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上部
1
姜志从没想过，自己会和一个男人结婚，但他此刻就正站在自己和黄晚臣的婚礼上。
主持人一脸殷勤、语气夸张地问：「姜志先生，你是否愿意和黄晚臣先生结为合法伴侣呢？」
即便之前早已经做过了足够的心理建设，到真正面对这一刻时，姜志还是犹豫了。
那是属于异性恋的天性和本能。
黄晚臣见他沉默，表情急切地冲他使眼色，生怕他脱口而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姜志的两位父亲姜大成和李维都正坐在第一排看着台上这一对新人，他们脸上都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姜志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吧。
他们就想要我安心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不让他们丢脸，不损害他们的名声，让他们能够像所有人那样，拥有一个正常的同性恋儿子，最好能早日继承他们的位置。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满意吧。
姜志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我愿意。」
黄晚臣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话音刚落，他们背后的大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一张照片出现在上面，紧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
那全都是姜志和他的女朋友，不，现在是前女友齐羚的合照。
他们约会，他们拥抱，他们牵手，他们接吻……一张又一张的亲密合照出现在大屏幕上。
那是姜志以为自己早已经抛之脑后的回忆，从他决定和黄晚臣相亲、交往开始，他就早已经把齐羚当作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可现在这些回忆却突然蜂拥至大屏幕上，他甚至都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台下的人群早已经开始陷入混乱。
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人敢相信姜大成和李维的儿子竟然是一个异性恋。
——异性恋不是应该早都被抓进集中生育营了吗？
——集中生育营的首脑不就是姜大成和李维吗？
——听说他们一直把姜志当继承人在培养呢……
——他们居然养出了一个异性恋儿子……
——真是丢人啊。
姜志表情慌张地看着全场，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大屏幕、姜志和他的父亲们身上。
他冲到旁边的控制台上，试图关掉正在播放的图片、视频，却因为手忙脚乱而怎么也点不准屏幕角落里的叉号。
一时情急之下，他干脆直接将电源关掉了。
屏幕登时陷入黑暗，整个会场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没人说话，也没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婚礼……还要继续吗？」浮夸的主持人小心翼翼地问。
姜志没有回答，黄晚臣没有回答，坐在台下的姜大成和李维也没有回答。
姜志急切地看向他的两位父亲，可他的两位父亲却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被气疯了，竟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仿佛他们也在等一个答案。
正在僵持之时，会场的大门突然被猛地撞开，一队警察表情严肃地走了进来。
「姜志先生，我们接到举报，指认您是异性恋，并且有骗婚行为，现在证据确凿，您被正式逮捕了。」为首的胖警察一边说，一边拿出了逮捕令。
逮捕令上清清楚楚写着姜志的名字。
他将要被抓进集中生育营，他将要作为生育机器服役三十年，直到五十五岁才能重获自由，成为一个自由合法的废人。
姜志都没能来得及反抗，双手便已经被牢牢铐住了。
2
从姜志爱上齐羚的那天开始，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他们大二正式在一起，在建筑系这种几乎全是男生的专业，齐羚在姜志眼中是很耀眼的。
可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学校小树林里时，却甚少感到甜蜜，只有惶恐和不安，为这不容于世的爱情而害怕，为时刻会因此被逮捕而不安。
「如果被人发现我们在一起，那我们就完了。」影影绰绰的树影里，齐羚小声地说。
「不会的，不会有人发现的。」姜志紧紧握着齐羚的手，「等毕业以后，我们就离开这里，我们出国，我们一定能找到一个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现在异性恋婚姻合法的国家真的太少了，太少了啊。」齐羚不无悲哀地说。
「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的……」姜志正要继续说，却被一道手电筒的光打断了。
那是学校的保安在检查有没有违法恋爱的学生。
「总之，相信我！」仓皇逃走之前，姜志坚定地对齐羚说。
齐羚也尽量用力地点点头，虽然姜志完全看得到她的动摇，可他对他们的未来总是充满信心。
他们不能像同性恋那样正大光明地手牵手走在街头，他们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对方的合法伴侣，他们约会都只能去所有那些阴暗无人的角落里。
他们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他们要离开这里。
他们努力读书，他们拼命打工，他们拿最好的成绩，他们攒最多的钱，他们成为最优秀的人，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像其他同性恋一样，享受最普通的权利。
这个国家不行，他们就换一个国家，这世界那么大，他们总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
每次看到新闻里说，又有哪个国家异性恋婚姻合法了，他们都会高兴地跳起来，只因为那意味着他们未来的选择又多了一个，他们活下去的可能又多了一些。
很多个夜晚，齐羚都筋疲力尽地靠在姜志的肩膀上。
「小志，我真的很害怕。」齐羚喃喃自语。
「放心，有我。」姜志轻声地说。
可有他又管什么用，他自己都还什么都不是，又怎么可能给得了齐羚庇护。
他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国外会怎样，他只知道他们不能这样一辈子偷偷摸摸地生活，所以他一门心思只想逃走。
什么生育营的继承人，他根本不屑一顾。
他早就听说，齐羚的两个母亲已经帮她物色好了女朋友，对方是个很温柔、很优秀、很帅气的女孩，比起姜志也绝不会逊色半分。
齐羚只要选择跟她在一起，那就会拥有很幸福、很容易的一生。
可她没有那么做，她仍旧选择跟着姜志过这见不得光、见不得人的异性恋生活。
这一切姜志都知道，所以他才更加拼命。
他们几乎就快成功了，他们已经办好了签证，他们已经买好了机票，他们甚至都已经赶到了机场，排队准备登机了。
站在队列中，他能感觉到齐羚的手都在发抖，于是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放心，会顺利的。」他轻轻说。
齐羚慌乱地看着四周，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像惊弓之鸟一样，总怕人群中藏有追兵。
很快了。
他们很快就会降落在一片异性恋合法的土地上，她再也不用过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
那队人就是这个时候冲过来的。
姜志认得，那是父亲的手下，他们把姜志从队伍里拽了出来。
姜志根本挣脱不开，他只能一边努力回头，一边大喊着让齐羚的快跑。
可他回过头时，却看到齐羚并没有跑，她脸上满是痛苦和悲悯。
他读得懂，那是告别的眼神。
齐羚的两个母亲不知何时也已经赶到了机场，她们站在齐羚的身侧，紧紧攥住了她的胳膊。
3
姜志被抓回了家。
他低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的两个爸爸坐在他的对面。
客厅里从来温暖的灯光，在今天看起来，都显得格外昏黄晦暗。
「什么时候开始的？」姜大成问姜志，「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异性恋的？」
「我也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姜志低着头说。
「怎么可能没想过！」姜大成大怒，「我不记得我们有养过一个变态！」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姜志迎着姜大成的目光倔强地问。
姜大成一时语塞。
「你从来都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你根本不需要去发现，我也是一样，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女生。」姜志语气激烈地说。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嘛！你会被抓起来的，你会变成生育机器的啊！」姜大成说。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姜志梗着脖子说，「你们人数多，你们就是正常人，我们人数少，我们就是变态吗！」
「你！」姜大成上手就要打他耳光。
李维冲上来拦住了他，转头对姜志说道：「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异性恋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根本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
是，你们知道，你们当然知道，你们就是这邪恶的集中生育营的首脑，你们当然知道异性恋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在那里面，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精子和身体会被如何使用，你也根本不可能见到自己的孩子，拥有你血脉的孩子一旦降生，就会被立刻接走送进福利院，你会像一头种猪一样地在里面生活三十年！」李维几乎掉下泪来，「等你出来时，你早就废了。」
「你真的要去过那样的生活吗？」李维满脸痛心地说。
「你们是我爸，你们放我走，放我去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不行吗！」姜志大声说。
「你觉得自己在为了伟大爱情而牺牲，是吗？」姜大成重又坐下来，转头对李维说，「拿给他，让他看看他的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李维有些犹豫，但还是拿出手机，播放出了那段录音，那是齐羚的声音。
——嗯，只要您答应放我一马，我就告诉你们我和他的计划。
——是，我们是下午六点半的飞机。
——我会拖住他的。
——我只求你们能放我去结婚，我不想进生育营，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妈早给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一辈子逃亡吗？我才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后面就听不太清了，全是齐羚虚伪的哭声。
她是什么时候做下这个决定的？
姜志竟从没发现过齐羚的变化。
她早就决定要离开我了吗？她早就决定要把我当成她未来安稳人生的投名状了吗？
「这就是你爱的人，这就是你的爱情，你荒唐不荒唐。」姜大成看着姜志说。
「她早就已经在筹备和她给她介绍的女朋友的婚礼了，只有你还像个傻子一样相信她。」李维心疼地说。
姜志终于颓然地瘫在了沙发上。
4
从那天开始，姜大成和李维就开始给姜志找结婚的对象，或者说，骗婚的对象，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们的社会地位。
形式婚姻是绝对不行的，你根本没办法控制另一个人的想法，寄希望于对方是个有契约精神的好人，这实在太过愚蠢。
一旦对方举报，那姜志还是会被立刻抓进集中生育营里。
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欺骗一个一无所知的同性恋男人，让他一无所知地进入婚姻，一无所知地成为姜志的挡箭牌、保命符。
黄晚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工作体面稳定，人长得也英俊端正，年纪比姜志大了八岁，刚好般配。
最重要的是，他为人温柔善良，一眼便爱上了姜志，从没有过任何迟疑，那汹涌热烈的爱意，任谁都是能感觉得到的。
即便是颓唐的姜志。
从得知是齐羚告密后，姜志整个人便泄了气，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父亲说要他相亲，他便去相亲，父亲说希望他结婚，他便结婚，他们需要他做一个让他们骄傲的儿子，他便顺从他们。
直到他和黄晚臣真的开始交往、真的开始向着结婚前进，他的心神才终于活过来一些，开始觉得他们是有些过分的。
黄晚臣终究是无辜的，就这样被骗进一场虚假的婚姻里，只为了维持姜志一家人的体面，这无论如何都是错的。
黄晚臣实在太宽厚善良，姜志对他是于心不忍的。
姜志说不喜欢婚前有肢体接触，他就一下都不碰姜志。
姜大成希望能早点结婚，他就立刻开始筹备婚礼。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真的爱着姜志，可他越是这样，姜志心里就是越是愧疚。
他永远满脸温柔，他永远周到耐心，如果姜志是同性恋，那黄晚臣就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伴侣。
可姜志不是同性恋，他从一开始在骗他，他在毁掉他本该幸福单纯的婚姻和人生。
「我们这样骗他，真的好吗？」姜志问姜大成。
「不然你想进生育营里来做生育机器吗？」姜大成说。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姜志说，「异性恋真的就那么罪大恶极、不容于世吗？」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弱肉强食，你是少数群体，你就必定会被欺压、迫害，没人在乎你的公平和自由。」姜大成面无表情地说，「况且，异性恋那种变态，有什么好做的呢，只能用来生殖繁衍罢了。」
「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只是为了保全你。」李维接着说，「不然我们大可以把你抓进去，你知道我们做得到。」
是，他们做得到，他们很轻易就能做到。
不管是逮捕他，还是欺骗人，他们都做得到。
可姜志做不到。
那天姜志病倒了，黄晚臣忙前忙后地照顾他，姜志终于没能忍住：「我是骗你的，我们都是在骗你，这一切都是假的。」
黄晚臣没有说话，像是一时还没有听懂。
「我根本不是同性恋，我只是为了逃避进生育营，我，我爸爸，我们全都是在骗你！」姜志低着头不敢看他。
黄晚臣沉默了许久，终于说话。『
「没关系。」他说。
「没关系？」姜志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没关系，我不在乎你是谁、是什么。」黄晚臣说完，轻轻探了探姜志的额头，「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
姜志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傻话。
他根本不知道要让一个异性恋男人接受和另一个男人有亲密关系，是比登天还要更难的事情。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么寂寞、痛苦、煎熬的后半生。
他怎么能这么傻。
「所以，没关系。」黄晚臣郑重地说。
半年后，姜志和黄晚臣正式结婚。
在他们的婚礼上，姜志和齐羚往日的亲密照片被公开，姜志被正式逮捕，送进生育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姜志甚至来不及看清楚身边每个人的表情，更不要说确定到底是谁在搞鬼。
「等等！」姜大成走上前来喝止住警察。
姜大成看看警察，又看看姜志：「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一直都是异性恋，你骗得我们好苦啊。」
李维也走了上来：「你怎么能瞒着我们这么大的事情！这是犯罪，你知不知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姜志大声说。
黄晚臣也跟着冲下台来，声泪俱下、饱含凄楚地说：「都是假的吗？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姜志愣住了，黄晚臣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你们才是在骗我吧！」姜志的声音听起来撕裂又痛苦。
「警察先生，请快把他投进生育营里吧，我们绝不会徇私枉法的。」姜大成诚恳真实地说。
「你们全都是骗我的吗！就是为了让我痛苦吗！就是为了让我身败名裂地被送进生育营吗！你们恨异性恋恨到了这种程度吗！爸！」姜志疯狂地大吼着。
可姜大成、李维和黄晚臣全都不再说话，他们并没有打算要回应他这些疑问。
他们的表情如此痛心，又如此懊悔，仿佛他们才是那个真正失望、真正被欺骗的人。
「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姜志嘶吼着被押送了出去。
下部
5
黄晚臣后来回想，才发现自己的人生是从孙梦荔被捕开始的。
那天被正式逮捕时，她的罪名是「非法异性恋」和「猥亵学生」，警察押着她从黄晚臣面前走过了去，他们甚至都没能好好说一句再见。
其实哪有什么「猥亵学生」呢。
她是刚刚硕士毕业、留校任教的年轻老师，他是刚刚升入大三的大学男生，只差了四岁的两个人，怎么就不能产生一点真正的爱情呢。
可没人会去思考这种可能，因为比这更大的罪名是「非法异性恋」。
她已经年满二十五岁，本就已经处在危险边缘，到年底再没有和女人结婚，她就面临被送进生育营的可能。
他们两个原本便常常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他们不想分开，可他们更不想撒谎去骗婚。
现如今反倒好了。
他们不需要再惶恐了，她直接被送进了生育营。
黄晚臣永远都记得，她跟他说过：「这是个错误的世界，我们一定要改变这一切。」
她在课堂上见缝插针地讲述性少数群体所遭受的痛苦，让更多人了解异性恋真实的样子，异性恋也是人，并不是妖怪。
她组织线下互助活动，收容那些无处可去的异性恋者，让他们不至于流落街头。
她不断地去与那些固执的偏见、歧视对抗，她从没有说过任何脏话，她永远心平气和、有理有据，即便对面早就已经开始口出恶言。
「我们不能用邪恶去对抗邪恶，那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这样对黄晚臣说，「我们要用光明的方式去赢得公平和自由。」
说着这些话的孙梦荔，在黄晚臣眼里就是最耀眼的人。
她那么斗志昂扬，她那么自信阳光，她那么竭尽全力地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更自由、更平等。
可这世界是怎么回报她的？
他们攻击她、羞辱她，最后举报她，让她被送进生育营里沦为生育机器。
这不公平。
这太不公平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更想为她争一口气，可他已经自身难保。
孙梦荔被抓走后，他也被带到了校长室。
校长稳稳地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看到他进来，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地说：「学校是看在你还年轻的份上，才给你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你要懂得感恩、珍惜。」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黄晚臣的意见，就直接挥手对门外的壮汉说「进来吧」。
壮汉的胸前挂着「性向矫正中心」的徽章，他们架起黄晚臣的胳膊，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等你矫正好了，等你重新成为正常人，我们学校的大门是依然为你敞开的。」校长说完，便让他们将他带走了。
黄晚臣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胸中翻涌着那么多仇恨和愤怒，可他不能在此刻爆发。
性向矫正中心就在生育营的旁边，有着灰色的高大围墙和黑色的坚固铁门。
那扇巨大的门在他身后被徐徐关上时，黄晚臣暗暗地想，总有一天，我会毁掉这里，毁掉这一切。
总有一天。
6
十八个月，黄晚臣在矫正中心里待了整整十八个月。
那十八个月里，每一天他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不要忘记孙梦荔，不要忘记他们真正想做的事情。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他们每天都在电击，持续、不断地电击，从 50 毫安到 80 毫安，从每天一次到每天三次。
这不仅会损伤你的心肺功能，更会损伤你的记忆力，让你慢慢地忘掉自我。
有太多人在不断增强的电击中终于屈服，承认异性恋是变态，承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误，承认以后绝对会乖乖回到同性恋的正常轨道上来。
可电击依然不会停止。
他们要的并不是你口头的屈服，他们要的是你从心灵到身体、从精神到灵魂的全面屈服，直到这屈服成为你生命的本能和直觉，直到你成为一个双眼无神的活死人，你的治疗才算结束。
你再也不是异性恋了，你再也不会对异性产生欲望了，因为你已经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欲望了。
你死了，所以你痊愈了。
这就是矫正中心的院长杨永福所推崇的电击疗法。
他是这个国家最高调的同性恋，他和自己伴侣一起创立矫正中心时，就曾经对着全国媒体宣称，没有他治不好的异性恋。
那段时间他们频繁地登上各大媒体，他带着他清瘦苍白的伴侣上遍了所有的节目，只为宣传性向矫正中心。
一时间，那些对自己的孩子还抱有一丝希望的父母，全都把自己叛逆的、乖觉的、有异性恋倾向的子女送了进来。
最鼎盛时，杨永福甚至带动了当地的餐饮、住宿行业，只因为实在有太多外地家长也闻风而至。
是啊，没有他治不好的异性恋，因为那些治不好的人，全都被直接投进了隔壁生育营。
失败案例不计算在内，成功率自然就是百分之百了。
除了电击，他们每天还会花大量的时间在感恩课上，让你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表达感恩。
感恩每一个给他们实施电击的老师。
感恩拥有把你送进矫正中心的父母。
感恩劳心劳力、不辞辛苦的杨永福院长。
感恩我们自由、公平、温暖、负责的政府。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难道这不值得我们为之感动流泪吗？
就这样，每一天他们都是哭着结束课程，不哭就会被视作不诚，不诚就要受到惩罚，或加一次电击，或关一周禁闭。
这样每天又电又哭地过了十八个月，直到这所有的厌恶、痛苦和感恩刻进你的血液里、灵魂里，才能「痊愈出院」。
每一天，真的是每天，黄晚臣都在睡前凝聚心神，从头到尾把所有事情想一遍。
从孙梦荔被捕到自己进入矫正中心，从同性恋的统治现状到异性恋的生存空间，他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像在脑海中放电影一样地一遍遍回想。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忘记这些事了。
他实在太害怕把这一切都忘记，他咬着牙不允许自己忘记。
十八个月后，他终于被鉴定为「痊愈」，他可以走了。
离开矫正中心那天的太阳好大好亮，他走出那道铁门，没有做任何停留，就赶去了不远处的生育营。
他想去看看孙梦荔。
他知道孙梦荔未来三十年都无法出来了，他只是想看一看她，他只是想确定她还好好活着。
他在生育营的接待室里等了快两个小时，才终于有人出来。
「孙梦荔的家属，是吧。」那人面无表情地说。
「嗯，嗯。」黄晚臣点头称是。
「三个月前，她在第一次生育时，就难产死了，早已经火化了。」那人仍旧面无表情，
说完，那人便关上了门。
留黄晚臣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门外。
孙梦荔难产死了。
7
那之后，又过了七年。
这七年里，黄晚臣从零开始，一步步建立起了「天台」这个异性恋地下组织。
与孙梦荔不同，「天台」的创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帮助异性恋，更不是用公平光明的方式去争取权利。
这个组织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摧毁集中生育营和性向矫正中心。
黄晚臣看透了这社会的顽固和邪恶，他从来没想过要改造它，他想要的只是摧毁它。
他一点一点地建立起「天台」，一兵一卒地招募人马，这些全都是最勇敢、最痛苦的异性恋，他把他们集合起来，再把他们一个一个送进生育营和矫正中心。
他们把炸药藏在身体里，每人只带一点点，就这样积少成多，前后有将近两百个志愿者被送了进去。
他们全都是由备受压迫的异性恋组成的敢死队。
可这还不够，他们并不清楚里面的建筑结构，即便拥有了足够的炸药，他们也没办法完全将之毁掉。
矫正中心的规模并不算大，还比较好解决，但生育营就庞大牢固得多，如果不对其内部结构有十足的把握，是很难将其彻底摧毁的。
计划就这样陷入了停滞。
就在这时，他们收到了姜大成和李维给儿子寻找结婚对象的情报。
只要进入到这两位生育营首脑的家中，就一定能拿到生育营的整体结构信息，甚至直接拿到设计图纸也是很有可能的。
以「天台」的势力，要帮他设计一个假身份并不算难，再通过组织内部的人脉将他介绍过去。
他就这样成了温柔、得体、天真、善良的最佳伴侣，他「一片赤诚」地爱着姜志，他「一无所知」地爱着姜志。
他并没有花费多久的时间，不管是姜大成、李维，还是姜志，就都已经全然接受了他。
他只觉得有些奇怪，姜志不管是身家背景，还是样貌学识，都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为何姜大成和李维会如此急切地想要让他进入一段婚姻之中。
最初，黄晚臣只是怀疑姜志有可能是异性恋骗婚，但他并不在意，毕竟那不会影响他的计划，他巴不得姜志一直拒绝与他有身体接触。
后来，他发现姜大成和李维其实另有打算，他们从未原谅过姜志，他们恼火于他的欺骗，更恼火于他异性恋的身份。
他们打算在婚礼上拆穿姜志、逮捕姜志，让他痛苦，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当场被送进生育营里。
他们痛恨异性恋到了这种程度。
可黄晚臣依然不觉得这与自己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一门心思只想找到生育营的设计图。
直到那次姜志在病中一时感动，将自己骗婚的事实全都告诉了黄晚臣。
姜志虚弱但郑重地看着他，他也尽量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推心置腹的姜志。
在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他才突然明白了，姜志才应该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那部分。
8
「我根本不是同性恋，我们从头到尾都是在骗你。」
「没关系。」
「啊？」
「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所以，没关系。」
姜志仍旧没有听懂黄晚臣在说什么，但黄晚臣已经在心里构想出了完整的计划。
「你的爸爸纵容你来骗我、骗婚，而我也一直在骗你们。」黄晚臣也对姜志坦然相待。
姜志满脸困惑。
「我是为了拿到生育营的设计图，我是为了彻底搞清楚生育营的内部结构，我是为了彻底毁掉生育营。」
黄晚臣把自己如何失去孙梦荔，如何被抓进性向矫正中心，如何建立「天台」，如何把敢死队的志愿者们一个个送进矫正中心、生育营，只为了将炸药一点点带进去，又是如何停滞在不清楚生育营的建筑结构，所以无法进一步行动上。
「现在我们有你了，我们不仅可以拿到生育营的设计图，你还可以进去指导他们布置炸药。」黄晚臣直截了当。
「我？」
「你的两个爸爸原本就是想设计把你送进去生育营的，你不如就顺水推舟，被送进去以后，从里面毁掉整个生育营，里面有我们的人接应你。」
姜志沉默了。
「你难道不想彻底毁掉生育营吗？你难道不想彻底改变这世界的秩序吗？异性恋被迫害成这个样子，你难道就甘心一辈子活在谎言里吗？」
沉默仍旧是沉默。
「你是不是还没弄明白，他们两个并不是为了让你骗婚、为了让你获得像正常同性恋一样的安稳一生，他们为的是让你痛苦、让你身败名裂，然后再把你送进生育营啊。」
黄晚臣把那些姜大成、李维早已经准备好的姜志与齐羚的照片、姜大成与李维对姜志的厌恶，还有他们准备在婚礼上所做的一切全然告诉了姜志。
「他们就……那么厌恶我吗？厌恶我到甚至不容许我妥协地活在一个谎言里？厌恶到设下这么大一个圈套来毁掉我？」
「你现在才意识到异性恋是什么处境吗？这世界根本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生存空间啊！」
姜志沉默了很久，久到黄晚臣都开始怀疑他是否心神仍在。
「我们照常办婚礼吧。」姜志突然说。
「想通了？」
「我并没有真正相信你，我想看看，他们是否真的厌恶我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他们真的如你所说，设计这一切只为了让我痛苦，让我身败名裂地被送进生育营，那我们就照你的计划来。」
「你还对他们抱有期待，是吗？」
「他们毕竟是我爸爸。」
婚礼如期举行，大屏幕上的照片果然播放了出来，姜大成和李维装作一无所知、痛心疾首地指责姜志的欺骗。
黄晚臣亦是如此。
姜志也如他们的计划一般，崩溃，痛苦，嘶吼，佯装作自己当真只是一个被揭穿的可恶异性恋。
姜志身藏建筑设计图地被押送进了生育营。
黄晚臣则完成了姜大成与李维那「彻底毁掉姜志」的任务，以一个「被骗婚了的可怜男人」的身份离开了婚礼现场。
一切都很顺利。
9
爆炸发生时，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最先被炸开的是大门口，生育营的大门口和矫正中心的大门口被同时炸开，然后紧接着大火开始蔓延开来，两片建筑迅速就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那些被囚禁的异性恋们，那些被当作生育机器的异性恋们，那些被强制矫正性取向的异性恋们，突然之间全都重获自由。
他们不知道这自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这自由能持续多久。
但他们终究是自由了，他们狂欢一般地冲进这茫茫夜色之中。
姜志在内部所有关键处布置好炸药，黄晚臣在外面带领「天台」所有的成员接应。
事情便这么成了。
再有十五分钟，生育营和矫正中心就会被彻底炸成一片废墟。
在姜志准备跟随大部队一起逃走时，他看到姜大成和李维逆行而上，四处寻找着消防栓，仍旧固执地要拯救这荒唐邪恶的生育营。
他们还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火灾，并不知道更大的爆炸正等在后面。
姜志又往外走了两步，终于回过头来，拉住了他们两个：「你们救不了这个地方的。」
姜大成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都是你做的？」
「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再过十分钟，这里就要彻底爆炸了，别回去了。」姜志说。
「我就不该只是把你扔进生育营，我就该把你关进监狱，异性恋果然都是变态的，果然都是变态！」姜大成说完便转身冲进了正在熊熊燃烧的楼中。
李维并没有立刻跟上去，他走过来对姜志说：「我们并不是救这生育营，我们救的是我们自己。」
姜志看着他，他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为了这邪恶的集中生育营。
「这是我们俩一辈子的事业，如果这里没有了，那我们又是谁呢。」李维苦笑着说，「你逃命去吧。」
李维说完，便也转身追向姜大成。
姜志与黄晚臣汇合，带着所有人逃了出去。
他们终于重获自由。
第二天，人们在杨永福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他和他的伴侣，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尸体被烧融在一起。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那位清瘦苍白的伴侣竟然并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多年来都伪装成男人在生活。
杨永福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异性恋，可却不敢向这社会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不仅要自己躲在柜子中，他还要将所有异性恋都塞进柜子里，所以他才建立了这座性向矫正中心。
他和他的扮成男人的伴侣如此苦心经营着这性向矫正中心，他们如此肆意地折磨着那些年轻的异性恋，却没人知道其实他们两个才是为求自保、不惜以身投诚的无耻异性恋。
他们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悍然出卖了整个群体，将所有的少数群体同类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他们看到生育营和矫正中心被一齐炸毁，他们预见到了旧有的秩序即将瓦解，他们知道即便这次逃出生天，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未来世界里不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于是他们就选择死在了矫正中心里。
杨永福和伴侣相拥而亡的照片瞬间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成为异性恋饱受压迫以致痛苦扭曲的最佳案例。
这条新闻给了黄晚臣与姜志颠覆同性恋统治以合法性，也是后世记载中此次行动最重要的导火索。
尾声
10
三年后，异性恋婚姻合法化的提案正式通过。
同性恋的统治当然没有被立刻推翻，但却在每个城市都开辟了异性恋自由区，所有异性恋都可以在里面自由、合法、光明地生活。
这当然远远不够，这距离真正的自由平等当然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黄晚臣和姜志因为在捣毁集中生育营和性向矫正中心的行动中做出了巨大贡献，而成了异性恋自由区的领袖。
每一年的 10 月 10 日成了法定的异性恋骄傲日，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盛大的游行活动，所有异性恋都可以自由自在、昂首挺胸地走在任何街道上，包括异性恋自由区之外的所有地方。
姜大成和李维死在了那场爆炸里。
因为异性恋平权运动的兴起，他们两人的牺牲没有人再提起，好像那座邪恶的、不人道的集中生育营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第三年的异性恋骄傲日，黄晚臣和姜志一起上台做了演讲。
——今日的自由来之不易，明天的权利我们更要努力争取。
——未来就在我辈手中，不可再蹉跎，不可再虚掷。
两人做完演讲后，整个广场都陷入一片沸腾中。
所有人都在跳、在唱、在痛饮，只有他们两个回到了顶楼的办公室中，他们并肩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下面狂欢的人们。
他们握住了彼此的双手。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在一路奋战中，早已经将对方视为彼此最重要的人，这感情是友情，还是爱情，他们都已经不再在乎。
他们拥抱了彼此，他们接纳了彼此，他们爱上了彼此。
「荒唐不荒唐呢，我们用了这么多年，为异性恋争取权利，到头来我们自己却成了同性恋。」黄晚臣苦笑着说。
「可能，爱从来就是不分性别的吧，一个人类爱上了另一个人类，只是这样而已。」姜志说。
两个人紧紧握着彼此的双手。
远处的广场上，烟花正绽满整片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