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防当兵男友牺牲三年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回到故土去他曾经走过的地方。
却不想碰到一个和他一言一语,举手投足,皆是一模一样的年轻男人。
曲黛 1
三年了,我终于从齐光的牺牲梦魇里走出来,踏上了去西北边境的旅程。
从北京出发,历时四十个小时。
一路经过了绿洲、戈壁、荒漠,最后我看到了雪山。
听齐光的战友说,他就长眠在雪山下。
火车到站,起身拿行李那刻,我感受到自己尾巴骨的酸麻,下了火车,转了两趟大巴,又经过了四个钟头,这座仙女雪山脚下刚有点名气的藏族小镇雅良县终于落入我眼底。
地方很小,我循着民宿老板给我的路线很快找到了地方,高海拔地区确实让我有点头晕,店老板见我面色苍白,他免费给了我一罐便携式吸氧器让我休息一会,办理好入住,我还是没缓过来。
店老板是当地人,他热情地倒给我一杯热水又火急火燎地去招待后面的游客了。
现在算是旺季,来的路上我看到了不少自驾游的车辆往这边开。
过了一会稍微好点了,我准备拿下氧气罩,就听到叮铃作响的门口又出现了几个脚步声,阴影很大一片,促使我抬起头。
是四个穿当地藏袍的年轻人,因为背光,我看到他们本就有些黑红的肤色又暗了一度。
他们和老板说的藏语,我听不懂,我准备上楼,但接下来的声音却让我迈不动脚:
「今晚上吃什么?我招待啊,我家的烤羊腿真特绝。」
「仁增,你汉语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你也没去北京当兵啊。」
说话的是店老板,他汉语口音其实相当可以了,但是一比较,他的口音又有点突出。
那个叫仁增的继续笑:「还成吧。」
真的是很浓的京片子味。
老板给其中两人办理入住后,四个人有说有笑地又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们后面。
那群人继续说着,我的目光却离不了那个叫仁增的藏族男人。
年纪很轻,二十岁左右,寸头,皮肤是高原男人特有的黑红,五官立体,但兴许还会再长开点。
「哎仁增你这口音真的是比我这个纯北方人还纯,虽说现在听习惯了,刚入伍那会可真把我吓一跳,家里真没有个北京亲戚……」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于灼热,讲话的小伙子转过头来看。
见到是个陌生的汉族女人,他又推了推边上的仁增,四个人皆望向了我。
仁增的目光带着陌生和考究,但唯独没有熟悉。
我惊觉自己有些失态,说了句抱歉便返回了民宿。
我真的是昏了,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想法。
因为缺氧的缘故我回房间就开始昏睡,仍是没有梦,一觉到天黑。
起床出去觅食才发现,我误打误撞碰上这里为旅游团开设的篝火晚会了。
篝火和笑声并齐,好不热闹。
这座民族小城在齐光当兵那会刚刚开始步入旅游业,知道的人很少,但现在,外面有的,这里都有,支付宝,微信,当地人都用得很顺溜了。
从类似于蛮荒到打造出现代小城也就才五六年,时间也是真的快。
我对篝火晚会没有什么兴趣,去了街边一家小饭馆点了酥油茶和烤羊排,虽说是一人份,端上来就很多了,我估摸着等会得打包。
渐渐地,人多了,有当地人,也有汉人游客。
我端起酥油茶喝了一口,进到喉咙里,便皱起眉头,不是很喝得惯,正犹豫要不要再喝第二口时,有人说话了:
「介意拼个桌吗?」
这声音很熟,白天刚听见过,是仁增。
我抬头,他这会一个人,换掉了白天的藏袍,穿了一件藏青色的旧夹克,连同里面的灰毛衣也是旧的,衬得仁增整个人灰扑扑的。
他指了指身后,我循着看去,确实没位置了,满满当当。
我只好说:「坐吧。」
看样子是熟客,服务员和他认识,藏语笑着攀谈了几句,我低着头专心撕着手里的羊排,边上的酥油茶已被我推到一边。
「喝不惯?确实,第一次喝这个的,没几个喝得惯的。」
我对于他蹩脚的搭讪没什么兴趣,敷衍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白天在店里,你好像认识我?」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摇头,拿纸擦手:「不是,认错人了。」
年轻的仁增识趣地不说话了,他坐在我对面,安静地吃着东西。
真的就很安静地吃着饭,不看手机,也不闻窗外事。
我不免又多看了他一眼。
这样的人,还挺难得的。
许是为了有些尴尬的气氛,我多问了一句:「北京话哪里学的?」
仁增的眼睛亮亮的,在他抬眸那刻,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连根拔起。
无关于情感,就是有一种生命暂停的错觉。
仁增在这个问题上停了好几秒,他才说:「跟别人学的。」
我其实对于齐光的离去已经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仁增的回答却给我敲响了警钟。
虽然知道他无意,但我知道我不能被他这似是抛砖引玉的答案给迷了心窍。
跟别人学的,跟谁学的?
这与我无关。
我来此行的目的还有一个,雅良县虽小,但它是距离齐光生前所在的边防连最近的一个县城了。齐光所在的边防,相对来说比较安稳,一年到头都没有一次冲突,因为身后就是高耸连绵的喜马拉雅山脉,想进国门,必先翻过大山,但因为有国界,这里仍是重兵把守。
我此时在这里踏足的每一步,或许也是他曾经驻足过的地方。
距离雅良县三十公里外,是边防连,再往西五公里,是烈士墓。
放下一切的前提,是要亲自和齐光告别,赶在这个时候,也是因为他的忌日到了。
去边防连没有直达车,第二天,我向老板租了店里的送货小卡车过去。
雅良县一路直行过去,高原草甸,有牧民和牛羊在风景里。
四十分钟车程,与我擦肩而过的,仅有两辆中型军用货车,如果无事,没人会走这条路,这边就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目的地只有一个边防连,热闹地在路的另一个方向。
陵园外,还有一辆更加风尘仆仆的旧车,沙尘覆满车身,只有挡风玻璃看上去是干净的。
墓碑并不多,一眼望去寥寥无几。
我很快看到了齐光的名字,和墓前站着的人。
仁增。
又是他。
一个两个是巧合,但加在一起,就不是了。
仁增回头,看到是我,除了讶异,但是却没有意外。
很显然,他早已认识我。
我摁住心中那股强烈的不悦,站在他边上,慢慢地,思绪逐渐被墓碑上的铭文带了去,顷刻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涌上心头。
原来,崩不崩得住,自己说了不算。
过了一会,边上的人递过来一包纸巾,我看了眼,没接,只是抹了一把脸。
我问他:「你到底是谁?」
他说:「我是仁增。我确实知道你,你叫曲黛,和齐光一样来自北京。」
我冷眼看他:「还有呢。」
他似乎感受不到我的愤怒:「你是一名话剧演员……」
我打断他:「你和齐光什么关系。」
仁增沉默。
「说话。」
「你知道齐光牺牲的原因吗?」
我当然知道,仙女山气候多变,他为救当地牧民遭遇了雪崩,为了保护人民群众财产而不幸牺牲。
「他救的是我。」
曲黛 2
他继续说:「雅良县几年前也是边防援助的对象,我十五岁认识的他,教我识字,教我汉话。我见过你照片,但是昨天不太敢认。」
真相其实简单,谁都没错。
我自然说不出恨他的话。
齐光影响他,救了他,成年后又紧随齐光的步伐踏入军营,如果宣扬开来这场事迹,雅良县应该会更火。
「我能和他单独待会吗?谢谢。」
仁增走了,我重新看向墓碑上的名字,齐光,他是我的光,牺牲的时候离三十岁生日还差两个月,他总说西北很美,是他第二个家,我不曾想,他真的永远留在了这里。
我们初识于高中最后一年,他是转校生,听说臭名昭著,打架门清,却是学习上的矮人。
我因为个儿高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单座,在老师眼里,艺术生总是不被重视,我也乐得清静,我缩在角落读话剧本,我在为即将到来的校考做准备。
篮球就是在我默念台词时砸进来的,砸到了我的水杯,热水洒出一些落在我脸上,水杯也碎了。
我的右脸颊很快红成一片,痛倒不痛,就是火辣辣的。
我怒眼看向始作俑者,是个不认识的男生,没穿校服,满头是汗,像个小流氓似的穿着件白色的长款背心,都遮到屁股了。
他很快说了抱歉,并解释说原本他想把篮球扔进我后面的篮筐。
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你的球技和眼神可都不怎么样。」
他不生气,只是笑笑然后在我边上坐了下来。
我以为他耍无赖,但看他铃响了都还坐着,后面班主任进来便介绍了他,隔壁人大附中转过来的。
人大附中来我们学校?
我不由多看他一眼,是有多顽劣才会转学。
班主任让他介绍自己,他说他打架很厉害,学习很一般,以后被别人欺负可以找他,他一个顶俩。
全班都笑了。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齐光。
确实是因为打架影响太差才托关系来我们这。
我和他因为有点矛盾,即便他坐我边上,我一开始也不和他说话,但每次他打完篮球臭烘烘的身体,那股热气总是时不时往我身上蹿。
一次课间活动,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齐光,你能不能等没汗了再进来。」
「臭到你了?」
我一脸震惊地看了他一眼,他竟然能把残留的一点自知之明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于是他拿走我桌子上的迷你电风扇,站在教室后门跟一群男生聊天去了,直到上课才回来。
我对他印象改观是一模考试成绩出来,班里第一,市里排名其实也能勉强进前两百。原来他所说的成绩一般指的是和他曾经同校的人比,在那,他是凤尾,在我们这,他就是鸡头。
我成绩一般,尤其是数学,拉分大项目,老师课上讲了一遍,但我还是似懂非懂,齐光扔给我一张草稿纸,我拿过来一看,正是我一直没攻克掉的那道题。
我一时愣住,脑子里瞬间闪过各种拒绝的理由,但话说出口只剩一句谢谢。
之后我们因为这张草稿纸,关系突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不说话,有事传纸条。
一开始只问题目,到后面,话题慢慢就歪了。
例如:【曲黛,你这名字还挺有意境的。】
我脸不知为何有些热,便利贴下意识被我塞进草稿本里,不回他。
过了会,粉色的长条便利贴又传过来:【害什么羞啊。】
我怒瞪他一眼,却发现他懒散地单手撑着下巴,专心看着黑板,就是那嘴角没崩住,许是感觉到我盯着他,他快速瞥了我一眼,一脸得逞的笑容。
高三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我们无暇顾及其他,大家都紧锣密鼓准备着自己的未来,我参加了校考,都在本市,爸妈让我不要去外边,我思考再三也觉得还是本地资源好一些,在我如愿拿到戏剧学院话剧表演的合格证后,我悬着的心才落了一半。
高考前三天,许久未传的纸条又飘了过来。
我们换了位子,我和齐光一个在窗边,一个在门边,中间隔了四排,这份纸条可谓是跨越千山万水。
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我不由侧头去看他,他正转着笔,看上去有点无聊,在他即将转过头看向我这边时,我目光又及时收了回来。
齐光写:【曲黛,想问你件事,你大学应该是留在北京的吧?我听说你考的中戏。我打算考国防科大,估计不会留在北京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失落,也不知道一下子要说些什么,总之,祝我们俩都前程似锦吧。高考加油!】
齐光对待感情是腼腆的,我也是,不然高三整一年,我们也不会几乎不交流。
似是而非地透露情愫,并没有让我觉得很意外,也没有紧张,因为我们深知自己有所坚定的道路要走。
如果有缘,未来一定还会再相逢。
与他再见面,仍是在北京,是大学开学后的第一个深冬,我和妈妈一起去话剧院看演出,刚找到位置坐下没多久,灯就关了,而后就听见后面不轻不重的埋怨声,是个男生:
「好好的台球不打拉我来这里,看话剧,你看得懂吗你,一个大老粗。」
「我就是因为看不懂所以要多看看啊,你懂个屁。」
我心跳一下子加快,我快速转过头,黑暗中看到两个男生摸索着找位置,就在我身后。
「齐光。」
被叫到名字的男生也明显一愣,他头凑过来,亮堂许多,我看得更清楚些,确实是他。
齐光瘦了,也黑了,原本有些长的碎发此时剪成了寸头,五官却更加分明,也更加精神。
「曲黛,你变得越来越好看了。」
他从不吝啬对我的夸奖,我害羞地拿凳子遮住半张脸,轻声说了句谢谢。
演出开始,我的心却开始游离。
因为身后坐着齐光。
我们其实有联系方式,因为都在班群里,但没有互相加好友。
手机突然亮了,我看了眼,是微信新信息,我直觉是齐光。
我们在这个冬天,终于成为了好友。
演出结束,我跟妈妈介绍了齐光,他很有礼貌,也很热情,我妈回家后还对他赞不绝口:
「小黛,与其以后在娱乐圈找那些光鲜亮丽的男演员,你不如安安分分地考编制,进剧院,一样可以发光发热,找个像齐光这样的男孩子,一辈子安安稳稳,爸爸妈妈会放心得多。演员饭虽好,但总是个例不是吗?」
随即而来的,是新年,北京开始下大雪。
也是我和齐光的第一年。
除夕,他给我发微信,问我想不想回学校堆雪人,我应允,我们约好在学校附近的地铁站碰面,我走出去的时候,他正撑伞站在雪地里,冻红的双手显得格外醒目。
「你傻子吗?不戴手套。」
「走太急,落出租车上了。」
我摘下一只给他:「喏,凑合戴吧。今天北京零下,会生冻疮的。」
齐光手好大,戴着我的毛绒手套有点滑稽,一小半都露在外面。
到了学校,我发现学生好多,大都穿着校服,晚上的操场一向是半开放的,再加上下了大雪,大家都来玩了。
打雪仗永远不过时,我正专心堆着雪人呢,有人砸了雪球过来,边上的齐光笑着回扔了过去,旁人见到我们这边开战,悉数加入队伍。
有大有小,期间有个大雪球直奔我而来,齐光护住了我,他本想拿背挡,我因为没有动,他怕踩到我,一个踉跄,两人都摔进了方才的雪人堆里。
雪人倒了。
可心起了。
齐光的眼睛亮晶晶。
那一瞬间才知道,我早就喜欢上齐光了。
曲黛 3
我从陵园出来的时候,发现仁增还在。
天色渐沉,已经没有落日。
仁增摇下车窗,主动解释:「晚上这边可能会有狼,两辆车会好点。」
听店老板说,他是活导航,跟着他走,准没错。
我跟在他后面,仁增开得并不慢,原本四十分钟的车程被他缩到了二十五分钟,也没见到他口中的狼,我们平安回到了雅良县。
到民宿门口,他下了车,进了门,这里昼夜温差大,我想他兴许是为了取暖。
我把钥匙放在前台,突然闻到一股烟味,休息区有人在抽烟。
我下意识一瞥,发现是仁增和他的汉族朋友坐在那聊天,几乎同时,那几人也一道看过来,探究,打量,并无其他。
仁增转着打火机,嘴里衔着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先入为主的原因吗,明明他没在看我,可他的一举一动总让我想起齐光。
齐光也喜欢这样子转打火机,单手敲开,又拿食指合上,在指缝间转一圈又捏回手心。
他倒是把齐光的习惯都学了去。
我别开眼,上楼。
关上门却接到了陈彧的电话,他是齐光大学同学,也是当年唯二分配到西北的毕业生之一:
「嫂子,看朋友圈你来雅良了啊,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呀。」
我说:「我也是刚到没多久。」
「咱们见个面呗。」
「行啊。」
我报了地址,陈彧说开车过来。
路上陈彧吞吞吐吐:「嫂子那个,我们去吃饭的地,是去当地藏民家,为什么要去他家呢,是有点特殊,他是……」
我猜到了,「是仁增家吧。」
陈彧瞪大眼睛:「你知道他啊?」
「见过面了。」
我明白陈彧是担心我过不了心里那个坎。
见我没事,他放心了不少:「因为齐光救了他们家目前唯一的儿子,所以他们家就很感激咱们队,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叫我们过去吃顿饭,这次正好碰上陈晨和你了,我也和大姐说了,她让我带上你们一起。仁增呢本来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早年出车祸死了,姐姐和齐光出事在同一天,姐姐因为去追受到惊吓的牦牛,失踪了,后来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冻死了,齐光是因为在营救过程中遇到了二次雪崩。」
这是我第一次详细地听到了齐光牺牲的过程,发表不了任何想法,跟失了声似的,除了点头,就只有点头。
我们到的时候,仁增那辆旧车已经停着了。
他换回了藏袍,十分腼腆地站在自己父母身后。
他们宰了家里养得最好的一头牦牛用来招待客人,陈彧说吃不完仁增家就让他带回部队增加伙食。
仁增话不多,更多都是做着翻译工作。
我却觉得有点恍惚,单独见面和一群熟人见面,仁增就像是两个人。
不过这顿饭,我大概了解到了一些信息,两年兵满,仁增打算继续留队,我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是他的汉族朋友退伍了,他邀请他们过来玩两天再回家。
我突然问:「你不在边防吗?」
仁增看向我,有点惊讶我会主动和他说话:「也是边防,但不在这里。」
吃完,我去站在门口透风,昼夜温差大,我身上穿着羽绒服都是瑟瑟发抖。
「你把我阿姐的衣服披上吧。」
仁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递上一件看上去就很厚实的藏袍给我。
我没客气:「谢谢。」
「曲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皱眉,这算是什么问题,听起来很没有礼貌,我反问:「你管我什么时候回去。」
说完我把身上的藏袍脱下来还给他,准备去车上等陈彧。
仁增有些脸红:「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你如果回去的话,可以坐我的车去机场或者火车站,不用坐大巴去绕。」
这样啊,尴尬了。
我有些敷衍:「估计还要几天吧。」
我当然没打算坐他的车走。
我不是很喜欢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这总会让我想起齐光,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所有的所有。
「每次和齐光见面,他总是和我提起你。他说你是他的未婚妻,是一个艺术家,他非常自豪能有你这样一位妻子。」
那一年,我们感情已经非常深厚,虽然见面的时间很有限,但就是因为少,每次见面才显得弥足珍贵。
我们订了婚,选好了戒指,就等他报告打下来,然后永远在一起。
「他总说他很抱歉,陪你的时间太少。」
我听着皱起眉,看向仁增:「我不需要你来替他说这些,你也没有义务传达,搞得我们好像很熟的样子。」
没有意外地,仁增被我说红了脸,我见陈彧已经走出来,便快步上了车。
回程的路上,仁增跟在后面。
旧车的轮胎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开着,噪音尤为明显,让人不注意都难。
我有些奇怪:「他跟出来干什么?」
陈彧唉了一声,随即释然:「可能这次你来了吧,想多送我们一程。」
我无语:「我又不是皇帝老儿,不用这样子。」
陈彧笑笑:「在他心里就是。」
我又问陈彧:「仁增和齐光很熟吗?」
陈彧点头:「援助的时候,仁增就喜欢跟在齐光后边跑,时间也快啊,那会这么小的个子,现在,比我都高了啊。北京话都是齐光教的,还学得有模有样的,这孩子学东西是真快……」
送我们上大路后,仁增又折返回去了,车灯渐行渐远。
曲黛 4
翌日。
我起得很早,因为要去雅良县的特色景点之一,仙女山。
路途较为遥远,要进山,山路十八弯,才能到达目的地,一般都是跟旅行社或者组四人以上小团,还得带当地导游。
老板和我说了前提,不能一个人进山,会有危险,这我倒是真的没想到,但他还是热情地帮我打电话询问目前在雅良的旅行团还有没有空余的位置给我,但打了一圈都说客满。
「唉,我问问仁增吧,前两天我听说他要进山来着。」
我下意识便要拒绝,却听老板惊喜地往我身后用藏语打招呼。
我回过头去看,真的是说曹操曹操到。
老板指了指我:「这位美女要去仙女山,你不是说要去一趟吗,方不方便带她一起?」
「不用麻烦……」
「不麻烦。如果曲小姐不介意的话。」
老板还加了一句:「仁增真的很靠谱的,没当兵前他当过向导,有经验。」
没别的办法了。
他们把副驾驶让给了我,上车后,我才知道是仁增的两位汉族朋友临走前要去仙女山玩一趟,都是二十岁的年纪,分别来自河北与江苏,他们是大学生兵,退伍后就回归校园了。
因为仁增说,仙女山许愿很灵,会心想事成,他们就想着回去前一定要来一次。
我的注意力却在这辆车的内饰上,我以为外车这么脏,里面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但其实不然,这车做过改装,而且很干净,中控台的布置虽说不是那种很先进的改装,但至少和这辆车的款式是不搭的。
「你这车的中控台改装下来多少钱啊?」
来自江苏的刘涛喔唷一声:「美女姐姐,你这都看得出来啊。」
我看了眼后视镜:「略懂。」
仁增开着车,没看我,继续盯着前方的路:「哦,四千多块吧,具体忘了,主要是收音机坏了。」
「贵了。」
河北的石灿接道:「我就说你被宰了吧,仁增你还不信,就因为那破收音机收不到频道就把整个中控台给换了,四千多块你还不如把你那只老年机给换了。」
「老年机?」
刘涛伸手去中间凹槽里够,掏出一只直板机给我看:「喏,姐你说是不是。勉强能登个 QQ。」
真够古板的。
我重新放回去,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人各有志,我也见过不喜欢电子产品的。」
这会,仁增车速慢了下来,路开始窄了,也开始难开了,一边是山壁,一边是陡崖。
车厢里安静下来,许是怕车里的人无聊,他打开了电台。
我余光瞥见边上那只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许是高原人种的缘故,他的手背和掌心,是两个颜色,手背偏黑,掌心白。
石灿见他打开频道,立马说道:「我不要再听话剧之声了,一路上听吐了都,给我换点别的。」
刘涛附和:「对对对,交通之声都比这个好。」
仁增无言再次调频。
我看向他,仁增脸色镇定自若,侧脸的鼻峰高挺,带着山根下来,五官显得更加深邃了。
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
像是压抑在胸口的一口唾液,上不来也下不去,怪异的难受。
又开了一段,仁增说:「我们已经进入仙女山腹地了,大概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你们可以先睡一会,到了我叫你们。」
看着很近的雪山,原来还有这么远。
后面两个因为起得太早很快就睡过去了,我却没有睡意:
「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放牛?」
我的问题很尖锐直白,仁增一下子紧张地捏紧了方向盘,换言之,如果他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放牛,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
「因为山脚下的牧场质量比较好。」
「哦,我就是问问,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低头玩手机,想打个电话给家里报平安,但点开发现没有信号,我拿起来测了好几个方位都是如此。
「用我的吧。」
直板机递了过来。
「谢谢。」
老到都没有开机密码、没有自定义屏保的一只手机,倒是还有两格信号。
电话能打出去,短暂通话后,我还给他。
手机背粘有贴纸,是那种很有年代感的天安门贴纸,看上去刚贴不久。
再看一眼,天安门下,似乎还有贴纸,露出一角,有点眼熟。
我一时没忍住,又拿了起来。
天安门贴纸黏性太强,连带着下面那张的图案也一并撕了下来。
一下子我无比羞赧,脸红起来,暗骂自己手实在太快:「对不起,我……」
话突然停住,我愣愣地看着上面还残留一半的图案和字。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撕。
这是一张票根。
残留的字:【25 日,全新演绎《恋爱的犀牛》北京场。】
25 日,是 2011 年的 12 月 25 日,我和齐光重逢的第一年,就在这场《恋爱的犀牛》。
曲黛 5
刘涛和石灿丝毫没有被前排的低气压给影响到,他们一路睡到了仙女山景区大门口。
我们还算来得早的,排队的人并不多,仁增抽出一沓现金和证件递给刘涛:「四人票,帮我去排个队吧。」
刘涛还想说什么,石灿有眼力见地拉了他一把催促他快走。
直板机快被我捏碎,里面的通讯录几乎被删了个干净。
我忍着愤怒问他:「解释一下,上面的票根是怎么回事?」
「我……」
「说话!」
我的声音很重,在前方排队的刘涛转了过来,看着有些担心。
「手机是齐光的。」
我面色一下子冷下来:「齐光的遗物,你有什么资格拿来用。」
「他牺牲前交给我的。」
「交给你你就可以不用上交吗?你把他的通讯录全都删了,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的救命恩人的?你畜生!」
骂完我觉得还不够解气,我又上前扇了他一巴掌。
「唉你干嘛打人啊。」刘涛一下子冲了上来,但是被仁增挡住,「没事,你们去排队。」
我自个去排队,石灿一下子也没有好脸色给我,他绕到了后面和仁增站到了一块。
等到我买的时候,工作人员却说支付机器坏了,暂时只支持现金。
「一起买吧。」
仁增从后面上来,递上现金。
「回去我会还。」
「无妨。」
之后,我跟在三个男人后面,他们走哪跟哪,毕竟还要跟着他的车回去。
而前面窸窸窣窣的聊天,我也能听到不少。
「仁增,你们俩怎么回事啊,她干嘛打你。」
「刚刚上车前我就觉得这女的难搞,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你不会是有什么风流债吧?」
……
大都是他们俩在说,仁增在听。
「都不是。」
言下之意,你们都别问了。
仙女山其实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我们止步于观景台,再往外,是雪山牧场,因为之前的雪崩事件,已经不允许游客再往前了,观景台是安全范围的极限,在这里也能拍到雄伟壮阔的仙女山,山顶积雪常年不化,在日出下看过去美丽又神秘,峰顶之上甚至还带着一圈金色的光晕。
现在正值夏季,牧场肥沃,仍是有不少牧民在这里放牛。
刘涛和石灿已经开始疯狂拍照,多美的景色啊,任何人到达这里都会被吸引住的。
仁增站在最边上,望着一个方向出神。
我直觉那是出事的地方。
我走过去问他:「是那吗?」
那是一个太阳还未照到、格格不入的角落,杂乱的石堆凌乱不堪,东一块西一块,像是在巨大的滚筒洗衣机里翻腾过一般,鲜草绕过石头生长,长势稍许杂乱。
仁增喉结滚动,良久才吐出一字:「是。」
过了一会,他似是喃喃自语:「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出门前看过天气,没有风雨雪,就跟平常一样,可仙女山就是发怒了。」
仙女山发怒,听起来挺怪力乱神。
但放在他们身上,又觉得分外合理。
「发怒?应该是音波频率过高,造成的雪崩吧,或许那会,仙女山的那片云层,刚好有飞机飞过,震到山上的雪了。」
仁增没有接我的话,转而说到手机:「手机确实是齐光交予我的,不过我没有删他通讯录,他的手机卡在我车上,我可以把手机和卡都交还给你。」
说完又问我:「曲小姐,你相信有来世吗?」
见我不回答,他又自说自话:「我相信。一辈子的生死在仙女山下,都是会得到庇佑的。」
太阳出来得很快,那片阴影很快便也一同沐浴在阳光下,那点仅存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
「那个巴掌,我不白打的,任谁看到,都会愤怒。」
仁增摸摸脸颊:「理解,理解。」
我又看他一眼,有些无语:「你能不能别老学齐光说话。」
「习惯了。」
「习惯不等同于要变成他,你是你,齐光是齐光,你大可不必去学他,他有让你学习的地方,你可以吸收,但没必要照搬照抄,完全没有意义。」
仁增点点头:「是。」
这里有信号,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仙女山的照片,发了朋友圈,也发了定位。
到过这里,便是来过曾经离齐光最近的地方,到底了,是时候说再见了。
回程的路上,因为我方才的行为,车内尤为安静,仁增再次打开收音机,调到了他所熟悉的话剧之声,先是一段冗长的音乐和主持人介绍,后面是话剧节选。
还会很巧,这一段节选,正是《恋爱的犀牛》:
「相信我,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
「如果你爱什么东西,渴望什么东西。相信我,你就去爱吧,去渴望吧,只要你有足够强大的愿望,你就是不可战胜的!一定要坚持下去!」
……
「爱她,是我做过最好的事。」
台词早已烂熟于心,但再次听到,胸腔仍是充满温热。
回到雅良县,已是中午。
我到民宿去整理行李,准备回北京,下楼退房的时候又将两百现金给老板,请他帮忙转交给仁增。
老板却说:「你还是自己给吧。」说完指了指身后。
我拖着行李箱走到这个年轻的藏人跟前,递给他现金:「喏,不欠你的。不要矫情,接着。」
仁增真的接了,却没有放回裤兜,而是盯着我的行李:「这么快要走了吗?」
「嗯,没什么事就要回北京了,还有工作。」
「机场还是火车站。」
我摇头:「我不用你送。」
「机场还是火车站。」
我拧眉:「你这人怎么这么拧啊。」
老板在后面笑:「美女,就让他送呗,这次走了,还不知道哪次再见面呢。」
仁增抢过我的行李箱,说:「要转两趟大巴,四个小时,我开车,两个小时,还可以更快。」
「那我付你车钱……」
仁增快速将那两百块塞回兜里:「有了有了。」
再次出发,仁增送我去火车站。
他真的开得飞快,两个小时超出一点就将我送到目的地。
我拿行李的工夫他已经站在车前,手里还有一个信封,他递给我:
「齐光的手机和卡都在里面,算是物归原主。」
沉默了十几秒,我接过,但只倒出了里面的手机卡:
「人都没了,手机卡我带回去注销吧。手机你留着,我也没什么用。」
仁增倒出手机拿在手里,又问了一次:「真的不拿回去吗?」
我摇头,拿回去也是徒增伤感,留给仁增倒是还能用上一段时间:
「走了,你回吧。」
「不留个联系方式吗?」
我还是摇头:「没有必要了吧,我应该不会再来了。」
想到什么,我又说:「仁增,你还年轻,这一辈子才刚刚开始。希望你之后能代替齐光,继续发光发热。」
「好。」
我看到仁增的眼眶红了,心想现在的小孩可真容易感动。
我不再多说什么,无声摇摇手,算是道别,随即进站。
在排队过安检时,无意中看了眼玻璃窗外,仁增点了支烟,右手夹着,正在慢慢往回走。
许是有感知,他竟也回过头来看。
太阳下,他身姿挺拔,宛如高原上我最爱的那个人。
那一瞬间,我还是泪流满面。
要是他是齐光就好了。
(完)
仁增·齐光番外
两个小时后,刘涛和石灿坐着包车也到达火车站,仁增在站口迎接,顺便付了车钱。
「再怎么说,叫你们来玩不能让你们掏钱。走,带你们去吃饭。」
石灿拍了他的背:「你这豪爽劲我都不好意思了,什么时候来河北我请你吃饭。」
仁增嘁了一声:「又不是没去过。」
石灿和刘涛揶揄:「你就吹吧你。」
三人刚在饭馆里坐下,石灿就忍不住八卦:「哎我真的好奇死了,你跟那女的到底什么关系啊?撇下我们哥俩单独先送她来。她早上打你那耳光,啧啧,我听着都疼。求求你告诉我吧,不过这个瘾,我赖在这不走了。」
仁增笑容一下子淡了几分:「就欠她蛮多的。」
刘涛摊手:「你看看,我就说是风流债吧。」
石灿还是不信:「你才几岁啊,她怎么看都比你大,怎么的,没当兵前的露水情缘啊,也不对啊,没当兵前你他妈毛都没长齐怎么谈恋爱?」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仁增也随他们去。
笑够了,仁增才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在仙女山许了什么愿啊。」
「这怎么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仁增说:「我许过,也成真了。我希望我能活下来。」
刘涛和石灿知道他小时候那事,两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确实灵,就是可惜了那位烈士了。要是他和你姐姐都活下来就好了。」
仁增不说话。
他还许了另外一个,如果没能活下来,他希望他的灵魂能跨越这青藏高原,保佑在北京的人,一生平安。
其实各实现了一半,0.5+0.5,也便成了 1。
他其实没想过会再见到曲黛。
他以为,曲黛早有了新的生活。
可是,真的就遇到了。
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因为初来高原身体适应不了,坐在沙发上吸氧。
那瞬间,他五脏六腑疼了个遍。
她还是那么漂亮,就跟高中一样还是令他如此动心。
可是不能再相见了。
她是何等的聪明,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发现不对劲。
她语重心长地劝告他,要做仁增,不要当齐光的影子。
没有谁代替谁。
但都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仁增又点了一根烟,十分老成地衔在嘴里,烟圈迷了眼睛,又从裤袋里拿出直板机,把手机卡重新装上。
重新开机,然后给一个手机号码发了过去:【一路顺风,一生平安。】
一秒后,消息显示发送成功。
*
三年前,仙女山。
齐光收到营救任务,仙女山发生有史以来最大的雪崩,当地牧民被困,他所在的边防连是附近最近的队伍了。
到的时候一片白茫茫,搜救犬只不够,人一起上去找,去挖底下被埋着的被困者。整整两天,救出来五个人。
其中一个牧民说,仁增两姐弟也来了,但是所救的人里,并没有他俩。
齐光决定再回去找一遍。
他和仁增算是有缘,在雅良县援助时,他翻墙进小学被齐光逮个正着,后来听说他想读书,齐光随即便担了下来。
教他识字,教他汉语,告诉他雅良县外的世界,如果要走出去,可以靠读书。他还告诉仁增自己有个长得很漂亮的未婚妻,仁增考出去了,他就介绍他们俩认识。
仁增很机灵,一学就会,那会陈彧也老夸他。
于公于私,就算仁增已经死了,齐光也要把他带回去。
靠牧民的大概指了仁增放牛的方位,他带着搜救犬又赶了过去,又是一下午,搜救犬终于找到了仁增的踪迹,它兴奋地吠了起来。
仁增还活着。
可高兴没多久。
第二次雪崩来了,比第一次更厉害,威力更猛。
人终究跑不过大自然。
他被飞过来的一块巨石砸中,永远倒在了雪地里。
最后的意识里,他向仙女山许愿。
活下来吧,求求让他活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