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吃掉

1

冯川每天晚上都要经过一段幽长潮湿的街道,黑青的石砖铺就的地板,铮亮的皮鞋踩在上面「哒哒」作响。

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漆黑的小路,路上有零星的路灯亮着,像一个个侦探,明晃晃地,巡视着每一个走夜路的人。

这个习惯,应该是从他的母亲去世之后养成的。

从那时候起,除了应酬,他白天基本不吃饭。

他本来就不喜欢在外面吃饭,外面的饭不好吃,外面的人吃饭也很浪费。

他只喜欢像母亲那样,谨慎地、节约地对待每一份食物,紧紧巴巴地做饭,让每个人吃得半饱就可以。因为吃饭,总是一件让人满怀期待,甚至是充满渴望的事情才对。

那么随意就开吃,又那么随意地扔掉,真是对食物的亵渎。 

他越走越饿,脚步又快了一些。 

这一段青石板路,是他人生中走得最轻松的路。这一路上没有评判的眼神,没有多余的聒噪声,没有繁重的目标,没有牵扯的情感,甚至,都没有另外一个行人。 

他走到这条路的转角,在一棵不知树龄的梧桐树下,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垃圾箱,每天都有各种各样被丢弃的食物在那里停放。 

他心里爽快了许多,好像每日辛苦地奔忙劳累,就是为了晚上能走到这棵大树底下,在这垃圾箱旁,尽情地享受一番饱食的滋味。 

转角处没有街灯,月光很白。 

这是一条居民区的小路,这些年,住户越来越多,扔出来的食物,尤其是肉食,也越来越多。 

冯川喜欢这样的邻居。 

这些邻居懂得分享,他们自己不吃的,总会打包好了,扔出来,不会有多脏。哪里像那些年,大家都把食物当作命根子,连多余的一片土豆皮,都不会舍得送给穷人。 

那些年,冯川受够了饥饿的滋味。 

那种搜肠刮肚,眼冒金星,要死不死的感觉,他再也不想回味。 

而只有在这深夜的垃圾箱旁,这琳琅满目的别人丢掉的食物,能让他感觉到富足,感觉到活生生的生活气息。 

冯川麻利地脱掉西服,在角落里铺上报纸,一屁股坐下去,靠着墙,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睛。 

是熟悉的味道,腐败的空气中夹杂着挑动味蕾的来自食物的香味。 

每一包剩饭剩菜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等待着他去发现,每翻出来一包,他就像是挖出了一块宝石一样惊喜。 

他狼吞虎咽般地开始了一场食物盛宴。 

身上的汗水浸湿了衬衣,又浸湿了西服,汗珠子沿着头顶的毛孔,一颗颗地滚落在他的脖子里,手臂上,他没来得及拭去。 

突然间,静静的夜里,有闹钟「叮叮叮」地响起,把他从满世界的剩饭剩菜里猛地拉回来。 

他极不情愿地放下眼前的剩余,羊棒骨上细细的肉丝,海鲜盒里油腻的蘸汁,鱼干上留下的脆皮,他舔了舔手指,咽下唾沫,瞥下留恋的一眼,迅速地转身,跑回漆黑的夜里。 

他边跑边重新穿上衬衣,不能迟到一分钟,要不然,一切秘密就将被连根拔起。 

午夜十二点,他像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一样,及时「逃窜」回自己的家里。

 

2

像往常一样,冯川赶在凌晨零点半钟回到家里,妻子已经熟睡。 

他脱下一身湿透的带着剩饭剩菜的油腻味道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打开深度清洗。然后打开淋浴,把自己清洗了个干净。 

带着满身的香奈儿沐浴液的味道,他躺在了妻子身旁。 

妻子是个年轻的美女,比冯川小了十五岁,是他的第三任老婆。 

她感觉到了冯川的身体,眯着眼睛,哼哼着钻进冯川的臂弯里,把脸靠在他结实的胸前。那丰乳肥臀,细滑的皮肤,蹭来蹭去的,一下子把冯川本来疲惫的身体搞来了兴致。 

冯川也没叫醒妻子,只是轻轻推开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慢慢移到自己的臂弯上。 

妻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沉沉睡去。 

冯川顺势从后面抱住妻子,妻子的身体马上就酥软地蠕动了起来。 

「老公。」她有些不情愿,在半梦半醒中,沙哑着声音唤他,「嗯嗯,别闹。」 

他更来了兴致……

 

空气变得闷热难当。 

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把刚刚在垃圾箱里倒腾出来吃掉的能量,大半都用在了这张宽敞柔软的床上。 

这感觉,酣畅淋漓,像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直指生命而又危中险胜的博弈。 

对他来说,人生中极度幸福,极度忘我的时刻,也就是饱食,性爱,这两个时刻。 

食物,和女人,有些类似。 

他喜欢嫩得能榨出水来的女人,皮肤紧致,手感很好,甚至,在最激动兴奋的时候咬上一口,满嘴里都有种被新鲜的肉质填充的,腻得似乎要溢出油脂来的那种,美好的感觉。 

他迷恋这种感觉,抓在手里,咬在嘴里的,踏实、富足的感觉。 

可这女人已经是他的第三任老婆了。 

前面那两个,都已经离他而去,至今杳无音讯。 

第一个老婆跟他过了十年,第二个老婆,过了三年,这第三个,还不到一年。 

他讨厌突如其来的空虚感,他受不了身边没有女人的陪伴,每个女人离开一个月后,他就会物色到另外一个来续弦。 

他知道自己身边围绕着多少女人,这些女人,虽然都不是特别喜爱他,但都特别喜爱他给她们提供的丰厚的物质,和用之不竭的钱。 

想到这里,冯川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收拾完战场,他开了空调,望着背朝自己又渐渐睡去的妻子,慢慢地合上眼睛。 

3

屋里很黑,也很冷。 

冯川睡到半夜总能被弟弟妹妹们的哭声,和母亲的痛苦的哀叹声吵醒。 

他不愿意醒来。 

七八个小孩和一个大人盖着一个有破洞的大毯子,那毯子早就没有保温的作用了,是已经去世的父亲几年前去山里采药的时候捡到的。 

「妈妈,冷。」他听见二妹小声说着梦话,母亲那边没有动静。 

他只好挤挤旁边的大弟,让他能紧紧挨着二妹,或许这样会好一些吧。 

「哥,我饿,我想吃烤土豆。」身边的大弟并没有睡着,嚷着要吃的。 

「哥,我也饿,我不想睡觉,我也想吃烤土豆。」是三岁的小妹的声音。 

「我也要吃。」「我也吃。」「我也饿了。」 

七嘴八舌地,弟弟妹妹们突然炸开了锅。 

有没睡着的,有被吵醒的,总之,都饿着。 

冯川刚想坐起来,就听见身边一个响亮的耳光「啪」地一声,打断了小孩们的争吵声,大弟愣了一下,然后撕心裂肺地哀号起来。 

是母亲,她没出什么声儿,只是把领头要吃的大弟打了一巴掌。 

大弟的哭声又领来所有弟弟妹妹的哭声。 

在阴冷的冬日的后半夜,连煤油灯都点不起的房子里,他们开始尖锐地,恐惧地,埋怨地哭作一团。 

冯川也止不住哭了起来,他很难过,他想不通为什么从出生到十岁,自己都要过这样忍饥挨饿的日子,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母亲要生这么多小孩,那么小,那么可怜,又要让他们在这家里这样受苦。 

一家人里,只有老大冯川哭得最伤心,最绝望。 

哭着哭着,他感觉一双温暖的手轻柔地捧起了他的脸,在他的额头深深地吻了一下。他慌忙抬头看,是母亲。 

母亲的眼睛仿佛带着晨曦般亮白色的光芒,她揩干了他的眼泪,温柔又慵懒地看着他,问他:「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 

「妈妈……」 

他有些崩溃,在得到守护的时候,那些委屈便肆意充斥开来。他紧紧抱住她,泪水直流。 

「妈妈……」 

他感觉自己的双肩被强烈地摇晃,耳边由远而近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别哭了,醒醒,你醒醒,别吓我啊!」 

他突然一下子睁开泪水迷蒙的眼睛。 

不,不是母亲,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他一把推开她。 

他忽地坐起,台灯开着微光,视野渐渐清晰。眼前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是蓬头散发的妻子。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擦了擦眼泪,嘴里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心里鄙视自己又一次哭醒了,苦笑一下,拉过受惊的妻子抱在怀里。 

是梦。 

还好是梦。

 

警察来的时候,冯川正在单位开会。 

秘书敲门,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冯川压着火儿,蹙着眉头出去了。 

「冯总,打扰了!」 

是公安局的副局长老关,认识冯川,工作上打过交道的。 

冯川马上露出笑脸,握手寒暄,两个人走到冯川的办公室里交谈。

是冯川第二个老婆的消息,说是在澳大利亚查到了她的行踪,和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起旅游,因为急性食物中毒,需要输血,她是熊猫血,不好配型,于是联系国内的家人了。 

「她联系过家人了?」 

冯川突然觉得后脑勺一紧,虽然关局长的眼中闪着传送情报的喜悦,但他认为,这个消息对自己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二老婆,是知道自己秘密的人。 

所以,他才花钱叫她走人,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联系任何人。 

他以为自己用钱收买了那个拜金的女人,让她断了所有的友情亲情,独自在外面享尽繁华。可没想到,面临生死,她也会求助于家人。

「她会回来吗?」他问老关。 

老关笑了笑,「她不回来,也得回来呀。我们费了很大劲,才能帮助到冯总,这点事情,还是能为你办到的。」 

「不,还是算了,她不愿回来就算了。」冯川急忙制止老关,「我已经再婚了,她回来,我还不好处理。」 

「哦」,老关也愣了一下,「是,那,我回去汇报一下吧。」他有些失望。 

送走老关,冯川没有再参加会议,而是一个人在办公室抽烟,从下午坐到了深夜。 

晚上十点,他离开单位,一个人幽幽地走向家的方向。 

他又踏上那条青石板的老路,不由自主地,急切地,他想要去那棵梧桐树下,去那里休息,去那里饱食,去那里清静。 

一路走得好累,转角,梧桐树,他没有铺上报纸,就直接瘫坐下去。 

腐败的气息,熟食的气息,家家户户制造出来的生活的杂乱气息,一股一股地,送进他的鼻腔。 

他顿时食欲大增,扯掉领带,扯掉上衣,迫不及待地翻找,填塞,恨不得吞下眼前所有的东西。 

只有在深夜的垃圾箱旁边,这样放肆地满足自己不可遏止的欲望与恐惧,他的脑子里才能空空荡荡,无思无想。 

没有人看得见他,没有人看得见他深红的眼眶,扭曲的表情,夺眶而出的眼泪。 

每晚这转角的梧桐树下,除了近乎发狂的他,没有任何灵魂。 

午夜十二点,闹钟微微地震动。 

他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掏出餐巾纸,细细擦了擦嘴边糊着的脏腻油渍,又擦了擦手指,指缝中的食物残渣,擤了擤鼻涕,拿出香水喷在手上。 

他起身又看了看自己的「成果」,慢慢穿好衣服,回家。

 

凌晨零点半,家里的灯竟然还亮着。 

他以为是马虎的妻子忘记了关灯,进门之后也没在意,依旧直接朝盥洗室走去,脱掉衣服,塞进洗衣机,按下深度清洗键。 

当他光着身子去取睡衣的时候,才注意到妻子,她睁着明晃晃的眼睛,坐在床上。 

他被唬了一下,站在原地看她,不知如何开口。 

「是你最近压力太大了吗?」妻子先幽幽开了口。 

他歪了歪头,瞪大眼睛,原本洗完澡后轻松的面色又瞬间凝重下来,几百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其中就有两个前妻阴冷的表情和她们曾经质问过的问题。 

这么快,这么快,不管他保护得多么严密,这个问题还是来了。 

不,他不作答。 

他原来给她们认认真真解释过的,但她们哪里能听得懂他,她们哪里有耐心听完他讲话? 

他不想作答了。 

「我只是听说你很爱你的母亲。」她低头说。 

他全身的汗毛竖起,神经绷到最紧。 

「但我没想到,她去世都五年了,你还能在梦里哭喊她。」 

她声音有些哽咽,他稍稍有些不解。 

「你当时的声音很难过,像个孩子,那么无助,我……」她竟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忙,你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你挣钱养家,你让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我,我一点儿都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心里有苦,有压力,你从来不跟我说。但是,但是我也是你的太太啊,我会,心疼你啊……」 

年轻的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哭起来,像一个受委屈的小女孩一样。 

「我不想,不想听到你,你半夜哭醒的声音,我,我都听到三次了……」 

她的嘴被堵上,说不出话来。 

冯川冲过去抱住了她的头,把她埋在自己的胸前。 

他也流下泪来。 

真好,她并不知道那些秘密,她只是担心。 

她年纪小,阅历少,还善良,不像前两个,偷偷摸摸地跟踪他,发现了他的秘密,然后嫌恶地离开自己。 

尤其是第一个老婆,算是从贫穷到富裕,见证了他全部人生的人。当她跟踪他到梧桐树下,看见他另一番模样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提出了离婚。 

她说她如今算是跻身在富太太的阶层了,她接受不了自己的老公还是那副乞丐一样的穷酸样。 

他不是听到离婚就心惊胆战的男人,到四十岁的时候,他身边已经不乏女人。 

他那时早就脱离了一穷二白的生活,一路摸爬滚打着,忍受了所有的歧视,摒弃了所有的原则,他得到了想要的生活。 

他有头有脸,有社会地位有钱,但他不能保证那个女人离开之后,不会四处散播有损他形象的谣言。他不能失去形象,失去关系,失去地位。 

他不想因为任何一点纰漏,再回到一无所有。 

那就离婚吧,那个没多少文化的蠢女人,他悄悄让人带她回老家,再也没有了任何讯息。

 

警察局的关局长再次来冯川的单位时,满脸沮丧。 

「对不起,冯总,上次跟您说的那个事情,就是在澳大利亚发现您前妻的事情,现在有了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冯川露出一脸惊愕,「老关,你可不要吓唬我。」 

「我也不想告诉你啊,但事情就是这么倒霉,等我们联系上澳洲的警方时,她已经死了。」 

「死了?」 

「是的,本来派的刑警跟着她妹妹去澳洲的,还没到那儿,就听说她在出院等待的过程中,死在自己的住所了。」 

冯川深深吸了口气,拿过一盒香烟,给老关递上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 

「到底是和我有缘没分的人啊!」他感慨道。 

老关不知该说什么好。 

「冯总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总之是故人了。至于后面怎么处理,就是她家人自己的事情了。」 

他看冯川神色黯淡,便识趣地灭了烟头,起身告辞。 

听到二老婆死了的消息,冯川突然感到浑身疲累。下午三点,还没到下班时间,他就直接回家了。 

在别墅外按了多次门铃,都没有人应答,冯川于是自己开了门进去。 

原来妻子不在家,或许是逛街去了。 

也好,没有一个人在身边叽叽喳喳,他正好可以好好地养养精神,好好睡一觉。 

他没有进食,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洗澡,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爬上松软的大床,钻进舒服的被窝,蒙着头睡了。 

梦里还是母亲。 

幽幽凄凄的,蓬头垢面的,瘦成一块干柴似的母亲。 

「川儿,快来,这里有肉,快来吃一顿饱的。」 

冯川看着她长期被生活的困苦,折磨得无精打采的眼睛,不敢接近。 

「快来呀,你不吃,妈妈可吃了。」她低头看着眼前的一口大铁锅,舀了一碗,高高的,都是肉。 

冯川还是站在原地。 

他想走过去,但是,怎么都迈不开脚步,弟弟妹妹们却都呼啦啦地围过去一群。 

他们迫不及待地伸手够到锅里抓,一双双举着骨头的小手,被烫得哆嗦,熟肉的香味,飘散在他们惊喜喊叫着的童声里。 

「慢点儿,慢点儿吃,都慢点儿吃!」冯川还是动不了,只是掉着眼泪,大声训着那几个吃得不顾一切的小孩。 

看着这难得的美食,他心里泛起的,却是深不见底的悲哀。 

那一夜,冯川还是在睡梦中哭了起来。 

但是,没有人从梦里叫醒他。

 

直到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冯川都没看到妻子的人影。 

早晨八点,他喝了杯牛奶,准备出门上班。

上班之前,他打了三遍妻子的电话,都无人接听,不知道又和哪个闺蜜玩疯了。 

他在冰箱旁边留了纸条,说晚上会早点回来和她一起吃饭。 

「做两碗瘦肉粥,炒一个菜,两个馒头,咱们俩就够了。那个是母亲最喜欢做的,今天是她去世五周年。谢谢你,辛苦了!」 

之后,他打开房门,却看见妻子冷着脸站在门口。 

他吓得倒退一步,本能地想关上门。但是,外面很强的力量把他弹开,「哐」地一声,门打在墙上,他被逼到房间里面。 

妻子身后是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他们跟着妻子进门,没说话,只是掏出证件。 

是公安局刑侦队的。 

冯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眼睛在妻子和两个警察身上扫视着,问:「怎么了这是?昨天晚上一夜未归,是闯了什么祸?」 

说着,准备把两位警察让进客厅。 

两位警察走上前,同时抓住了冯川的左右胳膊,麻利地反转过去,说:「冯先生,您被捕了。」 

「我被捕了?」冯川挣扎着,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警察,「有没有搞错?你们领导是谁?你们知道这样对我的后果吗?」 

警察没准备接他的话。 

他转身过来,不经意间,看见自己的妻子站在那里,动也没动,哭也没哭,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 

他一下子有些瘆得慌。 

他质询似的盯着她的眼睛,想询问出一些什么。 

她却只回给他一个胜利者才有的眼神,稳稳的,带着一丝蔑视。 

她踩着高跟鞋,摇晃着腰肢,坚定地走进房间,穿过客厅,走进他的书房,其中一个警察跟着她进去了。 

三分钟后,他们出来,抱着他的保险箱。 

他顿时瘫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盯着妻子。 

她那么年轻漂亮,二十几岁的年龄,没有工作,毕业后就找了他。整天的生活除了逛街就是旅游,和自己的姐妹们疯玩儿,她平时天真得像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一样。 

他没想到她这么深藏不露,她显然知道得比前两个女人多得多,但她没有闹离婚,也没有威胁要钱,她麻痹了他,又趁他上班的时候搜集了所有的证据,她举报了他。 

她用实实在在的证据举报了他。 

那个保险箱里,有一副完整的人的头骨。

 

警察局的审讯室里,只有一张桌子,冯川和关局长各坐一边。 

「老冯,实话说了吧,我们怀疑你故意杀人。我也不想为难你,有证据摆着,你就全部都交代了吧。」关局长的地盘,他话虽软,但气势很硬。 

冯川不说话,嘴唇青紫,打着哆嗦,带着手铐的双手,青筋暴露,十指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他根本没有看关局长,也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他脑中只有那个密码箱。 

那个密码箱一定已经被打开了,那个头骨,一定也正在对比化验。那么,几十年前的事情,那不可追溯的事情…… 

他根本不敢想,他只觉得汗水灌透了他的西服,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 

见他不说话,关局长开始摆出证据。 

「我们接到你现任妻子的举报,说怀疑你的前妻是被你暗杀的。她给我们展示了她每天晚上录的视频,你有异食癖,而且,晚上经常做噩梦哭醒。」 

冯川听到这里,开始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关局长,眼里布满红色的血丝。 

「我想我没有说错吧?」关局长蔑视着他,「我们昨天联系了澳洲警方,他们确认了,你的第二任前妻,的确死于药物性他杀。 

「而且,我们也连夜去了一趟你的老家,联系了你的第一任妻子的家属,那可怜的老两口说,他们的女儿从五年前就消失了。离婚后能让一个活人消失,冯总,你的手腕很毒辣啊。」 

「说吧,那个密码箱里的头骨,到底是谁?是不是你的第一任老婆?」关局长厉声呵斥起来。 

冯川依旧不说话。 

既然他们查不出那个头骨是谁,那么,他,也可以造成另外一种结局。 

「哈哈哈……」冯川赤红色的双眼憋出泪来,疯狂的笑声直逼向关局长。 

「你们难道只查出来我杀人了吗?太没水平了,这么多年,我哪儿来的那么多钱,你们怎么没查一查?我那些钱全都来路不正,够我死罪了。快去查啊!」 

冯川的表现让警察瞠目结舌,不知道他这突然的自白,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他们还是马上开始冻结冯川的财产,开始调查他和他公司的经济账目。 

冯川开始绝食。 

其实母亲去世后的这五年里,他一直都像是在绝食。 

小时候,七八个弟弟妹妹,一个一个的,都死了,只剩下他和母亲。 

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和饥饿,和死亡做了不知多少回的斗争,才活了下来。 

他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摆脱那些和死亡相关的残忍的噩梦。 

他原以为他摆脱了噩梦,是的,带着母亲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她满足了,幸福了,他也开心了,他们忘了从前的一切,过上了富人的生活。 

可母亲走的时候,那副骨瘦嶙峋的样子,又把他打回了原形。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梦见过去的岁月,那些贫苦心碎的日子。他不由自主地,每天要走到那个垃圾箱里去翻找,去一遍一遍地回味那种滋味,那种绝望而又踏实的滋味。 

富足的一切让他觉得不真实,身边的女人让他觉得不安定。 

第一个老婆要离婚,要告密;第二个老婆威胁他,要他倾家荡产;这第三个老婆,最有心机的小女人,他大意了,是她那小女孩般的哭泣让他大意了。 

可她的算盘打得好,以为告发他杀人,从此,她就可以坐拥财富,高枕无忧了。她还是小,还是不够有阅历。 

他要死,也不会把钱留给她的,何况,那些钱,原本就是他违背了许多次良心得来的,现在用不着了,该交回去了。

 

第三天的时候,警察局还是从国外收集了证据,抓到了冯川雇佣的杀手。 

冯川供认不讳。 

警察局也调查了冯川的财务状况,查封了他经手的所有钱物,包括他住的别墅。 

第三任妻子马上提起了离婚诉讼,冯川没有委托律师代理,亲自见了她。 

他看到了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他就是要看看她气急败坏,一无所得的样子。她是什么水平,他怎么会让她得逞。 

对于自己,冯川早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绝食第七天的时候,法院的证人席上,来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让精神已经有些恍惚的冯川,震惊了许久。 

她又聋又哑,舌头被割掉了,还不会写字,看见冯川,她只是哭,只是嘶吼。 

他看出来了,她是他的第一个老婆。 

离婚后,是他让人用一瓶硫酸毁了她的容,割了舌头,然后放了一条生路。 

当初她厌恶他在垃圾中找食吃的乞丐相,但现在看来,她这些年活得和一个乞丐没什么两样。 

但她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冯川母亲的遗像,母亲死后,他曾经让她烧了的,看来她是私自藏起来了。 

法庭里顿时掀起一股躁动的愤怒,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指责他,拿手里的东西砸向他。 

冯川麻木地看着人群,已无所谓。 

慌乱中,不偏不倚地,一个笨重的手机打在他的鼻梁上。「轰」地一下,他感到眼冒金星,脑子和鼻子都热烘烘的,似乎有黏腻的液体汩汩流下,接着他就失去了感觉。

但他的意识似乎还清醒着。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拉着一堆小孩,是弟弟,妹妹们,他们都笑着看他,站在明亮的地方向他招手。 

他看见那个最小的妹妹,才三岁的妹妹,她在那里活蹦乱跳的。

他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他想起她的头骨还在他的密码箱里,不,应该是在法医的化验室里。 

他们是比对不出来她的身份的,因为她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毫无痕迹。 

她那时不知生了什么怪病,吐了一天黄水,拉了一天稀,就没气儿了。 

后来家里就有了一顿肉吃。 

那时他已经懂事,他看见母亲煮肉时的神色不对,母亲没吃,他也不愿意吃。四个弟弟妹妹都欢天喜地地吃了,骨头都没剩。 

可后来没过几天,弟弟妹妹们都相继出现了和小妹一样的情况,吐黄水,拉稀,死掉。 

那时他和妈妈两个人心里明白,但都没说什么,他们两个人无声地哭了三天三夜,然后,把那些小孩的尸体都埋到了父亲的坟旁。 

冯川最后的意识,是自己考上大学,准备离开家乡的时候。 

那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他欢天喜地地跑到父亲和弟弟妹妹的坟旁,掉了一天的眼泪。 

他哭够了,起身离开的时候,起了一场大风,厚厚的黄土被狂风掀起半寸。 

他在狂风中眯着眼睛,却看见了一个孤零零的人的头骨,旁边的乱发,和那个三岁的小妹的头发一模一样。 

世界一下子泛起白光,记忆也定格在这一幕上。 

法庭里出血晕倒的冯川忽地张大眼睛,眼中闪了一下生命最后的微光。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从喉结那里发出一种骨头断裂般的「咕咚」声。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吃掉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