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朋友的白月光从国外回来了。
白月光叫姜惜霜,学油画的,身上艺术气息浓厚,长发飘飘,细腰,白裙,温柔清丽,是大多数男人都偏爱的类型。
她回国那天,我在公司加班到晚上快十点,刚想刷一下朋友圈,就看见陆瑾玄新发的一条朋友圈。
照片上是一张摆满了各种美食的桌子,还有白月光的小半张侧脸。
看上去都很好吃。
悲伤的眼泪差点从嘴角流出来,我在底下评论:吃好东西怎么不带我?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理我。
半小时后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朋友圈冒出来个红点,我点进去看。
陆瑾玄没回我。
「霜霜」回复「向钱看(我)」:等你空了,我带你来。
2
等我回到和陆瑾玄一起住的房子里时,他还没回来。
我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等了他半个小时,最后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人把我从沙发上抱起来了。
第二天闹钟响的时候,我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陆瑾玄还是没在家,我给他打电话。
电话那头,机械的女声说: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
我按下挂断键,给他发了条短信:
——你的白月光回来了,我该让位了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协议结束了
姜惜霜是四年前出国的。
陆瑾玄这个怂蛋,不敢和别人告白,倒是找到我,提了个协议,让我做他女朋友,他每个月给我发工资。
我问他为什么是我。
他说你和姜惜霜最要好,你肯定最了解她,演起来也最像。
我看着那个数字,头有些晕晕的。
我是和姜惜霜玩得好,照理来说我不该答应这么离谱的要求的,可惜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于是我暂时抛弃尊严,签下了这个协议。
我以为陆瑾玄身边的兄弟应该都知道,他喜欢的是姜惜霜,我不过是个替身。
我以为他们都会很鄙夷我。
但是没有,四年来,他们都极有礼貌地喊我嫂子。
虽然羞耻了点,但他们倒是真的把我当陆瑾玄的女朋友了。
甚至还有人问,陆瑾玄准备什么时候和我求婚。
什么时候?
做梦的时候。
3
发完消息,我就把陆瑾玄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了,但没删除。
我把电话打给一早就看好房子的房东,交了半年的押金。
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属于自己的事物根本没几样。
房子是陆瑾玄的,家具是他买的,其他居家必需品也是家里一早就备好的。
这么想来,我这几年占了不少便宜。
我和陆瑾玄一起住了这么久,这个家里关于我的痕迹却少得可怜。
一个行李箱都绰绰有余。
我不太打扮,衣服比陆瑾玄还要少,衣柜里还留出一大部分空间。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陆瑾玄总想给我买衣服。
他不带我去商场试,自己打包了一堆回来,很漂亮,狠狠戳中了我的审美点。
但我拿着牌子看,被价格惊掉了下巴,慌急慌忙地拖着他拿去全退了。
陆瑾玄后来学乖了,剪了吊牌再送给我。
我拍了照片识图,吊牌剪了退不了,我折算成钱全部打他卡里。
他气得要死。
我肉痛得要死。
后来他就再也不给我买衣服了。
4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深深地再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四年的地方。
饲养箱里的豆豆爬上木桩子,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那是陆瑾玄养的守宫。
我喂了四年,它也认识我了。
我站在原地,和它大眼瞪小眼看了足足五分钟。
然后我快速做了一个决定。
喂了四年,怎么它也有一半算我的吧。
5
新住所狭小逼仄,和陆瑾玄的三室两厅根本没法比。
而且还是外环。
以后上班要提早一个多小时了。
我叹了口气。
收拾好房子没多久,白月光的电话先打来了。
姜惜霜的声音似小桥流水,叮叮咚咚的:「嘎子你在哪?我带你去吃饭。」
「不去。」我断然拒绝。
她有些郁闷:「为啥呀,我跟你说,那家可好吃了。」
我没说话,她就朝我撒娇,声音甜得像糖。
我享受到她追求者都得不到的特殊待遇,最后还是松了口,报了个地址。
「得嘞,我开车来接你。」
我应下,挂断电话后给老板发了个微信:
——抱歉,今天有点事,和您请一天假。
6
白月光和替身见面应该是个什么场景?
姜惜霜在楼下的时候还皱着眉头,见到我就眼睛一亮:「嘎子!」
「二狗!」
「嘎子!」
「二狗!」
她向我张开双手快步走过来,我也向她冲过去,然后靠近她的时候转了个弯,她一下抱住了我后面的柱子。
我站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她嘟着嘴巴闹我。
我和姜惜霜,认识了十多年了。
她奶奶和我奶奶是邻居。
小的时候我们俩都被丢在农村,两个小孩每天在田埂上撒丫子疯跑。
她没现在这样端庄娴静的样子,和小狗一样,每天我们俩都是一身泥巴回家。
然后一起站在坪里被各自的奶奶骂。
我们俩好到小时候能同穿一条裤子。
和姜惜霜要好的是我。
和陆瑾玄先认识的也是我。
我记得大学时,陆瑾玄喊我一起吃饭,而我早和姜惜霜约了。
老师拖了堂。
等我赶到食堂的时候,看见他们俩错开坐着,低着头玩手机不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而窒息的气氛。
我喊了姜惜霜一声。
他俩抬头看见我,像是看见了救星。
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
后来的我们,会变成这样复杂的关系。
做最好的朋友的替身,不会觉得膈应吗?
不,一点都不。
我脸皮厚。
和陆瑾玄好上的这些年,不仅每个月都有钱拿,省下一笔房租,还能吃得好睡得好。
反正我觉得很爽。
7
姜惜霜带我去了一家装横豪华的饭店。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这得不少钱吧?」
她拍着胸脯说她请,拉着我直愣愣地往里走。
点菜的时候,我看着印刷精美的菜单上贵得离谱的价格,手指有点颤抖。
贵是贵,好吃也是真好吃。
我打了个饱嗝,借着上厕所的由头去前台结了账。
快赶上一个单位距离的数字看得我憋得慌,刚刚吃下去美食,忽然又觉得也不过如此。
姜惜霜去前台结账的时候被告知已经结过了,气得她像李逵一样,小拳拳捶我背。
我开口:「往左边一点,用点力气,诶,对了,就是这里。」
她被我气笑了。
「铁公鸡拔毛了,你今天怎么对自己这么狠?」
我转过身来看她。
她头发披在肩头,像锦缎一样,不暴露本性的时候就像油画里画的少女,古典优雅。
脖子上挂着一条价值不菲的项链。
上面点缀的蓝宝石晃眼。
我看着她笑。
我说:「因为是你。」
8
姜惜霜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抠得很,对自己都吝啬。
衣服就那几件,鞋子穿坏了再买,为几块钱能和商家拉扯半个小时。
除了她,对我来说,另外一个特别的人,就是陆瑾玄。
我这辈子买过最贵的礼物,就是送陆瑾玄的一对袖扣。
陆瑾玄大四那年过生日,在自己家别墅里面开 Party。
我用奖学金买了个外国小众牌子的袖扣。
恶趣味地选了小熊的样式。
他家的别墅很大很豪华。
姜惜霜提了个小袋子,里面是她爸常用那个牌子的打火机。
很贵很贵。
我的礼物钱还不及她的一个零头。
「可是陆瑾玄不抽烟啊。」
「我管他抽不抽。」姜惜霜一脸无所谓,「我也没想送他礼物,这打火机我爸不喜欢,正好就送他了,反正我只是走个形式。」
「你送什么?」
我捏了捏绳子,状似无意:「袖扣。」
「哦。」
姜惜霜点点头,并不在意。
那天晚上,我和姜惜霜,还有其他人的礼物被放在一起。
在印满名牌 logo 的纸袋的映衬下,我的礼物显得很寒酸。
可是对我来说,它已经很昂贵了。
花园里打扮得光鲜亮丽的青年男女来来往往。
也有人来和姜惜霜搭讪。
她和他们是一样的。
他们和陆瑾玄是一样的。
而穿着打扮都很朴素的我,和我的礼物一样,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并不为此感到难过。
我难过的是那对可爱的小熊袖扣。
我从来没有见陆瑾玄戴过。
它们像是消失在了那天。
或许,只是淹没在了那些名贵的礼物中。
9
陆瑾玄上班的时候穿正装,我看着他从大学到迈入社会,变成如今这样稳重自持的模样。
他穿衬衫,骨节分明的手一颗一颗把纽扣扣至脖子,禁欲而撩人。
只是我总盯着他的袖扣。
银制的材料泛着冷白的光。
精致而优雅。
可我就是觉得,还是小熊更适合他。
10
白月光姜惜霜很感动,于是她开车带我去酒吧嗨。
并且扬言:「今晚全程由姜小姐买单。」
我说我不喜欢喝酒,花不了你几个钱。
最后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被姜惜霜扛进了酒店。
她喝上头了,但是没醉,平日风度尽失,差点没和几个来调戏我们的人打起来。
幸亏被人拦住了。
要不然她从小学的散打,指不定让谁尝尝厉害。
我喝得脸颊滚烫,姜惜霜忽然搂着我,对着手机比了个茄子。
我含糊不清地让她记得给我美颜。
她满口答应。
进了酒店房间之后,她把我撂在床上,自己进卫生间洗澡。
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铃声吵得我额头一跳一跳。
我冲过去接电话。
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
陆瑾玄的声音冷冷的,还夹杂着一点怒气:「你怎么带她去酒吧……」
喝醉了的人容易上火。
心疼你的白月光了?
呵,还是她拉我来的呢。
我没等他说完,就呛了回去:「要你管!」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才道:「……玖玖?」
「不,是你爹!」
我飞速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再次把他拉进黑名单。
姜惜霜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放下手机:「谁啊?」
「陆瑾玄。」
我恨恨道,「问我怎么带你去酒吧,要他管啊,呸!」
姜惜霜愣了一下,眼里飞速闪过什么东西,随即坚定地附和我:「说得对!他凭什么管!呸!」
「好姐妹!」
我对着她竖起一个大拇指,又一头栽上床。
「睡了。」
11
早上闹钟响起,宿醉的头还是很痛。
我利落地洗漱完,和被闹钟吵醒的姜惜霜打了个招呼:「我先走了。」
姜惜霜的眼睛只睁开了一半,靠在枕头上,未能成功从睡意中挣脱。
「去哪?」
「回去了。」
她清醒了大半,从床上撑起来:「等我一下,我送你回去。」
坐在她车子上的时候,姜惜霜皱着眉头抱怨:
「这么早回去干吗,今天不是周末吗,我还准备带你去玩。」
「这么久没见了,就跟你待了一天。」
我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周围不断变换的景色,答到:「上班。」
「上班?你什么黑心公司?周末还要上班?」
姜惜霜声音加大。
「不是那个啦,」我撑着下巴,仍然看着窗外,「周末的兼职,昨天因为和你出去玩已经请了一天假了。」
她一个急刹车,骂了前面的司机一句,随即又问我:
「周末兼职干什么?本来你在公司就天天加班,工资不是挺多吗?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干吗。」
我收回了目光,看着她笑。
「因为看着银行卡上面多出来的数字,会觉得很爽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欢钱了。」
姜惜霜低声骂了我一句:「小财迷。」
「你一天工资多少钱,姐买你一天。」
她嘴角笑容豪气。
我知道她不是说笑,她有这个资本。
挥金如土的大家小姐。
和陆瑾玄一样。
真让人羡慕。
「不要。」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姜惜霜的笑容耷拉下去,还是乖乖送我回了家。
我站在楼下,招手看着她开着那辆粉色的超跑离去,和周围破旧的景色格格不入。
我没和她说实话。
我需要钱。
需要很多很多很多钱。
12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是小区,环境很差。
晚上洗澡洗到一半,热水器忽然罢工,冰凉的水从我脑袋上浇下来。
刺得我打了个哆嗦,赶紧把水关了,找了浴巾把自己擦干。
裹了几层想让身体热气回来。
不能感冒。
感冒会让工作效率下降。
睡觉的时候,不知哪家的小情侣半夜吵架。
寂静的夜晚只有他们骂街的声音,一阵阵的。
我脑瓜子嗡嗡的,想开了窗骂他们,又怕一嗓子把这片的人全吵醒了,最后被骂的是我。
本就少的可怜的睡眠时间,还要被分走一半来听他们吵架。
每天都吵。
吵得这么凶,干脆分开算了嘛。
第二天。
公司的同事看见我一副昨晚出去做贼的脸色,直言问我是不是晚上没睡。
我说睡了,只是没睡好。
她说那不行,你的脸白得和鬼一样。
我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
她忽然又凑近我,压低声音问:
「初玖,之前总送你上班的那辆迈巴赫呢?你最近怎么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从前陆瑾玄开车送我上班。
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穿着打扮朴素得与那辆车半点不搭。
我在公司拼命挣钱。
不少人在背后嚼舌根,说我被有钱人包养了。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他们说的也算不上什么错。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像被陆瑾玄包养了。
我曾经开玩笑和陆瑾玄提了一嘴,戏说被包养的感觉还蛮爽。
陆瑾玄当场就黑了脸色,也不知道那句话碰了他雷区,绷着个脸一言不发。
第二天他照旧开车送我上班,车子停在公司门口,我下了车准备上楼,被他喊住,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保温杯。
还顺势搂住我的腰,我不知道他突然抽哪门子的疯,正是上班时间,门口人多。
他却忽然低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
「你干吗?」我小声问他。
陆瑾玄松了手,嘴角上扬,眉目间沁出一点温情来,似在看挚爱。
「晚上我再来接你,玖玖。」
我点头应下来,觉得实在羞耻,抱着保温杯落荒而逃。
陆瑾玄似演戏上瘾,每天早上都要在我公司门口和我扮演恩爱小情侣。
我拿着协议,也陪着他一起演。
演到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贼有钱贼爱我的男朋友。
13
我和公司同事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虽然他们爱在背后嚼舌根,不过好歹也是成年人,工作上不会动什么其他心思。
还是挣钱更重要。
我看了她一眼,半真半假道:「被金主甩了。」
同事拿不准我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倒是公司忽然传开我被男朋友甩了,因为他移情别恋。
讲得比我还清楚内情。
我恶向胆边生,给姜惜霜发了短信让她来接我下班。
霜霜:大忙人今天不加班了?
向钱看:今天想狠狠装个逼,你出现得拉风一点。
霜霜:保证完成任务!
下午她来接我的时候,拉风的粉色超跑吸睛无数。
她戴着墨镜,大耳环反射的光亮瞎人眼,血红的唇色杀人于无形。
我背着包慢吞吞地从门口出来,她从人群里面看见我,大声喊我:
「玖玖宝贝!姐来接你下班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
我昂着头坐进她的副驾驶,姜惜霜一踩油门,酷炫得像电影场景。
「爽不?」
「太爽了。」我由衷感叹道。
后来他们不说我被甩了。
他们说我性情大变,攀上了一个女富婆。
还有男的想找我介绍几个。
我觉得成年人的思维大可不必如此跳跃。
有人来和我取经,问我哪里能认识到这些有钱人,毕竟他们的周身气度,和我们这些社畜区别很大。
很奇怪不是吗。
一个工薪阶层,怎么认识的全都是这样的有钱人。
我只是笑,含糊地带过去。
14
在我终于准备去劝说那对总在夜里吵架的情侣还是分手比较好的时候。
消失了一个星期的陆瑾玄找上门来了。
我的小破门被人在外面拍得啪啪响,担心它散架,洗头发洗到一半,我没好气地朝外吼:「来了!」
匆匆把头上的泡沫冲干净,我拿了干发帽将头发包起来,去开门。
陆瑾玄冷着一张脸,还穿着衬衫西裤,西服搭在手臂上,胸前的扣子扯开了两颗,蹙着眉,像个来收保护费的大哥一样站在门外。
不过应该没这么帅的大哥。
应该是刚下班。
我愣愣地想。
他冷笑着,面上还带着一点薄怒:「你倒是能耐,支付宝都没忘把我拉黑。」
我不敢和炮仗正面对抗。
「真行啊你。」陆瑾玄见我不回话,伸了手,带着薄茧的指腹碰到我的脸,狠狠捏了一把,「豆豆也顺走了。」
「我出差一趟回家,家里一个活物都没了。」
我口齿不清地和他争:「窝喂了四连,它有窝一棒。」
他笑了两声,不屑道:「那我的一半呢?」
我自知理亏,闭了嘴。
他松开手,直接往里走,目光打量着我的新住所。
我跟在他身后,听见他淡漠的声音:「你从我那儿搬出来,就住这狗窝?」
我知道陆瑾玄嘴巴向来很毒,尤其是在做了他女朋友之后,他总爱拿话刺我,好在我心胸宽广,从不和他计较。
「还行吧。」我闷闷地应道,「主要房租特便宜。」
陆瑾玄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飞过来,颇有威慑力,让我又闭了嘴。
「跟我回去。」
他倚在墙边,眉目冷冽,直勾勾地盯着我。
「不太好吧。」我迟疑道,「姜惜霜都回来了。」
提到这个名字,他又动了怒。
我看他深呼吸几下,努力保持冷静,咬牙切齿:
「段初玖,我真想看看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钱!」我毫不犹豫地答。
陆瑾玄被我气笑。
「行,我给你涨工资,你和我回去。」
我犹豫了一下,「涨多少?」
「两倍。」
脑海里冒出来个数字,我下意识地就要答应他了。
「不行。」
「我还是要脸的。」
陆瑾玄磨了磨后槽牙:「那行,你赔我违约金。」
我大惊失色:「哪来的违约金?」
「你不是要单方面终止协议吗?」他挑了挑眉,「赔钱吧。」
「什么?姜惜霜回来协议不就了结了吗?」
陆瑾玄心情变好:
「你光顾着看报酬了吧,协议写的是,直到我和姜惜霜在一起才算终止。」
我似被雷劈中,好一会才找回声音:「那……违约金怎么算?」
陆瑾玄唇角上扬,眯了眼,吐出几个字:
「三倍赔偿。」
15
血泪教训。
我乖乖跟着陆瑾玄回去了,没和房东老板退钱。
我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陆瑾玄余光一扫,折身给我系安全带。
路灯透过车窗洒下来,在他半边脸上留下昏黄而又暧昧的光影。
模糊了他原本分明的轮廓。
仿佛时光倒流,我在他身上看见大学时的影子。
陆瑾玄见我一直盯着他看:「怎么了?」
「想起年轻的时候了。」
他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已经老了一样,也不过才二十多岁。」
是啊。
我也不过才二十多岁。
「想起大学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多好呀,不用每天为了钱而奔波,写几篇文章赚点稿费,拿奖学金就能养活自己。」
「闲时还有空出去玩。」
「是啊。」
他附和道,「你那个时候还没掉钱眼里。」
陆瑾玄只是揶揄一句,眉眼间却俱是怀念,笑意吟吟。
他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力道似从前。
我错愕地抬眸。
两人俱是一愣。
16
我和陆瑾玄的关系,是从大四那顿散伙饭开始改变的。
他帮我挡了酒,自己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
我送他回家,他一路上安安静静的,我还以为他酒品多好,结果一到家,嘴上就没了门把。
他说了不该说的。
我装作没听见。
他借着酒劲发疯。
我说你喝多了,别说胡话。
月色凉薄。
陆瑾玄和我相对而坐。
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像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眼尾氤出薄红,似怒似怨。
而我看着他,目光无任何波澜。
他忽然起身,绕过我回房。
「我喝多了,你把这些话都忘了吧。」
到后来我们做了情侣。
陆瑾玄其实从没逼我扮演过姜惜霜。
在我拿着协议和他在一起的这四年里,他对我很好,一种有所图谋的好。
他会给我热姜汤和红糖水,会在狂风暴雨的天气跨越半个城市来接我,会准时赶回家给我庆祝生日,从未缺席。
感冒高烧的时候,他彻夜不眠守在床边照顾我。
我醒来看见毫无形象瘫在凳子上的陆瑾玄,感动得差点留下眼泪。
只是我们的关系,比起从前,像是近了些,却又更疏远了。
17
回到家后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
我从箱子里面把带走的东西一件件清理出来。
陆瑾玄靠在门边看我,直到清理完之后,才把手中的牛奶递给我。
温热的杯子入手,我道了声谢。
他的目光落在我眼下,起了波澜:「你晚上发展了个新行业吗?」
「什么?」我疑惑地看向他。
「晚上做贼去了?」陆瑾玄掀起眼皮,「黑眼圈都赶上国宝了。」
他的关心总夹着刺,有种不坦率的可爱。
我捧着杯子笑,刚想喝一口,手却一抖。
清脆的声音凭空响起,瓷白的碎片散了满地,温热的牛奶溅到脚背,又在地上摊开一地狼藉。
手中落了空,我垂下眼,怔怔地盯着地面。
陆瑾玄手脚麻利,立马去拿了扫把拖把把地上的狼藉清理掉。
等他处理完碎片回来,看见我还站在原地,便催促我:
「快去洗一下,牛奶沾脚背上不难受吗?」
我没回他,仍然垂着脸。
他用手扳正我的脸,笑道:「怎么神游……」
剩下的半句话湮灭在他喉咙中。
我猜他看见了。
我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脸色。
从我重回陆瑾玄家开始算,短短十多天里,我摔坏了他家一个杯子,一个碗,还差点从他家楼梯上摔下来两次。
倒霉程度直线上升。
摔坏我自己杯子的第二天,陆瑾玄的杯子也被摔了。
他倒水的时候手一滑,杯子光荣牺牲。
陆瑾玄满脸无辜:「这下遭了,明天我就去买新杯子。」
我看着他稳稳当当放下倒水的水壶,有些不明白他是怎么手滑的。
晚上回来时,吧台上就多出两个新杯子,软软的布朗熊和可妮兔冲着我笑。
我看了一眼陆瑾玄,他咳嗽一声:「一套打折。」
我有时候觉得什么都变了,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
时间磋磨着一个人从青涩到成熟。
可这个人的内里分明有还是那个一见我就笑的少年。
他对我太好,从前我年纪小不懂事,总以为自己也对他同样好就够了。
长大了才知道,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段距离。
现在想来,或许变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18
我从不和幼稚鬼计较。
成熟的职业女性总是更多地把心放在事业上的。
洗完澡出来,我和姜惜霜视频聊了一小时,她想和我约出来吃饭。
我说没时间。
她又噘着嘴巴,骂我冷心冷肺。
「嘎子你变了。」
「我没变。」
「你以前不会这样对我的。」
我脱口而出:「名声在外,有好有坏,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姜惜霜一时没绷住,想笑又使劲拧着眉,整个人有些滑稽。
我趁机按下截屏键,喜获她一张丑照。
「不行,你一定要空出时间来,我们三一起聚一次。」
我一时沉默,姜惜霜乘机耍赖:「说定了,我直接通知你时间,拜拜。」
视频通话被挂断,我叹了口气,点开日历,挑了一个日子,准备和老板请半天假。
19
为了一份策划书熬到半夜。
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我仰面瘫倒在床上,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夜很深很深了,外面几乎没有光,独属于半夜的寂静在空气中渲染开,我静静地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突然想起自己死了快十年的爹。
我高考完没多久他就自杀了。
遗书也没留,倒是遗嘱早就立好了,一场有预谋的自杀。
把我们娘俩丢下了。
我很久没有记起他了。
20
最后还是抵不住食物的诱惑。
为了不吵醒陆瑾玄,我甚至准备光脚出去。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下冰箱前面,一把拉开。
先拿了一瓶酸奶,还在想还要再吃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吃樱桃,含褪黑素。」
我被他吓了一跳,头差点撞上冰箱门。
陆瑾玄眼疾手快,手抵在我额头和冰箱门之间,避免了我对他家冰箱的伤害,还顺手开了厨房的灯。
我不适应地眯了眼睛:「你站我身后吓我干吗!?」
陆瑾玄的语气带着点凉意,没有回我的话:「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我自觉心虚,低头看脚背。
沉默三秒。
陆瑾玄没再等我答话,自己从冰箱里拿了樱桃去洗。
我站在厨房门边看他,估计是难得熬夜,他脸上表情不怎么好看,垂眸时敛去了大半的情绪。
手浸在水里,冷白的肤色与暗红的樱桃形成鲜明的对比。
色相惑人。
我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清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我一颗接一颗塞嘴巴里。
陆瑾玄坐在旁边,眼神有些飘忽。
我知道他平时作息规律,很少有这么晚还没睡的时候。
不像我,老熬夜达人了。
「你快去睡吧。」
「段初玖。」
他打了个哈欠,带了点气音,「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我装傻没听见,继续炫樱桃。
「别装傻。」
陆瑾玄毫不犹豫地拆穿我,「好几个晚上凌晨一二点你房间还亮着灯。」
「我失眠了。」
我随口编了个理由,成功收获陆瑾玄的三声冷笑。
「别把我当傻子,段初玖。」
他的神色称不上高兴,眉间沟壑重重。
「就为了一个破策划书,越熬越晚。」
「你自己照镜子看看,哪个同龄人比你的气色还差。」
「下楼的时候也能晃神,你知不知道,如果昨天我没在你后面接住你,你就要磕在楼梯上了!?」
「是不是脑袋破了就不用上班了?」他语气中的愤怒愈加重。
我适时做聋子。
「段初玖。」
「算我求你了。」
「你能不能——」
「也关心一下你自己的身体。」
他忽然放低了姿态,语气里的关心几乎要凝成实体。
我猛然抬眸。
对上他的眸子,里面满是无奈和祈求。
我几乎都想答应他了。
陆瑾玄总是骄傲的。
天之骄子一样的人,这辈子难得几次服软,都是因为我。
可惜我总是不领情。
21
我无声地摇了摇头。
陆瑾玄像被点燃引线的炮火。
一下子就炸了。
他终于压不住自己的火气。
「你是自己想寻死是不是?」
「先是拿不稳东西,后是走路走不稳,再后来呢?你想直接猝死吗?」
「可是有钱拿。」
陆瑾玄被我哽了一下,火气冒得更高了。
「钱钱钱,你就只想着钱!」
「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他的话太重,像是重锤落地,房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苦涩的汁液在嘴里绽开,顺着喉咙一直流进心里。
我垂下眼,好久,才轻声道:「钱重要。」
死寂如藤蔓般,爬满了整个房间。
陆瑾玄没有出声。
我等了好久。
等到他甩门回房的声音。
而我独自在餐厅里坐了很久。
一直到整盘樱桃都进了胃里,我才忽然意识到。
吃进去了一个坏的。
22
我以为陆瑾玄要像以前一样生我两三天的气。
但他好像被我气多了,长进不少。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正好从厨房里出来,把小米粥放在桌上。
我喝完了粥,他又拿了一杯饮料来。
「胡萝卜汁。」
我闻了一下气味,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情愿喝。
他看出我的抗拒,冷着脸:「喝完,维生素 A 熬夜之后要多补充。」
我皱着眉头一口干掉,眉毛拧成川字,皱成一张苦瓜脸。
却突然听见陆瑾玄轻笑,似是心情好了不少,凤眸微眯,眉目之间流露三分情意。
我端着杯子愣了一下,忽又开口:
「陆瑾玄,你不会喜欢我吧?」
他怔愣一瞬,敛了眉眼,冷冷道:「怎么可能。」
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眉眼弯弯道:「那就好。」
「你千万不要喜欢我啊。」
23
陆瑾玄这回真生我气了。
硬是憋住了三四天没和我说话。
等到请假的那天,我上午上完了班,又去了一趟医院。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太阳快下山了,可还是刺得我有些站不稳。
残阳将半边天染成了深红色,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步履匆匆。
还有街边卖小吃的摊,食物的香味勾的人空空的肚子不满地叫了一声。
总是医院边的烟火气息最浓。
我看着看着,再一次想起了我的死鬼老爹。
晚上我是坐姜惜霜的车过去的。
她在烤肉店定了一个桌,我们三围着坐。
烤肉在锅里滋滋冒着油,白色的烟一缕缕升起又消散。
读大学的时候就爱吃这个。
每次吃都要拉上姜惜霜和陆瑾玄,烤肉配啤酒,三个人每次喝到微醺,再一起回学校。
现在长大了,两个职场装,一个长裙,坐在这里稍显违和。
姜惜霜拿着夹子在锅上扒拉,陆瑾玄垂眸看着上面的烤肉,没什么表情。
「霜霜,帮我递一下那个酱料,谢谢。」
「惜霜,帮我拿一下那个盘子,谢谢。」
「霜霜,帮我扯张纸。」
「惜霜,帮我拿个叉子。」
「霜霜,把那碗冷面端给我。」
「惜霜,帮我……」
「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姜惜霜忍无可忍,撂下了夹子。
我们俩一齐闭嘴。
她环着手打量我们,忽然出声:「吵架了?」
「不是。」
「是。」
我和陆瑾玄对视一眼。
「是。」
「不是。」
姜惜霜哦了一声,继续摆弄锅上的五花肉。
我有些纳闷:「你怎么不劝架?」
「害。」
「小情侣之间吵吵不是正——」
她自知失言,闭了嘴。
「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一眼陆瑾玄,他面色不太自然,避开了我的目光。
「好啊。」
「陆瑾玄你把我当傻子呢!!?」
我探出一点身子,伸了手要去打他,脚下未支撑住,我失了平衡,直接往边上栽。
手无意识地挥落了一盘菜。
盘子摔碎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同时,我却幸运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试图撑着起来,手却还在打颤,有些使不上劲。
陆瑾玄一把将我扶正。
「没事吧玖玖。」
姜惜霜吓了一跳,仔细打量我。
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压下心头快要喷涌而出的情绪:「没事。」
地上深色的酱汁和散落的碎片还在提醒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总熬夜的后遗症,再不改正,早晚伤了自己。」
陆瑾玄语气冷冷,「可惜有些人死不悔改。」
我垂眸不回话,姜惜霜瞪他一眼:「傻杯,女朋友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说风凉话的。」
我挤出一个笑,附和她:「霜霜说得对。」
陆瑾玄同时被两个人针对,腹背受敌,干脆少说话,整场饭局听我们聊,自己在一边默默喝酒。
24
等到结账的时候,我才发现大事不妙。
光顾着和姜惜霜说话去了,没注意他一个人干了七八瓶烧酒,脸都被烧红了。
我们把姜惜霜送走,他半边身体压在我身上,冷白皮肤上的薄红分外明显。
「钥匙在我袋子里。」
我从他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架着他走到车旁边,把他塞进车里,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陆瑾玄倚在车窗边,眼神有些迷离:「你不开车吗?」
「不开。」
我掏出手机叫了个代驾。
「为、为什么?」
我瞄他一眼。
「熬夜熬多了,开车晃神怎么办?」
「是哦。」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有点可爱。
我想着,忍不住笑了。
25
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
到家之后他没要我扶,自己上了楼。
我去厨房做了醒酒汤,出锅的时候有点烫,我小心端着,进了他房间。
陆瑾玄半靠在床头,见我进来,清凌凌的眼睛盯着我。
我把醒酒汤放在床头柜上,刚准备去开灯。
还没有碰到开关,腰身便被人搂住,身体被往后带,一下子摔进一个体温偏高的怀抱里。
背后的灼热提醒我现在在发生什么。
温热的吻落在我颈间,还伴随着男人低哑而缠绵的轻唤:「玖玖……」
我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我最怕陆瑾玄喝醉。
有外人在时,他喝得再醉,都记得要保持人设,唯独只剩我们俩人的时候,他就像变了个人。
偏偏他的工作应酬还不少。
这种情况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前些年的时候,他喝多了,和现在这样没差,甚至更过分。
把我抵在床上,衬衫凌乱,露出大片白玉般的胸膛,面色潮红,诱人而不自知。
一遍又一遍胡乱地唤我名字,边亲边喊,语调乱得不成样子。
我差点没把持住。
他解我衣服的时候,还特地停了一下,眼眸湿润地问我:「可以吗?」
「玖玖。」
「可以是可以。」
我呐呐道,「不过这是另外的价钱。」
他的眼神瞬间清明。
26
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他的头抵上我的肩膀,没有再进行下一步动作,沉默在满是月光的房间中四散。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刚想喊他。
「玖玖。」
「嗯。」
环在我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
他的声音轻轻的。
「为什么……」
「总是故意避着那个话题?」
「为什么不让我喜欢你?」
「你连那种离谱的协议都答应。」
「你明明知道。」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
「你明明知道我和姜惜霜不可能。」
「你明明——」
「也喜欢我。」
他的声音颤抖。
「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
「玖玖。」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有些难过。
不是为自己。
是为了陆瑾玄。
骄傲如他,却总在向我低头。
我已经折了他尊严两次了。
我以为事不过三。
我以为他不会再和我开口了。
我以为像他那样的天之骄子,不会允许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
我错了。
27
我记得还是大四那年,没课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还有其他几个相熟的同学组团去沿海城市玩。
飞机上姜惜霜睡得香,我拿出一本书,慢慢地看。
陆瑾玄在旁边听歌,侧头看了一眼书的封面。
《夏目漱石全集》。
去玩的第三天白天我喝茶喝多了,晚上兴奋得睡不着。
姜惜霜在我边上睡得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我拿了手机玩,看见白天和我一起喝茶的冤种二号给我发消息:睡了吗?
——没有
——要不要
——出去走走?
——好啊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开门就见陆瑾玄杵在门口,吓得我差点尖叫。
他先一步捂住我的嘴巴。
走廊没开灯,很暗。
陆瑾玄松了手,小声道:「太黑了,你牵着我的手,我带你出去,小心别撞到东西了。」
我点点头,握住了他的手。
黑暗中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少年的手大而温暖。
我感受着来自另外一个人的偏高的温度,心脏砰砰地跳,脑袋也晕晕的。
可能是气氛降智。
让我忘记问他:既然这么黑,为什么不开灯?
月光很亮。
我能看清月色下的沙滩,大海,还有边上的陆瑾玄。
沙子很软。
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沙滩上,踩下一排脚印。
海边的风大。
陆瑾玄把外套脱了,搭在我肩上,我道了声谢。
两个人沿着海,慢慢地走。
走着走着,陆瑾玄忽然出声:「玖玖,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了想,很诚实地说:「有很多。」
「比如?」
「我想环游世界,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我希望妈妈身体健康,希望……」
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陆瑾玄安静地听着,嘴角浮现的笑意温柔而缱绻。
「还有吗……?」
我对上他的眼睛,呆了一下。
还有一个,已经实现了的愿望。
是我十几岁的少女时期,矫情而又浪漫的向往。
和喜欢的人,一起看海。
我收回目光,笑嘻嘻地往前跨了几步。
「还有啊。」
「我希望——」
「我喜欢的人能够幸福地过一辈子。」
24 岁时,陆瑾玄给我过生日。
烛光在黑暗中跃动。
他拍着手给我唱生日快乐歌,低哑的嗓音别有一番韵味。
我吹灭了蜡烛。
陆瑾玄开了灯,我把蛋糕一分为二,他一半我一半,两个人坐着吃。
「许了什么愿望?」
二十四岁的段初玖,总是加班到很晚。
熬着最晚的夜,做着最刻苦的工作,当最累的社畜。
那时我眼下的黑眼圈很重,气色很差,总是神色恹恹。
甜腻的动物奶油在嘴里化开。
我咬着叉子,含糊不清地回答他:「一夜暴富。」
二十二岁起的每一个生日。
我的愿望都是这个。
我觉得有点困了,但是又不想睡。
就停了脚步,和陆瑾玄一起坐在沙滩上。
他把衣服当坐垫给我坐着。
两个人一起看波涛阵阵的大海,看远处嶙峋的礁石,看漫天闪烁的繁星,看皎洁冷白的月亮。
我们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浪漫的本质是无聊。
风声呼啸。
我听见陆瑾玄轻声说:「今晚月色真美。」
转头,恰好对上他的眼睛,像是撞进了另一片海。
一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海。
深邃又清澈。
「是啊。」
我点头附和道。
「适合刺猹。」
28
月色凉薄。
一如那晚。
第三次了。
我想。
我扳开放在我腰间的手。
一字一顿。
「陆瑾玄。」
「我们分手吧。」
我的速度很快。
当天晚上就麻溜打包出走,陆瑾玄没拦我。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靠在门边,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我收拾东西,面色惨白,眼眶却有些红。
等我关好行李箱,他却先我一步拿了过去:「我送你过去。」
「不用。」
我从他手里抢过行李箱,「姜惜霜马上就过来了。」
他的手落了空,哑声道:「好。」
「那我……过几天再来接你回来。」
我没理他。
手机叮了一声,姜惜霜已经到楼下了。
陆瑾玄跟在我身后一起下了楼。
我把箱子塞进她车后座。
陆瑾玄沉默着看着我上了车。
姜惜霜对着他挥了挥手。
「别再熬夜了玖玖。」
「过几天我再接你回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仍旧没理他。
姜惜霜没让我们冷场:「放心吧,她在我那儿指定给养好。」
陆瑾玄嗯了一声。
「拜拜。」
姜惜霜挥手,然后一踩油门开走了。
街边夜景不断变换。
「怎么了?」
姜惜霜忽然出声。
我死死盯着窗外的景色,眼睛涨得酸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没时间了。」
我轻声道。
或许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太大,又或许是我声音太轻,我的回答就这样消弭于风中。
「什么?」
我收回目光,露了个笑:「小情侣吵架吵掰了。」
29
我知道姜惜霜没多久就又要回国外,所以陆瑾玄才会那样笃定地说过几天来接我。
「还有点事情,办妥了我就回国内发展了。到时候咱俩就能天天见面了。」
晚上我和姜惜霜挤在一个被窝里,像小时候那样,讲悄悄话。
「你们俩真掰了?」
她还有些不相信,「我还准备帮陆瑾玄一把呢。」
「你帮他干吗?」
「那还不是因为你喜欢他啊,你们俩真奇怪,你明明也喜欢了他很多年啊。」
我有些惊愕,姜惜霜瞪大眼睛,生气了:「你这什么表情?」
「没想到被你看出来了。」
「什么鬼东西,我又不是傻子,当年他生日,你送他袖扣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我看着她莞尔。
「所以说,为什么不继续和他在一起呢?」
「因为……」
我想了想,「人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走的时候也该是一个人。」
「你和我讲哲学呢?」她皱眉,「可以理解为,你是单身主义吗?」
「差不多。」我含糊道。
「问题不大。」她做了个总结,「我也不是养不起你。等我回来我们俩就住一块儿。」
我哈哈笑。
「那你未来老公咋办?」
「不冲突,到时候我把隔壁也买下来,我和老公吵架了就搬你那儿去住。」
小时候我们俩也讲,以后长大了,有了各自的家庭,买房就买一块儿。
好姐妹,不分离。
从前总是信誓旦旦。
长大才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我看着她笑。
「你要不先住我这,别去你之前那个小破出租屋了。」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你出国了我正好休带薪假,熬夜熬多了总不好,我要回老家休息几天。」
「好哇。」姜惜霜眉开眼笑。
我们俩聊了一夜,从十几年前的小事讲到最近,聊着聊着,也不知道谁先住了嘴,慢慢地睡了。
我头一回上班迟到。
惊呆了同事。
我也没想到,这种小事也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路过茶水间时,偶然听到里面在讲「劳模」今天迟到了。
我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劲爆的还在后头呢。
30
我在姜惜霜家舒舒服服住了一个星期,陆瑾玄没有来找过我。
周五的时候,我清理了办公室,搬了一大堆东西从里面走出来,不少人眼尖,看见我,像闻到鱼腥味的猫。
马上凑了过来。
「初玖,这是怎么了?」
「辞职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辞职了。」
问问题的人语气里无半分关心,全是想听八卦的迫切。
我看着她,弯了弯唇角。
「金主说要养我。」
她眼里流露出几分果然如此。
「哎呀初玖你真是好福气。」
我面色一凝,快步走开了。
擦身的一秒,我听见她在身后说:「不就是被有钱人看上了嘛,摆什么臭架子。」
腿上的力道一松,嘭的一声,所有东西呼啦啦落了一地,我也差点跌倒。
姜惜霜之前给我寄的一个小瓷人被摔得四分五裂。
我似乎总在摔碎东西。
在公司的最后一天,还是狼狈收场,我蹲下身子,手哆哆嗦嗦地去捡那些东西。
视线中凭空多出一双手,迅速地帮我收好了所有的小东西,碎片也被她清理掉了。
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
爱笑的,像个小太阳一样。
「玖玖姐,你还好吗?」
我看着她,口中喃喃。
「什么?」
「谢谢,我没事。」
我撑着墙站起来,腿还是有些软。
「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这些扔了?」
「扔了?」
她一愣,有些惊愕。
「嗯。」我语气平淡,「以后用不上了。」
「好吧。」
她点点头。
「谢谢。」
我身形仍有不稳,差点再次跌落。
小姑娘在一旁担忧道:「要不我扶你下去吧玖玖姐。」
「那谢谢了。」我扯出一抹笑,「我有点低血糖。」
「不客气!」
小姑娘眼睛亮亮。
31
辞职的第二天,我和姜惜霜出去嗨了一天,晚上回家时还意犹未尽。
晚上她在卧室打包行李,第二天的飞机。
我坐在床上,曲着腿看她收东西,带的不多,十几分钟就把她那个小行李箱装满了。
小时候寒暑假我们回奶奶家,疯玩一个多月。
等到临近开学,两个人又点着灯狂补作业。
再到最后一天,两个小孩子边哭边收拾东西,告别假期。
姜惜霜蹲在行李箱旁边清点,垂眸时的模样与当年煤油灯下的小女孩重叠。
我抱着腿,眼眶再一次酸胀。
「二狗。」
「嗯?」
她抬眸望向我,嘴角笑容温婉。
我张了张嘴,有些艰难。
难得正色道:
「希望下辈子,我们还做好姐妹。」
她一愣,随即咧嘴笑开:
「那当然啦!」
32
我们讲了一晚上的话。
第二天上午,闹钟响起,我们俩都顶着大大的黑眼圈。
我们坐出租车去了机场。
我帮她推着行李,进了航站楼。
她取了票,还有时间,我们俩坐在长椅上,继续昨晚没讲完的话题。
「等你休完假回来就住我那儿吧,房租你意思意思就行了。」
「再说吧,你要去多久?」
「应该两三个月吧。」她有些不确定。
「嗯,我不在,记得照顾好自己。」
「?」
她伸手捏我的脸,「尽说胡话,嘎子,到底谁照顾谁?」
我被她硬扯出一个微笑,两人闹作一团。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我们俩身边停下:「惜霜。」
我松了动作,抬眸看见许久不见的陆瑾玄正死死盯着我,眼下青黑明显。
心脏钝痛。
我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姜惜霜态度自然:「你来了。」
「嗯。」
两人交谈几句,陆瑾玄的目光却一直放在我身上,我垂眸,态度冷淡。
姜惜霜看了一眼时间,起身道:「不早了,我准备登机了。」
我跟在她身后,一路送她到安检门前。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我们,莞尔:「送到这里吧,我走啦。」
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端详,又笑开:「好。」
姜惜霜转身,拖着箱子要往里走,轮子在地上留下一串声音。
只是五步。
在她将要迈入安检门的一刹那,我忽然拔腿,冲了过去。
一步之遥,我脚步打颤,再一次要摔倒在地。
前面的人却忽然转身,动作迅速将我搂进怀里。
怀抱清香柔软,声音温柔,还带着笑意。
「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伸手搂住她,肩膀打颤,头埋在她肩上,泪水终于挣脱出来,一点一点,打湿了她的肩膀。
「姜惜霜。」
我哑声喊她的大名,声音含糊不清。
「你要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
33
姜惜霜笑说我多愁善感,又不是再见不到,怎么忽然情感泛滥。
我哭得一耸一耸,说不出话。
最后她又抱了抱我,说她尽量早点回来。
我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远离,最后消失在那道安检门后。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走。
陆瑾玄跟在我身后,喊了我好几声,我没有理他,最后却在航站楼前不小心倒在他怀里。
「玖玖,今天回家吗?」
他抱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从他怀里抽身,站在车道前想去拦出租车。
「你去哪?我送你。」
他声音微颤,听得我心头难受,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
我咬了咬唇,回头时眼神冷淡。
「陆瑾玄。」
「你听不懂人话吗?」
「我说,我们分手了。」
他面色又白了几分,眼神有些破碎,不过一会儿,又被他掩去,装作没听见,仍旧固执道:「去哪?我送你。」
我有些气闷,收回目光,语气不善:「行,你送吧。」
我要回姜惜霜家,正好打车也挺贵,冤大头愿意送我,我也乐得省下一笔钱。
34
陆瑾玄把我送到姜惜霜家门口,我开了锁,趁着他没说话,先一步把门关上了。
合上门的那一刹那,他眼中的颓唐,我看得分明。
下午我收拾了一下姜惜霜的家,又联系了上门回收旧衣服的人,等我坐上回家的高铁,只带了一个小包。
钥匙被我寄给姜惜霜了。
从我毕业以后,很少回家,只有过年的时候,匆匆回去几天,又匆匆回来上班。
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
爸爸跳楼那年,我刚高考完。
他在家里消失了大半年,只说工作忙,高考前一天,只是录了一段视频发我,让我好好休息,不要怕,说他等我金榜题名。
我给他回了语音,他却没有再回。
我那时想,等我高考完,就能自己去打工,也能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
我对高考并不感到害怕,因为我踏踏实实准备了三年,终于等到这一刻。
我满怀自信,只等考完录取通知书下来,我回去和爸妈炫耀。
却没想到,比录取通知书先来的,是爸爸的噩耗。
35
我在家楼下又摔了一跤,手上磕出了红,被人掺了起来。
我在底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腿上的力量逐渐回来,才继续上楼。
南方的老式小区楼道有些潮湿,我紧紧抓着落满灰尘的扶手,避免自己在楼道上又摔一跤。
等站在自己家门口的时候,我却忽然胆怯起来。
手抬了又抬,却始终没有敲下。
心脏咚咚得跳。
当年年级大会演讲都没这么紧张过。
「……玖玖?」
背后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是试探。
我僵了身子,慢慢回头。
妈妈站在矮一级的台阶上,提着个红色的塑料袋,似有些不敢相信。
妈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或许是我太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甫一入耳,再次让我有了落泪的冲动。
「妈妈。」腿上骤然消失的力道阻止了我往她那儿走。
我用力撑住扶手,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我回来啦。」
36
回家第一天,被妈妈追着念叨了一整个晚上。
我毫无形象地摊在沙发上,她坐在一边,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说我瘦了,嘴巴颜色淡了,黑眼圈重了,脸上的肉也少了。
「你就像你爸,工作起来总是不要命。」
她看着我笑,粗粝的手指搭上我的脸,轻轻摩挲。
我妈从小被娇生惯养着,嫁了我爸也是只用享福,柔软得像棉花。
哪怕我爸狠心把我们俩丢下,她似乎也从没怨过他。
「别学他,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妈妈就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她垂头时颊边发丝垂落一缕,岁月的痕迹已经开始显现,肌肤染上生活的尘埃。
唯独眉目之间,温柔一如既往。
妈妈开始老了。
我从前来回匆匆,总不敢多看她,生怕多看几眼,就狠不下心回去挣钱了。
我也想多陪陪她。
爸爸走了以后,她就只剩下我了。
可是这世上的事情,总难两全。
客厅的灯晃眼,我用手遮住脸,没有涌出的泪水被我重新挤回去。
声音却还是沾染上晦涩:「我休了带薪假,正好在家里多待几天。」
「真的?」
妈妈像孩童般惊喜,「那要养得白白胖胖再回去。」
「……好。」
「几天假呀?」
「十多天吧。」
「好好好。」
37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久违地感受到一觉睡到爽的痛快。
下午才被妈妈喊起来。
晚上陪她出去散步,两人一起参与广场舞,太久没活动的我一动就扭了脚,疼得我直抽抽,最后一瘸一拐被妈妈扶回去。
回到家的第三天,我偷偷跑去和妈妈一起睡,母女俩聊到半夜,妈妈笑说我还像没长大一样。
月光落了满屋。
屋里没人说话,好像两人都睡着了。
我却忽然听见妈妈轻声说:「长大了,就不爱粘着妈妈了。」
语气难掩寂寞。
我背对着她,泪流了满脸。
第四天,我陪妈妈出去买菜,楼下有个小黄狗冲着我叫。
我小时候被狗咬过,对狗有阴影。
害怕地想要绕开它,它却忽然停了叫声,摇着尾巴扑向我身后的妈妈。
妈妈笑着蹲下身摸了摸它。
「我经常喂它,久了它就认识我了。」
我站在一边看他们俩,小黄狗乖乖蹲着任妈妈摸,妈妈眼角的纹路都藏着笑意。
「要不……我们把它带回家?」
「算了吧,你不是怕狗吗?」妈妈迟疑道。
「长大了,现在不怕了。」
我笑道,「妈妈养它吧,我不在的时候,让它多陪陪你。」
第五天,小黄狗的新名字叫「溜秋」,因为带它回家时脏不溜秋的。
妈妈白天去上班,我带着它去医院检查。
捡到它也好,正好省了我一笔去买的钱。
抱着它的时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害怕抗拒,我强行忍住了。
回来的时候牵着它慢慢往回走,在大马路上摔了个大马趴,手上的结痂蹭掉了。
绳子松了,溜秋没有跑,它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忽又向我奔来,伸出舌头轻轻舔我的手。
舔的是没摔的那一只。
我看着它,又想哭又想笑,最后只是狠狠撸了一把它的狗头。
第六天,我的脚一摔,扭得很严重了。
妈妈差点红了眼眶,拿了跌打损伤药来给我揉脚,最后在我杀猪一样的嚎叫中戛然而止。
妈妈带着溜秋出去散步,我躺在房间里望着天花板。
一想。
时间不多了。
回来的时候妈妈按照我的交代,给我带了两根拐杖回来。
第七天,我说领导安排了工作,让妈妈每天做饭的时候帮我送到自己房间里就行了。
妈妈依言,一日三餐都帮我送进来,不忘嘱咐我注意休息。
我嗯嗯应了下来。
背对着她的笔记本电脑上,却只有一个空白的文档。
拿勺子的手抖了又抖,像小孩一样,饭粒落了许多在地上。
好不容易塞进嘴巴里,又被呛到,撕心裂肺得咳嗽。
吓得溜秋在外面一直扑我的门。
我费了老大劲收拾好残局。
明天就算最后一天吧。
第八天,不速之客到来。
38
我蹲在阳台帮妈妈洗菜,她在厨房,溜秋也在厨房打转。
敲门声忽然响起。
「玖玖,帮妈妈开下门,应该是我之前和底下的人订的菜送来了。」
敲门声不紧不慢。
「好。」
我甩了甩水,往门口走,步调不稳,幸好有拐杖撑着。
想要去抓把手,手却一抖,堪堪撞在门上。
我愣了一下。
手抖得更厉害了,一连几下,我都没能抓住。
敲门声仍在继续。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玖玖……?」
我心一横,死死地把手往上怼,也不管抓没抓住,只用蛮力往下摁,终于开了。
门外站着的,却是许久不见的陆瑾玄。
他憔悴不少。
我语气不善:「你来干吗?」
他嘴角扯开一抹笑,扬了扬自己提的东西,温声道:「拜访丈母娘。」
「你疯了!!」
我大惊之下口不择言。
「没有。」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细细描绘后笑得温吞:「玖玖气色好了不少。」
妈妈已经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了。
「玖玖?怎么……」
「妈。」
妈妈瞪大了眼睛,我瞪得比她还大。
始作俑者一脸无辜,提着东西就往里面走。
我想要拦他,手离开拐杖却又失了平衡,再次被他拥进怀里。
陆瑾玄将我扶正,我颤颤巍巍抓住了拐杖,终于站稳,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我妈说:「我知道你。」
「?」
妈妈优越的记忆力让我感到害怕,来不及开口阻止,就听见她说:「你是玖玖之前屏保上的那个男生。」
「玖玖和我说过,叫……陆瑾玄?是不是?」
男人扬唇,投向我的目光中带着小孩偶然获得宝藏的惊喜,还夹杂着星星点点揶揄的笑意。
我抿了唇。
「你们俩……在一起了?」
妈妈也有些惊喜。
「是……」
「没有。」
我回答地斩钉截铁,避开了所有陆瑾玄望向我的目光。
「我们没有在一起。」
39
妈妈最后还是留了陆瑾玄吃饭。
饭桌上的三个人有些尴尬。
我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吃着,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
一顿饭吃下来很艰难。
最后还是露了馅,食物卡在喉咙里,我咳得痛苦。
陆瑾玄马上给我倒了杯水,边喂我喝下去,边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
我好不容易缓过来,又冷冷甩开他的手。
陆瑾玄顿了一下,有些落寞。
妈妈低头,假装夹菜看不见。
吃完饭,妈妈借口带着溜秋出去散步,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客厅里的气氛更冷。
「玖玖。」
陆瑾玄轻声喊我名字,低三下四地和我道歉:「我错了。」
?
「你哪里错了?」
陆瑾玄一愣,似是被我问住了。
我也是真的纳闷。
「我……说话太难听了。」
「?」
他很认真地在反思自己了,可我不是反问句,我只是单纯的疑问。
陆瑾玄没有错。
他不该向我道歉。
我蹙眉,语气生硬:「你没错。不要和我道歉,我只是单纯想和你分手。」
他一愣。
「……为什么?」
「你不是也喜欢我吗?玖玖,你妈妈都说,你把我设置成屏保……」
「是不是因为我说喜欢你?」
「不是。」
陆瑾玄难得慌了神,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我以后再也不说了,我保证不说喜欢你,谁问我我都说不喜欢你……」
「陆瑾玄!」
我提高了声音,才把他从魔障中唤醒。
他脸上的表情很难看,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
好一会儿,才又说:
「……能不能……不要分手?」
「求你了。」
「求你了玖玖。」
「我什么都能改,你不让我喜欢你我就不喜欢你,你不让我说话我就不说话,你说什么我都听。」
「别分手好不好……」
「玖玖。」
我心下苦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难受到让我想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眼泪流不出来。
屋内一片寂静。
我很讨厌为了我低头的陆瑾玄。
我更讨厌的,是让陆瑾玄低头的自己。
我的少年向来骄傲。
可我却几次三番地折了他的尊严。
在签下协议的那一刻,我早就料到这些可能会发生。
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还是如剜心一般难受。
可是我早就做好决定了。
「陆瑾玄。」
「大家都是成年了,有的时候不需要把话讲得那么明白。」
「我说,我不喜欢你了。」
「现在,你懂了吗?」
我不敢看他。
撒谎的样子太难看,我怕被他看出端倪。
时间的声音一点一滴在房内游走。
「我知道了。」
他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客客气气的,维持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一点体面。
至于那个可笑的协议,我们谁也没有提起。
「失态了,抱歉。」
他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我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在楼道和妈妈的招呼声,还有他礼貌地道谢。
这是最后一面了。
我死死咬着嘴唇。
从今以后,陆瑾玄和我就再无瓜葛了。
难过如藤蔓,勒得心脏喘不过气。
「玖玖?」
妈妈声音温柔。
「还好吗?」
不好。
不好。
我很不好。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厕所冲,手脚一路磕碰,最后跪坐在厕所里,掐着喉咙,把胃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浴室地上还有水,浸湿了衣服。
吐到胃中空空,可我还是难受,干呕着,却再也吐不出来了。
「玖玖。」
妈妈站在门边,端来一杯温水,眼眶红红。
「妈妈。」
我语调混乱,声音似动物嘶吼。
「为什么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意外?」
「为什么,我都那么努力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
不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我像是闹着要玩具的孩子,蛮横而无助。
「玖玖……」
妈妈扑上来抱住我。
「没事的。」
「没事的。」
她一遍又一遍温声安慰我。
「他是很好,我们玖玖也不差。」
「只是不走运,如果爸爸没破产,他还配不上我们玖玖。」
我被她搂在怀里。
泪水打湿她半边肩膀。
不是的。
不是的。
妈妈以为我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陆瑾玄。
其实不是。
横亘在我和陆瑾玄之间的,从来就不是自卑。
就像我情绪的崩塌,不只是因为他的离开,更多的,是为我自己的离开。
40
同事好奇我为什么会认识那么多有钱人,因为我原来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也和姜惜霜一样,和陆瑾玄一样。
直到高中那年,爸爸意外破产,好在他及时止损,变卖了所有,带着我们回了小县城。
爸爸心疼妈妈,妈妈从小没吃过很多苦,他没让她出去工作,只在家里做做饭。
他在外拼命挣钱,每天忙到半夜三更,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
那段时间日子过得很难,爸爸回家就是在睡觉,偶尔看见妈妈坐在床边,看着爸爸红了眼眶,却在对上我时,又笑颜如花。
我想快点长大。
长到成人,我就能帮爸爸分担一点重担了。
我很努力,用功读书,尽量不让爸爸妈妈操心。
我经常是年级前几,妈妈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日子总会慢慢变好的。
爸爸的生意又有了气色。
还完了债,家里的生活也慢慢好了起来。
他在家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我以为所有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高考完后爸爸的噩耗传来。
事情的发生早有端倪。
比如他突然又变得忙碌起来。
比如他开始频繁出差。
比如他最后甚至有一个多月都没有回家。
所有人都说爸爸是受不了打击,所以才会选择自杀。
我知道不是的。
爸爸从没有自怨自艾过,他和妈妈一样,在我面前总是笑着,说玖玖别担心,日子会好起来的,爸爸会保护好你和妈妈。
然后他把我们丢下了。
妈妈也没有埋怨爸爸。
她觉得爸爸肯定有苦衷,只是怨自己没有早点察觉。
我上了大学,妈妈开始找工作了。
她没什么工作经验,被爸爸保护得太好了,四处碰壁。
好在最后找到了一个超市收银的工作。
我和姜惜霜重逢了,同时在大学遇到了陆瑾玄。
我努力地读书,做兼职,拿奖学金。
很忙很充实。
日子又慢慢变好了。
我以为以后不会再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我总在自以为。
苦难的尽头从来不是救赎。
是更深一层的痛苦。
快大四的时候我很风光。
我的绩点靠前,综合素质优秀,奖状堆了一桌。
我前途无限风光,我喜欢的人和我心意相投,而我的挚友也陪在我身边。
在我和他们出去旅游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我的死鬼老爸的邮件。
网络很发达,爸爸也赶时髦,寄了一封四年前的邮件。
邮件里只有一份附件。
附件是爸爸的病历。
遗传性小脑共济性失调。
俗称企鹅病。
55
我突然明白爸爸为什么会自杀。
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狠心。
我是爸爸养大的孩子,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
企鹅病。
走路摇晃,步态不稳。
持物不稳,精细动作差。
吞咽能力下降,语言能力丧失。
……
不可治愈。
会遗传。
高昂的治疗费只能延缓死神的到来。
而对我们家来说,钱和死亡,同样致命。
我和爸爸一样倔。
决定了的事情不会回头。
宁肯瞒下所有人,自己往死路走。
二十二岁的岔路口,风华正茂的学生前途一片光明。
而我站在那里,却只看到一条通向死亡的洞窟。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保妈妈下半辈子无忧。
爸爸和我,都不想当累赘。
而在这四年里,我做过的最自私的事情,就是答应了陆瑾玄的协议。
我们俩都是傻瓜。
一个装模作样,一个矫情不堪。
他说喜欢我,我没答应。
他列了一个可笑的协议,我答应了。
我可以和他做情侣。
但不能是因为「相互喜欢」。
为什么要占了他的四年。
我不是圣人。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如果不能和心上人白头偕老。
我想,能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就好。
41
散伙饭,他喝醉酒那晚,说了好多话。
他说。
「玖玖,我好喜欢你。」
我也是。
「玖玖,你相不相信,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相信。
「玖玖,你愿不愿意当我女朋友?」
愿意。
「玖玖,我查了,女孩送袖扣意思是想陪在他身边。」
「是这个意思吗,玖玖?」
是。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玖玖。」
「要是能和你一起慢慢过一辈子就好了。」
「你会愿意吗?玖玖。」
我愿意。
「玖玖。」
「玖玖。」
「玖玖。」
……
陆瑾玄说了很多话。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他。
可是到最后。
说出口的,却只有那句:
「别说胡话。」
陆瑾玄往我走了五十步,我往他走了四十九步。
剩下一步。
是生与死。
是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不是不爱,是不能爱。
42
我能感受到疾病正在慢慢拿走我身上的东西。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第二天起来我眼睛肿成桃子。
妈妈冰了两个勺子想给我敷眼睛,勺子抵在眼皮,痛感却加重了。
哐当一声,勺子砸在地上。
我没有去捡。
「妈妈,我今天下午回去了。」
「怎么了?」
「领导说要提前上班。」
「怎么这么快啊。」
妈妈的语气难掩失落。
我扯开一点笑:「溜秋会陪你的。」
「傻玖玖。」
妈妈也笑了,「那我给你收拾点东西,你下午带回去,那边买不到。」
「不用啦。」
我撒了好多谎,「我背包就直接走了,东西太难拿。」
「你的脚还没好呢,就不能多请几天假吗?」
「好的差不多了。」
我笑,「只是习惯拿拐杖了。」
「那我下午请假送你。」
「不用了。」
「我从楼下坐车去,您别送了。」
妈妈说不过我,忽然又记起:
「要是多几天就好了,你难得回来,还想着去看看你爸,正好也快到日子了。」
我只是笑。
43
下午忽然有些闷热。
妈妈送我到楼下。
楼道的扶手还是沾了那么多灰尘,搞得我手心脏脏的。
约好的车子停在楼下,溜秋站在妈妈脚边打转,我费力蹲下来,使劲揉了揉它的狗头。
「你要帮我好好陪妈妈呀。」
溜秋听不懂话,倒是煞有其事地叫了两声。
我笑着起身,抱了抱妈妈。
「不要忙着工作忘了身体,放假不回来也没事,出去玩玩,多休息一下。」
「好的。」
我松了手,定定地看着她,「您要多注意身体,多去广场和阿姨们一起跳跳舞。」
「要是有看对眼的叔叔……」
我笑,「我会支持您的。」
「说什么呢,傻玖玖。」
妈妈也笑,「你爸在天上要生气了。」
离别的气氛轻松起来。
我坐上了车,却忍不住回头看她。
一人一狗就站在那里。
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
再也看不见。
44
车子在墓园门口停了下来。
我撑着拐杖,以往十几分钟的路程被我走了快一个小时。
终于在爸爸墓前停了下来。
我不是来祭奠他的。
这个地方,是我给自己选择的终点。
正好,以后和爸爸一块儿,妈妈就不用跑两趟了。
我靠在他墓碑旁边,拐杖撂在地上,伸手颤颤巍巍地从包里掏出安眠药,拧开瓶盖,闭眼全部倒入口中。
坚硬的药片堵在喉咙,太多了有点难以下咽。
我用了好大力气,才把它们全部吞进去,又被呛到,剧烈咳嗽。
死前还让人这么难受。
我抬头看天,眼前已经开始出现了点重影。
症状又加重了。
幸好我提前死掉,不用受苦了。
想想又觉得好笑。
远处传来鸟儿的鸣叫,闷热的下午,墓地里却难得凉快,甚至有风扑面,带来一点绿叶的清香。
好像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困倦感袭来。
我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
最早知道自己可能患病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怨过。
我也才二十几岁,也不成熟。
哭了一天,骂老天不公,骂命运多舛。
后来骂累了。
我反而觉得自己还算幸运。
童年快乐,爸爸妈妈一直很爱我,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还有至交好友难得知己。
「白月光」可能不是绿茶婊,拿你当「替身」的男人可能只是有点傻。
大家都很好。
陆瑾玄很好,姜惜霜很好,段初玖很好,妈妈很好,爸爸也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玖玖有点不太走运。
45
意识开始消失。
四年加班工作熬了太多夜。
现在,我要睡一个好觉了。
番外
出席葬礼的那天,是陆瑾玄第二次戴那对小熊袖扣。
第一次是他准备迈入社会,去公司面试的时候。
心上人送的礼物太珍贵,戴一次就难免一次磨损,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收着,生怕哪里多了一点磕碰的痕迹。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黑白照片用的是玖玖大学时候的。
玖玖的妈妈和亲人说话,讲着讲着,泪水又差点决堤。
他帮玖玖妈妈操办了这次葬礼。
也有人好奇。
好奇他和段初玖是什么关系。
男人敛了眉眼,将泛红的眸子藏了起来,生怕暴露了什么。
「我……」
「是她的爱人。」
人们连声道着节哀。
又惋惜道:「玖玖心真狠,就这样抛下妈妈和丈夫走了。」
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哑声与人客套。
只是无人知晓。
其实他和她,连一纸证书都没有。
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非要领了这身份。
只不过怕这辈子与她再无关系。
他总以为时间还长。
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和玖玖慢慢来。
他也曾计划过婚礼,计划过蜜月,计划在哪买房,要带她去好多地方,想让她一直开开心心的。
他不知道玖玖的心结在哪。
但他愿意一点一点来。
如果对象是玖玖。
那他低多少次头也愿意。
可是他不知道。
在他期盼着未来的日子里,他的玖玖,却在想怎么和这个世界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