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答应,但我从没见过皇上。我的工作是每天刷恭桶。
1
其实,这工作除了味道难闻点,也没什么不好。
况且,我还自己研制了一种薄荷香,在衣服上熏一熏,刷恭桶的时候味道也就没那么呛人了。
对了,我的字就叫「冷香」。
「冷香」,是菊的雅称。
这名字是我父亲起的,我父亲爱菊爱到痴。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是我父亲一生的信仰。
不过在我看来,他那以生命换来的信仰,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2
我父亲曾经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官职是御史台。
但他没什么实权,他的工作就是——跟皇帝唱反调。
皇帝说出征,他就站出来反对,说劳民伤财。
皇帝说修庙,他还站出来反对,说民为上君为轻。
最后,没想到皇帝说纳妃,他还能站出来反对。
他说皇帝要纳的那个妃子有异国血统,恐对我大安有异心。
皇帝大怒,打了他三十大板,把他的屁股都打开了花。
可我父亲不吸取教训,他说,文死谏,武死战。
他是文官,就要履行文官的职责。
没想到,他竟真的一语成谶。
3
我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早上,一阵寒风吹来,把父亲养在院子里的几株菊花吹得七零八落。
我的心没来由地泛起一阵不安。
不一会儿,竟然传来了父亲的噩耗。
宫人说,父亲是一头撞在紫辰殿的大柱子上的,鲜血流了满地。
「到底为什么?」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宫人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后来我才从顾西江那里知道,那天我父亲骂「英贵妃」是「妖妃」,勾了皇帝的魂。
他要皇帝扩充后宫,广纳汉女。
后宫是皇帝的家事,自然轮不到我父亲插手。
皇帝厌恶到了极致,冷冷地说:「爱卿若是能以死明志,我还能考虑考虑。」
没想到我父亲真的一头撞在了大殿上。
他死前,没有留下一句话。
4
我父亲就这样死了,何其可惜,何其可笑。
他死后,皇帝追封他为「勇壮」。
这谥号看起来是褒奖,实则是讽刺。
因为文官死后的封号一般都以是「文」字开头,皇帝赐给了他这两个字,不过是在骂他「鲁莽」而已。
但是不管怎样,皇帝是「金口玉言」,答应了我父亲的事,便不得不做。
于是皇帝开始扩充后宫。
一时间,文武百官都把自己家的千金小姐的名字,写进了秀女的名册。
皇帝陆陆续续地选了十几人,充入后宫。
进入深冬,大雪下了几天几夜。
我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准备去找顾西江,与他商量要为父亲守孝三年,推迟婚期的事。
顾西江是父亲的学生,也是当年的新科状元。
正在这时,有人忽然推开了房门,风雪猛地灌了满屋。
宫里带来一纸诏书,皇帝将我封为答应,要我立刻进宫。
5
我能猜到,皇帝封我,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羞辱我。
毕竟,父亲的死,让他背上了无数的骂名。
我想过拒绝,想过反抗,甚至想过跟父亲一样,一死了之。
可是,就算是我死了,又能怎样?
况且我不是父亲,也没有他那么高洁。
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顾西江。
我与他本是两情相悦。
但是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他只是个状元,而下诏的是皇帝。胳膊拗不过大腿。
我忍过眼前的一阵阵眩晕,脱掉了手臂上的孝带,就跟着宫人入了宫。
当天夜里,我穿着单衣,坐在榻上,等着皇帝「临幸」。
雪下了一夜,皇帝最终也没来。
第二天早晨,宫人来了,说让我不用等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皇帝一夜没回宫。
因为太庙的一角,被大雪压垮了。
压死压伤十余人。
6
太庙受损,是天之异象。
文武百官慷慨上书,皇帝不得已下了罪己诏。从此也没有再来过我宫里。
不过我倒是落得个清静。
我安分守己,每天除了给英贵妃娘娘请安,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后宫里没有皇后,英贵妃娘娘代理后宫。
可是,我不惹祸事,不代表祸事不会找上我。
一日,我正在院子里抚琴,忽然闯进来许多披坚执锐的侍卫。
一个宫女走上前来,抬手狠狠指着我,「就是她在弹琴。」
然后我的琴被摔得粉碎,我被侍卫们押了下去。
原因是我的琴声惊扰了贵妃娘娘的马,导致贵妃娘娘坠马受伤。
但贵妃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免了我的死罪,只将我贬入「尚衣局」思过。
7
「尚衣局」,就是皇宫里洗衣扫地做杂物的地方。
我平静地接受了我的新工作——刷恭桶。
我觉得这份工作没什么不好——脏但是不算累,毕竟每天恭桶的数量没有那么多。
早晨刷完恭桶,还可以歇息一下午。可以熏香、读书、画画。
我知道尚衣局内有很多小帮派,但我始终一个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或许是源于骨子里的那份「清高」吧。
于是,我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渐渐地,我的工作越来越多,每天不仅要刷恭桶,还要洗衣服,扫地。
终于有一天,我病倒了。
我挣扎起来,想去太医院看病,但是不知是谁,将门反锁了起来。
我知道喊没有用,拍门也没有用,因为这是他们给我的惩罚。
于是我拖着高烧的身体,静静地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我忍着五脏六腑的疼痛,颤抖地走出了房间。
我没有去太医院,而是咬着牙走到了太后的寿坤宫门口,然后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8
再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躺在了寿坤宫的榻上。
太后抚上我的面颊,「孩子,让你受苦了。」
「你的父亲是个好官、清官,是我们辜负了他。」
太后让我安心在寿坤宫养病。
病好后,她却将我留了下来,「冷香,听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就留下来,给小太子当个老师吧。」
小太子刚满五岁,自出生后皇后因难产而亡,便一直养在太后身边。
他是皇帝唯一的子嗣。我知道这个职责,无论如何我也当不起。
「冷香愚钝,万不敢当。」我跪在太后面前。
太后将我扶起,「冷香不必自谦,我看上的孩子,绝不会错。」
9
就这样,我在寿坤宫住了下来,当起了小太子的老师。
小太子正是淘气的年龄,根本坐不住,经常一首诗没读完,就摆弄起我的香囊,「老师,这里面放的是什么,好香啊。」
太后就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目光很慈祥。
有时候我会想,太后那样温柔的人,怎么会有皇帝这样的儿子?
我虽然没见过皇帝,但他的事迹我知道的不少。
皇帝名叫林思效,是先皇第七子,原本是镇西王。
他的皇位,是六年前从先太子手中夺来的,据说那场兵变,将护城河的水都染红了。
他登基后,便大刀阔斧推进改革,根本不怕得罪前朝余党。
结果那些人开始报复先皇后。他们动了先皇后的药,导致她生产时血崩而亡。
皇帝伤心欲绝,然后对前朝余党展开大清洗,还将那些人的皮扒下来,挂在城墙上。
他就是这样一个「暴君」。
所以我知道,他对我父亲,其实一直是忍耐的。
可父亲偏偏要去碰他的逆鳞。
皇帝独宠贵妃娘娘,是有原因的。因为英贵妃,是先皇后的亲妹妹。
10
我有意避着皇帝,因为我知道父亲的账,他还没跟我算。
太后看出了我的担忧,她拉过我的手说:「冷香,有我在,就没有人敢欺负你。」
终于有一天,皇帝又来寿坤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将我唤了出来,「思效,这是陈公之女陈凝,陈答应。」
陈凝是我的名。但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太后让我起身站到她身后,「这孩子品行端正,读书又多,所以我让她先当了太子的老师。」
我不敢看皇帝的脸,但我猜他此刻应该面色铁青。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幽幽地说:「儿臣知道了。」
结果当天晚上,皇帝就翻了我的牌子。
11
太后让我不必紧张,还亲自给我挑选了一件水色的齐胸裙衫。
但我的心脏仍然止不住怦怦直跳。
我来到敬事房,远远地看到皇帝在等我。
他身材劲瘦挺拔,坐姿端正,看着并不像 30 多岁的男子。
尤其看向我的一双眼睛,像黑夜中的鹰。
我心下一横,做好了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走到他面前。
结果他指着面前的一副棋盘,「会下棋吗?」
我怔然点了点头。
然后我们一起下了三局棋。
我赢了三局。
不是我故意的,实在因为他下得太差,我想故意输都没有机会。
然后,他又拿出几本诗书,让我讲给他听。
可我刚讲了没几句,他就皱了皱眉,让我不必继续,然后让人抱来一把古琴。
他结结巴巴说了几首曲名,让我弹,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冷得像冰。
这时我终于明白,林思效并不喜欢这些风花雪月。他只是在考校我这个「太子老师」而已。
12
最后,林思效终于不耐烦地喊了停。
他让我跪在他面前,忽然用手狠狠掐住我的下颌,「你叫冷香吗?告诉朕,你是否恨朕?」
看来,该来的总是要来。
紧咬着唇,我艰难吐出两个字:「不恨。」
「为什么?」
「我父亲,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我嘴里已经尝到血腥的味道,「您没有逼他,这一切,是他自己的选择。」
「所以,我不恨您。」
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牢牢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
半晌后,他终于慢慢放开了手,「看来母后喜欢你,不是没有道理。」
「告诉你也无妨。」他舒了一口气,「朕娶你,确实是因为你的父亲。那时候,朕恨极了他。但是他一死了之,于是朕想到了你。」
「朕本想把对你父亲的恨,都发泄在你身上,但是或许真的是触犯天意了吧,朕得到了惩罚。」
他哂笑一声,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后来朕慢慢想通了,你父亲其实没有错,相反,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现在朕已经不恨他了。所以,朕也不应该让你继续留在宫里。」
「朕会跟母后商量,找个合适的机会放你走。在那之前,你可以继续做太子的老师。」
然后,他看着我低矮领口上方露出的大片脖颈,皱了皱眉,「夜里凉,让公公给你拿个披肩再走吧。」
13
从敬事房回来的路上,我还是蒙的。
所以皇帝这是要放我走了?
所以,我可以不用做什么陈答应了?我的下半生也不用被困在这深宫之中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撒开腿就往回跑。
夜风蓦然灌进脖颈,我却浑然不觉得冷,反而心脏热得发烫。
一回到屋里,我就摊开笔墨,开始给顾西江写信。
顾西江如今已经是朝廷命官,在刑部任职。我不确定他还愿不愿意等我。
但我心中还是存有一丝希望的。
没想到信寄出几日后,我便收到了回信。
顾西江说,只要我愿意,他会一直等着我。
那一刻,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忽然一齐从心底涌了上来。
在父亲去世后一年多后,我第一次对明天产生了期待。
14
我知道自己在宫中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但我还有很多东西想教太子。
于是我每天给太子授更多课,对他也更加严格。
太子很聪明,进步得很快。
皇帝很满意,但太后却有些不舍了。
她总是看着我叹气,「哎,我的错!我本意想让皇帝多关注关注你,别只顾着西域来的那个狐媚子。没想到那个不孝子竟然……」
听了那些话,我只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太后。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跪在太后面前,「太后娘娘,您对冷香的好,冷香都铭记在心。是冷香福薄,没能得到陛下的垂怜。其实,冷香在入宫之前,已经……」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有了心悦之人。」
太后无奈一笑,「哎,你这孩子真是随了你父亲,性子这样直。」
「我早就看出来了。」
过了几日,太后终于开了口,说过了端午节就安排我出宫。
我早早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顾西江。
没想到,就在端午节前一天,小太子出事了。
15
端午节,我给小太子做了个香囊辟邪。
小太子非常喜欢,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老师,这香囊真漂亮,我也想要做一个送给你!」
这香囊里面放的药材并不复杂,只是一些冰片、菖蒲、薄荷什么的,于是我答应跟小太子一起动手做一个。
但有一些药材,需要去我原来的院子里采,小太子吵着要跟我一起去。
那院子虽很久没人住,但我一直在打理,还种了许多花草,并不荒废。
禀告了太后,我便带着小太子出发了。
可就在我们在院子里摘薄荷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凄唳的犬吠。
我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下一秒,就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蹭」地扑了过来。
是一条疯狗!
我赶紧把太子护在身后,大声呼喊:「快来人保护小殿下!」
可那狗似乎专门找小孩子咬,一眨眼的工夫,就绕到我身后,一口狠狠咬上太子的小腿。
小太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划过天空,很快许多安庭卫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那条疯狗乱棍打死。
可我知道,一切都晚了。
16
当天晚上,小太子就发起了高热,太医诊断,小太子染上了「瘪咬病」。
我听了,脑袋「嗡」的一声,险些站立不住。
我知道「瘪咬病」,又称「疯狗病」「恐水症」,一旦染上,十病九死。
当天夜里灯火通明,太后、皇帝、贵妃娘娘都来了。
我就跪在太子寝殿外。
脚步声、哭声、摔杯声……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贵妃娘娘来到我身边,她揪起我的脖领,「啪」的一声,马鞭狠狠抽到我的脸上,「小殿下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赔命!」
鲜血顺着面颊淌了下来。可是,一点也不疼。
然后是太后,她是被搀扶着出来的。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可是,那一眼却看得我好疼。像心脏被刺中那么疼。
最后皇帝也来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双眼通红,「等太子病好了,朕再治你的罪!」
治我的罪吧,治我死罪也好,我在心中回应,只要太子的病能好。
17
我被关在自己的房里,不允许进入太子的寝殿。
太后的丫鬟彩云偷偷告诉我,太医取了那只疯狗的脑髓,捣成药敷在了小太子的伤口上。可这种方法是否奏效,就看小太子的造化了。
我每日都给太子祈福。
三日后,彩云说小太子终于醒了,也能吃东西了。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但悬着的心仍旧没落地。
我查了医书,医术上说,「瘪咬病」需要挺过二十一天,方能痊愈。
而后面的几天才是最难熬的。
果然,到了第十天,彩云说太子开始恐惧、怕水,需要蒙住眼睛才能喂进水米。
第十五天,小太子开始全身痉挛、发疯,需要人按住才能喂水。
然后第十六天凌晨,太子寝殿上空忽然响起几声凄惨的尖叫。
18
我心中一紧,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砰」的一声撞开门,就往太子寝殿方向跑。
进了寝殿,就看到一个太监正掰着太子的嘴,给他强行灌水。
太子四肢剧烈地抽动,脖颈不自然地后仰着,喉咙发出痛苦压抑的咕噜咕噜声。
桌上、地上满是被打翻的茶杯碎片。
我心中猛地一痛!
太子他才五岁啊!竟生生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
我急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气将那个太监推开。
然后紧紧抱住太子幼小的身躯,「小殿下别怕,老师来了,老师来了。」
太子在我怀里拼命地扭动着,挣扎着。然后忽然一口咬上我的手臂。
手臂顿时生起钻心的疼,但却比不上我此刻的心疼。
小太子并没有松嘴,不一会儿,鲜血就顺着伤口汩汩流出。
接着,一双干涸的唇突然覆了上来。
小太子,这是在,吮吸我的血?!
19
小太子吸了我的血安睡后,我问太医:「人不喝水,喝血可以活吗?」
太医长叹一口气,「也许可以试试。」
「可以瞒着皇帝和太后吗?」
太医脸色一白,「臣不敢!」
「你以为治不好太子,你还能活命?!」我面色一凛。
就这样,我跟太医说好,每日通过彩云,给他两碗血。
他只说这是「鹿血」,喂给小太子喝,用以代替水。
兴许是这血的味道来自熟悉的人,小太子并没有抗拒。
就这样过了四天,小太子的病终于有了好转。
20
六月初一,终于到了小太子被疯狗咬后的第二十一天。
这天早晨,我早早地放了两碗血,给彩云送了过去。过了一个时辰,彩云风风火火地回来,告诉我小太子已经完全清醒了,也可以进食水米了。
我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腿一软跪在地上——这一关终于过了。
彩云赶紧过来扶我,「陈娘娘,您没事吧,您的脸色很差。」
我摇摇头,然后扶着彩云的手,「彩云,你能帮我个忙吗?我想去看看小殿下。」
21
我身着彩云的衣服,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悄悄来到了太子的寝殿。
小殿下看起来,果然已经好多了。
虽然原来圆润的小脸瘦了不少,但至少眼睛恢复了清明。
太后接过我托盘里的粥,开始喂给小殿下喝。小殿下张开小嘴,小口小口地啜。
看到这情景,我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手捧着托盘,我转身默默往回走。
我走得很慢,因为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眼前也是一阵阵地发黑。
这时,我的肩膀忽然被什么人一撞,然后整个身体踉跄着向后一倒,幸好及时扶住了旁边的墙,才将将稳住身体。
我抬起头一看,正对上一张夜鹰一般的双眼。
手里的托盘「咣」的一声落地,我浑身一颤伏在地上,「陛下」。
林思效低着头没说话,但我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半晌后,只听他幽幽开口:「抬起头。」
22
哎,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咬牙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陛下,请您治臣妾的罪。」
林思效看着我眉心紧蹙,顿了顿,目光却转向地上,「你的手怎么了?」
我低头一看,左手袖口处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片暗红,甚至将旁边的地面都染得血迹斑斑。
我心中一惊,伤口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
我赶紧将受伤的左手藏到身后,抬起右手擦拭地面,「对不起,是臣妾的手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臣妾这就擦干净。」
谁知那血好像越擦越脏……
「给朕看看。」林思效的语气不容置疑。
「臣妾,臣妾……」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飞快地在脑海中编织着理由,但是我此时脑袋沉得像铅一样,怎么想也想不出。
可是林思效并没空听我继续编下去,他俯下身一把拽过我的手臂,然后我的整个身体都随之倾斜。
一瞬间天旋地转,我身体一软,便失去了意识。
23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我看到了父亲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的样子和生前的没什么变化,依旧穿着他最爱的白衣,看起来纤尘不染。
「冷香,」他走过来抚摸着我的脸,目光疼惜,「是为父对不起你。」
压抑在心底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了上来,我挣扎着起身,对着他大喊:「父亲,您为什么扔下我一走了之?您慷慨赴死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他悲伤地看着我,然后竟然点了点头,「想过。」
想过?他竟然说想过?!
我哂笑一声,「您说谎!」
「我没有说谎。冷香,我从小教你诗书礼乐、教你君子之道,并不是说说而已。我唯有做到知行合一,才能对得起从小对你的教育。」
都已经死了,他竟然还在谈什么君子之道,什么知行合一!
「迂腐、可笑!」我气得声音发颤,「您简直无药可救!」
可是他的影子却一点点变淡,「冷香,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您别走,您给我说清楚!」我伸出手去抓他的影子,却什么也捞不到。
「您给我说清楚啊!」我蓦然睁开双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可是脚刚一沾地,身子忽然一软。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我被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冰冷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你要去哪儿。」
24
我的身体养了一个多月才见好。
而此时小太子已经又活蹦乱跳了——我不禁感慨小孩子恢复能力真强。
这段时间,皇帝经常来看小太子和太后,也会过来看我。
但他没有再说治我的罪,也没有提过我手腕上的伤。
和从前一样,多数时间,他只是让我陪他下棋、读书、抚琴,偶尔会让我帮他配香。
但又和从前不太一样。
因为看着我时,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会慢慢变成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
我的心开始莫名不安起来。
慢慢地,他回去的时间越来越晚,直到有一夜,他就靠在我的罗汉床上睡着了。
没有办法,我拿了一件披风,默默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盖在他身上。
这时,林思效却倏然张开双眼,一把握住我正要撤回的手,声音沙哑地唤了声「冷香。」
他没再说下去,但我隐约察觉到了他想做什么。
我猛地撤回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您答应过臣妾,会放臣妾走。」
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反应这样激烈,林思效怔了一息。
然后他哼笑一声,「可朕要是不想放了呢?」
25
「陛下,您是金口玉言,不可言而无信。」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脾气竟真的跟父亲的一模一样。
「呵,可是朕也说过,等太子病好后,要治你的罪!」
「那便请您现在就治臣妾的罪。无论您定臣妾何罪,臣妾都愿意接受。」
「你以为朕不敢?」林思效重重地将那件披风摔在地上。
「臣妾不敢。」我埋下头,不敢再继续激怒他。
然后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夜晚的冷气直往膝盖里钻,我跪在地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时林思效终于开了口:「你真的那么想出宫?」
我抬起头,看着他认真点了点头。
「罢了,」他闭眼揉了揉额角,声音疲惫,「朕答应你。」
26
这次,他没有让我等太久,出宫的时间就定在三日后的九月初一。
早晨天还没亮,一辆马车就出现在了寿坤宫门口。
太后亲自掀开车帘,里面是她为我准备的行李——有各种衣服、首饰,甚至还有一把琴。
「小太子还没醒,就不让他来送你了,也免得他哭闹。皇帝还在上朝,你走吧,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泪水终于止不住,我跪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太后娘娘的恩情,冷香无以为报。」
她将我扶起来,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傻孩子。」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次离别,便是我与太后的最后一面。
27
马车沿着宫道朝南走,穿过一座座幽深的宫殿。
两年了,不知道顾西江如今是什么样子了。
我轻轻抚摸着太后赠我的琴,脑海中想象着与顾西江重逢的样子,忽然马车骤然一滞。
只听外面一声低呼后,竟然走进来一个人。
林思效只穿着一身黑色的中衣,额上布满汗水,气息微喘,「走吧,朕送你一程。」
他这样子,显然是刚下了朝,脱掉御衣就赶过来的。
我心中一紧,「陛下,您为什么要送臣妾?」
「朕也不知道为什么。」
28
就这样,他送我出了宫,驶过了朱雀大街,越过了平阳江桥,一直来到揽月楼外。
揽月楼,是京城最大的客栈,也是我与顾西江约定的地方。
但我没告诉林思效。
我只告诉他,我会在这里住上两日,再做打算。
林思效哂笑一声,「不必再编理由骗朕了,朕并不关心你要去哪儿。」
然后,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慢慢变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但他的语气依旧很平静,「冷香,你走了,就千万不要再回来。」
29
我应该记住他那句话的。
我应该遵守他那句话的。
我千不该万不该,在他走后,还要再登上揽月楼顶,目送他的马车离去的!
可我偏偏那么做了!然后我看到,林思效的马车沿着平阳江,缓缓驶回,车队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直到越过平阳江桥后,突然一声惊雷炸起,股股黑烟窜向空中。
林思效中了埋伏?!
30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人已经立在平阳江大桥上了。
炽热的江风,夹杂着血和硫黄的味道,吹得我心慌得厉害,连手都在发抖。
我目光焦急地寻找着。
直到在桥下搏杀的人群中,看到那抹熟悉的影子时,我才呼出一口浊气。
林思效,还活着!
岂止活着,他简直就像地狱来的阎王——凡是接近他身边的人,无一例外都倒地不起。
这时我才想起,林思效,是曾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镇西王。
厮杀声越来越弱,此时剩下的,多数都是随林思效而来的安庭卫。
我这才低头,发现自己的发簪早就丢了,一头长发胡乱地散着,怀里却还抱着太后赠我的那把琴。
我转身想要离开,这时面前「嗖」地飞来一个身影。
林思效面色惨白,嘴角挂着一线鲜红,他却没有擦,而是步步朝我走来。
「冷香,我说过不要回来的。」
然后他上前,一把紧紧地抱住我,力道大得我都无法呼吸。
「既然你回来了,我便再不会放你离开。」
31
没人知道我又回到了皇宫。
顾西江不知道,太后不知道,太子也不知道。
因为林思效把我秘密带回皇宫的一个偏殿,软禁了起来。
我求他、骂他,甚至威胁他,都没有用。
于是我饿了自己三天三夜。
三天后,林思效终于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冷香,朕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选择了回来!朕不会把你一直关在这里,只要你想好了,朕明日便可封你为妃!」
「选择的机会?」我冷笑一声,「陛下,您所谓的机会,难道就是利用臣妾的同情之心,逼臣妾做出违心的选择吗?!」
「利用?」林思效脸色煞白,「你觉得朕是在利用你?」
「不然呢?」我心下一横,吐出心中的猜忌,「那日您为何要去送臣妾?为何最后会对臣妾说那出句话?又为何马车刚一出揽月楼,就遭到了袭击?」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朕安排好的?只为了留住你?!」他目眦欲裂,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我面色凛然,与他对峙着。
然后,他忽然头一偏,「哇」地吐出一口暗红的血。
32
吐出那口血后,他脸色终于有了些缓和。
我起身想要去喊人,他摆了摆手,坐到案桌边,「不用叫人,只是口瘀血。」
他让我坐在他旁边,「冷香,在你心中,朕就是这样的人吗?」
「是臣妾多心了。」看他这个反应,我知道是自己多想了。
「那你知道,是谁一直都想要朕的命吗?」
没想到他会直接这样问我,但一瞬间,我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人,「难道是……?」
「不错,就是朕的侄子。」他自嘲般地一笑。
林思效口中的侄子,便是先太子的儿子,兵变后被林思效贬到了海南的「黎王」。
「刺客的尸体上被查出文有龙的图腾,很可能是黎族人。而且朕怀疑,端午节你宫里出现的那条疯狗,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原来如此。」我坦言道,「可是黎王为何要杀您,您难道不知道吗?若不是您当年……」
「够了!」
话还没说完,我的脖颈上蓦然抵上一把冰凉的短剑。
林思效牙关紧咬,「你是在说,朕不配做这个皇帝?!」
我闭上眼睛,心想他若能一剑抹了我的脖子,也未尝不好。
然而片刻后,只听「锒铛」一声,短剑落了地。
「冷香,」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六年前的那件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心中一惊,林思效到底是什么意思?!
32
那一晚,林思效告诉了我一个掩盖了六年的秘密。
六年前,林思效带兵上京,并不是起义,而是奉了皇帝之命,镇压突然爆发的百姓暴动。
那一年天逢大旱,百姓颗粒无收。而朝廷税赋繁重,加之贪官污吏层层盘剥,终于导致百姓揭竿而起。
林思效率领镇西军,从西南一路打到京城,历时三个月,才将乱党剿灭。
而三个月来的征战,也让他亲眼看到百姓所受之苦。
乱党被镇压后,林思效要求皇帝彻查贪官污吏,以免乱军再起。
但他的要求,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其中就包括先太子。
先太子伪造了证据,向皇帝秘密上书,称镇西王欲造反。
正好皇帝一直以来就忌惮林思效的实力,也想要借此机会,夺了他的兵权。
太后知道了这件事,与林思效秘密商议,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便有了六年前的那场流血宫变。
「冷香,你知道朕为何最终决定要夺了太子的位置吗?」林思效看着我,目光悲凉。
「因为太子给父皇伪造的那件证据,竟然是一件价值连城的金丝龙袍!」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他一字一句道,然后忽然面色一凛。
「既如此,我宁愿先炸了我林家的大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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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思效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便会不惜一切代价。
比如「炸大坝」。
又比如,「留住我」。
他在我的门前修了一座华丽的庭院,院中山石嶙峋、曲水兰亭,仿若仙宫。
但我知道,这只是一座关住我的「金丝笼」。
他每日都来,看我吃饭、看我睡觉、看我调香、抚琴、画画。
有时他会给我带来太子和太后的消息,有时甚至会毫不避讳地跟我提起朝堂之事。
我总是冷冷地回应他几句,便再也不想说话。
他说:「冷香,我会等你,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他以为总有一天,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可他错了,我的心不是金石,我的心早死了——死在他说顾西江已经成婚的那日。
就这样过了三个春夏秋冬,终于在一个深秋的夜晚,他狠狠将我抵在了榻上,「冷香,你究竟还要让朕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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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扼住脖颈,牵起嘴角一笑,「陛下,您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吧?」
他银牙紧咬,然后滚烫的身躯蓦然压了上来。
我闻到了自己身上淡淡的香气,与林思效身上浓浓的酒气,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事后,他从身后抱着我,然后从胸口掏出一个盒子递到我面前,「冷香,从现在起,你就是朕的人了。」
我在看清盒中的物件后一惊,竟然是一枚「凤印」!
「西夜国侵犯我边境已久,这一次,西夜大将蒲哲,竟然三天之内连下我大安十座城池,可惜我大安竟无一人能与之对抗。朕决定御驾亲征,明日一早便出发。」
「御驾亲征?」我用力挣脱出他的怀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可是为什么要给臣妾这个?」
林思效的手指轻柔地捋过我额前的湿发,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氲了一层水汽,「没有为什么,朕只是提前给你。等朕回来后,还会亲自为你举行封后大典。」
「而如若,如若万一朕……有了这个,你便是太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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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林思效真的第二天就出发了。
宫里只留下了 9 岁的太子和年过半百的太后。
许是前方的战事真的已经到了无法再拖的地步吧。
进了冬天,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我的心也一日比一日沉。
前方战场没有任何消息,或许有了什么消息,也没有人通知我。
直到一个月后,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我正坐在窗前,弹奏着太后送我的那把琴,忽然「铮」的一声响,琴弦竟然断了!
手指被划破,鲜红的血赫然滴在琴上,我的心中猛地一紧。
然后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刺耳的敲钟声。
「太后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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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遭了一记晴天霹雳,一瞬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时,房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然后一个怎么也没想到的身影,此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身影是陌生的,因为多年未见。那身影又是熟悉的,因为每天都会出现在我梦里。
我声音颤抖着缓缓开口:「顾,西,江?」
对面的人一步步走近,然后一把将我揽入怀里,「冷香,真的是你!」
「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此时此刻,顾西江不该出现在这里,除非太后之死,与他有关。
顾西江一把握住我的手,神色焦急,「冷香,跟我走,黎王起义了。」
「黎王起义?」我倒吸一口冷气,「陛下在哪儿?!」
「林思效还在关西与西夜人打仗。」
「那太后为何会薨逝?」
「冷香!」顾西江一把抓起我椅子上的披肩,「现在没法跟你解释那么多,你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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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顾西江来到外面,发现整个皇宫,已经被黎王的兵包围。很多「兵」,竟然还身穿着囚服。
我忽然想到,顾西江此时应是在刑部任职!
我立住脚步,慢慢地从顾西江手中抽出我的手,「顾西江,黎王造反,是否与你有关?」
「冷香,黎王并非造反,你难道忘了,林思效的天下是如何得来的?!」
「无论是如何得来的?你也不应该做出这等事?」我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猜想,「除了私放囚犯,你还做了什么?」
「呵,我做了什么?无非是为老师报仇而已。」顾西江哼笑一声。
「什么?为父亲报仇,难道你一直在为黎王效力?」」
「不要问了,冷香!」他颤抖着抱住我的身体,「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等你。
「我信守了我的诺言,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我知道我做过错事,但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帮黎王。
「你跟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我被那个期待已久的怀抱抱着,但心中并未有一丝喜悦,反而像被堵了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
「顾西江,我不能跟你走。」我听见自己一字一句说。
「我要去见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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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挣脱开顾西江的怀抱,就被士兵围了起来。
然后我被押进了天牢。
在牢中,我见到了从前见过的一些人,应该是林思效的妃嫔。
但没有太子的影子。
当天夜里,我一个人闭着眼睛休息,忽然我的手被什么人揽了过去,「陈凝,你的手真好看。」
我下意识缩回手,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英贵妃。
但是那个曾经张扬而热烈的女人,如今却憔悴得没了人样。
「其实,我不喜欢骑马射箭。我也喜欢弹琴、画画。」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但是有一个人告诉我,我要学会骑马射箭,要每天穿束腰的武装,要性格热情似火,才能得到皇帝的宠爱。」
一个人?
她莞尔一笑,「我听了他的话,果然得到了陛下的独宠。我成了尊贵的贵妃娘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后来……」
她抬头望着窗外,目光悲凉,「如果知道他喜欢的,其实是你这样的女子,我当何必把自己活成别人。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为了重新得到他的宠爱,我按照那个人的吩咐,做了永远不可原谅的事。
「那个人就是黎王,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被他利用了。
「帮我照顾好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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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英贵妃做了什么事,但那天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
狱卒每日都来,他说黎王已经登基。新帝仁慈,只要臣服于新帝,便可立刻被放出宫。
狱中的人每日都在减少,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天牢中就剩了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林思效还是否还活着,我也不知道太子是否还活着。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坚持,明明只要说一个字,就可以和顾西江远走高飞了。
我只知道,我不想降。
我不能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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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牢房的门豁然打开,然后我被带到了高高的城墙上。
城墙上站着很多人,中间那人身穿着明黄色朝服,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金光——竟然是一件金丝龙袍!
他的身边跟着很多大臣,其中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容,顾西江。
然后我看到太子被押了上来,他长高了不少,看起来已经是个相貌堂堂的少年。
他看到我面色一惊,「老师?!」
我心中一酸,很想冲过去抱住我的小殿下,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我听见远方似乎传来了轰隆的马蹄声。
黑压压的一队兵马,正在向城墙逼近。
为首的那个人,正是林思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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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让太子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林思效,马上退兵!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小殿下的脖颈上被抵上了一把锋利的刀,但他紧咬着牙,一滴眼泪也没掉。
我心中升起一阵剧痛,抬手捂住胸口,忽然摸到一个硬物——是那枚一直被我藏在怀里的「凤印」。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双手,「我愿意归顺新皇,并劝降叛军。」
新皇的目光缓缓地朝我看了过来,眉心紧锁,「就凭你?」
我抬手掏出怀中的那枚凤印。「我是林思效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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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腰间的香囊摘了下来,挂在太子的脖子上,然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小殿下真的长大了,老师为你骄傲。」
然后我走到顾西江的身边,「顾西江,谢谢你等我这么久。求你再等我最后一会儿,我劝降了林思效,就跟你走。但是求你一定要保证太子的安全。」
顾西江点了点头。
然后我慢慢朝城墙边走了过去。
初冬的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般疼。这时,我忽然某个早晨,父亲养在院落中那些被风吹落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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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我曾经觉得父亲的信仰无比可笑。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和父亲,骨子里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人。
我不会劝降。
所谓「劝降」,只是为了能站在城墙上,跟林思效喊出这最后的话:
「林思效。」我一字一顿,喊出他的名字。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听见他的声音颤抖不已,「冷香!」
「你为何不进城?难道你怕黎王,杀了我和太子吗!可是你以为你不进城,黎王就会放过我们吗?
「你说过,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永远不要忘记你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
远方乌云翻滚,身后人声鼎沸。
然后,我闭上双眼,纵身一跃。
风停了,云静了。我也终于自由了。
我的名字叫「冷香」,我死于 26 岁。
这名字,是我父亲起的。
但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选择,是我自己做的。
□ 素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