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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酬

夫君死后没两日,我便去秦楼里点了他们最大的头牌——崔玉笑。

连着三日,我夜夜在房中看着他——笑。 

他笑得脸都麻了,无不委屈地问我:「你花了千两黄金,就是让我笑给你看?」

我一句「怕染病」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男人便将我的手反箍在榻上,眉宇挑成括弧的弦月:「夫人,给我个直截了当的。」

1

我穿成了炮灰女配——寡妇江虞。

书里,青梅竹马的将军陆尧,亲手将她送给年逾五十的敌国城主,并情深款款地立下誓言:「小虞,帮帮我,三个月后,我便接你回家。」

为了心上人,江虞忍辱负重地嫁给渡城城主,等来的却是陆尧大军压境,找到在水牢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她。

看着昔日爱人,他眼里的嫌恶毫不加掩饰:「江虞,你真是让我恶心。」

陆尧说,她是他唯一的污点,他更不可能娶她为妻。

他搂着新欢风光大婚时,女配江虞肝肠寸断,当夜便悬绫自缢,却被愤怒的敌国子民曝尸城头,死不瞑目。

2

我穿书时,正是江虞被送去敌国的新婚当夜。

书里的江虞,为了心上人嫁来渡城后,不惜以身饲毒。

两个月后,渡城城主发现自己毒入肺腑,一怒之下,将江虞斩断手足筋脉,置于水牢中,折磨得体无完肤。

那晚,对于穿书一事惊悚异常的我,慌乱中咬掉了渡城城主的耳朵。

自小晕血的我,看着满脸血污的男人,尖叫着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我竟成了寡妇,而城主夫君的棺椁就停在正厅灵堂。

我在榻上叹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寡妇身份扼腕不已。

这时候,有丫头敲门,说府上来了位自称是「徐青衣」的客人。

「谁……谁拜访我?徐青衣?」

丫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脸上又流露出崇敬之色。

我基本确定,来人就是书里的女主,素有「民间女相」之称的徐青衣。

《千金酬》书中,女主徐青衣追人追了半本书,男主晏良时却瞧不上她,她一怒之下,跑到骨吙崖上,白衣染血,声泪俱下地质问男主:「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思及此,我用被子蒙住头,笑出了彘叫声。

直到丫头一脸惊恐地掀开被子,以为我疯了。

开局重捋一遍,《千金酬》这本书里,他是高岭之花晏良时,她是民间女相徐青衣,而我,是即将城破人亡的炮灰寡妇。

不好意思,我不配笑。

3

我被丫头引去正厅时,堂中央站着个额间点翠的女子。

她当着一群哭丧小妾们的面,大言不惭地对我施礼:「夫人,求您以死明志。」

话音甫一落地,府上仆从们看着我的目光分外惋惜。

徐青衣怕我不解,好心地解释道:「城主已身故,不日,陛下定将派人接管渡城,夫人追随先城主而去,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原书里,渡城城主没有这么早领盒饭,至少是江虞嫁过来的两月之后。

眼下,我还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只好将注意力放在这名不速之客身上。

这徐小姐常年一身素白衣裙、簪玉兰发钗,去谁府上都像是披麻戴孝,晦气得很。

我不理解,但我大为震撼,只好拊掌称是。

「不如徐小姐先以死明志,届时传闻出去,我不通情理,你晓以大义,规劝我不成,便以身作则,慷慨赴死,我震惊于徐小姐的忠义,便随你而去,传出去也是一方佳话。」

徐青衣顿时涨红了脸:「你你你……你无耻。」

这是什么道理?她叫我死,我便要兴高采烈地去死,我叫她死,她反倒说我无耻。

《千金酬》书中,徐青衣素有「民间女相」之称,渡城人捧着她,她得了这名号,轻飘飘地指摘着,上斥君王荒诞,下责民众愚钝。

偏偏女主光环强大,被她教导过的人,皆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徐青衣若是生在我那个时代,这居委会大婶一职,非她莫属。

她来找我,只是因为城主令牌如今在这府宅之中。

书里,徐青衣这么急不可耐,只因为即将来接管渡城的人,是天下第一谋士晏良时。

那时,渡城城主因剧毒缠身,行将就木。

徐青衣入府后,对众人晓以大义,假模假样地将女配江虞从水牢中提出,逼她写下条条罪状招供,想要借此让陆尧在天下悠悠众口中,落个处心积虑、借献美下毒的阴毒之名。

可怜的炮灰女配江虞,宁死不肯背叛心上人陆尧,却因徐青衣的一番话,自觉羞愧,以头撞柱,虽未死成,却破了相。

徐青衣见她如此痴情,便心生悲悯,吩咐众人,将江虞重新丢入水牢,任她自生自灭。

城主府上下,莫不称赞徐青衣菩萨心肠。

她最擅长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指点点。

而我就不同了,我没有道德。

徐青衣敛眉,以退为进:「城主大人死得蹊跷,夫人如此畏死,就不怕母国蒙羞吗?」

我好整以暇地看向她:「这就羞了?他们倒还挺内向。」

徐青衣吃瘪后,被我轰出了府。

府里下人虽颇有微词,但据说渡城城主是因为惊马坠地身亡,的确不是因我而死,倒也不敢公然违背我的命令。

可有一件事让我很是头疼。

书中,渡城城主身中剧毒,陆尧借此攻城略池,不过盘踞五日,便被晏良时施计重夺渡城。

我穿书后,因这渡城城主比书里的时间点提早身亡,也就意味着,晏良时不日便要奉大沥国主之命接手渡城。

陆尧其人,狼心狗肺,那晏良时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身为别国之人,这府里都是上一任城主的家眷,落到他手上,不知是何下场。

思及此,我将府里的现银均分给死去城主的十三房小妾们,遣散府内下人,让他们收拾包袱,连夜逃出渡城。

我没有逃,一旦出了大沥国土,难免被陆尧的人盯上,甚至被其秘密处死。

眼下对我来说,这大沥渡城,反倒成了最为安全的栖身之地。

4

红帐,香雪,美人媚。

城主夫君死后没两日,我便去渡城秦楼里,点了他们最大的头牌——崔玉笑。

外面锣鼓喧天,渡城的子民在恭迎一个人的到来,下一任渡城城主。

而我,在抓紧生命的最后时刻——贪欢。

连着三日,我夜夜在房中看着他——笑。

崔玉笑这个男子,不笑的时候,端让人觉得像是在赏玩一方精致的红玉;笑的时候,眉川分明又有一点冽,我喜欢这种笔破金宣的浓艳锋利。

我们同呷了一壶酒。

此刻,男人左手捧着红烛,跪伏在榻上,瘦削的右手自我的脊背往上攀。

红玉被软香堆砌,蜡香熏得崔玉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他笑得脸都麻了,终于委屈地问我:「夫人花了千两黄金,就是让我笑给你看?」

我一句「怕染病」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男人便将我的手反箍在榻上,眉宇挑成括弧的弦月:「夫人,给我个直截了当的。」

这人巴不得天下大乱,俯身时,笑涡里有一丝难掩的幸灾乐祸:「今夜过后,夫人的下场会如何?」

如若明日晏良时接手渡城,我被五马分尸,也不为过。

我在心里回答他,面上却笑得比他还要恣意:「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所幸,崔玉笑愿意和我一起花下死,有这样的美男子在生死攸关之际尽欢,也算此生无憾。

合闸门外,忽有人叩门,崔玉笑的动作被迫停下。

「夫人,晏公子已至渡城城外。」

这声音恭谨,听着有点儿耳熟。

我翻身下榻,理好衣衫,径直走过去,推开合闸门。

「哦,他带了多少人?」

门外的长衫男子诚恳地摇了摇头:「梅宵不知。」

身后,崔玉笑枕臂倚在床柱一侧,面上刻意为之的落寞,像是索命不得的艳鬼:「夫人要是能活着,记得还欠我一千金。」

5

我一出秦楼,便对来知会我的男子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还没走?」

这人名唤梅宵,是府上老管家的儿子,人很规矩,平素见了江虞,除过恭谨行礼外,再无多话。

这个光景,旁人都作鸟兽散,他却还肯留下。

我抬手拔下头上的一支金钗递向他:「赶紧逃吧。」

见他不为所动,我又撸下腕上一只羊脂玉镯,一并塞给他。

梅宵的手僵在半空,动了动唇,却不知要说什么。

我纳罕地摊手:「我真没钱了。」

他正了神色,对我躬身一揖:「夫人,梅宵愿与您同进退。」

「小梅,你还年轻,不晓得生命诚可贵。」我拍了拍他的肩头,企图谆谆教导一番。

他低垂眼帘,不反驳我,神情却很是固执。

晏良时若接管渡城,或许会留下一个可怜寡妇,但绝不会留下一个流淌着敌国血液的女人。

与我同进退,不是赶着向阎王求投胎吗?

想必,晏良时不会明着杀我,但不多时,渡城便会传出我身染沉疴、命不久矣的消息。

比起死在不见光的诡计里,我要轰轰烈烈地死去。

6

我承认,我喝大了是有点儿飘的。

城楼之外,风雪狼藉的东北一隅,一车夫、一童子、一马车。

那柳木红底的车厢凄寂地立在城楼下,硬生生地辟出一方白石素喜的小景来,我睃着那车夫似乎打了个盹儿,不紧不慢地挪下车来,他看似温暾,行动却很稳当。

等那车夫向着城楼的方向走了两步,便佝着身子一揖:「我家公子奉国主之命,接手渡城,还望夫人启开城门。」

我没说话,顺着银亮雪地拉扯出的一线暖光看向他身后,烛灯映着车帘,借了天倪的月色,透着一片银素。

那布帘上,摹画出一个瘦削的影子,颇有些西窗剪影的意味。

——想必车厢里便是晏良时了。

城头之上,左右将士们神情激昂,似乎只等手持城主令的我开口,便要启开城门。

我摸出玄令,在他们期待的眼神里又揣了回去。

「听说你是天下第一谋士,大沥国主三请不入朝。在我看来,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先前倒是清高得很,如今怎么就愿意被人驱使,来接管渡城?」

书里都是骗人的,站在城楼上,嗓子非得喊哑,底下才能听见。

寒风一吹面,我脑袋清醒了些,等他拿出圣旨,当众宣读,我手中的城主令牌,也就成了一块死物。

「欠了些人情,总归要还的。」

车厢里的嗓音不疾不徐、温润好听,想必是个内力深厚之人。

「渡城不缺城主,我那后院倒是正缺个伶人。」我大言不惭道。

车厢里影子闻言似乎侧了侧头。

那车夫再没了先前的恭敬,吹胡子瞪眼:「老朽从未见过如此荒诞之事。」

我极尽鼓吹之能:「晏公子不妨考虑考虑,崔玉笑、小梅、美人你同我,打雀牌正好凑一桌。」

来的路上,我不是这么打算的,本想为晏良时接风洗尘、大摆宴席,再亲自迎他入城,极尽谄媚之能,将他夸得天上绝无、地上仅有,毕竟抱大腿得趁早。

怪就怪崔玉笑那壶酒,让我把心里话尽数倒了个干净。

城楼上的守卫们面面相觑,我在一众惊愕的目光中,头痛欲裂,不由回头地吩咐梅宵:「小梅,回府。」

他大概对这个称呼不大喜欢,闻言也只是皱了皱眉,恭谨地扶住我的手臂。

而我吐了一路,回到城主府后,便沉沉地睡去。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梅宵告诉我,昨夜我立于城楼之上,不但将渡城秦楼的头牌与晏良时作比,还将他比作后院伶人。

《千金酬》书里,晏良时其人,君子端方、智计无双,行的是先礼后兵,我给了他这样大的羞辱……

梅宵看着脸色发青的我,有些无奈:「您走后,晏大人的仆从便传来话,说他家公子应了。」

我干咳两声:「哈?他答应做小白脸?」

梅宵将晏良时安置在东苑。

我让他取一捆荆条来,把上面的刺儿磨一磨,一会儿听我指令,再抱着荆条进来。

如此,负荆请罪,也不会太痛。

7

我去东苑的时候,晏良时正倚坐在雪中小亭,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泥塑黑砂的小炉上烤火。

他生了一双修长好看的手,指甲圆润,青白的月牙,像是白瓷新釉过的薄胎。

「晏公子?」

烟气儿一撩,他侧头看我,下颌骨的线条清晰分明,玉白的脸、骨肉停匀。像是天上哪位神祇,雕琢出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玉模样儿。

还未开口,晏良时便咳嗽起来,那架势,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

咳完之后,他才笑着颔首:「失礼。」

我这才注意到,晏良时的一双黑眸,掩在长发后,与亭外白雪交相辉映,煞是漂亮。

无怪乎《千金酬》的书里,说他是大沥国所有深闺女儿家的绮梦。

「晏公子为何会答应入城主府?」我心下喟叹一声,余光却瞥见梅宵抱着荆条藏在回廊之后,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他理了理身上的大氅,整个人也慵懒起来,薄笑出声:「怕冷。」

还真是言简意赅。

渡城的守城将士虽迫不及待地想要晏良时接手城主之位,但个个都是榆木脑袋,规矩得很。除非拿出皇帝的旨意,想必他若不松口,真会在冰天雪地里冻上一宿。

「晏公子君子如珩、光风霁月,江虞,你怎可如此恬不知耻,污他清名?」

那声音尖利,吵得人脑壳疼,显然,府里下人又把那位徐小姐放了进来。

《千金酬》的书里,大约两年前,在大沥上京,徐青衣初遇晏良时,二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自那以后,徐青衣和宴良时的这场相遇,多少染上点儿绯色。

她大概是听了小厮说我在这儿,怒气冲冲地进来,便见亭下的晏良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晏……晏公子,小女子徐青衣,见过公子。」

徐青衣红着一张脸,一改之前的疾言厉色,语气柔得要滴出水来。

8

我眼瞅着她脸上的怒意顷刻间转为娇羞,目瞪口呆之时,不忘吩咐梅宵,让他温两壶酒,再上一碟花生米。

徐青衣也没有同我客气,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便跪坐于小几的另一端。

「青衣不解,若要进这渡城,有千百种法子,如非自愿,这世上又有谁能奈何得了公子?」

晏良时屈起食指轻叩着小几一角,嗓音温淡:「在下的确是自愿入府。」

他眉梢温柔,话虽对着徐青衣所言,余光却落在我身上。

《千金酬》书里,他们的纠葛就很是复杂,想必,如此祸水东引,是为了惹徐青衣吃味。

我懂,我都懂。

所谓有格调之人,谈个恋爱都如此伤神。

我悄无声息地离开小亭,给他们留下独处空间。

回廊尽头,几个丫头捧着吃食走来,我看着欲言又止的梅宵,示意他有话不妨直说。

他的目光掠向我身后,眼底隐有担忧:「梅宵还以为,夫人是瞧上了那晏公子。」

我矢口否认:「乱讲,我绝非那种看脸之人。」

他面上稍安,便问我这些荆条还要吗?

我瞥了眼不远处与晏良时攀谈的徐青衣,告诉他:「输人不能输气势,负荆请罪这种事当然要关起门来做。」

梅宵退下前,让我酉时随他出府一趟,说是有些账目,想要交予我。

什么账目还需要出府?我虽有些疑惑,却还是应下。

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声音:「青衣不信。」

亭中的徐青衣「嚯」地起身,向东苑的月亮门处跑去。

行至回廊时,徐青衣瞥了我一眼。这回的目光与以往不同,轻蔑中夹杂着一丝恨意。

我一头雾水,亭中的晏良时,依旧是一副从容优雅的模样。

只是我看过去时,与他四目相对,晏良时唇边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活像只惫懒的狐狸。

记得书中,江虞才入渡城时,徐青衣入城主府,对渡城城主说,江虞乃鄙贱之人,只配做妾。

若非渡城城主与陆尧早有交易,江虞也做不了这城主夫人。

这事儿我本没往心上放,没想到之后,徐青衣会给我那样大的「惊喜」。

还未到酉时,我便在主苑见到了陆尧派来的人。

来人摘下面巾,露出一张倒着的小巧的脸。

她皮肤很白,腰肢又颇纤细,实在与身手矫健的侍卫身份不太搭调。

那女子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城主府,只不过是为了替陆尧带东西给我。

我看到桌上有一只黑绒布兜头蒙住的金丝笼,还附带一封写着「小虞亲启」的信。

信是陆尧写的,我对着那繁体字迹辨认许久,大概理解了陆尧的意思。

大意是,城主身亡一事,他已知悉,对我成为寡妇一事,心痛不已。

说到动情处,还附上了几句黏糊的酸诗。

最后,为了稳住我,又说:「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当然,前面全是废话,重点是最后一句,他说,三日后戌时,为解我相思之苦,将亲入渡城,在流花阁与我相会。

这地儿我熟,渡城最大的秦楼,里面男俊女美,人都不正经得很。

崔玉笑便是那流花阁的头牌。

陆尧说,人愈多的地方,反倒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我看完那信后,掐着手心,挤出两滴悲痛的泪水,眼望西窗。

「陆郎他竟还记得我,不枉我每每相思,便对此窗默默垂泪,仿佛思念亦生了羽翼,向西而去。」

那肤白腰细的女侍卫闻言,面上露出狐疑之色:「夫人,郴国在北边。」

哦,打扰了。

9

酉时,梅宵带我去了城东的一处私宅。

这一路上,他似有所惮,时刻注意着有没有人跟踪我们。

他太过谨慎,严寒天气,到了这个时辰,街巷上早便没了行人。

到了私宅前,梅宵说这「账目」不同寻常,希望我能有所准备。

「说笑了小梅,咱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我让他安心地带路。

梅宵掏出袖口的锁匙,开了那门。

这私宅十分干净,看得出是有人定期来扫洒,院子里还养护了些草木,只是被冬雪覆盖,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梅宵径直带我去了宅院的偏房,等他搬动一个看似普通的石质瑞兽机关后,面前平整的墙面,陡然发出异响,细碎的灰土脱落。

沉灰飞扬,让我咳嗽了好几声。

他恰到好处地递给我一张帕子,我捂住口鼻看去,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石室。

想到梅宵之前的话,我暗暗地摇了摇头,以为是死去的渡城城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或许里头关着什么绝色美人,却偏要拿账目来掩人耳目。

秉着对八卦的热忱,我紧随梅宵之后,进了那密室。

这里的机关,显然已经很久没被人碰过了。

细窄的路需要躬身才能行走,不过十来米的路,却因为四周漆黑,废了好一番周折。

路到尽头,面前豁然开朗。

梅宵俯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看着面前的光景,我整个人愣住了。

夜明珠将四面纯金打造的墙面照得熠熠生辉,八箱盛着金锭的红木箱整整齐齐地置于地面,散发着这世上最圣洁的光。

梅宵拢着左袖摆,拉开一个柳木立柜,线绳扎好的大额银票整整齐齐地堆砌其中。

「是我格局小了。」我砸吧着嘴,没想到那死去的城主还是个事业挂。

「或许,我们该蒙面前来。」我懊悔不已。

环顾四周,我不由得感慨,从今往后我要做一个专一之人。

信女愿穷其一生,守护这四面墙、八个木箱,一方柜子。

纵使金钱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仍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艰难地问梅宵:「这钱打哪儿来的?」

渡城乃边城,渡城城主驻守功高,即便大沥皇帝赏赐多,但是依旧改变不了这里穷山恶水的事实,哪里有那么多的油水可搜刮?

梅宵直言相告,说渡城城主在此驻守边城多年,西山的几处矿产并未如数报给上京。除此之外,似乎还与他国军队有些私下交易。

加之边关商队经常有贸易往来,夹带私货的商人,为了通过盘查,少不得奉上些奇珍异宝,再被渡城城主以他国商人名义送去大沥富饶的城池,进行竞价拍宝。

城主府明面上的帐是老管家所管,用来糊弄朝廷的,私底下的账却只有渡城城主的两个得力心腹知晓。

「那他的心腹……便是你?」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有些惊惶,我孤身与他来此,又知道了这了不得的事,恐怕有命看,没命花。

梅宵平静地看向我:「梅宵并非城主所信赖之人,知晓这秘宝的心腹之人皆签下死契,城主身故后,弑杀盟按约定,已尽数将人处死。其中一人,他不甘赴死,写下这秘密藏于梁上,被梅宵意外得到。」

他似乎看穿了我此刻的想法,忽然向我深深地一揖:「城主已身故,梅宵私以为,这一切都该交予夫人处置。」

紧接着,他自袖中取出一柄短匕。

那短匕离鞘,薄刃在嵌在壁上的夜明珠的映衬下,泛着寒光。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这动作落在他眼里,他却恍若未察,只是抿唇直直地跪下:「夫人不信,大可取了梅宵的性命。」

我对这些秘宝一无所知,却知道这事一旦传出去,如果渡城城主未死,闹不好就是叛国的大罪。

梅宵双手捧着那匕首,举至眼前。

城主府的下人有去处的都逃得差不多了,留下的仆从都是家眷在渡城,或无处可去的。

他本可以不告诉我此事,甚至卷了钱财,自顾逃命。

我接过那匕首,映着光细细地看去,上面的纹饰是玉兰花,样式很是秀气,似乎并不像男子所有。

「渡城城主待你不好吗?」我忽然问道。

「城主待梅宵不薄。」他并没有为了向我表忠心,而刻意地扯谎。

我心下稍安,虽仍觉得哪里有些古怪,但一时间不得解,还是作罢。

于是乎,我只取了几张面额为一千两的银票,说我有事要做,吩咐梅宵把身上的碎银取些给我,且先回府吧。

梅宵原本不肯,但见我十分固执,便不再劝,只叮嘱我一旦有事,可寻渡城巡卫。

毕竟渡城乃边关重城,守卫森严,左右出不了什么乱子。

夜已深,月色打在青苔上也是一层薄脆的光。

当你拥有一笔天降之财,这意外之喜又无人分享之时,实在令人惆怅。

我踏碎漏在条条街巷的一片片银光,本想在这城中转转,买些稀奇玩意儿回去,如此,向晏良时负荆请罪,方显诚意。

不想,这个辰光,街巷中的大多数铺子都关了,渡城虽不需要遵守上京那样严格的宵禁时间,但毕竟天寒地冻,只有零星的几个叫卖的。

最后,我看有个货郎缺了条手臂还在营业,甚是可怜,便给他一锭银子,买了一块粗制滥造的玉佩,叫他不必找了。

那货郎千恩万谢,临了,还赠给我两条姻缘红绳。

我不好推拒,便收了那红绳,本想抄近路到主街,再回城主府。

却不想,我在途经一条暗巷时,衣袖忽然被人扯住,随即,一只瘦削有力的手捂住了我的嘴巴。

那人身上挟着寒气,我下意识地低头,却只瞥见单薄的黑色袍衫一角。

夜色极暗,可月色一晃,脚边的血迹分明与雪色混在一处,格外瘆人。

这人似乎没有伤人之意,手上也并无利器,思及此,我狠狠地踩在他左鞋履的前端。

他闷哼一声,另一只手却环过来,将我拥得更紧了些。

耳侧的嗓音危险而蛊人:「夫人可曾记得,还欠我一千金?」

「崔玉笑?」

听见我的话,他陡然松开手。

得到自由后,我回头看去,崔玉笑的脸廓便浸在那暗光中,倚墙而立。

他容貌本就极昳丽,如今面上、唇瓣皆沾了血。上挑的眼尾,也似唱惯了旦的,蘸了胭脂的残妆未净,露出颠倒众生的清艳来。

「有人……追杀你?」

他不置可否。

我大为不解:「那你扯我袖子做什么?」

崔玉笑仰着后颈,唇边扯出一线嘲弄的笑:「夫人前日,不是还要与我做一对风流鬼吗?」

10

我捂住腰间的荷包:「小崔啊,路走窄了,今日你我若都葬身此地,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到了地府,咱俩都是穷鬼,谁为你烧纸呢?」

今时不同往日,我堂堂一介富婆,大把的银票还没花出去,不能折损在这阴暗小巷。

何况笑一笑便要一千金,他怎么不去抢?

我拔腿便要走,图我钱不行,图我命更不行。

「迟了。」

一瞬间,崔玉笑的眉峰似乎裹挟了这寒冬的冽意。

随着他话音落地,两道身影如同鬼魅,将这暗巷口的月光轻易地截断。

靠近左壁那人,眼珠灰白,有着无常鬼的凸骨瘦相。

「契令上的死法是,划花他的脸,再一刀刀地活剐致死。」

那人说完,向我睃来,语气也阴恻恻:「小娘子,我们都是拿钱办事的,今夜且留你一命,倘事情传出去了,无论你跑去哪儿,都会被拔掉舌头,丢尸给狗。」

另一个人手握双刀,下盘比吹胀的皮鼓还要稳当,他一言不发,似乎十分认可同伴的话。

显然,这是两个有节操的杀手,没收钱的外快不接。

我讷讷地点头,下意识地看向崔玉笑。

崔玉笑锋利的下颌忽而微抬,似染过浓墨笔意,那点「艳」便有了着落点。

他收了先前那副调笑的模样,瞥了我一眼,唇珠动了动:「滚。」

言简意赅的一个字,语气却冰冷得如同对一个陌生人。

活剐?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我虽好奇,但却一向懂得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

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他们亦为我让开一条道。

离开暗巷没两步,我便听见身后传来先前那人的冷笑:「曾经眼高于顶的剑客,如今连剑都拿不了,是个什么滋味?」

我顿住脚步,还是回头道:「大哥,倘使我用一千两银票买他的命,卖吗?」

他皱了皱眉,没说话,另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忽然道:

「笑……笑话,我……我们弑杀盟百年……年基业……最重信誉,他是契令上的人,区区一千两,打……发叫……叫?」

「叫花子」,我恰到好处地补上一句。

怨不得之前沉默不语,我原以为这是作为杀手的基本素养——冷酷。

梅宵之前提过这个弑杀盟,谁能知道在江湖上颇负盛名的杀手组织,会招个结巴进去?

我默了默,看来,碰见个要命不要钱的。

那结巴涨红了脸,终于憋出下半句:「得加……加钱。」

「五千两!」一旁的瘦脸男人一锤定音。

我长舒一口气,神情亦松懈下来:「大哥,说话不要大喘气。」

最后,我含泪把在私宅密室里取出的银票尽数掏给了他们。

那两人来去无踪,收了钱,不过须臾,便消失了个干净。

崔玉笑还在笑,笑着笑着便直起身。

他的手叩在我肩头,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你也是薛乐礼派来的?」

「薛乐礼?」我重复了一遍,流露出疑惑的眼神。

不过那试探只是一瞬,紧接着他唇边勾起更盛的笑意:「许是受了伤,有些草木皆兵。」

崔玉笑慢条斯理地将衣袖拢好,见我仍在原处,挑着眉问:「夫人不会真以为,花些银钱,买下我的命,为了报恩,我便会供夫人驱使?」

「难道不是吗?」我仰着下巴,不甘示弱。

他狭长的眼眸有着细碎微光,嗓音也透着戏谑:「话本子看多了吧。」

我的脑壳冷不丁地挨了一下。

崔玉笑已经放下手,向暗巷外走去。

他步履有些趔趄,明明挺拔的背影,却让人莫名地觉得凄凉。

我忽然想起,方才的杀手说:「曾经眼高于顶的剑客,如今连剑都拿不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却看见不远处的崔玉笑,背对着我,扬了扬手:「最多,下回只收夫人五百金。」

回去城主府的路上,大抵是我脸色不太好,路边的沽酒女误以为我是受了什么情伤,非要送我一壶酒。

她说酒是今日温的,左右卖不出去,倒不如送我。

11

主苑的白梅和堆积的积雪纠缠得不分彼此。

我拎着喝剩的半壶酒,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

满院白描笔法绘制出一幅盛景,启开雕花木门前,立着一个人。

我曾去过很多寺庙,森严的庙宇,瓦当檐头垂着丝丝细雨,是极致的素朴,檀香袅袅中,却又堆砌出一个个宝相庄严的佛像来。

回廊中穿行的僧人皆一副脱尘之相,教人不敢轻易叨扰。

而晏良时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佛陀拈花的意味。

我脚下的路走得歪歪斜斜。

到了近处,那张模糊的脸廓在壁烛的映衬下,才变得分明起来。

「雪虽停了,但饮酒惯是伤身的。」

温淡的嗓音传来时,我仰起脸,看到眼前男子的唇色很淡,苍白的肤色衬着雪景,仿若美玉生晕。

我抬了抬手,正准备说话,脚下的步子却跟不上手的动作,险些栽倒。

晏良时蹙眉,恰到好处地扶住我的手肘,又很快地移开。

仅仅一个动作,便牵起一阵猛烈的咳嗽。

等那咳嗽声止了,我伸出食指押在他唇上,歪着头思索着日前发生过的事情,皱眉道:「不要再对我说失礼了。」

他漆黑的瞳仁明显地有些怔愣。

我松开手,从怀中掏出城主令,递给他:「晏公子,你想要什么,就尽管开口,总之,像你这样的人,自小便是众星捧月,想要的东西也有人不辞劳苦,捧到你面前。」

晏良时闻言睫毛弯翘,篆下的一小片阴影,轻易地遮掩了顶好的风华。

「既然知道留在渡城难逃一死,又为何不早早地离开?」

我噎住了,他倒是肯说实话。

离开?陆尧那小子盯得多死?我哪里敢走?

冽酒的余涩压在舌根,连同我的声音也有些发涩:「传闻晏公子容色倾城,若我留在渡城,或能亲眼一睹,如此也不算来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握着那枚瑞兽玄令,眼底的情绪不明。

徐青衣千方百计地想献给他的东西,如今由我给他,只希望晏良时能感念我今日的识相,往后放我一条生路。

晏良时收了那玄令。

我趁热打铁:「我对公子一片赤诚,这枚玉佩是我娘临终之前,亲手交予我,并说在我十七岁那年将遇贵人,届时便将此玉佩转赠给恩人,以偿恩情。」

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漆黑的眉宇略一抬起:「令堂难产而亡,在下倒不曾听闻江王爷的夫人已不在人世。」

晏良时果然背地里查了我。

我摇头讪笑:「无甚区别,无甚区别,这是我娘让贴身婢女在我长大之后转交与我,想来她也是那个意思。」

书中的江虞,父亲是个空有野心的王爷,亲娘又是外室。娘早亡、爹不疼,一个身份上不得台面的宗室庶女,一颗随时可丢弃的棋子罢了。

她那做王爷的爹先是看上江虞同将军陆尧年少时的那点情分,想要利用她拉拢陆尧,未果。

后来,陆尧要将她献给年逾半百的敌国城主,江王爷非但没阻止,反倒很是支持。

我原本以为晏良时挑破此事,便不会收下这枚玉佩。

岂料,他忽然伸出手,接过那枚玉佩,对着月色细细地打量,像是赏玩一块名家雕琢出的精品。

从我这个角度去看,晏良时微抬的下颌,线条干净而禁欲,很是……诱人。

我的目光凝在他微凸的喉结,忽然听他道:「既然此玉佩如此贵重,又为何要赠予在下?」

晏良时将「贵重」二字念得极重,不免有些讽意。

「今日二月初七,生辰快乐,晏良时。」我抬眼,将祝福语说得诚挚无比。

他忽然顿住,矜贵的眉眼微敛:「今日并非在下的生辰。」

下一刻,我的脖颈传来一阵凉意。

他握着玉佩的手贴近,那玉质本就粗制,玉的边角轻易硌地在我的颈部,虽不锋利,但以他的手段,想要我的命,不过是在顷刻间。

晏良时唇边的笑意仿佛薄雪即逝,只余下冷冽。

「你究竟是谁?」

我的后颈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千金酬》书里,人物简介就是那么写的,晏良时,生于二月初七,盛雪时分。

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辛。

「江虞。」我答得艰涩无比。

如果下一刻,我命丧于此,终究还是应了书里炮灰女配原本的命运走向。

我不免有些悲哀,为原先江虞的命运悲哀,更为自己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地方,整日里提心吊胆过的日子而悲哀。

我闭了眼,复又睁开:「我喜欢你。」

大抵是没想到我临死之际,还如此不要脸面,晏良时漆黑的眸底有一瞬错愕。

我仰着下巴,触及他的目光,重复了一遍:「晏公子,我喜欢你。」

由于太过惧怕,我已经开始信口胡诌了。

「因为我心悦于公子,故而早在郴国之时,便花重金打探得晏公子的生辰,还在渡城城楼上有那样的不当言论,不过是为了引起公子的注意罢了。」

见他蹙眉不语,我继续道:「其实我这个人,勉强也算得上中上之姿,琴棋书画虽样样不通,但是熟谙各类笑话,极会解闷儿,还善解人意。不妨……不妨我们试一试?」

晏良时的手并未离开,只是漫不经心道:「在下曾豢养过的一只云雀,十分奇特,同你一般……」

我松了口气儿,想必接下来是夸赞我的话。

「同你一般,十分聒噪。」

「……」

我笑得有些勉强:「那……那只云雀呢?」

「死了。」他嗓音忽然变得极轻,挟了未能穿堂而过的风。

我噎了一下,抿唇道:「看在我如此诚挚的份上,你不要杀我,好不好?」

「好。」他「嚯」地收了手。

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

我趁热打铁:「我不信,除非你发誓,若你之后对我下杀手,你便吃饭漏食,眼歪嘴斜,中风在床,不能自理,永远不能同你的心上人徐小姐终成眷属。」

「公子」,主苑的回廊尽头,忽有人高声地喊道。

原来是随晏良时入城的小童,那小童似乎还没过变声期,嗓音尖锐。

晏良时抬手制止,侧首笑了笑:「只要你在这渡城一日,我便保你性命无虞。」

他似乎又恢复了一贯温雅的模样,垂目看我:「可满意了?」

我点了点头,马马虎虎吧,好歹算是得他一诺。

后来,我推开门,跌跌撞撞地坐回榻上,灌下自己一盏冷茶,酒醒了大半。

今夜这遭,也坚定了我离开渡城这个虎狼环伺之地的决心。

12

翌日,我换了男装,因行为鬼祟,一下子被流花阁的鸨母戳穿。

她虽不记得我曾光顾过,却在门口拦住我,低声地询问:「这位女公子,可是来找乐子?」

渡城民风果然奔放得紧,鸨母列举了不少流花阁里的男子,崔玉笑行情挺不错,高居榜首,只不过今日我是来见陆尧的。

我摇了摇头:「改日再领略这流花阁的春色,带我去桐字间吧。」

听我提及桐字间,那鸨母面色一变,竟然挥手斥退那些姑娘们,亲自在前引路。

桐字间在二楼最东端。

鸨母将我引到门外,便退下了。

甫一推开门,厢房里间,两扇软屏相对而立,金粉流泻,烛火高燃,软屏上的绣线,穿织着云鬓香腮的仕女们,皆赤足嬉戏在花丛中,神态各异。

屏风正当中,摆置着一方箜篌,珠帘半掩下,正垂目调音的人竟是崔玉笑。

他今日着红衣,一点朱墨描在眉心,颔首时,那艳色便顺着高挺的鼻梁延至深唇,昳丽的容色教人移不开眼。

见有人进了这桐字间,崔玉笑调弄箜篌的手微微一顿,挑眼落在我身上,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一霎间,极好的绸丝软屏,尽失颜色。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屋内还有人,陆尧早已到了。

绣布流苏桌边,陆尧正向我投来探究的眼神。

我正要开口,便见桌前的男人忽而起身。

「小虞,」陆尧眼底阴沉一片,但看见我时,嘴角又刻意噙了笑,「你来了。」

陆尧并不清楚我同崔玉笑之间的交集,此刻装作互不相识是最好的做法。

右手端,箜篌之音自崔玉笑瘦削分明的指尖流泻而出。

我瞥了一眼半卷珠帘之后的崔玉笑,意有所指地对陆尧道:「你口味还挺……挺别致。」

陆尧愣了愣,眼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既要掩人耳目,又怕你吃味,便未让秦楼里的女子上来服侍。」

他果然并未发作,只急急解地释,伸手便捉住我的手。

陆尧的模样与我想象的不同。

是书里很端正的武人长相,看着生不出半分坏心的木讷性子。

他虚扶着我坐下,却不肯放开我的手,另一手端起桌上的茶盏。

箜篌弦声忽然急促,将陆尧正欲开口的话,生生地隔开。

他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示意崔玉笑先行退下。

「小虞,」待崔玉笑出了「桐字间」,陆尧眉心凝着一抹忧色,「晏良时与我郴国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他接手渡城,这段时日,当真是委屈你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入渡城来看你。」

我坦诚回答:「倒也不委屈。」

看我?是看我活得太好,尚有利用价值吧?

原本书中的江虞,在水牢中被人折磨得奄奄一息,陆尧可是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

陆尧疾言问道:「只是我想不明白,当初城楼之上,你说的那些话……难道你也如那些庸常女子一般,贪图他的美色?」

我脑中浮现出温颜如玉的晏良时,对陆尧的话很是以为然。

是,我庸常!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利用女人打胜仗。

我挑眉看他:「怎会?我心里只有你一人,说那些话不过是想激怒他,同他玉石俱焚罢了。」

陆尧闻言松了口气儿,从袖中摸出一朵玉色雕琢的珠花,别在我的耳后:「这是我亲自选的,命人雕成你喜欢的白芙蓉花式样。」

「小虞,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江王爷对你的期望和我一样,二月二十那日,你便邀晏良时同游十堰画廊。」

我听到这个地方,心下一震。

十堰画廊在渡城之外,届时,陆尧便会提前设下伏兵。擒贼先擒王,倘若渡城没了晏良时,便不再难以攻克。

只是有一点儿我不太明白,陆尧在渡城明明有眼线,当初前任城主死后,晏良时还未来渡城,那个空档正是攻克渡城的最好时机,他却选择按兵不动。

《千金酬》书中,十堰画廊乃一百名画师历时三年呕心沥血绘制而成。传闻,彼此钟情的男女,走完这十堰画廊,便能永结同心、携手白头。

「你疯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让一个想要我命的人,放下戒备,与我同游那彼此有倾慕之意的男女才会去的地方。

「你说什么?」陆尧眉心一沉,似乎没有听清。

「没什么。」我低下头,忍住将陆尧骂个狗血淋头的冲动,冲他弯唇一笑,「晏良时油盐不进,怎会随我出游?」

「小虞,你天资聪颖,又生得貌美,从小到大,只要你想做到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他称赞过后,又开始画饼:「渡城城破那日,我便向陛下请旨,将你迎娶过门。」

陆尧似乎没想过我会拒绝,言辞笃定,仿佛给我了天大的恩赏。

可惜在书里,他搂着新欢风光大婚时,悬绫自缢的江虞,正好被愤怒的敌国子民曝尸在城头,死不瞑目。

我心里觉得好笑,却咬着唇,做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来:「陆郎想要做到的事,我一定竭尽全力地去做,只是你留在渡城的人,行迹鬼祟,晏良时只怕早有所察觉,他心思缜密,届时,难免对我的邀约有所顾忌。」

陆尧眯着眼,眼里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古怪:「倒是我疏忽了,原先是为了护卫你的安全,才留了一些人手。」

我摇了摇头:「为了陆郎,这点儿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他听后似乎很满意,端详着我面上表情:「即便我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太久了。」

我面上一僵,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我却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只是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

为了不引起注意,陆尧离开一刻钟后,我才准备从桐字间出去。

甫一开门,却被人扣住手腕,推了进去。

崔玉笑将我堵在门内,语气调笑:「蛇是很奸狡的,夫人以为呢?」

13

我故作糊涂,对上他狭长的眼眸,勾唇浅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人并非郴国人,夫人与他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他隔着窗棂处投来的一束光看我,光是斜的,他面上的流光也是。

「你大可去向晏良时禀报。」我止了面上的笑意,破罐子破摔。

陆尧武功高强,年纪轻轻便官拜郴国上将军,崔玉笑居然可以在他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探听得我们的谈话内容,还不被陆尧察觉。

他退了半步,避开那片光,装模作样地对我行了一礼:「夫人说笑了,我可不是什么大沥国人,渡城的安危于我而言,尚不如东巷的一壶茶梅酒来得紧要。」

我的心依旧高悬着,直视着他的眼。

「我想同夫人做一个交易。」

——果然,还有后话。

崔玉笑一派膏粱子弟的放浪形骸模样,他收了礼,瘦削的指骨顺着我手腕处向上,从尺骨,一寸寸地直至肩胛。

指腹摩挲肩骨时,他的嗓音也低哑下来:「赎了我。」

好生理所应当。

气氛忽然变得吊诡起来……抬眼时候,我看到崔玉笑颔着首,似朱胭的唇,比春来三月的桃花要艳。

我呼吸一滞,随即反客为主,扣住他的手,从我的肩上移开。

崔玉笑的手虽精心养护,但细细地挲过,其上的薄茧粗粝不平。

我仰着下巴看他,语气玩味:「赎你,需要多少?」

以崔玉笑的行情,渡城中,恐怕鲜少有人拥有这样的财力能赎得了他。

把主意打在我身上,难道是之前那五千两银票,让他有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伸出手,宽大的衣袖拂过我的发梢:「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哦?」我被他语气里的半真半假给怔住了。

「夫人娶我嫁,也不是不可以,」他语调软了几分,「突然间……便想要从良了。」

14

从良?我被他的说辞逗乐:「崔玉笑,我那死去的夫君尸骨未寒,而我又是一个寡妇,你进了城主府,我倒是无所谓,但你,日后定然是被万人唾骂的下场。」

「那又如何?夫人怕我应付不了?」他睨了我一眼。

「那你且候着,我总得回去做些准备,十日后,我来接你。」

我这话说得不诚实,但拿来唬他一唬也够了。

崔玉笑将我送至流花阁外,丝竹声中,他倚门而立,冲我笑:「只要能常伴夫人左右,不要身份,我亦甘之如饴。」

长街上灯笼疏疏落落,灯色一晃,他唇上也染了一层艳。

告别崔玉笑,我被人拦在巷外:「没想到竟能在这儿碰上夫人。」

徐青衣眼底意味深长,掠过我,捕捉到远处的红衣一角。

原来,这世上能看穿人女扮男装的不止鸨母。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不耐,徐青衣挑眉:「怎么?夫人乔装改扮,在流花阁与人私会,还怕旁人说道?」

「他未娶,我未嫁;我花银子,他哄我高兴天经地义。倒是你,瞧别人郎情妾意,羡慕就羡慕,还要出言诋毁。」

我压低了嗓音,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没钱啊,我借你,日后连本带利还我就行。」

我挥开拦在我面前的仆从,不愿继续与她说道。

徐青衣倒也未拦,只是突然道:「晏公子对夫人早有防备」,她昂首,眼底隐隐地有着勘破一切的骄傲,「还肯留着你的命,不过是夫人尚且有一些可利用的价值罢了。」

我沉默了片刻,笑了笑:「你也知道,我是有一些价值在身上的,他厌恶我也好,想利用我也罢,却也不得不与我同处一个屋檐下。」

徐青衣气结,左右不过是一些斯文的雅骂,这样含沙射影的指责,我照单全收。

晏良时有没有后手,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我才不打算约他去那劳什子十堰画廊。

月上中天,我去了偏院仆从的屋子,府上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而梅宵该是独住才是。

我叩了几下门,便听到趿着鞋的摩擦声。

梅宵打开门,见我的视线落在他的襟口,他面上霎时有些赧然,慌乱地背过身去,整理服饰。

我顾不了那许多,扯了他的袖摆进屋。

「小梅,我们逃吧。」

我将门反手关好,见屋内没有其他人,迫不及待道。

「逃……去哪儿?」他眼底有一瞬惊诧,又很快地恢复平静。

「这天地之大,不仅郴国与大沥,可去的地方太多了,只要有银票傍身,就不愁没地方落脚。」

我不想陪这些人玩下去了,个个都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再待下去,恐怕自己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明日傍晚,恐怕你还得再去一趟城东私宅,所有的重金银全部不要,只把银票取出来,倘若你不愿和我一起逃,那你我便五五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在流花阁,我拿晏良时做幌子,让陆尧将人撤走。

但是保险起见,梅宵行事比我要方便许多,他去取银票,而我在城主府应付晏良时,是最稳妥的。

渡城商队鱼龙混杂,时下又并非紧要的关头。我们决意砸一些银钱,届时,乔装改扮,与商队一同出城。

翌日,我去东苑时,晏良时身边的童子正在外头的八仙桌上,提笔写字。

折子话本的纸笺,白里滴了好几滴浓墨。

正写到第一话:「寡妇江虞荒淡不经,城头上喊话公子。」

我挽袖在他歪歪斜斜的字上点了点:「荒诞的『诞』字写错了。」

「噢」,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正要答谢,作揖的手刚抬起,一看是我,又气鼓鼓地放下。

我逗他:「你家公子呢?可是去哪儿寻欢作乐了?」

那小童白我一眼:「胡爷爷出府买药,公子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屋。」

他说到「任何人」时候,虽口齿不清,却执拗地咬重了些。

晏良时来渡城,只带了一童子、一车夫,那屋内,除过晏良时就再无他人。

我将此为最后一面,权当告别。故意装作没听出那小童的言下之意,固执地进了东苑的屋子。

那小童在外头似乎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自家公子赶人的话,才怏怏地离开。

屋子里药味儿很重,窗子又未启开,闷得紧。

榻上的人似乎病得厉害,白日里便昏睡着,身上裹了两层棉被,尤嫌不够,晏良时是真怕冷,一开始,倒也不算诓骗我。

我给自己拉了一张凳子,一面等着梅宵回府,一面仔细地审视着榻上的人。

晏良时长发未束,随意地散乱着。

我如今有闲心,看他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有所顾虑。

晏良时生得很漂亮,平日里气质矜贵,眉间总是疏淡的。好似隔着三丈红尘,如云似雾的。凡俗人恨不得置于佛龛里,给供起来。

如今有了病气,倒显得多了些人间烟火气儿。

我的食指刮过他细瘦高挺的鼻梁。

他在梦里蹙着眉,声音很冷:「阿曲,别吵嚷。」

晏良时扯住我的手,声音很轻,似乎又带着某种惊吓过后的惶然。

阿曲是谁?能让一向从容不迫的晏良时如此紧张?

他指骨攥得发白,我忍着疼,用力地掰开那手时,才发现陷入昏睡中的晏良时,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脸上血色尽失,一片苍白。

左右梅宵回来,也得好一阵时辰,外面的小童照料自己都觉吃力,更别提照顾一个病人。

我便好心地守他一时半刻,将巾帕打湿,替他仔细地擦拭着额头。

15

照顾病人是个精细活儿,我向来于此没有造诣,没几下便撑不住眼皮,支着下巴在榻边泛起困来。

梦里,白光从亘久滑落至今,将一片虚无,编织成无数明白色的絮镜。

我从光最耀的地方踏进那半明半昧的碎镜里。

桌上半页梅笺被风撩起一个残边儿,墨迹晕开的地方,是二月初七。

阴潮似乎铆足劲儿地往骨髓里钻,吹不进,便飘飘荡荡地四散开,声势浩大地溢满了整间石室。

镜中的世界渐渐地有了实质性的既视感,悬山顶严丝合缝地压下来,填埋了半人高的囚笼。

——一个成年男子需要弯腰才能堪堪地通过笼门。 

铁栅背后,一片血污,污泥与血水交汇在一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稚童。

腕儿粗细的锁链如附骨之疽咬上那孩童幼嫩细瘦的足踝,又轻易地洇出血来。

那孩子的皮肤是很剔透的白,足踝也是。

他披散着长发,跣着足,脸埋在双膝,没有抬起过。

那凄冷伴随着阴潮填补了一整段的时光。

直到有一日,那截凄冷被剪断。

石室骤然明亮起来,从我这个视角,只能看到来人赤龙咬着的衣袍一角。

明黄的衣袍回旋,那人转过身来,鞋履的前端被砑得发亮,与这湿冷、低潮的地方极其格格不入。

传闻大沥前国主,在皇宫在深处,秘密地豢养着一个稀罕玩意儿。

有人擅自揣测,从奇珍异兽,猜度到底是什么绝世佳人。

皆不是。

石室里的确关着一个怪物,只不过是一个异域女子所诞。

大沥昌云宫里,堆着这个世上最珍奇贵重的物件儿,大沥国主恨不得将这个这世间最好的宝贝捧到她面前。

而那名异域女子,仅仅因为多年前在山间无意中吟唱了一支歌,便轻易地俘获了微服出巡帝王的欢心。

那个女人的服饰与大沥国人不同,即使被接入宫中,这么多年,依旧是短衫配马靴,这样的例外,是大沥宫中独一份的殊荣。

可是帝王并不知足,他想要从女人脸上看到不同于冷漠的其他情绪。

哭也好,笑也好,仇恨也罢。

他都肯接着。

然而不得。

离了故乡的百灵鸟,被锁在囚笼里,失去自由的魂灵,再也没法儿一展歌喉。

她永远不肯正眼瞧他,不屑用胭脂修饰容颜,学着宫里其他女人那般,曲意逢迎地去讨好。

即使,她弯一弯眉眼、笑一笑,也必然是明眸善睐,轻易地撩动人心。

帝王的耐心是有限的,他将她十月怀胎的孩子命人带走,如牲畜般豢养在石室中,即便这孩子身上亦流淌着自己的骨血,他也做得毫不手软。

兴致来了,帝王便去石室,在床笫之间,把宫人对那孩子的折磨细细地讲给异域女人听。

看女人身体止不住地战栗,欣赏着她眼里愈演愈烈的恨意,帝王才觉得心里畅快。

后来,昌云宫死了一个异域女子。

在很平常的一天,压抑的黑云笼罩了整个大沥。

看着存放女人尸身的棺椁,大沥国主有些怅然。

也不见得就是爱到了什么地步,只是太新鲜了,在他平生所见的循规蹈矩的方圆中,偏生有一只百灵摇曳着羽翼追着自由而去。

看惯了规矩、端庄、恭谨的女人,他终于得到了一只追着自由的百灵鸟。

帝王脾气硬惯了,从不会软言相哄,他惯于掌控一切,便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剪断她的羽翼。

她的每一次不屈服,都是对帝王威严的挑战。

不过,大沥国主等了这么多年,在女人生死弥留之际,他还是赢了。

她嘶哑着喉咙,亲手折了骄傲,献给帝王一首歌。

那支歌不见得有多好听,但意味着屈服。

撒手人寰前,她只恳求他一件事,便是放过他们的孩子,她言语中终于肯将他们联结在一处,哪怕是他从不待见的血脉。

昌云宫的女官提着宫灯,引着那少年去祭拜。

常年生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少年习惯佝着身子,自长长的甬道穿行过。

外面的一切都很新鲜。

在此之前,少年以为所有的人都是像他这般活着。

昌云宫殿内,盛放着一个石棺,里面躺着一个神色安详的女人。

他记得这个女人,很漂亮。

两年前,二月初七那日,他脸上添了新的伤。

因为监管的人说那日子晦气,所以这样的打骂对他来说司空见惯。

只不过那一日不同,那个异域女子冲进石室的牢笼里,狠狠地掐着他的脖颈,眼眸里却满是哀伤。

少年被这女人脸上奇异而复杂的神色惊颤到。

那时,还没有人教他,挨打时候,要学会讨饶。

所以他把嘴唇咬破,也不吭一声。

颈上掐着的手紧了又松,直到有人冲进来制止了女人,将她拖曳走。

这是少年见她的第一面。

第二面,便是女人躺在棺椁的时候。

昌云宫的女官,扬手打了少年一巴掌,说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牲畜。

这时候他已经学会了很多规矩,扬手时候,他会闭上眼,长睫垂落在眼睑,很乖顺的模样。

在很久很久以后,他跟着国师,方知道「娘亲」一词的含义。

只是仍旧困惑,这样的亲情,因为从未有过,好像失去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是他一直记得二月初七那日,很冷。

那一日,他的娘亲亲手送了他一份生辰礼物,就是驱赶他迫近死亡。

后来,他才知道,国师与娘曾有旧交。

昌云宫的女人决意将自己的所有生机斩断,一步步地走向香消玉殒的命运,而他,是她唯一难以割舍的存在。

女人死后三月,国师上书大沥国主,说他于帝星有助,要收他为徒。

他这才有机会走出来。

只是居住之所从之前的密室囚笼换成了四方的天井。

朱檐瓦当,成了他新的囚笼,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锁在囚笼中,唯有穿堂而过的风,可以来去自由。

还是在那个生辰,昌云宫服侍娘的女官送了他一只云雀,那几乎是少年这些年来,得到的唯一一件礼物。

少年唤它……阿曲。

他的生命里终于有了随处可听的声音,有了所谓的陪伴。

可惜没过月余,他于梦中惊醒,梦里,那云雀就在他面前,哀号一声,脑袋一歪,便没了声息。

他顾不得一切,冲出门外,悬着金链倒吊在半空中,喙上还残着血沫。

就那样死死地盯着他。

少年的眼眸浸润在那片光之后,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更不知他那时有没有后悔自己不曾早日放它自由。

因异域女人难产而死,故而女人存在的一切痕迹都被抹杀掉。

二月初七,是他的生辰,也不能再是他的生辰。

当初被抹杀掉的那个孩子按记载应当早已死于那日。

少年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字——宴良时,宴至欢时,多美好的愿景。

从今往后,他是国师之徒、宰辅义子,一时间风头无两。

后来,他也不负所望,成了大沥国主手中最锐利的一把刀。

大沥上京的茶馆里,自有人为他镀上金粉,修饰以最好的佛龛,故而晏良时在《千金酬》的书中,在旁人的描绘里,总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直到大沥国主垂垂老矣,帝王在病榻上抬起手,头一回将自己称作是他的父皇。

他说:「父皇是爱你的。」

他说:「你的眼睛和她可真像啊。」

晏良时只是勾唇,笑得有些讥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帝王的寝宫。

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大沥国主,将桎梏他的把柄亲手交给新帝。

他从未爱过他,只是日复一日的癫狂。那癫狂顺着时日一寸寸地流淌,直至铺天盖地、愈演愈烈,他还是想要他陪葬的。

即便不是今日,也是不久之后。

新登基的小陛下比他的父皇要懂得如何收买人心,明明与晏良时彼此心照不宣,却要做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装模作样地请他入朝为官。

一请不入,便再请,往复三次,人人都感慨新帝有容人之德。

他们同父异母,身上同样流淌着上一任帝王自私、冷漠的血液。

眼前,白色的絮镜渐渐地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卷。

而我亦从那画卷中走出。

真冷啊,冷得牙关都在打颤。

眼中所见从模糊变得清晰,屋内的陈设也都渐渐地描出了轮廓。

榻上的男子,漆黑的长睫垂落在眼睑处,梦里也不见得有多安稳。

我的下巴在虚空中一下又一下地点着,直到鼻尖与鼻尖相对……

16

而我在他转醒时,几乎面色惶然地握住他的手。

晏良时倏然地张开眼,目光从我的下颌,移至尺骨处的淤青。

我有些尴尬,眼睛迫着他的眼神挪开:「阿曲是你豢养的云雀?」

他神色微异,没有回答。

「你梦里抓着我的手,一口一个『阿曲』,叫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

大概是为了找补,我忽而道。

他笑了笑,神色难得有些认真:「还说了什么?」

「还说你对我一见钟情,海誓山盟,非我不娶。」

又是鬼扯。

晏良时的唇微微地勾起,一个细微而漂亮的弧度。

我又想起梦中那个漆黑的瓦当檐头,少年孤寂地站在方的天井中,看向青白的天,漆黑的眸里,像是下了一场凄寂的雪。

他与我都知道这话是胡诌,像月亮背后的疮痍,需要掩上一层素布,不去细想,才能看见朦胧至美的月色。

晏良时转了转手腕:「这些日子,多谢姑娘照拂。」

话音一止,他顿了顿,忽然盯着我看,漆黑的眼底像是横斜枝影下的一泊湖——无端地泛起涟漪。

手心温凉的触感,让我陡然惊觉,自己仍旧握着他的手。

我几乎仓皇松了手,被那道视线盯着,脸上不自觉地发起烫。

那灼灼的目光让我几乎无处遁形,夜色已浓,我却仍旧在此,多不合时宜。

我咬着唇,眉心亦沁出薄汗来。

「晏公子,这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红绳,寓意着喜乐平安。」

我重新扯过他的手腕,自腰间的香囊里取出之前卖货郎送予我的两根红绳,挑出一根颜色更深的为他系上。

红绳环过他白皙纤长的手腕,我眼里亦多了一丝自欺欺人的镇定。

我的指腹擦过他的手背时候,传来一片冰冷,像积年埋于地下三尺的玉器,带着冽。

将要离开时,晏良时的尾指却按住了我的手。

胭脂的薄红浮上了面,晏良时的面色似乎有了点血色,玉色显得不那么温凉。

那点薄红尽兴而恣意晕染开。

以写意的笔法,将江南烟雨着笔尽收在澹静无波的眸底。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我的话:「若只为保命,你的演技太拙劣。」

随后他勾着唇,将我藏于手心中的另一条红绳拿走,依样为我系在腕间。

一圈复又一圈,他亲自将这纠葛联结在一处,唇边的笑意渐深:「这是姻缘绳,红绳相系,亦愿你平安喜乐。」

晏良时眼窝下有着极深的倦色,长而卷翘的睫毛却将银狐般的狡黠尽数遮起。

锦被拉至下颌骨处,看不见他唇色深浅,他却似乎仍是笑着的。

散乱着长发铺陈在榻,明净润泽的眸色却几乎要直直地看进人心里去。

——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我分明听见自己心中喟叹一声,原来神明也是会勾人。

腕间的红绳灼烧着手腕,连同小臂也变得麻痹起来,我几乎要沉溺在这片温意泛滥的湖里,呼吸也急促起来。

「晏公子,」我哑着嗓子,说出口的话几乎音不成调,「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你早点儿歇息。」

离开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却几不可闻。

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或许……逃不开了。

17

出了东苑时,我在回廊尽头看见一道人影。

他的脸藏在阴霾里,抬起脸时,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还逃吗?夫人。」

潮湿的空气将梅宵的话逼仄得密不透风。

还逃吗?我下意识地将这话在心底重新问了一遍。

「当然要跑,小梅。」我笑着看他,逼迫自己仍旧笃定。

只是……心里忽然有点儿舍不得了。

我抿着唇:「先回去吧,要离开了,我在渡城里待了这么久,总会是有些留恋的,离开之前,该把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一遍。」

他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

「现在两国并未开战,事态也并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借口,搪塞小梅、搪塞自己。

全是鬼扯,鬼扯……。

《千金酬》书中,不乏有知好色,则慕少艾的人,即便徐青衣,也是那个一腔情愿飞蛾扑火的人,于晏良时有没有不同,我读不出来。

现在,连我也要面对着那明灭摇曳的烛火,燃烧殆尽自己的羽翼吗?

我不知道,只能将离城的时日,一拖再拖。哪怕等待我的,或可是裹挟着鸩毒的蜜饯。

18

可惜,还没等我想明白,渡城却等来了郴国送来昭德公主,欲与大沥和亲的消息。

大沥国主,也就是如今即位不久的小陛下,命晏良时亲自护送其入京。

两国有休战之意,该是一件好事。

可是我的心里却有些惶惑不安。

郴国的昭德公主,循例在城主府停了两日,这期间我仅仅见过她近旁服侍的几名婢女。

我亲自在冰窖选了鲜果,又命梅宵请了最好的厨子烹制馔食送去。

那些果子被昭德公主的婢女尽数扔了出来,还说鄙贱之地,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打发人。

果然符合公主娇生惯养的性子,脾性太大。

梅宵说他并未得见那位昭德公主的真容,她总是在藏于屏风之后,一切自有婢女操劳。

临行上京之前,昭德公主上了马车,吩咐随行尽快上路。

她掀帘入马车时,黑色的羃离遮住她的脸,我听到她的声音,却莫名地觉得有些耳熟。

而我顾不了那许多,注意力很快地被马车一侧的晏良时吸引。

他似乎有所察,解下身上的大氅,招手冲我笑。

渡城阴郁小巷的浓雾被那笑意驱散了些。

晏良时身后的小童,鼓着腮帮子,眉毛要扬到天上去。

大抵在他心里,像我这样的人,不配他家公子温言以待。

我赌气般立在原地,垂目数着城主府门前的三级石阶,不去理会。

晏良时叹了口气儿,又认命地走过来,抬手将玄色的大氅摘下来,仔细地替我拢好。

趁着这个档口,他在我耳侧轻笑:「大沥上京还算繁华,可有什么喜欢的?我给你一一地带回来。」

北国风景独绝,不比郴国小意景致,美食倒也各具风味。

我有很多想要的,但是把炙鸡、酒蟹、八珍鸭、烧花鹅、羊汤大饼、姜虾挨个地说一遍,就有些煞风景了。

其实,我更想要的,是他完好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默了默,侧头看他,诚恳答道:「钱。」

争如不说。

他顿了顿,哑然失笑,眉眼间山水摇曳:「那我在上京最好的首饰铺子,为你打一套纯金的首饰。」

我原本因那童子而赌气的那点骨气尽数消散,扬着眉毛说:「好。」

他细细地端详着我的脸,似乎并不介意周遭旁人的眼光。

「我没有挑过这些,也许眼光会有些不太好。」

我心说,样式不重要,重要的是材质。

但脱口而出的时候,我还是硬生生地吞下「材质」二字,改成「心意」。

果然,他垂了眼,眉梢眼角都挟着不曾隶属于冬日的暖意。

「那日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他与我足尖相抵,那样近,几乎是相依偎的姿势。

我说过的话太多,大都是为了保命,不得已而说。

是以我在脑海中不断地复盘,究竟是哪句话,拨动了眼前这位矜贵公子的心弦。

他撩开袖摆,露出右手小臂的一截,他的手一向很好看,修长白皙、骨肉匀称。红绳缠绕着手腕,一圈又一圈。

那蜿蜒曲折的红里,他笑得比弦声要撩动人心:「那日你说,不妨我们试一试?」

晏良时温淡的语调戛然而止,又留着一线狎昵的尾音。

默了默:「等我回来」,他道。

晏良时不在渡城的这期间,我还收到过几封陆尧送来的信。

他让我再等等,很快便可以接我回去了。

如今晏良时为了护送昭德公主,去了大沥上京,那十堰画廊的邀约自然是不需要我去做了,陆尧不断地递信过来,似乎只是单纯地为了谈情说爱,一诉衷肠。

陆尧与我,似乎谁也不肯率先撕开那层假面。

我为图敷衍,总是画上几个圈,把那些缠绵悱恻的字眼用墨笔圈出来,再寄回去,表示我懂他的深情。

19

以至于徐青衣拿着那些信件,带着人浩浩荡荡地闯入城主府时,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幸而晏良时远在大沥上京,看不见我即将经历的狼狈。

火刑架上。

白纸黑字,里通外敌,不论是谁担当这个角色,几乎是可以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我不是傻子,即便陆尧早已将眼线撤走,但这些信件,日期要再往前。

看来,他与徐青衣私下早已有联络。

我所谓谨小慎微地没留下回信的举动,顷刻间成了一场笑话。

信件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江虞向陆尧汇报以身饲毒,毒害渡城城主的事,还有一些你侬我侬的信件往来。

更有一封他劝诫我不要如此,怜惜之词溢于言表。

常年的边境摩擦,烧杀掳掠带来的胆战心惊,断行取义的几封信,陆尧将自己择得干净,也将渡城子民的情绪激化到了一个新的高点。

以至于他们刻意地忽视了渡城城主乃是因坠马身亡,而非中毒而死的事实。

看着脚底垒高的柴薪,我笑得有些嘲弄,这多少也算是火化了。

底下黑压压一片,群情激奋。

「残害已故城主,不可杀?」

徐青衣白色的衣袂一角在空中翻飞,玉兰发簪在寒风中岿然不动。

她眉心凛然:「里通外敌,不可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底下自有人附和。

徐青衣眼底是铿锵辞色,像极了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家。

乌云遮蔽,薪火越堆越高。

烟气儿把云撩了一个边儿,有一种诗意的浪漫。

奇怪的,死到临头,我想到的竟然是这些。

那些信件满天飘散,被野火轻易地熔掉。

「杀了她。」

人群中有人高喝。

原来,反抗命运而不得,是那样的无奈,自己亲身经历又是另一种感觉。

好像合该如此,成为众矢之的,便是《千金酬》中我这个人物命运的终结。

谁也不知道,这是一场被当事人首肯,有预谋的栽赃。

因为这场仗必须打。

徐青衣昨日深夜入城主府。

更深露重,她只告诉我了一件事,晏良时当年被大沥上一任国主下的毒,解药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便在新帝的手上。

原本来渡城,便是宴良时与大沥新帝的一个交易,左不过是与郴国交战的胜败,来换取那最后一位药引。

徐青衣并不知道详细的内容,只知道差一味药引,宴良时便可以摆脱被桎梏的命运。

而郴国送来昭德公主,有了和亲之意,这场交易便将不复存在。

渡城若是出了这样的动荡,和亲一事也必然化成一场泡影,大沥与郴国一战,一触即发。

那场梦境里所窥探到的,令我知晓,徐青衣并没有骗我。

我本可以不遵从。

如今,便权且当为他挣得一些时日。

我想,我是个疯子,她也是。

「晏公子命不久矣,而药引还在小陛下手中,青衣求夫人成全。」

昨夜,徐青衣跪伏在地,眼底是癫狂的爱意,她说:「纵使前路崎岖,我也要为公子一一铲除。」

她只要他好好地活着。

称不上谁比谁更高尚。

我忽然想到,之前,我也是一个绝不为道德所绑架的人,而如今却被那不曾置于台面的爱意所捆绑,不得不为徐青衣所用。

昭德公主一旦进宫,两国近年将无战事,在大沥国主眼里,宴良时也便没有了活着的价值,反而成了威胁他的存在。

他太忌惮这样一个拥有着如此声望,还与自己流淌着相同血液的人。

翻手云雨,江山便可易主。

可是徐青衣不知道的是,陆尧的最后一封信被我所烧掉,信中,他轻易地表露野心,那味药引早被当今的小陛下在晏良时来渡城前,交于他手上。

这也便是,陆尧在渡城明明有眼线,当初前任城主死后,本是攻克渡城的最好时机,他却选择按兵不动,等待晏良时接手渡城。

他与大沥国主早有交易,晏良时死于陆尧之手,陆尧得尽声名。

新帝从未打算要将药引交给晏良时,他只想要他的命。

陆尧甚至不吝于对我隐瞒,只想要昔日自小做伴的青梅,亲眼看着,他才是那个将一切玩弄于股掌的上位者。

这样的做法,对他来说,的确是称心如意。

他要的,是大沥率先发起这场动荡。

徐青衣说,在一切变得不可收拾之前,会安排人劫法场,她只想要一个人为所造的声势,让战役再度打响。

其实,我昨夜便知道,她根本不会有人。

徐青衣恨我入骨,又怎会安排人相救?是我明知道面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渊薮,还要执意地踏入。

火势愈发浓烈,黑烟熏得我眼眶发酸。

或许我早已经亡故,在《千金酬》的书中,这一切都是魂灵散尽前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同江虞原本的命运一般,消失殆尽才是命途使然。

20

人群中,我忽然看到一双森冷的眼。

他眉眼潋滟,手握长剑,拖曳于地,划过刺耳的声响,与人群的哗然太过冲突。

——崔玉笑。

在我的记忆中,崔玉笑一贯是一副笑模样,高兴也笑,不高兴也笑。

而此刻,他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薄唇明明没有染口脂,却比血色要艳。

他的眼神很冷。

「当年觊觎薛左丞相之妻,愤而砍伤了左相的胳膊,若非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那数年牢狱之灾崔公子是逃不掉的,怎么,这回竟肯为一个寡妇出手?」

徐青衣嗤笑一声,挥了挥手,人群中看似与普通民众一般无二装扮的几人迅速地躬身前行,站了出来。

只是他们畏缩不前,眼底隐隐地有着骇色。

徐青衣脸色变了变:「一个被废了内力的废物,剑招再厉害,又有何惧?」

她的话多少给了那些莽夫一点儿激励,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一簇而上。

崔玉笑出剑凌厉,料峭的剑锋裹挟着冬日的风,只是刻意地留了手,没有取人性命。

那些人衣衫被划得褴褛不堪,一番缠斗下来,几乎尽数地打了赤膊。

崔玉笑或许觉得他们罪不至死,存了仁心,反倒处处掣肘,行动上愈发吃力。

人群逐渐乱成一团,退散不及,那些民众本是群情激昂,随大流丢石头的事,谁都抢着要做一做,但是发生了崔玉笑这样的变故,涉及生死,他们却只会躲在远处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这场闹剧,在一个人的出现时,终于将将停歇下来。

「她是我的妻,并非里通外敌的不轨之人。」

晏良时从眼前迷蒙的白雾尽头,穿过汹涌的人潮,一步步地走过来。

他的神色依旧是从容的,只是看向烟火冲天的「祭台」,眼神一暗。

下一刻,白色的衣袂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须臾间,皮肤传来一阵灼烧。

眼前天旋地转,我呛得眼泪直流。

他将我打横抱起,立在那些人面前。

打斗声歇了。

徐青衣一脸怒容,或许那怒里还有惊愕,惊愕于晏良时怎会在此刻出现在渡城。

今日出了岔子,原本要用在火刑上的几桶火油被人偷了,加上徐青衣连这种事也要讲排场,将祭台置得大而阔。

否则也不会等到晏良时来,我也只是被浓烟熏得差点儿闭气。

我揪住他袖袍的一角,攥紧又松开,示意他放我下来。

晏良时察觉那动作,唇角向下弯了弯,却将我拥得更紧了。

看到是他,很多人眼底褪去了癫狂,被他先前的话给怔住。

人群中还有不忿者。

「若她真是奸细,谁来担待?岂非敌国妇人乱我家国?」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人,方才还言之凿凿地为我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叫嚣着让我偿命,这会儿又忽然头脑清晰,仿佛一切只是他们的推断。

于是晏良时又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他平静地看了那人一眼,嗓音温淡:「黄杜,公门之人,大沥三十六年春,任安抚史,得闻敌军退而复返,夜袭齐城,战前弃械而逃。这样的人,也配高谈家国安危吗?」

「老子本就当战事停了,才受命去的,哪知道那帮蛮子会杀回来……」

他刚起了个调子,又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去。

「我在,渡城在。」

晏良时似乎永远那样自信骄矜,眉眼、发梢,所有触目可及的温和,都附着一层凌冽。

第三句,尘埃落定。

无人再拦。

即便是徐青衣,也只是咬着牙退后了一步。

雾气附着在晏良时的眉眼,朦胧而轻薄。

头一次,我与他靠得那样近,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指背熨烫过皮肤的温度。

我哑着嗓子,动了动嘴巴,却只能做出一个口形:崔玉笑。

晏良时抬袖拭去我脸上尘灰,笑得有些无奈:「明明在我怀中,想的却是别人。」

他让我放心,会有人安排妥当。

其实之前,晏良时临行之际,附在我耳侧说的最后一句,是让我离开渡城,城外,他已安排好人接应。

但我没有听他的话。

就这样,在旁人讶异的目光中,我们回了城主府。

晏良时令紧随其后的小童退下,将我放在主屋的榻上。

21

他双手撑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本就喘不过气来,逼仄的空间让我的胸腔变得郁堵。

晏良时向来是温和的,言语比女子敷面的珠粉要温柔。

但从没有一刻像此刻一样,眼神比风刃要冷,晏良时收起了在外人面前对我百般维护的温存的模样,眼底完全黯下来。

「你当我是什么?」

他说着,又笑:「你早便清楚,那个女人并非郴国的昭德公主。」

「口口声声地说着喜欢,实则根本不愿予我半分信任。」他的语气比犀玉要锐。

我不答,赌气般地就这么与他对视着。

晏良时的眉眼渡了一层室内幽暗的烛光,柔和了几分。

他翘着唇角,语调依旧冷硬:「你在赌,拿命赌,赌我会不会因为你违背帝令赶回来,还是会按兵不动,任由事态发展,得一个光明正大与郴国开战的契机。」

终于,图穷匕见。

「江虞,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他咬牙切齿,没了往日自持的模样。

当初有人献给前任城主两枚看似普通、实则珍贵的供果,名为释迦果。

释迦果是郴国皇室特有的供果。

如果那位昭德果真是金尊玉贵养在皇室的公主,哪怕是择了一位宗室女顶了公主的身份,也不会不识得那释迦果。

那位公主,为了扮演好一位身娇体贵的公主,太过装腔作势,谨慎过头了。

不过稍作试探,我便可以确认,和亲不过是个幌子,陆尧此举是为了调晏良时离开渡城。

我试图推开他,不得,气极反笑:「晏大人,恐怕从你来渡城的第一日,便希望我乖乖地做一只任人拿捏的笼中雀?不如,便说说你来渡城的真实目的?」

他闻言,神色一恍。

被我寻了个间隙,逃脱那桎梏,背倚着床柱,弯弯唇:「时至今日,晏大人,还有什么说不得呢?」

他笑意僵在唇角,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其一,查清渡城城主之死,若事出因你,便以此为名,与郴国开战。」

我想起原本《千金酬》书中江虞的下场,即便前任城主之死,原因不在我,也可栽赃在我身上,究竟是何原因产生了变故。

「以晏大人的谋略,渡城之中早有布局,渡城城主却在这个关口坠马而亡,何解?」

他坦诚:「我的人动的手。」

我审视着他,似乎从未如此仔细。

晏良时自来了渡城后,神情总是病恹恹的,头一次这样凛冽:「在下尚且不需要这样的把戏。」

我听到他继续道:「其二,查清渡城城主与他国私下的交易和暗账。」

他毫无保留,尽数相告。

我移开眼,不想对上那灼灼双目,视线的着落点却延展到他的手上。

晏良时的眉眼微抬:「那么你喜欢我什么呢?」

「皮相?」

「声名?」

「还是喜欢这一双杀人如麻的手?」

他笑,笑得讥诮薄凉。

不对,我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我想起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我便是被这样一双漂亮的手而吸引,青白的月牙,像白瓷新釉过的薄胎。

似乎有什么携着炙火熨烫过心间。

「我本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仰头看着他,神情认真,「晏良时,我要纯粹的感情,而不是权衡利弊后的算计。」

「我同你说的那些话,连同喜欢,本就是为了保命。你来渡城,也不过是为了查清前任城主秘宝的下落。」

他闻言,笑得有些哂然,扯过我的手腕,宽大的袖袍滑落,勒得红绳缠绕、与白皙的手腕交相辉映,我的与他的,皆是。

——刺目的红。

我顿了顿,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剥开皮骨,直面他淋漓的伤痕:「你娘过世的那一日,你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别开眼,脸色陡然变得苍白:「称不上难过与不难过,因为我本身就没有与她见过几次面。」  

我抽出手:「是啊,晏良时,生身母亲尚且如此,我又能在你心中占据几何?」

一片死寂。

我慢慢地挪下床榻,打破这沉寂:「你放过我,好不好?」

银月一晃,晏良时的乌发垂落在耳侧,衬得他面色惨白,细密的睫毛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下。

他僵在原地,良久才缓缓道:「好。」

我走到屋门前,推开合闸门的手顿了顿,侧头道:「至少那日,我祝你生辰快乐,是真心的。」

屋舍瓦檐之外,四方的天井笼罩,像是凭空下了一场凄寂的雪。

我要与他告别了。

至少最后关头,我对自己与他,都没有那样残忍。

22

银月将渡城的街巷照耀得明晃晃一片,晃荡的人影都变得顶招摇。

渡城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下过雪了。

西城门,有人已经等候我多时了。

我逼宴良时说出那些话来,就是为了有一个正大光明离开渡城的机会。

往日,郴国与大沥只是边境摩擦,即便动起兵刃,也只是小打小闹,毕竟哪一方率先发起国战,都会落了天下人的口舌。

大沥新帝野心勃勃,极看重名誉,又岂会做这种师出无名之事?

如果能找到我与陆尧勾结的证据,无疑是最好不过。

徐青衣的那些所谓的往来信件,若非陆尧有意放水,又怎会凑得那样齐全?陆尧需要这场为了昔日心爱女人冲冠一怒的契机,晏良时也需要被小皇帝器重而暂时放下杀心的机会。

晏良时说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我作为师出之名的因,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将我从构害前任城主之死的罪名洗脱出来。

原本,在徐青衣的安排下,唯有我死,他方能有一线生机。

可别人递于手上的把柄,他根本不屑于顺势而为,晏良时有他自己的骄矜。

自他来渡城之后,一直在延误时机,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这场战役去打消大沥小陛下心中的猜忌。

我心中隐隐地有一种揣测……

直至油尽灯枯,直至生命走至终章。

渡城,就是他为自己挑选的最后的坟冢。

徐青衣当着渡城民众的一席话,已然将我钉在里通外国的耻辱柱上,晏良时执意地庇护,无论胜负与否,都会落人话柄。

既然,郴国与大沥终有一战。

我又怎么能让他提前背负这样的骂名前行?

我想要离开渡城,晏良时坦言之,也是为了激我离开。

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如果说我也有怕的时候,就是怕这样好的一个人,最后会像这渡城的风一样,料峭一时,也会随着时间在这个世间消逝。

我们将话说死,赶绝。

将彼此的关系割裂开,是因为都知道这一场战役,无可避免。

大沥小陛下将药给了陆尧,以陆尧的心性,得手后,不榨干净最后的利用价值,不会轻易地将药引毁去。

大概率那药引还在陆尧手上。

其实,陆尧此时与晏良时的境地又有什么分别?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军功加身,已然有了功高震主之能。

只是因为他背后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麾下所谓清廉之士,只是凤毛麟角,多的是为利而来的熙熙之众。

他需要那秘宝、那份雄厚的财力,支撑维稳他麾下的人。

有了渡城前任城主留下的秘宝这一筹码,我便有机会拿到那药引。

我要拿那份秘宝的下落,作为诱骗的饵,偿还这份情意。

无论如何,我要试一试。

23

「崔玉笑,你会骑马吗?」西城门下,我看着牵着一匹老马的崔玉笑,沉默了片刻,问道。

他很诚恳地摇头。

「巧了,我也不会。」

我与他面面相觑。

崔玉笑忽然歪了歪脑袋:「哈哈,诓骗夫人的。」

随后,崔玉笑翻身上马背,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有了晏良时的授意,那些人将我们悄无声息地放出城。

我头一次知道,旷野的风是甘甜的。

渡城在我们身后变得愈发渺小,天地却陡然开阔起来。

在马背上,崔玉笑忽然吟唱了一首歌。

起先,低低软软,颇有些吴侬软语的意味,尾音绵长而甜糯。

而后,气势又忽而壮阔起来,似破晓的鸟儿飞入云端。

我想,至少在一刻,我是自由的。

不用为了过往的经历而自我猜度怀疑,更不必为了未知的前路而忧心忡忡。

歌声停了,他一紧缰绳,忽然道:「渡城那位,大抵希望我带着夫人远走高飞。」他嗓音沉了沉,附在我耳侧,「但我以为,夫人心中已然有了想去的地方。」

我诧异侧头。

崔玉笑却大笑,转移了话题:「夫人心中,可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景吗?」

我想了想:「等尘埃落定,就去看看南山的烟雨清溪,在临街的茶楼里听几出折子戏,再配上一壶茶梅酒,再好不过。」

我没有再往下说,因为我与他都知道,所谓愿景便是轻易实现不得的奢望。

崔玉笑却适时地接过我的话,语气轻松:「我以为夫人这样的,会更喜爱浩渺的山河。」

我怔了怔,笑道:「心若逍遥,去哪里都是恣意的。」

崔玉笑按我的要求,将我带至骨吙山之南,与我告别。

这里是郴国大军安营扎寨的地方。

我只身去了郴国军中,兵卒通禀后,我被带至主帅的营帐。

此时,月上中天,陆尧将脱去素甲,只着中衣,他屏退士卒,居高临下地看我。

「我该叫你小虞……还是该叫你晏夫人?」

他不等我回答,便扬手给了我一巴掌,意犹未尽,又啐了一口:「人尽可夫的下贱女人。」

血腥味萦满舌根,嘴角火辣辣地疼,我忍着疼,看他:「良禽也知择佳木而栖。」

陆尧的眼神彻底地阴沉下去。

「既然哪边都是利用」,我合上眼,「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些日子以来,我忍辱负重,晏良时却欺人太甚。」

陆尧眼里有了一丝兴味,转身坐于柳木椅上,拊掌笑道:「继续说。」

「我要在他眼前,亲自把药引给毁了,让他求而不得。」

陆尧扬了扬眉毛。

我继续道:「我毕竟是郴国人,自然是希望你能胜,渡城的前任城主有一处秘宝,但是只有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儿。便以此作为报偿吧,事成之后……我要自由。」

陆尧闻言笑了,在置物架上取了一个巴掌大的盒子丢给我:「你要的东西。」

手里的木盒似乎有千斤重。

我抑制着即刻打开的冲动,跟着陆尧叫进来的人离开主帐。

陆尧给我分了一个离主帐不远的营帐,他果然是不放心我的,那人退下后,又有数人把守在帐外。

所有的阴谋被置于台面之上,兵戈相对不过是即刻间。

这一切得来的太轻易,甚至让我觉得这唾手而得的药引是假的。

24

这场战役,整整持续了半月。

原本我是随主帐拔营而行的,起先,陆尧还会时不时地过来,说些漫无边际的话,有时,是儿时的趣事,然而我又不是原本的江虞,只能随他附和两句。

偶尔,他也会提到大沥那边,传来晏良时似乎病得更厉害了。

后来,我见到陆尧的次数愈发少了,只是随着后备军而行,但是相对的,营帐周遭看守的人却更多了。

有一日,我无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投了郴国大军的崔玉笑。

听守帐的将士说过,崔玉笑与我不同,并非大沥国人,又与郴国左丞薛乐礼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很轻易地被郴国将士们所接纳。

我不得离开营帐,却经常看到他可以自由畅快地四处出入。

甚至于他的一手好剑法,为军中将士所称道。

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与他碰面。

战事不容乐观,不断地拔营,再拔营,后撤数十里。

我心中却有些欢喜,至少……晏良时现在是安全的。

直到有一天,陆尧醉眼熏熏地闯入我的营帐,血腥气冲天。

他一言不发,挥剑去劈我放在枕边的木盒。

装着药引的盒子被我护在怀中后,陆尧气急败坏:「滚开,否则别怪本将不念旧情。」

「陆将军忘了你我的约定了?」

我不肯后退半步。

陆尧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平生最讨厌背叛,而你江虞,是第一个。」

他冷笑:「这药引当然是真的,只是……你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陆尧一步步地逼近,声音却温柔起来:「小虞,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渡城是如何一点点地沦陷,你在乎的一切,是如何坍塌殆尽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上面的纹饰是玉兰花式样,很是熟悉。

我心下一紧。

「至于那秘宝,大军压境,掘地三尺,有什么是我找不到的。」陆尧扯着嘴角,「那日,我的确依你所言,撤走了所有线人,想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只是不巧,梅宵是最后一个线人。」

我的心彻底地沉下去。

「你也不用怪他,阖家性命都在我手上,焉能不为我所用?」

陆尧的眼神高高在上,又带着假惺惺的担忧:「你既然想看晏良时的下场,小虞,我自当为你做到。」

25

从那一日耍酒疯后,我便没有再见过陆尧。

大军一再溃败,我听那些兵卒们闲言,说郴国陛下不肯承认命陆尧攻打渡城的命令,甚至关闭了郴国边关的南城门,不允他撤回。

陆尧,自以为是玩弄人心的棋手,终究成了这四方棋盘之上的棋子。

夜晚,间或有呜咽的哭声传来。

郴国大军,被围困临坳谷。

这几日,一人整日只得一碗白粥,清汤可见底,压根没有几粒米。

是夜,陆尧气急败坏地闯入关我的营帐,出尔反尔地将装着药引的盒子夺走。

这是他唯一可威胁晏良时的东西。

他不肯透露战事,神色却极仓惶。

我任他抢去,出言讥讽:「陆将军好筹谋,拿这药引换上一顿饱饭,倒是不错。」

被我戳破如今的窘境后,陆尧举着手中的木盒,忽然笑了:「谁说无米可炊?烹食人肉,也未尝不可。」

他的眼神阴狠,落在我身上,似剥皮拆骨。

山穷水尽,大沥小陛下曾交给陆尧的药引,反倒成了他唯一的筹码。

谈判约在第二日。

入夜,有人进了我的营帐,将我低声地唤醒。

炙兔肉香味儿钻入鼻腔。

我立时坐起,接过来人递过来的油纸包着兔肉,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口,就着月色,才看清那张艳丽的脸。

崔玉笑笑得前俯后仰:「夫人,吃慢些,仔细噎着。」

他递来酒壶,我接过饮了一大口。

酒香浓郁,我想问他从哪里搞来这些东西的,眼皮却愈发沉重。

迷蒙中,我被崔玉笑扶上了马背,紧接着,他又塞给了我一个锦盒:「权且当我欠夫人的,这一遭便两清吧。」

我还想仔细地听听他说了什么,可那声音却渐渐地低微不可闻。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不可辨,连同那张浓艳的脸,也离我愈来愈远。

死寂。

眼前是一片黑暗,有刀斧横劈开混沌的暗色。

豁然一线光向两侧敞开,天地间,我看见满脸是血的崔玉笑,大片的血花在他的胸膛晕开,将他玄色的衣袍浸染出一片湿色。

梦中,老马识途,一切不能说,不可说……

我像一个木质偶人,被桎梏于马背之上,灵魂被封存在偶人之中,离他愈来愈远。

我使尽力气回头去看,崔玉笑似乎还在冲着我笑。

他笑得时候,艳丽的脸上,有着笔破金宣的浓艳。

我伸出手,不可得。

崔玉笑似乎说了什么,嗓音沉重而喑哑,我似乎分辨出那口形,他说:「别哭」。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泪水模糊了自己的眼眶。

梦里,那张脸变得模糊不可分辨,被围困,那剑客剑锋凌厉,十指染血。

涔涔血迹擦过指背,然而他似乎很快活。

天地间,白的是雪,红的是血。

醒来时候,外头似乎落了一层更深的雪。

马车行驶着,车厢外,雪被揉碎了,像谁家顽劣的稚童撒下的一把糖霜。

我不知倚在谁的肩头,肩胛亦是一片温意。

风将车上的锦帘撩开一个边儿,雪花飘进来,甜的。

十堰画廊。

晏良时手里拿着一柄桃花扇,见我醒了,笑着说这是故人相赠。

他远山眉间,分明是一点嫉色。

我有些想哭,眼角却有些涩,可能是泪流多了,此刻反倒哭不出来。

我握着那柄扇子,桃花扇上绘制着一个马上美人,那样恣意潇洒。

这不是晏良时的手笔,那样浓烈的、直白的颜色,当属于另一个人。

「他并非郴国之人,少年游历诸国……骨吙山,是最后的埋骨之地。」

晏良时叹了口气儿。

我不肯深问,他也不再提及。

晏良时这个人一向如此,有着恰到好处的温柔。

良久,我沉默着,甚至一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至少如今,战事已歇。

耳侧,晏良时轻声地唤我,到地方了。

他扶我下马车。

眼前的每一帧,都是极美的景致。

风撩过他衣袍的一角,雪落了满地,我们已经置身于十堰画廊。

我心里有些酸涩,视线落在那些壁画之上,状似不经意道:「世人说,这十堰画廊,当是有情人同游。」

晏良时瞬时明了我的意思,莞尔:「夫人爱财,聘礼当以千金相酬。」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夫人。

「千金?」我有些哽咽,笑着看他,「不够。」

风雪里是极为漂亮的一张脸。

晏良时低头,冲我笑:「那便以身相许,以命同依。」

人家烟火袅袅中,似乎有人搭了戏台子,果脯在小二兜布里换了一茬又一茬。

我的心里,终究有些怅然。

或许,这河山妙景,要有人同赏,才会变得有滋味……

幸而,良人在侧。

(正文完)

【番外】

「崔玉笑,你这扇子好漂亮,送我行不行?」

烟火缥缈中,有一红衣少女缓缓地走来,仰头看着树上把玩着扇子的男子。

他枕着左臂,唇角微翘:「桃花扇,向来是赠美人的,你又算哪门子的美人?」

少女撇撇嘴:「不给算了,美人又如何?我要做便做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第一次遇见他时候,他重伤在身,少女不过是喂他了一碗薄粥,便被视为他的救命恩人。

她在别院养病,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才知道他是一名剑客,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崔玉笑。

明明自小养在深闺,她却偏对江湖中血雨腥风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便总缠着他讲。

后来,家里为她订了一门亲事。

她同剑客告别:「我要嫁人了。」

他真心地祝愿她,百年好合。可她听着祝福的话,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出嫁前一夜,看着墨蓝色攀爬了整个夜,少女忽然很恐慌,要将此生交付给一个不曾相识的人,多可怖?

她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跑掉,逃离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桎梏,逃得越远越好。

那念头草一样疯长。

荆棘丛生,她甚至不小心弄丢了一只绣鞋。

月色下,少女仰着头,头一次乞求剑客:「你带我走吧。」

「他……不好吗?」崔玉笑看着挂着泪痕的少女。

少女不说话,只是哭。

哭得梨花带雨,总能惹人心疼吧?

剑客问她缘由。

她撒了一个谎,说那人早已经有了外室,却说自己不曾娶妻,此生只会求娶她一人。

那时候,年轻的剑客想,她救了他,合该报偿的。

后来事态变得无可挽回。

剑客少年成名,本就在江湖上鲜有敌手,骄傲得不像话,提剑去寻那人。

崔玉笑砍伤了她那准夫君的胳膊,男人只得跪地乞饶。

看着右臂血流如注的男人,少女那时候才知道慌。

动静闹大了,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的笑话。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自己有多在乎那些不相干人的目光,有多在意父母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举动而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当着所有的人面,少女与剑客断绝关系,发誓永生不与其相见。

她根本不可能摒弃世俗的眼光,与剑客离开,她做不到。

不久,县里传来消息,她的夫君薛乐礼高中状元,那件跪地摇尾乞怜的事便成了薛乐礼的心头病。

下了牢狱的崔玉笑在薛乐礼的授意下,被人废了武功。

后来,恰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剑客出狱。

自此他再不能动用内力,剑在他手上,也成了一件累赘。

崔玉笑将剑卖了,换了两壶酒,痛饮过后,曾经醉心于剑术的人忽然间生活也没有了方向。

那时候,他尚且还不明白自己后不后悔去做那件事,曾经那样的悸动算不算人们口中的情。

想不明白,便不去想。

后来在流花阁,他如同行尸走肉,醉生梦死,浑浑噩噩,重复着一日又一日。

为了他的皮相,多少人慕名而来、千金一掷,似乎得他青睐,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

他根本无所谓,高兴了便笑,不高兴,便让来者滚。

他活成了曾经自己最唾弃的模样。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俗气而又热烈的女人。

怕死、爱财。

她似乎是渡城里活得最真实的一个人。

不像这渡城的任何一个人,做一些出格的事,还要蒙上一层附庸风雅的遮羞布。

她好像很欣赏他的脸,就差把自己就是垂涎美色宣之于口。

她也喜欢他笑,一掷千金,就要他笑。

那时候,听到那样离谱的要求,就差把「滚」字说出口。

鬼知道,他却依了她的话,笑给她看。

不用刻意地打听,流花阁本身就是各类消息的聚集之地。

这个女人的名声也的确如他所想,不怎么不好听,江虞,城主夫君尸骨未寒,便出来寻欢作乐的寡妇。

过了几日,崔玉笑才知道,她有多离经叛道。

当着满城人的面,将天下第一谋士比作后院伶人。

那场街巷之内刺杀,崔玉笑忽然起了玩弄的心思,暗巷中,他扯住了她,想将她拖下水。

临了,忽然又懊悔了,于是叫她「滚」。

她似乎一向是顶爱财怕死的,他似乎也没想过,她会折回来,将所有的钱财给了那两名杀手。

得救后,他表现得很无谓,如今的崔玉笑,早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滴水之恩便以涌泉相报的人。

人怎么可能将自己再陷入同样逼仄的境地?

他不会重蹈覆辙。

但是他猜错了,她并不指望他回报什么,更像是在路边随手救了一只阿猫阿狗。

后来,听了她和郴国上将军的对话,才意识到她如今的处境有多糟糕。

那时候,或许她以为自己要以此威胁她什么。

他本来想随口说一个条件,却不知道为何,面对她的疑惑,鬼使神差地说自己「忽然就想从良了。」

面前的女人呢忽然变得有些担忧,甚至用所谓的闲言来堵他的口,然后撒了一个十日为期的谎。

可惜,她不知道,这样的谎言,他一眼便看穿了。

像她那样行事大胆、不拘一格的人,喜欢便是喜欢,当即便可以做到。

什么把时日往后推,便是逃避无疑。

崔玉笑看着她的背影,坦诚道:「只要能常伴夫人左右,不要身份,我亦甘之如饴。」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说那句话时候,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后来在火刑架上,遭到所有人唾弃的她,明明那么怕死的她,却固执地一言不发,眼里没有丝毫畏惧。

他猜想,她在证实一件事。

她从来不是甘愿一腔真情空付的人,她要对等的爱意,她要证明自己值得。

后来那个人也如她所愿地回来了。

晏良时与她决裂前,安排了人来寻他,希望他可以带她走得越远越好。

那个时候,他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谋士,不足够了解她,至少不及他。

她不会丢弃自己在意的人,即便是走,也定是因为前面有更值得她去做的事情。

马背上,他为她唱了一支歌。

是曾经在经历那些生死血腥中,他最喜欢的一支歌,想让她紧绷的心稍稍轻松一些。

这些日子以来,他半真半假地唤她「夫人」,仿佛这样,自己与俗世也能多一些联结。

她想要做的事情,他便助她做到。

如果曾经遇到的那个人,还尚且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意,是否只是为图报偿。

那么如今,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意。

他问她想要实现的愿景。

她说,等尘埃落定,便想要看一看南山的烟雨清溪,听几出折子戏,还要配上一壶茶梅酒。

她说,心若逍遥,去哪里都是恣意的。

后来他随她投了郴国军队,想方设法地打听到了她要做的事。

其实,至今他都不明白她要的东西有什么用,或许……是和那个人有关的。

无关紧要。

——他替她取来便是。

箭矢贯穿身体时候,他好像看到了被称之为有情人应同赏的「十堰画廊」。

意识涣散之际,大沥的人打过来了。

他拼着气力,将他珍藏在怀的桃花扇交托给了那个人,连同不曾诉诸于口的情意。

……

那年,渡城有个崔姓的剑客,箭矢穿心而死。

梦回。

少年在孤舟上等一匹马,接他心上的姑娘去烟城的南山看云雾。

人家烟火袅袅中,搭了戏台子,果脯在兜布里换了一茬又一茬。

他手里的桃花扇兜兜转转,也赠给了心上人。

有一句话,他还没来得及讲,他想告诉心上的姑娘:饮酒伤身的,往后……少喝些。

你醒来的时候,南山的云雾揉碎了。

既然今生有人陪你看了,便许我来生,可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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