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艳骨

「我迟早要死在这里。」他说。

我盯着他的眼睛,微笑道:「父皇也这么说过。」

他打了我一巴掌,匆匆退出去,「小九,你真让人扫兴。」

我盯着芙蓉帐顶,眼角缓缓淌出泪来。

《艳骨》,江初月 X 沈淮,美艳阴郁公主 X 温柔救赎太医,剧情流。

1

我是九公主,江初月。

刚刚从我宫中拂袖而走的,是我的太子哥哥。

那些「脏唐臭汉」之类的荒唐事,在我的宫里也并不稀罕。

而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与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有关。

「帝在位第十六年,皇女夺权。」

我的父亲与我的哥哥们算来算去,觉得最有可能夺权的是我。

因为我的母亲是前朝贵妃。

你看啊,一个打下江山的新君,不顾及自己在史书上的名声,像畜生一样强占了前朝妃嫔。

你说他是多无畏的男人,却又不见得。

他惧怕预言,却强撑出一幅「朕乃真命天子」的清高姿态,不肯溺毙宫里的任何一个公主。

而当他看清我的眼睛与前朝皇帝一般,呈现琥珀浅色时,他又发了疯般地认定我就是那个会夺权的皇女。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这样说,太子也这样说。

每一次,他们都这样说。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他们宣泄的借口,还是他们畏惧的借口。

太子走了以后,我宫里照例传医女为我诊治。

多可笑啊,他们变着法儿地折磨我、羞辱我,却又害怕我会死,次次都把名贵药材用在我身上。

他们伪善、寡德、卑鄙、自私。

他们是天底下最令人作呕的畜生,却穿着最精致华贵的衣裳,坐在最高处的位置,人模人样地接受万民朝拜。

我恶心,我想吐,我寻死不能。

那我就躺平。

他们不是要摧毁我的意志吗?

那就来吧。

一个什么都不想要的人,一个比亡魂还不如的人,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医女来了,这次换了个新面孔。

唇红齿白,个子高挑。

说话总带着笑,眼睛如弯月。

她是偌大宫殿里唯一的一抹暖色,然而我只是漠然地瞥了她一眼。

她说她叫沈淮,是余杭沈家这一年新进宫侍奉的医女。

我无可无不可地嗯一声,我不在乎她叫什么,也不在乎余杭沈家是什么。

凡是在我身边侍奉的,要么是父皇的人,要么是太子的人。哦,只有一个例外,朝星,她是太后的人。

反正,这些人的目的只有一个,监视我。

监视我是否有不轨之心,是否会成为「帝在位第十六年,皇女夺权」里的那个皇女。

我懒懒地起身,在她面前解开了衣裙。

外袍、裙裳、小衣。

衣物一件件坠落在地。

我平静地看着她,而她居然红了脸,然而在看清我身上青青紫紫的淤伤后,她的眼神又变了。

又多了一个鄙夷我的医女。

我这样想。

也是,这皇宫里四位皇子五位公主,每一个都如珠如玉般尊贵娇宠——只除了我。

他们是珠玉,我就是草芥。

一个混在珠玉堆里,因而愈发微贱的草芥。

我轻慢地笑了,笑我自己。

我笑够了,抬眼看她,却发现我似乎是误会沈淮了。

因为她的眼里里闪烁着的,分明是怜惜。

沈淮注视着我,轻声问:「公主疼不疼?」

我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咀嚼,笑了:「疼不疼?」

在这宫里,谁敢问我一句疼不疼?

我也轻声答:「小医女,你好大的胆子。」

她疑惑地看我,似乎不明白随意一问为什么就成了大胆。

我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的眼睛是温润的杏仁眼,一眨不眨地注视我的时候,仿佛山间清溪,干净又明澈。

我随便说的,因我被关在宫里一十五年,从未去过山间,也不曾见过清溪。

我忽然就灰心了起来,连话也不想说,挥挥手示意她赶紧上药。

早点上药,就能早点止疼。

那被撕裂一般火烧火燎的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是一个贱人,一个脏得不能更脏的贱人。

2

沈淮蹲在我腿间,小心帮我抹药。

她的手指很修长,大概适合抚琴。

我小时候学过一两年音律,很快就被父皇喝止了。

他想让我成为一个草包,一个废物,一个不可能威胁到他皇权的蝼蚁。

我盯着沈淮的手太久了,她不安地抬头看我,脸颊绯红:「我是不是弄疼公主了?」

我不答反问:「我是不是很美艳?」

沈淮愣了一愣:「啊?」

我又问:「我是不是身段很好?」

她耳垂和脖颈都烧红,讷讷不言。

我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胸口。

沈淮被烫到一般缩回手去,羞愤道:「公主不可!」

我悲哀地笑:「你看,你一个女人,都觉得我美艳妖娆,连碰我都要脸红。那么,我的父皇和兄长对我如此,是否也不能怪他们?」

沈淮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恢复成原本的面白如玉。

然后她温柔地说:「公主,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

我就笑:「他们是天子,是太子。」

她坚定地说:「对错与地位无关,错了便是错了。」

内殿昏暗,美人灯依稀摇曳出昏黄光影。

就着这浅淡亮色,我看见沈淮的神情,温柔如月光,清澈如山溪,也,坚定地好似亘古不变的磐石。

她神情太凛然,我竟无法言喻,只低头躲开她温柔怜惜的目光,轻声叹:「阿淮,你当真是十分大胆。」

她还想说什么,殿外内侍传召——

「陛下驾到!」

我一把推开她:「你快走!」

她尚茫然,朝星已经收拾好了药箱与散落药物,拽过她往偏门走去。

我的父皇,带着一身酒气冲进来。

铺天盖地浊臭的气味里,我唯独闻见一缕还未散去的药香。

明黄的龙袍占据我所有视野之前,我看见沈淮悲伤的目光。

你在为我悲伤吗?小医女。

3

这天,我激烈地反抗。

多奇怪啊,这些痛苦,我从前是能忍耐的。

可是,被那双清澈眼睛悲伤注视过后,我忽然觉得,再多一分一秒,我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一巴掌打在了我父皇的脸颊。

清脆的响声过后,我们俩都愣住了。

然后他一把将我搡在地上。我额头撞到了床柱,头晕得不能视物。

他裹上龙袍,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和蔼地说:「小九,你生来就是贱种,朕以为你是知道的。」

又来。

我对他露出一个笑,然后报之以同样温柔的声音:「可是父皇,每一次,都让我想吐。」

我被他打得昏了过去。

夜风吹在我脸庞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线,露出一角深蓝天空和几点晨星。

多美啊,也,多遥远啊。

我这一辈子,看过几次星空啊?

有些人的夜晚,是与相爱的人并肩看月色。

而我的夜晚,则永远被混沌所主宰。

还要这样多久呢?

我笑着打碎花瓶,用锋利的瓷片用力割破了手腕。

大概,不会持续很久了吧。

红色的血一滴又一滴地淌下,洇湿了我的脚踝。

尖锐的疼痛从我手腕开始蔓延,然后渐渐麻木。

我倚着窗,在东方渐渐泛起的亮色里,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睛。

老天爷,如果你能看见,求你让我死去或者醒来,这噩梦般恐怖的人生,我真的无法忍受了啊。

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梦里我还年幼,枕在母亲的腿上数星星。

母亲说,那是织女星,那是牛郎星。

我压根分不出,却也跟着重复,哦,那是牛郎,那是织女。

母亲抱着我笑,又说,初月,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初月吗?因为月亮最干净,母妃希望我们的小初月,能像天上月,永远皎洁,不染纤尘。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某个人的怀抱里。

恍惚中我生出一丝错觉,以为这是我母亲。

我睁开眼睛,恰好能看见她长而翘的鸦睫。

是沈淮。

我缓慢地眨眨眼睛,说话都费劲,「我怎么没死成啊。」

沈淮眼睫迅速一抬,露出山溪般澄澈的眼睛来。

她看见我醒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把我从她怀抱里扔开。

她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似的,又慌慌张张地揽我回来。

她怀抱好温暖,带着平和的草药香气,这么好闻。

她轻轻拨开我额前碎发,手指似乎都在颤,「公主不应该伤害自己。」

我直笑,笑到没力气,举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腕,对着光瞧了半晌。

我叹气:「你不该救我。」

沈淮垂目瞧我,只说:「医者仁心。」

我把这四个字咀嚼了片刻,轻声说:「可我生不如死。」

她怔住了,眼里又出现那种悲悯的色彩。

我懒得去看了,想起身,又摔回她臂弯。

我抬眼瞧她:「你个子这么高,应该能抱起我吧?我要沐浴了,你抱我进汤泉。」

不知那句话戳中了她,她竟又开始脸红。

我看得好笑,伸出一根指头戳她梨涡,「小医女,你为什么总是脸红?」

温泉水滑,沈淮的手指更滑。

我让她帮我宽衣,她的手指半天都解不开一个搭扣。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手这么笨,是怎么当上医女的?」

她的脸红得更厉害,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帮我剥下衣衫。

我整个人赤裸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小小地嘶了一声。

无非是为了我身上伤痕。

我甚至还能分心去安慰她:「没关系啊,你以后就习惯了。」

她蹙眉,掬水在我肩颈,想说什么,终究又什么都没说。

我靠着凉玉,整个人蜷在温暖汤泉里,我看见自己水中倒影,颊上肿起一个掌印。

我自虐般伸手去按,边痛边笑:「小医女,我真的很讨厌男人。」

沈淮沉默许久,才轻声说:「我也是。」

4

我十五岁的夏天,母亲出宫礼佛,带上了我。

说祈佑我朝安宁。

鬼话。我若求佛,也一定是求王朝倾覆,我父皇与兄长被吊在城墙上晒成人干。

沈淮说:「公主你不能这样想。」

我张开双臂方便她涂药,垂眼瞧她:「你为什么这么善良?」

她想了想,又抱歉地看我。

沈淮说,她家世代行医,家风极好,人人相亲相爱,你谦我让。

我「哦」了一声,说:「你命真好。」

沈淮就不说话了。

我穿好了一身白衣,去见母亲。

我母亲年龄不小了,依旧美得很。

我平时不大见她,因我知道她苦,而见到我时,她会更苦。

我的母亲什么都知道,可什么都无能为力。

我们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依然是四五岁时承欢膝下的江初月,她依然是希望我如月皎洁、不染纤尘的寻常母亲。

马车停在了寒隐寺,主持明鉴大师亲自来接我们。

我听说过他的传闻。

说他是前朝大将,本是探花出身,因谋略过人,领了兵去打仗,后来场场都胜,便被封了大将军。

再之后,他心上人另嫁他人,他一时执念,剃度出家了。

我就说:「出家也好,起码不用经历改朝换代的糟心事。」

朝星摇头:「因为执念而皈依的,大多尘缘未了。」

我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尘缘未了的样子。

他看谁都悲悯,说话也像带着檀香味道。

我在佛前拜了又拜。

一求我父皇暴毙。

二求我兄长横死。

三求我母亲康健。

对不起了母亲,我把对你的心愿放在了最后,因我深知,父皇与兄长一日不死,你就一日难以康健。

我跪太久了,起不来。

沈淮扶我,我跌进她怀里。

很久没人这样不带情欲地拥抱我了,何况沈淮带着青草气息的衣襟,总忍不住让人想多闻闻。

我抱着沈淮,不想松手。

她推开了我。

我瞪她。

她就叹气:「公主,这是在佛前。」

我说:「我父皇那种人都没有天打雷劈,我抱一抱我的小医女,又会怎样?」

她无奈地看着我,眼神很温柔。

就好像天上星、水中月。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喜欢上她了。

她是女的。

我也是。

那又怎样?

恶心的男人千千万,没有一个比得上沈淮。

「阿淮,」我说,「我想我大概有点喜欢你。」

沈淮怔住。

她又苦笑,「公主,这是在佛前。」

我满不在乎地笑:「佛有什么用吗?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佛何曾管过我半分?凭什么我喜欢人了,佛就要来管东管西?」

我踮脚要亲她。

沈淮又推开我。

「我要生气了。」我说。

「公主不要为难我。」她说。

朝星来喊我,看见我和沈淮对视,愣了一愣,随即若无其事道:「公主,我们该回去了。」

只是礼佛而已,仍要受到管制。

我心里不痛快,也要给别人找不痛快。

我问朝星:「回去得早能做什么吗?好让父皇和太子哥哥一人来一次栖霞宫?」

余光看见沈淮的神色黯了黯。

我的心情就跟着更差。

这不应该。

我很少这样尖刻,朝星敛眉:「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公主切勿动怒。」

我一挥衣袖,看也不看她们,转角去找母亲。

然而我的脚步停住。

我看见佛塔偏角外,小院门缝里,在慈眉善目的主持面前,我母亲失态痛哭。

5

我推门进去,问她:「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她摇摇头,摸摸我发顶,眼圈红透了。

明鉴大师忽然说:「九公主,老衲给你看相吧。」

我有点意外。

我以为看相是那种半吊子野和尚才会做的事情。

明鉴大师看了我一会儿,说:「公主吉人天相,十六岁以前受尽磨难,但从十六岁开始,就遇难呈祥,权势滔天。」

他明明是在给我看相,却并不很在意我的看法似的,转过身对我母亲温声:「娘娘不必担忧了。」

他像是在说一个郑重的诺言。

我又觉得自己离谱,大师超脱于红尘之外,有什么好许诺的?

我母亲擦干眼泪,也对他报之一笑:「那本宫就多谢大师了。」

这天晚霞特别好看,橘红深深浅浅地点缀在深蓝的天幕。

回宫的路上,母亲要求停车,她带我去买首饰。

其实我什么珍宝都有,首饰和衣裙更是无数。

但她乐意,我也就由着她。

母亲为我挂上玛瑙耳坠,铜镜里照出我和她的轮廓。

是铜镜太斑驳了吗,为什么她的眼里又闪着泪花?

我扭头去看时,她只是看着我微笑:「我们初月出落成大姑娘了,母妃可以放心了。」

放心?

放什么心?

带着一匣子金银珠宝回宫的我并不知道,原来她说的放心是指,她可以放心去死了。

这天半夜,寒鸦叫得凄厉。

明明是盛夏时节,我却手足冰凉地醒来。

然后我听见了慌乱的脚步声和朝星的低语。

「公主还在睡。」

「要叫醒她吗?」

「毕竟是亲生母亲。」

「可她是自戕!」

我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我喊:「朝星,你进来。」

门外的低语立刻止息。

朝星晚了一会儿才来,进来的时候,捧着一套丧服。

我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心里像是漏了很大一个洞,寒冷的风灌进来,又带着我身体里的余温离开。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我又怀着一丝微薄的希望——

想开点啊江初月,说不定是你父皇死了呢?

我居然笑了。

朝星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惶,她肯定以为我疯了。

然后她说:「公主节哀,宁妃娘娘殁了。」

我听清了。

我不再笑。

我也没有掉眼泪。

我只是想,她终于解脱了吗?

我竟然有点羡慕。

我们是母女,亦是同病相怜的患难之交。

我所经历的一切,也都曾加诸她身。

当然了,她比我更难,这是肯定的。

王朝倾覆,她被迫侍奉二主,为了保全我,她忍耐了太多年。而她的忍耐换来的并非同等的克制,而是变本加厉的疯狂,她连女儿的贞洁也守护不住。

去她宫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是从哪一刻起,彻底撑不住的呢?

她曾说女人的美艳是一种罪过,而她有愧于我,把这种罪过带给了我。

我当时怎么回她的?

一定回答得不太好。

不然她怎么会固执地把过错都包揽在自己身上,以这样决绝的姿态毫不留恋地离开这尘世?

宫墙影影绰绰,朝星提着一盏灯走在前面。

黑暗中四下脚步轻轻,几不可闻。

恍惚间,我以为我也是一只鬼。

一只没了母亲,再无归途的鬼。

我脚步踉跄,沈淮扶住了我。

昏暗的夜色里,她担忧地看着我。

我问沈淮:「女人的美艳是一种罪过吗?」

她垂目看我,轻声答:「女人的美艳并非罪过,男人的贪欲才是罪过。」

我重复一遍她说的话,眼眶里忽然盈满了泪水。

如果多年以前也有人这样对我母亲坚定地说上一句你没错,她是否就不会这样痛苦?

我忍不住嚎啕。

母亲,你听见了吗?

从始至终你没有错。

有错的是贪婪无德的男人。

可是母亲,你还能听见吗?

我仰着头看天空,眼泪止不住地滑落。

这晚的月亮好圆,皎洁明亮,不染纤尘。

但我再也不能伏在母亲膝头,陪她看牵牛织女星了。

6

后妃自戕,算是皇室丑闻。

母亲的灵柩只停了一夜,翌日清晨,就潦草地送去下葬。

满宫莺燕依然穿红着绿,阖宫上下,只我一人穿丧服。

白烛垂泪,灰烬轻飘。

我跪了许久,睁着眼睛熬过了长夜。

这一世母女缘浅,竟不知是她亏欠我多些,还是我亏欠她多些。

我想啊想,想破了脑袋,也得不出答案。

我按着心口,痛倒在了灵前。

是沈淮抱我回去的。

我抱着她脖颈,小声说:「阿淮你知道吗,我以前曾经怨恨过她,怨她生下了我却无法保护我。但我不知道,其实我每痛一分,她会痛十分。」

沈淮垂睫看我,低声道:「公主不要自责。」

我眨眨眼,眼睛干得很,却泛不出多余的眼泪,我说:「阿淮,你说得对,美艳并非罪过。不过我想,无权才是罪过。没有权势保护的美貌是鱼肉,任人宰割而无法自保。」

她不语,山溪般澄澈温柔的眼睛凝视着我。

宫门打开,殿门打开。

栖霞宫与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奢靡而冰冷。

沈淮轻轻将我放在床榻上,又把被子拉好,转身要走。

我拉住了她的衣角。

她回头看我。

「你可以再抱抱我吗?」我说。

她叹气,然后弯腰,在我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公主,我一直在。」

7

太子哥哥拉扯我的丧服的时候,笑着说:「小九,要想俏一身孝,这话果然没错。」

我把藏在枕头底下的刀拔出来,抵在他心口,也笑着说:「那我今天杀了你,明天也为你守孝,你看使不使得?」

他变了脸色,反手要夺刀。

我攥紧了,一刀划破他眉骨。

狰狞的血迹蜿蜒,他暴跳如雷,说小九我今天非把你弄死不可。

而我立在他面前,拿刀横在自己脖颈:「太子哥哥,你想清楚了,我死可以,你和父皇的脸还要不要?」

他捂着伤口,瞪着我喘气,仿佛一只豺狗。

我们无声地对峙,彼此眼睛里都是杀意,仿佛下一秒就要斗个你死我活。

最后是朝星闯了进来。

这位太后面前极得脸的掌事宫女,明明看见了太子哥哥满脸的血,也看见了我凌乱的丧服衣领,却平静地好似在说今儿日头不错。

她说:「殿下,太子妃还在太后宫里等您,别让她等久了。野猫抓破的伤,让奴婢现在帮您处理吧。」

太子哥哥恼火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临走前还砸碎殿里一个琉璃花樽。

朝星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很复杂。

我收了刀,整理衣襟。

朝星收回目光,看向我。

「公主变了。」她说。

她很少主动说些什么。

她和太后一样,是个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很少发表看法的性子。

我抬头看她,答非所问:「这样的人,以后要做我朝君主吗?」

朝星的神色不见变化,四平八稳道:「太子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之选。」

我就笑:「我看是败光祖宗基业的不二之选吧。」

朝星不动声色,轻声:「公主如果乏了,可以歇会儿;若是不累,太后有请。」

我挑眉看她。

许久,我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仪表。

太后,我名义上的皇祖母,这位跟父皇毫无血缘关系却极有权势的女人,我被欺辱得最惨的时候她不肯见我,却把朝星拨到了我身边伺候。

我几次寻死,都是朝星救下的。

太后对我的态度,从来扑朔迷离。

我不懂,但我特别想懂。

懿仁宫里,太后正在逗鹦鹉。

我行过礼,一句话也不多说,站在廊下等她开口。

她才想起来我似的,搁下盛米粒的竹筒,慈祥地看我:「小九更美了。」

我说:「托皇祖母的福。」

她又说:「小九也瘦了。」

我说:「托父皇和太子哥哥的福。」

她似乎觉得我很好笑,微微摇头。

鹦哥学舌,嚷:「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太后宠溺地看它,手指擦过鲜艳尾羽,逗它:「小东西,你又知道了?」

我静默在一旁。

太后就笑:「小九以前挺爱说话的,如今长大了倒沉默起来。」

朝星说:「公主穿一身白,大概还不习惯。」

太后便回过头来看我,问:「那你穿什么颜色习惯?」

我握紧了手指,直视着面前这个权势滔天的女人,一字一字说:「黄色,最好是明黄。」

懿仁宫里落针可闻,连鹦哥也识趣不出声。

太后眯起了眼睛看我,慢慢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立刻跪倒在地,冲着她一叩到底:「皇祖母,小九只想活下去!」

8

那天太后什么也没说。

陪我回宫的路上,朝星轻轻说:「公主,活下去的法子有千千万,韬光养晦也是一种。」

我站定,语气有点儿冷:「我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了。」

朝星神色淡淡:「还有路,只是看公主愿不愿意走了。」

朝星说,古往今来,后宫嫔妃争宠手段很多。有的要陷害得宠妃子,悄悄用秘方,使其下身淋漓落血不止,便能断绝君王恩宠。

我睁圆了眼睛瞧她。

朝星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今日春色不错。

沈淮为我上药的时候,我攥住了她手腕。

她略微弯腰,发丝垂下一绺,衬得她脸颊特别白。

「我想要一种药,能淋漓落血的药。」

她敛眉,摇头:「会伤身。」

我就笑:「阿淮,你不做,会有别人替我做。但别人会不会像你一样在乎我的身体,我不知道。」

沈淮的脸色白了又白。

我在逼她。

我在利用她对我的在意逼她。

我神色不变,大概看上去很坚定。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好沉好沉。

过了好久好久,沈淮说:「公主,你明知道我不会看着你用猛药……」

她哽咽了,她说不下去了。

她转过了身去,但在那之前,我看见她眼里有清浅水光。

我几乎立刻就有泪意上涌,我抿紧了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伸手去抱她。

「阿淮,我是个坏人。可我如果不对自己坏一点,就会有人百倍千倍地对我坏。阿淮,你原谅我。」

她躲开我,我偏要抱她,衣袂交错间,我的眼泪砸在了她手心。

然后她忽然就定住了,垂睫看我,拇指轻轻擦去我颊上泪珠。

我倔着脑袋抬头看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眼泪成串往下掉。

她叹息一声,紧紧抱住了我。

「公主,你怎么这么叫人心疼?」

那天沈淮还是答应了我。

她埋首药材和古医方子里,不知配了多少次药方、熬了多少个晚上。

她来见我的时候,眼下青黑一片。

「一日最多只能服一次,万万不能长久使用,」她把一小碗乌黑的药汁端给我,目光是深深的压抑,「公主要想好退路。」

我仰头看她,把药汁服下。

这药真苦啊,可是为什么我感觉到了解脱的快乐。

父皇和太子哥哥都来过。我落血不止。他们厌恶地掉头就走。

不久,朝星禀告,说太后有意送我出京休养,问我有没有中意的地方。

我被困在皇城许久,这偌大的天下,我竟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值得栖居。

沈淮站在不远处,夕照洒在她身上,她脸颊线条柔和得好像西湖潋滟。

我忽然灵光一现:「我要去余杭。」

沈淮抬起头来,眼睛光芒闪烁,有如星子明灭。

在朝星身后,她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仿佛能照亮栖霞宫里所有的阴霾。

9

余杭有别于京城,清淡而闲适。

我们到的时候是秋天,淡淡桂香萦绕整座城池。

余杭沈家果真如沈淮所说,家风极好,人人相亲相爱。

这天是七夕,沈淮的姐姐妹妹们端着水盆到庭院中央,对着月影看针孔。

家仆抱来针线,一群水灵秀气的女孩子就坐成一排绣花。

我在旁边看着新鲜,却也像个局外人。

沈淮的姑姑拉我,非要我做个裁判,看谁绣得精妙,配做沈家这一辈最手巧的女儿。

我觉得热闹,弯着腰一一看过去,最后闭着眼睛昧着良心,判沈淮手最巧。

她的姐姐妹妹们聚过来,举起沈淮绣的一对大鹅,齐声嚷着「阿淮的鸳鸯就离谱」。

我笑得弯了腰,其中一个大眼睛的妹妹扬声说:「公主你偏心阿淮!」

我极自然地反问:「不应该吗?」

沈淮一边一个拨开她姐妹,过来拉我的手。

她的姐妹们也有意思,齐齐收了声,又齐齐诡异地盯着沈淮与我十指相扣的手,最后齐齐「咦——」了一长串,笑着跑开了。

只我和她站在庭院中央,头顶是皓月当空,脚下是散落桂花。

她低头看我,眼睛里盛满月光:「公主偏心。」

我扬眉,也同样问:「不应该吗?」

她手臂环过我腰身,将我抱在怀里,山溪般悦耳的声音响在我发顶,慢慢续上前一句:「实在是让我喜不自胜。」

我的耳廓在发烫,可我又不想处于下风。

我踮起脚,在她嘴唇上蜻蜓点水。

她深深地注视着我,眼睛里像燃着一簇幽深的火焰。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快,松开手就想跑。

她一把揽住我腰,把我带了回去,然后她按住我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加深了这个吻。

我抱着她脖颈喘气,脸颊红透。

她在月光下看着我笑,我忽然觉得,她跟初见时候那个羞涩爱脸红的小医女,不大一样了。

月光轻轻,小舟缓缓。

艄公撑着桨,水波轻轻晃。

我与沈淮并肩坐着,她忽然伸手过来,把我的脑袋扶到她肩头。

我靠着她,睁眼看西湖星月。

晚风吹起我发梢,我转头看身边人。

「我好像在做梦啊,」我喃喃,「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沈淮轻轻摸我脸颊,什么也没说。

10

满城都是桂子香味时,明鉴大师从京城下余杭,来传佛法。

钟磬音沉重却悠扬,我与沈淮跪坐蒲团上,沉默聆音。

讲经结束后,众人散去,明鉴大师唯独留下了我。

小窗一扇半开,泄进明澈天光。

香炉烟雾袅袅,我与大师相对而坐。

大师无悲无喜地凝视着我,却又像是透过我看见了另一个人。

许久,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给我:「宁妃娘娘曾给公主留下一封信,托老衲转交。」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迟疑地看他。

而他并没有看我,把书信放下,转身就出门了。

小室静谧,只我一人。

我拆开了信,一字一字贪婪地读。

我以为我放下了,江南月色、余杭清波,包括阿淮与她家人的呵护,都让我恍惚中生出错觉,以为我也成了西湖边的寻常女儿,有父兄关爱,有姊妹相亲。

可是并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封信宛如一记重锤,狠狠锤开了我粉饰太平的假象。

我的母亲在信里说,真抱歉啊初月,母妃熬不住了,就先走一步。母妃懦弱,给你做了个坏榜样,但私心里,母妃希望你能打破牢笼,去试着活出与母妃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说,初月,母妃最后悔的事情是错过了真心人。若你有一天幸遇良人,不要害怕世俗礼教,不要担心流言蜚语,你要握住他的手,怎样都别放开。

她说,初月,好好活下去。

我攥紧了信纸,眼泪一滴一滴,洇开了墨痕。

就好像伤疤被再度撕开,我被迫重新去看血肉模糊的伤口。

皇城里久久不散的阴云,隔过万水千山,再次严丝合缝地将我笼罩。

别哭了,江初月。

这是你的人生,哪怕拥有短暂欢愉,可还是要必须面对的人生。

明鉴大师不知何时走了回来,坐在了我对面。

我擦擦眼泪,问:「您就是前朝那位大将军吗?」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缓声道:「公主,你想逃,抑或想战,老衲也许尚有一助之力。」

我定定地瞧他,「大师已经超脱于红尘之外,我无以为报。」

他轻轻笑,摇摇头:「老衲尘缘未了,尚有一桩因果应在公主身上,了却此事,便也斩断尘缘。」

我沉默许久许久。

明鉴大约以为我想逃,洒然一笑。

「公主,老衲可送你去西南边陲,再无人可找到你。」

我问自己,江初月,你真的也是这样想的吗?

你真的想逃,去过你的好日子吗?

过去那么多年那么深刻的痛苦,连带母亲的一条命,就这样假装忘记吗?

我笑:「预言不是说了吗,帝在位第十六年,皇女夺权。因为这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我的父兄们拼了命折磨我。我若是无声无息地逃走,又怎么对得起他们的折磨?」

我把信纸折好收起来,对慈眉善目的大师平静一笑。

「我想请大师襄助,昔日折辱,我要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11

我推开门,沈淮站在门口等我。

她穿着白衣,漆黑的头发绾起,并无珠翠妆饰,却秀雅风致如同一杆竹。

她分明看清了我尚红的眼圈,但什么也不问,只执起我的手,声音柔和:「回家吃饭吗?今天蒸鲈鱼。」

寻常烟火,家常闲谈。

在她身边,我很容易就会以为自己是个寻常小姑娘。

身边有爱人相依,家里有父母等待。

可是,可是。

我的命运是这样的嶙峋,再多的柔情,也无法阻挡它将我伤害得遍体鳞伤。

没有尝过糖果的孩子,能忍耐日复一日的苦。

可一旦尝过甜,便觉得一丝一毫的苦也无法忍受。

沈淮,沈淮。

倘若我不曾遇见你,不曾爱上你,是否方才做出决定的时候,我会更狠绝毒辣一些?

眼泪雾一般又漫了上来。

我什么都没说,沈淮抱住我,摸了摸我发顶,轻声叹息:「你心里总是藏了特别多的事情,却总是不敢跟别人说。因你受了许多伤,吃了许多苦,对人总有防备。」

我的眼泪就掉在她衣襟。

「对不起啊阿淮,其实我特别信任你,我觉得如果这世上还剩一个人不会欺骗我,那就一定是你了。」

她僵了一下。

然后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轻轻推开我。

她抿了抿唇,缓慢解开衣领的纽扣。

我盯着她手指的动作,缓慢后退一步。

这举动伤害到了她似的,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将衣领拉了下来——

我看清了。

他有喉结。

我定定瞧着他,连话也不想说。

怎么只用一瞬间,人和人就会这样陌生?

桂花香仍然浮于鼻端,轻轻浅浅的阳光透过树梢打在他的白衣。

沈淮解开女子发髻,那眉眼分明是英俊而深刻的。

我以前怎么就深信不疑,确认他是同样馨香可爱的女孩子?

沈淮开口,声音也不再是压抑过的柔软,「公主,我欺骗了你,但我有苦衷。」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抬头看他,先问:「你还有什么是骗我的吗?」

他的神情有一刹的难过。

我看见了,我更难过了。

可我忍不住心里不断翻腾着的沮丧绝望。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清泠,这样冷淡。

「你的名字,是假的吗?」

「你的家人,是假的吗?」

「你劝我的话,是假的吗?」

「你说你爱我,是假的吗?」

我每多说一句,沈淮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这样挺拔英俊,却好似被我伤得体无完肤。

你也会疼吗?

会有我疼吗?

我定定地看他,缓缓笑了:「沈淮,我说过,我讨厌男人。」

他脸色发白,低声说:「是,公主。」

我笑得更灿烂:「那么沈淮,你男扮女装,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沈淮的眼睫猛然一抬,乌黑的眼珠里流露出极大的悲伤和疼痛。

「公主,」他轻声说,「我有苦衷。」

我本该在这个时候拂袖而去。

可是我没有。

我大约还是爱他的。

沈淮说,因为医术精湛得到皇庭认可,余杭沈家每年都要送子弟入宫为医,医女一名,太医两名。

而在他这一辈,姐妹们有的擅长诗书,有的精于骑射,有的爱好舞剑,但唯独没人擅长医术。

若心存侥幸送姐妹们入宫,她们很可能会犯错,不仅关乎人命,更会殃及家族门楣。

家长们选了眉目清秀的他入宫,又上下打点,改良了医女服制,增设一道领口,不高不低,恰好能遮住他喉结。

他甫一入宫,就被安排到了我宫里。

「我曾以为每一位公主都十分娇矜,可我没想到九公主……」

他顿住了,大概在考虑措辞。

我垂睫,淡淡接上:「没想到我如此卑贱,受尽欺辱。」

他摇头:「不是的,我没想到九公主,这样让人疼惜。」

多奇怪啊。

在我知道他欺骗了我的时候,我没哭。

在我以为他处心积虑接近我的时候,我没哭。

然而他平静地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忽然泪盈于睫。

他伸手想擦我眼泪,我躲开了。

「沈淮,」我哽咽着看他,「我以为你是女孩子,才这样跟你相处的。但我知道你是男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了。」

他站在原地不动,垂着头,微风也吹不起他的衣袖。

过了好久,他终于动了动,却不是要为自己辩解,而是把手帕递给我。

「公主,别哭了。」他说。

12

这天日暮,我说:「我夜里不需要人守着。」

之前在沈家,我睡内间,沈淮会守在外间。

我夜里做噩梦,她会进来喊醒我,拿帕子擦干我额上冷汗。

沈淮没说话,微微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

眼前是滔天的烈焰,浓重的黑色灰烬四散在废墟中。

我被绑在了木桩上,拖着木矛的蛮夷从四面八方狞笑着走来。

我哭喊着要母亲救我,回过头却发现鲜血流了一地。

她脸颊惨白。

她已经死了。

我尖叫着睁开眼睛。

夜极冷,极黑,极静。

我仿佛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栖霞宫。

我摸索着缩到墙角,抱着被子痛哭。

房门被很克制地敲响,沈淮按捺着焦急的声音响起:「公主,你还好吗?」

仿佛溺水的人找到了浮木,我连鞋也来不及穿,赤脚开了门。

沈淮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低头看清我的脸,先怔了一怔。

他手臂动了动,然后又放了下来。

我知道,他想抱我。

可是,他怕我推开他。

我的眼泪忽然就止不住,我张开手,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灯盏跌在地上,然后他抱着我,像抱失而复得的珍宝。

夜极冷,极黑,极静。

可是他的怀抱极暖,极安心。

这么好的阿淮,这么好的他。

「我梦见了我的母妃,梦见她死在我面前,」我哽咽,「那些野兽一样的蛮夷要扑过来撕碎我,我的父兄捆住了我不让我跑。阿淮,我好怕。」

他一下又一下抚摸我背脊。

我哭得透不过气来。

夜风很凉,卷起我的发梢。

沈淮轻声说:「公主,冒犯了。」

我尚未听明白,他突然将我打横抱起。

我膝弯一空,下意识伸手环住他脖颈。

沈淮小心地将我放到床上,拿被子盖住我。

像是多抱一秒,都会觉得逾矩。

在他离开的那一刹那,我拉住了他的手。

把他的袖口攥得紧紧的,生怕他下一刻就要走。

他停住。

我听见他叹气。

「公主,我是男人,你不害怕吗?」

我不害怕吗?

我明明那么讨厌男人。

讨厌他们浊臭的呼吸,讨厌他们油腻的脸孔,讨厌他们自以为是的模样。

可是,他是阿淮啊。

是温柔有礼的阿淮,是耐心悲悯的阿淮,是会坚定告诉我女人无罪的阿淮。

我又开始掉眼泪。

「阿淮,你是男人,可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深深地叹气,然后转过身,用力抱住了我。

这个夜晚很长,我们俩并肩坐在廊下。

星河辽阔,虫鸣轻轻。

我听着他说话,说他小时候的事。

他说他家有传统,每年都有一个月要无偿治病。

他少时跟随祖父南下行医,去的村子里大多是贫苦的农家,农人得了重病也不敢医,生怕拖垮一家老小。

他祖父心善,把随身携带的珍贵药材都送了出去。

归期已到,他们收拾行囊要走。

天方破晓,他们推开门,门口站了黑压压一群人,都是沈淮祖父治过的病人。

有的还不能走,硬是靠在家人肩膀上,说什么也要送沈大夫一程。

沈淮低头看我,轻声说:「家人一直讲悬壶济世,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悬壶济世。」

我也看他。

他说:「公主,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病得很重,不是身体上的病痛,而是心。」

星子明灭,树梢摇晃。

我们俩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我含泪笑:「阿淮,我不要你的同情。」

他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公主,我不是同情你,我是爱惜你。」

他语气郑重,珍而重之:「公主,请原谅我逾越——我心悦你。」

我猛然抬头。

看见他明澈如山溪一般的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我。

13

我在余杭过了一个秋天,又过了一个冬天。

正月十五快到来的时候,朝星从京城南下来找我。

带了太后的旨意。

朝星说,这次元宵节,太后想带着九公主一同上城墙,与万民同赏花灯。

皇家有元宵节与百姓同乐的传统,但在这之前,我从未登上过城墙。

原因无他,我父皇不会给我露脸的机会。

身负预言的九公主,越无人知晓,越势单力薄,他就越能心安。

可是,太后为什么会一反常态插手我和父皇的事情,且行事如此悖逆父皇的心意?

我思忖片刻,不动声色地试探朝星:「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宫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朝星平静地说:「陛下专宠妓女,且任人唯亲,太后很是不悦。」

我居然笑了。

怎么说呢,我的父皇虽是开国皇帝,但真正打下江山的却并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也就是太后的丈夫。

可惜我祖父福薄,踏平前朝后不多时就因心疾去世了,把大好基业留给了唯一的庶子,也就是我父皇。

嫡母和庶子的关系,向来很难说清。

他们俩虽然不是亲母子,但从前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太后娘家势力大,父皇坐上了龙椅,他们彼此忌惮,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太后开始帮我,是不是因为对父皇感到失望,担忧起她丈夫留下的江山?

我看向朝星,她垂下眼睫,避开我的视线。

她老道而机敏,一贯是点到为止。

我不再多问,只说:「我知道了。」

正月十四这天,我回到栖霞宫。

宫里换了许多人,朝星说:「太后说了,栖霞宫里大半宫人服侍不得力,致使九公主染疾。奴婢新换了身家清白、为人忠诚的宫人来服侍,希望公主早日病愈。」

我就笑:「那么,我就更有必要亲自跟皇祖母道谢了。」

太后仍然是一贯的从容宁和。

我去的时候,她正在逗鹦鹉。

黄绿羽毛的鹦哥竟然会喊我,叽叽喳喳地嚷着九公主。

我行了礼,太后看我,眉目慈祥:「小九长胖一些了,气色也变好了。」

我说:「离开父皇与太子哥哥,谁都会变得更好一些。」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驳斥我,只眯着眼睛看我,像要把我看得更清楚些。

良久,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去养病,又为什么要带你去赴灯会?」

我轻声答:「因为江山需要的是圣主,是明君。」

她慢慢合上茶盖,看向我:「但你也未必会是,不是吗?」

我捏紧了指骨,抬头看她,一字一句道:「小九无父无母,可为祖母驱使,且我身负预言,有天命所向的优势。他日若要改天换日,或许更能为万民臣服。」

太后闭上眼睛,笑了:「小九,你是个聪明孩子,我喜欢你的聪明。那么,你不妨猜猜,我为什么非要改天换日不可?」

我咬住嘴唇,答:「小九不知,还请祖母明示。」

她伸手逗弄鹦鹉,语气淡淡:「我丈夫浴血打下的江山,不能被贱婢所出的贱种毁掉。我要这天下永远姓江,至于是谁坐,都没有关系。」

我立刻明白,她手里的牌并不止我一张。

我固然有无依无靠和预言在身的优势,但今日的我并没有治国的才能,要让她选中我护佑我,我必须更进一步才行。

我咚咚咚地磕头,额头都红肿。

她转身看我:「你这是做什么?」

却没阻止我。

我笑着看她:「祖母,请给小九一个机会。给我半年之期,您再看江山适合谁坐。」

她定定地瞧我,半晌,又说:「你知道吗?你的祖父年少时,眼睛也是琥珀浅色。」

我愣住。

她说:「小九,你有些像他。」

14

我以祈福之名,长住寒隐寺。

明鉴大师是昔日的探花郎,后来又成为大将军,文才将才集于一身,比宫里的太傅们厉害得多。

我求他教我文韬武略,他只问我:「公主是图谋帝位吗?」

我图谋帝位吗?

从余杭回来的每个晚上,我都这样问自己。

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对我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垂下眼睫,答:「我不要帝位,只要自由身。如果奔向自由的路上必定要夺权,那也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烟雾袅袅里,明鉴低喟:「公主能想得透彻,老衲自不必多言。」

他每日教我方略。

我的禅房灯盏总是亮到半夜,我读书,读那些父皇从不允许我看的经史子集。

朝星送来最好的笔墨纸砚,我白天记下明鉴说的话,晚上就翻出来再看。

有时我困得狠,握着书卷就睡着了。

沈淮会把笔管从我手里小心拿出来,又轻手轻脚地抱我去睡。

我睡得晚,他只会比我更晚。

翌日清晨,他又早我一步,得沏好一壶茶等我上课。

日日如此,月月如此。

他似乎清减了一些,一身白衣平白添了几分空荡。

我十分愧疚,跟他说不必这样。

他只摸摸我的发顶,笑着说:「是我情愿。」

明鉴大师开始认真教我,每每策问,我有时答不出,他便十分严厉。

「公主,你不比其他人。他人用功十分,你便要用功五十分。如此方可追赶从前未尽之力,实现你与你母亲的心愿。」

我被他戳中软肋,在无人处悄悄落泪。

沈淮要来看我,我不许。

「阿淮,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哭。」

他就真的不进来,隔着一扇门,安静了好半天,轻声说:「公主,我就在门外。」

我背脊靠着门框一点点滑下,最后抱着膝盖,把脑袋埋在臂弯,无声而剧烈地哭泣。

我哭什么呢?

被岁月无情凌辱的时候,我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彼时我只能感受到世间的恶,心肠被淬成冷硬的石头,不能柔软,自然也不会落泪。

可是,遇见沈淮之后,好像一切都变了。

我拉开门,他低头看我。

门外月光如水,轻轻照在他脸颊。

他眉眼温柔,一如初见。

我伸手抱他。

佛门清净地,他却没再推开我。

「阿淮,你是我的依靠。」我喃喃。

他摸摸我发顶,「公主说笑了。」

我不曾说笑,也并非虚情假意。

他是我的依靠,是我重新爱上世界的理由。

他并不知道他对我多重要。

像甘霖之于涸泽中的鱼。

像明月之于异乡断肠人。

我踮起脚,亲吻他的眼睛。

我在寒隐寺八十五天,期间太子哥哥想要硬闯,被朝星挡了回去。

她说:「祈福之事事关国运,殿下莫要冲撞。」

太子哥哥骂骂咧咧地走了,朝星平静地目送他。

我问朝星:「太后正因如此,才对他失望的吗?」

朝星意味深长地答:「不过是反复希望,又反复失望罢了。公主,人都会灰心的。」

我不再问,只是学得更认真。

江南出了水患,父皇下令赈灾,却发现地方财政早已被蛀空。

他大怒之下,杀了好几个地方官,但并不能挽救颓势,无官可用,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地。

灾民往周边郡县涌去,请求救济的折子一道接一道传来,父皇急得嘴角起了燎泡。

太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闭口不谈如何施政。

父皇再三访她,她只说妇人之见总是比不过天子之意。

朝星领我去见太后。

太后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廊下鹦鹉叫声恹恹。

她问我:「小九,你怎么看?」

我长跪不起,答:「水患只是引子,百官不廉才是根本。父皇施政十几年来,一贯用人唯亲,早已埋下大患。加上应对不得当,刑罚太重太急,令百官畏惧,无人敢去治理水患。」

太后赞许地点头,又问:「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啊?」

我注视着她,轻声说:「先许以重利,等水患平定后再一一严加处罚,以儆效尤。」

她缓缓笑了,亲自扶我起来。

「小九,你是个好孩子,我没看错你。」

15

太后与我讲古,说西北有个被冷落的怀远王。

怀远王是前朝皇帝的好兄弟,彼时是个大将军。

前朝大势已去时,他反戈一击,使得王朝倾颓,前朝皇帝自尽于城墙之上。

新朝建立之后,他被封了王,却渐渐被疏远,赐了一块很偏的封地。

月朗星疏的夜半,他是否会感到愧疚和懊悔,无人知晓。

太后说:「小九,你的眼睛很特别,也许他会想起些什么。」

她秘密安排了一次会面,在京郊。

我戴着幕离,雪白的纱幕遮住了我的脸。

茶室的门被推开,我抬头看。

一身风霜,眼睛苍老的,是怀远王。

「见过九公主。」

「见过怀远王。」

茶室安静,窗外有淅沥雨声,却不能惊扰小室半分。

隔着一道影影绰绰的幕离,我缓慢开口。

「您远道而来,我无以为报,唯有一个故事,只求博君一笑。」

他点头:「公主请讲。」

我说,从前有个亡国天子,被用心呵护的贵妃背叛,被视如手足的好兄弟背叛,从城墙上跳了下来,血溅三尺。那时他不知道,贵妃隐忍图谋,是因为腹中已有他的骨血。而这个遗腹子长大了,成为了新朝的公主。新朝皇帝分不清她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对她极尽虐待欺凌。

这个孩子长大了,决心反抗,决心夺回本属于亲生父亲的权柄。她想知道,父亲从前的好兄弟,是不是像她母亲一样,是为了保全什么才背叛国君的。

我话说完了,他久久沉默。

这沉默像寒霜一样,迅速蔓延开。

许久,他抬起头来,整个人似乎又苍老了一些。

就好像他被什么东西折磨得厉害。

「九公主,」他声音沙哑,眼神疲惫,「我想,他也许只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我给了他台阶,但他并没有走。

茶香弥漫,我的心却沉了下去。

我摘下幕离,起身为他倒茶。

他接茶的一瞬间,抬头看见了我。

而我琥珀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茶盏掉在了桌面上,茶汤四溅。

我当他的失态不存在,兀自说:「我修佛法,有一句已经被用滥了,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不曾犯错,谁清白干净如无根水?尘世走一遭,先原谅自己,才能原谅众生。」

我本意是说服他,不知怎么,自己却难受了起来。

「怀远王,我曾问自己,我这样的一个人,还有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可是从前不敢反抗,并不代表我要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如果我是这样,那么,您也是如此。」

他死死地盯着我,因为握拳太紧,手背上浮起了青筋。

我含泪问他:「我的亲生父亲,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慢慢地说:「他为人正直,待下宽厚,可惜继位时国力衰微,他无法力挽狂澜。」

我重复一遍他的话,泪水就落了下来,然后笑了:「但我的父皇,贪婪好色,寡德专断。」

怀远王沉默地看着我,终于问:「公主你想做什么?」

我慢慢说:「我要兵权。」

16

我去见太后。

太后说:「你有了预言,有了兵权,接下来该做什么,你应当很清楚。」

是,我很清楚。

还差一个他必须退位的理由。

我问太后,怎样才能一击必杀。

太后意味深长道:「倘若他是个畜生,那便也做不得明君了。」

我笑了。

朝星曾经暗示我,可以做催情药,当着众人的面,让父皇失态。

什么叫畜生呢?

乱伦者算畜生吧?

可是——

我抬起头,直视她:「祖母,小九不想以身犯险了。」

她不说话,目光审视。

许久,她说:「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九,是我错看你了吗?」

窗外的风吹过我发梢,我侧过头去看天光。

外头春意浓浓,可半分暖意都不曾照进来。

因而她生出皱纹的脸颊,都沉在昏暗烛光之中。

像夜里的鬼魅。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座宫殿,和栖霞宫一样华贵而冰凉。

「祖母,我常问自己一个问题:我要的是什么?您或许以为,我要的是权力,是那把龙椅。」

她反问:「难道不是?」

我笑得仓皇:「是啊,我也曾以为是这样。可是祖母,我是为了自由才要这权力的。如果为了这一份权力而失去了本心,我还要它做什么呢?」

她沉默地看我。

许久,她问:「这些,是明鉴大师教你的吗?」

不,是阿淮教会我的。

他让我知道我值得被珍视、被爱护。

他让我知道我并非淤泥而是天上月。

在那些我哭喊着醒来的夜里,他抱着我,告诉我,我很安全,我还有未来。

我跪下,一叩到底。

「若祖母成全,我可为刀,替您斩断一切阻碍!」

那天太后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不想做女帝。

「可以呼风唤雨,还可以把欺辱你的人踩在脚下,不好吗?」

我想了想,说:「对不起啊祖母,我好像天生少一点野心,权力对我来说太重了,我只要自由就行了。也许有人可以做女帝,但那个人不会是我。预言说,皇女夺权,可没说皇女继位,不是吗?」

她让我退下。

我知道,她这是让步了。

不久之后,宫中爆发一桩丑闻。

水患未定之时,陛下在御书房强幸幼女,被重臣们撞见。

其中,有太后的亲弟弟,还有西北的怀远王。

此二者,掌握着我朝的大半兵权。

大臣们激愤不已,三郡十五州的王爷们联合起来,要求陛下退位。

雪花般的折子寄到了太后手里,太后垂泪开祠,向祖宗告罪。

我的父皇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的手上已无可用之人。

他来找太后要说法,却被太后囚禁了起来。

废太子的圣旨和禅位的圣旨先后从懿仁宫发出,却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隔了一个月,太后侄女所出的八皇子被众大臣簇拥着登上了皇位。

这一年,是父皇在位的第十六年。

他没能等到第十七年。

预言说,帝在位第十六年,皇女夺权。

皇女是我,也是皇宫中的另一个女人。

七弟弟继位后的第二个月,父皇的舒嫔诞下皇子。

这个孩子的眼睛和我一样,是琥珀浅色。

当我看清时,我感到了命运的荒谬。

太后说过,我的祖父少时,瞳孔呈现琥珀浅色。

而怀远王说过,前朝皇帝的眼睛,是琥珀浅色。

我,因为这一双不知肖谁的眼睛,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也因此失去了母妃。

命运有翻云覆雨手,我身处其中,被戏弄,却也被拯救。

我想在我离开皇宫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17

我抱着舒嫔的孩子去见父皇。

父皇苍老了许多,已是满头白发。

他不再喝酒,也不再纵欲。

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对着墙壁发呆。

我让他看清孩子的眼睛。

他迟疑许久,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痛苦地嚎叫了起来。

我的内心针扎一样痛楚,并非为他,而是为我自己。

但我的脸上仍旧挂着一抹笑,问他:「父皇,您可曾相信因果?」

他轻信预言,对我百般折磨。

而我应了预言,终于夺了他的权。

倘若一切回到起点,他做一个明君,做一个慈父,那么江山不至易主,我的人生,也不至这样悲惨。

他盯着我半天,然后拿手狠狠锤头,嘶吼声仿佛野兽。

我的眼角居然也沁出了一点泪。

为这滑稽的人生,为这疯狂的人性。

我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我不懂,这偌大宫殿里,为什么没有一处地方能洒到阳光。

我觉得冷,这种冷从脚底漫上我的心口。

我仿佛置身无人冰原,被凛冽的北风吹到结冰。

我的眼睛又开始模糊,泪水从脸颊上滚滚而落。

我撞到了谁,谁抱住了我。

谁的怀抱这样温暖,止我战栗,止我悲苦?

「阿淮……」我颤抖着抱住他,「你知道吗?我父皇的亲生儿子,眼睛也长得和我一样呢。」

沈淮紧紧抱住我,像要把浑身的暖意都借给我。

我终于痛哭:「阿淮,我不明白,我经历的那些事情,是老天爷的玩笑吗?我的苦难,我的报复,乃至我整个人生,就好像一个笑话啊。」

我没有了力气,快要跪倒在地。

沈淮揽住我,手掌轻轻拍我后心。

「公主,公主,」他一遍遍喊我名字,声音清澈得好似山泉,「你还有我,你还有辽阔天地。我们去山间,去看清溪,去摘浆果,去骑骆驼。大漠孤烟,江南烟雨,我们一起走,一起去看。」

他捧着我的脸颊,拇指揩过泪痕。

他逼着我看他的眼睛。

我看见了。

那里面有小小的一个我。

我哭得喘不过气,他亲吻我额头,「公主,不要回头看,要往前看。你要知道,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他定定地看我,温柔而郑重地重复一遍:「公主,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尾声

江上有月,月下有溪。

溪边一对眷侣,骑马赏清溪。

我在世上的第一十六年,终于得去山间,得见清溪。

我仍然常去礼佛,香火味道里,我常错觉从前的日子只是梦幻泡影。

唯有余杭岁月,沈淮身侧,鲜活大笑着的江初月,才是真正的我。

我十七岁这年,以长公主的身份嫁给沈淮。

我们定居在余杭,朝星偶尔会来看我。

她偶然说过一次,我的眼睛,越长大越肖先帝。

太后因为一双眼睛帮了我。

怀远王也因为这双眼睛帮了我。

唯独沈淮,什么都不因为,就站在了我的身边。

他对我很重要,他却不知道。

我偏着头看他:「阿淮,你知道你对我多重要吗?」

他搁下草药,笑着亲吻我眼睛:「知道啊。」

我诧异:「你真的知道吗?」

他答:「就好像你对我那么重要一样。」

彼时月光正盈,江水潺潺。

而我爱他,一如江上初月。

亘古也不变。

 

(全文完。)

 

□  风月煞我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艳骨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