伤痛本就无法磨灭,矫情死了。
「母后,我此番来救你是因为我还在乎你,但是我也恨你,这两者并不冲突。」过了好久,我挣脱出她的怀抱,松了一口气。
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哭肿了脸,说不出话。
「母后,你知道玉蝶是怎么回事吗?」
她惊愕地看着我,而后恐惧地摇摇头。我接着问道:「你是夏梵音,是如今十一楼楼主的姑母,不是么?」
她一步步后退,我一步步逼上,嘴里不饶人,「如今十一楼的人就在京内,你当真不去见见故人吗?」
我从她支离破碎的话中渐渐还原了当年的真相。
玉蝶本是十一楼的镇楼之宝,却被世人所觊觎。
白相年少便名动京城,手握重权,若说他对南芜皇室真的忠心耿耿,那倒也未必。
他听闻玉蝶之妙,心里也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于是设计在画舫中偶遇了十一楼大小姐夏梵音,以一首诗文博得美人目光。
夏梵音被誉为江湖第一美人,却深居十一楼,未见人世险恶,白相又生得俊美,花言巧语下便攻下了她的心。
白相诱导她偷了玉蝶,却不承想玉蝶和夏梵音的血渐渐相融,玉蝶认了主,上古的邪气贪婪地吸食着夏梵音的精血,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夏梵音也从大小姐在一夜之中变成了叛徒。
十一楼封闭了玉蝶和她的那段过往,后任的楼主中,无人得知这一秘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白相不知自己何时爱上的夏梵音,终于悬崖勒马,命人归还玉蝶,殊不知夏梵音已经奄奄一息、药石无医。
唯皇宫中的龙气方才可镇压,于是白相又设计将夏梵音送入宫,却没料到南帝看中了她的美色。
南帝更为荒唐,力排非议,竟直接将她抬为皇后,而夏梵音终日日寡欢,不露笑颜。
南帝以为夏梵音所生之女非亲生,又以为她沉默不语只是心念白相,一怒之下便寻了个机会诛杀白相。
夏梵音跪着求南帝息怒,却无异于火上浇油。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最后的结果终是诛了白相九族。
无一人知晓,血染相府的那日,夏梵音坐在屋檐之上,终于露出了第一个开怀的笑容。
她憎恶一切利用她的人,先是设计让白相付出了代价,再设计让南帝的女儿与他互相残杀。
她其实早就疯了。
可是每次午夜梦回,想起女儿的那张小脸,总是心有不忍,奈何逃不开自己内心的恨意,终酿成大错。
我听完了所有的故事,只是觉得这一切荒唐,一时不知该如何感慨。
她何其无辜,若没有遇上白相,恐怕也只是个像夏初雲那般的女子。
白相和南帝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据说白相死的时候,目光看向皇城,满满缱绻和悔意,南帝在我亲手刺下匕首时泪流满面,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我呢?我又何其无辜?
我忍住眼泪,笑道:「母后,你的目的达到了,南帝曾逼迫我服下了黑心棠,再过一年多,我也要死了。」
「你看,在这皇城中让你心烦的人,都死了。」
「娘,你赢了。你恨的人都要死了,大家都要死了。你看他们手足相残,终了了。你才是最后的赢家,好戏也要落幕了。」
我第一次叫她娘,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无可置信地盯着我看,而后发了疯似的哭了出来,我分明从她眼神中看出了懊悔和清明,或许在这一刻,她并不是完全疯癫的吧。
「对……对不起……宋婉如……我……我不知道黑心莲……」
我无力再面对她,缓缓地向殿走去。
忽的一声雷鸣贯耳,紧接着下了大雨。
全世界的雨同时落下。
雨珠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连老天都在笑话皇城的荒唐和悲凉。
身后传来了侍女们的惊呼,我回过头去,母后竟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她睁着眼睛看我,有血泪从她不甘的眼睛中流出,她的眼神混浊着,满满皆是对我的愧。
她想以一死,赎下自己的罪过。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终此一生,皇城里的每个人都在以各种方式救赎着自己。
笑累了,索性闭上了眼,任凭雨水打在我脸上。
有人撑伞而立,为我挡住了狂风暴雨。
鼻尖涌上了熟悉的雪松味,我终于不能自已,抱着来人痛哭了起来。
秦慕紧紧地抱住我,我埋在他的脖颈里,将所有眼泪都蹭在他的衣服上。
他嘶哑的嗓音还有些颤抖,在我耳边安抚道:「你别怕,殿下,别怕。」
我问道:「你何时来的?」
他答:「暴雨之前。」
想必他也听到了我和母后所有的对话,也推测到了一切因果。
「慕哥哥,」我强笑着,在他脸颊上落了一吻,「你也看到了,我自以为的生父是一切苦难的源头,老不死的恶魔却是我的生父,我的母亲设了一大盘局将所有毁灭,你看,我生来就是条腐烂的蛆虫,而今,我也快死了。」
白府、皇家、沈家,所有人都挣扎着却无力跳出仇恨的死循环,所有的被害人都是加害人,所有人厌恶这个世俗,却又要与之同流合污。
秦慕摇摇头,把我抱得更紧,他整个身子忍不住地颤抖,我也听到他在哽咽。
「白落川,我行过无边苦海,唯你似明月动人,」我的脸被他捧起,他再次擦掉了我的泪水。此刻电闪又雷鸣,我借着那么一丝光亮,终于看清了他眼中的风暴,「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输的。」
我想起那日当着大军对他说的话,突然面上一红。刹那间我觉得先前所遭之罪都是值得的,甚至想象若没有那黑心棠,我和他以后会如何?
又会如何?还能如何?终究也改变不了他北黎太子的身份。我落寞地垂下了脑袋,苦笑一下。
你教我如何信你。
何为输赢?夺天下者势必孤苦伶仃,未必见得是赢家。
何况我的寿命已快走到尽头,你我心知肚明。
「说真的秦慕,我多希望你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多希望你只是利用我。」
虽然我没有丧失五味,但是我知道我快死了。
「我真的不想要皇位,我只希望你一辈子平安顺遂。」秦慕小心地擦掉我脸上的泪,紧紧地搂住我。
我抬眼看他,苦涩一笑,「你终究是北黎的太子,血海深仇,放不下的。」
「我不想要皇位了,秦慕,我好累啊。」
我知道,我的信仰崩塌了。
帝位从来不能成就谁,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路上,只有不断地失去,踩在累累白骨之上,锻造天下太平。
朝廷里云诡波谲,暗流涌动,明枪易防,暗箭难躲。饶是在至高之位,仍是高处不胜寒,那孤独寂寞,将永生萦绕。
夺位之争中,分明没有赢家。
我不想继续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那时我不懂他看向我时的缱绻与悲哀。
后来才知道,那是生死离别的悲怆。
有一死则必有一死。
他其实比谁都偏执,其实放得下血海深仇,只是放不下我这个荒唐可笑的长公主。
只是我不相信任何人,只是我不敢往那方面想,而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秦慕和小维是趁夜翻进皇城的,听他所言,城外早已集结了十一楼、北黎重军,而南黎也早以分为两派,纷纷对峙。
大军将于今夜子时攻城,宋恪等人,毫无胜算。
我和秦慕站在摘星阁的最高处,眺望着京城夜景。
暴雨初过,我这次没有见到繁华的夜景,没有见到万家烟火,俯视是一片黑暗,抬头是皎洁的明月。
今日竟是十五,满月之夜。俯观人事,支离破碎。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黑心莲,没有再提生离死别,那是最后一层窗纸,隔得是生与死。
秦慕青丝散落,薄唇有些苍白,狭长的眉眼微微垂着,不看我,也不看月色。
我终于还是打扰美人沉思,跨坐在他身上,朝着他的唇瓣吻了上去。双手本不安分地游离着,却被他制住。
他接吻的时候鲜少有喘不过气的时候,如今却不受窒息推开了我。
他猛得又吐了口鲜血,微微喘息。
绯红的鲜血滴落在他玄黑的大衣上,只是将颜色洇得更深了,若非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什么旧疾啊,怕是他中了什么毒,怕别人发觉才专门穿得一身玄黑。
我急忙拿出帕子擦拭着他的苍白的嘴唇,他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向我的眼神似乎用尽了此生的缱绻。
我一直以为因为长相的缘故,他不管看谁都是这副表情,可是细细想来,也只有在我面前,他才是这副神情。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躲闪,轻声道:「我不过雨中染了些风寒,并不大碍,反倒是你在水牢中待了这么久,日后还得驱驱湿气。」
我本想问问他关于小维的事,可看他这副虚弱无力的样子越发心疼,便敲碎了明月剑上镶嵌的一颗宝石,从中拿出一粒药丸。
那是我专门命人在北域寻的清心丸,号称能解天下半数奇毒。
自然,像黑心棠此类药石无医的在此之外。
他无奈地看着我,但还是听话地张了嘴,在我将药送入他嘴的刹那咬住了我的手指,舌尖还有意无意地在我指尖扫了一下。
我一阵酥麻,忙缩了回去,佯怒道:「秦慕你还真是属狗的啊,这种时候了还想着咬我一口。」
他一直深深地看着我,好像是生死诀别前要将我死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反正已经吃干净了,咬一口怎么了?」他笑了笑,抓着我的衣服向前一带,准确无误地堵住了我的嘴巴。
印象中他主导的皆是激烈的狂风暴雨,可这次他偏偏耐心又温柔,细雨绵绵一点点降临。
我情难自抑地扯了扯他的腰带,暗示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被他扣住了手腕,他眼中同样燃烧着热烈,嗓音也沾染上了情欲。
「不行,白落川,要子夜了。」
我们一起看向天空。
随着一个明亮的信号弹划破天际,城外传来了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瞬间,皇宫内暴动,火把在黑暗中四处摇曳,禁军们纷纷集合,亮如白昼。
想必宋恪早发现水牢中的不是我,他的表情一定相当精彩吧。原以为我是他最后的底牌,却没料到他早就输了所有。
不过,想到小维,我的脸色又暗了下来。
终于寻得机会,我问道:「秦慕,小维是何时为你效劳的?」
秦慕的目光染上了悲色,只是深深地看着我,几番欲言又止后,才温声道:「你看,京城要变天了。」
这便是不愿告诉我真相的意思了。
我笑了笑,识趣地没有再问。
城外大军已然攻城而入,宋恪心知大势已去,然依旧拼死抵抗。他架着软绵绵的小维来到了金銮殿内,面前是他所幸存的五万禁军。
夏初雲和白楚河领着十一楼的人马,杨副将和王恒分别领着南芜北黎的兵马,陈兵殿前。
我戴着斗笠,和秦慕缓缓走过千军万马,和初雲等人站在在最前面。
「你们不是关心长公主吗?啊?」宋恪疯魔般举剑乱挥,「来啊,你们上来啊,上来我就砍死她!」
我知道小维已经死了,她此刻身子软绵绵地被绑在大柱上,外观和活人无异。
我心下钝痛。
夏初雲把玩着手中的铁莲子,先是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了宋恪,嘴边挂着那抹熟悉的玩世不恭。
「太子,你看你啊,如今天下百姓唾骂着你,你也被我们逼在金銮殿前,今大势已去,莫要执迷不悟了,若此刻跪下来给众位磕个响头,指不定还能给你个全尸。」
夏初雲吹了个口哨,满不屑地看着宋恪。
「我呸!」他桀桀地怪笑着,挥剑指向了小维,「哪里来的乡野妮子,你若再说一句话,我立马给你家公主四分五裂!」
我拍着手笑了笑,径直走出了队伍,扯下了斗笠,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踏上了台阶。
与此同时,宋裴清从一身青衣,风度翩翩地从侧殿中走出。只见他手持一块玄铁,喝道:「禁军何在?」
金銮殿的禁军跪了一地,宋恪彻底孤立无援。
他愣愣地看着我们,瘫软了下来,手中的铁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我与宋裴清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宋裴清笑道:「皇兄,你不是挺能耐的吗?身边的人呢?怎么一个个都不见了呀。」
我道:「善恶终有报,你这还不得是个四面楚歌,众叛亲离的下场?」
「皇兄啊,婉如就站在你面前,你如何将我四分五裂啊?」
此刻又走出一少年,他一身白衣,端得是一副美如冠玉,美艳得不似男子。
我恶寒道:「沈弋,你也配穿白衣?」
他虚弱地朝我笑了笑,没有理会我,小心地将宋恪搀扶起,轻声道:「殿下没有众叛亲离,沈弋还在。」
谁知宋恪暴怒之下扯过铁剑便贯穿了沈弋的胸口,暴怒道:「你个死贱人,若不是你私自放走了那贱人,我又何至于此,你哪来的脸面在我这里蹦哒?去死吧你!」
在铁剑挥来的时候,沈弋没有躲,只是用着释怀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冷冷地看着铁剑贯穿他的胸膛,他呕出一口血,脱了力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似一朵曼殊沙华陨落。
我退后一步,生怕这带了脏的血溅我一身。
他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我:「姐姐,我都放下了,那年,是沈家对不住你……」
他到死也没有合上眼睛。
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瞥开眼没有看他,又看着宋裴清举剑抹过了宋恪的脖子。
「皇兄,可惜当年我母妃死的时候,可没你这么轻松。」
「她那年该有多绝望啊,皇兄。」
宋恪各个方面处于宋裴清之下,空有太子之位,不得怨恨起他来,便趁着元妃病弱,找了三个大汉将其蹂躏致死,以解他心头之恨。
至于宋裴清何以得到真相,不过是我恰好撞见了那一切。
元妃尚有一口气的时候,我奔了过去,她没有让我唤人去救她,只央我好好埋了她,怕她成为宋裴清一辈子的污点。
可到底是谁的污点呢?这恐怕得深深刻在宋恪的功劳簿里,好让他死后身居炼狱吧。
我到底没有亲手杀了我的亲哥哥和沈弋,恐他们的血脏了我的手。
「吾皇万岁万万岁。」
宋裴清突然扔掉了手中的剑,理了理衣袍,郑重地对我稽首。
我一时慌乱起来,转身视殿外,夏初雲等人也带头行了礼。
而后禁军、南黎大军纷纷跪下,万岁声响彻云霄。
「吾皇万岁万万岁。」
我越过黑压压的人头,一眼看到了秦慕。却见他冲我一笑,其间饱含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可是下一秒只见他微微对我笑了一下,那一瞬间仿佛回到儿时,梨花树下他也对我这么笑,不带任何杂质。
是欣喜,是溢于言表的满腔爱意。
我好像看到他热泪翻滚。
大殿之下,静得只听得见风吹过的声音,而他站在万籁俱寂中无声地注视我。
好像过了很久,其实也不过三秒,他俯身跪下,正色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北芜大军,先是面面厮觑,而后跟随者王恒、张御息等人纷纷跪下。
我错愕了几秒,我没有想到他竟就这么容易臣服于我。
就好像他的那些恨随着那一切一笔勾销了。
如此,甘心的或者不甘心的,数十万大军皆臣服于我,帝位于我触手可及,可我却一点都激动不起来,思绪乱得很。
为何我身中黑心棠,却依然没有丧失五味,为何秦慕却频频咳血,赫然一副虚弱的模样?
为何他就这么带着北芜子民,俯首称臣?
我的思绪一直到那日自醉生阁归来,那日秦慕究竟带我去做什么了,小维给我喝得又是什么药,她又帮秦慕做了什么事?
我隐隐约约猜了个大概,转身看着小维的尸身,忍不住哭了出来。
要这皇位又如何呢,纵身处高位,重权在握,纵长命百岁,安稳无虞,我这辈子都将永远失去我心里那束明亮的月光了。
我没遭到黑心莲的反噬,因为早已有人替我承受了所有苦难。
宋裴清掏出一块帕子丢给我,不知我发生了何事,也没有追问,只是宽慰道:「皇妹莫哭了,仔细别被底下几十万人看到了。」
我尽全力收住眼泪,将被眼水浸湿的帕子藏好,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抬手,用着平生最大的力气和威严喊道:「平身。」
后来闹剧收场混乱,我再也没看见秦慕,那些问题也没有了答案。
10
世人皆说,长公主权倾朝野,如今终于求得所愿。
登基大殿定在三日后,期间宫中事物繁多,众人忙着收拾破碎的宫城,我将小维厚葬后,便将宫城重建的重任暂时推给了想要早日去享福的宋裴清和他的美娇娘,乔装出宫去寻秦慕。
可是我终究晚了一步,张御息冷着脸只道了声「他不在」便关上了门。
我死命地拍着门,恳求他告诉我真相,他过了半晌终于还是开了门,将我请进屋去。
我知道他不待见我,一直没有给我好脸色看。但是我还是厚着脸皮道:「秦公子呢?」
他半是不忍半是怨恨地瞪了我一眼,红着眼道:「还不是你害的?他遇见你就没什么好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生怕事情是我所想的那样,可是张御息的每句话都如凌迟般割在我身上。
「他偶然得知你身中黑心棠,便寻了个机会与你易了命格,从此五味皆失,还遭到了反噬。此后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全你的帝王梦,他设了一个局,甚至连他自己都是棋子,你说他怎么会不赢,你又怎么会输?」
「为了不让你知道,你的小婢女借着背叛的名号转移了你的注意,恐你心有所愧。」
「可是为什么都要瞒着你呢?为什么他们做得这些事情你可以不知道吗?为什么你就可以心安理得接受他们的好,同时还质疑他们对你的心思?」
「宋婉如,你还真是秦慕的克星。黑心棠非心甘情愿服下是没有效果的,分明自己心甘情愿服下的黑心棠,他还铁了心地要救你。」
我猛然想起那日巫山云雨,他的那句「你不会输的」,原来他早布下了一切。后来他离开公主府,也不过是联系旧部,打着复国的名号,在暗中帮衬着我。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必那日他带着我去见的并非王恒等人,而是带着我去易了命格吧,我竟还说了那么多冷冰冰的狠话。究竟是谁不知?
小维亦如是,她得知我中毒之事,饶是冒着被我凌迟处死的风险,也要掩护着秦慕,生怕我知道了真相伤心欲绝。她后来说她叫淮醉,究竟是谁怀着罪过?
他们断了所有的后路,用鲜血给我编织着炼狱中前行的路。
我没相信过任何人,只是我没相信过任何人。
一直以为一路上瑀瑀独行,却不知明月常伴我身,不曾离去。
可是,我没法相信谁。
我忽的感觉气血上头,喉间一片腥甜。
若非张御息,他们是不是要将这些秘密带走,让我永远被蒙在鼓里?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你难道不懂吗?」张御息悲切地看着我,问道:「你又是如何心甘情愿服下的黑心棠?」
我心下一疼,自然没告诉他是为了秦慕。
我以为我爱他的比他爱我的更多,甘愿为之付诸性命,可没料到,他为了我能活着,居然和我交换了命格。
逆天改命,必受天谴,想必,他也时日无多了才会如此虚弱。可是他偏偏闯入皇城,在暴风雨中拥住了破碎的我。
明明,我和他谁都不想要这皇位,可是我们偏偏认为对方执着于皇权。
我问:「他人在哪?」
他冷着脸推我出去,厚重的木门「砰」一下在我眼前合上。
「去了。」
仿佛有九道天雷劈在我身上,我沿着木门,痛不欲生地捂着脑袋缓缓蹲下,只觉肝肠寸断。
利刃划破皮肤的疼痛、浸没水中窒息的苦楚,不论是哪般,都比不得这撕心裂肺。
怎么会,明明昨日他还跟我在摘星阁唇齿纠缠,明明昨日他还于千军万马间对我展颜。
我鼻端还依稀有着他那清冷的雪松味,烟山初遇恍若昨日,他比我高了一个头,我还是揶揄着他:「小孩,叫师姐。」
可若是重来也无济于事,我劝阻不了老皇帝攻北黎,依然要看着他从尊贵的太子变成南芜的阶下囚,这本来就是命运安排好的死局。
紫薇双星,必有其一将陨落。
而今东方的夜空中,只有一颗紫微星发着闪耀的光,孤独又落寞。
若怪只怪烟山的那段日子太美好,囚住了我们二人的心,饶是最后时光流转物是人非,也依然释怀不了。
如此,我将带着与生的罪孽困于孤寂的皇城,再难逃离内心绝望、愧疚、不甘、悲怆的囹圄。
我昏厥的前一秒,夜空的圆月刺痛了我的眼。
醒来已是一日后,我仿佛做了一场梦,可是梦里什么都没有。
我睁眼的时候依旧没有看到秦慕,只有太医手忙脚乱地给我施针,药味弥漫了整个寝殿。
白楚河站在一边,他红着眼眶。
「楚河,当年的事该有个了结。」我虚弱地开口,「白府千口人的性命、数年背负的骂名,好多都是我欠你的。」
其实我到底欠不欠他,我也不知道了。白相本就有心谋反,不论有没有我,传入天子的耳朵,也终究是这个结局。
但是我很说服我自己,我终究不忍将白府当年的真相告诉他,这样也好,至少在他印象中白相还是那个风流倜傥、忠心爱国的臣子。
「阿姊,你先好好养病。」
我们的父亲吗?我无力地笑了笑,他不知道我那狗血的身世。
疯狂偏执的母后、见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父皇,已经给了我当头一棒。而我原先所喜爱钦佩的、自认为是生父的白相,他曾短暂地、真心地施予我亲情的温暖,我亦被蒙骗十几年直至母后亲口告诉我他的真面目。
虽然他并未直接对我造成伤害,但是他终是我苦难的源泉之一,我依旧很难再有立场称之他为我的父亲。
纵后来他对母后悔悟又如何,造成的伤害不可原谅和磨灭。
而只有白楚河向来是我缺失亲情的弥补,即使他不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忍告诉他真相,更是惧怕他知道真相,生怕最后一丝亲情的温暖也如雾花水月散去。
太医退下,他走上前来为我捏好被角,柔声道:「阿姊,你不欠白府的。」
我被子下的手惊愕地抓着床单,后背霎时冒出一阵冷汗,终还是闭上了眼,等待着最后一丝月光也弃我而去。
他没继续说话,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不敢睁眼对上他那双干净的眼睛,不知缘何而生的愧疚将我吞噬,伸手将被子拉过头顶,终于卸下盔甲在里头小声抽泣。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皇宫的宫宴上,父亲指着你小声地跟我说,那是我的姐姐。我记得那日你给了我颗葡萄,眼睛里的光是我在白府中未曾见过的。」
「阿姊,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姐姐,不管你是白落川还是宋婉如,你都是我的阿姊。」
「自古夺帝本就成王败寇,几年前白府灭门又与你什么干系,无非是白家人打着你的名号,送你出去挡枪,好死得悲壮些。」
「史书亦无法将黑的写成白的,如今南帝已死,我想那些年的事情便已经了结。你莫要再与自己过意不去了,可以吗?」
我泣不成声。
所有人都已经释怀,唯有我停在原地,画地为牢。
我探出被子,对上他干净的眸子,想释怀地笑一下却牵不动嘴角,只嘶哑着声音道:「好。」
「楚河,你与夏初雲今后如何打算?」
提到夏初雲,他白皙的脸庞立即泛上了一层可疑的红,支支吾吾道:「她放下了楼主之位,我们许会去江南、去北方,总之天下之大,四海为……」
他忽的又似想到了什么,止口顿住,悲切地看着我。
家。
我揉了揉酸楚的鼻子,强颜欢笑道:「那倒也好,去过你们想要过的生活,去看看锦绣山河,顺便带上我的那一份。」
我永久地失去了心中所爱,幸而,总有人出城,总有人闯荡江湖,他们鲜衣怒马,自然会带着我的那份期待,帮我好好地看一看这万里河山。
他凝重地看了我半晌,而后郑重道:「好。」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景,恍惚想起那些年他和夏初雲偷偷进宫,我们三个丁点大的小孩啥也不懂,多得是一身精力,在宫里扑腾打闹,而如今终会分别。
夏初雲按着我的意思把小维的灰撒在青山之间,她终将不被皇宫和心里别扭的愧疚所折磨,此后目光所及皆是青山星辰。
我当日晚上便拖着虚弱的身子行至郊外的青山,我不知道小维在哪,但我知道她无处不在。
我迎着残月缓缓跪下,四周皆寂,我无声地流泪。
我不知道我在跪什么,我只知道,这辈子欠秦慕的、欠小维的,我也还不清了。
「你果然来了。」夏初雲从树枝上跳下来,坐在我身边为我披了件衣,「我知道的皇城困不住你,不过你这大病一场也得仔细身子。」
是啊,皇城困不住我。
我勉力笑了笑,看向了夏初雲月光下清澈的眸子。或许曾几何时,我的眼神亦是她这般明亮。
「初雲,你说我到这个位置,究竟图什么?」我问她,却更像自言自语。
她显然愣了下,而后笑道:「白落川,改朝换代、称霸立业,你做到了。」
我的心几乎要被绞碎,疼得几近呼吸不上来,我的灵魂独立虚空歇斯底里,可肉体只是没有聚焦地看着前方。真可笑,天下人都认为我终于完成了毕生所愿,连夏初雲亦如是。
明明越是接近皇权的人,越感皇城深黑可怖,宋裴清如此,我亦如是,只是他有的选,我只能一路走到黑。
我想到了那纸和南帝一样可笑又荒唐的婚约,我所能想到的每个人的最好结局都被终结在北黎国破那个日子。
那日有人欢笑、有人悲切,有人升官发财、有人国破家亡,有人称霸天下、有人坠落神坛。
我笑着对初雲道:「是的,我做到了。」
她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再言语。
山川间,有月华倾泻了一地,我跪她坐,一直沉默到天明。
「其实你不用对任何人的死负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和命。」天亮的时候,她如是说。
彼时我揉着酸麻的膝盖,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闻言愣了一愣,恍惚道:「初雲,他们真的死了吗?」
夏初雲自然知道我指的是谁,掩去了眼中的哀色,拉着我指向初升的太阳,道:「白落川,看。」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自知应当向前看。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死去的冤魂,当真该被遗忘吗?
不该,不该。
可是世人只会记着我,歌颂着是我如何步步登顶,带领他们走出水深火热。他们越是赞颂我,史书越是把我写得英明神武,我的内心越不安宁。
许是这辈子都不会安宁了。
夏初雲忽的看向了我背后,眼神热切又赤诚,她招了招手。
我回过头去,白楚河正站在不远处温柔地看向夏初雲,意气风发似少年。
我自知他们该离去,我自知该到说再见的时候,纵多有不舍,纵多有依赖,我也将真切地祝福他们去追求另一片星辰大海。
我们走着来时路,向他走去。我留恋这山川的每一处,思念故人的每一个神态,可我的命运终究不能让我纯粹,最后我献祭了我的魂魄,终此一生,将被束缚于皇城。
「那些天你们在京城帮了我良多,若没有你们相助,只怕我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我看着他们一对璧人,笑道,「今后便不顺路了,以后你们若有什么所需的,尽管来京城找我,我定竭尽举国上下之所能。」
「白落川,你回宫之后记得喝点姜茶暖暖身子,不日就要登基了,一国之君,坏了规矩的事可莫要再做了。」夏初雲笑道,眼中多有不舍。
坏了规矩的事我做了不少,其中大数坏事都是和他们二人一起做的,如今最后一桩,我擅自离宫,与她共处于山川之间。
我不希望他们看见我登基,我只希望他们于我相关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我真正称帝之前,那才是真实的、灵魂完整的我。
我将玉蝶还给了夏初雲,手指有些颤抖,这不详之物贯穿了几代人,其中多的被远古之力所迷惑,众人对神力趋之若鹜,可凡人之躯挡不住其危害侵蚀,终被欲望所害,魂飞魄散。
如今该物归原主,让它老老实实地待在十一楼的禁阁中,它和我母亲那一代的往事我没有跟夏初雲说,不过她许也知道了其中真相。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它置于掌心,而后手心聚力,在十指合拢的刹那玉蝶便化做粉碎。
如此,世上再无玉蝶,那些摧枯拉朽终化为传说。
我道:「这样也好。」
「白落川,保重。」
我们没有说什么催人泪下的告别话,只当是老朋友告别,总之江湖之大,聚散随缘。
可是我不身处江湖,庙堂之远,许这一辈子,这便是永别。我看着他们手牵手的背影消失在了远方,最后化成了一个小点,而我将我此生所有的希望寄托于此,慰藉我灵魂。
江湖很远,皇城很深,那么你们就代我去看看吧。
只是晚来天欲雪,我再没有能饮一杯的故人了。
此番才是瑀瑀独行,孑然一身。
那是最高位者的悲凉。
南黎北芜凄凉地,二十三年不渡我。
我终于如愿登上了那世人心向往之趋之若鹜的至高之位。
称帝那天,沉闷的钟声从我身后传来,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划破了京城的天空,惊了一众飞鸟。我垂眸俯视,九九八十一阶下的城门下的大殿上跪满了一片臣子。
甘心的或者不甘心的,都跪在我脚边,臣服于我。
他们说,吾皇万岁。
万岁,我倒不想。
我改国号为慕川。
意思是思慕国运能如涛涛江水般川流不息。新来的臣子听了吹捧我一句英明,前朝老臣们听了暗中摇头,也有笑我虚伪。
我以休养生息为国策,减负降税,关心民间疾苦,不兴土木。同时开科取士,招揽民间人才;废除酷刑,提倡礼教。
他们都说我是个好皇帝,四海清宁,山河依旧,百姓们路不拾遗,安居乐业。
百姓们纷纷赞扬着我的功绩,认为我才是渡他们于苦海的神明。但是后来我再也没开怀地哭笑,所有的情绪连同我的软肋都留在那年的晚春,我变得威严、冰冷,世上无人敢抬头对视我,无人不惧于皇权的淫威。我如行尸走肉般,终于成为了一个理想中的帝王。
国事大人那年的箴言终究没有成为现实,因为我的神明为了我性命无忧早已灰飞烟灭。
我沐浴的时候喜欢触摸后背的鞭痕,那是我曾动心的证明,曾经我把它当成我的耻辱柱,可如今它却成为我活下去的动力和理由。
我再也没有软肋,心中存的那份亏欠、愧疚和爱,成为我午夜梦回时的常客。我在梦里绝望、孤苦、悔寂,我在梦里歇斯底里,可是谁也不知道。
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我看着一张张面生的面孔,偶尔会想起那些熟悉的人,可是也只得逼着自己忘却所有,用着朱笔心无旁骛地描绘万里河山。
张御息开了连任二朝丞相的先河,世人们也赞扬他腹有经纶,清正廉洁。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他曾次次拿剑闯至御前质问我这个任他为相的决定。
他本想隐归山林,过着我想过的日子。
可是他连秦慕的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着,我凭什么让他过着想过的日子。
「疯子。」他如是骂我。
我没有理他,身边的宫人跪了一地。
「宋婉如,你这个疯子!」他红着眼睛,对我破口大骂。
「比起宋婉如,我更喜欢白落川这个名字。」我任由他闹,面前是如山的奏折,而我挥笔的动作一刻不停,「丞相若是闲得慌来朕这里闹,不如将这折子批了去。」
我淡淡开口,便有识眼色的小黄门恭恭敬敬地上前来将奏折捧给张御息。
张御息气绿了脸,将一坨竹简狠狠摔落在地。
我放下笔,抽出旁边的明月剑飞至他身边。
他见状立刻打开折扇,怒视着我。
我笑道:「张御息,冲撞天子可是死罪。」
宫人们在我的眼色下惶惶退下。我抬起下巴,听他道:「宋婉如,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位置吗?怎么,后悔了?」
我闻言气红了眼,手腕一翻便执剑向他刺去。他侧身躲避,手中的折扇亦不是吃素的,霎时便有好几根如密雨般向我飞来。
剑气挡掉了他的攻势,我翻身落至原先站的地方,死死地盯着他。
他跟我随时半晌,而后识趣地收了折扇,弯腰捧起地上的一堆奏折,头也不回地走了。
宫人们再次惶惶地上前收拾一地狼藉,我行至庭院,独自发愣。
我后悔吗?
后悔的前提是我主动选择如今的境遇,真可笑,他居然问我后悔吗?
翌日上朝时张御息上奏我选皇夫一事。
除却那些事关民心疾苦的大事,他连带着他手下的一些大臣最喜欢管管我鸡毛蒜皮的小事,时不时的来恶心我一下。
可是今日他居然提这事,秦慕才去不久,我夜夜思念得撕心裂肺,他分明是拿了刀子往我心口上捅,不让我好过。
我道:「此事再议。」
他不依不饶:「臣听闻,陛下曾对北黎太子用情至深,却在登基之后下令取他性命,想必如今不纳皇夫是因对他念念不忘。」
好了,他又提醒我了。
那时他对外宣传,是我下令处死秦慕的,但他的手段又高超,还能秉持着秦慕的意思让北黎人皆臣服于我。史书也会如此记载,待我百年之后,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曾经相爱。
如此一来,我纵是这个君主当得没有过失,天下人知道些事情的,也估摸着会说我薄情寡义,而他此番在朝中又提一嘴,惹得群臣众议纷纷。可是我不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更不在意后人对我的看法,若他能重回到我身边,我纵是魂飞魄散也甘之如饴,何况背负骂名?
张御息恨我之深,我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印象。帝相之间形成的微妙的关系,是这个新政权站稳脚跟的关键。
我忍着怒意硬着头皮道:「丞相,自古成大事者不拘于儿女情长。」
「是啊,」他讽刺地盯着我,放凉了声音,「薄情寡义之人才坐得高位。」
举堂皆震,大臣们只知道我和张御息素来剑拔弩张的,可没料到他居然敢如此说话。
说实话我也没有料到。我震怒道:「闭嘴。」
大臣们纷纷止住议论,头垂得低低的,生怕天子之怒烧到自己身上来。唯有张御息扔高昂着脑袋,挑衅地看着我。
「臣不忍陛下相思之苦,特命人寻了十名酷似那公子的少年,殿下,您想看看吗?」他摇了摇手中的画像,未及我答话,便「哗啦」一下一一翻了出来。
你在恶心谁呢?
我强忍着怒意才没有让自己失态,转头摆了一副悲戚神色道:「如今百姓尚未人人安居乐业,朕也无心美男。」
「说及此处,常州水患一事,爱卿们有何高见?」
我正了神色,转移了话题,虽然未看张御息的臭脸,看仍感觉得到他一直在用很不善的眼神看着我。
坐如针毡的早朝终于结束。
「张爱卿留步。」
下朝的时候,我喊住了张御息。
「怎的,陛下对那些少年感兴趣?方才朝上不好意思提,私底下来找我了?」他不屑地笑了一下,朝我走来。
他素来对我不是很尊敬的,我勉强可以理解,看在秦慕的面子上,他诸多冲撞天子的死罪我也就当看不见了。
我从他手中夺过画卷,一一翻过,最终随手扔至一旁,嗤笑道:「这些再像,也终究不是他。张御息,你还真是会往朕心里扎刀。」
「陛下装什么深情呢,恶心。」他淡淡地看着我,「还有事没?」
我原本想问问他秦慕葬在哪,先前本问了数遍,但他就是守口如瓶不告诉我,眼下正想开口,却听他说了一句恶心。
「什么条件,你说吧。」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你告诉我秦慕葬在哪,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大声地笑了起来,我看见有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无声掉在地上。
「宋婉如,你也配去祭拜他?若不是没有你,他会如此吗?他本该是北黎的太子、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
「若非看在他面子上,我就算死也不会带着所有北黎臣民归顺于你,你居然得寸进尺,问我他葬在哪里。」
「宋婉如,你想想你配吗?你面首几十人,当年是因为谁中的黑心棠,为何秦慕偏替你挡了这死劫?」
「你问我他在哪,你配吗?」
我也笑出了声,是笑他、笑秦慕,也是笑自己,「那年北黎皇室落至南芜,你以为秦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是南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巴不得早日除掉我,那日我跪求他,在他寝殿前跪了一个雨夜,他尚才召见我。」
「你以为代价是什么,是仅仅的几个时辰的受罪吗?他要我在自己的性命和秦慕之中二选一,我选择了那颗黑心棠。」
「你告诉我啊,他到底在哪里,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是恨我吗?我把命给你,下召把皇位也给你,好不好?」
我终于将一切和盘托出,身心俱疲地瘫软在地,目光被泪水浸得模糊,他看起来有些重影了。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身形微微颤抖。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给他好好活着,这个世道离不了你,等真正山河安定的那日,我自会告诉你他在哪。」
张御息欲言又止,我等待着他的后文。
「你别自责了,他没有死,烟山居士救了他。」
我震惊又欣喜地看着他,而后呕出一口血,失去了意识。
太医说我这是情绪波动太大,大悲又大喜后引起了一些旧疾,只需安定情绪,并无大碍。
说来也奇怪,张御息自那日后便老老实实做着丞相,虽然他不待见我,但上朝时也没有故意来恶心我。
我将所有精力放在国事之中,午夜梦回的时候,再也没了噩梦。
我在梦里看见秦慕,一身白衣执剑立于梨花树下,剑气所过之处,落英芬芳。
而转一瞬,又听他在梦里道,「小殿下,你不会输的。」
慕川在我和臣子们的努力下欣欣向荣,有武将自请东征收复常年失地的,有远邦之人听闻中原祥和安宁,纷纷投靠于此。
不论是京城还是偏远小县,百姓都丰衣足食、路不拾遗,甚至连颁白者亦不负戴于道路,世人称此为「慕川盛世」。
而盛世之下,我亦有所思慕。
三年后。
我执着黑子,张御息坐棋局对面。已是深春,御花园内百花齐放,氤氲在一片芬芳的气息中。
「如今盛世之大、太平有象,也到了张丞相履行承诺的时候。」本是必胜的局,我在最后落子的时候却下在了另一边。
张御息看了我一眼,一颗白子扭转结局。
我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石桌,「你赢了,这皇位,朕坐累了。」
「陛下对公子有愧吗?」他问道。
自然是有的。
我一直很难跟自己释怀,即便我清楚地知道我这一生只是不幸,并没有错。
张御息笑了笑,从我的反应中便看出了我的回答,他递给我一个小木盒,里面赫然装着一个药丸。
「其实也不必有愧,你们谁也不欠谁的。」
我问:「这是什么。」
「假死药。」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当年我本来借此脱身,但是止步于对其副作用的恐惧。」
我嗤笑道:「你也有怕的东西?你不脱身只是贪图名利罢了。」
「溯源。」他今日和往常不同,没有理会我的讽刺之意,语气反而带着些许不忍,「一旦服下此药,将一一经历生平所经历的所有痛苦,随后进入假死状态,若是撑不过这个坎,那可就真死了。」
区区皮肉之苦,哪比得上三年断肠相思。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问:「那秦慕在哪?我出宫之后如何寻他?」
「江南,你服下它后自会有人接应你。」
「好。」我话落,便将药丸吞进了肚里。
而后陷入一片黑暗。
模模糊糊中听得张御息大呼我的名字,惊道「你这个疯子,怎么这就给吞了,我这么恨你,你也不怕我骗你的。」
我开口正想和他说话,却一阵痛感传遍了全身的细胞。
我闷哼一声,接着仿佛有千万条粗大的鞭子同时抽打在我的身上,撕裂着我全身的肌肤,又如遍体鳞伤置身于浓盐水中,五感皆是,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疼痛提醒着我这具身体还活着。
先前所经一切苦难,如今皆重落于身上,我握紧了拳头,生理性的泪水已经糊了我整张脸,我大声喊着着秦慕的名字,脑海中描绘着他的样子。
那是我在绝境中唯一的信仰。
在回溯水漫窒息的折磨时,先前的一切皮肉之苦如同小巫见大巫,都上不得台面了,我再次陷入绝望的疯狂,那日的屈辱、悲恨重回心头,窒息的苦楚、胸肺的火辣,我几乎死去又活来。
真的忘得了吗?那最根本的恐惧,对水的恐惧。我痛苦地几乎嘶哑了嗓子,不知忍受了几个世纪的折磨,终于在一片窒息下解脱了出来。
仿佛已经洗刷所有作孽,好像已经救赎残缺的灵魂。
苦尽甘来了吗?
虚空中,我听见了小黄门的悲戚恸哭:「皇帝驾崩——」
而后我又听得有人愤愤地、咬牙切齿地在我身边说:「你这个疯子,居然还写遗召,遗召里也把我带上了?」
「谁他妈要做皇帝,我把唯一的退路给你,你居然给我推上皇位。」
「真是个疯子!」
想到了张御息此后也得像我之前那般兢兢业业,被困于皇城,我的报复心一下子得到了满足,又有些后悔之前没有给他安排个和他唱反调的丞相。
不过也好,给他个好日子过,毕竟我现在性命还在他手中。
我现在动弹不得,但仍有意识,心里头期盼着重逢,又怕这三年物是人非,变得不像以前的样子了。
11.
张御息在我脖颈后敲了一下,我便丧失了我所有的知觉,不知日夜地沉睡了许久。
醒来的时候我正在一个马车里,车夫是宫里的一个老嬷嬷,她见我缓缓转醒,欣喜地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
「陛……姑娘啊,您要找的人四处打听下就知道在哪啦,若是有什么难处就修书给宫里的那位,老妪就送到这啦。」
我到了谢,将头上的首饰尽数拔去送给老嬷嬷,却被她笑着拒绝了。
「姑娘,这外头可比不上皇宫,俗话说三分钱难倒英雄汉,用钱的地方多着哩,这些还是您自个儿用吧。」
我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皇城困了我二十几年,如今我终于得以逃离那个血腥的牢笼,我终于重获自由。
江南是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的地方,这里远离朝廷纷争、气候宜人、市场繁华,是个平和的富饶之地。可当时皆是奢望。
我曾跟秦慕提了一嘴,结果没想到他真的隐归在此。可若是身体无恙,他为何不来京城寻我?
我走至一家卖糖人的铺子,随便选了一个小糖人,而后在钱袋子中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银子儿,只得递给老板片金叶子。
「姑娘……这……这小的换不开啊。」
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不用找啦,问你件事,你可知慕公子?」
他看着金叶子震惊地点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道:「他?谁人不知啊。前一年突然带着一大笔钱财来到江南,盘下了一个大楼唤慕川楼当酒楼,你瞧瞧,多霸气啊,直接拿国号当名字。」
「京城居然也没有追究,据说这公子和当时的丞相,也就是现在圣上有些关系。他不仅有权有钱啊,就连我们这的小姑娘也多的对他芳心暗许,常去慕川楼听书喝茶的,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说来也怪,好像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只管他叫慕公子。不过他也确实配得上一句公子,人如玉世无双。」
「姑娘,听您口音好像是京城那边的人,小的斗胆好奇问问,可是和慕公子有什么关系?」
我舔了口糖人,齁甜的味道直冲脑门,这辈子吃的苦多了,还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砸了砸嘴道:「也没什么,只是他娘子罢了。」
小贩许是这些话听多了,只当我是开玩笑,便笑了笑,又给了我几串糖人,道:「姑娘给的太多啦,小的受之不安,您若是觉得这糖人好吃,日后来小的这里,免费吃。」
我看着他眼中的真诚,有些动容。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陷入金钱和权力的迷茫,江南多得是纯粹。
我笑着别了他。
慕川楼坐落在江南最繁华的商业区,整个儿是木制的,却气势恢宏,不似周围几家酒家张灯结彩挂得灯红酒绿的,它只是单单在上好的红木制成的梁上挂着红灯笼,不显得冷清,也没有半点俗气。
我一身白色的衣裙,腰别耀眼的明月剑,青丝高高地用红发巾束起,在慕川楼前一站,惹得众人频频回头。
确实如小贩所说,这儿吃饭喝酒的人众多,台中间还有个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讲着一些新鲜的故事。
我甫一进了酒楼,就有小二笑脸迎迎地向我走来,问道:「客官,瞧您也是过路人,今儿个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道:「我不是过路人。」
他不明所以地看我。
我环顾四周,人来来往往的,小二们奔波于各个桌间,手脚麻利地伺候着客人们,而掌柜的则是坐在柜台内,皱着眉头拨弄着算盘。
想必秦慕出钱建了这楼就当上甩手掌柜去逍遥自在了。
「姑娘,那您是……找什么人吗?」小二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看我的目光流连于人群,依旧是笑着问我。
我摇了摇头,随便在周围一个空的桌子上坐下,问道:「你们这的招牌是什么?」
「梨花酥,色香味俱全,光一眼便让人食指大动,单一口就让人回味无穷。」小二说着,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好,那就这个。」我拿出一枚金叶子给他。
他看了眼金叶子,又重新打量了我一番,惊道:「姑娘,这一盘梨花酥怎的值一枚金叶子啊,您是京城来的吧,可要长点心眼,莫要让人给骗去了。
我闻言笑了笑,显然他把我当成从京城独自出逃的闺阁少女,连物价如何都没个准的天上人,可是我连皇帝都当了三年,怎会这么轻易给人骗去。
「本姑娘要的自然不是普通的梨花酥,是你们慕公子亲手做的梨花酥。」我笑着看他,他的表情从震惊变做了无奈。
他将金叶子还给我,叹息道:「姑娘切莫将主意打到不可能的人身上,小的还从未见过慕公子亲自为谁做过梨花酥,况且,慕公子的手多金贵,怎会只值区区一枚金叶子。」
他怎么会没有亲手给别人做过梨花酥,那时在烟山,我常常缠着他让他做梨花酥给我吃,后来在公主府,我和他的关系微妙了起来,况且京城的梨花多衰败,我便也不好意思提这种要求了。
我咬了咬牙,将整个钱袋子丢给他,问:「那这些够了吗?」
一枚金叶子便是普通人十几年的口粮,我这满满一袋,恐怕可以让数十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我就不信他这一个小小的店小二会不心动。
可他只是咽了咽口水,坚定地将它还给我,道:「姑娘,听小的一句,钱不是万能的,况且江南富商芸芸,看中慕公子的商贾小姐也众多,您又能排到什么位置呢?」
我翻了个白眼,将明月剑上的剑穗取下交给他:「我排到什么位置?你且把这个交给慕公子,就说他在京城的故人想吃梨花酥了,可有空否?」
小二见我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瞧着那红绳编织的剑穗有几分眼熟,立马道了声是,急匆匆地跑上楼了。
这根剑穗是秦慕亲手编的,和他破宸剑上的是一对儿,小二自然看着眼熟,他若再看得仔细些,便能发现我们二人的剑也十分相似。怎的还会问出我是老几这种傻问题?
我后来发现属实没必要生气,毕竟垂涎秦慕的女子多了,恐他遇见的奇葩也不在少数。
说书人的惊堂木一拍,疯闹的众人们立即噤声,认真地听着他讲接下来的故事。
我这才发现他一直讲的是宋婉如的故事。
虽然我现在不是宋婉如了,但我还是有些好奇我在别人的口中耳中又是何模样。
「前文再续,书接上一回,长公主初遇秦国太子,二人一眼万年,奈何太子身为阶下囚,公主只得将他纳为面首。」
有人打岔道:「先帝早些年可是纳了不少面首,原都是为了立她这个纨绔人设,好让别人掉以轻心,这太子又有何不同的?」
说书人捋了一把胡须道:「你可知当年先帝当年遣散众面首,独留秦太子?」
那人笑道:「还有这事?史书上可是说,先帝一辈子没有爱过谁,只道成大事者不拘于儿女情长,你这故事编的也太假了吧。」
说书人摇了摇头道:「这真真假假的世人又如何得知,由上位者编篡的正史可又是真相?老夫满口荒唐言,讲了大半生故事还是没能读懂人生,爱听的叫声好,不爱听的出门左转。」
那人不说话了,默默地坐下听。
「且说公主遣散了后院众人,与那太子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然边疆有难,公主毅然为国亲征。」
「公主英勇,收复西部失地后,回京清君侧,收拾一众意图谋反之人,终登帝位。」
「而太子亦放下过往仇恨,居于深宫伴君左右,帝王终身不纳皇夫,只怕是枕边人生气啊。」
「今帝王殁了,实则终放下尘世,与心上人归隐山林。」
又有人提问:「可不是说秦太子是先帝亲自下旨诛杀的吗?」
我嘴里的茶险些喷了出来,心里暗暗将张御息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世事不过梦一场,客官们听得开心,这黄粱美梦做得开心便好了,管这么多呢?」说书人哈哈一笑,混浊的眼睛扫视着众人,最后与我对视。
我愣了一眼,心扑腾跳得飞快。
他的模样终于和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重叠在一起。
那分明是徐管家,我原以为他早死了。
我错愕在原地,不知缘何有两行清泪留下。
兜兜转转,故人们还是在我最向我的地方等着我,慕川楼、梨花酥、说书人,他们都用着不同的方式跟世人还原我和秦慕的故事。
谁又甘心呢?
好在,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对徐管家释怀一笑,他对我轻轻点头致意,而后又道:「终是是非功过一场空,不如潇洒江湖快意半生啊。」
「好!」
有人带头鼓掌,满室鼓掌声中,我越过众人看着老去的徐管家。
他也是看透了皇城的勾心斗角,尝尽了人间冷暖,那双混浊的眸子扔不失光芒,今不过是一说书人,潇洒地过活在江南,得空了来慕川楼里说一番书感慨感慨人生,累了就回家睡觉,不再管京城那些腌臜的事。
除了那些死去的,如今所有人都得到了各自的救赎,皆洗却铅华,得偿所愿。
恰有一公子自红木楼梯翩翩而下,他容颜如玉,爽朗清举,一袭白衣,宛若神袛。我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撞进了春日的梨花中,再也挪不开眼。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样的人说得便是他吧,是那个让我朝思暮想、肠断心碎的人。
骨节分明的手托着一盘刚做好的梨花酥,稳稳地将其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他自然而然地坐在我旁边,另一只手拿得正是我的剑穗。
整楼的目光不再被说书人所吸引,而是看向了我们这边。
「什么?慕公子居然亲手为这女的做梨花酥?」
「这姑娘什么来历,居然让慕公子亲手……」
众人们窃窃私语,我和秦慕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我好像越过了生死,和他的种种过往如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
从雨夜跪求父皇到中秋家宴青涩的吻,从我甩剑悲愤发誓再也不爱他到那荒唐之夜的翻云覆雨,从公主府到京城,从京城到西狄,从水牢到摘星阁,最后到我兵临城下,他领着一众北黎人马俯首称臣。
种种生离,然后是痛彻心扉的死别。
三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江湖两相别,何处话悲凉?
好在,花有再开的日子,人有重逢的时候。
我曾无数次想过重逢时是何样、是何心境,甚至做好了一切的准备让自己从容端庄,可是此时此刻像是有无限的委屈要诉说,还未等我张口说话,眼泪便「哗啦」一下喷涌而出。
「公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的眼眶翻涌着晶莹的东西,他亦红了眼眶。
「是在下之幸。」
仿佛我们又回到了烟山纯粹的日子,我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整天跟在他屁股后来要他叫我师姐。
我一饮而尽,热泪滚滚,「你看到了吗?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也不是宋婉如了。」
他起身轻柔地擦掉我眼角的泪,而后抱住我,「你怎么还哭了。」
他明明也有哽咽。
「我高兴啊,当初张御息那混蛋说你死了,我还以为就真的……真的永远见不到你了。」我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雪松味,好像先前的一切都值得了,所有的痛苦和不甘都变成过往,而后随着宋婉如的死去,烟消云散了。
仿佛跌进雪松中,我撞入曾流连的梦境,闯进了先前想都不敢想的那段记忆,而如今终于成为现实。
我哽咽道:「你们这的小二说你在江南十分受姑娘欢迎,他还问我算什么。」
「你说算什么那便是什么。」
他的手指滑入我的发丝,湿润的东西蹭上了我的唇,我正想开口说话,他却轻松地撬开了我的嘴巴,加深这个吻。
不似往日的抵死缠绵,只是安抚性的温柔。
我睁开了眼,余光中发现众人都在看着我们。
我羞愤地推开了秦慕,他丝毫不在意地抬眼漠漠扫视了一圈,恰有好事者张口问道:「慕公子,这位是……」
他悠然答道:「慕川楼的老板娘。」
在场的姑娘们纷纷惊叹一声,有的捂住了心口,我听到了她们心碎的声音。
「早听闻慕公子有心上人,原来就是她。」
「我到底输在哪里……」
「哈哈,醒醒吧你。」
看客们议论纷纷,这一日过后,全江南都知道慕公子的心上人回来了,是个京城里的一位姑娘。
他低头虔诚地将剑穗重新系在我的剑柄上,长如羽翼的睫毛颤了颤,轻声道:「白落川,我没想过,你会吞了假死药放弃皇位来这里。」
惊堂木一震,众人的注意力又被说书人吸引了去。
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控制的颤抖,紧紧拥着我,在我耳侧问道:「回溯之苦……疼吗?」
他还是跟先前一样,眼眸缱绻,容颜似玉。我伸手触摸着他五官的轮廓,我那朝思暮想的模样。
世俗所言相思病,有之否?我比日厌厌不聊赖,肠皆掣痛如寸截,必以此死。
我泪中含笑摇了摇头,想要舍弃一切束缚总得付出些什么。
也曾双目猩红,手持血刃,也曾画地为牢,失去自我。
以回溯一切苦难为代价,换如今不再染血持刀,也好心安理得地做回自己。
「废话!当然疼啊,可是值得,」我笑了笑,脑袋在他的脖颈间蹭了蹭,「你擅作主张跟我易了命格,又不来京城寻我,这三年相思你拿什么还我?」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声道,「师姐莫怪我不来寻你,前两年跟着师父去北域解毒,后来解了毒,本欲上京寻你,无奈张御息封锁了宫里的消息。你先前说最喜欢江南,我便将这楼命为慕川楼,望着你能够猜到我在这里。」
「三年之苦苦于回溯,所以你瞒着我的那些,用什么还我?」
「在下可以身相许。」
梨花酥还是儿时的味道,身边人还是以前那个人,纵苦难深重,我颠沛流离,而今万事皆没,明月依旧。
看客们为秦慕和宋婉如的野史故事拍手叫好,也有人激烈地反驳质疑,认为不过是宋婉如的一场政治计谋,但终淹没于排山倒海般的鼓掌和欢呼声中。
皇城太远,谁在意真相呢?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有黄粱梦醒的,也不再反复琢磨先帝的情史了,不过是笑一场,也只当是梦一场。
纵是张御息把宋婉如写成了手刃爱人过河拆桥的冷血君王,纵是他对外宣传宋婉如的死是失足掉进溷藩淹死的,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只不过是宋婉如年少时的一场噩梦,而我白落川恰逢桃李年华,是江南人都羡慕的慕川楼老板娘,自然一路繁华,安稳无虞。
(正文完)
番外:秦慕(一)
我出生的时候,恰逢帝星正位,紫薇生辉,瑞雪降了三天三夜,边疆的战事也有了转折。父皇在宫门口连摆了七日的宴席,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北帝老来得子,而我是北黎的第一个皇子。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父皇赐我名慕,下召封我为太子,欲我终成贤君,成就一番霸业,流芳百世。
故世人以为我自出生起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佩金带紫,贵不可言。
我是离北黎皇位最近的人,身边多的是阿谀奉献、点头哈腰,宫内所有人都披上一层面罩,我看不清每个人的背后究竟是笑还是怨,是喜还是恨。
我知道我配不得那象征美好的名字,只因我自地狱而生,尚在娘胎里便怀了满身罪孽,而此生的所有,不过是活成母妃想要我活成的样子,坐在冷冰冰的龙椅上。
通天之路,母妃为我扫清了所有的障碍。
她利用父皇对她的宠爱,设计毒害了张嫔和她腹中的皇儿,又嫁祸给皇后,此后后宫内凡有妃子怀孕的,皆没能活过三个月。而父皇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有很多公主,但是只有我一个皇子。
如此,我踩着手足兄妹的鲜血,出生起便背负着此生再难洗刷的罪孽,在众人或恨或羡的目光中,博览诗书,苦练剑术,成为北黎人人赞颂公子。
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在深宫中自保,再大点时,七岁便杀死了欲图对我不轨对我阉人。自小身处吃人的深宫,看多了不入眼腌臜事,幸而我的眼睛生而淡漠又清澈,成了我的保护色。
他们说,我是北黎的神明,我是天下的救世主。
一群蠢货,正如他们皆以为天下日升月恒,却不曾知这昭昭天宇早已破碎不堪,在风雨飘摇中粉饰太平,他们见不了天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不知我温润如玉背后的自私冷漠。
他们的神明从来不在意人间疾苦,只因自己也身陷愧疚绝望,尚不得解脱。
我原以为我就要如此,登帝掌权,而后四处征战一生,统一天下。劳民伤财又如何?纵当世百姓流离苦难,然后世也会赞扬我功绩比天。
我是天生的君王,但不是天生的贤君。我原以为人活一世不过为了功与名,天下之事无非就是杀与伐。
我最喜白衣。
白衣胜雪,那是天底下最纯粹的颜色,而我借此粉饰自己的罪孽,端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托我母妃盛宠之福,我得以拜入烟山居士门下。
那一年我九岁,已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甫一见到白落川的时候,她打量着我,笑得很好看,彼时落日的余晖笼罩着她周身的肆意与张扬,那是六岁小孩的天真与浪漫,而在北宫是永远也见不到的风景。
她只不过比我进山早三个月,却在形式上成了我的师姐。我自然是不服气的,所以她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和我比武的最后,执着轻剑横在我脖颈前,要我叫她师姐。
比武的时候我自然有放水,梨花纷落宛如万籁俱寂,唯有她剑气划破虚空,成了世间唯一的声音,而我着迷于她闪烁着光芒的眸子,永远为此臣服。
我那时以为,她是哪个江湖门派无忧无虑的大小姐,身怀似朝阳般的蓬勃生气,对这个悲凉破碎的世界好像有着止不住的热情。
月色降临于无边苦难之际,我不是神明,她才是。
她带我借偷懒的功夫避开师父在山水间游荡,也时常在半夜偷了师父的酒叫醒我去屋檐上看月亮。
她哪里受得了师父的烈酒,几口过后便醉醺醺地倒在我身边,无辜的鹿眼眨巴眨巴,带上酒后的醉意看着月亮。
我们都没有说话,她看着月亮,而我看着我的月亮。
她的眉宇间却是白日里我不曾见到过的忧愁和失意,有一瞬间我又觉得她离江湖很远。
那会我不过十一岁,只以为对她的感情除了对妹妹的爱惜之情许是没有其他了,又或许疯狂的执念早已生根发芽,情至何起我也不晓得了。
她常拿着师姐的身份压我,常常在习武之后矫情地要我给她捶肩捶背,有时懒病发作,扫地、洗衣服的活也推给了我。我看着她的亵衣亵裤有些发难,却终还是硬着头皮帮她一块洗了。
她做事并不周到缜密,每次偷酒都会被师父发现,我便想好了多种不同的说辞,替她担下了所有责备。
这小孩得意洋洋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百无一漏,却不知每次都是我给她擦的屁股。我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也不由得弯了唇角。
师父总会在晴朗的夜里夜观星象,而后转头看看我们,默默叹气。
我偶会与他目光交汇,心下不安,却已经被白落川扯过了手臂,她要我陪她再下一盘棋。
知我者莫过于烟山居士,我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包括那些我死命隐藏的漠然、冷血、绝望。他干净的眸子里看得清世界一切,却只是教我们仁义礼智信,如何修身养性治国齐天下。
我一直以为白落川是江湖之人,她有着那份我羡慕的坦荡和率真。
可她不是,她和我是同类人。我们皆挣扎于皇城的黑暗中,既不想落俗,也避免不了堕入深渊。
「慕哥儿,我一直觉得你挺特别的。」有次她醉醺醺地挂在我的肩头,没由来地说道。我不在意地笑了笑,问她为何。
「你这个太子啊,跟其他人不一样。生来富贵受宠,明明是皇宫里长大的,可是清新脱俗,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拿着湿帕子擦着她的脸,语气是连我自己都不察觉的温柔,「你怎知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看着我,」她刚刚爬过树、脏兮兮的小手扳过我的脸,一口醉气喷在我脸上,笑魇如花,「你看我的时候,眼睛是清澈的。宫里的人可不似这般,他们……」
她话还没说完,满足地打了个哈欠,竟靠着我沉沉地睡去。
我将她安置好后,自觉地去师父那领骂。待他一通心疼佳酿的言辞后,我正了神色问道:「她究竟是谁?」
我其实疑心很久了,她看起来有的是江湖之人的肆意张扬,但更多的还是上位者的骄傲矜悯。
师父错愕地看了我半晌,踌躇几番带我进了院子。那时满庭皆寂,唯天上闪亮着零星的几颗星。
「秦慕,你今年该有十六岁了吧。」
「是。」
「时间过得很快啊。」师父望着天,混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东西。「其实老夫也一直没能明白,当初收你们为徒,究竟是悲还是欢。」
我道:「承蒙师父恩德,弟子才得以成人。」
他只是皱眉看着星象没有理会我的官方式的回答,苍老的声音有些低有些凉,「你可知她也是帝星?而双星列,其一必陨落。」
「你与她命中该有一劫,相遇或者不相遇,都很难解。」
「老夫那些年狂妄自大,自以为能解这死局,然……生门渺茫,如大海探针,还得你们仔细琢磨。」
我年少终是狂妄自大,总以为命数之云不过滑稽之谈,如此并未放心上。
不过,纵是此番师父未曾告诉我,我也大概猜到了她的身份。
是南芜那个骄阳跋扈的长公主,宋婉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多的是人羡艳她。
可对她几近有求必应的南帝,究竟真正喜爱还是捧杀?
世人不懂,可是我是知道的,天子自古多无情,皇家何论血水亲情?
关于她的身世她从未主动说起,我也没有问,想必是不想让我知道的。
而她亲口告诉我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夜。
那日是她的生辰,我做了她最喜欢吃的梨花酥,却一直等到子时也未见她的身影。
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破宸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诡谲的烛火在风雨中忽明忽暗,我心上不由得涌起一阵不安。
后半夜的时候我终于在后山的清潭处寻得她,那瘦小的身子坐在树枝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
刹那间,现实将我击得溃不成军,一阵无力感油然而生。
这乱世,谁又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我是,她亦是。
「秦慕。」她听得我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虚弱地唤着我的名字。
这次她没有叫我师弟也没有叫我慕哥儿,好像有什么带走了她所有的生气,也是夜色太深,我看不见她眼中闪烁的光,而她只像是一张脆薄的纸挂在树枝上。
「白落川,你先下来。」我心下钝痛,世间只有她落寞的眼神和雨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她好像猜中了我会在下面接着她,松了一口气般向后一仰,如一只断了翅的蝴蝶飘摇在雨中。
我在空中接住她而后稳稳落地。
雨落在清潭里,漾出涟漪阵阵,早春的花瓣被堪堪打落,芬芳铺满了一地。那把油纸伞正倚在不远处,被风吹得翻滚起来。
白落川仰头看着我,眼窝处一滩水渍,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毫无生气地说:「我是宋婉如,我不是白落川。」
我伸手欲将她脸上的水痕抹掉,可她的泪水却突然决堤。她忽的紧紧抱住我,像只小猫一样把所有的眼泪都蹭在我的衣服上。
我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背,柔声道:「谁欺负你了,小殿下?」
「我母后将……我姐……姐姐,送给了太子。」她的话被悲痛切得支离破碎,我从她的哽咽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你姐姐?」
她姐姐不是公主吗?南芜皇室怎会如此荒唐?
「她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在宫里只有她喜欢我,每次我被罚的时候都只有她为我求情,可是……可是她终究只是个婢女,红颜命薄,被宋恪那个挨千刀的看上了。」
「你知道吗?宫里很冷,有些时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有她在我身边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宫里全都是恶人,所有人都该死,可是为什么受难的偏偏是她,偏偏是她那么善良的人过得生不如死?」
原来只是她的婢女。可这才是常态啊,弱肉强食的深宫里多的是人精,至善至美之人不论在哪国都不得善终。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的小殿下也懂这个道理。
她看起来坦荡无忧、肆意张扬,可她和我一样自深渊而来,一生注定不得安宁。她又和皇城格格不入,纵是看多了人情冷暖,仍有一颗赤诚之心。
我们是同类,但是我不想和她在深渊共沉沦,我要她上岸。
那夜她好像不大清醒,但是又比谁都清醒。夜雨之下,她跟我讲了很多,那些远在天边的南芜事。
包括南帝如何用卑劣的手段夺臣妻,她如何假装乖顺从母后那哄来一个至烟山的机会。
她先是在皇宫挨了六年,可是心如明镜看得比谁都清楚,生长于扭曲的皇城,唯烟山才是她的净土。
我也知道她在南宫过得并不好,很多人阿谀奉承,却在背后期盼着她早日从高处摔下,他们视她为扫把星,连她母后也不例外。
如此那婢女被送走后,再也没有人真正在意她了。
「还有啊,我这个春天结束就要回去了,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以前没什么人对我好过,你和师父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波澜,可眼神流转分明写上了别样的情绪。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近乎偏执的虔诚和眷恋。
谁是神明,谁又是世上最虔诚的信徒?
这年她十三岁,是在烟山和我朝夕相处的第七个年头。
「我们还会再见吗?」她止住了眼泪,怔怔地看着我。
我答:「会的。」
那日后她像换了个人似的终日躲着我,我曾遥遥见她一面,而她执剑立于师父身侧,也没了昔日里的生气与活泼。
她走得时候过来跟我告别。
一身火色华服,头戴几盏珠华步摇,一颦一笑间多得是纨绔少女的张扬与妩媚,只是眼眸流转,再也看不到昔日的光彩。
我的小殿下长大了,可她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白落川。
她问:「师弟,我美吗?」
我道:「遍山梨花开尽,不及师姐貌美。」
她笑了笑,可我分明瞧见了她红红的眼眶。
她最后道:「再会。」
天下之大,南黎北芜,总有再见的时候。
我微微点头,目送着宫车消失在烟山尽头。
此后山远水长,望卿多保重。
(二)
我和师父都是喜静的人,白落川走后,整个烟山便冷清了下来。
世人皆说烟山居士恬淡寡欲,无悲无喜,明明有着经天纬地之才,可在中年便隐归山林。
他淡泊名利许是真的,当初父皇以五座城池作为我的拜师礼,却被他一口回绝。他待我和白落川如己出,倾尽毕生所学,生平最大的愿景不是我们能成大事,而是终身无虞。
只是哪来的无悲无喜,他所有的悲喜皆托于已故的师娘身上。故常常借酒消愁,奈何过于清醒,只是愁上浇愁。
「师父,烈酒伤身。」
我伸手将他的酒坛子拦了下来,我知道很多人都追求着大梦一场,如此让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梦境中终得圆满。
那又如何?黄粱梦醒,徒余求不得之悲苦。庄子的大梦三生,若能达到如此境界又何至于挣扎在红尘?
师父用着那双混浊又不失清明的眸子看着我,将酒随意放置一边,而后笑道:「秦慕,你这小子有心事啊。」
师父的眼睛看得透世事,自然也能看得透我,我心中所想又如何逃得出他的眼。
他揶揄道:「白落川那丫头一走,你倒是沉默寡言了不少。」
我波澜不惊道:「弟子向来如此。」
他笑着看着我,神情却显得落寞不堪。
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离恨苦。
他这般通透的隐者何不是如此?
「想必再过些日子,北黎也要派人来接你喽,」他苍老的声音顿了顿,佯喜道,「这样也好,送走了你们两个小娃娃,老夫也算是彻底清净了。」
我低头道:「师父所授一切之礼义廉耻、排兵布阵,慕受益匪浅,自当难忘,没齿之恩,来日待报。」
他却皱了眉,连连摆手:「出了这烟山,你们便是皇子皇女,芸芸众生之一罢,世事如何发展,也和老夫无关,你若真报恩,便不要再来寻老夫。」
我那时不懂他话中所指,只知他到底放不下尘世的。后来千帆过尽,才知他此番言语,不过是目含慈悲,见不得人世哀苦。
更不忍看我与白落川的那些贪念、嗔怨和痴心。
无情并非绝情。
我回北黎的那年,师父没有来送我,满山梨花盛开,满目皆白色,多得是凄苦。梨花芬芳中,七年之景如白驹过隙,我一一忆起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或喜或悲,或笑或怒,终一切化为师父身上的烈酒,回味起时已是辛辣无比。
后来烟山果然寻不到师父了,听附近的人说,山上的隐者已经驾鹤西去了。
我不信。他到底还有太多未了的心愿,无非出走江湖,成全半生。
回北黎后,我见皇室如将倾颓之大厦,父皇一心在于炼丹苦求长生,皇权旁落于外戚之手,境外纷争四起,百姓苦不堪言。
我心下无苍生,却也不得不操起大任,用着在师父那学来的治理之计,一步一步拿回了外戚手中的权。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局势,也肉眼可见得好多了。
那些姑娘们说我一派谪仙气息,端得是一身风光霁月、倜傥不群,多的对我芳心暗许。文人也说我目光清明,不似看多了宫内尔虞我诈,偏又身怀七窍玲珑心,是千载难逢的帝星。
世人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指得便是我。
他们把我捧得太高了,以为我出生自神坛,却不知我也曾遥望神坛,满目皆是我的神女。
我打听到她在南黎的日子过得不好,母女互防,兄妹相算,南帝则不管不顾看大戏。
她甫一及笄,有了自己的府邸,便纳了二十面首,此后夜夜笙歌,京城凡是家中有俊男的,皆对公主府避而远之。南黎长公主凶神恶煞,可止小儿夜啼,天下皆知,甚至她这纨绔的名声传到了北芜。
她该有多绝望,才变成这种样子,在世俗的谩骂下苟且偷生。
我欲渡她于苦海,请旨于父皇想同南黎结秦晋之好。天子勃然大怒,我只是直身默默跪着。
他因何而怒?
白落川那么骄傲的人,想必是不会成为太子妃的,那势必将她永远困于内庭,折去一身羽翼。
她合该在更广阔的天地翱翔。
因此我请旨欲成为她的驸马。
父皇自然不愿,在他眼中我是夺嫡之路的胜利者,是最好不过的控制北芜的机器。
后来我领了罚,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忤逆父皇。
但我还是偷偷与南芜签下婚约,婚期在三年后。
然不久后,白府便被南帝以谋逆的罪名抄了满门。
随后南芜举兵进犯。
那时我率兵在边疆,细作半路拦截了京城的书信,我得知这一消息时已是无力回天。
帝京内部早就腐朽不堪,这些年在我手里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何况最精锐的军队随着我远战狄人,京内几乎无人可守。
我本有机会带着余下的部下韬光养晦,待东山再起。可阴险狡诈的南帝拿我七寸,以长公主的性命要挟我速速回帝京。
张御息骂我被她迷得七荤八素昏了头脑,王恒也说此举不过白白送了性命,我也知若是赶回帝京,凶多吉少,北芜很难再有机会重登巅峰。
可是我身于昏暗无光的地方,她是我年少时所见的唯一月色。
我不是北芜的神明,心里也装不下苍生。
何况,南芜其实和北黎差不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也不妨置之死地而后生。
南帝将我押于他寝殿内的屏风后,并未着急取我性命。
我面前是一扇窗户,我看见我的小殿下跪在雨中,瘦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几近支撑不住。
「你看见了吗,她此番也是想救你。」南帝桀桀地怪笑,往我口里塞了个药丸,我霎时失去了所有力气。
「朕总觉得婉如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是装的,你觉得呢?」
「她其实就是一条毒蝎,甚至命丧她手的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该死啊,朕倒是有些怕了。」
「你也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朕,朕不经吓。」
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暴虐的猩红,而我几近失控地看着他,整个身体却不由自已。
他笑得更可怖了,「那不如就拿她牵制你,拿你牵制她,这才有趣,不是吗?」
我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人,这毫无体面的歇斯底里,哪有半点帝王之气。
我在屏风内无声又绝望地看着她服下了黑心棠。
那决绝的身影,面对天下至毒,甘之如饴。
而我甚至连攥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这是我一生中最绝望最无力的时刻。热泪模糊了视线,我看见她痛苦地瘫软在地上,心里恨意更甚于灭国之痛,誓要让南帝万劫不复。
哦对了,其实北黎国灭,我是无动于衷的。
自母后仙逝,北黎就再也没有我在意的人了。至于破灭,不过早晚之事,毕竟国运式微,分久必合,天下之势不可逆。
亡国和亡天下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无非国号之变,单是国主的事。
我从未想当国主,当然不在乎北黎是存还是亡。
本来也不记挂天下苍生,可那毕竟是白落川所热爱的,只得暗中助她匡扶天下,济世救民。
(三)
想起来,那个婚约白落川是不知道的。
纵是后来我告诉她我们其实是有过婚约的,她也不会知道我是想当她驸马的。
若不能当驸马,当一辈子面首也是可以的。
以致那会在耳畔厮磨间她红着眼睛对我半开玩笑,让我当她的驸马的时候,我也只能默默不语。
一来我已经和她易了命格,最多只有两年光景了。
二来她也不会相信,我爱她胜过一切。
我的小殿下,我希望她懂,又不忍她明白。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也是最深沉的爱意。
我烧掉了那泛黄的婚约,灰烬飘扬在空中,又不知最终被卷到何处,就如同我们这一生,从流飘荡,不知东西,也没有回头的道路。
(四)
「师弟,又见面了。」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重重帷幔之间,四处皆是她的软香,而她正巧笑嫣然地看着我。
一身红裙如曼殊沙华,衣裙的领口很低,诱人的白皙若隐若现,乌发倾泻而下衬得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愈感娇媚,朱唇微启,一派娇艳美人的模样。
别后五年,她今年十八岁。
可模样再如何便,那双眸子还是如以往般明亮。
「宋婉如……你……」我张了张口,喉间却一片干旱。
她看了两秒我干裂的唇,而后笑着喝了一口水,俯身渡在我嘴里。
我万念俱灰地看着她明亮的杏眼,配合地张开嘴巴。
我不想让她这热烈似火的生命消散在不远的将来。
「宋什么如,你要叫本宫殿下。」她瞪起圆眼,佯怒道,「秦慕,你已经不是太子了。」
她好像未受黑心棠的影响,挑起眉来,还真有娇蛮公主的模样了。
「是,殿下。」我深深注视着她的眸子,甚至带着我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温柔。
她先是失神了片刻,而后往我嘴里塞了一颗黑色的药丸。
我舌尖有意无意地舔到了她的玉指,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耳边却飞上一抹绯红。
「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本宫的面首了,你给我老实地待在府里。本宫知道你不是常人,心里想得也比常人多,这是往生毒,一月一解,若是不想死,那就收好你逃跑的心思。」
我闻言苦笑了一下,这小孩明明在意我得紧,还要说这些狠话,也不知戳得是我的,还是她自己的心。
她挑眉问我:「你笑什么?」
我收了笑,淡淡道:「我没想走。」
我真没想走,若不是她性命垂危,一辈子当她的面首也不错。
百姓们都说她荒淫无度,府里四十几面首,夜夜笙歌。可是公主府里面首若干,她也不主动去搭理,死命地贴上去的也有,最后不过讨来她一顿臭骂。
我还知道,她日日夜夜生活的地方,却布满了眼线,她如履薄冰,没有世人口中那般生活无忧。
她特准我佩剑,我也常常在练剑时注意到身边的那抹目光,也只当看不见。
烟山那段日子有多少安稳快乐,如今想回去就有多少催人心肝。
我们都很少提到往事。
有一回她酒后跑来找我,半红着脸,好像神识不大清明,一脚踹开竹轩院的大门,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她将我拉至院内,不知从何处找来块红布,盖到自己头上,而后借着醉意强拉着我拜天地。
我盯着她瞧了半晌,也不晓得她到底是醉了没醉。
我问:「殿下,你知道我是谁吗?」
「秦慕……秦慕。」她也看着我,眼中的温柔和不甘交织着,我在她翻滚的泪光中看见了我自己。
我笑了笑,她借酒装醉,终拉着我拜了一回天地。
那时我们都心知肚明,这辈子再无可能。
府中面首基本都挂个名号来享清福的,只是有个小白脸叫沈弋,比较特立独行。
他常是一身红衣,浓妆艳抹的,脚上还带着一个铃铛,那么大一个人了,还一口一个肉麻的「姐姐」。
他看白落川的眼神不纯粹,多得是贪恋,也有饱含恨意的,总之我看不明白。
但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很纯粹,那是纯粹的厌恶和嫉妒。
他的手段很不高明,宋婉如荒唐纨绔的传言皆是他传出去的,但我的小殿下心知肚明,也利用这一点让其他人松了警惕。
他常常像个小丑一样蹦哒在我面前,我也不怎么理会,这小白莲的段位属实不高,我没有放在心上。
我一心只在小殿下身上,而她一直以为我想要的是报仇雪恨、争这天下。
那天她没有勇气独自一人去解脱她心中的姐姐,我看见了她心里的不安,也知她的倔强,在她手起刀落的刹那捂住了她的眼睛。
我触及一片湿润,却也只能强压下心疼,冷静地把尸体处理好。
尽管很想抱住她安慰她,但我还是背过身去,我知道她好面子,不喜欢把脆弱展现在旁人面前。
她说她重重有赏,问我想要什么。我如今所欲所求皆是眼前人,她不明白,我也不能说。
我不忍让她做着无法实现的梦,只道是想解了这往生毒。
其实往生毒困不住我,我也知这不是毒而是蛊。苗疆的人我认识不少,解这玩意费不了我多少精力。
我想要的不过是她平安顺遂。
那日我与她易了命格。
我们皆为帝星,除我外世上再无人命格比她还硬,她知道这一点,我想象不到她是对我有多大的执念,才心甘情愿地服下黑心棠。
她知这是她必死的局。
而如今,我也知我活不了几年了。
但她将重获新生,收拾这破碎山河,将得偿所愿,坐上至高之位。
我和她的婢女小维为她铺平了道路。
小维从未背叛她,所有的一切皆为不得已,不想让她背负太多的内疚。
她道,公主这些年来活得并不开心,真正待她的好的也没有几个人,宁愿意她以背叛之名杀了奴婢,也不想让她得知真相,一辈子活在愧疚中。
我亦是如此。
故不敢直视她真切的眸子,不敢明目张胆地袒露爱意。
她爱得小心翼翼,我亦爱得悄无声息。
缘何不敢看观音?
因满眼爱恨贪嗔痴,唯恐求不得也放不下。
她是天生的贤君,短短几个月内,便让手中的百姓衣食丰足、安居乐业。
若没有我的帮助,她也照样会称帝,只因这山河破碎,只有她才可以挽大厦之将倾。她是历史的选择、命中的注定,而我不过推波助澜,帮了她一把。
那份上位者的悲悯情怀,百年难得以一见,她才是真正的见多了人间疾苦,还仍有一颗赤子之心的。
她的名声渐渐便好,也不再伪装成纨绔的样子了。
可终究做不了白落川,我知道她并不快乐。
宋恪倒台那天,南芜之人纷纷拥她为帝。
我在北黎众人的诧异中,亦对她俯首称臣。
望卿此后千秋万代,青史垂名。
她隔着千军万马,看向我的眼神却多了绝望哀戚之色,我知道我骗不了她一辈子,聪明如她,黑心棠的事她迟早会猜到。
其实隔得不是千军万马,是生离死别。
我不知她这么聪明,世事看得这么透彻,是幸还是不幸。红颜多命薄,而她冰雪聪明,如此不至于在乱世中成为炮灰,但从此也不会快乐。
生在帝王家,何至于幸运?
半生所受之荣华富贵,皆是半生猜忌算计为代价的。
她许是不想当皇帝的,但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结局。
我无声地对她说了一句抱歉。
从此天下之大,殿下要自己去看看了。
我早在不久前就慢慢丧失了味觉,张御息骂我是疯子,我只是淡淡笑了笑。
谁又不是疯子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求而不得,只有他生而无心之人无悲无喜。
我原以为我要死了,师父却乔装来京带走了我。
「痴儿。」他愤愤地说。
我道:「不然呢?师父舍得师姐死吗?」
他红了眼眶。
「师父不舍得,我也是舍不得的。」
师父虽然说着不问世事,但还是出手相救,花费了两年的时间为我解了毒。
我听闻她这两年将山河治理得井井有条,任人唯贤,甚至还把看她不顺眼的张御息提为丞相。
我忍不住笑出声,张御息可不愿做丞相。果然他在朝中处处刁难我的小殿下,还数次提出选皇夫的事。
后来我打听不到皇城的消息了,张御息对她有怨,封锁了一切,不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我在她先前最向往的地方置下一座楼,名曰慕川楼。我原以为张御息会以冲撞了国号为由下令改名,可他终究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但依旧封锁了皇城和江南的消息来往。
我知道张御息嘴硬心软,不可能骗白落川一辈子。
我离开她的第三年,京城终于来了消息。
女皇殁了,是失足掉进溷藩而死的。
留下遗召,让贤给丞相张御息。
世人们恸哭,皆道女皇不拘昔日丞相用辞犀利,举贤让能。可惜那么有贤能的帝王,居然落得这么个下场。
我不信她会死,常言道祸害遗千年。
她先前的管家在慕川楼里说书,这些天说得恰好是我和她的故事。
故事中我们得以圆满。
而她历时三年,完成了她的宿命,当年的死局已破,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我身边。
神女给了苍生天下一个至好的结局,死遁追寻着自己的幸福。
那天她原来想问我的,假如她不是长公主,我不是太子,那我们是否还有可能。
我没忍心让她问出口,命运弄人,世事破碎,这种可笑虚诞的假设不过再徒增悲哀。
好在千帆过尽,这次她不是皇女,我也不是太子,重逢时,不再是那双染血持刀的手。
后来我和她重回烟山,在当年的梨花树下,郑重地拜了天地。
这次不用借酒装醉。
这次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高堂之位端坐着师父,他看着我们似乎想到了以前,热泪盈眶。
此后明目张胆的偏爱不再是奢望,除了史书上的真假参半,所有的一切终得圆满。
番外:沈弋(一)
我年少时随父入宫,遇见了一位姑娘。
她似乎跟我同龄,不过五六岁的样子,那双杏眼弯弯,明亮得很。
我不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只是宫中的皇子皇女多是目染戾气,她倒不一般。
父亲带我见了太子,他面相一看便是凶恶的,和那个姑娘天差地别。
我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听太子嫌恶又满不在乎地说那位姑娘是当今长公主。
哦,长公主啊。
我是无心之人,向来知道我们家做得是什么勾当,我不掺和,也没有负罪感,当个大少爷乐得清闲。
七八年后,我再次见到了那个明媚的公主,她自烟山学成归来,甫一露面,一身样貌便震惊了京城。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叼着草根,不屑地嗤笑一声。
女人生得太美,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世道,女子皆逃不出纲常伦理,一身美貌,许是可以嫁个好夫君,只是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最后容颜憔悴,下场约莫也不会很好。
可我想起年少时那双清亮的眼睛,终是忍不住侧目看了她一眼。
一如年少般纯真。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我错得很离谱。
她哪里纯粹善良,假面的无辜不过是她的保护色,皮囊下的灵魂早就被皇城侵蚀得污浊不堪。
面具之下,她心如蛇蝎。
有杀手世家奉太子之命追杀她,却被她使了手段满门抄斩。
我真想为她的冷静和缜密喝彩,如果那个世家不是沈家的话。我因年龄与她相仿,又未参与其间,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她以我身无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为由请旨皇帝免了我的死罪。
不过我自然不会挂念着她那可笑的慈悲,她说到底还是我的灭门仇人。至此,我与她结下血海深仇,我誓要让她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这个世界荒唐得离谱,众多生灵披着人皮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很多人都为权利金钱趋之若鹜,很多人追寻着高位,甚至达到虽九死而尤未悔的地步。
那时我以为她如此,我亦如此,我天真地认为我们是同类。
太子收留了我,我为报多年照拂之恩,顺着他的意进了公主府。
他的本意是让我暗杀长公主,我得知如此时忍不住怜悯地看着太子。
他空有一身好命,手握一副好牌,可惜脑子不是个好的。
他不懂皇帝的制衡之道,长公主是他万万杀不得的。
所以我终究没有下手,我成为了她众多面首之一,蛰伏在公主府内时不时恶心下她,看着她面露嫌色我心里也会有莫名的快感。
长公主面首众多,我却看不到她真正对谁上心过,她也任由我编排着她的名声,好像越是声名狼藉,她越开心。
女子不多看重自己的名节吗?这公主心也太大了吧。
但我不觉得她是个傻的,她不拘小节,懂得隐忍,是个成大事的人。
若是跟我没有血海深仇便好了,可当年的因果,本就是你死我活的。
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着,我一面在公主府里享清福,一面向外宣称长公主淫乱无度,夜夜笙歌。
直到那日北黎的公子进了府,我才看到公主眼中的波澜。
热烈绝望又偏执。
(二)
我是无心之人,向来不被拘于情情爱爱,看得清每个人的面具之下,甚至看得透这世事。
但我看不清我自己。
秦公子抱着公主回寝殿的时候,她似小猫一样安安静静地缩在他怀里,那一瞬间我心生嫉妒。
我对公主的目光有着千千万万的占有欲望。
年少时的那一幕属实惹眼,早已化为心头的白月光挥之不去。但我清醒地知道我生来无心,向来薄情寡义,一切嫉妒愤恨,无关情爱,我所贪恋的只是她眉眼间的那抹喜色,此外再无他物。
可惜,纵然我相貌极佳,甚至甚于秦慕,也未曾让她看我的目光多半点波澜。
那日我打扮得花枝招展,躺在公主的榻上。秦公子看向我的眼神凉凉,好似在打量一具尸体。
我面露挑衅地看他,心下生了阵挑拨离间的快感。
淡淡地看着秦公子低头吻了公主,心下并不波澜,只暗暗可惜他们如此风华绝代的两人,竟也有了软肋。
秦公子的心思我看得懂,公主的心思更好琢磨。
他们分明相爱,却因某种原因不能诉说衷肠,就连接吻也带了些抵死缠绵肝肠寸断的意味。
我常常给秦公子使绊子,他也不曾在意。我不是太子那种蠢货,自然不会蠢到觉得他软弱好欺,只是他不将我放在眼里罢了。
恼怒之下,便也没了和他针锋相对的心思了。
我也想着该如何复仇,父母的音容笑貌我未曾忘记,那是午夜梦回时唯一将我折腾得翻来覆去的东西。
也曾想象过手刃公主的样子,可是我一想到她那双带着欺诈性无辜的眼神,便卸下了劲。
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曾是我的遥不可及,若我未曾投胎到皇城,想必也能过着想过的日子。
我看得清所有人内心的黑暗与挣扎,看见了秦公子的屈辱不甘与柔情,他和很多接近公主的人不同。
多得是人血染白袍自地狱而来,我也不例外。
多得是人本能地被美色吸引,欲亲近公主将她拽下神坛共同沉沦,我也不例外。
但是秦公子不一样,他要拉她上岸。
多可笑,自己分明也不在岸上。
秦慕和我们都不同,而公主和所有人都不同。
她世无其双,活得最沉重也最纯粹,从末路中生出无尽赤诚和悲悯,端得确是一副热心肠,可感慨万千、惊才艳艳,却受制于长公主的身份,进一步不得,退一步粉身碎骨,只得带着一身热心肠却冷眼睥睨天下。
我和秦慕都看到了她上位者的悲悯情怀,秦慕为此付出深重代价,愿她功德圆满。
而我嗤笑一声,笑他的痴傻。
他分明无心复国,长眸所及之处,皆是宋婉如。
真是,空有满腹经纶,本该在乱世中翻云覆雨争一杯羹,却甘愿匍匐于公主之下,做她的裙下之臣。
公主唯在他面前变得不像是宋婉如,一颦一笑,皆是发自内心的纯粹。
我读懂了她的纠结,她向往皇城外的世界,却被凡事所扰,不得不争权夺位。
我想,她这样活着或许是比死了更痛苦。如此,我便有着报复的快感。
让我愤恨的是,她忘了我是谁。沈家上下多少人的性命,被她轻飘飘地抛在脑后。
虽然,那些都是想取她性命的。
后来她将我撵回了太子身边,我刺杀她的任务失败,自然在太子那吃了点苦头。
看得清一切,我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活得太通透,总归是不好的。况且,我看不清自己。
我到底没有对她下手,一来容易置太子于危险中,二来公主武功不在我之下,又对我防备重重,委实困难,至于到底和公主那双清亮的眸子有没有关系,我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我再没见到她,听说她挂帅亲征,将西狄打得七零八落。
听百姓赞颂她运筹帷幄,处之泰然,先身士卒,天下无双。
显然有了功高震主之势,哪里还有那些年不好的名声?
她还真是有些手段,舆论瞬间转变了方向。
相比之下,那便宜太子就有些蠢了。
刚愎自用者,必不得民心而失其天下。我从未跟太子说过这些,不过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竟软禁二皇子,收了玄铁,将宫中禁军调为己用。只是暗自得意间,自然看不见二皇子眉宇间的嘲弄和怜悯。
他暴虐无度,连年的备军加税将京城百姓惹得苦不堪言,大厦将颓,却悠然不知。
我没有跟他说这些,凡夫俗子,心胸狭隘,他不会明白的,在他手下做事,无非是报了前些年他对沈家的照拂之恩。
我看着宋婉如手刃生父,眼神很辣决绝,就连太子残忍地说出真相,她也不过只是不屑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仿佛天地间皆为蝼蚁。
而她是天地的神明主宰。
我知道她落在太子手里不会好过,鬼使神差地向太子要了她。
我多想看看她炽热纯粹的眼神,可是她在面对我时从来不是目含慈悲。
她悲悯众生,只是她爱恨分明,我不在她眼中的众生之列。
「恶心。」
她如此说我。
我确实恶心,我也觉得。
竟然对一个灭门仇人,失去了杀心。
我究竟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过往的仇恨和面对她时的希冀,到底糅合在一起,辨不出情绪了。
将她关在水牢,是想免她平白遭受了狱卒的玷污,可是没有想到她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怕水。
我于她意识混沌间将她唤醒,她崩溃地喊着秦慕的名字。
我不懂,我和秦慕分明是同类人,她缘何执着着他。
问出口的时候,我便恍然明白了。
在这个吃人的世界,秦慕是她的光,所有人都想和她共同沉沦,唯有他始终清醒,想和她一起上岸。
她哭着求我,求我放她一条生路。
「可是你何时放过沈家一条生路呢?」
我如是问。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我第一次发觉我似乎错了。
她不是施暴者,在那场灭门惨案中,她一直以来都是受害者。
究竟是谁错了?
沈家举家出动取她性命,那时她刚刚回南芜,不过十几岁。
我的手搭上她的腰带,轻轻一扯。
究竟是谁错了?
眼前是我恋眷的身体,曾经我迫切地想得她。
可是如今,她在那一瞬崩溃大哭,我心底好像有什么崩塌了。
她不该这样的。
这样风光霁月的人,是天下的神明,纵然我不在她救赎的名单之列,我也不忍心让她彻底在这日崩溃。
她合该有无限美好的人生。
我幼时第一眼见她便如是想。
她和宫里的人都不一样。
终于我还是默默地给她系上了腰带,吩咐狱卒别将水没过她。
我想通了很多事,也看清了我自己,只是不知我该如何赎罪,只得仓皇地跟她说句「对不起」。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又有什么用呢?
她恨极了我,这样也好,至少我也是不一样的吧。
我从来没想过让宋恪当皇帝,我虽然无心,但倒也良心未泯,知道这天下之主合该是宋婉如。
那日我带着钥匙,本想放她出来的。
谁知已经有人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解救她。
她穿着宫女的衣服,眼角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
有人用性命还她自由,为她登上至尊之位铺好了道路。
我知道没我什么事了,可我还是想送送她。
出了水牢的时候,我将明月剑还给她。她如此名,合该如明月般无瑕耀眼。
她苍白着嘴唇,却道会记下这个屈辱,要将我剥皮抽筋。
我无奈地问她,是不是这样就可以记住我一辈子了。
自然我不会跟她说我为她打点的那些事,这些跟对她的伤害比起来算不了什么,不必邀功。
我知道我是必死的,其实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该和沈家一起走向灭亡了。
受她之恩,多活了几年,如今放她一条生路,全她帝王之梦,也全这世间一个盛世太平。
哦,我差点忘了,她是没有帝王之梦的。
可秦慕似乎身受重毒,纵观天下也无人可以坐这帝位,只怕她余生都要不安宁了。
她没个好结局,可是我也开心不起来了。
太子发现她偷梁换柱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唯一的筹码都没了,所有人都劝他收手。
只是他向来养尊处优又刚愎自用,所有的事都是以他为中心,哪遭遇过不顺和失败?偏执阴翳的性格使他剑走偏锋,竟绑了水牢里的那具瘦小尸体,来大殿前和众人叫板。
殿外黑压压的一片,皆是重兵。
十一楼、北芜、南黎。
而殿内的禁军也随着宋裴清的到来当场倒戈。
太子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但我终究没有背叛他。
当他被千夫所指、当天下人唾骂他的时候,我本可以借此脱身,可我却站了出来,站在他身边。
而他恨我没有将宋婉如看管好,把一切失利的原因推到我身上,一剑将我贯穿。
我没有躲,一直看着面前生龙活虎的宋婉如。
这才是我的长公主,明媚动人,只是不对我笑。
这剑还太子的恩情。只是公主,那些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再没命还你。
你说要手刃我,可再也做不到了。
你说要将我剥皮抽筋,这勉强是可以的吧。
她冷冷地看着我,仿若在看一块石头。
眼中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怜悯,没有悲痛。
她身边多得是鲜活的东西,此刻终于站在了阳光之下。而我不过是见不得光的老鼠,真真正正也将永远活在黑暗中。
我们不是一路人。
她释怀了与我的恩怨,再看向我时,只有陌生和疏离。
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一如年少,惊鸿一瞥。
「姐姐,对不起……」
我终于还是放下一切,在生命的尽头救赎了我自己,是死亡,更是解脱。
终此一生,我从未爱过什么东西,除了那双眸子中的赤诚。我亦是冷眼看世间,却唯独见不得那双眸子沾染上愁绪。
或许,我并非无心之人。
大道很远,高位很冷。此后,姐姐多多保重。
番外三:中秋(1)
中秋佳节,华灯初上,夜未央。
我懒懒地侧坐在画舫边,半个身子倚着身边人。足下轻点水面,便漾开一阵涟漪,月影晃动,又趋于平静。
江南的气候极好,冬暖夏凉,连秋天的晚风都带着温热,四处氤氲着岁月静好的气息。
人闲车马慢,一步一安然。相互试探、针锋相对的那个中秋也不过在几年前,而朝廷里的那些云诡波谲、沙场里的那片刀光剑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秦慕侧眸看着我,将剥好的橘子送到我嘴边。我回过神来,顺势往他身前一倒,稳稳得落在他怀中,得寸进尺地伸手抚过他的唇,巧笑嫣然,「慕哥儿,我要你喂我。」
「这不是喂吗?」他假意听不懂我的话,扬了扬眉,将半个橘子塞到我口中,低头吻上我的眼角。
浅尝辄止。
我意犹未尽地看着他,而后气恼地拿开碍事的橘子,另一只手扣在他的后脑勺上将他狠狠地压了下来。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在我唇间辗转厮磨,唇齿相依间,那双深深的长眸似乎是带着无限缱绻,写不尽温柔。
那年中秋我也曾跟他接吻。
那是我们的初吻,在众多皇家家眷面前,荒唐又离奇地书写着我的纨绔不堪。
不过是蜻蜓点水又青涩无比,但也并非心下毫无波澜。
那时我深陷泥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也想让我年少的光终得以功德圆满,就算是魂飞魄散也甘之如饴。
我早就对黑暗腐朽的日子失望透顶,原以为我们的故事将终止于某个平淡的日子,我悄然死去,而后他满身荣光,俯瞰天下,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最后我们终得圆满,我不敢再深深回想他为了今日做了什么。
那三年相思之苦,也并非全然只有我煎熬。
「京城很远,别再想那些。」秦慕离了我的唇,轻轻地为我绾了半散的青丝,又在我耳边落下一吻,「白落川,你不欠任何人的。」
我只觉耳边一痒,立马红了耳廓,鼻端涌起一阵酸楚,又堪堪被我压下。
原生家庭带给我的影响实在是太大,太多的颠覆也不是他一两句宽慰便能烟消云散的。
不是我还是点了点头。
「走吧,有几个故人来江南了。」
他拉我起身,温热的掌心传递出的真实,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而如今我终于可以从容地接受这一切。
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问道:「是谁啊?」
「还有谁?这么闲怎么想都是白楚河他们。」秦慕扬了扬眉,拉着我往前走。
我轻笑一声,手指在他掌心打圈儿,「慕哥儿,他们云游四方,这次竟然得空来江南了。」
「也不是,专是为了你。」他抓住我使坏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我忽的想起夏初雲最是看秦慕不顺眼的,总觉得他带着一肚子坏水潜伏在我身边韬光养晦,数次建议我除之而后快。
秦慕自然也看她不顺眼,明明可以不告诉我他们来江南找我这事。
如此想着,我便不由得弯起嘴角,调侃道:「你们倒是冰释前嫌了?」
「还不是为了你。」他领我至另一个画舫外,彼时月色正浓,明月如大圆盘一般挂在天空一角,如玉的光辉倾泻人间,与数千盏孔明灯交辉相应。
我心下一动,顺着秦慕的目光看去,小小的画舫内正坐着几人。
四年多了,他们还是老样子。
不过他们旁边那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个小孩啊?
「等你许久了。」夏初雲遥遥对我招手,红烛的光撞入她的眼中,宛如一片星河。
而月色正好,那轮圆月倒映在河水中,有微风拂过,扬起一片涟漪。
「我这不就来了。」我抓起秦慕的手腕小跑过去,纵是多年未见,那深厚的情谊也未曾削减几分,如今在花好月圆之际反倒是多生了几分感慨。
那些事情真的已经很远了。
白楚河为我们斟上茶水,秦慕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先前多有得罪的,还望秦公子不要放在心上。不知家姐一生坎坷,多亏得你照拂。」
「阁下哪里话,」秦慕伸手揽过我,揉了揉我的脑袋,笑道,「落川自小聪慧,纵是没有在下,也未必见得会过得不好。」
我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白楚河以家姐称我,秦慕便强调与我自小认识,这两人明里暗里还是争来斗去。
「好啦,你们也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多年未见,你们倒是有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了。」
我笑着看着那个小孩,总觉得亲切万分。
那个小娃娃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用着稚嫩的声音颤颤地唤了我一声「姐姐」。
我没由来地对这小娃娃喜欢得紧,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光滑的小脸,「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叫小钰,夏初钰,你小姨娘的女儿。」夏初雲也捏捏她的脸,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一头雾水了,只知母后是十一楼的人,只是我对十一楼也不甚了解,又何时来的一个小姨娘和表妹?
我还以为这个小娃娃是夏初雲生的呢。
「十一楼势力盘根错节,我一时也说不清,这丫头的母亲前些年闭关修炼去了,才把她托给我们养着玩。」
「原是如此,」我看了看她和我有几分相像的眉眼,又看了看夏初雲的,笑道,「初雲,那我是不是也该唤你一句表姐?」
夏初雲微微愣了一下,思索了半晌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我们三个本无缘,全靠我母亲剪不断理还乱的身份才在皇宫里相遇。
一个不忍姨娘深宫哀戚,翻墙入宫陪伴;一个随着自己的父亲入宫,在深宫偶遇了自认为是同父异母的姐姐。
而后我们在那一方天地玩闹,他们倒是青梅竹马成了一段佳话。
所有的缘分交叉相汇,最后都化为儿时旧梦的一个点,那是我开始的地方,也是我人生转折的地方。
我不止一次想象,如果没有遇到他们和秦慕我该当如何。
于幼时惨死深宫,无人问津,或踩上累累尸骨,大权在握,如宋恪暴虐无常,阴晴不定。
秦慕在暗处紧紧握着我冰凉的手,十指相扣间我忽的回过神来。
谁都是生活于各种水深火热间,曾浮不出水面,亦无法完全沉沦。而今千帆过尽,先前所有不幸的假设都不成立。
所以我不会变得面目全非,因为我一直是被爱的那一个幸运儿,永远也不会输。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