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花生病了,我放下工作,千里迢迢回老家照顾她。
隔壁床的阿姨夸我孝顺。
王桂花一脸骄傲且鄙夷的说道:「她敢不回来吗?我儿子使唤她回来的。」
那一刻,我觉得无比屈辱又无比的放松。
我知道自己终于可以放下了。
01
成年人的告别都是悄无声息的。
那一天,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
我让周炎给我打了个电话,谎称有急事,然后,我在王桂花惊愕的眼神中,快速的下了楼,回到家,收拾行礼,直奔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我给弟弟打了个电话,告知他我有急事,要先回去,照顾妈的事情托付给他。
他懵了。
「现在你让我怎么办,我这又不好请假,你搞得这么突然……」
「你想想办法,我已经照顾了妈半个月,轮到你了。」
我轻轻挂了电话,直接关机。
上了火车,我愣怔的看着窗外,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真的挺懵的。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倒是挺想当那个孝子的,可王桂花好像一直把我当个傻子。
半个月前,接到了弟弟的电话,他语气沉重,我以为王桂花病的很重。
我慌慌张张的抛下客户,拿着刚刚收回来的货款,定了票,连夜赶回来。
结果,王桂花只是咳嗽,不算严重。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有些难言的滋味。
到了医院,做了检查。
下午,我爸找了借口走了。
「闺女,家里有事离不开人,我先回去了。」
我弟也走了。
「姐,我要上班,领导不让请假,上次因为去看你请假,我工作差点儿被弄没了。」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是去看我吗?
他只见了我一面,让我请吃了饭,顺便问我要了钱,便跑出去旅游。
结果,被疫情隔离在旅游地。
回来之后,工作的确快没了。
家里又是送礼,又是找关系,花了一万块,才将工作重新稳定下来。
他将这件事情赖在我的头上?
我不想在王桂花的面前和他说这件事情,因为王桂花是舍不得说儿子的。
既然如此,我何必说出来。
来探望的亲戚也走了,临走前,一脸微妙的笑着夸我。
「哎呀,看看老秦家的好闺女,千里迢迢的赶回来照顾自己的亲妈,所以说,还是生女儿好,女儿都是妈的贴心小棉袄。」
我笑的尴尬,心里更难堪。
我是王桂花的贴心小棉袄吗?
王桂花不这样认为,我也不这样认为。
高中的时候,我和王桂花斗智斗勇了三年,才能继续把书读下去。
我以全县第一的好成绩,读了市重点高中,她却想让我回家嫁人。
我们因为是否继续读书的事情,彻底撕破了脸。
她打我,骂我,诅咒我。
「别的女孩儿早就不读书了,凭什么你要读?」
「人家出去给爹妈挣钱,就你还在花钱。」
「当初把你生下来,怎么没把你弄死?」
我被亲戚拉着跪在床上求她,求她让我继续读下去。
她隔着被子一脚一脚的蹬我。
我没忍住,掀掉了她盖在身上的被子。
那天,她和弟弟联手揍了我一顿。
我的鼻梁被打歪了。
我在厨房里哭成了狗,可所有的人都在安慰王桂花……
这件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我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大逆不道的不孝女。
后来每一次回家,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看,还有这种女儿,连自己亲妈都打。」
我带着一种难言的羞耻和惭愧,胆颤心惊的活着。
我害怕回家,害怕进村,害怕和每一个村里人接触。
我迫切的想逃,甚至想死。
回到学校之后,我没有钱买药,只能怀着忐忑的心,等着鼻子消肿,等着它长好,然后眼睁睁看着它再也不直了。
再后来,我努力的讨好着王桂花。
我做饭、洗锅、洗衣服,扫地、抹灰,将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
但王桂花火眼金睛,每一次,她都能找到我没做好的地方,将我一顿臭骂。
那时候,我很焦虑。
我在想,我怎么这么笨呢?
我怎么做不到面面俱到呢?
最严重的一次,我在亲戚家里帮忙干活儿,王桂花打电话到亲戚家,用最恶毒的声音诅咒我。
「你他么的个大傻逼,你将火弄灭了,你为什么不留火,你自己吃饱喝足跑了,连个火都留不好,你怎么不去死……」
翻来覆去的诅咒的话,在我耳边响了足足三分钟。
为了骂我,王桂花连电话费贵都不管了。
我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被巨大的恐慌和羞耻笼罩。
她的声音太大,太恶毒了。
亲戚一定听到了,我连想假装王桂花爱我都不能做到了。
亲戚面色铁青,她一向不喜欢我,但那天,她说,「这是当妈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我忽然对这个亲戚有了巨大的好感,甚至巨大的依恋。
后来,我对人屡次付出信任,又屡次被骗,才渐渐明白一个道理。
因为缺爱,我太容易因为一点点偏爱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因为从来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所以,一旦有人选了我,我就会视他为我的神。
我以为这是义气,其实,这是傻气。
这种傻气伴随了我好多年。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
我和王桂花的关系终于缓和了。
她会得意骄傲的说,「我女儿是个大学生。」
还会在我回来的时候,给我做一顿好吃的。
给钱也渐渐变得大方。
我觉得,王桂花大概是爱我的。
我们之间似乎有了和解的可能性。
我工作了几年,带她旅游,给她买衣服,给她打钱。
我像许多被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那个女孩子一样,想通过挣钱、通过孝顺证明自己的能力,好获得更多的爱。
王桂花对我有点儿满意了,她对我的笑脸多了起来,甚至,还能和我打趣几句。
直到这一次,她病了。
弟弟打电话,我火急火燎的回来,贴身伺候了她半个月。
隔壁床的阿姨羡慕极了。
「你看你女儿多孝顺,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照顾你,真是太孝顺了。」
王桂花语气骄傲,眼底鄙夷。
「我儿子将她使唤回来的,她敢不回来吗?」
骄傲是对儿子的,鄙夷自然是对我的。
使唤在老家是一种带有压制,贬低的用词,古时候的老爷对丫鬟就用这个词。
我忽然从一场大梦中清醒了过来。
在王桂花心里,我弟是老爷,我是那个丫鬟吗?
人一旦有了这个意识,这许多年,被我刻意忽略的点点滴滴再次在脑海中清晰了起来。
我给她买的金项链,她说留给我将来的弟媳妇。
我给她买的蚕丝被,我弟弟在用。
我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个手机,她说我弟没有新手机。
我回来一趟,她一定要从我身上扒一点儿钱下来给我弟,说姐姐一定要给弟弟钱。
如此种种,还有很多。
我发现,我无法再面对王桂花了。
我无法再骗自己,或许她爱我,但在弟弟面前,我永远都是被放弃,被打压,被逼迫的那个。
王桂花从来没有变过,她只是变得善于隐藏了,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更能让我接受的方法重男轻女。
我忍着滴血的心,极力克制住,才没有让眼泪当众流下来。
我不得不承认,即便王桂花不爱我,她也有能力伤害到我,她可以轻易的将我伤的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我飞快的给周炎发消息,让他假装有急事给我打掉话。
很快,电话响起。
我接了电话,装作着急的说了几句,然后快速给王桂花说,「我公司有急事,要赶紧回去一趟,我让我弟来照顾你,我先走了。」
我丢下王桂花,飞快的跑出医院……
到了医院楼底下,呼吸着扑面而来的风,竟然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喜悦。
我想,我和王桂花这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我们永远不可能是亲密的母女。
02
出了火车站,周炎骑着小电驴来接我。
一路上,他不停地安慰我。
「人没事儿就好,其他的咱们再想办法吧。」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一阵茫然。
我和周炎是大学同学。
大学时候,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大学毕业后,因为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反倒联系多了,然后,自然而然谈起了恋爱。
周炎这个人,除了脾气还行,其实并没有上进心。
我工资一千五的时候,他一千四。
我挣三千的时候,他一千五。
我挣八千的时候,他三千。
如今,我辞职单干,他也辞职了。
说是和我一起创业,其实,他除了送我和送货,卖不出去一件产品。
可我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大概是,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是一个人吧。
在家里,王桂花会抨击我说出去的每一句话,我说话时总有一种战斗的紧张感,因而越发不敢说。
所以,当我遇到周炎的时候,简直像溺水的人遇到了救星。
他爱说话,更乐意倾听我的每一句话,并且能接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这让笨拙的我,找到了和人聊天的乐趣。
后来,我们恋爱了。
再后来,我们同居了。
但我有意在王桂花的面前隐藏了周炎,大概是我心里清楚,彩礼问题可能是我和周炎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他说,他们那里彩礼一万五。
而王桂花明确告诉过我,我们那里彩礼八万八。
当时,王桂花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着娶一个儿媳妇要多少钱,又嘲讽谁谁家卖女儿彩礼要了好多钱。
我顺嘴问了一句。
「那嫁妆给多少呢?」
「嫁妆随便意思下不就行了,咋,我辛辛苦苦把你供养出来,你指望我给你陪多少?」
王桂花的语气很凶狠。
好像我立刻马上就要从她的口袋里掏钱的样子。
所以,我不敢让她知道周延。
八万八和一万五之间的距离差了七万三,这对贫穷的我们来说是一个无法逾越的宽度。
大概,穷人之间不配谈感情吧。
王桂花在斤斤计较。
周炎在斤斤计较。
其实,我何尝不是在斤斤计较呢?
人穷志短,穷真的是罪……
03
回到家,我给王桂花打电话报平安。
王桂花那边吵吵闹闹的,她接着我的电话,其实并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反而我听到了她那边的声音。
「今天出院是吗?住院费用三千五,报销一千八,实际花费一千七。」
王桂花要出院了?
我陡然间意识到,她舍不得让弟弟请假来照顾她,所以她干脆利索的自己给自己办了出院。
可她怎么就偏偏舍得我放下工作呢?
弟弟端的是铁饭碗,而我是跑一单才能有一单钱的销售。
她就没有想过我半个月不工作,该怎么生活吗?
王桂花生病的时候,我刚刚收回了一笔八千块的货款。
我怕她没钱看病,当场给了七千,只给自己留了一千负责日常开销。
王桂花拿了钱,迫不及待的给我爸让赶紧存银行,那模样生怕我反悔。
当时,我忙着询问医生她的病情,并没有细想。
真正让我开始深思是我弟来的时候,他给了王桂花一千,王桂花笑的合不拢嘴,好像她的儿子是天下第一大孝子。
其实,我弟在医院待了不到半个小时。
之后,一直是我照顾她的吃喝拉撒。
当我因为早上起来,先给自己洗脸,没有先给王桂花拧毛巾擦脸被她恶狠狠的骂了一顿的时候,那种不舒服涌到了眼角,差点儿让我泪崩。
其实这种偏心渗透在生活中的无数细节,像细小的针扎在人身上,似乎不痛,又似乎麻木了。
普通人的一生中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这种小事才能看出来人心是怎样的。
我不可避免的在心里计算了一下。
王桂花这一次生病,我给了七千,弟弟给了一千,来探望的亲戚给了大概两三千,再减去报销的钱,也就是说,王桂花生病,不仅没有花一分钱,反而倒赚了一万多……
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挺没意思的。
我挂了电话,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和王桂花陷入了冷战。
好久好久,我都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她也同样如此。
04
我和周炎的生活陷入了危机,因为我身上零零总总加起来不到六百块钱了。
周炎的销售能力很一般,我走后的这半个月,他一单也没能开。
他很愧疚,我也很愧疚。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毫不犹豫的告诉我弟我很忙,然后打给王桂花一千块钱聊表心意。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时光永远无法倒流。
我们仔细计算着每一笔花销,依旧无可避免的陷入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境地,日子过得艰难又落魄。
有一天,周炎兴冲冲的告诉我,他有了一个工作机会,要去外地面试,需要车费。
他目光灼灼,忽然,又感到尴尬。
「我还是不去了吧,万一是骗子,万一面试不上呢,来回四百块钱呢,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他转身出去了,眼睛里的光都暗淡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们真是可怜啊。
混了这么多年,竟然连四百块钱的车费都付不起……
我又想起了给王桂花的那七千块,心里一阵刺痛。
不得不说,即便到了这儿时候,我也没有打电话向王桂花求助的想法。
因为我知道,从她那里我不仅得不到钱,恐怕还会招来一顿羞辱。
晚上,我劝周炎去外地面试。
他原先的行业本就小众,找工作难,如今难得有机会,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周炎将我抱的很紧,很紧。
「小悦,你等我。」
等什么?
他没说。
我没问。
但心里的甜蜜怎么也止不住。
除去四百块钱的车费,他在外地,吃饭比较贵,剩下的二百,他一百五,我五十。
他坚持给我留一百。
但我想,我自己在家里做饭,这五十块钱怎么都够了。
反而,他在外地,除了面试,还要培训三天再考试,大城市吃饭很贵,剩下的一点钱还要用来应急。
我逼着他带走了一百五。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怎么也没想到,给客户送货的时候会遇到暴雨,更没想到,的哥会开错道。
我眼睁睁看着预估的十三元车费飞涨到了二十五元,脸都青了。
可司机的脸比我更青。
下车的时候,他忽然恐慌的问,「对不起,你不会投诉我吧。」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比我还怕。
我们都是穷人,穷的要命的那种,连恐惧都是相同的。
我说:「不会。」
他千恩万谢的走了。
我送完货,踩着雨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公交站,脚疼到钻心,这双劣质的鞋子被雨水浸透后已经开胶了。
我窘迫的藏起自己的脚指头,在雨中放肆的大声哭成狗。
我颤颤巍巍的拨通了王桂花的电话。
电话那边,王桂花冷冷的说,「我还以为你不把我当妈呢,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医院,现在打电话过来干啥?」
我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桂花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笑话。
她是我妈,她是妈妈啊,她怎么能这样……
我给周炎打电话,眼睛里泪水长流,喉痛胀痛发不出一个字。
周炎忽然慌了。
「你是不是哭了?」
「你别哭,你别哭,遇到啥事儿了?」
我哽咽着,说自己遇到了暴雨,司机开错了道,等了一个小时,公交竟然还没来,脚疼的要命,鞋子还破了。
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在平时是可以克服的。
可在今天,都成了摧垮我精神的大事。
他说,「你别慌,我让我朋友去接你,你找个避雨的地方等着,哪里都别跑。」
挂了电话,我安心了。
我看着手机里王桂花的电话,将她删除了。
在王桂花那里,我永远得不到鼓励和偏爱。
但我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我擦干眼泪,收拾一下狼狈,等到了周炎的朋友,坐上他朋友的车,我谨慎的藏好自己的脚丫子,下车后,等对方走了,我才敢挪开步子回家。
路灯下,我看着露出来的脚指头,暗暗的告诉自己。
吴小悦……
以后,你不可以让自己这样狼狈了。
以后,你一定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以后,你要先给自己买漂亮的衣服,裤子,鞋子,然后再考虑别人。
要记住,你是值得被爱的。
05
后面的几天,我靠着二十多块钱活了三天,我和卖菜的小摊贩讨价还价,看人家甩脸子,我依旧硬着头皮斤斤计较那几毛钱。
我尽量在家里打电话销售,不到迫不得已不外出。
我嘴皮子都磨破了,终于又开了一单。
而周炎也带来了好消息,他面试和笔试都过了,只需要再跟单两次,就可以独立做单,到时候一单八百块。
他回来的那天,献宝一样的从包里拿出来一百块给我。
「看,我这几天只花了五十。」
我看着他瘦了的脸,被心酸暴击了。
我抱着他哭,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也红了眼睛。
那一天夜里,我狠狠甩了自己是几个耳光。
我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再犯那样的傻,永远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人花一毛钱。
后来,我们的生活无比顺利。
这一单的客户非常好,结账利索,为人有礼,甚至很可怜我一个小姑娘跑销售辛苦,还约了下一单。
而周炎跟单顺利,公司后续的单子立刻排下来了,因为是他擅长和热爱的,他迸发出强烈的兴趣,时常忙活到半夜两三点,兢兢业业的写报告,生怕出错。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我接到了王桂花的电话。
她一开口就愤怒的质问。
「你是不是跟人同居了?你要不要脸?丢不丢人?你贱不贱?」
「那个人是干啥的,他能出多少彩礼?你有没有被搞大肚子?」
「你立刻就回来,不然我就去找你,把你打回来。」
更多骂人的话,我来不及听,深入骨髓的恐惧在身体里蔓延。
暴怒的王桂花让我想起来高中时候,也是这样无数次的谩骂侮辱,我以为自己被骂习惯了,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
其实,我的身体是诚实的。
那段时间,我时常半夜惊醒,梦见自己坠入悬崖,浑身出冷汗像洗了一澡。
我只有全身蜷缩在被子里,仅露出一个鼻子,才能忐忑不安的睡着。
现在那种恐惧的阴云又压了下来。
我挂了电话,努力的让自己忽略王桂花的话,但身体依旧很诚实,我焦虑的大把大把掉头发,脸上爆痘痘,又开始梦见掉悬崖了。
周炎说,「我和你一起回家吧,我们去见见父母,商量结婚的事情。」
我和周炎没有那么多浪漫,穷人只有活下去,没有什么惊喜可言。
他能给我的惊喜,大概就是保护好我的身体,决不让我未婚先孕;带我去见他父母的时候,坚持让我住酒店,不让我被人说闲话;在我淹没在自责的海洋里时,没有添油加醋发泄情绪。
他真的挺好的。
我该带他回家,试试的。
万一,王桂花同意了呢?
在心理上和实际上,我都没有办法做到和王桂花彻底决裂。
我只能这样半死不活的吊着,像一个乌龟背着一个重重的壳,慢吞吞的行走着。
不同的是,乌龟的壳是用来保护自己的,而我身上的壳快把我压扁了。
我和周炎回了家。
难得的,王桂花没有让我丢脸。
她准备了一大桌子美食,打量着周炎那张敦厚老实的脸,有一点点满意的样子。
周炎长得白净耐看,身上有书卷气,一看就是好人。
只是,我终究小瞧了王桂花和我那一大家亲戚。
当我被王桂花关在厨房不许出来的时候,十几个人对周炎开始了查户口式的提问。
一个表弟闯进来告诉我,周炎发脾气了,可能这门亲事不成了。
06
那一刻,我慌了,眼泪扑簌簌的无法自控的流了下来。
表弟轻轻抱住我,心疼的拍着我的背。
「姐,别哭,别哭,再好好说说,说不定有转机呢。」
我本来还想控制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流了下来。
我忽然想起来,高中的那一天,王桂花和弟弟联手打歪了我的鼻子,这一次,她们打掉的是我的什么呢?
为什么一个不怎么联系的表弟可以安慰我,可王桂花和我的亲弟弟带给我的总会是风雨呢?
第二天,我才见到周炎。
他面色灰败,带着失落和绝望。
「我没想发脾气,只是当时十几个人七嘴八舌的都在问我问问题,我不知道回答哪个,脑子里乱哄哄的,没有听清你爸爸到底说了什么话,你弟弟忽然就发火了,然后,我也没忍住。」
「小悦,你别急,房子和彩礼我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周炎走了。
我被留了下来。
王桂花说,「你还要跟去当陪睡的贱货吗?」
一句话将我可怜的自尊全部击碎了。
王桂花瞧不上周炎,那天的谈话,她将周炎的底细摸了个底朝天。
她嫌周炎结婚买不起房,出不起彩礼,工资又低,除了读点儿书,简直一无是处。
她心目中的好女婿人选是那些在国企里工作的人,工资又高,又稳定。
她根本不知道周炎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他将我从自卑的烂泥潭里拉了出来,让我有了一点点身为人的自尊和喜悦。
但这些在王桂花眼里,恐怕都算不上什么。
她托人火速给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
她劝我。
「那个人父母双亡,很好拿捏,死过一个老婆,知道疼人,又没有孩子,为人也老实,答应给十万彩礼,还不要陪嫁,以后工资也全部上交,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王桂花,心里那最后一点点感情也散了。
原来,我在王桂花的心里就只配嫁这样的人啊!
原来在王桂花的心里,我只值十万块钱彩礼。
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笑声或许惹怒了王桂花。
她忽然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语气里带着狠厉的哀求。
「你弟弟的房子还差一点儿钱,你是要逼死你爹妈吗?」
我捂着脸,嘴角生疼,鼻子那里隐隐约约又开始疼了。
其实,自从鼻子歪掉后,鼻腔里有一个地方就似乎在不停地发炎,每天总有擤不完的鼻涕,早上起来鼻子总是堵的。
但我没钱去看病,也害怕去医院。
穷,真的刻进了骨髓里。
细细想来,我对自己其实挺差劲的,我连自己都不爱,不在乎,别人怎么可能爱我,在乎我呢?
再往深了想,我连自己都不在乎了,还会在乎我弟弟吗?
我看着王桂花说,「行,我去相亲,我一个人去,你们别跟着。」
王桂花答应了。
那一晚,我们都辗转反侧。
王桂花睡不着,她在不停地咳嗽,似乎在提醒我她的可怜。
我也睡不着,早上起来,满嘴燎泡。
王桂花看在眼里,竟然难得的没有骂我。
07
我带了手机出门,到了约定的地方,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相貌中下,早早就秃头了,脸蛋上两坨红晕,露出自卑的笑容,客气又害羞。
他老老实实说着自己的条件,透着诚恳和讨好。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和我很像。
他父母双亡,无人疼爱,自卑又讨好,迫切想有一个家,迫切的想获得那么一点点儿温暖。
可我何尝不是一样呢?
我从小就知道父母重男轻女,从六岁起就开始想着离开家,去远方。
哪怕在远方跌的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也不想回来被差别对待。
可我真的不想回家吗?
家是想回的,可哪里还有家呢?
父母是健在的,可是那是我弟弟的父母啊。
我也曾反思过是否不该怪罪父母?他们也不容易,为什么我能容忍陌生人的欺负,偏偏对父母不能容忍呢?
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
因为对陌生人没有期待,所以多少恶意我都可以接受。
因为对父母有期待,所以那一点点恶意都会让我伤的很重。
我的父母,他们永远有能力用一句话,一个语气,一个眼神,一根手指就在我的心上戳一个大洞。
而这权力,是我给他们的。
我还懦弱自卑,连收回这种权利的勇气都没有。
我忽然泪流满面,男人手足无措。
他笨拙的想要安慰我。
我说了一声「对不起」,快速的跑了出去。
我来到了高中时常去的公园。
说是公园,其实是一条人工渠旁边规划出来的绿化带。
这里承载了我所有高中时的不开心。
那时,王桂花给我每星期十五块钱的生活费,除此之外,再不给我一分钱。
她好像默认为我是不需要交学费,不需要交住宿费的,也不需要买笔、买本子、买校服,买鞋子……
后来,我才知道,她给我弟弟每周的生活费是五十……
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读了大学,依旧清晰的记得当时内心的酸涩和嫉妒。
王桂花大概意识到自己失言,她有一点儿难堪,却强行狡辩。
「你钱不够花,也不给我说,我哪知道你不够花?」
那时,我满心委屈却说不出口。
因为即便这十五块钱,她给的也不情不愿,常常让我拿钱时泪流满面。
幸亏那时候,我学习好,遇到了好老师,为我免了学费,尽可能的帮我。
可住宿费是没有办法免的。
我只好从每周的十五元里再省出来一点钱租住在一个离学校特别远的民房,而这一切王桂花至今都不知道。
在她眼中,好像我就随随便便长大了。
可这随随便便长大背后的代价,是无数次别人回家午休的时候,我因为回民房的时间不够,只能一遍遍的走在渠边,一遍遍的看滔滔河水,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脱了」。
我那时胆小又懦弱,还没有去过远方,还没有流浪过,心里对将来,对远方还有一丝期待,所以活了下来。
可现如今,这一点点对于远方的期待也没有了。
周炎大概不会回来了。
我们已经许多天没有联系过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大概也怕了我这样的家庭了。
父母打骂孩子,孩子不会停止爱父母,但会停止爱自己。
我想,我大概这辈子都无法有勇气对抗王桂花,但我可以选择不爱自己。
我看着平静的河水,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然后,跳了下去……
我紧紧的闭上眼睛,疲惫的心生平第一次彻底得到放松。
对不起。
下辈子我想做一缕风,轻轻的来,又轻轻的走,来过但又什么都不留下……
这世间啊,终究是我不值得。
08
等我再次醒来。
耳边是王桂花的哭声。
我睁开眼睛,她欣喜万分,急匆匆的跑去叫大夫。
我和王桂花掉了个个儿,她仔细的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看着她却像是一个陌生人。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她没有认真的爱过我。
现在我不需要了,这些事情也就无法打动我了。
一个黄昏的时候,我看着外面的夕阳,夕阳里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背着大包小包,拉着行礼,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人。
那是……周炎?
王桂花抹着眼睛,「周炎和他妈来提亲了,你想嫁就嫁吧,你以后别后悔就是了。」
我一言不发,死死的盯着周炎。
周炎扔下行礼,快步向我跑来。
他紧紧的抱着我,哭出了声。
「你真傻,你就等我一等怎么了,都怪我,没有及时你打电话。」
后来,我才知道,周炎回家去筹钱,他心里存了气,所以,没有给我打电话,等气消了再给我打电话,便听到了我跳河的消息。
这一次,他下定了决心,不管多少困难都能克服。
但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出奇的顺利,两家各有退让,很快谈妥了一切。
我和周炎临走的前一晚,王桂花给我梳头。
她看着镜子里我的鼻子,忽然痛哭出声。
「小悦,你不要怪妈妈,不,你想怪就怪吧。」
「你说我对你不好,可又有谁对我好呢,你爸爸抽烟喝酒打麻将,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我,我每天累死累活,哪有那么多的好心情。」
「你外婆养了七个孩子,你大姨妈凶的要命,对我不是打就是骂,你大舅二舅三舅三姨小姨,都是我一手带大的,那么多的的孩子,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有一年,我从房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没人舍得花钱给我看病,我拖着那条断腿在地上爬了半年……」
「你说我重男轻女,可我不生儿子怎么办?生下你的时候,你奶奶连月子都不给我看,我饿的躺在床上连口饭都吃不上,直到后来生了你弟弟,她才对我好了一点……」
王桂花第一次对我发泄这些情绪,她哭的没了人样子。
她或许意识到她苛待我了。
她从来没有被人爱过,所以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爱人。
她只是下意识的重复着外婆的行为,下意识的觉得女儿不配得到爱,下意识的认为儿子才是靠山。
……
我嫁给了周炎。
我们的婚礼简简单单,不奢华,但真诚。
他说会对我好,我说会爱他。
他做到了,并一直坚持着。
他和我约法三章,吵架不隔夜。
他永远也忘不了,因为怄气没有给我打电话,差点儿永远失去了我的那件事。
他将挣到的每一分钱都上交,他的工资比我高了,渐渐是我工资的两倍,三倍。
但仅仅一年的时间,我的收入就又反超了他,再次变成了他的两倍,三倍。
后来,他家拆迁分了六百平的房子,还赔偿了一部钱,我们彻底不用再为房子车子担忧。
我们的收入高了,生活水平也上来了,可以随意的出去吃大餐,可以随手打车,买菜不讲价钱了,以前吃不起的水果,可以成箱子买了。
只是,我再也没有给王桂花花钱的想法了。
我没有再给王桂花买过衣服裤子鞋子,她再生病,我只打了一千块钱,随口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不再放在心上,我们很久很久没有联系。
有一天,她微信里说想我了。
我听到了,没有回消息。
我想起了公园的风,河水的刺骨,厨房里默默流过的眼泪,以及那无数个坠入悬崖的噩梦。
无所谓了,我不在乎她的想法了。
再后来,我有了身孕。
09
婆婆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明里暗里的说,「小悦啊,你可不能重男轻女,我们家爱女孩儿,你要是生了女孩儿,我一定对她好。」
在医院,我果真生了一个女儿。
我将她抱在怀里,如珠如宝。
我发誓,这辈子要将我所有的爱都给她,我曾经受过的委屈绝不让她受一点点。
王桂花来照顾我月子。
她给我的女儿买了一只金镯子,一对银镯子。
这对抠门的她来说,是大手笔。
她担忧的说,「哎呀,生了个女儿,这可怎么办?赶紧养好身体,以后好生个儿子。」
她说的时候小心翼翼,语气里透着讨好婆婆和周炎的意思。
我知道,她是真的为我操心。
她的思想根深蒂固,无法轻易改变,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我只生一个孩子,你以后别提了。」
王桂花哑然,张口欲言,又紧紧闭上了嘴。良久,发出一声轻叹。
「你们决定就好,你们不在乎就好。」
她微微湿润了眼眶,语气里竟然带了一点点羡慕。
我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我无法改变社会整体的大环境,在许多角落里,有无数个王桂花,也有无数个和我一样被苛待过的女孩儿。
她们拿不到爽文大女主的剧本,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她们被鄙视,被践踏,被同化,渴望着光芒和希望,迎来绝望,也带来绝望。
我无力救赎,也无力改变什么。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我的女孩儿,不让她做姐姐,不让她陷入到「要让着弟弟」的境地,更不会让她有「妈妈好像更喜欢弟弟」这样的疑问。
后来,我和王桂花保持着距离,她不来打扰我,我也不去打扰她。
无数次我照顾女儿失眠的时候,会胡思乱想。
我想,王桂花没那么坏,也没那么好。
我没那么天真,也没那么心狠。
我们都是普通人。
庸俗又肤浅,现实又虚伪,真诚又无畏,热烈又崩溃。
我也忽然理解了从小到大一直不喜欢的中庸到底是什么。
它是一种混沌,也是一种平衡。
它浑浊了好与坏的边界,模糊了黑与白留下灰色地带,平衡了人情世故世情冷暖,也让人有了可以自己欺骗自己的保护色。
我明白了王桂花会保护我,也明白了王桂花在我和弟弟之间永远会选择放弃我。
我允许她的偏心,也允许自己离心。
我不怪她,也不原谅她。
我们一辈子就这样得过且过吧。
她是妈妈,我也是妈妈,但我想,我可以比她进步一点点,做一个更好的妈妈。
我的女儿将来也会比我进步一点点。
我们的一点点,社会也会进步一点点。
总有一天,每一个女孩儿都会得到善待,都会获得爱,尊重,理解和支持。
我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