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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人格

1.

凌晨四点,我接到一个电话。

「侯医生死了。」

我像是被人照着后脑勺抽了一鞭子,一下醒了。

看了一眼来电的号码,是我们副院长,也是我们科的主管院领导。

「你现在马上来一趟院里吧,情况很复杂,到了再说。」

挂了电话,我一个翻身起来,摸到床头的衣服,手脚并用地往身上套。

一旁熟睡的晓晴被我折腾的动静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没好气地说:「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吗呀。」

「副院长刚才打电话来,我得去一趟院里,侯辉死了。」

「什么?!你们科那个侯辉吗?」

晓晴坐起身看向我,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死的?」

「我也不清楚,得到了院里才知道什么情况。我先去看看,你在家好好待着,别乱想,如果害怕就开着灯,我处理完尽快赶回来。」

「好……那你路上小心。」

晓晴翻了个身,又好像想起来什么,转过头对我说:

「太晚了,打车去吧,别开车,不安全。」

我是一个精神科医生。

博士毕业后,我进到了这座城市最好的三甲医院精神科工作。

名牌大学光环,加上高产的科研成果,毕业几年,我已经成了科里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还自己带学生。

年轻有为这种话似乎不应当自己说自己,但我还算是对得起这身白大褂。

不过话虽这么说,毕竟是全市最好的医院,我们科室又是院里的王牌科室,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明争暗斗也是非常激烈。

死的这个侯辉,是我们科里另一位经验颇丰的大夫,我偶尔也会跟他探讨病例,但他这个人实在是不讨喜,见人总是躲躲闪闪的,也不爱说话。

我们科跟儿科本来就是院里医患关系最紧张的两个科室,侯辉老是遇到和患者一样疯疯癫癫的家属,被人吆来喝去,还挨过几次揍,可他都窝窝囊囊地敷衍过去了。

虽然作为医生这么说不太专业,但我每次看到侯辉,就会想到外行人说我们:

「精神病医生都有点精神病。」

医院离我家不远,打车路上有个十几分钟就到了。

副院长说在门诊楼三楼等我,我到的时候,田琛和郝庆明已经在三楼分诊台了。

好家伙,这人够齐的。

真是应了那句话,奔丧都没这么勤的。

这是科里另外两位大夫,田琛在我们当中年纪最大,早年在本市的医学院读的临床,水平嘛,不上不下的,但是胜在人亲厚又肯干,从来不仗着自己资历老就拿架子、端瓶子,平时跟我们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谁家有个三灾六难的,他都热心肠地帮忙张罗。

我跟田琛打了个招呼,转头刚想跟郝大夫也知会一声,一抬眼撞上他那副拉得老长的死人脸。

我翻了个白眼,干脆懒得理他,晦气。

这人永远都是这样,说话办事没有半分热乎气儿,总是吊着一双眼睛看人。

当初挖他过来,院里好多领导都不同意,是副院长一力主张,就是为了他的金字招牌。

结果呢?慕名而来的患者,十分被他吓退了七分。我都怀疑做他的患者,本来没病也被他逼出病来了。

这会儿他又是一脸冷若冰霜的样子,估计也是大半夜的没睡成安生觉,心里正骂娘呢。

「都来了。」

副院长从诊室那头的走廊走过来,身边还有两个人,看架势应该是警察。

警察同志简单给我们介绍了一下情况。夜里三点多,值夜班的保安到三楼巡逻,看到更衣室的灯亮着,就推门进去查看,结果发现地上躺着早已没气儿的侯辉。

「死因是窒息,颈部发现有勒痕。」

真惨,给人活活勒死的。

「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关键性线索,初步判断死者是在换衣服时被人从身后袭击,因为你们是死者生前的同事,所以把你们请过来了解一下死者的情况,希望你们配合。」

我们几个简单回答了一下警察问的问题,无非是侯辉平时什么样子,最近有没有异常表现,都跟哪些人接触之类的。

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提供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也不能怪我们,侯辉这人平时不爱跟大家扎堆儿,我们对他的事情知之甚少。

警察做好记录之后就让我们先回去了,说是想起什么线索随时联系他们。

「难不成是患者家属心生不满,打击报复?」

我坐在回家的车上,心里还琢磨着这事。

「不会不会,侯辉那个窝囊废样子,哪个患者家属能被他惹到下死手?何况我们这行不像其他科室,治个精神病又不出人命官司,不至于。」

人命……?

我把车窗摇了上去,夜里的风吹得我头疼。

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

我以为是晓晴等得着急了,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

「侯辉死得真惨呐。」

电话那头的男声麻栗栗的,伴着粗拉拉的手机信号,让我一下从后背凉到头顶。

「马上就到你了,哈哈哈。」

「你是谁?谁!」

回答我的只有断线后的嘟声。

看了一眼手机,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我连忙回拨过去,语音却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2.

一个废弃的烂尾楼楼顶。

我被牢牢绑在水泥柱子上,手脚都动弹不得。

我想喊救命,可明明没有东西塞住我的嘴,我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我的面前围着好多人,黑压压一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好累……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

……

窗外射进的一束阳光晃到我的眼睛上,让我醒了过来。

原来又做噩梦了。

相同的梦境已经重复许多次了,看来我最近是真的太累了,有些神经衰弱。

我看了一眼闹钟,已经九点半了,身边空空如也,晓晴应该是去上班了。

昨夜我回来时天都快亮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侯辉的死让我心神不宁,那个古怪的电话更是让我头皮发麻。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难怪会做梦。

院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昨天夜里副院长就通知我们停诊,在家待命。

我坐在餐厅边吃早饭边琢磨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得找警察同志汇报一下那个陌生的电话。

「谢谢你提供的线索,我们会去核实这个号码的。不过,照这个情况来看,这件事情可能还没有结束,你也要注意保护好自身安全,有任何情况随时跟我们联系。」

话毕,我收拾了碗筷,准备开始工作。

晓晴说我是工作狂投胎,两眼一睁开始上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如郝庆明天赋高,也不如田琛那么左右逢源,我能获得今天的成就,以后想继续往上走,只能比别人更拼命。

今天还有十几篇最新的文献要读完,我拿着稿子边看边往书房走,我记得我的德语字典放在书房了。

拧了几下书房的门把手,没拧开。

又上锁了,真是的。

晓晴最近古怪得很,总是把书房上锁,问她,她说最近公司有大投资项目,涉及商业机密,她作为项目组负责人,得确保万无一失,相关材料都要锁起来。

但是书房是两个人的书房,我也有很多资料都在里面,她在家的时候可以开门帮我拿一下,不在家的时候可真是急死人。

看不成文献,我打算趁着停诊这几天好好考虑一下患者下一步的诊疗方案。

拿起桌上的一摞患者资料,第一份映入眼帘的就是易沈的资料。

易沈是我的老病人了,她得了「妄想性障碍」,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妄想症」。

具体来说,应该是「夸大型妄想」,常出现于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和躁狂症中。

这类患者,觉得自己有超人一等的能力,严重者甚至会达到荒诞的程度,直接违背各种物理学定律,比如他们认为地球绕太阳转,是因为自己施加的影响力,只要哪天自己不高兴了,你们就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们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即便你用事实来反驳他们的错误信念,他们也只是把这当作是别人对自己的嫉妒。

但易沈又有些不同。

如果我不说她是一个精神病人,你一定看不出来,虽然快四十岁了,但她依旧面容姣好,甚至可以说气度不俗。

她不像其他患者那样时而低落痛哭,时而激动高亢。

她永远都那么平静。

因为精神病患者经常不遵医嘱胡乱改变药量,所以我们每次面诊都要先复核药量。

易沈从不按我开的药吃,我给她换过很多种药物,奥氮平、舒必利、利培酮。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一直说,我没有病,我不吃药。

一直重复问我一个问题:

「顾老师,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

我从小到大一直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我当然想拥有更大的成就。

我还想得到身边人的认可和敬重。

我爱我的家人,我想为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我想实现自己的价值。

……

我居然这么认真地思考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提问。

「精神疾病,本身就是一种认知、情感、意识等三方面的失常。患者对于引起自己的和一些客观事实的认识和理解,以及判断能力都是有障碍的。尤其是妄想症患者,由于妄想观念和感知病态的影响,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会有误判。」

我对易沈的家属这样解释道。

「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不承认自己有精神病也是精神病的一种症状。」

看完资料,我伸了个懒腰,快到晓晴下班的时间了。

难得今天我有空在家,不如去接她下班,老夫老妻也要找找浪漫的感觉嘛。

晓晴从公司大门走出来,看到我在等她,先是原地愣了一下,随后笑盈盈地朝我跑过来。

我们决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晓晴挽着我的胳膊,像个小女孩一样开心。

因为工作太忙,我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的时光了。

在菜市场挑菜的时候,我们遇到了楼下的邻居芳姐,芳姐刚接了上幼儿园的小女儿俏俏放学,带着小丫头一起来买菜。

俏俏藏在芳姐身后,探出脑袋调皮地说:

「叔叔阿姨今天是要一起约会吗?」

俏俏是个白白净净的圆脸蛋小姑娘,可爱极了,这附近的邻居都很喜欢她。

晓晴更是疼俏俏疼得不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俏俏,芳姐几次说,干脆让俏俏认你做干娘算了。

这会儿也是一样,晓晴蹲下身子,双手不停地摩挲着俏俏莲藕一样软嘟嘟的小胳膊,眼睛里满是温柔和疼爱,对俏俏说:

「俏俏想吃什么好吃的呀?我带你去吃。」

「我要吃你家的糖醋大虾!比我妈妈做的好吃!」

「好,那就跟我到家去,我做给你吃。」

晓晴一边说着,一边眼眶有些泛红。

我的鼻子也有些酸。

回家的路上,晓晴不复刚才的活泼样子,一直低着头,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也兴致缺缺,没有再多说话。

我和晓晴结婚快十年了,一直夫妻恩爱,是大家口中的「从校服到婚纱」,是人人称羡的男才女貌。

我唯有一块心病难以解开。

我非常喜欢孩子,一直希望我和晓晴能有一个爱情的结晶。

我看得出,晓晴也很喜欢孩子。

作为医生,我在这方面有专业的优势,为了双方考虑,婚前我们两个人一致同意去做了检查,保证两个人身体健康,没有问题。

可晓晴一直不愿意要孩子。

每次我跟她沟通这件事,她总是突然变得情绪很激动,说她不想要孩子,她觉得自己做不了一个合格的母亲,这样就算是生了孩子,孩子也要受罪。

两家的老人在这件事上出乎意料地通情达理,要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既然晓晴不愿意,就别勉强她。

久而久之,我也不便再提,这件事就成了我们夫妻俩之间的一个疙瘩。

3.

杀害侯辉的凶手一直没有抓到,警方也没再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更邪门的是,我提供的那个陌生的号码,竟然是个空号。

案子拖了一个多礼拜,没什么起色,我那根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了。

周一一大早,科主任招呼我们开晨会,我和田琛平时坐隔壁,锁门的时候刚好碰上他出来,于是两个人一起等着电梯下楼。

田琛一改往日憨厚的笑模样,眉头微蹙着,眼睛四下里张望,像是提防着谁。

别看他长得又高又壮的,其实胆子小得像针鼻儿,估计侯辉的死把他吓得够呛。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

「老田,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神经兮兮的。」

田琛像是受到了惊吓,脸上不自在地抽搐了一下,朝着我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紧接着咳了两声,可能是想掩盖刚才的尴尬,又低着头左右瞧瞧,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边。

「小顾,我跟你说啊,侯辉死的那天,我好像……看到勒死他的那个人了。」

「什么!那你怎么不早跟警察说。」

我大惊,这个老田,可真沉得住气。

「我……我也不敢确定啊!我怕万一是我看错了……」

我刚想继续追问,电梯门开了,人群乌泱泱地上上下下。

田琛还待在原地,我拉着他往电梯走,这里人多眼杂,回头再细说。

周一早上的医院总是人满为患,我上了电梯,转身一看,田琛还站在两步之外若有所思地发呆。

这时候,有三个护士推着一台转运床进了电梯,床尾的小护士对着发呆的田琛说:

「徐老师,不好意思,这个急症患者着急转院,我们先上了。」

这是哪个科新来的小护士,脸都没认全就张嘴喊人。

还好老田平时最和气,也不计较这些,他回过神来,冲着小护士摇摇头,示意让患者先上。

我跟田琛目光对视,他指了指旁边的那部电梯,冲我喊道:

「会议室见。」

到了一楼,我走出电梯,看到旁边那部电梯还有一层就到了,打算等等田琛。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

我看到田琛倚靠着电梯内壁瘫坐在地上,一把刀子插入胸前直没刀柄,鲜血从他的胸口汩汩而出。

田琛也死了。

走廊里顿时乱成一团,尖叫声,脚步声,器械碰撞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我呆呆地站在电梯前,两条腿灌了铅,大脑一片空白。

忽然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拉着我一转身闪进了楼梯间。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易沈,我的那个女患者。

我还没从上一件事情的震惊中缓过来,瞬间一个头两个大。

「你怎么在这?今天不是你面诊的日子。」

又发现她只身一人。

这帮不靠谱的患者家属,怎么能放一个重度精神病患者自己出门瞎逛!

「怎么只有你自己,你家人呢?」

易沈不搭我的话,冲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知道田医生一定会死的。」

她低声说道。

「你……你在说什么。」

易沈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自顾自地继续说。

「我还知道,你一定不会死的。

「顾老师,你没有杀过人吧?

「你觉得你会为了什么样的原因杀人?

「顾老师,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疯了,这个女人疯了。

虽然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易沈说罢,仿佛并不想等我的回答,转身就要走。

我拉住她,为医者的良知和基本的职业操守还在。

「你不能这么走,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联系你的家人让他们来接你。」

易沈推开楼梯间的门,转过头对我说:

「顾老师,我不需要。请你好好想想我问你的问题,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警察迅速赶到,手脚麻利地封锁了整个医院。

作为田琛被杀之前最后一个跟他接触的人,我成为了警察重点询问的对象。

我和田琛的办公室在八层,因为我上的那一部电梯人很多,从八层到一层中间停了好几次上下客,走得很慢。

我的电梯下行时,旁边田琛乘的那部电梯已经到了,上去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就算是中间有人上下,最后到一层的时间也不应该比我这一部还晚,当时没有注意这一点,现在想想确实不对劲。

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凶手中间上了田琛的那部电梯,杀害他之后在某一层下了电梯再逃走。

我们第一时间就去调电梯里的监控,看到监控里的画面,我顿时惊住了,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电梯下到六层停住了,走进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竟是郝庆明!

难道是他杀了老田?

田琛看到郝庆明进来,仿佛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两步到电梯角落,按住电梯的开门键,对郝庆明说了句什么,指着电梯外面,好像是让他出去,看起来紧张极了。

郝庆明插着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嘴里叨咕了几句什么,推开老田的手,电梯门关上,他转过身背对着田琛,不再说话。

这时候,田琛站在郝庆明背后,缓缓从白大褂内掏出一把刀子!

田琛把刀攥在手里,数次朝着郝庆明的后背抬起手又放下,仿佛内心在剧烈挣扎着。

电梯下到三层停住了,田琛始终也未下手,郝庆明就这样在三层下了电梯。

出电梯的一瞬间,郝庆明仿佛知道有人在看他一样, 回头瞥了一眼监控摄像头。

那双下三白的吊梢眼,似笑非笑,满是阴鸷。

我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战。

郝庆明下了电梯之后,最让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田琛紧紧攥着刀子,思索片刻,竟自己将刀子狠狠插进了自己的胸前!

这个结果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老田……竟然是自杀?

警察马上联系郝庆明,现在必须知道电梯里短短的几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

可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哪里都找不到郝庆明,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办公室、会议室、休息室、药房,各种地方都寻遍了,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应该是在警察封锁医院之前,就已经跑出去了。

折腾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我终于可以回家去休息。

我感觉筋疲力尽,同时也觉得医院此地不宜久留,科里连着死了两个医生,而且死得太邪性了,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小命不保。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正打算给家里打个电话,手机突然来电。

我瞥了一眼,又是那个陌生的手机号!

我猛地踩了一脚急刹车,身体撞到方向盘上,一时吃痛。

手机还在无休无止地响着。

我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接通电话,点开了录音键。

「田琛死了,你害怕了吗?」

又是那个沙哑的男声,让人在夜色里不寒而栗。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你还真是蠢,我可是在给你扫清障碍。」

嘟——嘟——

电话那边又挂断了。

4.

我回到家里,家里漆黑一片,晓晴不在家。

正打算给她打个电话,忽然发现书房的门开着一条缝。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书房竟然没上锁。

我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桌前堆放着晓晴的各种工作材料。

我正好借此机会把平时常用的材料赶快拿到客厅去。

翻找之中,书架顶上的一摞材料因为晃动,滑落下来砸到我头上。

「药物干预治疗对增进自闭症儿童沟通行为的成效研究」。

这不是我的博士论文吗。

我突然间感觉到太阳穴一阵跳痛。

回头发现晓晴站在书房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和晓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为什么进书房?」

「我自己家的书房,我为什么不能进,我只是想进去拿点东西,你每天竟然跟防贼一样防着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你也知道这是你的家啊?你对这个家都做了什么?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做了什么?我每天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是,我工作忙,我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但我扪心自问还算是个合格的丈夫!你还说我,你呢?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这么多年,这个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冷冷清清,这个家像个家吗?我只不过是想做个父亲,想有个孩子!」

晓晴站在我的对面,嘴唇咬得发白,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我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

「你不配。」

晓晴哽咽着,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我不会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也不会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地上,喝了好多的酒。

晓晴不知去向。

迷迷糊糊中,我又做了那个同样的噩梦。

我被捆在一栋废弃的大楼里,那群陌生人依旧围着我,他们站在我的面前狞笑着,这次我看清了他们的脸。

我还看到了人群中的晓晴。

她惊恐万状地站在那里,我大喊她的名字,她只是捂着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甚至看到了易沈。

她双手抱在胸前,阳光照射到她的脸上,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一早,晓晴彻夜未归。

我在客厅的地上睡了一夜,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宿醉令我头痛欲裂。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又是那个陌生的号码,真是阴魂不散。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冲着电话那端大吼。

「你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吗?」

我愣住了。

「想知道的话,就到医院的天台上等我。」

天台上的风大极了,吹得我睁不开眼。

我攥了攥裤兜里的折叠刀,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天井爬了上来,那人再熟悉不过了。

是郝庆明。

郝庆明走到我的面前,在我精神稍微放松的一刹那,一支注射器插进了我的脖颈。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

恍惚中我又做了那个噩梦,梦里的我拼命挣扎着,我感觉我马上就快要挣脱绳索了。

那些陌生人一哄而上,死死地将我按在柱子上。

5.

我是一个精神科医生。

博士毕业后,我进到了这座城市最好的三甲医院精神科工作。

名牌大学光环,加上高产的科研成果,毕业几年,我已经成了科里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身边的同事、朋友都很认可我、敬重我。

我野心勃勃,想成就一番事业。

我有一个恩爱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叫豆豆。

生活对我来说是那么美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豆豆因为在幼儿园遭到霸凌,患上了严重的自闭症。

原本天真烂漫的她变得焦虑、易怒、不安。

甚至出现了殴打自己、撞墙之类的极端行为。

无数个夜晚,晓晴坐在豆豆的床边,看着她身上青紫的瘢痕和皱着眉头的小脸,以泪洗面。

而我,我发誓一定要治好女儿的病。

博士期间,我专攻儿童精神疾病研究。

对于儿童自闭症,目前药物治疗尚且无法改变患儿病程,也缺乏治疗核心症状的特异性药物,除了改善患儿的一些情绪和行为症状,如情绪不稳、注意缺陷和多动、冲动行为、攻击行为、自伤和自杀行为以及精神病性症状等,没有治本的功效。

更别提这类药物一般都有强烈的副作用。

我比从前更加百倍精神地钻进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工作。就在这时,我带队的一个研究课题组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研发了一种针对儿童自闭症的注射型药物,经过多次试验证明对缓解儿童自闭症、孤独症具有显著疗效。

可是按照程序这种药物还需要三期临床试验,上市时间遥遥无期。

看着豆豆一天比一天消瘦的脸庞,我等得起,可我真的担心她等不起了。

我和晓晴深切地恳谈了一次,给她讲明了这种药物的成分和药物作用的基本原理,并且告诉她,依据我多年的经验,真的风险很小。

晓晴坚决不同意这样做,她绝不用豆豆冒一丝风险。

可我鬼迷了心窍,瞒着晓晴偷偷将药带回了家。

那天晚上,晓晴不在家,女儿正在她房间里安安静静玩洋娃娃,夕阳的余晖从窗户射进来,给她的周身镀上一圈毛茸茸的光边。

我走进房间,对她说:

「爸爸一定能治好你的病,你相信爸爸吗。」

豆豆不说话,抿着嘴巴静静地看着我。

我不会有错的,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不会有错的。

我给豆豆注射了药物。大约过了十分钟,豆豆开始大汗淋漓,两只眼球充血、肿胀。

这是严重过敏的症状。

我只记得我抱着她狂奔下楼,一路开车横冲直撞到了医院。

豆豆全身发起了疹子,痒得她两只小手不停地挠着。

急诊迅速抢救,给她静注地塞米松,加用多巴胺和阿拉明。

可一切都太迟了。

豆豆突然开始抽搐,休克。

晓晴赶到医院的时候,豆豆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像一缕游魂一般,跌坐在墙边,双眼无神地盯着远方,任凭晓晴对我又捶又打,撕心裂肺地哭着。

从那天起,我失去了我全部的骄傲。

意识恢复,我慢慢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被郝庆明捆住手脚,而他正在往我身上倒汽油。

这是准备放火烧死我。

「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侯辉是我勒死的,田琛是我逼死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个废物而已,不值一提。可是,就连蠢如田琛都已经发现了,你居然还没发现?呵呵。

「你,我,侯辉,田琛,我们不过是同一个人的四重人格。

「你好好想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我们三个人的?是不是从你女儿死了之后?我知道你不愿意想起来你女儿的死,我来替你想。

「你害死她之后,就疯了。不仅忘了自己害死亲闺女,还疯到把自己一人劈成我们四个,陪着你一起唱戏。不过我可没这个闲工夫,侯辉最他妈废柴,我杀了他轻而易举。

「田琛啊,他看到我勒死了侯辉,但我压根就不怕,他没胆量说出来。不过他居然琢磨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老东西,这么多饭不白吃,有两下子。可惜,他居然蠢到以为自己能杀了我。

「我告诉他,如果我死了,他最后一定斗不过你,不如跟我联手先杀了你。

「他倒是不傻,猜到我是哄他。估计思来想去,既斗不过你,也斗不过我,干脆给自己来了个痛快。

「我们四个当中,只有一个能存活下来,回到现实陪伴这具肉体。

「唯有最高等级的人格才配活下来,而这个人,必须是我。

「你们,不过是一群懦夫罢了。」

一些破碎的画面逐渐在我的脑海中拼合。

所以侯辉出事的那晚,晓晴叮嘱我不要开车。

因为她知道那时的我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幻觉。

我像梦游一般跑到医院,一个人张牙舞爪自说自话。

也许晓晴就躲在不远处担心地看顾着我。

所以晓晴回避所有孩子的话题。

她把我全部相关的研究材料都锁进了书房,防止我受到刺激。

所以小护士当然会喊错人,因为电梯外面根本就没有什么田老师。

监控室只有我一个人,对着屏幕上空空如也的电梯,时而屏息凝神,时而面露惊恐。

也没有什么警察,那个我幻想出来的陌生号码,当然是个空号。

是我害死了豆豆,事实确实如此。

我无法面对晓晴,无法面对父母,我觉得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而真正没有原谅我的,是我自己的心魔。

郝庆明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火。

「再见了,多愁善感的大情种,我还得谢谢你,毕竟没有你也不可能有我。」

我不能坐以待毙,曾经的不幸绝不能带来更大的不幸。

我的人生不应该在悔恨当中这样结束。

甚至,我死在这里,我那无用的悔恨都不会被人知道。

我还有晓晴,我还有父母家人。

如果我死在这幻觉里,我就永远都见不到他们了。

我将双手努力扳到右边,摸了摸裤兜,折叠刀还在,顿时信心大作。

我伸出小拇指勾出折叠刀,捏着它弹开,反手割断了腕上绑着的绳索,不作声色地等待着时机。

郝庆明举着打火机慢慢靠近了过来。

当他来到我的面前,我一个打挺跃起身来,郝庆明没料到我有这一招,惊得往后闪躲了一下。

我举起手里的刀子,眼疾手快扑了上去,插进了郝庆明的胸膛。

6.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我的眼皮好像有千斤般沉重。

微微睁开眼,白色的日光灯管晃得我别开了头。

我看到了晓晴。

她坐在我的床前,一脸担忧地握着我的手。

看到我睁开眼,晓晴喜极而泣,连忙大喊:

「易老师!他醒了!」

我还未能适应周遭的声音,突然的大喊刺得我耳膜发痛。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了进来。

易沈。

她走过来,用手电检查了一下我的瞳孔。

「告诉我,你是谁?」

「我……顾……」

我想说话,但是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儿气声。

「嗯,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回来了。」

易沈转头对晓晴说道。

「谢谢你啊,易老师,多亏了你的办法。」

易沈,竟然是我的主治医师。

生病后,我经常性地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有时甚至陷入昏迷。

跟晓晴争吵后的第二天,她回到家,发现我一个人倒在客厅的地上,怎么都叫不醒,就赶紧把我送到了易沈这里。

那个反反复复的噩梦,是我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潜意识中几个人格在对大脑进行剧烈的争夺。

每当一个人格终结,我的梦境就更加真实,我在梦中的感官就越清晰,离现实世界越接近。

侯辉,是害死了女儿之后软弱自责,自暴自弃的我。

田琛,是一直以来渴望得到众人认可和尊重的我。

郝庆明,是那个对名利、成就、地位汲汲营营、走火入魔的我。

而我自己,是那个活生生地爱着我的家人,我的事业,爱着这个世界的我。

我赢了。

一切都结束了。

晓晴走出病房去打热水,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易沈两个人。

我支撑着坐起身,朝她点了点头。

「顾老师,我知道你向来支持通过药物干预来治疗精神疾病,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心理咨询在一些病症当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比如,像你这种分离性身份障碍,药物干预仅能够治疗患者的抑郁、焦虑等症状,还是要以心理咨询为主。

「谈通、绘图、日记、催眠、宣泄、整合、修通,一系列的治疗过程,才能发现你的主人格和分离人格,并让不同人格之间建立沟通,最终使你接纳原来难以承受的记忆和情感,分离的人格就不复存在了。

「说实话,治疗你的过程并不轻松呢。

「因为你一味地否认来逃避过去的痛苦经历,多个人格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冲突,相互伤害。

「一开始,我还真的没把握活下来的会是你。」

易沈一步一步靠近,话音轻如鸿毛,却带给我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我攥了攥拳头,被子里的手心早已出汗。

「不过还好,最后你自己想通了。

「睡前原谅一切,醒来便是重生。」

说罢,易沈向病房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又站住。

「顾老师,你分得清现实和幻觉吗?」

她没有回头。

这时床头的手机响了。

是那个陌生的号码。

– 完 –

□ 又奇怪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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