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讲我的表弟。
他今年二十五岁,长的特别帅,身高有 1.86 米,典型的倒三角,面容俊美,甚至没有一颗斑点,睫毛特别长,那双眼睛真的跟海洋一样清澈。
很奇怪,他父母的个子都不高,我姑姑的外貌也一般,而我姑父的长相甚至在及格线以下,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完美的儿子。
我们鞍山是个三线城市,小女生们最迷那些校园偶像剧,表弟在初中就已经被众星捧月了,他才是校花。
后来我去南方读大学,那时候他刚上高中,听说沈阳还来过一个星探,把他带去试镜什么的,希望把他包装出来,但他唱歌跑调儿,而且实在不会演戏,最后那家公司只能遗憾地放弃了。
几年后他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电商专业,毕业后,他鬼使神差地加入了一个乐队,玩起了摇滚,我们都知道这种乐队的四大乐器是吉他、贝斯、键盘和架子鼓,他却在里面吹口琴。后来他告诉我,他在大学根本没学什么东西,就练口琴了。我怀疑他们乐队就是看他长的太帅了,为了吸引女观众硬把他加了进去。
我毕业后回到老家,在沈阳一家公司就职,不久表弟的乐队也来到了省城,在一些酒吧之类的场所演出,按理说,他们那种乐队很难生存的,稳固性也很差,没想到他们虽然饥一顿饱一顿,但一直没散伙。
有一次表弟他们演出结束之后去吃宵夜,他把我叫上了,我打车来到烧烤摊一看,除了他们乐队那几个人,还有七八个花季少女,全是他们的粉丝,大家喝得正嗨。那些女孩基本都围绕在表弟身边,把主唱都冷落了,她们太狂热了,有个女孩主动要跟表弟碰杯,她让表弟随意,自己却把那杯 800 毫升的扎啤一口气干了,我以为她海量,没想到她很快就瘫在地上站不起来了,最后被她的闺蜜带走。喝着喝着,邻桌有个男子喝多了,指着我们说了句什么,我和表弟隔得远,没听清,但离他最近的几个女孩听清了,其中一个很矮的女孩「噌」一下站起来,抄起一只空酒瓶子就朝那个男子砸了过去,同时大声骂道:你他妈是不是嫉妒人家长得帅啊?看来那个男子刚才是在骂表弟。酒瓶子在那个男子面前碎掉之后,他被吓住了,再没敢咋呼,嘟嘟囔囔继续喝酒了。还有个很漂亮的女孩,穿得袒胸露背,只有她看起来成熟点儿,应该上大学了,她干脆坐在了表弟的大腿上,其他女孩立即开始起哄……
我记得当时表弟穿着演出服,那是一件黑色的紧身衣,上面还有亮闪闪的金属片,总之很难看,但是没关系,依然埋不住表弟的颜值,杠杠的。
后来一段时间,我跟表弟的联系就少了,但我知道,他的身边永远都美女如云,推都推不开。
很多男人以为有钱就可以泡到妞,其实那是间接的,拼不过帅本身。从某个角度说,这算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
有一次表弟他们去郊区玩儿,又叫上了我,他们还带了一群女粉丝。出发后,我坐在小巴的副驾座上打起盹儿来,听着那些女孩跟表弟又说又笑,好不热闹,为了哪个人坐在表弟身边,她们还半开玩笑地抓起阄来。我除了占着一个座位,基本等于不存在。
晚上,大家在度假村喝酒,划拳,玩剧本杀,有一把表弟输了,那些粉丝问他经历过多少个女孩,表弟支支吾吾地说,差不多二十个,他们乐队的几个人听了之后都在偷笑,那些女孩却信了,有人提议罚表弟喝二十口啤酒,她们的理由竟然是——表弟是她们的集体「老公」,之前算失身。
折腾到凌晨,大家终于要各自回屋睡了,我跟表弟一个房间,洗漱的时候我问他,你的数字是不是要加个零啊,他朝我做了个鬼脸,并没有否认。当然了,后来他也没跟我睡一个屋,他跑出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才回来,鬼知道那一夜哪个女孩当了他的「宿友」。
他回来之后还发生了滑稽的一幕,他直接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我迷迷瞪瞪地听见了,以为他喝得太多,再加上很可能一夜都没睡,引起了胃肠神经失调,我爬起来,跑过去问他怎么了,当时他脸色苍白,瞪着马桶里的水一言不发,看上去十分难受……后来我才知道,昨晚他离开之后,跟某个女孩去了一个空房间,那次我们包了一个二进四合院,有二十几间房,就算我们每人住一间都住不完,他跟那个女孩在后罩房里折腾到天亮,女孩离开之后,没想到又一个女孩跑了进去……
我说,好事啊,你怎么还吐上了?
他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他说:一大早就给你吃个油乎乎的大肘子,你试试!
吃早饭的时候,我有点猥琐地打量了一下那些女孩,哪个是昨夜的「头刀韭」,哪个是早上的「二刀韭」呢?看谁都不像。但我不会问表弟的,这也算是对人家女孩的尊重吧。
我总结出了一个道理,「缺」才是这个世界的动力,但表弟不缺,他甚至都吃腻了,所以他对异性并没什么渴望,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好像更喜欢年龄大一点的女人。但我没想到,最后他却栽到了一个小女孩身上。
一天晚上,表弟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在不在家,我说在,十几分钟之后他就到了。我发现他变得很憔悴,神情还有点魂不守舍的,就问他怎么了,他对我说,他刚刚认识了一个女孩,他觉得有点不祥。
我经过反复追问才知道,这个女孩叫谭东东,二十二岁,广州人,在大连上学。她第一次跟表弟见面两个人就上床了,那是上个礼拜的事。前天她又来了沈阳,跟表弟在一起待了两天,今天回了大连,离开的时候,她看表弟住的房子有点破,还给他转了三万块钱,听说她家是做生意的,住大平层,开跑车,很有钱。
这样一个倒贴的女孩,会有什么问题呢?
表弟的双眼有些迷朦,只是怔怔地摇头。我有点起疑了,问他,你是不是吸那东西了啊?他还是摇头。我说,那你倒是说说咋回事啊。
表弟这才告诉我,上个星期,他跟乐队的一个叫小怀的哥们去了大连,小怀有个堂哥在当地是个老板,晚上这个堂哥请小怀和表弟去郊区玩儿,几个人坐进了一辆 SUV,颠颠晃晃地走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到了地方,那是一栋三层的楼,楼顶边缘滚动着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上面写着「乐都男子会所」,每个停车位之间都是小花圃,眼下堆满了积雪,旁边是一片工地,停着一辆黄色的吊车,起重臂在半空中高高地举着……
说到这里表弟问我:辉哥,你有没有过这种情况,就是你去了一个你从没去过的地方,却感觉你去过?
我说:好像有过。
表弟不讲了,盯着我问:那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说:可能就是两个地方有点像吧。
表弟说:绝对不是,我对那个会所太熟悉了,我肯定见过它!
我说:那就是见过呗,你可能忘了。
表弟说:我之前从没去过大连!
我说:你上初中的时候,姑父不是在那里打过工吗,你没去过?
表弟摇摇头:没去过。
我说:说不定那个会所的老板在咱们鞍山也开了一家,装修风格是一样的。
表弟没有表态,接着讲下去。
当时除了表弟,小怀,他堂哥,还有他堂哥的两个朋友,一个穿夹棉红旗袍的女子带着他们走进会所,坐电梯来到了三楼,那女子推开一个很大的包房,笑吟吟地说:请进。小怀走在最前头,他看到沙发上坐着几个女孩,清一色黑皮衣黑皮裤黑皮靴,露着肚脐,他以为走错了,赶紧退了出来,他堂哥推了他一下,笑着说:包房自带的。
表弟对我说,他觉得这个情景也很熟悉,上一次好像也有人说了句——「包房自带的」,当时他还有个感想,这些女孩的性质跟包房茶几上的塑料花是一样的……
环境相似可以找出各种原因,但情节相似就无法解释了,从此我不再插话,老老实实地听他讲下去。
所谓会所应该是会员制的,讲究私密性和阶层感,服务内容也根据客户的需求各有千秋,而表弟他们去的那个地方说到底还是个大 KTV。
接着大家就坐下来,喝酒唱歌玩骰子什么的。那种娱乐场所大同小异,表弟不再胡思乱想了。玩到后半夜,小怀的堂哥吩咐其中一个陪侍女孩给大家跳个舞助助兴,看来他们早就认识,那个女孩就站在包房中间跳起了肚皮舞,还挺专业的,当时表弟喝多了,思维有些僵硬,并没有警觉,但第二天醒来之后,他想起那个女孩跳舞的情形,又一次感觉自己经历过,那个女孩扭着扭着脚下还滑了,最后笑着回到了沙发上……但那时候表弟已经说不清这是昨天的记忆还是更早的记忆了。
接着说那个会所。
表弟喝了太多的啤酒,想撒尿,实际上他们那个包房里就有卫生间,但他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结果,他在外面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卫生间,却在走廊里遇到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谭东东,后来表弟才知道,那天晚上她请客,带着七八个女同学去那个会所玩儿,她也有点喝多了,感觉胸口很闷,出来透口气,结果就撞见了表弟。当时表弟问她,你知道卫生间在哪儿吗?谭东东看了他一眼说,我带你去吧。接着她就把表弟带回了她的包房,那些女生看到表弟之后就开始吹口哨,等表弟从厕所出来后,有个泼辣的女生直接把他拉到沙发上,跟她们一起喝起酒来……
就这样,表弟迷迷瞪瞪地加了谭东东的微信。
后来那些女生要散了,表弟回到了自己的包房,玩了会儿,他偷偷给谭东东发了个微信,问她在哪儿,她说她已经到家了。一起喝酒的时候表弟就听她说了,她现在读大四,自己在校外租房子住。他又试探地问,想不想再喝点儿?过了好半天谭东东才回复他,她说,那你过来吧。
表弟只记得那是个很高档的小区,谭东东租的房子在顶楼,他记不清谭东东的卧室什么样了,只记得床很大,很软,满房间都香喷喷的。两个人上上下下翻滚了一夜,不提,早上谭东东还在睡懒觉,表弟轻轻离开了,他乘电梯下楼后,看了一眼小区的镜面水池,水池里结着冰,立着一个海豚雕塑,他又有些恍惚了,接着就恐惧起来,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了,他好像也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看到过这个雕塑……
我一边听一边紧急地思索着,且不说我们是表亲,如果他的世界真的出了问题,那我的世界也就出了问题。我突然打断了他:我懂了。
表弟马上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问:怎么回事儿?
我说:你见过的一些环境很相似,这个简单,刚才我们聊过,这个世界的街道啊,建筑啊,室内装饰啊,其实都是很雷同的,至少我们没见过圆形的房子,对吧?你不过是凑巧了,看到的几个地方都很像。另外,你认识的女孩太多了,可能你以前交往过的某个女孩跟这个叫谭东东的有点像,你已经记不清了,然后你把相似的环境和相似的人剪辑到了一起,所以就吓人了。
从表弟的神情看来,他并不同意我的这个说法。
之后,他在小区大门口打车离开,回到了他和小怀住的连锁酒店,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小怀已经起床了,正在洗澡,过了会儿,小怀光着身子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来,看到他吓了一跳,脱口说了句:我以为你被女儿国扣住了呢。
表弟记得上次也是类似的场景,小怀也是这么说的,他的印象极为深刻。他怀疑自己在做梦,愣愣地看着小怀,没有说话。
接着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了,小怀问那女孩是哪儿的人,漂不漂亮,是不是第一次等等。表弟始终在发呆,没怎么搭理他。
当天下午,他们就坐火车返回了沈阳。
从那以后,表弟就像病了一样,觉得他去的每个地方,见的每个人,做的每件事都是重复的。他记得谭东东来沈阳找过他,那天是星期五,她住了两个晚上,返回大连的时候还给他转了三万块钱……
前天是星期五,结果谭东东真的来了,表弟接到她之后,两个人一起吃晚饭,表弟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去?谭东东说:星期天。当时表弟的心里「咯噔」一下。回到家,他一直心乱如麻,谭东东好像看出来了,就问他:小雷,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来找你啊?表弟并不叫小雷,这个昵称出自非洲的「戈佛雷」,据说是全世界最丑的男人。表弟赶紧说:当然不是!接着又说,我回来之后每天都想你。过了会儿,表弟又问她:你家住的是不是个大平层?谭东东有点诧异:你怎么知道?表弟没有回答她,接着问:你家是不是还有一辆跑车?谭东东说:是啊,我妈的。说到这儿她警觉起来,盯着表弟问:你调查过我?表弟只好信口胡编:我猜的,那都是有钱人的基本配置啊。谭东东就不再追问了。这件事虽然滑过去了,但表弟的心里却一片黑暗。谭东东年龄小,她躺在床上玩起游戏来,表弟在旁边看了会儿,忍不住又问她:东东,你想想……谭东东头也不抬地问:想什么?表弟说:你之前有没有见过我?谭东东立刻放下了 iPad,还把身体朝后挪了挪,对表弟说:你别吓唬我啊。表弟说:我总觉得我见过你……可能是上辈子吧。谭东东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然后嬉皮笑脸地说:我从没遇见过一个像你这么帅的男生,我见过的那些男人全都歪瓜裂枣的。表弟为了掩饰自己,把她搂在了怀里。
今天下午,表弟打车把谭东东送到了火车站,检票的时候,谭东东拿出手机操作了一会儿,表弟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了一声,谭东东说:你那房子太破了,我给你转了点钱,你再租个好点的吧。表弟的心里一沉,问她:三万?谭东东说:你需要三万?表弟说:我是问你转了多少。谭东东说:两万,那我再给你转一万吧。表弟一下就按住了她的手,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次他竟然没有说对!这说明之前的一切都是巧合,这世界是正常的。
谭东东还是觉得他不够,硬给他又转了一万,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几个钟头之后,谭东东给表弟打来了电话,当时表弟正拿着手机等着,他已经想起来了,谭东东到了大连之后,打车回家的路上发生了碰撞,她的脑门儿被擦伤……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表弟哆嗦了一下,他多希望接起来之后,谭东东亮堂堂地对他说:我到家啦,你有没有想我呀?却没有,她哭哭啼啼地说,她到大连了,坐出租车的时候发生了车祸,脑袋都磕出血了。表弟就像钻进了一个噩梦中,他明知道谭东东没什么大碍,嘴上却说:严重吗?我过去看看你!
谭东东说:算了,没什么大事儿,我已经到家了。
两个人聊了会儿终于挂了电话,表弟立马就跑到了我这里……
我对他说:我没太懂,就算你感觉你以前经历过这些事儿,那又怎么了?——有句话我没说出来,这等于天天都有免费的午餐,不好吗?
表弟说:辉哥,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看到她就会很悲哀,很害怕,还有一种预感,我和她的结局很不好……
我说:你跟哪个女孩的结局都不好啊。
表弟说:不仅仅是不欢而散,而是……他「而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我说:难道她会像剧里演的那样,有一天得绝症?
表弟说:不是她,是我,我最终好像有……牢狱之灾。
我认真起来:你跟她是你情我愿,怎么会有牢狱之灾?停了停我又说:既然你真的经历过,那你赶紧好好回忆一下「上次」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你避开不就行了吗?
表弟痛苦地摇了摇头,接着他费劲巴拉地描述了好半天,我总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他之前的记忆就像黑夜里的手电筒,照不出太远,他只有一边朝前走一边才能看到脚下一点点的面积。
我说:什么事都要「宁可信其有」,那你赶紧跟她分手吧。
表弟的眼神有些绝望:没那么容易。
本来我多少有点怀疑表弟的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他接下来讲的事儿却让我改变了看法,而且我也有点不寒而栗了——
实际上,目前表弟正在跟另一个女孩交往着,这个女孩叫猪猪,刚满二十岁,正赶上刚过元旦,她给表弟送了一本 365 页的台式卡通日历,那是她专门定制的,根据表弟的出生日期、属相和星座,每一页都标注着针对他个人的黄道吉日、大凶不宜、星座运程等等小提示。表弟为了哄她开心,假装很在意这个礼物,特意摆在了床头柜上,平时想不起来,但过个两三天他就会撕掉几页,每次猪猪来都会看到当天的日期,就很高兴。上个星期,表弟回到沈阳后发现了一件怪事儿,他看到那本日历被撕到了 3 月 24 号!表弟说,没人知道他那房子的门锁密码,包括猪猪,而且他翻遍了整个房子也没找到被撕掉的日历。
他对我说:辉哥,我怀疑我就是那天出的事儿。
我的大脑已经不转了,赶紧说:你等等,为什么你是那天出的事儿?
表弟说:我的时间应该是出了 Bug,「上次」我跟谭东东之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后不知怎么搞的我蹲了大狱,而 3 月 24 号正是我被抓走的日子,从那以后再没人撕过它。
我说:你是说然后你又回到了从前?
表弟说:嗯。
我说:那我呢?
表弟迷惑地看了看我,其实我也没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只是总感觉哪里逻辑不对。我不想再动脑了,说:你还记得什么?赶紧想想,然后避开前面的坑!
表弟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才说:我只记得谭东东回大连之后,没几天我就去了一趟农村老家……
我说:那有屁用!就算你取消了这次行程也改变不了你进监狱啊,再想!
表弟又想了一会儿,最后苦巴巴地摇了摇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忽然问他:你今天找过我吗?马上又把问题补充了一下:「上次」,你今天找过我吗?
表弟眨巴了几下眼睛才说:没有。
我说:那不就得了,根本不存在重复的问题!说到这儿我拍了拍他的肩,安慰并叮嘱他:路在人走事在人为,听辉哥的,你以后收敛点儿就行了。
直到表弟离开,他的脸上依然愁眉不展。
我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我不确定表弟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但我真怕他出什么事儿,他是姑姑的独生子,姑姑一直以他为荣,我亲耳听见她跟邻居们这样说:不就是有个好长相嘛,现在去沈阳了,还进了啥娱乐圈。我不愿意让他当啥明星,人家不听,拦都拦不住哇。
那么,人生真的可能回到某个节点再重来一遍吗?我不信,后来我终于想明白我为什么问表弟那句话了——他说他退回去了,正在重新经历某一段生活,那我是不是也跟着他一起退回去了呢?如果是这样,我怎么没有任何感觉?如果不是这样,我跟他就不在同一个时间里了,那怎么还有交集?
最后我想到了程序,总算有点开窍了——只要是程序就有 bug,就像报纸都允许有 0.03% 的差错率,就算一篇稿子要经过记者、编辑、主编、总编、专业校对的层层审看,依然不可能做到没有一个错别字。如果说表弟的时间出了 Bug,那就不能用逻辑去解释了。
接下来的几天,表弟一直没有联系我。
大概一周之后,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你去农村了吗?
表弟说:没去。
我说:你为什么要去农村?说完了又觉得自己没有说明白,就更正了一下:「上次」你为什么要去农村?
表弟说:我姥爷身体不好,我妈让我去看看。前天晚上她还给我打过电话,都急眼了,说你要是再不去以后可能就见不着你姥爷了……
他姥爷就是我爷,他住在鞍山乡下,最近确实在闹病,不过我知道那都是一些老年人的慢性病,姑姑太夸张了。
我问表弟: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表弟反问我:什么怎么样?
我说:你还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吗?
表弟说:偶尔还会有,但往往一瞬间就过去了,很碎片。
我说:那个谭东东呢?
表弟说:她可能放寒假回广州了吧,一直没跟我联系。
我说:那你保重吧,不行就去外地玩玩。
结果,距离这次通话刚刚过去两天还是三天,表弟半夜的时候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他显得很紧张,说话都有点哆嗦了:坏了坏了,谭东东跟猪猪撞上了!
我睡得迷迷瞪瞪的,以为谁跟谁撞车了,我说:你慢点说!怎么了?
表弟说:今天晚上猪猪来我这儿了,然后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她家长,从猫眼往外一看,竟然是谭东东!
我说:她不是回南方了吗?
表弟说:那是我以为的!
我说:她来之前没跟你打招呼?
表弟说:没有哇!她听见我的脚步声了,我又不能不开门,然后她就跟猪猪撞见了,当时猪猪还在我的被窝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让她先离开,她哭得够呛,摔门就走了,接着我就开始哄谭东东,她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连背包都没放下来,我一直哄到半夜,她终于开口了,问我要猪猪的联系方式,她说她要跟她聊聊,只要这个女孩同意退出,她可以不计前嫌,继续跟我交往……
我马上问:你给她了?
表弟说:开始的时候我说我来摆平这件事儿,她死活不依,我只能给她,然后她起身就走了,这个时间也没有火车啊,我追出去想拦住她,想不到她那么犟,十头牛都拽不回来,而且还给我丢下一句——你会遭到报应的。
完了,我好像也预感到表弟离监狱跨进了一步。但一个男生同时跟两个女生交往,只能算花心,怎么会跟刑灾扯上关系呢?谭东东一怒之下告表弟强入?但她两次主动跑到沈阳来跟表弟见面,不成立啊,公安又不是吃素的,不可能你说啥就是啥。
我恨铁不成钢地对表弟说: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要你收敛点儿?为什么你还要同时脚踏两条船呢?
表弟说:猪猪都跟我交往几个月了,她说要来,我能怎么办?
我说:你撒个谎,说你在外地演出就行了啊。
表弟说:我说了我正在排练,她不听,非要来,还把我堵在家里了!
我突然说:你赶紧回忆一下「上次」是不是也发生过今天这些事儿?
表弟说:发生过,我影影绰绰地记着,不过那好像是个梦。
我说:在你那个「梦」里你跟猪猪说你正在排练吗?
表弟想了想说:没有,那次好像是我打车把她接来的,中途我们还在一家酒吧喝了酒……
我忽然感觉到有一种恐怖叫「不可抗拒」——按照表弟的说法,他的两次经历并不相同,他也在有意避开,但最终的命运还是一样的。
我说:接下来呢?
表弟说: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就记不清了。
好吧,手电筒就那么大一点亮儿。
我也不啥好人,马上「高瞻远瞩」地教起他来: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务必把谭东东安抚好,不惜代价。
表弟说:怎么做啊?
我说:你马上去一趟大连,我开车送你去,她不是给过你三万块钱吗?你全部用来给她买礼物,然后你要跟她承诺未来,未来你懂吗?而且我奉劝你最好遵守承诺。
表弟说:可是那钱我都花了一些了……
我说:那重要吗?剩多少花多少!哪怕你全部买花都可以,你要震撼她,震蒙她,震傻她。对了,你「上次」去大连找过她吗?
表弟说:好像没有。
我说:现在你要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
表弟说:你是说我的牢狱之灾跟她有关系?
我说:我哪知道!目前我只能看出你和她的关系有危险,防患于未然吧。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开车去接上了表弟,然后沿着沈海高速一路冲向了大连,到达后刚刚是上班时间,我这才给公司打电话请了假。接着我也欠考虑了,直接带着表弟去了商场,选都没选就买了条很贵的项链,然后又四处找花店,直到这时候我才说:你要不要先跟她联系一下?
表弟马上给谭东东发了个微信,但等了很长时间人家都没有回复。我以为,谭东东应该刚到大连,正在睡觉,就让表弟给她打电话,结果表弟打了五六次,都被她挂断了。
表弟没主意了,看着我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说:还能怎么办?等吧,看她会不会消气儿。你要不停地给她发微信,把你掌握的那些甜言蜜语都用上,别管肉麻不肉麻。
接着,我就跟表弟坐在车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这期间,表弟给谭东东发了很多微信,谭东东始终没有回复。
吃过午饭,表弟接着给谭东东打电话,还是一次次被挂断。没办法,我只好对表弟说:咱们回吧。
从那以后一直风平浪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开始的时候表弟还不停给我打电话讨主意,时间长了,我俩就各忙各的了。有一次他们演出结束后又去吃宵夜,他打电话叫我也过去,我去了,又看到十来个年轻女孩,她们频频跟表弟碰杯,猜牙签,石头剪刀布……
我早早就离开了。
既然灾祸的导火索一直在看不见的地方滋滋作响,那一定不会是个哑炮。第二天上午表弟就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带着哭腔说:辉哥,我完了……
我马上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谭东东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要把我送进监狱,让我做好准备……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表弟也是才知道——上次谭东东离开表弟之后并没有回大连,她一直待在沈阳,并且加上了猪猪的微信,不知道两个人怎么聊的,最后成了难姐难妹,猪猪告诉谭东东,前不久表弟曾经把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带回住所喝酒,之后强行与之发生了性关系,那个女孩叫小久,她不敢跟家长说,找到猪猪哭诉,当时猪猪很生气,但是被表弟连哄带骗,最后还是原谅了他……谭东东决定惩治表弟,而猪猪自从被表弟三更半夜轰出家门,她的心就彻底凉了,马上跟谭东东结成了联盟,目前她们已经找到了那个小久,正在鼓励她去报警。
我大惊,问表弟:你他妈还干过这种下三滥的事儿?
表弟低声说:也不是,当时我和她都喝多了……
我强压着火气说:我就不懂了,你身边那么多女孩,你犯得着霸王硬上弓吗?
表弟说:我真的是被惯坏了……在我看来,身边那些女孩就像批发市场上的水果,根本没啥滋味儿,只觉得强扭的瓜才甜……
我忽然有了一种噩梦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的感觉,我说:你提前去理个光头吧。
表弟立刻哭咧咧地说:辉哥,你必须帮我啊。
我说:我怎么帮你?
表弟说:你代表我的家人去接触一下那个小久,你就说我会娶她的……
我说:这种事儿还是你自己去吧,我怕被她家人打出来。对了,你不是说这段经历是循环的吗,如果你真进去了,那就等着时间退回去吧,下次我希望你别这么渣了。
表弟应该是生我气了,从那以后再没联系过我,我给他发微信他也不回。不过我一直在跟姑姑打探他的消息,两天后姑姑给我打来了电话,哭啼啼地说:你弟弟被警察带走了!
那一天是 3 月 27 号。
这跟表弟的推测有点对不上,但我相信是这样的——「上次」表弟被带走之前,有三天没撕日历,所以才出现了这个时间差。
自从他进去之后,我每天夜里都失眠。就算他的生命中真的出现了某种循环,我也不至于如此害怕,最令我恐惧的是,姑姑说表弟被带走之前曾收到过谭东东的微信,她对表弟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管轮回多少次,每次我都不会放过你。
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很快表弟就被检察院批准逮捕了,半年之后宣判,三年。
我和姑姑、姑父去探监的时候,表弟坐在隔音玻璃的另一端,完全没了往日的帅气,那副样子……说句难听的话,怎么看怎么像个强入案的受害者。
姑姑和姑父跟儿子有太多话要说了,有太多情绪要表达了,我跟表弟没怎么说话,只是互相看了很多次,那是两个知道同一个预言的人在这个预言应验之后的复杂对视,我永远忘不了他那颓废的眼神,似乎在说:看……对吧?
我们离开的时候,监狱方把表弟的私人物品归还给了姑姑和姑父,在公安固定电子证据的时候,表弟的手机就已经被解锁了,我拿过来翻了翻,记下了谭东东的微信号——表弟给她标注的名字并不是谭东东,而是「大连女生」。
回到家之后,我申请加她好友,我说:我是 XX 的表哥,想跟你谈谈。
谭东东竟然通过了。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她回广州了,我说我们可以见一面吗?她非常爽快,说:ok。
事情太复杂了,我必须跟她面谈。第二天我就从沈阳飞到了广州,然后跟她约定了见面的咖啡馆。这个小女生绝非等闲之辈,她一个人来的。
她并不漂亮,典型的广东人长相,额头有点高,看上去不太像二十二岁,应该更大些。
坐下后,我首先对她的信任表示了感谢,然后说:这次见面跟我表弟的案子没关系,我只想跟你核实一件事情,接着我就讲了我表弟跟我描述的遭遇及感受,她听完之后说:所以你的问题是?
我说:你为什么给他发微信说「不管轮回多少次,每次我都不会放过你」呢?
她突然哈哈大笑。
我有点被她笑懵了,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过了会儿她终于说:他就是见过我,只是他身边的女孩太多了,不记得了。
接着,谭东东毫不隐瞒地对我坦白了所有的真相——
她并不叫谭东东,为了不增加记忆负担,接下来我们还是这么称呼她吧。四年前,她在辽宁另一所大学读大一,有一次她在一家 KTV 很偶然地认识了表弟,两个人一起喝了很多酒,之后就稀里糊涂地上了床,第二天两个人分开之后还互相通过几次微信,没想到有一天表弟突然就把她拉黑了。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了报复表弟的计划。
其实她去年就毕业回到广州了,又只身来到了东北,开始跟踪表弟,那天在大连郊区的会所,她根本不是出来透风的,她是有意跟表弟邂逅的,表弟果然不记得她了,当晚又来泡她,她就顺水推舟,继续跟表弟交往起来。其实她一直都住在沈阳,她在大连住的是个临时公寓。为了不勾起表弟的回忆,她编了个假名字,如果不是口音太明显,她都不想说自己是广州人,就算这样表弟依然没有想起她是谁。果然,她很快就找到了报复的契机,真的把表弟送进了监狱……
我的脑袋轰轰作响。
原来,表弟对这段生活的似曾相识,全部源自谭东东的长相、声音和气味。
我假装低头喝咖啡,迅速梳理了一下表弟的那些困惑——他觉得那个会所似曾相识,正像我说的,建筑大抵是相似的;还有小怀的堂哥说的那句「包房自带的」,那是某些娱乐场所常有的调侃,之前表弟肯定听到过;至于那个肚皮舞的女孩,表弟应该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形,说不定还有跳钢管舞、电臀舞、脱衣舞的;小区里的那个海豚雕塑就更不奇怪了,那是水池,不可能立个骆驼雕塑;而小怀说「我以为你被女儿国扣住了呢」,之前表弟的某位朋友很可能也说过这样的话,当然可能有出入,比如上次说的是「我以为你被蜘蛛精抓住了呢」,他并没有记清楚,只是留下了模模糊糊的「西游记」的印象……
谭东东虽然隐身在被表弟删除的记忆中,但她在表弟的大脑里依然发挥着某种化学反应,给这些事物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熟悉感。可是,他为什么在遇到谭东东之前就有了那种奇怪感受呢?别忘了,他是在事后对我讲的,那时候谭东东的「作用」已经覆盖了他的大连之行,分不清前后了。
再说谭东东来沈阳跟表弟见面,表弟认识的女孩多数都在读书,她们从外地赶来见表弟只能是周末。至于钱,表弟也认识很多有钱的女人,作为小鲜肉,肯定有人给过他三万块钱,所以跟谭东东给他转的钱数并没有对上。
表弟隐隐约约地记着谭东东家住大平层,开跑车,这些是事实。
那天,表弟曾问谭东东:你之前有没有见过我?被否认之后,他对谭东东讲了自己那些奇怪的感受,从此谭东东就暗暗「配合」起他来,离开之后,她根据表弟描述的「过去」,撒谎说自己发生了车祸……
至于那本日历,肯定是表弟哪天喝多了自己撕的,只是他忘了,所以跟他被带走的日子并没有严丝合缝地对上。
一切谜团都揭开了。
我跟谭东东分开的时候,对她说:丫头,你很强。
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回到沈阳之后,我第一时间就去探监了。
我告诉表弟我去广州见谭东东了,表弟的眼神木木的,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正在给他一一「解惑」,突然被他打断了,他说:我已经知道了,我四年前就泡过她,她是专门回来报复我的。
我有些诧异:你想起来了?
接着表弟说了一句话,把我吓得差点扔掉话筒,他说:辉哥,「上次」你来探监就是这么跟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