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芳心苦

城破那日,我抱着陆亓枫血肉模糊的尸体,脑子一片空白,只是不断地嘶吼着,威胁着,晃动着他的尸体。

右将军宋柏不断拉扯着我求我撤退。

「大帅,陆将军已经殉国,您听陆将军的话,让末将掩护您撤退吧!」

硝烟弥漫,到处是厮杀马鸣,他不得不这样大声求着我撤退,神色很急。

又是让我先撤,为什么总为我考虑呢?为什么呢?

看着陆亓枫那原本俊美的脸上布满了血痕,我突然想起了很多。

想起了他小时候因为抢糖葫芦抢不过我而哭鼻子,想起了他第一次拿不动破阵戟时急的又哭了鼻子,想起了他和苏言溱一起被狮子骢吓哭的时候……

苏言溱,啊,对啊,我的订婚对象。

算日子,应该和表妹完婚了吧。

我放下了陆亓枫,站起身来,脑海里一阵画面掠过,可是却什么都没看清。

提前走马灯吗?我冷笑。

「右将军宋柏听令!」

「末将在。」

「集结残部,死守泉州城,以待援军!」

「是!」

宋柏痛苦地起身去传达命令,他与我深知,没有援军,这是死令。

昌平军以我为首,军纪严明,宋柏就算心中再想劝我,也只得听令。

我手持破阵戟,眼里杀意十足。那日,天边的红霞好似血染一般,在我正要下最后一道冲锋令的时候,陈兵攻了进来。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突围的。只记得自己杀红了眼。比那日狼群的凶光还狠厉,比表妹的算计还可怕,比桥头决裂还坚定。

一步又一步,艰难的背影映照在残阳的余晖下,无力又悲凉……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咳,芳心苦。」

沙哑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流出,我其实早就没什么力气了。

我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精致的玉坠子,雪白的玉染成了血色。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言溱,言溱我回来了,等我……」

「啪嗒」一声,我终于力竭,倒在地上。

我终是放不下言溱,我的青梅竹马,我原本的未婚夫。

一年前……

「当年不肯嫁……额,嫁秋风,无端却被春风误。唉呀,你干嘛打我啊。」

我手抚摸着头被打过的地方,转过身来,一脸的不满。

「呆子,都说了多少遍了。是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你想想看,秋风萧索,当然是被秋风误了啊。」苏言溱耐心地给我讲解,却被我回赠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哎呀你们这些读书人才是呆子呢。我不喜欢读书,我喜欢学打仗。」

「哎,这话可不是……」

苏言溱正要反驳我,被我一下捂住了嘴。

「好了别说了,我去练功了,这书,还是还给你自己看吧。」

说完,我放开了苏言溱,将书丢给了他便扬长而去。

苏言溱接着书,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手指抚上了唇,勾起了嘴角。

我提着破阵戟,来到了前厅的空地上练功。

破阵丈有余,戟身上纹有貔貅,墨色的戟杆透出些许的沧桑。

破阵在我的手里挥舞着,刺,挑,砍,削,动作精准而漂亮,武器与主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陆亓枫提着亢龙枪款款而来,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相。

「阿嫚,听说你最近要改行做文状元,读什么之乎者也。可有此事?」

我见着来人,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伙计,对陆亓枫的话很是不满。

「谁说的,才没那回事。」

「好啊,那就拿上你的破阵戟,跟我的亢龙枪过上几招啊。」

说完还没带我反应过来,陆亓枫这臭小子便提枪攻了过来。

我与陆亓枫两个人你来我往,一时间难解难分。

远处的苏言溱看着互相过招的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亢龙破阵,天下无双,这番风景,确实羡煞了旁人啊。」

苏言溱拿着书在长廊下背诵,时不时地往我和陆亓枫这里张望。陆亓枫感受到了视线,不禁勾起了嘴角。

「你再不停手,你家那位妒夫就要望眼欲穿了。」

闻言,我停了手,向苏言溱那里看去。

「哪有什么望眼欲穿,人家不是看书呢吗?别废话,赶紧再来再来。」

「别别别,刚刚言溱的眼神当真是要杀了我的意思了。都正午了,你们赶快去吃饭吧。」

「你就是诓我分心,好再胜我一招。」

「他没诓你,随我去吃饭。」苏言溱径直过来直接拉着我离开了。便是我嘴上还想说什么,也只能闭嘴了。

饭桌上,苏言溱将鱼肉挑好刺后放到我碗里。

我一边吃一边笑着看向苏言溱说道:「你真好看。」

「油嘴滑舌。」

「吃饭自然嘴巴会油,你帮我擦掉不就好了。」我继续笑着看着苏言溱,只觉得这家伙怎么看怎么好看。

苏言溱听后,停下手中的动作,放下碗筷,就在我以为他生气要打人的时候,唇上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我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苏言溱。

「你,你…….」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了?」苏言溱继续没事人一样挑着鱼刺。

「你,你损我清白。」我的大脑终于反应了过来。

「你已及笄,我已加冠,自小订婚,不会损你清白。」

「你一向守礼,你刚刚,不合规矩。」

「我早已当你为妻子,更何况……」苏言溱放下筷子,眼睛盯着我,握着我的手认真地说道。

「你是我唯一的例外。」

我别过头,不敢看他,心砰砰直跳。我从未见过苏言溱这个样子。

「如果你只是为了完成唐老将军的遗训,又碍于礼法,那自然不必为难,生辰帖交换回来就好。」

我家与苏家是世交,自小我们就被两家的长辈做主订了亲,交换了生辰帖。

「阿嫚,看着我,你心悦我吗?」苏言溱将我的身体转过来,深情地看着我。

听完,我的脸瞬间像煮熟了的虾子,红透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未想到,向来守礼的他,居然会这么直接地问这样的问题。

「嗯。」我对上那深情地桃花眼,坚定地回答了出来。

「当真?」苏言溱喜上眉梢。

「当真。」

「哈哈哈,真的是太好了。那阿嫚,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等我把右将军宋柏提到右翼军统领的时候,我就去奏请陛下,换成个京畿守备军的教头闲职,再与你成婚。这样就不会经常不回家了。」

苏言溱紧紧抱着我,身体都有些颤抖。我慢慢抚上他激动的背,心里觉得一暖。

一向循规蹈矩的他,从不喜形于色,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开心的他。

「不过我觉得,亓枫的婚事也应该加紧了。」想到那个臭小子,我不由得想看到他娶妻被管教的样子。

「他的婚事,你很在乎?」苏言溱好看的桃花眼里满是怒气。

「对啊,亓枫是我兄弟,为何不在乎?」

「那是他侯爵家的婚事,自有圣上定夺?」

「那总不能委屈亓枫娶个他不心仪的姑娘吧。」

「他心仪与否,你又知道了?」

「这怎么好端端发这么大脾气?」

苏言溱不再言语,也不再看我。他这样子我反倒有点明白了。

「可是醋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见苏言溱的耳朵尖上带着红,我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与我是过命的兄弟,你是我的心上人。」我放柔语气,拉着他的手。

「那你以后不要再在意他的婚事了。」苏言溱起身将我抱在怀里,我亦回应了他。

「你若不喜,那我便不管了。圣上是他亲表舅,又不可能害他。」

「好。」

为了补偿苏这个小醋坛子,他竟然让我一动不动坐了一天,换了好几套衣服来让他为我作画。

这一画便是十幅,幅幅不同,神采各异,还被他亲自督促了全部挂在议事厅和卧房才算作罢。

我问他为何只画我,怎么不见画别的姑娘,他只轻笑回复道:「除了上朝就是在翰林院修书,见到的不是我娘就是宫女,自是阿嫚生得最俊俏啊。」

是日,惠风和顺,我按时来亭间与苏言溱相会。离老远便听见悠扬的琴声,心下觉得有些奇怪,加快了脚步。

只见,亭子的长椅上坐着一着水蓝色纱裙的女子正弹着七弦琴。三千青丝束于胸前。肌肤胜雪,面若桃花般,似玉砌成。长眉入鬓,双目含情。因着初见生人,双颊红晕乍现,樱唇微启,浅窝盈盈,煞是好看。

「绾瓷?」我跑到二人跟前,擦着额头的汗,脸上写满了惊讶。

那姑娘是我的远房表妹,上京游玩,在我府里小住着。

「阿嫚,怎么满头大汗的。」苏言溱从怀中拿出方巾,替我擦拭着。

「军营今天太忙了,我怕你等着急,就一路跑过来了。」

「原以为表姐只在军中交往,怎么,不曾想也认识苏学士这般风雅之人。说来也巧,我正弹着琴,便见苏大人过来了,于是便聊了两句。怎知你二人居然熟识得很。」

「聂姑娘的技艺甚好,如今偶闻姑娘奏曲,方觉得遇着大家了。」

「苏大人谬赞了。怎敢当大家二字。」

我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己完全插不上话,心中有些气闷。瞧见聂绾瓷那一身水蓝纱裙,再看看自己身上这黑色劲装,便更觉得生气了。

我自小着男装,女式的裙袖太长,又容易破,非常不适合练武。

「光顾着和苏大人客套了,表姐不会怪罪吧。」

聂绾瓷欠身一礼,仪态大方,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但是我又说不上哪里觉得怪怪的。对上聂绾瓷那有些深意的笑容,看的我心里很不舒服。

「阿嫚性子很好的。」

「是这样的吗?我还以为像姐姐这样的女中豪杰,性子大多会比较冲呢。」

我眉头拧成了「川」,分明是我们不拘小节,怎么反而是军人脾气大了,这叫什么话。我只觉得头顶隐约要冒烟了,但是话茬子就是接不上。

「小姐,小姐。」玉钏拿着披风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小姐,披风来了。夫人担心你,唤你回府呢。」

「如此,那绾儿先回去了,表姐与苏大人慢聊。」

说完,聂绾瓷便在玉钏的搀扶下回去了。

「还看啊,人家都走远了。」我撩了下衣摆,便坐在了长椅上,调笑地说。

「平日里总说你没见过别的姑娘,如今见了,如何?」

闻言,苏言溱笑个不停。见我满头黑线,就收了笑容。

苏言溱见我不说话了,便缓缓将我转过身来对着自己。

「见了便只是见了罢了。」苏言溱温柔地说。

我本以为诓了苏言溱答应补偿我去香满楼搓一顿,却不曾想,南方的陈国最近不安分了起来,所以基本上日日吃住在军营练兵。

我盯着面前摆着的巨大的裂开嘴的馒头,只觉得自己也跟着裂开了。陆亓枫适时地给我递了一碗水,「等过几日轮休宋将军来盯的时候,我带你去香满楼好好补补。」

「真的?那你一个月俸禄就保不住了。」

「没了就没了。」陆亓枫满不在乎地说道。

真是难得啊,一直都气不过我压他一头,逮着机会就要剥削我俸禄的陆亓枫竟然也大方起来了。

「臭小子是不是背着我藏私房钱了。」

「嚯,不识好人心,我这不是心疼你么。」

我欺身上前,压住陆亓枫的手,挑起他的下巴让他与我对视。「不错啊,学会疼人了,说吧,相中哪家姑娘了。哥哥替你去说道说道。」

「我…..」陆亓枫只觉得脸上烫的慌,想别开我的视线,奈何我却捏着他下巴不让他动。

「你什么啊?呦,还脸红了。」我继续调笑着。

「大帅,宋将军说他后天有……事。」传令营的新兵蛋子没规矩地就这么闯了进来,正好看见了我跟陆亓枫两个人怪异的姿态。

「去领十军棍吧。」我从陆亓枫身上起来,拍了拍铠甲。

「是。」那新兵逃也似的就冲了出去。

「真麻烦,轮休,轮个屁!」我没好气地又坐在饭桌边啃上了馒头。

宋柏这个臭小子又趁机偷懒,想到还得在军中几日,我也懒得调戏陆亓枫。继续跟着自己手里的开嘴馒头斗气。

「你说我把宋柏提到右翼军统领如何?省着他天天偷懒。」

闻言,陆亓枫并没有回答我,也没有看我,我有些奇怪,再想问他的时候,他便起身说去教练场了。

我心中更是疑惑,特别想抓宋柏那小子来军营当面问问,是不是与陆亓枫有什么矛盾。如若真是有什么矛盾,那此事还真是不太好办。

况且,我也不知苏言溱这些日子怎么样,我这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把宋柏提到右翼军统领。想到这里,我就放下了那干瘪的馒头,躺在了床上。

军中日子虽然苦,但过得也快,没几日宋柏就来轮班了,我安排好事情,骑着冷锋,快马从军营赶去了学士府。陆亓枫在后面都追我不及,他本想的是带我去香满楼的,可是香满楼哪里有苏言溱重要。

我本以为苏言溱会同我一样想念彼此,不曾想进了学士府,便瞧见苏言溱在指点着聂绾瓷作画,我心里稍有不快,快步走到二人跟前。

直到我走近了,苏言溱这木头还没发现我来了,倒还是聂绾瓷先见到我与我行礼。

我正疑惑何时她与苏府这么来往密,聂绾瓷就先说明了缘由。原来是苏夫人怕她一个人在我府上闷,让她来苏府多走动。只是这样一来我就更加疑惑了,为何她与苏夫人关系这么好。

「表姐不必担心,绾儿与苏夫人一见如故,说得上好些话。夫人待我极好,你看,连带着苏大人也对我照顾有加,表姐就放心吧。」

听着聂绾瓷句句戳心的话,再看向她那得体的笑容,我真是无处发泄心中的烦闷。心中又很是疑惑不解。怎么,你聂绾瓷来我未婚夫府上走动,还与我未来的婆婆关系好,这是什么意思?司马昭之心!

苏言溱却并未察觉到我的疑惑,见我额角有汗,便掏出方巾来为我擦拭。我见那方巾不是我先前送他的那条,心里就更加不满了。

我心里急,却又不好直接讲,苏言溱那木头却一点脸色也不会读。就在我郁闷不已的时候,聂绾瓷倒是端来了茶点与我分享。

「表姐还是那么忙啊。这是绾儿做的芙蓉糕,你尝尝,苏大人刚说好吃呢。」

我正觉得那芙蓉糕甚是美味,被她这样一说,差点噎住。

「你慢些吃,好吃也不能如此囫囵。」苏言溱见状过来给我捶背顺气,我只觉得头顶要冒烟。

「表姐放心吧,绾儿会照顾好苏大人的。」

听完,我实在受不住了,放下糕点,正要发作,苏夫人便来了。

「苏夫人怎么不好生躺着,要出来走动,也要唤绾儿过去扶您啊。」聂绾瓷上前去扶住苏夫人的胳膊,好生照看她坐下。

苏夫人身着华服,面色比前些日子我来拜见的时候要红润些。见着聂绾瓷上前搀扶,连忙紧紧握住聂绾瓷的手,喜笑颜开。我还真是有些意外她对表妹的态度这么好,因为苏夫人出身名门,眼界极高,心气也高,一般人家的公子姑娘的,都是看不上眼。我也就只见过她对陆亓枫和福欢公主这个样子。这就更让我重新打量起来了聂绾瓷,只觉得我这个表妹还真是不简单。

「听下人说你来了,想你得紧,就出来了。我这身子好多了,还多亏了你前几日送来的几副珍贵药材。溱儿,还不快谢谢人家。」

「谢过聂姑娘。」

「苏大人太客气了。」

「你们两个啊,怎么看怎么是一对璧人。真好。」

「娘,你在说什么呢!阿嫚也在这里。」

苏夫人瞥见了我,脸上的笑容顿时散了一些,我起身行了拜礼,也没说什么。苏夫人自小就不喜欢我,嘴再怎么甜也没办法,索性也就不怎么说话了。

苏夫人见我行了礼,也就没再理我,继续与聂绾瓷寒暄着,聊些家常。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三人在那边谈笑寒暄,自己什么话也插不上。那样子好像我是个外人一般。

我低下头不语,默默地喝着上好的龙井,我一喝就知道这茶叶也是聂绾瓷送的,和府里她带过来的一模一样。

我本打算就这样默不作声,不曾想,聂绾瓷邀请我和苏言溱一起去参加城郊紫竹林别院的诗集会。

我只暗道不好。我本想着拒绝,可苏夫人倒对这件事上心得很,很想让苏言溱借此机会,看看京城才子的风采,也好在京城多结交人脉。

「表姐,那诗集会,只需得背诵一首诗便可以进去的。你虽出身行伍,但是表姐向来聪慧,定会与我和苏大人一同前去的。」

聂绾瓷这冷不防地一句话倒让我彻底没办法回绝了,她就是算准了我不可能在苏夫人面前露怯。我只得赔笑着回着自己会背《芳心苦》。那背得半熟不熟的《芳心苦》,要不是苏言溱喜欢,我绝对不会背。之乎者也,本就不适合我唐嫚。

婉拒了苏言溱要帮我把关背诵的好意,我回家便开始拿着贺铸的诗集,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谁来我都不见。离诗集会还有三天,我就不信,三天还背不下来一首诗。

到了诗集会的日子,我「腾」地从床上惊醒,由于整日整夜地背诵那《芳心苦》,严重睡眠不足,我终究是起来晚了。

一阵手忙脚乱的穿戴,外衫还未穿好,我就连忙骑着我的狮子骢朝紫竹林别院那边赶过去。

到了别院门口,我翻身下马,来人见是我,就觉得诧异和不解。我正要进去就被拦了下来。

「唐将军?您莫不是走错了地方吧?」那门迎我见过,是魏尚书家的管家。

我心里只觉得可笑,那魏老头当年只是个穷秀才,考了十二年都未曾入会试,还是爷爷怜他,收做了门生,不知怎的就被圣上看中封了个闲职,如今晋了尚书,年过花甲还来附庸文雅?比我这武官还可笑吧。

「魏老能来,本将军为何不能?」

「这儿是圣上亲封的别院,专供京城的才识学子绘画作诗之用,唐将军几时也对诗词歌赋起了兴致?」

没错,我朝向来文官与武将不对付,文人也都看不起我们武夫。所以魏尚书家的管家一向对我也是不怎么恭敬。当我说要背诵《芳心苦》的时候,他还不信。

不过,就在我信心满满地要背诵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记得只言片语。

「鸳鸯,鸳鸯别浦,莲舟,蝶……」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完全是不知所云。

「唐将军,这诗集会是咱们京城才子聚集的地方,您还是请回吧。」

「不行,我应了人,今日要进去。」

「您如果背不出这《芳心苦》,那赋诗一首也是可以的。如若不然,你可别为难在下啊。这儿,可不能坏了规矩。」

背诗都背不下来,更何况作诗。我后面排队要进去的人群起了些骚动,议论声不绝于耳。

我心里急得不行,可是越急就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看着那门迎小侍一脸看好戏的样子,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没办法发泄。这里是圣上亲封的别院,事情闹开了对谁都不好。

「唐将军,要不,麻烦您让让?」

听声音很熟悉,我便抬头看向了要我让让的人,真是晦气。

这人是苏言溱的同窗好友,自诩为京城第一辩士,却不过是个编纂史书的小官,从来就对我不待见。

「莫不是苏学士也在里头,唐将军才来这凑热闹的?」许怀玉更加轻蔑地看着我,直戳我痛处。

我忍下心中的不快,不予理会,继续磕磕绊绊地背诵着文不成句的诗,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后面的议论声都能入了我的耳朵了。

「不是那块料还来这里丢人现眼。」

「就是就是,苏家可世代是书香门第,怎么会与武将家结亲。」

「世风日下,唐家无后,竟然女人也要拉去上战场。」

我听着那些议论不止的话,心中委屈不已。我唐家历代忠君报国,平凉之乱的时候,为了保护他们这些文官,杀剩我唐嫚一人,如今却受这番气。满肚子的圣贤书,就读成这副样子。想到这里,我便觉着这别院不去也罢。

我铁青着脸离开了别院门口,寻到一僻静处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生于世,身为女,我还是头一次青天白日遭如此多人当面议论,心中滋味很不好受。从前在军营中,倒还可以靠实力去让将士臣服,可这之乎者也的东西,实在是为难了我。

就在我准备回去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阵闹声。我来到墙角处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这处墙面是属于别院的。不知为何,我就是想见见言溱,担心他是不是找不到我而着急。于是,我便鬼使神差地翻过了墙。

诗集会的场所很是清幽雅静,我寻着声音找到了集会的地方。他们玩的是曲水流觞作诗。

我一眼便在人群中发现了苏言溱,正想打招呼,却见到了他身边的聂绾瓷。

我愣住了。

我甚少见苏言溱笑的这么开心,我嘴上勾起一抹嘲笑,自己的未婚夫却与自己的表妹同游诗集会,好似他们才是天生一对的璧人,自己是那个多余的人。

看着聂绾瓷神采奕奕地在人群中畅所欲言,自己却躲在这暗处,心里很不是滋味。

文官,与武将,听起来就不般配吧。

学士,与富家千金,听起来就很般配吧。

想想自己要靠翻墙进来,就只觉得自己好笑。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二人,等到反应过来,就只看到聂绾瓷掉到了湖里,苏言溱赶紧跟着跳下湖中。我从未见到苏言溱如此紧张的样子,他从未这样担心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想上去阻止苏言溱。

诗集会的人们乱成了一团,会水的下人也跟着跳了下去救人。苏言溱在湖水里,将不断扑腾的聂绾瓷抱在了怀里,带着她浮起来,游到了岸边,众人将他们二人拉了上来。

二人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苏言溱赶紧接过下人送来的干衣服为聂绾瓷披上,聂绾瓷紧紧抱着苏言溱,哭地梨花带雨。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变故,我从未见到苏言溱这么紧张一个姑娘,不是已经救起来了?为何还要紧紧抱着不放手呢?我甚至很是疑惑,落水的惊吓有这样大的反应吗?

「苏大人,您可得紧着聂姑娘,湖水刺骨,聂姑娘身子弱定会着凉,还是赶紧将她抱到小筑里更衣吧。」

「这怎么使得,男女授受不亲。」苏言溱惊吓着回答,才反应过来抱着聂绾瓷,连忙放了手。

「言溱,你这是怎么回事。聂姑娘此番被你英雄救美,你还不赶紧着表现?」许怀玉的嘴脸还是那么令人讨厌。

「许兄,话不能乱说,聂姑娘是阿嫚表妹,我们二人岂会有那些?不可不可。」苏言溱推拒着。。

「有何不可,方才我在那门口,见到了唐将军,她背不出诗,被拦在了外面,让好些人看到了笑话。那等粗鄙女子,言溱你又何必放在心上,聂姑娘知书达理,温柔脱俗,你别那么不识好歹。赶紧送人家过去啊。」

「你说阿嫚被拦在了外面?」

「可不是!所以,苏大人还是早些断了孽缘才好,聂姑娘还等着呢,你别磨蹭了。」

周围的子弟对这种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戏码乐见其成。苏言溱呆呆的拒绝着,他越是推拒,周围的人越是起哄。

我飞也似的逃出了别院,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苏言溱看到我。看到我那么没用地需要翻墙才能进来,看到我被众人奚落议论,看到我被所有人讲不是他的良配。

离开之后第二日,聂绾瓷主动上门,我深知她来绝对没有好意,但是却也不能不见,毕竟下人们还看着呢。

「表姐气色不佳,可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聂绾瓷一脸关心地看着我说,让我完全不知道如何使脸色给她看了。

「没什么事,就是昨日夜里着了凉。」我抚着额头,捏了捏晴明穴。

「表姐!」

聂绾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着实让我惊慌失措。

「你这是做什么,你先起来说话。」

「表姐,你要帮我啊。如果你不能帮我,我就真的没办法见人了。」

「你先起来说。」我想先将她拉起来,不曾想被甩开了手。

「表姐,想你也听说了昨日紫竹林别院之事。我失足落水,是苏大人将我救了上来,我二人湿身相见,绾儿已经失了清白,再加上昨日好些人在旁指指点点,绾儿如若不能嫁给苏大人,可就真真没脸再见人了。而且,绾儿其实早就心仪苏大人,求表姐成全!」

我听完只觉得头大,先前还能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如今情敌主动要求逼我让步,我觉得可笑。一想到昨天她贴苏言溱那么近,更觉得气急了。

「贞洁不是要的,是自己给的。贞洁丢了谁都给不了。」

面对着我的挖苦讽刺,我本以为一向柔弱不能自理的表妹会知难而退,谁知道她却变本加厉,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表姐,苏大人待我甚好,你也都看在眼里。苏大人并不是对我无意的,表姐不要因为善妒而坏了绾儿的幸福呀,表姐,您就答应我吧。」

聂绾瓷哭的梨花带雨,我却一点怜悯之意都没有。我只觉得那面目有些可憎。

「我与言溱自小订亲,也是我唐家遗训,怎可因为这件事就要让步于你?」

见我如此顽固,聂绾瓷也不再做戏。

「表姐,您的终身大事,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聂绾瓷擦了擦眼泪,从地上起身,脸色变化之快让我叹为观止。

「唐家掌管昌平三十万大军数十年之久,虽世代忠良,可谁不想把兵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呢?皇家子嗣凋敝,如若靖安候一脉与唐家结亲,那圣上便会高枕无忧了。」

我的脸色简直难看得要命。她这一番话,可着实惊到了我。怪不得先前苏言溱紧张我在乎陆亓枫的婚事,原来圣上早就有将我赐婚给陆亓枫的想法,这样昌平军的兵权就掌握在了圣上的手里。

我只怪自己从不收敛锋芒,不懂揣测圣意。如若早些卸了兵权,怕就不会出这等事了。怪不得苏言溱明知我对陆亓枫无意,每每还是会醋上一醋。

「表姐真以为我是上京游玩的?唐家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的。表姐还是尽早做打算,将苏大人让于我才好,否则,就不仅仅是失了你自己的脸面那么简单的事了。」

闻言,我虽心里大吃一惊,却强装镇定。更是怀疑聂绾瓷和苏言溱的关系。

许是看出了我眼里的想法,聂绾瓷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苏大人夸绾儿的手艺甚好,那方巾,他用着习惯多了。」说完,聂绾瓷便带着胜利的微笑离开了我的房间,留我一个人石化当场。

我兀自在家里烦的要命,每每想到苏言溱用着聂绾瓷缝制的方巾为我擦汗,就觉得后悔,为何当日不直接讲出来这件事,自己也就不至于像个无头苍蝇一样。

正懊悔着,突然管家来报,说是聂绾瓷被一波匪寇劫了去。那帮人表明自己是凉坡山的人,并且指名道姓让我一人前去营救。虽然我与她不和,但是也不能见死不救,于是便翻身上马独自一人前去。

因为身体缘故,我并没有骑狮子骢来凉坡山,所以到山上的时候,天边已经全黑了下来。

山路崎岖,夜晚的凉坡山寒冷异常,时不时会听到猛兽的叫声。突然,我看到面前有几道暗绿色的光芒,马儿不受控制地开始乱踩蹄,心中暗自叫到不好。

我点燃了火把,火光照亮了周围,看清楚四周状况的我立刻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被狼群包围了。大抵三十来只的样子。狼群眼里的凶光让久经沙场的我也不免胆寒。

马儿躁动不已,我体力本就不多,无法控制着缰绳,只一下,马儿便跑了出去,狼群顿时就扑了上来。我拿着破阵戟与狼群厮杀。

那畜生狡猾得很,先是一个个上,探清我的虚实后便三五只一起攻过来。我只暗自骂着自己为何没有骑冷锋出来,要是冷锋,绝对不会惧怕狼群,也可以带自己很快脱离险境了。

我艰难地挥动着破阵戟,手上渗出了血,动作也变形了,好几次招架不住,被畜生抓伤了好几处。

我运功震掉了好些树叶,用火点了起来,以此来震慑狼群。可那帮畜生并没有打算放过我的意思。我艰难地拄着破阵戟站起身来,就往山下跑。畜生跳过火圈,迅速朝我奔过来,我边招架边逃,不小心便翻下了一个大山坡,腿撞到了一处树干上,我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我痛得快失去了意识,想勉强自己站起来,可是身体完全不能动了。

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才想起今日是十五。从前练武的时候,每月只有十五月圆才可早些歇息。父亲因为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对我倍加严厉。他深知,女儿家从军要更加坚辛,所以训练我的时候从不心软。可爷爷心疼我,每次都会在那日带我去香满楼。爷爷总是对我特别好,苏言溱也是,会背着苏夫人偷偷溜出来一时辰陪我。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知作何滋味。我不想死,因为我放不下。我期待着言溱来救我,可我也明白,言溱不会来救我。

其实我是怕黑的,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便是随冲锋营夜袭,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们蹲守了大半夜,冻得身上僵硬,发起冲锋后,我们才知晓谍报有误,我们中了埋伏。将士们护送着我杀出重围,我踩着他们的尸体,连滚带爬地躲进了深山。爷爷找到我回去的时候,我眼见爷爷将父亲骂了足足三个时辰。从那以后,我其实就怕黑,只是我从来不敢表露出来,因为我是唐家的人。我不能怕。

夜色越来越深,我痛得没了知觉,身上越来越冷。

「言溱,言溱,救我,救我。」我摸出了信号弹,再次拉了响环。

这是我最后一颗信号弹了。

我很想哭,觉得自己好没用。既救不出表妹,又救不了自己。可我不想死。

「言溱,救我。」我快失去了意识了,喉咙里全破了,发不成像样的声音。

「阿嫚,阿嫚,你在附近吗?」

我听到了陆亓枫的声音,想发声求救,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嫚,阿嫚。你们,去那边搜索大帅。你们去那边。」

「啊……」我拼命地想发声,想用破阵去锤地面,却发现自己完全没力气拿兵器了。

忽而,我想起来我身上有小时候陆亓枫送的骨哨,于是摸了出来艰难地吹响了一声,两声。

陆亓枫寻着声音找到我的时候,我流了眼泪。

当陆亓枫抱着浑身是伤的我与苏言溱汇合时,我看到聂绾瓷披着苏言溱的衣服靠在他怀里,只觉得心里一片死寂,晕了过去。

我醒来后从陆亓枫处得知匪寇被彻底剿灭。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苏言溱来看我,我呆呆地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听着他那担心的话,心里再没了往日的暖意。这些话,这样的神情,不是我一个人的。对,并不是我一个人独有的。我被狼群害得快死了,都没有见到他。他选择的是去救聂绾瓷。

我想起了那日聂绾瓷的话,笑了笑。苏言溱问我为何笑,我却不语。能怎么说呢?说自己输了?输的彻底?年少的心动抵不过数日的相遇?我堂堂镇南大将军,不必为了这等事,失了身份吧。

从此,我以养伤为由,对苏言溱闭门不见。陆亓枫倒是时常来看我,给我说些军营的事,偶尔也会提到苏言溱,见我兴致缺缺就不再提及,不过也会偶尔说到,苏言溱被圣上责罚,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紧张问怎么回事,陆亓枫开口笑我还是关心着苏言溱。

「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担心还是会有的,习惯罢了。」对着陆亓枫调笑的神色,我面无表情地回复着。

「你们是怎么了?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倒是不让言溱过来照看你。」

「有些习惯,趁早改了,才不会难过。」

「如此倒是那聂姑娘该开心了。」

「表妹的算计,是我所不能及的。」

「你何时成了这副样子。还是杀伐决断的唐大帅嘛。」陆亓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若他心里有我,就不会是你来救我了。」

我眼角带泪,陆亓枫眉头紧锁,再没说什么,兀自出去了。

花朝节临至,我伤养的差不多,陆亓枫叫我去出去走走,换个心情,我应诺下来。

等到那天,我穿着一身红衣短打,高耸的马尾显得人特别精神。

我如约到了陆亓枫说好的地点,发现他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陆亓枫见我这番打扮眼里充满了惊艳,也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我们一起逛了许多地方,街上摩肩接踵,他好似怕我走丢一般,死命抓着我不放,我也由着他去了,毕竟他小我些,在我心里他就只是个长不大的弟弟。

「阿嫚,吃不吃糖葫芦。」陆亓枫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糖葫芦,送到了我的面前。

看着眼前的糖葫芦,瞧着陆亓枫孩子气的脸上写满了快乐,我心里五味杂陈。去年今日,还是苏言溱带我出来的。我还记得那日他一袭宝蓝色长衫,站在人群里便只能瞧见他一般。路人见我二人一个玉树临风,一个英姿飒爽,都连连称叹。

尤记得,那日他说他想吃糖葫芦,我便全部买下,将草靶子扛了起来,他觉得丢人让我放下,可我偏不。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让他拥有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吧。毕竟,小时候苏夫人不准他吃这些。每回也都是他溜来我这里,我买与他吃。

想到这里,我鼻子有些泛酸。想着过了今日换回生辰帖,便两不干系了。

去年欢笑已成陈,大概就是苏言溱嘴里的遗憾吧。

我正要接过那糖葫芦,却看到了苏言溱。

我朝思暮想的人,我再也不想见的人。

他今日亦是去年那件宝蓝色长衫,只是许久未见,竟消瘦大半,显得很是单薄,全然没有了去年的风采。

我忍下心里种种,接过陆亓枫手中的糖葫芦,正要送入口中,苏言溱便冲了过来。

「别吃!」苏言溱制住我的手。

「苏大人也想吃这糖葫芦?」

「你唤我什么?」

我再苏言溱的眼里读出了震惊,读出了不解,读出了受伤,也读出了无奈。

我想甩开苏言溱的手,可他就是不放开,我暗暗用力,竟没想到一向单薄得他竟然也可以用这么大力气。

我心里的各种委屈顿时涌上心头,为何他可以和聂绾瓷同游诗集会,一同作画,我却吃串糖葫芦也要管。

我赌气,在掌心注入内力逼他放手,不曾想,「咔擦」一声,苏言溱的手被我拧断了。

「你疯啦。」

我松掉了手里的糖葫芦,连忙去查看他的伤势。整个手青紫红肿,断处可以明显感觉得到。

我想都没想,直接抱起来就往最近的医馆走,街上的行人指指点点,可我却看不见一般,只是心里更加心疼了,苏言溱的身量竟比我的破阵戟没重多少。

到了医馆,苏言溱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铁青着脸看着大夫治伤,也不说话,那大夫也大气不敢出一下,整个医馆气氛很是诡异。

在我领着苏言溱出了医馆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我领你去一处地方,好不好。」苏言溱突然打破沉默。

「求你了,阿嫚。」见我正要拒绝,苏言溱便提前开口求我。

这还是他第一次求我,我不好拒绝,便点了点头。

苏言溱拉我上了苏府的马车,我心中很是疑惑为何要带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不知为何就是不太想和他说话,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阿嫚,醒醒,到了。」苏言溱好看的桃花眼里满是深情,我别开不去看那眼神,兀自掀开了马车帘子,跳下了车。

入眼的便是一片旖旎。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花香肆意地扑进我的鼻子里面,轻飔微浮,让人心旷神怡。

我震惊着眼前的美景,没有注意到苏言溱环住了我,我再想挣开,却怕伤了他的手。

「我好想你,让我抱一会。」听着他温柔的话,我没了脾气。

「这片花海,我准备了一个月,可还喜欢?」

「嗯。」我终究是回了他一声,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的颤抖。

「你终究舍不得我。」

「苏大人若没其他事,可否放开本将军。」

「别再叫我苏大人了,我不喜。」

「是我叫的你不喜,还是喜欢别人这么叫你。」

「你何时嘴巴这么利,也不见在我府上这么厉害。」

我知道她指的是那日苏夫人对我的难堪。

「阿嫚,你看着我。」苏言溱将我转过身来,对上他的眼睛。

「我娘的意思,从来就不是我的意思。你表妹与我如何,我也从未回应过的。」

「没有回应?好你个苏言溱,咱们苏大人许是在翰林院修书修得脑子有些问题了不成。你若是没有回应,为何教她作画,若没有回应,为何将你的方巾换成了她送的,若没有回应又为何那日我,我。」

我激动地再说不出什么话来,眼里含泪,就是不肯落下。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明明觉得我的身份,不应讲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何我还是没忍住。

「又为何那日我去救了聂姑娘,是不是。又为何那日诗集会我没去寻你是不是。」苏言溱将我抱在怀里,安抚着我的心情。

听完他的话,我本就极力忍住的眼泪滴在了他的肩头。

「受了这么多委屈,怎么才讲出来,你明知我就是个呆子。若不是亓枫点醒我,我竟不知这许多事,倒叫你那好表妹坏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我有怨,你这呆子。」我紧紧抱着苏言溱,我其实好怕,好怕他喜欢上聂绾瓷。

「是聂绾瓷诓我说你军中有事,所以不来诗集会了,我便没去寻你。你被狼群包围那日,是凉坡山的人来拿赎金的时候说他们将人绑到了凉坡亭,母亲不知怎的听了去,我这才没办法先去了凉坡亭。至于那方巾,亦是她诓我说是你买来送我的。这姑娘真是居心不良,我已经上当这么多次,别说对她有意,断然不会再来往了。」

苏言溱好一番解释,我才知晓,原来均是我那好表妹从中作梗,于是对他的埋怨也少了几分。

「那日初见,你便说要以花为媒娶我过门的。」

「小时候不懂事,看你生得那么好看,以为你是女孩子,就……」他提起小时候的事,我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也因为这句戏言,唐老将军和爹爹给我们订了娃娃亲。阿嫚,那个时候我就认定了,你是我的妻子,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如今,换我以花为媒,天地作证,聘你为妻可好。」

苏言溱那好看的桃花眼里夹着所有的柔情,只为予我一人。我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先前多日来的种种难过,仿佛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我的眼里只剩下了他柔情款款的眼神和话语。

「好,我愿意。」

「阿嫚!」

苏言溱紧紧抱着我,我也紧紧回应着他。

那日,我与苏言溱在花海谈了一天一夜,仿佛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在那一天说完似的,直到夜半才各自回府。不过从那以后,苏言溱的状态就越来越差,问他缘由他也只说没睡好。

我心中始终担心着,还是决定去学士府看看。只是一到马厩,就看到冷锋状态不是很对,平日里虽然也经常嘶鸣躁动,但从未见今日这般。

我上前拽住缰绳,努力安抚冷锋,谁知,冷锋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不受控制。冷锋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当然能理解它此刻极度的不舒服,可它性子太烈,又肥硕壮实,很难掌控。

终于,冷锋拽着我一起冲出了马厩,我没别的法子,只得飞身上马,冷锋高抬前蹄,只一瞬就带我没了踪影。

我艰难地拽着缰绳才没被冷锋给甩下去,我想与它沟通,可冷锋速度实在太快,而且完全就是在乱跑,没有一点方向。

正在我快被冷锋颠簸吐的时候,隐约听到了陆亓枫的声音,于是我强压下胃里的翻腾。

「我在这!」我大声喊道。

果然,身后逐渐传来了不一样的马蹄声。

陆亓枫在我身后不远处,终于找到了我。他骑马至我身旁,与我并驾齐驱。

陆亓枫伸出手示意我跳到他的马上,可我还是紧紧抓住缰绳。冷锋自小跟着我,是爷爷送我的礼物,我们一起并肩战场多年,不能就这样放弃冷锋。这是爷爷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我虽然不想,但是我已经能感受到冷锋的速度慢了下来,它快不行了。

陆亓枫没再劝我而是直接运功跳上了我的马,坐在了我背后,帮我控制住缰绳。

「你疯了,你那汗血宝马不要啦。」此刻,天已然全暗了下来,冷锋横冲直撞,随时有可能把我们甩到山沟去,陆亓枫丢了汗血宝马,可就没马带我们出山了。

「你与冷锋的情感,亦如我与之间。」陆亓枫说完便使劲地勒住缰绳,冷锋痛苦地嘶鸣着,终于不受控制地拼了死命往前跑,就在二人极力想勒住缰绳让他再度停下来之时,冷锋前蹄突然刹住,然后侧身将我和陆亓枫都甩了出去。

我与陆亓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冷锋却栽倒滑出去十几米远,倒下了。

我腿伤本就没好利索,这一摔,感觉腿又断了。陆亓枫挣扎着起身。

「我去帮你看看冷锋。」

我点点头。

陆亓枫挪了过去,查探了一番,差点踩空。原来,冷锋倒在了悬崖边上。

我眼里湿润,果然我的战马,我的伙伴,重情重义。

「如何?」我艰难地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颤抖。

「冷锋,跑死了。」

「到底是谁干的!」我眼中怒火中烧,一拳打在了地上。

「阿嫚,你先冷静冷静。」

「冷静?你让我如何冷静!」我发疯地想站起来到冷锋身边,陆亓枫知道我的想法,于是将我抱到冷锋旁边。

我看着冷锋俊逸的鬃毛上到处都是它喷的唾沫,舌头外翻,唇色青紫,只觉得眼里的恨意越来越明显。

我抱着尚有余温的冷锋,想起爷爷将它送给自己时的样子。它那时还是匹小马,性子就烈到把陆亓枫和苏言溱都吓哭了。

「骑兵营出了叛徒。」陆亓枫忽然开口下着结论。

「陈国?」我冷静了下来。

「不一定,不过,如若不是骑兵营里应外合,没人有机会接近狮子骢下手。」

「回去定要查清楚,冷锋,不能白死。你我都伤得不轻,先找个可以取暖的地方疗伤再说。」

很快,陆亓枫就带着我寻到了一处山洞,那山洞很深,也很干净,还有一条小溪。

陆亓枫将我放在一块石头上后,出去找了好些草和树枝,还有一些止血的草药。

陆亓枫将我好生放在草垛上,撕开了我的裤腿,开始处理我的伤口。我咬着牙不作声,额头上都是汗。

固定好我的腿后,陆亓枫再次出去了,这次去的时间很长,长到我都快睡着了。

我睁眼就见他那脏兮兮的脸上挂着笑容,炫耀一般地给我看他手里的兔子和山鸡,要有几个果子。

陆亓枫很快就生好了火,我正要夸他能干,陆亓枫便倒在了火堆旁。

「亓枫,亓枫!」我慌乱地喊着他的名字,陆亓枫不省人事了。

我撑着身体,慢慢挪动到陆亓枫身边,一摸他的头,烧的厉害。我感觉手上有什么东西热热的,这才发现,陆亓枫的腰上受了伤,流出来的是血。

我回想起来冷锋甩掉我们的时候,他紧紧护着我,没让我撞上后面的树。

就是那个时候伤到的。我心里很懊恼,为何不早点发现,又很气为何受了伤这家伙不说。可也来不及多想,陆亓枫的伤不能拖。

陆亓枫是被一阵烤鸡的香味给熏醒的。

「醒啦。」我烤着山鸡,撇了陆亓枫一眼,只觉得这家伙还像小时候一样不让人省心。

「我这是……哎呦,好痛。」陆亓枫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铠甲不见了,只批了中衣,身上又好痛。

「你身上受伤了你都不知道吗?痛不死你。等会就烤好了,你再好好躺着,别动。」

「可是你的腿不也是动不了吗?」

「腿断了又不是手断了,你伤口更深,还在发烧呢,比我严重多了,好好歇着吧你。」

「阿嫚,还是你对我好。」

「这么大人了,还是不稳重。你伤得若是再重些,你我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我将烤好的烤鸡递给他,他接过来,撕下了好大一块肉,送入了嘴里。

「好吃好吃。」

看着陆亓枫又恢复了那一脸笑相,我的心就放下来了。

第二天,陆亓枫的烧完全退了,于是他便承担了出去找路和埋掉冷锋的任务,而我则负责将二人的盔甲外衫清洗干净,晾干。

我本以为要是运气好,这家伙可以找到他的汗血宝马驮我们出山,可是得到的只有陆亓枫一脸沮丧的表情。

这地方丛林密布,蛇虫猛兽极多,而且山路崎岖陡峭,就是座野人山,而且重峦叠嶂,完全找不清出山的路。幸好这山洞隐蔽,不易被猛兽发觉,不然我二人重伤又没有兵器,可就真的命丧这里了。

第五天夜里,陆亓枫又发烧了。我只得不断为他用冷水擦脸。

「阿嫚,阿嫚……」陆亓枫烧出了胡话来,不断叫着我的名字。

「阿嫚,你理理我,你看看我。」

我查看着那伤口,发现伤口都化脓了。光止血没有用,没有消炎的药终究是不行。

我看着自己那断腿,只恨是自己拖累了陆亓枫。

「阿嫚,你看看我。」

「我在,我在。」我安抚着陆亓枫。

「阿嫚,你不要总和言溱玩,也和我玩,好不好。」

没来由的这么一句话,倒叫我吃了一惊。这是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阿嫚想从军,那我也从军。」

我听着那胡话,不禁回想起来一些小时候的事。

陆亓枫是靖安候老侯爷老来得的世子,因为胎月不足,所以自小身体不好,全侯府上下什么都依着陆亓枫,是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平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宠坏了。

陆亓枫是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来我家里,那年我五岁,言溱七岁。因为他体弱多病,又被骄纵惯了,我很讨厌这个小世子。整日只与言溱玩。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的陆亓枫见到我就粘着我,我上树掏鸟,他就让下人帮他上树。我下水摸鱼,他就让下人在他身上栓个绳子,也与我一起摸鱼。明明害怕得要死,还是我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言溱倒是每次都拿着书,静静地在一边看。

因为看不惯他总打罚下人,我就抢他东西吃,抢一次哭一次,后来他就不敢再打罚下人了。我又看不惯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就逼着他拿刀拿剑去跑圈,跑一次哭一次,一边哭一边跑,可是就是不拒绝我。

后来爷爷送了我一匹狮子骢,我开心地将马带到他们二人的身边,结果两个人都被冷锋吓哭了。陆亓枫见我只哄苏言溱,于是回家就让老侯爷给他也弄匹马,也要学。

还记得那个时候,一边哭一边学,整个马场都是他的哭声,甚是滑稽。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了声,随即眼里不知为何有了些许落寞。

不知什么时候,陆亓枫就不再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弱不禁风的小世子长成了统领左翼军的大将军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开始被他保护了。

眼前的人,再也不是哭着喊她唐哥哥的爱哭鬼了。

我从怀里摸出贴身匕首,将手臂塞到陆亓枫的嘴里,把心一横,用匕首将腰上那块烂肉剜了下来。

手臂上传来剧痛,我感觉自己的手臂要断了。我迅速用止血的草药盖住伤口,然后用干净的方巾去捂住,渐渐地,陆亓枫松了口,安分了下来。

陆亓枫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我们困在这里的第六天了,他的烧也终于退了。

我起身要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却被陆亓枫拉住了胳膊重新坐了回来,他碰到了伤口,疼得我「嘶」地一声。

「怎么了?给我看看。」陆亓枫急忙地撸起我的袖子,看到了那被他咬伤的伤口。

「我弄的?」陆亓枫的声音颤抖,我没有回话。

「阿嫚!」陆亓枫将我抱在怀里,颤抖着肩膀。

这是哭了?我有些恍惚,陆亓枫很多年都没哭过了。一瞬间,我仿佛感受到,他其实从未变过,还是那个爱哭的娇气的小世子。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你啊。」

闻言,我愣住了,有些不明所以。

「你不记得,可我记得,十岁那年的中秋节,我被敌国奸细掳走,你为了不让我受苦,自愿将我换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只剩一口气被唐爷爷救回来的时候,我有多自责。」

哦,原来是那件事啊。因为那次伤的特别重,醒来不是很记得了。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记了这么久。现在想想,好似确实从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陆亓枫哭了。

「你是我的唐哥哥,是我放在心上的人,我那时便暗暗发誓,再也不要伤害你了。」

我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陆亓枫,与记忆中的小世子完全重叠了。他从未变过,只是故作坚强。

「你……」我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我从未想到原来陆亓枫心仪之人竟然是我。

「我知道你喜欢言溱,所以哪怕圣上有意将你许配给我,我也都是拒绝,哪怕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我希望看着你幸福。我想在一直照顾你到你出嫁前。我想把这秘密一直放心里的,谁知道你对我这么好,让我一下子都突突了出来。」

陆亓枫擦着眼泪,撅着嘴,样子滑稽死了。我不禁笑出了声。

「你还笑,我都哭得这么伤心了。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啊。」陆亓枫冒着鼻涕泡,嘟着嘴。

「哈哈哈哈,因为,我还是你的唐哥哥啊。」我伸手抚上他的脸,帮他拭去眼角的泪花。

陆亓枫张开嘴等着我喂他吃东西,我将肉塞到他嘴里,看着他夸张的咀嚼动作,心里有些开心。

原来躲在身后的小弟弟,还是那个弟弟啊。

想到这里,不禁想到了苏言溱,不知道他有没有等着急。想到苏言溱,我心里一暖。唐家虽然只剩下我一人,但是我身边却有两个如此爱我之人,此生无憾。

「抱歉。」我看着陆亓枫坚定地说道,眼里带着歉意。对不起的是我才察觉到他的心意,对不起的亦是我心里只有苏言溱。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你说这些出来的,不过真好啊,讲出来的感觉真好,不用再憋在心里了。谢谢你,阿嫚。」

「叫什么阿嫚,叫哥哥!」

「你别得寸进尺。」

「谁得寸进尺了,刚刚谁还在那里哭着叫我唐哥哥的,嗯?」

「我不理你了。」陆亓枫涨红了脸,出了山洞,我盯着那傲娇的背影心里很安慰。

我的弟弟,一直这样就好。

在第十日的时候,我与陆亓枫终于被宋柏救了出去。苏言溱紧紧抱着我不说话,看着我那断腿,心疼地落了泪。那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他带着哭腔要我尽快成婚,他一刻都不想再等了。我看着陆亓枫别过脸,抬着脑袋,心里虽有些不忍,但还是答应了苏言溱,去向圣上请辞。陆亓枫抿了抿眼睛,又是一脸笑相地祝福我们。经历过此番死里逃生,他应是真正长大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在筹备婚礼,把陆亓枫抛在了脑后,直到南方传来八百里加急时,我才知道,陆亓枫瞒着我先率领左翼军奔赴了泉州战场。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安心成婚。

陈国屯兵三十万,昌平左翼军只有七万。我看着手里那剪好好的喜字,很是挣扎。将士们都在等我去救他们,可言溱亦在等我。

从初见的戏言订亲,到那日花海为媒,从两小无猜,到同朝为臣。苏言溱一直在等着我嫁给他。可一想到那大红的喜字将由左翼军将士们的鲜血染成,我便连夜上书主动请缨,撤回了请辞的折子。

我知道是我失信在先,所以日日去苏府想解释,家国在先,我只能如此。可直到出征那日,我也未见到苏言溱。我深知这一别,可能终生不见,我没有一丝把握可以活着回来。我攥紧了手中的破阵戟,我不想踏出将军府,我想等苏言溱,我坚信他一定得到了消息会送我出征的。

可惜,什么都没有。

我修书一封命人送到了苏府,就踏上了征程。

信上写明了近日种种,信中,我将聂绾瓷策划了狼群,以及狮子鬃发疯的事告诉了他。我虽然粗心大意,但我不傻,我早已经在暗中查了这件事。此战不论生死,我和他注定陌路,但是我不想让他被聂绾瓷这样的女人给害了。找个值得的姑娘,才是好的。

萧索的寒风掠过,我逐渐恢复了意识。手指缓缓动了动,试着攥紧,身上的伤让我痛苦不已。

我拿出最后的力气,向眼前的树爬了过去。每一步都是如此的艰难,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滩殷红—好刺眼。

终于,我爬到了树下,转过身,背靠在了树上。

一袭银甲,攀满了血迹和尘垢,光芒尽褪。腹部不断地有鲜血流出,滑落至衣角,滴在地上。

额上的汗早已出卖了我此刻强烈的痛感,苍白的脸上满面血污,唇干裂成几瓣,毫无生气。

「当年不肯嫁……无端却被……咳咳咳,言溱,到底是嫁了春风还是秋风啊……」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芳心苦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