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小僧,男,24 岁,河南信阳人,现在在武汉从事互联网行业,做美术。
我从来不信鬼压床。我是说,我信这个身体现象,但我不信那跟「鬼」有关系。理由有很多,只说一种吧——我每次遭遇鬼压床看到的情景都太过恐怖,不是自己的亲爸亲妈突然变成了鬼,就是有个鬼张着血盆大嘴来吃我,就跟劣质的恐怖片一样,为了吓人用力过猛,反而一下就让人识破那是假的。
对,那是假的。
那么,哪种情况会让我有点相信呢?比如我奶去世后,有一次我去她生活过的那套房子住过几个晚上,真的感觉到了她的存在。那时候我才 18 岁,也是她去世的第二年,当时我爷已经搬到我家跟我爸妈一起生活了,他和我奶的那套房子要卖掉,但当时还在网上挂着,那房子不大,大概有 60 平左右,离我家也只有半站路,那天我姨妈带着我的双胞胎表姐从外地来串门,我家住不下,我就去了我爷我奶那套房子。屋里基本没什么东西了,但是床还在,被褥也在,还有一台很旧的电视机,落满了灰。
我躺在床上玩了一会儿 iPad,突然就困了,平时我都是凌晨两三点才睡的,那时候刚刚 10 点多,我使劲抬着眼皮又玩了一会儿,终于挺不住睡了过去。差不多零点过后,我在睡梦中听见了一个声音,好像有人吹喇叭:「呜哇呜哇!」我小时候是我奶带大的,她用竹子给我做过一种喇叭,我不记得具体的制作过程了,反正成品就像个水烟筒,声音很响亮。我在睡梦中听到的正是那个声音,它就在我耳边「呜哇呜哇」地响着,好像在逗我开心一样。我一下就睁开了眼睛,那声音果然存在,只不过变成了婴儿的哭声,弱弱的,好像是楼上。我们经常会这样,睡着之后,现实中的某种声音钻进耳朵,结果被编排成梦里的另一种东西。我迷迷瞪瞪又睡过去了,那喇叭再次对着我的耳朵响起来:「呜哇呜哇!」我仿佛看见了奶奶那张慈祥的脸,她一边吹一边对我笑。我再次睁开眼睛,又听到楼上的小孩儿在哭……就这样,我一夜都没睡好,只要刚刚接近梦乡就会听到喇叭声,等我彻底清醒之后,那声音就会变成婴儿夜啼。
天亮后,我下楼的时候遇到了刘奶奶晨练回来,她就住在我奶家对门,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我打小就认识她,我跟她打过招呼之后,问她这楼里是不是有个刚出生的小孩儿,刘奶奶说没有啊。她比物业还了解这栋楼,她说没有那肯定就没有。我说昨天夜里我听见有个小孩儿一直在哭,刘奶奶说,那可能是谁家来亲戚了吧。
下午,我姨妈带着两个表姐离开了我家,但这天晚上我还是去我奶家住了,结果再次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我一夜都没睡好。
早上,我起床后脑袋昏沉沉的,但我没有离开,我坐在客厅里,点了三餐的外卖,听了一整天楼里的声音。很奇怪,除了走动、说话和搬东西的声音,我并没有听到小孩儿的哭声。一个小孩儿不可能白天一直睡觉,只在夜里哭啊。
这天夜里我再次睡在了奶奶家,刚刚睡着,那个喇叭声就会响起来,我已经有点习惯了,不再强行赶走睡意,就那么半梦半醒地听着,仿佛又跟奶奶在一起了。
我相信奶奶真的回来了,她整晚守着我,天亮才离开。
我为什么就相信了呢?因为她的呈现方式很含蓄,我认为,奶奶现在很可能变成了一团我们看不见的物质,其中包含着对我的牵挂,无比强烈,渗透到我的脑海中,于是就形成了上述的奇特反应。
回到正题上,反正我不信鬼压床。
我小时候遇到过几次,一般都发生在白天,眼看着有个老太太朝自己走过来,身体却不能动弹,那真叫吓人。长大后我基本没再遇到过。科学的解释是小孩儿的大脑没发育好所以才会鬼压床,我也信了。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我 2020 年初来到武汉之后,又跟她邂逅了。
是的,不是它,是她。
我是租的房子,位置在江岸百步亭,挺旧的小区,三楼,二居室。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次是个周末,那时候我刚刚进入一家网站,还在试用期,当时我正躺在沙发上阅读公司的一些企业文化资料,太枯燥了,看着看着就迷瞪了,不过我睡得很不舒服,很快就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了,好像有人在厨房里忙着什么,我听到了碗筷的碰撞声和冲水声。这是谁啊?咋进来的?我想坐起来去看看,身体却动不了,脑袋就像通电了一样嗡嗡作响。很快这个人就出来了,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脸挺大的,她穿着深红色的绣花袄,上面有黑色和绿色的图案,看上去有一种很丧气的感觉,下面是一条黑裤子,她只是瞄了我一眼,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走向了卧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忌讳,我最不愿意有人闯进我睡觉的地方,我想吼一声,却发不出声。不知道她在卧室做什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会儿她再次走出来,这次她站在了客厅里,离我不到三米远,她微微弯下腰,开始认真地端详我,好像在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还在挣扎中,怎么都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最后我干脆妥协了,不动了,就那么跟她对视着,她盯着我足足看了有一分钟,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走向了阳台,那个阳台是封闭的,堆着很多杂物,我的脑袋转不过去,看不到她去干什么了,但从此她再也没回来,好像就在那个阳台上消失了。
此时的我已经满头大汗,我用尽全身力气想把手攥成拳头,试了很多次之后,终于醒过来。
妈的,竟然鬼压床了。
我坐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阳台,只看到了杂物,那都是房东的东西,几乎没有能站人的空间。接着我坐在沙发上,久久都回不过神。后来,我使劲晃了晃麻酥酥的脑袋,去卫生间用凉水撸了几把脸,这才逐渐恢复正常。
我不是那种疑神疑鬼的人,包括我画画的风格都是很明朗的。我还喜欢美食,而且喜欢做美食,我几乎每个月都会邀请公司的同事来我家品尝我做的食物。
以上说的是我第一次遇到鬼压床,这是生活中的偶然现象,没什么问题,但很快我又见到了她。是的,没换人。
那天也是个周末,我自己做的午饭,吃完之后就困了,当时我手机的电量还有 60% 左右,反正暂时也不用它,我就把它充上电了,然后躺在沙发上,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需要说明一下,我不是每次睡沙发都会遇到她,但这次她又来了。我睡着之后,又听到厨房里有声音,很快她就出来了,她还是穿着那件深红色的绣花袄,黑裤子……
她好像并不在意我有没有看到她,只是瞟了我一下,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走向了卧室,我还是动不了也发不出声。过了会儿她走出来,停在三米远的地方认真地端详了我一会儿,接着她慢慢朝我走了过来,当时我快被吓疯了,在心里喊着:你干啥你干啥你干啥!她来到了我面前,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我的举动,而是像个爱操心的老妈一样,把我的手机轻轻拔下来放在了茶几上,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走向了阳台……
我就跟个植物人似的,拼命使劲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从梦中的沙发上回到了现实的沙发上,「呼」一下坐起来转头朝阳台看去,那些杂物静静地堆积着,不见任何人影。
我的脑袋还是麻麻的,我使劲搓了几下头发,开始琢磨,为什么我两次鬼压床见到的都是同一个人?
后来我问过一个老乡,他说的蛮有道理——我第一次梦到她的时候,太害怕了,在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又梦到了她。
我开始追忆这个妇女的长相,一般说来,如果我们梦到了不认识的人,他的面容应该是模糊的,更像大脑里装着的一篇故事,故事说:有人敲门,你打开,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你看故事的时候,大脑里不可能浮现出这个男子的五官,他只会是一个黑糊糊的轮廓。
但这个妇女的样子却非常清晰,我觉得她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比如我在菜市场见过的某个小贩,想到这儿我更害怕了,一个真实的人怎么可能跑进我家里来呢?噢,我大脑短路了,我不是真的看到了她,我是梦到了她。
正当我站起来要出去的时候,突然盯住我的手机僵住了——它没有在充电,而是端端正正地摆在茶几上,我又看了看充电器,它插在墙壁的插座上,电线静静地垂着。我一下就懵了,下意识地冲到阳台看了看,没人啊,我反倒被自己这个搜查的举动吓到了。
接着我拿起手机就跑了出去。
下午我要带一个老乡去看房子,但时间还早,我走出小区之后漫无目的地转悠,一边走一边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我午睡之前并没有给手机充电?不对啊,我清楚地记着,那个插座很紧,我费了挺大的劲儿才把插头塞进去,还冒出了火花。那会不会是我睡着睡着梦游了,又爬起来把它拔下来了?
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这个妇女来过我家。
难道她是入室盗窃的小偷?不可能,这是三楼,她那身体不可能顺着水管爬上来再爬下去;难道她是上一任租户,在房子里藏了什么机密的东西,偷偷溜进来要拿走它?也不像,她都快当奶奶了,怎么可能还租房子?她这个年龄肯定自己有房子,或者跟儿女住在一起啊。
实在想不明白,我就打定了一个主意,下次在沙发上睡着之前,我要用手机录像,看看能不能拍到这个人。
下午我跟我老乡看房子的时候,我对他讲了这件事,他是做游戏的,但他父亲却是个老中医,他针对我的「睡眠障碍」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什么心脾两虚,情志内伤,禀赋不足……他见我没什么兴趣听他的「诊断」,索性跟我胡搞起来:「那个女人可能喜欢小鲜肉,专门去你家看你的。」
我说:「你别胡扯,我正上火呢。」
他这才严肃起来:「除了房东别人也进不去你那房子啊。」
我说:「我那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
他说:「那也可能是他老婆。」
这句话倒让我抓住了一点线索。
我从未在单位说过这件事。我就职的公司是一个心理咨询类网站,虽然我只是负责美术部分,但还是不想让大家觉得我神叨,我可不想从他们的同事变成他们的「客户」,尤其我刚来五个月,还在试用期,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正式聘用,那就亏大了。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的中午我都会把手机立在旁边,然后躺在沙发上,开始实施我的捕捉「guest」或者叫「ghost」行动。
可能是因为手机处于录制状态中,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总担忧内存要满了,怎么都睡不着了。
有一次我没有录视频,结果我就像一堆拆掉了发条的钟表,一下就瘫在沙发上睡过去了。但那次并没有发生鬼压床。
我再次看到她是在四个月后,那天中午我又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厨房里有人在做饭,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这是鬼压床了,就使劲闭上了眼睛,当然了,我可能一直处于闭着眼睛睡觉的状态,那我就是在梦里闭上了眼睛,反正我看不到她了,只听见一双脚「刷刷刷刷」地走来走去,过了会儿,这个人停在了客厅里,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果然又看到了她!当时已经很热了,她竟然没有换衣服,还穿着那件深红色的绣花袄,黑裤子,她站在三米远的地方端详了我一会儿,接着就朝我慢慢走了过来……不要怪我一遍遍地重复她的举动,她就是这么一次次吓我的,她来到我面前,弯下腰,凑近我的脸开始观察我,接着,她伸出食指做了一些古怪的动作,但从始至终都没有碰到我的皮肤——首先,她在我脑袋四周画了个圆圈,又在我眼眶上朝两侧扫了扫,好像在给我画眉毛,又在我的眼睛上点了点,好像在「画龙点睛」,又沿着我的鼻梁朝下滑去,在我的嘴唇部位横着画了两下,好像在给我涂口红,最后她终于直起腰来,蹑手蹑脚地走向了阳台……
我使劲扭啊扭,终于「腾」一下坐了起来,我左右看了看,茶几上是我吃剩的辣鸡饭、可乐瓶子和纸巾,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我摸了摸麻酥酥的脑袋,竟然没什么触感,我看了看我刚才枕着的沙发扶手,忽然明白了一个惊天的小秘密——我的脖子被压得血流不畅,导致缺氧,把脑袋睡麻了,所以才发生了鬼压床!可是为什么我总把脑袋睡麻呢?可能是我头部的某些血管本身就有堵塞的情况……
在破解了鬼压床的奥秘之后,我非常兴奋,马上给那个做游戏的老乡打了个电话,约他下午见一面,然后就出去了。
我很后悔当时我没有去厨房看看。
见到那个老乡之后,我急切地对他讲了我的「发现」,他琢磨了一下,然后说,嗯……也有点道理。
分开的时候,那个老乡给我拿了一些百合,让我煮了喝,说可以安神。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我还是决定把百合煮了,当我跨进厨房后,一下就呆住了——那个场景不知道你们害不害怕,反正它戳中了我的恐惧神经——不知道是谁把我的盘子和碗都搬到了橱柜的台面上,歪歪扭扭地摞起来,足有三尺高,从下往上依次是大盘子中盘子小盘子,然后是大碗中碗小碗,最上面是小吃碟,我相信只要稍微跺跺脚它们就会倒下来,摔成满地的碎片。
一个喜欢做美食的人绝不会让他的厨房变得邋遢,我清楚地记着中午我只煮了一碗面,吃完之后,我把碗筷洗干净,用厨房纸擦干,把筷子放进了筷笼,把碗放进了橱柜……
毫无疑问这是那个中年妇女干的,意识到这一点,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就涌上了头顶,她为什么要干这种古怪的事情?
我没有煮百合,我回到卧室躺了下来,目前我面临的已经不是安神的问题了,而是驱鬼的问题了。
我打开微信,开始查看房东的朋友圈,希望翻到他老婆的照片,但只看到了他和儿子、儿媳、小孙子的合影,还有他和女儿、女婿的合影,都是一些旅游照,其中有个景点竟然是我老家信阳的灵山寺……我一直翻到三年前,看完了他所有的朋友圈,都没看到他的老婆。
我怀疑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想到这儿,我全身一冷。
巧不巧,就在这时候房东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对房租提出了异议,我说我把全年房租都交给你了啊,还有什么问题吗?他却说我还需要再交一个月的。我有点方,问他为什么,他说今年是闰四月,两个四月。我当时也有点被他绕蒙了,但还是觉得不对劲,我住 12 个月,交了 12 个月的房租,没问题啊。后来我俩掰扯了半天,他终于不那么坚定了,说他再想想,然后就要挂断电话了,我赶紧说,李先生李先生!他说你还有什么事儿?
我只能撒谎,对他说,我特别喜欢这套房子,很感谢你们能把它租给我,我给你太太买了个小礼物,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方便,我送过去。其实我是在测试他老婆是不是真的去世了。房东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连连说不用不用。我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于是坚持说,礼物我已经买了,你们怎么都要收下这份心意。他这才说,他老婆在儿子家帮忙带孙子,最近一直不在家。他老婆还活着?这倒让我十分意外。我知道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很喜欢在家里挂照片,我要去他家里看看,于是又对他说,没关系,我把礼物送过去,日后你转交给你太太就好了。他这才说,那你明天上午来吧,谢谢谢谢。
挂了电话,我的心依然慌慌的,那堆盘子、碗和小吃碟还摞在厨房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有一种上供的味道。我想把它们装进橱柜,但是刚刚走到客厅就紧张起来,又退回来了。不管了,而且我最近也不会再用那个厨房的。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在想,如果那个妇女真是房东的老婆,她为什么每次都碰巧在我鬼压床的时候进来呢?想着想着我好像有答案了,她应该掌握着一门黑暗的技术,她趁我睡熟之后溜进来,悄悄按住我的某些穴位,导致我大脑不供血,然后就发生了鬼压床……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把我吓跑,扣留我的租金,再把房子租给下一个人?
太幼稚了吧?
夜深了,房子里特别安静,我真担心厨房那摞餐具半夜会摔下来吓到我,但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家的时候特意去厨房看了一眼,它们像一群杂技演员似的,依然摆着那个高难度的造型,好像都努力憋着气,颤巍巍地硬撑着。
我跟公司请了假,然后先去了商场,当时商场还没开门,我一边等一边给我那个老乡打了个电话,跟他讲了我遇到的事情,我问他,给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应该买什么样的礼物?他根本不理会我的「诉求」,反复追问那些餐具的细节,还很福尔摩斯地帮我破起案来,最后甚至扯出了田螺姑娘,我没心情跟他闲扯,直接打断了他,问,你到底能不能帮上忙?他这才说,他每次回家也不知道给他妈买什么东西……
我又给我的前女友打了个电话,她也是学美术的,但一直没离开老家,我让她给个建议,还是她靠谱,她说不管一个女人多大年龄,你给她买化妆品都没毛病,就算她平时不用,或者你买的那款化妆品根本不适合她,她也会很开心。
那天我果然买了一套国产化妆品,然后去了房东家。
好在离得不远,我打车 10 分钟就到了。那也是个老小区,他家住一楼,有个小花园。
我轻轻敲了敲门,房东出来了,他看了一眼我拎的袋子,赶紧热情地把我请进了门。我进屋之后坐在沙发上,偷偷地四下看了看,果然在电视机旁边看到了一个立式的小相框,却是房东跟一群同龄男子的合照,那些人应该是他的老战友或者老同学。
房东给我泡了茶,然后跟我聊起了他的房子,他说不管有什么问题都要随时跟他说,他马上就会过去解决,等等。我没心思聊房子,一直在考虑如何才能看到他老婆的照片,好像怎么说都别扭,过了好半天,双方已经没什么可聊的了,就那么干坐着,我突然灵机一动,对他说,其实我这次来有件事要跟你核实,他马上问我什么事儿,我说,昨天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去了我租的那个房子,她说她是你太太,又提起了闰四月的问题,让我补交一个月的房钱,我没给她,而且我怀疑她是个骗子,所以今天特意过来看看阿姨的照片,确定一下真假。房东马上说,我老婆从来不管房租的事儿,不可能是她。我说你还是让我看看照片吧,如果真的不是阿姨,那下次她再去我就要报警了。房东这才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翻起来。我紧紧盯着他,心跳开始加速。
过了会儿他终于找到了,打开举给了我。我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个女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根本就不是我在梦魇中见到的那个妇女!这个结果并没有让我放松,反而更紧张了。房东问我,是她吗?我赶紧说,不是不是。房东说,那你现在就应该报警啊!我说,算了算了,如果她下次再去的话,我会当场揪住她,直接交给警察。房东想了想说,那也行。
聊到这儿,我真的该走了。
但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房东的老婆比他小那么多呢?就含蓄地问了一句,你跟阿姨结婚多少年了?房东说三年了,我们是二婚。我的心猛地蹦了一下,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脱口而出:去我家要房租的那个女的会不会是你前妻啊?
他马上摇起了脑袋,说,她六年前就去世了。
我的脑筋一蹦,忽然感觉自己接近谜底了——我租的那套房子应该是房东和他前妻一起打拼买下的,他们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从年轻到年老,甚至这个前妻就是在那个房子里去世的,她时常回来,当她看到我之后十分困惑,于是一次次地端详我,这个陌生人是谁啊?他为什么躺在我家的沙发上?
我当时就下决心要重新租房子了。
但我还是想进一步确定一下,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怎么说才能合情合理地看到房东亡妻的照片了,就对他说,那我没什么事了,你忙吧,然后站起来就要走。房东也站了起来,说,谢谢你给阿姨买的东西啊。我朝他笑了笑,然后慢慢来到了门口,突然把心一横,回过身对他说,李先生,昨天有个邻居告诉我,你前妻是在我那套房子的阳台跳下去自杀的,有这事儿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竟然卡住了。
我看着他的表情,魂儿都要飞了,就好像你在大街上随便拽住了一个人,然后信口编了个名字,说:你叫赵吉鹏吧?对方马上瞪大了眼睛,反问你:你是咋知道的!
房东终于支支吾吾地说,小王,实在对不起啊,其实她当时只是摔成了重伤,后来去医院还活了两天,然后才走的,我就没跟你说那么多……
他承认了,他竟然承认了!
我的生理上正在产生一种奇异的反应——发冷,但不是全身都冷,而是一块块的,后脑勺,前脖颈,左胸,右肋,两个膝盖……我好像病了。
他的房子有人自杀,租给我的时候却没有告知我,我是可以起诉他的。他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一直怯怯地跟我道歉,说他前妻是个多好多好的人,就算真的有灵魂存在,她也不会闹腾的,还说在我之前那房子已经先后住过几任租户了,每个人都平平安安的,就算那房子有煞气,也早被冲淡了……
我冷不丁对他说,你能给我看看她的照片吗?
他呈现出了不解的表情,不过马上说,没问题没问题。说完就反身去了一个房间。 我终于要在非睡眠状态下见到这个梦中的妇女了,此时我身体的那些发冷部位已经全部下移到了两条腿上,微微地哆嗦着。
房东走出来,把一张老旧的七寸照片递给了我,
上面是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还有俩孩子,我一下就盯住了那个妈妈,令我惊异的是——她并不是我在鬼压床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妇女!
肖像是我的专业,我对于人的脸型最敏感,这个女人是个刀条脸,而出现在我租住处的那个女人则是个大方脸,而且她们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都不一样,简直是南辕北辙。
我把照片还给房东,对他说,没关系,我们把合同终止就好了。他马上说好的好的,没问题。
我搬走之前去了一趟物业公司,调看了监控录像,时间是我最后一次鬼压床的那天中午,地点是我楼下的单元门,邻居们出出进进,我始终没看到那个穿着绣花袄的妇女。
她到底是谁?估计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厨房的餐具都是我自个买的,但是我搬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它们,那些盘子、碗和小吃碟依然摞在厨房里。也是奇了,它们一直没有倒下来。
本来我上班挺远的,这次我一步到位,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也是两居室,面积却大了四分之一。但我觉得我并没有躲开那个噩梦——只要该事件没有破解,那么整个世界都是个噩梦,能跑到哪里去。
想弄清她是谁,或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她出现的时候拍下一张照片,然后我可以拿着这张照片去公安部门查她的根底,她三番五次闯进我的租住处,当然够立案的。然而,我不可能把手机带到梦里去。
我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好好工作了。2021 年年初,我终于跟公司正式签了聘用合同,整个状态放松多了,偶尔还会画点画。
这天晚上,我坐在书房里,铺上了画纸,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我对她的长相记得一清二楚,为什么不把她画出来呢?刚刚有了这个想法,我马上就行动了,先在纸上用铅笔勾出轮廓,然后一点点上色……一直忙活到凌晨三点多才收工,最后,我看着纸上的这个妇女,嗯,挺满意的,相似度至少达到了 85%。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感觉右侧耳根处好像有人在喘气儿,猛地转头一看,那个穿绣花袄的妇女就站在我的旁边!我根本没有喊出来,一瞬间就陷入了鬼压床的状态,身体就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就那么木木地看着她,一动都动不了。她的两只手拄在膝盖上,正朝前探着脑袋端详那张画,好像在说,画得真像啊!终于,她把那张画从画架上取下来,还拎在半空中轻轻吹了吹,然后很开心地拿着它走出去了。
我使劲挣啊挣,终于醒了过来,眼前是空白的画板。
至此,事实好像是这样的——我在书房睡着了,然后发生了鬼压床,在梦中,我把她画出来了,接着她突然出现,把那张画拿走了……
谁都别蒙我,我百分之百地确定刚才我画了她,否则,我为什么会在画板前坐到凌晨三点多?还有,调色板里的颜料是怎么回事?那几支五颜六色的画笔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过去租的那套房子和现在这套房子相距至少五公里,中间还隔着一个古德寺,她怎么可能找上门来?
……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画她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偶尔在网上找到了一个人气很旺的「鬼压床」论坛,我进去看了看,几乎没人讲述发生鬼压床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更多都是这样的帖子:《遇到鬼压床预示着什么?是福还是祸?》、《鬼压床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呼吸,如果醒不过来会死吗?》、《哪位大佬有破解鬼压床的方法?》,甚至还有治疗这种「睡眠瘫痪」的药物广告……
我在里面转悠了几天,最后加入了一个微信群,叫什么「断线木偶 78 号仓库」,我进去之后发现,这里不仅仅谈论鬼压床,还有噩梦缠身的,失眠的,梦游的……反正都跟睡眠有关。
这一天,我把三个有过鬼压床经历的人拉进了一个小群。我不知道他们是哪里人,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多大年龄,甚至不知道他们真实的性别。我问他们,你们鬼压床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第一个人的回答就把我吓了一跳,他说他总看见一个老太太,她每次都朝着他的书包上吹气。
他应该是个少年,在这种年龄的人看来,五十多岁就是老太太了。
第二个人说,她看到的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这个妇女每次出现都会坐在她的化妆台前,拿着她的海绵扑一下下在脸上抹……
很明显,她是个年轻女子。
第三个人说,他看到的也是个女的,差不多五十多岁吧,她总是轻手轻脚地走到他家的婴儿车前,俯下身子一下下抚摸他儿子的脸,那样子很像个人贩子,他又急又怕,很想冲过去揍她一顿,身体却动不了……
这应该是个刚当爸爸的人。
我又问他们,你们见到的那个女的穿什么衣服?
那个爸爸先回答的,他说他记不清了。那个少年说,好像是一件红衣服。那个年轻女子十分肯定,她说,就是那种唐装棉袄。
看着他们的回复,我感觉自己好像在飞升,身体越来越轻。
最后他们问我了:你每次鬼压床看到的是什么呢?
我说:一个老头,精瘦精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