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庶妹是个绿茶婊。
为了探探她如今功力到了何种程度,我塞了个不得了的丫鬟莲儿去她院中。
当白莲花遇上绿茶婊,端看谁主沉浮。
庶妹院子里乱得很,有精打细算的钱姨娘,满脑子黄色废料的三少爷,再加一个每天都在爬床路上的丫鬟瑶儿,四个人凑一桌叶子戏都鸡飞狗跳得要死。
当第五个人要来玩叶子戏时,不会有一个人容许自己出局。
但不到十日,莲儿便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地跟我总结经验,大体听下来就是,白莲花那套在我庶妹面前行不通,因为她已经究极进化了。
我十岁的庶妹叶纾,是绿茶婊&白莲花的综合体,正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道路上大胆前进。
2
我很惆怅,深深的。
我是穿书来的,不是大女主,也不是炮灰女配,而是分故事里的女主。
人设大概是那种真•圣母白莲花,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嘴巴不干解释误会的活,靠满大街都是但我有就很特别的天真善良,最后收割了爱情的类型。
在这个分故事里我是叶家嫡女的身份,所以配给我的女二自然就是标配的绿茶婊,是靠着柔弱不能自理疯狂使绊子的庶女。
圣母光环是能普照世人的,所以我感化了大批的人,包括我的绿茶婊庶妹。
她最后看透了一切,选择常伴青灯古佛。
距离主角团来叶家调查事件,也就是分故事上线还有八年。
闲着无聊,我就想跟书中我的一生之敌,庶妹叶纾斗智斗勇玩玩。
莲儿首战失败后,我决定以身饲虎。
我算好了时间,钱姨娘去夫人面前点头哈腰去了,三少爷去跟小厮们赌钱去了,瑶儿被我的莲儿约去再战叶子戏了。
我可以单独会会叶纾。
但我到的时候院门竟然紧闭着。
按理说叶纾这个时候应该在伤春悲秋地读书才对,我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往屋子里走。
我听到了衣衫被撕裂的声音,还有被捂住嘴的呜咽,直至最后的妥协。
我踹开门。
老管家像个肥虫一样趴在叶纾身上,软塌塌的样子和狰狞的脸截然不同。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身下只剩下一件肚兜,肩头被咬出血的叶纾。
裤子还在,我一口气吸上来了。
老管家并不怕我,只是拘着礼慢吞吞爬下床给我跪下行了礼。
叶纾则是像个发狠的小兽似的盯着我。
我抄起手边的凳子就朝老管家身上砸去。
还不太敢直接朝他头上招呼,书里面他跟了叶老爷二十多年,在府上就是个小二把手。
可能是我平日里圣母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老管家震惊之下敢怒不敢言,又用神情告诉我他一定会去告状。
看了眼同样震惊的叶纾,我果断栽倒装晕。
3
我在祠堂里已经跪了两个时辰,大冬天的还挺冷。
叶家老爷叶约仲,在我假装醒转后的话至今记忆犹新:
「为了个庶女,你堂堂大家闺秀,竟然做出此等不讲礼数的事。你这样行迹乖张,我以后要怎么与你说亲,你去祠堂给我好好想想!」
真的,以后叶纾反将叶家一军,有你叶约仲一份功劳。
我只知道小说中叶纾心理变态,但她和老管家那层内情我是全然不知。
她只有十岁啊。
祠堂四面都是高墙,唯一窗户的也关得死死的,但依旧生冷生冷的。
忽得有人打开了窗户,给我扔进来一床被子。
一个枕头。
一个水囊。
几个馅饼。
一趟一趟地扔,我应接不暇,被馅饼砸了脑袋好几次。
干脆起身走到窗户那儿,跳起来要一探究竟。
窗户起得高了些,谁让现在的我也就只有十二岁呢。
巧了。
窗户那头的人也正好跳起来要扔下一波东西。
于是我与叶纾在同时跳起来的那一刻,大眼瞪小眼。
4
我初到这个世界时,叶纾还是襁褓中粉嫩的婴孩。
我与她的初见,也是这样的大眼瞪小眼。
钱姨娘希望第二胎仍旧是个儿子,便听了婆子的话,挺着个大肚子非要溜出叶府去深山老林里拜拜。
结果一去无踪迹,叶约仲花了大笔钱在山上好一通找,最后在山腰的猎洞中寻到了母女二人。
一大笔钱花了出去,找着个脑子明显不大正常的钱姨娘,和她的出生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爽的叶纾。
那天夜里,奶娘抱着我站在府门口,看着浩浩荡荡队伍前面,蔫着跟个小鸡崽子似的钱姨娘。
我迫不及待要看看她怀中我的宿敌,却望见小姑娘对我一瞪眼。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谢谢。」叶纾哼哼一声,轻若蚊蝇。
我真诚建议:「要不下次扔个护膝吧,我觉得那个比较重要。」
可后来我没有等到护膝,甚至再也没有见过叶纾。
问了莲儿才知道,叶约仲觉得叶纾与管家这事儿闹出来丢人,把叶纾赶到佛寺里去了,没他的命令不许回来。
钱姨娘倒没多大的情绪,照旧抠抠搜搜,我极度怀疑是不是少了一张嘴吃饭,她还挺开心的。
所有人都觉得事情过去了,可我知道,叶纾会回来的。
因为故事需要她。
十二岁这年,我莫名其妙跟我的一生之敌失去了联系。
也因我对管家下死手的那一击,叶约仲生怕把我养偏了,左思量右思量后,将我关上了绣楼,日日从「关关雎鸠」念到「出嫁从夫」。
我看着花窗下的一池荷花,忽然很想念叶纾。
她真的怪好看的,整个叶府都找不出比她更好看的姑娘,美丽到不像叶约仲那个假正经生出来的。
十六岁这年,我觉得日子过得很是无聊。
这年的上元节,莲儿兴冲冲跑上绣楼,一个幕篱扔到我怀里,说叶约仲大发慈悲,愿意让我出去逛逛。
「信他个鬼,肯定是说上好亲事了。」
「可是小姐,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我戴好幕篱,「因为啊,你家小姐我的姻缘,在两年后。」
叶奚十八岁这年遇见了主角团,和她的真命天子,也就是兖州知府沈砚。
即便是分故事的女主角,作者也要给她最玛丽苏的剧本。
5
上元节,多燃灯,走姻缘。
约见的商绅之子临窗而坐,睨眼瞧着下轿的我。
隔着幕篱,我都能看到他打量一件华美器物般的神情。
趁着跟来的小厮不注意,我捡了个石子就朝上头砸去。
完美的抛物线,完美的血渍汩汩而下。
我笑得前仰后俯,莲儿吓得肝胆俱碎。
几个小厮看架势要上来逮我,我嘻嘻笑着,嘴上也没停,在人群中疯狂大叫虚假信息:「着火啦,着火啦,快跑啊!」
人群永远是最好鼓动的,他们轰的一下炸开,在小厮们防备不及时,我提起裙子就跑。
我又攥了几枚石子在手中,思索着如果把花灯划破了,引起火灾的几率有多大。
我真的很想放一把大火,把这座兖州城烧了最好。
我似乎从未如此自由过。
野马什么样,我大概也就什么样了。
兖州灯火好像都被我甩在了身后,夜色里犹带旖旎香气,在檐角铃铛里过一阵,落在我鬓边。
香气中蓦然带出了血腥气。
叶约仲是靠制香起家的,家中人常沾衣带,久处这样的环境之下,我的嗅觉被训练地极好。
我停下步子,向着血腥味的来源而去。
灯火渐渐渐昏暗,我拨开灌木丛。
一身斑斓衣裙的姑娘背对着我,她身上有夺目又鲜妍的红,是人血。
而姑娘身下没了气息的尸体,还是个老熟人。
是老管家。
姑娘听到我的动静,淡定回首。
熟悉的容貌,却又比我记忆中凌厉了许多。
「叶纾?」
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我看着她眼中的漠然变为了然,最后是兴味,上下望了我一阵。
「姐姐。」
四年没见,叶纾的声音也不比我记忆中软糯了。
我的小绿茶,又相见了呐。
叶纾自然地擦拭去沾染在指腹上的鲜血,眼睫轻抬,唇角带笑,语气松松问我:「姐姐,你看见了什么?」
竟然不跟我叙旧,生气了。
我指着死不瞑目的老管家尸体,歪着脑袋扯了扯嘴角。
「我看见你杀了他后在笑。」
枝桠中很给力地传来了几声乌鸦叫。
6
叶纾不急不慢起身。
分开那年她只到我的下巴,但没想到,四年的时间竟然让她蹿得比我高了不止一个头。
叶纾来到我身边,似笑非笑地低头打量着我。
在无数久别重逢的戏码里,寒暄语是很重要的,这直接奠定了以后的相处基调。
我措辞了半天,抬起头诚恳问她:「你平日里在佛寺都吃什么?我也想长个。」
叶纾没有回答,而是向我伸出了手。
以前我看这双手,稚嫩而白皙,面对我时从来都是紧握着。
现而今这双手仍旧白皙,却生得骨节分明,轻易就可以把我的包住。
血腥味比这双手先靠近我。
我本能地向后一躲,叶纾见状手腕换了个方向,撕下了衣裙的一角。
「姐姐已经很高了,我这样望着你,正好。」
叶纾似乎比我看书时,比我当年的记忆中,都变得让人捉摸不透了起来。
我咽了咽口水,「刚才是我瞎说的,我什么都没看到,其实你也只是路过,是其他人杀了老管家对不对?」
叶纾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把手张开。」
「嗯?」
「照做。」
势单力薄之下,我唯有听话。
掌心摊开后,是被碎石蹭出的一片血渍。
叶纾握住我的手腕,不是想象中的冰凉,久违的暖意萦绕在我腕间。
她很自然地用布料为我包扎,最后的结系好后,我酝酿着要说些什么感谢的话才能让我的好庶妹放松警惕,抬头的一瞬,脖颈间一痛。
这该死的小绿茶要一掌劈晕我。
她嘴角笑意微淡:「这样的重逢,终究太过血腥。」
7
看我站得笔挺,丝毫没有倒下去的意思,小绿茶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乎有些怀疑人生。
要不是得垫脚,我很想照猫画虎给叶纾也来一下。
「我不怕血腥,你就别做把我劈晕等人来寻的打算了。」
我摸着还隐隐作痛的脑袋,蹲下打量昏迷的老管家——一身的酒味,后脑勺被利石砸中的伤口正汩汩流着血。
那块石头正静静躺在叶纾的锦鞋边,漫在草丛中的血迹似罂粟花般盛开在她脚下。
看来叶纾是在要了结老管家的关键一击时被狂奔且痴笑的我打断了。
我起身将叶纾一把拉过来。
她不该站在老管家的鲜血里,她要干干净净的,不能再跟这个老男人有任何关系。
叶纾被我扯的一踉跄,但还是乖乖在我身边站定,乖巧的就像小时候在人前一样。
空气中散着极好闻的一股幽香,似有若无,随着叶纾的靠近而愈发浓,「你要做什么,想去报官?」
这话儿听得好笑极了,我摇摇头,眼睛死死盯着因为气息尚存肚子还在起伏的老管家:
「报官没用,他会贿赂人。我只是在琢磨最后一击该怎么出手才最漂亮。」
当年叶纾被送走后,我只是在祠堂被罚跪几日。
真正让我被关绣楼的导火索是,我去官府报了案,要求惩治意欲侵害幼女的刁奴。
就算不是我的妹妹,她也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叶约仲不给她公正的话,就让律法给。
我信心满满书中的知府是青天大老爷沈砚。
直到叶约仲来把我押回去,连知府面都没见到的我才后知后觉,青天大老爷沈砚还没来上任。
家丑不可外扬,我却要扬的全城人都知道,自此便彻底失去自由。
细论下来,我跟书中原本的傻白甜叶奚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我已经能听到追来的脚步声,现下这个场景,实在不适合追忆往昔。
我贴心地建议叶纾:
「此处临近大湖,你又是拿石头砸的他,我们可以做出他醉酒后磕伤了头失足落水的样子。他当初被打断了一条腿,这么多年落下了病根,磕到脑袋也不奇怪。」
叶纾只迟疑三秒,便应上了我的动作,我们好一阵拖拽终于将老管家扔进了湖中。
坠湖声并不响亮,却狠狠叩在我心上,爽快极了。
叶纾被夜色笼罩着,轻飘飘的语气好似湖面荡开去的涟漪:
「姐姐方才说他被打断了一条腿,是什么意思?」
「当年事情出来后,他就被叶约……父亲断了一条腿,附带着没收了大半权利。」
我还记得那时老管家被在当众杖打后,叶约仲的那个眼神,冷漠至极,全无往日对其的和煦。
我躲在廊柱后,听着吱哇乱叫的求救声,和其余仆从牙关的颤颤。
叶约仲置若未闻,目光寸寸冷下去:
「仆人而已,竟敢以下犯上,挑战主人的权威。你今日敢侮辱庶女,明日是不是就敢侮辱庶女的姨娘了。」
本是受杖刑的老管家,当即便被断了一条腿。
「我那时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远在佛寺的你,但没人愿意帮我。后来我转念一想,他只是伤了,不是死了,终归不是什么好消息,不告诉你也好。」
看着平静下来的湖面,我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眼神与当年的叶约仲有几分相像:
「如今他死在我们两个人手上,真是畅快的不得了。」
「姐姐与儿时,似乎变得不同了。」叶纾语气松淡,让人听不出是褒是贬。
我踮起脚尖,甚感欣慰地拍了拍叶纾的肩膀:
「人总是会变的。正好,姐姐给你上回来的第一堂课,以后做事一定要狠,毕竟像我这样在此情此景下还做你同伙的人几乎绝迹了。「
「第二堂课,好人有好报。你心善,没有用劲劈我,所以今晚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你的去处我也不问,趁着寻我的人还没追来,快跑吧。」
「心、善。」叶纾重复着这两个字,半弯着腰,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也盼他死很久了。」
我清楚看到了叶纾眼中的我自己。
虽然从小到大,我与叶纾的交锋并不多,但她眸中的我,好歹存了几分真实:
「这么多年,除了莲儿,大家都说我当年做错了,只有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才能更坚定,我做的从来都是正确的事。」
人声越来越近,附带着一阵骂咧咧,青空之下犹见晃动的火把。
叶纾好像还要再看看我,但人声已经由远及近而来,她戴好被丢在一旁的幕篱,临别前望了我一眼。
我与叶纾的深入纠葛总是复杂又惊心动魄,一如此时她的眼神。
「小姐,小姐!」莲儿的哭腔碎在寂静夜色中,听得人心里惶惶。
他们就快要找来了,与我们只有几米的距离。
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想着不如给叶纾留一个好印象,于是对上她的目光,咧嘴一笑。
「笑得比哭还难看。」
叶纾扔下这么一句,顷刻便消失在夜色中。
你这个忘恩负义嘴还毒的小绿茶!
8
啪!
「知错了没有!」
我咬着牙没有接话,沥着盐水的木棒便又抽在我掌心的伤口上。
叶纾悉心为我包扎好的伤口,被叶约仲命人撕开又加深几寸。
主母在一旁低声啜泣,用口型一再示意我认错。
叶约仲站在祖宗牌位前,留给我宽大又冷然的背影。
「继续打。」
木棒便接连不断地落下来。
牙关隐有血腥味,我沁了一口鲜血入腹:「我不服!」
「打到她服。」
叶约仲将我关在祠堂饿了四天,每天只送三碗清水。
但同时他也默许了莲儿偷偷来给我送伤药。
第五天时,祠堂窄小的窗口传来轻叩声,我拎着伤手走到窗前,欲一探究竟。
临近窗前,我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
上次闻见这个香味,还是五天前了。
五天前的夜晚,叶纾一身素雅长衫,与我一道淡定杀了老管家。
今日妆上梨黛花钿,火红衣裙自她脚下绽开,绚烂地我多望了几眼。
此一番隔窗相望,不像儿时,又犹似儿时。
我的好庶妹,出落得愈发明媚艳丽了。
我正要「嗨,小绿茶」时,叶纾忽的惊天动地一阵咳,垂下的眼睫颤颤。
直到她肩头又晃出来一个脑袋扶着,我才后知后觉叶纾身后还跟了一人。
是叶纾从前院子里的瑶儿。
看她钗环绫罗的模样,要么爬三少爷叶勉的床成功了,要么,就是爬叶约仲的床成功了。
叶纾仿佛给我解惑似的,捏着帕子温声细语:「多谢周姨娘,咳咳……」
懂了。
周瑶用在叶勉那儿百战百输的经验,成功爬上了叶约仲的床。
但最让我震惊的,还是此时一个大写娇弱的叶纾。
你上元夜杀人时,可不是这样的啊。
「姐姐,咳咳……好久不见。我去求父亲,一定求他放了你。」
演,你再给我演。
「此处风大,要不四小姐还是先回吧,老爷也只是在气头上,说不定明后日就会放了大小姐。」
周瑶果然摸透了叶约仲的脾气。
叶约仲的惩治向来是一周一循环,根据我的表现,决定是干脆关上绣楼还是获得在内宅里的自由。
而我由于放荡不羁,每每的结果总是踏步上高楼,落锁之后,禁闭无尽期。
周瑶又劝了几声,叶纾娇娇弱弱地抬眸望望我,娇娇弱弱地点点头。
周瑶便好生搀扶着她离开了。
远去前,一身红衣偏又行弱柳扶风之态的叶纾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们总是他人之外在对望。
我歪着脑袋,向她弯了弯眼角。
而叶纾瞧我的目光,像是瞧一团看不穿的迷雾。
我看她也同有几分看不穿。
周瑶是最能趋炎附势之人,她对人的态度基本决定了叶约仲的态度。
她对叶纾的恭敬,就意味着从前那个不受宠甚至不被当女儿看的叶纾,此时是叶约仲的香饽饽。
我隔着小窗,看向叶纾渐渐远去的身影。
所以。
是故事要开始了吗?
你会如何对我呢,叶纾。
9
趁着莲儿来送水的功夫,我把未参与的这五天摸了个清楚。
第一天,山寺送来一寸香,叶约仲闻了喜不自胜。喜不自胜之时,便被周瑶爬了床。
第二天,官府来报,奔丧归来的老管家因悲伤饮酒过甚,加之旧疾缠身,失足落水而亡。
第三天,叶约仲命人去山寺将叶纾接回。
第四天,身体孱弱的叶纾在仆从的搀扶下,回了东院。彼时叶勉正在外头喝花酒,钱姨娘与丫鬟们一局叶子戏的空当,瞧见了娇弱弱立在院外的叶纾。一个掉了泪,一个震惊之余掉了偷偷藏在袖子里的叶子牌。
第五天,叶纾提出想见见我。
我问莲儿:「你刚才说,四妹妹带回来的那香,叫什么?」
「停云。」两个字,字字砸我脑门上。
故事果然开始了。
书中主角团会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兖州,就是因着这一味停云。
在这个分故事中,停云自然出自玛丽苏叶奚之手。
直到故事慢慢展开,众人才知,停云原是叶纾所创,是叶约仲嫁接舆论,偷龙转凤。
所以叶纾嫉妒因停云而被主角团和知府沈砚青眼相待的叶奚,也情有可原。
故事到这一步,读者都是心疼叶纾的,直到她疯魔了,为了得到沈砚的心,不惜要毁了整个叶家。
自此,主角团加入其中,搅乱出十几章的内容。
最后结局自然是大众喜欢的。
主角团带着故事的真相离开,进行下一个副本,叶奚与沈砚和和美美,叶纾落寞陪伴青灯古佛。
而我,现在处于故事的最开头——停云的首现。
现在想来,上元那夜,自叶纾身上而来,萦绕我鼻尖久久不去的,就是停云了。
我是第一个闻到这寸香的人。
这一味停云,是老管家的催魂香,亦是我与叶纾重逢的喜香。
莲儿抓住我颤抖的手:
「小姐,不用害怕。四小姐又去劝了老爷,她现在深受老爷喜爱,估摸着您今天就能被放出来了。炉子上的汤已经煨好,就等着您出来了,咱可要好好补一补。」
「我不是害怕,是激动的。」
原本我并不知道故事的首端是如何,乃至于在被叶约仲反复关禁闭的四年中,我有几度都以为自己是穿越,而不是穿书了。
否则怎么会与我的宿敌彻底失去联系,只活成了我被折磨不已的四年。
如今,我万分庆幸,上元那日,我和叶纾一道杀了老管家。
我想起了叶纾昨日回望我的那一眼,带着笑,又带着杀意。
她就是回来复仇的,不用两年后主角团带着他们的故事线来搅乱,叶纾一直都恨着叶家。
「莲儿,你说,」我觉得自己此刻像个哲学家:「四年前,我要是没有帮小绿……四妹妹,现在会是个什么景象?还是说,我的到来,其实就是为了促成这个故事的发展呢?」
莲儿听不懂,但怪震撼的,一度以为我伤的不是手,是脑子。
「看来姐姐确实是大好了,否则哪来的精神说胡话呢?」
我回首看去,一身红衣的叶纾倚在门边,捏在手中的帕子挡了大半张脸,让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神。
笑眼盈盈,盈出了疯意。
让我好像看见了自己。
10
再看叶纾,我会想起许多儿时的事。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是个小绿茶。
实在是当年叶纾院子里一茬又一茬的丫鬟们火力太猛。
就我儿时偷偷去的几回,都撞见了丫鬟们要么在教唆叶勉故意犯事。
要么就是挖坑给尚年幼的叶纾跳,想让彼时还算受叶约仲宠爱的她跌入泥泞之中。
后来她们似乎都成功了,叶勉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纨绔,叶纾也逐渐失去了叶约仲的宠爱。
钱姨娘后来去叶约仲跟前闹了一通,才把丫鬟们散的差不多,只剩下一个瑶儿。
但阖府众人都清楚了东院是个什么状况,对他们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在此情此景下,叶纾便升级了。
她或许是想明白了,想要安稳地活着,做一朵示弱与装可怜并存的白莲花,当一杯推诿与挑拨离间齐飞的小绿茶,是很有用的。
彼时我对叶纾忌惮大过同情,便是因为在莲儿的叙述中,我已经听出了,才十岁不到的孩子,就可以利用自身优势,完美报复了好几个曾经待过东院,间接让他们受了不少欺负的丫鬟。
虽然那时我与叶纾井水不犯河水,最多的交集便是我被主母牵着,看向站在暗处,身子弱不禁风的庶妹。
却始终等不来她的一眼回望。
转折发生在我撞见老管家对她意图不轨那日。
最后我假装晕倒时,没忍住悄悄掀了点眼皮。
便看见叶纾梗着脖子穿好被撕破的衣裳,慢慢走到我跟前蹲下,微凉的指尖将触未触地伸在我颊边。
这抹凉意似乎蔓到了她的嗓音中,「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了?叶奚……姐姐。」
那是她第一次喊我「姐姐」。
我在吊着一只手,饿了好几天的凄惨境况下,还能诡异地回忆起四年前叶纾对我说过的话,一切都要归功于,此刻叶纾说话的语调和那时一模一样。
「莲儿,你出去一下。」
「可是小姐你这身子……」
「乖,你去随便打个酱油再回来。」
「好吧……」
莲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祠堂内一时静的只剩下了我与叶纾的呼吸声。
一急一缓,此消彼长,还挺默契。
叶纾摇曳着红裙走到我跟前:「姐姐这是在紧张什么?」
我再次强调:「我这不是紧张,是激动的。」
叶纾靠近我蹲下,等待着我的进一步回答。
每次相见,她好似都在用红色挑动着我的神经。
上元那日是汩汩流淌着的血液。
今日是在袅袅檀香中,乍然绽开于我眼前的裙摆。
「老管家的死并不是结束,我大概能猜到你回来的目的。」
我低头抓住漫在我眼前的裙角,抬眸与叶纾对视上时,瞬间攥紧,像是攥住了什么契约:
「我们可以合作,否则你也不会帮我求情。」
叶纾听罢缓缓抽出自己的衣摆,
「我不知道姐姐在说什么,求情只是因为上元那日你帮了我。如今我已经回家,儿时的仇也报了,其余不做他想。我们都是叶家的女儿,要为叶家好。」
三句话,没一句真的。
我真诚发问:「你是不是被我说慌了,连装都不装了。」
「何意?」
「按照你一句话咳三次的人设,刚才说的那么流利,哪有弱不禁风的样子。不过也对,弱不禁风的人哪有那个力气用石头砸昏老管家,所以啊,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装的。」
我看到叶纾的太阳穴突突跳,如果可以,她好像很想把帕子炫进我嘴里。
「其实你来这里是要试探我的吧,毕竟我们一起杀了人。你也没多信任我,就是想看看我的态度,所以我就跟你开门见山了,我态度就是,我们双剑合璧,一定天下无……」
我在原地叨叨的功夫,叶纾已要起身离开,神情多少有些生无可恋。
既然讲道理不行,就只能摆事实了。
我叫住她:「你知道那件事了吧?不然不会这么自信地回叶家。」
叶纾眉头微蹙:「知道什么?」
我可见不得美人蹙眉,便微微起身高过她,笑吟吟伸手抚上她的眉间褶。
我居高临下般地欲抚平叶纾的眉端,而她讷讷未反应过来,怔然昂首望向我的模样,像极了我虔诚的信徒。
莲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我脑袋向前凑了凑,鼻尖与叶纾的不过方寸之距。
我听到了叶纾急促的呼吸声。
和方才我的急促一模一样,但此时身份逆转,我才是气定神闲的那个。
我压低嗓音,用只有我们才能听到的音调,笑着说出叶家最大的秘密:「知道……」
「叶家,用罂粟入香。」
11
我没有帅过三秒,因为叶纾眼神中的迷离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下一秒她就反客为主,膝盖撑地慢慢起身,直至欺身压过了我。
从前见小绿茶,她眼角多少堆着些清愁。
但此时她望向我的眼神,只剩艳致与思量,气场也周折出了些许凌厉。
我的指尖还在她眉端停留,指腹随着她的逼近而弯曲。
她靠得太近了,我不得不昂起脖子看她。
「罂粟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意识到逼近得太狠,叶纾向后退了退,手指无意扯下我的一缕碎发,发梢缠绕之中,带来细密的疼。
我瞬间抓住叶纾的手腕,白皙之上顷刻可见红痕:「不要碰我的头发!」
我如何知道叶家用罂粟的。
从自小就照顾我的奶娘死在我面前开始的。
在叶纾被送往佛寺,我被关绣楼的第十天,软硬兼施,终于让自小一直很疼我的奶娘悄悄放我出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一直被关在逼仄的天地里,看小窗外日月更替,看的要疯了。
可我撒欢还没超过一个时辰,就被逮了回去。
叶约仲忽略了跪在他面前求饶的奶娘,反而是对我道:
「知道找最亲近耳根子最软的人求情是好事,但一身的反骨,该如何是好?」
叶约仲用他的行动告诉了我答案。
半个月后,仍被关在绣楼里的我,看见了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奶娘。
她抱着我的腿,眼里没有恨,只有不住的哀求:
「给我,快给我……小姐你去求求老爷,给我点吧!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叫了多少遍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她至死都没阖上的眼。
叶约仲命人将奶娘拖走,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入眼是看不到头的罂粟田。
我的裙摆上还残留着奶娘因忍受不住用指甲划破掌心的血渍。
但这些此刻都没有在我眼前生机勃勃的罂粟花来得触目惊心。
我愣愣望向叶约仲,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书中的分故事里,因为京中贵人好香,「停云」横空出世,一时趋之若鹜,苗头愈发不对。
正好男主角需要假意从京中权谋里抽身,以营造自己佛系的人设。
他便干脆自请来到兖州,明为视察,实则要厘清源头。
源头自然是叶家。
作者写这个分故事时着墨有轻有重,主写的还是叶奚与沈砚的羁绊,以及让男女主角在故事中加深感情。
至于「停云」为何会让人上瘾,作者没有点透,但懂的都懂。
来到这个世界,纯纯把自己当看客的我明显没懂。
如今,我完完全全懂了。
「你看到了什么?」
「罪恶。」
依照叶约仲的脾气,我以为他会给我来一巴掌。
可他却是笑了:
「起初我看它们也是罪恶,但现在,心境大不相同。奚儿,你是叶家唯一的女儿,这些以后,都要你来掌管。你可以有情,可以去保护叶纾,甚至更多人,但首先,你要先能在叶家做主。」
无际的罂粟田中,只有我与叶约仲二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想问:「那父亲为何要将奶娘折磨至死?」
叶约仲反问我:「不听老爷话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没救了,叶家没救了。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求助要离开绣楼,日日诵读着让人麻木的书籍,但叶约仲隔三岔五便会带我去一些地方。
看大把进账的银钱;看人们因为疯抢叶家香而打得头破血流;看直接上瘾了的人坐在榻上吞云吐雾,嶙峋至死;看人典妻卖女,只为了匍匐叶家人靴前。
我去一次,便会呕吐不止一次。
在哪一日,我仍旧记不清,百般不愿出门后,我剪了自己的头发。
形容异常,我只能待在绣楼之中。
那是叶约仲怒火最盛的一次,他捧着满地的头发,脑子里约莫飘满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我道:「这么抵抗,干脆不要这双腿了。」
我被小厮打断了两只腿,但他们下手又讲究得很,我只觉得裤管空荡荡,浑身血肉如针插十寸般剧痛,可偏偏骨头还能接上。
叶约仲要的,就是我这伤筋动骨一百天的痛。
我再也没敢动过自己的头发。
一年,又或者是两年,我向叶约仲妥协了,愿意试着学习罂粟入香之道。
我甚至不知,自己手上是否间接染了鲜血。
虽然打不过就加入的道理我明白,但我一个人妄图撼动已经深入兖州的交易链,实在是有点蚍蜉撼树。
但巧了不是,我与疯狂想报复叶家的叶纾重逢了。
她好像还很强。
嘿嘿。
但再强我都不想她碰我的头发。
那一百日的痛我永远都记得。
但意识到方才吼我的小庶妹吼得狠了些,怕吓着她,我又礼貌跟了一句:
「我爱俏,不要碰乱了我的发髻。」
叶纾显然不信。
她轻轻放下手,末了不知怎的,又将那缕碎发轻轻别至我耳后。
这个动作一出,她自己好像都吓着了,发自内心地咳出了声。
「小姐!」
手上拎着瓶酱油的莲儿快步走到我面前。
毕竟她看见的是我与叶纾双双跪地,我面色不善,叶纾还咳着,怎么看都像我欺负了叶纾。
但莲儿从小就护主,抓住我的伤手再三确定没事后才松了口气,要去扶瞬间切换娇弱模式的叶纾。
我却看到了她颊上鲜明的一道手印。
「谁打的?」
莲儿不说话。
「乖,告诉我,谁打的?」
「周……周姨娘。」
好了,出祠堂有事做了。
谁让。
莲儿是奶娘的女儿。
12
我心里一边盘算着出去以后该怎么把巴掌打回去,一边问莲儿:「还是回绣楼?」
「小姐不用再回那个鬼地方了!」莲儿喜上眉梢:「老爷说四姑娘既已回来,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地在一起才好。」
说到四姑娘,我走到已收拾好神情的叶纾身边,低声道:「今夜酉时,来我房中。」
酉时未到,叩门声至。
屋外的人带来一阵寒气。
叶纾在我面前从来都是挺直背脊的,这也让我每次不得不梗起脖子望向她。
命运不公啊,怎么反而是我妹妹窜的这老高呢。
叶纾开门见山:
「父亲希望我将罂粟掺入停云,这些日子反复躬行,以求最好的剂量。看样子,他的胃口应该不止兖州。」
我接下话:「是京城。」
叶纾眼眸紧了紧,继而一闪而过兴奋。
果然吧,是个和我一样的小疯子。
书中的叶纾是到了后期被一连串的剧情逼到黑化的,但如今有了这些前缘纠葛,我的小庶妹似乎是提前黑化了。
说起来也不算黑化,她只是提前学会了该怎样保护自己。
烛火闪烁,映在叶纾面上明明灭灭,使灯下佳人更有惊心动魄之美。
她的话同样也惊心动魄:「合作的第一步,与我一起除掉第二个人。」
见我未答话,叶纾身子前倾,显露出一股引诱味儿来:
「与我合作就要有诚意,周瑶是我第二个要杀的人。姐姐,要一起吗?」
「况且,」她笑着:「想惩治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从莲儿抽抽搭搭说出周瑶开始,你就忍不住了。」
「周瑶……」我斟酌了半天的用词,最后干脆直接问她:「当初在东院,周瑶不仅难缠,是不是你被老管家……她也推波助澜了?」
叶纾是个冷情的疯子,报仇精准,不会殃及无辜。
她久久未言,直至一滴烛泪滴下,啪嗒砸在我们眼中。
抬眸一瞬叶纾已带上盈盈笑意,「姐姐说是,就是吧。」
板上钉钉了。
「周瑶如今是姨娘,就是叶约仲的人,说难听点,她就算是个物件也是刻了叶约仲名字的。叶约仲最恨人挑战他的权威,我们如果做得太冒失,会适得其反。」
「姐姐的意思是?」
「杀老管家那招行不通了。我们可以借刀杀人,叶约仲就是最好的那把刀。」
我越说越兴奋,直至看到叶纾眼中的不解与探究。
「有什么就问,我很好说话的。」我嘻嘻笑着。
叶纾声音沉了下去,她的声音向来娇弱,骤然的低沉让人恍惚:
「这早就不是我的家了,难道,也不是你的家了吗?」
家?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被痛苦折磨的那一百日,我无数次站到绣楼的窗前,又在心底告诉了自己千百次,跳吧,跳了就解脱了,说不定还能回家。
可我又怕疼。
如此周折了不知多少回,在叶约仲看见我仍旧态度强硬,停了我的药后,被痛苦折磨到连呼吸都不能的我,终于在窗前一跃而下。
嘿,没死成。
痛苦是真实的,甚至骨头粉碎的瞬间我都感知到了,但就是死不了。
后来我又试了很多次,割腕,白绫,咬舌,绵延不尽的痛苦很真实,只有死亡不真实。
那一刻我大彻大悟,原来我是有着主角光环的,那就是不死。
我彻彻底底回不了家了。
「家?」我望着叶纾,「有热饭可吃,有屋檐安身,这算是我的家吧。」
我又跟一句:「但这家里,只有莲儿这么一个小可爱。」
当年我的腿伤彻底好后,叶约仲让莲儿捧着关于罂粟的书册跪在我面前。
这是赤裸裸的要挟。
想起了莲儿在我床前无数次担心的痛哭,我兴奋地搓手手:「我们讨论下计划?」
叶纾瞥了眼我掌心结痂的伤口,淡淡道:「你先休息吧。」
临走前,她回头望了我一眼。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上元那夜,高楼之上那位富绅之子的一眼。
他看我似看一尊华美器物,这比叶约仲还可恶。
此时叶纾望向我的眼神,不算有同盟的欣慰,也不是放不下心的提防。
她好像只是在单纯地把我望进了眼里,看得我心跳快了快。
叶纾很快便收回了眼神,语气前所未有的松淡,却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从今以后,我们不仅是盟友,还是,共犯。」
13
和衣而卧时,我特地将窗户大开,照见一地清冷月光。
四年,我熬过了四年不真实的日子,如今终于可以拥有这一轮真实的月亮。
将睡未睡时,我听到了轻轻阖窗声。
人影虽被窗前枝丫扯的四散,也依旧好认。
是主母,姚尽思。
她想来探望我,纠结许久来了,我却早已入寝,便只能为我阖上一扇怕着凉的幽窗。
我与姚尽思有母女之名,却又不算很亲昵,只因我与叶珏长得太像了。
叶珏,我那早逝的大哥,生得聪慧可爱,却意外死在了人生刚开了个头的六岁。
人影在我窗前停了会儿便离开了,我却不受控制似的走到窗前,指尖愣愣摩挲着方才映过姚尽思身影的窗纸。
初到这个世界时,我的所有感官都来自孩童,发泄与害怕只能通过哭泣来缓解。
那段时间,是姚尽思日日耐心地与我说着「不怕不怕,娘亲在」。
后来我真的有些不怕了,姚尽思却因为我越来越像叶珏的眉眼,而不自觉在我们之间竖起了一道薄薄的屏障。
如果叶纾真的要报复叶家所有人,高低要留下莲儿和姚尽思。
我如是想着。
但首先,在惩治周瑶这件事上,除了「借刀杀人」一说,我再没向叶纾提过什么,只等着她向我发号施令。
我好歹要看看自己的盟友能力到底如何,况且老管家一事我越咂摸越觉得哪里有点问题,正好通过周瑶一事试试叶纾能力的同时,探探她的底。
我与叶纾在府上无数次擦肩,远望,同食,寒暄,外表看起来确实像极了一对情谊深厚的好姐妹。
周瑶对此一开始还有些担忧,怕欺负了莲儿我不开心,进而惹到叶纾不开心。
后来看叶纾次次见她都笑得灿烂非常,才逐渐放下心来。
可惜了,周瑶不清楚,我这娇弱不能自理的好庶妹,她杀了老管家后就是这么笑的。
而我看见周瑶就笑得更开心了,发自内心的。
因为有叶纾的停云暂且绊住叶约仲,我过了好些安生日子,有事没事也不用被逮去处理罂粟一事,只需看看账簿。
唯一不开心的就是莲儿了,她忍不住与我说,周姨娘最近行事愈发有些没顾忌了。
我摸着她早就没了巴掌印的脸颊,笑道:「我记得我有支死贵的金钗,送去给周姨娘吧。」
周瑶拿到我金钗的第六日,被当场抓住与人交易,随后五花大绑着扔到了叶约仲跟前。
叶约仲看着一地银钱,窝心一脚正中周瑶:「吃里扒外的东西!碰这些,你也配?」
周瑶不知怎的,知道了叶家种植罂粟一事,便买通下人收了一批上等香货,预备高价转卖出去,计划进行到最后一步时,人赃俱获被抓住。
叶约仲本不想留活口,是叶纾有气无力地求着情,最后周瑶被毒哑捆到一辆马车上,不知送往何处。
我在暗处一边看完了全过程,一边玩着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手上的金钗。
随着马车扬起的尘埃,细雨纷纷而下。
我在廊下无聊地躲着雨,直至眼前出现一抹艳红,擎一把纸伞,扎破濛濛雨雾而来。
染了一身水汽的叶纾,像是一尊鲜艳欲滴的红玛瑙。
我朝她走近,踮起脚,将那支金钗插入她鬓边。
许是解决了一个人,叶纾心情大好,笑着任我动作:「叶家种植罂粟的事,我告诉她的。」
我点点头:「跟周瑶接头的那些人,我找给她的。」
叶纾瞧了我一眼,这一眼我终于确定,我的好庶妹,终于真真切切将我望进了眼里。
「我以为你会对她下死手的。」
叶纾将纸伞搁到我裙边:
「我不是心善之人,是母亲说,我不在时周瑶偶尔会帮衬一下东院。即便那是她炫耀似的好心,也足够我留她一命。」
「倒是姐姐,」她看着我:「你的一些动作让我意外至极。」
「知道你要说什么,明明你什么计划都没告诉我,我还蹦跶着去给周瑶设套是吧。你的计划太好猜了,不就是,将欲踣之,必高举之。」
小雨淅沥,我的话也被带着清澈了几分:
「我们是合作,合作的意思是,我出一份力,后面就拿一份好处,而不是杵着当个吉祥物。这样久而久之,我就不是你的盟友,而是你的棋子或属下了。」
叶纾疑心重,我与她之间,写作合作,实为安抚。她起初的虚虚实实多半是为了要稳住我,把我这个不定时炸弹招安了先。
害,小绿茶从小就这样,不爱相信人。
叶纾听着我的话,反逼近我一步:
「你知道我的打算,还顺着我的打算走到了第二步。姐姐,我们之间这么默契,是好事还是,危险的事?」
不仅不爱相信人,还总是口出狂言。
我被她结尾话语的音调整的心跳又快了快:
「我们是亲人,有点子心有灵犀在身上很正常。你别说的这么暧昧。」
叶纾笑着拿起我裙边她带来的纸伞,交到我手中:「大雨将至,姐姐要小心些。」
我二话不说接过伞,提裙匆匆转身。
夭寿了,小绿茶稍稍靠近些,心脏就止不住地乱跳。
美人的杀伤力真大。
不自觉地,走到一半时我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雨中红衣正正撞入我眼中,她眼眉一弯,与我偏头一笑。
救命!
擂鼓的心跳声,被莲儿一句话轻松安抚了回去。
准确来说,是吓的。
她说。
新知府沈砚到任,宴请兖州诸宾。
14
我的如意郎君终于上线了。
书中叶奚出场时,已经和沈砚成双入对了。
本来嘛,一个分故事,用不着去赘述太多。
现在的时间轴距离主角团的到来还有两年,应该就是这两年间,我和沈砚注定会在一起。
就像叶纾的回归,就像她对叶家的报复,每一环最终都扣向了书中的发展,那么我和沈砚的这一段姻缘也该是如此。
况且想铲平叶家的罂粟生意,光有我和小绿茶根本不够,要是有官府做我们的后台,肯定事半功倍。
「姐姐,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勾引人。」
不是莲儿在问我。
我从石凳上一把跳起,跟个弹簧似的正好蹦到来人眼下。
「勾引谁呀?」
叶纾的最后一个「呀」字轻巧落地,我却明显听出了戒备与阴狠。
「沈砚,我看上他了。」
叶纾被我的直球打得猝不及防,她神色莫名地望了我一阵,最后琢磨着道:「竟然是他。」
想起来了,书中叶纾对沈砚也有意思。
「或者你上也行,我们中只要有一个拿下他就好,这个后台多牛啊。」
我想先探探叶纾的态度。
可叶纾的态度很奇怪,她嗤笑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俯身凑近我时,停云暗暗缭绕在我们之间。
「我就不承这份情了,若姐姐真有这个心思,妹妹一定帮你。」
她虽笑得有几分戏谑,但半点醋意都没有。
「怎么帮?」
「沈大人帖子递过来了,明日梅园,与民同乐。」
与民同乐的意思是,沈砚借着梅园的地方,请了一茬百姓来赏花,又请了一茬富绅来联络情谊。
各干各的,互不打扰,两边声名也都占全了。
好样的,不愧是我以后的夫君。
不幸的是,叶勉前一日在楚馆跟人约架,一头的伤,实在不适合应邀前往。
叶约仲原本只打算带着叶纾赴宴,叶纾许是记着要帮我跟沈砚牵线的事,在叶约仲跟前凄凄切切地咳了一阵,大意就是没我在身边顾着她,怕是连与沈砚说话的心神都没有。
叶约仲无奈,只得带着主母和我们姐妹俩,雄赳赳气昂昂地去赴宴。
路上我兴奋地掀开轿帘,抬头对上明晃晃的日光。
「姐姐倒是有趣,街边景致已是目不暇接,你却抬头看太阳。」
「太阳多好啊。和家乡比起来,太阳离我可太近了。」
「家乡?」
我拍着小绿茶的肩,谆谆教诲道:「我感慨一多,总有说胡话的时候,你习惯就好。」
「……」
梅园倚栽错落有致,将百姓与官绅齐整分开。
我搀着瞬间切换到弱柳扶风状态的叶纾,乖乖跟在叶约仲他们后头,行过一段缤纷落英后,瞧见了瀑布前的亭台水榭。
沈砚宽袍而坐,膝上置着一张古琴,高山流水之意便从指尖汩汩而出。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约莫就是如此吧。
小说,这个画面太小说了!
叶纾附耳过来,轻声问我:「姐姐可还觉得动心?」
我嘴角一撇:「讲真,他不冷吗?」
叶纾头一回被我逗笑了,她双肩微颤,笑着望了眼四周的贵女们:「你看她们,都沉醉其中了。」
「没事,我越特别,他就越喜欢。」
叶纾没有接话,我侧眼望她,发现她也正低眉望着我。
这些日子,她似乎总是这样,带着我说不清的目光,兀自望着我。
随着沈砚琴声止,叶纾声音清亮几分,「姐姐确实很特别。」
我与沈砚虽是书中官配,但现下隔着几丈的距离,连个对视都做不到。
我看着他在席中左右兼顾,说话点到即止,举手投足与山间清风相和,完全当得起作者在书中对他毫不吝啬的夸赞。
但叶约仲似乎不是很中意他,依照他的性子,该是要把我主动推出去让沈砚观一观的。
可直至日落时分,除了客套的寒暄,叶约仲没有多说一句话。
天色擦黑时,沈砚命人在花树中点了灯,又拿出张张面具,分给席中人,笑道:
「公子姑娘们可去尽情游玩,我与诸位还有要事相商。」
沈砚瞧了眼席上的富绅们,意思不言而喻。
个老狐狸,真正目的出来了吧。
「姐姐,你怎么看?」叶纾递来一张狐狸面具问我。
我戴上面具,看着花树中的火光:
「当然是笑着看呐。先是搅动席上人心猿意马,不论这个要事相谈的如何,宅子里横竖多了一个爱做梦的姑娘。」
叶纾挑了个张牙舞爪的面具,将整张脸遮的严严实,但我还是听到了她的笑意:
「姐姐这话听着有些不悦。」
「没有不悦,算是欣赏吧。沈砚比我想象的真实些。」
书中沈砚过于光风霁月,眼前这样的沈砚,倒是真实的让我有些兴趣了。
公子小姐们纷纷起身,我离开之时,收到了叶约仲的眼神警示,就仨字:收敛些。
叶纾起身的也落索,原以为她要跟我一道去随意逛逛,哪知她提起裙摆,弱柳扶风还是那个弱柳扶风,步子却轻快许多:
「姐姐喜欢太阳,我喜欢梅花。方才一直没机会,现在我要自己去欣赏了。」
叶纾平日在我面前显露的,多是阴郁,偶尔这么娇俏一下,我还有点不习惯。
「去吧去吧,记得回家吃饭。」
我却不知该去哪儿,被关的久了,看见人头攒动,心中反而生出些许惧怕来。
我分花拂叶地走着,想找个僻静处发发呆。
沈砚不仅准备了花灯,还附带着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加之有面具的遮挡,大家纷纷流连玩的很是开心。
我便提了一盏灯,往安静处寻。
我似是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安静到好像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了花香上。
夜风轻过,近处梅花簇簇而起,有些脆弱的便落了一地花瓣。
我走到前,捏起一朵花茎,正要细细看时,眼眸一紧,差点把细茎给掐断。
在离我稍近的一棵花树下,蓝袍少年长身玉立,几株花瓣摇摇欲坠,最后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他的肩头。
十分熟悉,又说不上名字的身影。
鼻尖传来一抹幽香。
15
「停云?」
闻着什么味儿,我便出了什么声。
丈外少年下意识回了头,就像是,我唤了他的名字。
少年与我一样,同戴狐狸面具,只露出瞳孔与嘴唇。
他半隐在夜色中,余一双清晰眼瞳觑着我。
我与少年,两两戴着面具,重重隔着花影,无声对望着。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那个,总是与我对望的小绿茶。
少年湛蓝的衣角猎猎而动,像是即将汹涌而来的银河。
我灯笼里的烛火随着他的衣摆起伏而颤动,火光冲撞上我的面具,映照我此时在他眼中,竟有潋滟风采。
我掌着烛火,双腿不听使唤地向少年走近,他给我的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我忘了他是否危险。
烛火晃人,星辉惑人。
少年也不知怎的,没想着离开,目光凝在我身上瞧我走得越来越近。
「哗。」
就在我们只余下方寸之距时,梅树曳出一杈花枝横在我与他之间。
我清醒了。
也不是没见过帅哥,上了年纪的有叶约仲,年轻点的有沈砚,怎么刚才忽然就被蛊惑似的,非要来到这个只能看清半张脸的男人跟前。
丢人,太丢人了!
抬眸时,我瞧见少年眼中的动容也变为了戏谑,唇角微微扬起笑意。
我只能完全看清楚这一双薄唇,它垂下时倒还好,当扬起时,便是满当当的熟悉。
我不自觉摸上了少年的唇瓣。
他身子一震,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双唇的微颤,翕动似亲吻我的指尖。
少年低眸,不知是在看我的指尖,还是我的,唇瓣。
鼻尖的停云之香又馥郁了些。
忽感不对,我放下手,在少年嘴唇微有些不舍地向前抿了抿时,抓住他的衣袖,厉声问他:
「你遇见过我的妹妹?她在哪里?香味如此浓郁……你欺负她了?!」
我立时要去摘少年的面具,反被他轻巧抓住手腕。
「我妹妹在哪里!你再不说话我……」
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咙口,我看见了少年指甲上残留着的丹蔻痕迹,奇奇怪怪。
脑海中什么念头一瞬而逝,让我来不及捕捉。
少年眼中促狭的笑意愈深,在我怔怔之际,耳畔传来拨花弄枝的声音。
余光中撞见一道火光,我偏头看去,是一身白衣掌灯而来的沈砚。
他眉目清朗,立于红梅之下,有白雪之意。
「叶小姐这是怎么了?」
多来一个人作主也好,我正要跟沈砚告状时,却眼瞧着他走到了少年身边。
「这是沈某好友,我们特约在此处,叶小姐可是误会了什么?」
念作沈砚,写作后台。
我当机立断松了手,眼睛在面前二人身上来回刮了刮后,努力憋出自己的夹子音,学着叶纾娇娇弱弱的模样道:
「这位公子身上的香味与我妹妹的太过相像,想来或许是擦肩时染上的,是我误会了,有失礼数,实在有失礼数。」
「嗤。」
我正为自己精湛的演技而骄傲时,听得少年没忍住一笑。
我:……脏话·jpg。
「误会一场,小姐不必自责。」沈砚笑着,温致如扫过红梅的夜风,「方才来时我瞧见了令妹,小姐可沿着原路去找。」
我懂,逐客令的意思,我懂。
「好的,多谢沈大人。」
小绿茶你必须要为我的社死负责!
快步离开前,我回头望了沈砚一眼。
我想起来了。
书中有在叶奚和沈砚的对话中插入过他们的初见,就是在一场灯会中。
我知道叶奚是个美丽的姑娘,也知道如何运用她的五官最为丽质。
我立在一株最芬芳的梅花下,将灯火朝脸庞引了引,察觉到清风摆弄我的发梢时,与不远处的沈砚展颜一笑,眉眼盈盈,碎发刮过我的眼睫,带出一股欲说还休之意。
心动吗?心动吗!
我想从沈砚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却无意中撞入他身旁少年的目光中。
他出神地盯着我,唇瓣微动。
余味悠长才是最重要的,横竖我与沈砚肯定还有相见机会,不论是他与席中众人商讨的要事,还是我俩这对官配必有的交集。
下次再来勾引他。
我收回目光,匆匆往回路走,去找叶纾。
走到一半,我便瞧见远处梅花与灯影中,分明站着我的小庶妹。
她面上还是那张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具,瞧见我后,兴奋地冲我挥挥手。
不过半炷香的时候没见,她怎么活泼了这么多。
也正常,本来就是青春的年纪,此刻少男少女们云集一处,兴奋点也正常。
我点头示意她继续玩耍着,自己找了一处坐下。
喧闹声响在耳畔,我鬼使神差地闻了闻自己的手腕,是梅花与停云相合之香,清新非常。
「姐姐,给。」叶纾递来一盏果茶给我,我看着她,此刻的她不仅活泼了些,声音比之寻常更娇俏许多。
我笑着将茶一饮而尽。
明明没有奔波许多,但我眼皮竟开始止不住地耷拉。
人声与烛火哔剥声都消弭在耳畔,我昏昏沉沉地入了梦。
起初是在一片片茫茫大地走着,逐渐出现几个看不脸的人影,我便上去询问他们:你们知道我怎么才能回家吗?
没有人理我,直至双脚愈发刺痛,我才发现自己走在荆棘血路上。
而路的尽头,是写着「叶府」两个字的大大匾额。
站在匾额下的,是神情肃穆的叶约仲,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但眼中又多有怜爱。
我蓦然掉了一滴泪。
猛地,一抹湛蓝的身影挡在了叶约仲跟前,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望见他向我伸出的手。
「姐姐。」
我刚要去握住那双手,就被破空而来的两个字唤醒了。
好像有人轻轻拂拭着我的眼角。
颊上犹带着泪痕,少年们的嬉笑声犹在,灯火烧燃在纱笼中的哔剥声犹在,甚至吹拂了一夜的清风声也在,梦里梦外,我一时分不清哪处是真实。
耳畔传来呼吸声,我偏过头,只见叶纾坐在我身边,一点轻微的动作都能带起我们的衣物摩擦声。
我们似乎从未靠的如此近过。
她摩挲着我的指尖,上面是我的泪水。
「姐姐,你哭了。」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叶纾与我说话便是这般淡然又暗藏着汹涌情绪的。
方才的女儿家情态我虽觉得可贵,但我更习惯这样的叶纾。
我没有应她的话,而是伸手摸住了覆在她面上的,张牙舞爪的面具。
叶纾以为我要摘下她的面具,便随我动作。
我是要摘,却是往上摘面具。
直至整张脸只露出一双薄唇。
我另一只手拂上了叶纾的唇瓣。
叶纾的唇形很好看,朗润而微翘。
我指腹轻轻刮着,行过一寸,她双唇的颤抖便加深一分。
我越靠越近的时候,叶纾抓住了我在她唇瓣上肆意的指尖:「不要摸了。」
16
指尖被叶纾手掌包裹着,温热的气息仿佛从指腹一路烧到心间。
我凑近闻了闻,有停云,伴梅香:「方才去哪儿玩了?我找了你很久。」
「我知道你在找我,你很担心我。」
我从这波澜不惊的语气里诡异地听出了一丝丝依赖。
叶纾松开力道,拭去我的泪痕:
「白日里问的不算,姐姐,我认真问你一回,你喜欢沈砚吗?」
「砰!」
烟花比我先接下叶纾的话。
自无数花枝中跃向长空的绚烂点燃了整个夜空,将各色的衫裙,各色的面庞璀璨于梅园之中,沈砚白衣款款而来,向众人一作揖。
真真芳心纵火犯啊。
叶纾横在我眼前,花火亮在她周身,仿若神祇:「回答我的问题,不许看他。」
「讲道理,我身边遇到的正常男子就他一个,我不喜欢他喜欢谁。」
「那可不一定。」
似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叶纾站到我身边,抬首与我共一轮明月,共一场烟火。
我说身边正常男子就沈砚一个,也不是假话。
例如,还没安生几天,百花邀月楼的老鸨就派熟悉的管事来叶家要银子了。
我在暗处磕着瓜子,想听听奇男子叶勉这次惹事的理由是什么。
我倒要看看,有没有比因争论谁小时候上树掏鸟蛋更快而打起来的理由更扯的。
还真有,这次叶勉因为吹嘘自己子承母业叶子戏天下第一,被人做局坑了五百两。
做局坑他的人叶约仲也熟,陈老二,私下里跟叶家走过不少次货。
他坑叶勉,就是在打叶约仲的脸,叶约仲向来忍不了这样蹬鼻子上脸的事,从老管家到到周瑶都是。
但为了以后的合作,他又本人不好出面。
瓜子壳一扔,我殷勤走到怒火中烧的叶约仲跟前,
「父亲,交给我吧。他坑三弟五百两,我一定要回来八百两。」
这些日子我表现得过于良好,叶约仲欣喜于我的转变,又不免担心我憋了波大的,招招手唤了个心腹跟着我。
我们一起在百花邀月楼找到叶勉的时候,他拎着空荡荡的钱袋正好不得意地跟围了一圈的姑娘们吹牛:
「姨娘她的琴棋书画一出手,别说你们啊,就是整个兖州,也没有比得上的。」
我记得钱姨娘出身卑微,因貌美被叶约仲看上,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玩玩叶子戏,何时在叶勉嘴里,就变得天下第一了。
一旁的姑娘们星星眼瞧着叶勉,除却纨绔了些,他的脸蛋长得是真好。
我上前揪住他的耳朵:「陈老二呢?」
叶勉正要发火,见是我,瞬间蔫了下去:
「楼上拐角那一间里数钱呢。姐姐,你、你带钱了吗?我答应香红给她买胭脂的。」
我笑着:「人血胭脂要不要?」
叶勉被我吓得一激灵,连连摆手。
「哦对了,姐姐,」叶勉叫住大步向前的我,弱弱道:「下次扮男子的时候,记得把这儿挡挡。」
叶勉指了指我胸前的位置,见我冲过来,立刻噤了声。
我扔了一袋钱给叶勉,纨绔是真纨绔,但也是真傻里傻气。
推开陈老二的屋门前,我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进门时,陈老二正被人抵住喉咙。
匕首的主人一身蓝衣劲装,蒙面背对着我。
银锭散落一地,还在晃荡的窗棱完美诠释了『破窗而入』四个字。
蓝衫回身的同时,门边叶约仲的心腹应声倒地。
颈边传来尖锐的痛意,一把短匕也割上了我的脖子。
「来的竟然是你。」
「放开她。」
与略上扬的嗓音一道冲撞而来的,是蓝衫的一双眼。
这是很艳致潋滟的一双眸子,甚至可以说是女气,但配上凌厉的剑眉,不加任何修饰的眼尾向我扫来时,有惊心动魄的复杂。
我似是从前就见过这一双眼睛,又好像是我终于真正见到了这一双眼睛。
陈老二叽哩哇啦的还想说什么,就被蓝衫一掌劈晕了,他扔了刀子,径直朝我走来。
钻入窗口的风将屋内用来隔却软塌的纱幔轻轻拨弄起,曳曳在蓝衫周身,像是他拨开久处的云雾,一步一步,缓缓向我而来。
黑布死死遮着蓝衫的下半张脸,让我的全部心神都跳到了他眼中。
他也静静地回望着我,在我跟前站定的一瞬时,眼眉一弯,冲我歪了歪脑袋。
这下意识的动作就熟悉。
我目光移向蓝衫的耳郭,微微皱眉,伸手摸上他的耳洞。
不知怎的,我就知道,这是我在梅园那日,无意中撞见的那位蓝袍少年。
方才钳住我的男人以为我要伤害他的主子,见状立刻锁住我的胳膊,动作一大,牵引到我发根一痛。
「嘶!」
蓝衫眉头深皱,抬手就给了男人一巴掌。
短匕哐当落地的同时,蓝衫的声音冷冷响起,带着杀意:「不要碰她的头发!」
我愣住了,顾不上脑袋里沸腾不止的痛意,死死盯住蓝衫。
蓝衫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目光再落回到我身上时,稍稍凝滞。
我二话没说,直接摘下了蓝衫的蒙面。
下一秒,我的脖子猛然一痛——有人在身后猝不及防给我来了一下。
我只来得及看到蓝衫微翘的唇角,就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被失措的蓝衫抱在怀里时,我听到了另一个男人温厚的声音:「小公子,莫要误事呐。」
是沈砚。
在闺房中醒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莲儿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给我当课代表:
「小姐你说巧了不是,百花邀月楼里藏着刚越狱的山匪,正躲在楼上拐角厢房里呢,就被陈老二逮个正着,您刚好又到了,一下子三个人就都栽里头了。不过幸好,沈大人带着衙役及时赶到,这才……哎,小姐你大半夜的去哪儿呀?!」
去哪儿,当然是要找小绿茶了。
我罩了件外袍就往东院冲。
越逼近叶纾的屋子,我呼吸便越紧张。
她房中烛火明亮,像是在特意等着我。
我想豪迈地踹门进去,临了头心头的擂鼓声竟促使我扭捏地敲了敲。
「吱呀。」
过了好一会儿,叶纾才来为我开门,一身红衣好似还残留着烛火气。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看到这张脸,我无端生了勇气,半推着她进了屋,直接来了个壁咚。
叶纾被我的一系列动作弄得猝不及防,但这猝不及防在被我抵到墙角的一瞬,尽数化为了玩味儿。
她配合着我的身高,用她熟悉的娇弱抬眸动作,望向我。
我心头狠狠一荡。
叶纾向我使出了绿茶婊的终极大招,欲说还休的引诱。
我差点被她登峰造极的神情蛊惑住,咽口水的同时,想起了白日里脖子上无端挨的那一下。
我便火速伸手,火速摸向了她的胸前。
叶纾的神情凝结在这一瞬。
屋内一时寂静,只余疯狂摇曳的烛火哔剥声。
「好眼力,好手法,好胆量。」
叶纾同我说话的嗓音有着毫不掩饰的男子气息。
与蓝衫那句「不要碰她的头发」一模一样。
最后的「好胆量」三个字,更是说得颇有些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意味,听得我不仅没有停住在他胸前的动作,还没忍住又捏了捏。
在确定叶纾胸前两团约莫是质量上乘的棉花后,我抬起手,微微拉下他的衣领,摸上了他的喉咙。
烛火深深,映的塌前轻纱平空有了那么点昏昏暧昧的意思。
最后我看到叶纾眼中也起了一簇火,他一把抓住我正仔细摩挲他喉结的手指,像是对待一坨绵软又好蹂躏的棉花般,牢牢握在手中。
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声音喊了我:「姐姐。」
「再摸,你就危险了。」
17
「你是谁?」
「你是男是女?这个问法有点蠢,我换个,你动了我的妹妹?」
「你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叶纾没有理会我的三连问,而是轻轻一个力道,反客为主将我压在了墙上。
「孩子。我在姐姐眼里,一直都是个孩子?」
叶纾将我双手扣过头顶,另一只手,开始恐怖地一层层脱下自己的衣裳了。
一块遮喉结的假皮肤。
两坨松软的棉花。
三圈用来束腰的长绢。
……
我看着一地的零零总总,不得不感慨,做美女好难。
叶纾慢慢除去自己所有的负累,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我,好像是在真实剥开自己的过程中,他不能错过我的每一秒反应。
松风过夜窗而来,映着月光平添几分暧昧气息。
我直直与叶纾对视。
他眼中没有娇弱,没有疏离,没有血缘,这一刻,他是作为男人,在与我平视。
最后的最后,只着松垮中衣的叶纾,宽肩窄腰大长腿的叶纾,低头狠狠凑近了我。
他压在我手掌的力道大了许多,原本清冽动听的声音,有些许沙哑:
「姐姐,要帮我把唇上的胭脂擦掉吗?」
见我没有回应,叶纾轻声笑了,本就微翘的嘴角,漾起了更好看的弧度。
笑意未散,他的唇已经攻城略地般要向我侵略而来。
只余堪堪一寸时,我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了:「你叫什么?」
叶纾一怔,继而埋在我颈边低笑不止,温热的气息不断扑在我脖颈上,也莫名扑到了我心上。
让我原本平静的心跳渐如擂鼓。
叶纾弓起身子,指腹在唇上一抹,指尖霎时便染出脂红。
他弯下腰,艳致的面容豁然靠近,下一秒,沁着口脂的指尖便停在了我的唇上。
似是仔细研磨,又仿佛悉心上妆。
他笑道:「回来前,我就告诉了所有人我的名字。」
我瞬间悟了,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停云?」
叶纾笑得愈发欣喜:「原来除了母亲,这个名字被姐姐喊出来也这般好听。」
他盯着我浸红的唇角:「记住了,停云,是我的名字。」
乱套了。
我以为自己跟书中的绿茶女配结成联盟已经够离谱了,万万没想到,还能有假凤虚凰这一说。
更离谱的是,他好像还对我有兴趣。
不然他的手不会预备解开我的腰带。
我握住腰上的那只手,「母亲?」
咂摸着这两个字,我悟了:「你是钱姨娘的孩子,但不是叶约仲的?」
叶纾的沉默代表了答案。
这剧情走向,一山更比一山高。
「好,那我就放心了。」
我松开自己的手:
「你喜欢我对不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儿时我救你那一次,还是我帮你杀老管家那一回?你这审美倾向有点子危险啊。」
叶纾眼中的迷离与情不自禁顿在我这一通感想发表完后,尽数消失。
他盯着我毫不反抗的那只手,又愣又冷地问了我三个字:「为什么?」
「知道你是男子,有些事情,就很好猜出来了。」
我想起梅园时,我与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那一遭:
「知府沈大人,是你的靠山吧。不对,应该说,你们也是各取所需。」
书中沈砚想动兖州根深蒂固又错综复杂的地方势力很久了,直至主角团的到来,他终于一举拔除。
而今所有事情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他的布局应该从梅园那日的宴会就开始了。
「我也不傻。每次撞见你,旁边都杵着个沈砚。在梅园时是,昨日也是。难怪老管家的死压得那么快,我以为至少会起点波澜的,但如果官府就是靠山,一切解释就都合理了。梅园中的蓝袍少年就是你,后来跟在我身边的『叶纾』是你找了身形相似的人代替的,为了不让我察觉,她便在茶饮里下了药,我醒来时瞧见的那个叶纾,才是你。」
「还有昨日的陈老二,昏过去前我听到沈砚告诫你,不要误事。陈老二虽然出身不高,但高门与九流他都能沾上边,就是你们让他去讹叶勉钱的。计划在徐徐展开,陈老二就是第一步,只是你没想到昨日我忽然杀了过去。」
我对自己的分析很满意,叶纾眉头却皱的厉害:「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烛火疯狂摇曳,映着我与叶纾的影子依偎的像在纠缠,比起停云,我好像还是更喜欢叶纾这个名字。
「所以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想要亲我或者睡我,我都行。毕竟你也很厉害,且喜欢我,我有那功夫去吸引沈砚,不如遂了你的意,只要你最后也遂了我的意就好。」
叶纾有点难过,我切切实实在他眼中看到了悲伤。
但这不妨碍他二话不说低头就啃上了我的脖子。
起初是濡湿的亲吻与啃噬,渐渐便有些刺痛,我不免被引得有些瘫软时,叶纾狠狠一口咬在了我锁骨上。
「嘶!」
肌肤上的胭脂红是女子的艳,啮齿痕是男子的狠。
这一道血印,矛盾的就像叶纾这个人。
他停下动作,像怒火没处发泄的小兽,「为什么身体不愿意,还要硬逼着自己迎合我?
我抹去叶纾唇边血滴:
「怎么总问为什么?明明脱衣服的是你,二话不说要亲我的也是你啊。」
我笑得乱颤,喘着气道:
「不好意思啊,实在是太好笑了。我何时能遂我身体所想地活着了?今日不是你,明日、后日或者某一日,我与沈砚也会上演这样的场景,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毕竟是自己挑的了不得的大腿。」
叶纾眼中悲伤愈重,细窥之下有自嘲:
「我以为那些瞬间,代表着你喜欢我,原来都是为沈砚而去的,我倒是难得自作多情这一次。」
「对不起,是我孟浪了。」
叶纾彻底放开我,微颤着指尖为我系好腰带,即使不抬头,我也能想到他此刻汹涌的情绪。
不知怎的,我有点想安慰他,便发自肺腑道:
「是沈砚的话,我可以使劲浑身解数勾引他,但如果是你就不一样了。我是决计不会骗你的,我这人什么样,在你面前就是什么样。」
气氛好像暧昧了些,叶纾的状态从愤怒的小兽变成了委屈的猫儿,颤颤着眼睫看向我。
我颇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毕竟你是看着我长大的。」
「……煞风景。」叶纾低低骂了声。
将我凌乱的发髻扶好,叶纾的手迟迟未从我鬓边离开,像是要抚摸我的脸颊,却又不敢。
他似喃喃着问我:
「有些瞬间的眼神不会骗人。雨下长廊回望我时,梅园里怔怔掌灯向我走来时,你心里在想什么?……姐姐。」
最后的称谓他喊得艰难,就像是,他很不喜欢自己弟弟的身份,但也不得不妥协。
我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不自觉舔了口唇上他为我抹的胭脂:「想你长得真好看。」
18
莲儿被我锁骨上的牙印吓坏了,但还是傻傻地信了是我自己磕到的。
陈老二的事有官府介入,叶家不好再插手,但沈砚听说了五百两的事,翌日天就送了八百两来,顺道还慰问了一番我的情况。
但没想到,一向贪财的叶约仲竟面色不虞地将三百两送了回去。
我刚能下榻没多久,新的相亲邀请就来了。
莲儿将那人的画卷在我眼前展开,青衣公子倚栏逗弄鱼儿,赏心悦目。
莲儿又跟了一句:
「老爷怕小姐再有出格之举,他见小姐每每遇见四小姐都乖得不得了,所以这次特地让四小姐跟着您。」
我嘴角抽了抽。
必然是叶纾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让叶约仲同意了她陪着。
坐在马车上,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叶纾,不仅是嘴角抽动,我太阳穴也猛地跳了跳。
自从身份暴露后,叶纾再也不做稠艳红衣妆扮,而是一身银线铺就的湛蓝衣裙,辅以简单钗髻,看着他的很多个瞬间我都会恍惚。
他不再是我的小庶妹了,而是风姿潋滟的小郎君。
「你耳根好红呐。」
叶纾睁开眼,捕捉到我没有来得及收回的怔然,歪着脑袋微微撒娇:
「姐姐,我这里轿帘风大。可以离你近些吗?」
我不回话,叶纾就不动,只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起了阵鸡皮疙瘩,但又诡异的很受用。
好家伙,这就是小绿茶的魅力吗。
我不得不问他:「你这是什么路数?」
「用姐姐对沈砚的招来说,」叶纾嘴角弯起更甚的弧度,眸子里的感情向我汹涌而来:「我在勾引你,在试图让你喜欢我。」
我被叶纾的直球打的不知所措,转念又一想,一直以来,我对他好像也是这么直球。
叶纾很满意我的反应,双手撑在脑袋后头:
「我不奢求其他什么,只要姐姐对我多笑笑就好了。」
我咧着嘴巴子,和着叶纾的意笑了笑:
「你喜欢我,我也不排斥你。除了利益合作,身体关系可以让我们的联盟更稳固,你如果想求一求其他什么鱼水之欢,我也不是不行。」
叶纾眼神里的情绪却是淡了下去,他依旧望着我,语气少了调笑多了几份郑重:
「我知道被强迫的滋味,只要你不点头,我不会多碰你。」
我愣住了。
看着清风扬过轿帘,带起叶纾发梢,我竟荒唐地真的忧心叶纾是否会受凉,不由自主开了口:「风大的话,你就靠我近些。」
叶纾眉梢一扬,乖乖挪了过来。
「你们怎么打算陈老二的事的?」
叶纾扬起的眉梢垮了一点下去,但还是笑着回答了我,只是笑意多有残忍:
「那日梅园宴会后,沈砚已将兖州关系打点得差不多。但不乏些个倔的,叶约仲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最难对付的。叶家如今只有叶勉一个男丁了,先将他废了把内宅搞乱,再徐徐深入。陈老二路路都通,叶约仲又好歹忌惮着他点,用他为引子再好不过了。」
「陈老二滑头得很,你们怎么拿捏他?」
叶纾笑着吐出两字:「妻女。」
我不由盯着叶纾。他不懂我为何注视,只能回以笑容。
他对我永远笑意满满,赤忱满满,似乎是个乖巧讨喜一心喜欢我的少年。
但我却不能忽略,叶纾是刚回到兖州就手刃了老管家的人。
那一日我出不出现,都不会影响老管家的咽气。
正如我不管做什么,似乎也不会影响叶纾的本性。
「怎么了?是冷了吗?」
轿子将将停住,我摇摇头,拒绝叶纾伸过来搭手的臂膀,兀自下了马车。
今天见的是林府的公子林别,他们行医起家,在兖州是出了门的良善宽和,想想似乎也只有他们家能够在我闹出砸了相亲对象半脑门子碎石的事,还愿意放自家儿子出来见我了。
不成想,一进门叶纾就栽进了林别怀里。
彼时林别刚正好衣冠,拱手正对我作揖。
面对忽然入怀的美人,林别也蒙了,推开也不是,抱紧也不是。
他看看切换到娇弱状态的叶纾,又无措地瞧瞧我,神情活脱脱写着,救救我救救我。
最后是叶纾自己起了身,他捂着帕子,歉疚一躬身:「我身子实在不好,唐突公子了。」
「无、无妨。」像是想起什么,林别思索着道:「方才无意握到姑娘脉象,似乎有些……」
再说下去就危险了,我赶忙拉住林别坐下,叶纾目光凝在我扯着林别袖子的那只手上,末了竟是笑了。
小绿茶一笑,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林别被一打岔,倒是没有再把话题继续,而是端正一作揖,开始与我报家门:
「在下林别,痴长小姐两岁,是家中独子。林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担得起殷实二字,双亲也是良善之人,小姐若有意,我定不会……」
「林大哥,吃一口这个,这可是这儿的招牌菜。」
林别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叶纾送到盏边的一小块肉堵了回去。
面对笑吟吟的叶纾,他喉咙一滑动,只能局促地尝了一口。
叶纾托着腮,浑一副天真模样,眼神直勾勾看林别颔首表示美味。
叶纾眼珠子一转。
我扶额:小绿茶你千万别来那一招。
「好像林大哥的更好吃一些呢。」
话一说完,叶纾就大大方方将林别咬过的那块肉夹起,在同一个位置,轻轻咬上一口,眼神愈发天真。
我看着自己盏中清茶,越瞧越绿。
林别看着叶纾浑然一气的动作,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但也只愣怔了一秒,林别迅速反应过来,猛灌了一口茶后对叶纾道:
「我虽未得父亲真传,但也有些底子,看姑娘你面色苍弱,又咳嗽不止,近期还是忌了荤腥比较好。」
「扑哧。」
这下是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看书时怎么没发现,这个副本里还有个这么可爱的小公子。
被我的笑声引来,林别起身与我郑重一作揖,
「方才未完的话现下的场景也不是适合说了,林某只是希望小姐明白,自三月前撞见你在帽儿巷救下那对乞儿母女,我便对小姐倾心。原本想借今日之机好好诉衷肠,却被我搞得一塌糊涂,实在唐突小姐了,下次林某必定备上厚礼,再邀小姐一聚。」
洋洋洒洒说完这么一通,林别便要离开。
迈步前他把着门框,对面色十分难看的叶纾报了一堆菜名,最后道:
「四姑娘要是信林某,多食此类菜品,有助于强身健体。」
他说得认真,叶纾生气得也十分认真。
谁让林别报的那些菜名都绿油油的,活像在讽刺叶纾什么。
我笑得嘴角都要裂开到耳根时,叶纾近我坐下,一字一句道:
「愚蠢,天真,不果断。姐姐,林别不会是你的良配。还是,你为这种一见倾心的话所感动了?这些话我若想,能对你说上十种不带重样的。」
「愚蠢,天真?你知道一个长得好看的傻白甜对人的杀伤力有多大吗?」
叶纾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只知道我在夸林别,皱着眉正要说什么时,我堵住了他的话:「林别说你身子不好,怎么回事?」
叶纾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道:「林别说你三个月前在帽儿巷救了人,是怎么回事?」
双双沉默。
我与叶纾似乎很少同时闭口不言,好像安静下来,我们用来保护自己的那层罩子就会显露无疑。
我正要嘻嘻哈哈地盖过去时,莲儿敲了敲门:「小姐,沈知府来了,说要见见你。」
19
莲儿本想拦一拦,不然与沈砚的会面不小心传出去,我在叶约仲那儿免不了又是一顿罚。
「请他进来吧。」
我倒是不愁,沈砚都有这个胆子来了,叶纾也不是很意外的样子,肯定能打点的都打点好了。
林别你好惨,就是个幌子。
是扇柄伴一袖白袍先推开了门。
虽然好白衣是作者给沈砚的装 X 设定,但不得不说,这一身澈白,他穿得好看极了。
上好羊脂玉簪在发间,腰间环佩随着他的落座碰撞出盈盈脆响。
无怪乎沈砚是作者安排给叶奚的男主角,只这一个轻轻落座,就已风华毕现。
但不开口就好了——因为他闲闲一饮茶,带着标志性的笑容温和问我:「听说小姐也想杀人?」
我嘴角一抽抽,你这人设高低有点不对头了:「私以为,拔除祸根和杀人还是不一样的。」
我瞧着沈砚,不是在看一个上好的大腿,也不是在看我命中注定的官配,只觉好奇。
梅园初遇时,我就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所有事情最后会走向必然的结局,那么我与沈砚的相守也会是板上钉钉。
可这几次接触下来,沈砚看我之坦荡,比起喜欢,利用的心思要更多。
我那些勾引的小招数,他或许早就在其他姑娘家身上见过了许多回。
沈砚,并不爱我。
换句话说,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要去爱我的义务。
本来想着在这个世界都活成这样了,那有一个会来好好爱我的人,好歹是个值得安慰的事情,现在也落空了。
唉。无趣。
「姐姐?」叶纾轻声的呼唤将我从怔愣中拉出。
「沈砚,不要唐突。」
沈砚直直盯着我的眼睛,目光里是满当当的侵略,这是成年人毫不顾忌的打量:
「怎么,小公子,你看不出来,叶小姐是个疯子吗?」
他张口,不疾不徐地报出了我这四年来的经历。
「十二岁,被锁上绣楼,后接触罂粟手上多了人命。十三岁,多次自尽未果,有几次闹出了惊天动静。十四岁,及笄礼上遭孩童刺杀,后携其母自尽在你眼前。十五岁,因在账簿上做了手脚被叶约仲发现,再次失去自由。十六岁,」
顿了顿,沈砚看着我道:「十六岁这年,倒是学乖了。」
原本这些,该是属于叶奚的男主角心疼满满地说出,再将她拥入怀中的。
当下,男主角还是那个男主角,叶奚也是那个叶奚,可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我要开口时偏头望了眼叶纾,他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畅所欲言。
我捏住沈砚的折扇:
「论乖当然是没有沈大人乖。长袖善舞的同时又能做低伏小,周旋于兖州各家之间。你不用试探我,说实话,我也不信你。人与人之间的合作本来就不是靠信任联结的,但你能来这一趟,就是需要我,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我酌情考虑。」
「哦对了,注意你的语气,像刚才那样想把我吓回去的语调就省省吧。」
语罢我摘下发间钗环,狠狠朝扇面上划去,一幅山水画被我横面截开。
眼神一直不落警惕的沈砚看着残破的扇面,忽地笑了,这一笑,许是发自内心的畅快:「我该早点遇见小姐你的。」
他收好毁掉的折扇,起身第一次与我作了揖:
「剩下的事情小公子会告诉你,我还有事在身,先行离开了。」
转身前,他解下腰间玉佩给我:
「合作的话得有个信物,小姐收好它,一般来说,见它如见我。」
这玉佩递的,这话说的,终于有点小言味儿了。
沈砚走得潇洒,一直守在屋外的莲儿吓坏了,忙不迭进来后看到桌上的玉佩,忧心无比:「小姐,我替您跟去看看。」
沈砚一通话该说完该试探完地走了,留下我和叶纾静坐着,气氛隐隐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
为了打破气氛,我笑嘻嘻道:
「你不是问我帽儿巷的事嘛。刚才沈砚有一句话说得不对,那个带着自己母亲自尽的小乞丐,其实母亲活下来了。他们家境本殷实,因为同是制香,所以被叶约仲用罂粟害了。小儿子气不过混进了叶家,母亲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后来见他母亲还有一口气在,就悄悄安置了她和唯一的女儿。帽儿巷那对母女就是她们,她们还恨着我,林别见到的不是我在救她们,是我硬逼着给她们钱她们抵死不要。说是……」
本想笑一笑的,可我却是笑不出来:
「说是就算要到卖身的地步,也绝不收叶家一分脏钱。」
叶纾默了一阵,「难怪方才在轿子上你忽然就生气了,是陈老二的事勾起伤心事了。」
我收好沈砚的玉佩,坐得离叶纾近了近:
「我说这话没有卖惨的意思,而且你也不会被我惨到。我只是想说,你们可以大刀阔斧的干,我也会尽我所能帮你们,但是祸及妻女的事没必要,仇恨不能一代代传下去。」
叶纾只是望着我,望着望着便笑了,他不敢伸手触碰我,只能摩挲我的衣袖:
「沈砚说你疯了,可疯的又岂止你一个。」
「什么意思?」
叶纾自暴露身份后,没少跟我说一些小情话,但神情似乎从没有现下这般认真过。
「小时候,你就很耀眼,耀眼到我从来都只能在角落里触摸你的裙摆。唯一能正经看看你的时,却是我最狼狈的时候。」
「后来的事我没有告诉过你。在佛寺时我遇到了沈砚,与其一拍即合。在他的帮助下上元前一日我悄悄回了兖州一次。」
「那一次,我看到了被关在高楼之上的小姐。绣楼真高啊,让小姐几乎与明月比肩。」
「那时我不明白心中的悸动,但在回来时看见跪在佛堂里的你,我心头起了怜惜时,我就明白事情不对了。从前我认为,男子对女子有怜惜有好奇有无力是坏事,现在,倒是有些甘之如饴。」
我越听越慌张,可又莫名的,越听越期待。
「为什么忽然与我说这些?」
好像猜到我会这样说,叶纾这次没恼,反而低头笑了,声音愈发温柔:
「先前我的那些剖白,你从来都不好好听。下面这些话,我想要你认真听进去。」
「叶奚。」
这是叶纾第一次如此郑重而汹涌地唤我的名字。
「叶奚。」
像是回味,他又兀自喃喃喊了一声。
「叶奚,我不会再当你是我的姐姐了。」
20
叶纾在我跟前蹲下身,耐心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咽了咽口水,俯视他道:「或许,你听过《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叶纾:???
「我不傻,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可是……可是我不正常啊。」
不正经惯了,喉头难得酸涩,涩得我要说不出话,不敢看他,只能笑着转移话题,可越笑,心头酸涩就越重。
「而且啊,你太小了。之前与你说的那些虎狼之词,你听听就过去吧,当我没说过,我在这儿也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既然确定了沈砚的态度,我也就彻底放心了。此后在你面前我一定有个正形,也不会再说那些会让你误会的话了。」
我好不容易说些煽情的话,叶纾却是笑了,我极少见他如此发自肺腑的开心。
他抬起头看着我,欢畅的神情像极了求夸的猫儿:
「以前我还不确定,还战战兢兢,你这么一说,我就彻底放心了。」
「叶奚,你喜欢我,你是喜欢我的。」
「是,我是比你小两岁。但乔木亦可参天,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叶纾没有放过我的一丝神情变化,他小心翼翼又郑重万分地趴在我膝上,喃喃的话语有千钧重: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你没有不正常,你只是太怕了太内疚了,小时候你救了我,现在换我站在你的身后。」
我想摸一摸叶纾的发梢,却收回了手。
不忍,千般不忍。
我想我明白了叶纾无数个想抚摸我却收回动作的心情。
叶纾及时握住了我欲收回的指尖,并轻轻放到自己颊上:「我就在这里呀。」
配上眼神里的那种恨不得吃干抹净的味儿,看得我心脏突突跳。
这就是小绿茶的顶级勾引!
我弯下身,「幸亏你不是个姑娘。」
叶纾后怕似的摇摇头:「是我该庆幸,与你重逢在沈砚结识你之前。」
说着叶纾拿出一枚香包,双手奉送于我:
「梅园之中,我动了心。这味香里,只有停云和那时那人指腹间的梅花香,就叫『心许』。」
「你,要吗?」
简单的三个字,叶纾说来却颤颤。
我看着眼前的香包,好像是在看这十六年人生中为数不多值得珍重的情意。
见我迟迟不接,叶纾也没有挫败,笑着正要收回说些什么时,我问他:「此香,是否能安神定志?」
「能!」叶纾答得迅速:「燃起时多想想我,更能安神定志。」
我双手接下香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啊。」
叶纾笑着,一字一字认真回答我:「求之不得。」
回去没多久叶纾就被叶约仲喊了去,趁着他不在,我去了东院。
未进其院,先闻一阵叶勉的嚎叫。
因为五百两的丢人事迹,叶勉被叶约仲好一顿打,没个三五天下不来床,如今将将可以在院子里蹦跶。
「姐姐!」瞧见是我,叶勉一阵憨笑:「是香红来让你找我的吗?正好告诉她,我想死她了。」
我上去对着叶勉的伤处就是一脚,对莲儿道:
「让院外的人进来,把三少爷架回我那儿,路上要是哭闹了,就把嘴巴塞住。」
叶勉再三挣扎无果后,乖乖被莲儿带着架走了。
「小姐这是何意?」
春日正盛,满架花香之下,钱姨娘袅娜立着,淡淡瞧完全程后,才开口不咸不淡地问了我一句。
我很少见钱姨娘这般淡然,心下遣词造句一番后,温声问她:
「姨娘是叶子戏输狠了吗?我马上给您送点儿钱过来。」
越说越觉得此刻的我多少有点爱屋及乌了。
「叶勉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小姐不必为他忧心。」
许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语和神情太过慨然,钱姨娘再开口时已变为谄媚:
「我们东院小,够我们娘仨安生过一辈子就好了,其余的不奢求。」
我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我根本没说把叶勉带走要干吗,身为母亲,钱姨娘第一反应不是来问责,她方才的话,其实是在,感谢我。
除了叶纾的额外身份,钱姨娘多半也不简单,和书中那个只知道玩玩叶子戏,最后结局都没交代的市侩姨娘完全不同。
叶勉,故事里好像只有你乖乖符合了脑袋空空的纨绔人设哎。
「姨娘客气了,三弟是家中唯一的男儿,以后定是叶家砥柱。虽然前头过得潦草了些,但以后我会悉心教养他,请姨娘放心。」
沈砚欲从叶勉乱叶家内宅,叶纾复仇心狠,或许没有想到这样一来叶勉的结局不会好,又或许,因为叶勉是叶约仲和钱姨娘的孩子,叶纾根本不在乎他的结局。
可我不能不在乎。
我不想叶纾后悔。
钱姨娘没有再劝说什么,只听着叶勉越来越不真切的救命声,笑着与我一揖:
「他怕冷得紧,对花生过敏,其余的,没有什么了。」
离开前,我想起叶勉在花楼时的吹牛,说自己娘亲的琴棋书画在整个兖州无敌手。
我看了眼花架下的钱姨娘,叶勉当初的话,可能并不是吹牛。
但无论是不是,都不影响叶勉现下手心被我打得通红:
「一首诗念得颠三倒四。而且,是『念桥边红药』,不是『念桥边香红』!」
叶勉搓着手,眼泪汪汪的,不知我为何开始督促起他来了:
「姐姐就是看我不顺眼了!我不爱念书,又没天赋,姨娘都没说什么,更甚一步说,主母都没说什么!她还经常送些有趣的玩意儿给我呢,就姐姐你,一个劲的折磨我!我哪里得罪你了!」
「主母?你说主母什么?」
叶勉更加委屈:
「我说主母对我可好了,吃的用的玩的就没少过我,我要没钱去找香红,问她准能要到,你是她女儿,怎么跟她完全不一样!」
我头皮再次发麻,正要再问些什么时,屋外传来清冷一道声音。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叶纾斜倚门框,袅娜的姿态和钱姨娘如出一辙,眼神却是冷冷落在叶勉身上,像是在盯着一段难堪往事。
「莲儿,先把叶勉带下去。等他哭够了,叫够了,带他吃点好吃的。」
叶勉临走前想跟叶纾招招手,但在对上他无视的目光后,瑟瑟收了回去。
叶纾静静地瞧着我,没有不满,没有疑问,他只是在等待着我的解释,仿佛我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我问他:「你要动叶勉,问过钱姨娘吗?我不想你们之间有嫌隙。」
从小我便觉得叶纾不像叶约仲,如今知晓他不是叶约仲的亲生儿子倒也不意外。
但端看叶勉眉眼间活脱脱就是小叶约仲,便不难得出他与叶纾是同母异父的关系。
只是叶纾这个做弟弟的,似乎很不喜欢不成器的叶勉。
仿佛是对叶约仲的恨屋及乌,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有着一层血缘。
叶纾默然不语,我淡笑道:「你们如果想乱内宅,要废的不是叶勉,该是我才对。」
我吐字虽轻,话里却是满满的挑衅。但叶纾没有被我挑衅到,他被我无奈到了:「你最知道怎么激我。」
他坐到我身边,一下一下抚摸着我掌心由于紧握戒尺而起的红痕:
「自从与你重逢,原本的计划总是一乱再乱。阿奚,你说这个征兆好吗?」
「原本的计划不用想都知道是你受到的伤害更大,叶家毁了的同时,你会失去唯二的亲人,而沈砚会高坐明堂,以后或许你还要向他俯首称臣,这样不好,非常不好。」
我俯下身子靠近叶纾,思量再三,喊了他的名字:「停云。」
「我知道你恨叶家,恨罂粟,甚至于恨自己的出身,但请你再撑一撑好不好,我也会努力成长,沈砚不是你的救星,我才是。」
说出这句话的一刻,我知道,自己终于挣脱开了这个故事。
浑浑噩噩十六年,痴痴狂狂十六年,我在这一刻找到了自己的落地点。
我是我。
叶纾望着我,久久未言。
他或许想到了儿时那场难堪的相见,又或许想到了上元血腥的重逢,亦或是雨下带着刀锋的寒暄,但最后他的眼中满满是笑眼盈盈的我。
他语气轻柔,可又毋庸置疑:「我不会向沈砚称臣,以后我只做你的裙下之臣。」
21
叶纾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时新的话本。
「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因技艺出众,前往京城为宫中贵人献艺时,对太傅之女一见钟情思慕许久。后太傅陷入争斗遭抄家,男主人公设法救出其女,她为了活命便跟着男主人公回了他的家乡,同年诞下一子。」
一般的话本都会断在此处,但我知道这不是话本,真正的结局也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意外发生了。那个姑娘的心上人在沙场九死一生回来,多番打探后找到了男主人公的家乡,二人情难自禁,有了骨血。生子那日,姑娘想着逃离那个家,远远地把孩子生下来,让山中猎户照料,自己再随便编个理由说孩子没了。没成想男主人公对其用情至深,只片刻不见,就急冲冲地派人去寻,最后计划功亏一篑。」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为什么故事中的姑娘从怀孕到生子后,她的心上人就没出现过了?」
「因为他死了。」
「哦对了,阿奚不知道,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其实是有正妻的,正妻她,藏得很深。」
我寸寸握拳,只觉发声都很艰难:
「因为正妻的出手,姨娘的两个儿子,一个被养成了高粱纨绔,一个被迫当成女儿家教养。」
我手颤抖不止,叶纾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软下来,像是温声宽慰:
「阿奚,我说这些,不是想要凸显自己有多惨。我是娘亲与人私生而下,这件事本就是错的,但自我出生开始,就被接连加害,我与母亲惶惶不可终日,去了佛寺,母亲反而为我开心。」
「依叶约仲对钱小姐的爱,没道理你儿时会过得那般艰难,难道……?!」
泛着痛苦的往事被揭开一角,剩下的淋漓血腥叶纾说来愈发云淡风轻:
「主母本以为我是个女儿家,对她就构不成威胁,不曾想彼时的叶约仲对我多有重视,隐隐有栽培成当家人之意。主母便用我父亲的尸体告诉了叶约仲他和我母亲的事,叶约仲也知道了我的身份,若不是姨娘以死相逼,他又实在爱极姨娘,我怕是早就死了。」
所以当时在老管家的事情发生后,叶约仲的不作为,不仅仅是因为叶纾的庶女身份,还有一层昭示着他卑微的爱和耻辱的意思在。
所以他才会彻底不管,寻到由头把叶纾送走了事。
我只看了这本小说中纸上人被设定好的经历,可在作者的寥寥词句下,有了如此泼天曲折的发展。
主母姚尽思,在书中一直视叶约仲应声虫般的存在。
虽然她是带着大量嫁妆下嫁到叶家,但也只是为了让叶家崛起而给的设定,她在后期几乎没什么戏份,除了在叶约仲死后殉了情这一高光。
原来故事里外,我都没看透过姚尽思。
我问叶纾:「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人就是奇怪的,我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等一个笃定。
「他在沙场上落了病根,一个不慎被主母发现,灌了他一个月的罂粟,他最后没撑过去,走了。临走前,他刚为还没出生的我起好名字。停云,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名字,又不喜欢。」
我难得地抚摸上了叶纾的脸颊,像是情难自禁。
「十六年了,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谢上天给我的奇遇。」
我若没有出现,叶纾的结局就会是,在儿时老管家得逞之后黑化,长大后因为叶约仲抢功给叶奚而彻底成为恶毒配角。
他不是因为情爱而黑化,是为了自己不平的人生。
可最后在主角光环下,青灯古佛地去过糟糕的后半生,还是没有一刻被成全过。
触碰到我的脸颊,叶纾手掌一颤,下意识就要收回,像是不忍亵渎。
我抓住他的手,真情实感问询:「你可以帮我绾发吗?」
叶纾一怔,整个人似是僵住,喃喃之中,不自禁喊出了敬语,在当下的暧昧气氛里,犹有大不敬的味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姐姐」
「我当然知道。」我牵着叶纾的手走到梳妆镜前,开口似命令:「为我,绾发。」
我不对劲。
我糟了,我坠入爱河了。
可是在无数个对望里;可能是在叶纾朝我望来的湿漉漉一眼里;可能是在绣楼中我登高望月,却莫名想念佛寺里的叶纾时;可能在许多我不知道的瞬间。
在叶纾面前,我不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自己,我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安宁。
停云之香之于众人,就是叶纾之于我。
我把这些年攒下的账簿交给了叶纾:
「这些关系你们好好查查,标红处是我故意做错的,圈出来的人名是可用的,你给沈砚,你们知道怎么办的。」
叶纾拿着梳篦,望向我手中的一摞账簿,神情复杂,我微叹一声,故作哀伤道:
「唉,就算是美男计我也认了,谁让我这人就是抵不住你……唔!」
我被猝不及防拥入怀中,纷纷涌入鼻息的,是叶纾新研制的「心许」。
我想回抱住他,可竟有些不敢触碰。
脖颈上传来轻轻一口濡湿,叶纾似乎同样濡湿的声音随之而来:
「我讨厌兖州,恨不得以后离得远远的,但兖州城里有个你,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我回抱住了叶纾。
用我自己都无法抑制的颤抖声音问他:「我好像不知道怎么爱人了,你教我好吗?」
「好,姐姐……」叶纾情难自禁地喃喃着。
22
给叶纾的账簿是我最后的底牌,是在跟叶约仲阳奉阴违之下这些年辛苦积攒下来的。
我本来预备等到沈砚出场又或者两年后主角团到来,我直接交出这些,然后让叶家的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可因为叶纾的出现,现在的境况好像是,叶家会被我亲手覆灭,一切俱成灰飞。
心头有难掩之情,一时无法言语二三。
不过三日,我就知道沈砚出手做文章了。
因为叶约仲肉眼可见的焦躁了起来,经常在主母院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叶纾亦是行色匆匆,但无论有多要紧的事,他都会来为我熏上一根香,看我眉头舒展,才会放心离去。
这期间他也不是没请大夫来过——意欲食,复不能食,欲卧不能卧,欲行不能行。时有头疼难愈,蓦然悲哭。
我当然知道自己有病,无论身心。
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本来不出意外,死不了的我下半辈子都会这么过下去,但意外出现了——叶纾为我请了方子,一日两次,金钱诱惑莲儿必须看我乖乖服下。
是以,每次被苦药折磨的我,就会磨刀霍霍去折磨叶勉。
幸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勉,怵我怵的不得了。我为他请了夫子,日日教习,夫子实在管不住,就我来。
头一回,我觉得自己过上了正常的日子。
在叶家摇摇欲坠的时候。
等它真正坠落,复而便是新生。
夜晚时分,我方燃起心许,就被人翻了窗。
窗外青竹簌簌,浸一地清冷月光,照在来人身上,让其似有登仙之感。
但我还是无法将沈砚与翻窗两个字结合到一起去。
我指了指门:「叶家都乱成这样了,你敲敲门我也就给你开了,搞这么复杂干吗?」
沈砚正了正衣襟:「这样帅气些。」
你有点崩人设了你知道吗……
我才发现,平常折扇不离身的沈砚空着双手。
他抱臂在前,斜倚窗棱,抬头望着月亮,余光似有若无地刮在我身上:「叶小姐与我想象中,很不同。」
我披好外衫,等待着他的下文。
沈砚目光在我荡起的衣摆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侵略的眼神令人不解。
「来兖州上任前,我便将这其中的大户都仔仔细细调查了一遍。不知怎的,我现在仍记得当时对叶小姐的形容:年少因一桩小事闹到官府,任性。后深锁闺中,探寻不得。再有踪迹,乃插手罂粟生意。为人性子跳脱,上元夜更是闹出丑事,多多走近,大有利用之机。」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也存了利用我的心思啊,你早说嘛,我那时就不用想着怎么勾引你了。我们也能早点达成合作。」
沈砚咬文嚼字地询问我重点:「也?」
末了他笑出声,原本不着痕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坦荡起来:
「之前还笑话停云,乱猜姑娘家心思,原来我也逃不过。」
若是旁人,这些话我也就不理会了,但沈砚从一开始的设定,他就应该是我的官配,让我不免好奇他的内心。
「我本来也以为你是个笑面佛,谁都看不进眼里的。」
沈砚朗然一笑:「倒是把一人看进了眼里,就是迟了些。早知道不该信那些打听来的消息,要早点来见见小姐真人。」
我没有闻到酒味,那这个夜晚就是沈砚难得的放纵,他翻窗来到姑娘家的闺房,明里暗里地想要为自己挣一个答案。
我和上他的笑容,大大方方道:「那你好像没法早了,我和他,在襁褓之中就被勾连了。」
沈砚的笑容垮了一丝。
我看着他,无端生出无尽感慨:这个人,本是「叶奚」的官配,也是我必须要去接受的官配。
「我真诚地问一句啊,沈大人,这段时间,你有动过心吗?」
沈砚摒了窗户,听了我的话走向门边:
「动心……从不离身的折扇被人毁了那一刻,怎么会不动心呢?」
后一句像是在问自己:「梅园之中,美人回眸,又怎会不动心?」
再抬眸时,他已经整理好情绪,对我笑着抛出轻浅一句话:「我怕是,以后难再见梅花。」
「沈砚。」我喊住他。
沈砚回身的很快,像是期待着什么。
我诚恳道:
「见不得梅花就见不得,你以后的天地不止兖州,更有百花灿烂在等着你。我就真诚建议一句,以后对哪家姑娘心动了,就直接说,不要瞻前顾后,你身上有点子光环的,不要怕。」
作者给分故事中沈砚的结局留了伏笔,告诉读者他的官运不会仅限于兖州的。
虽然很多事都比之原书出了意外,但就沈砚这个事业大过天的性格来看,他去京城是早晚的事。
我与沈砚,是天定姻缘落败于真心,但沈砚这个人什么都闷在心里,等着他人的一步步主动,保不齐会错失什么好姑娘。
没想到我会说这个,沈砚自嘲般地摇摇头,身影消失在月色之下。
余下一句喟叹。
「今晚月缺,不宜前来的。」
23
沈砚的到来和那夜的的缺月一般,只耀亮在那个晚上。
我与他,跳出了原书的桎梏,此后再无多余交集。
思及此,我拍醒瞌睡的叶勉:「连官配都能掰着换了一个,我还不信治不好你这个纨绔。」
叶勉大梦刚醒,看着我迷迷糊糊喊了声「香红」。
我还没来得及揪他耳朵,一支利箭便破窗而来,硬挺射入身后书架,余音随着余力响彻安静的书房。
屋外渐起窸窣声,还有惶惶火把影。
叶勉当机立断拉着我躲到桌子底下:
「看来香红说不少人眼红痛恨我们叶家是真的!姐姐我们先安心躲好,府上仆从厉害得很,不怕。」
不是,这不是普通的寻仇。
看那支利箭的做工和花纹,是出自官府。
今晚闯进叶府的,至少有两拨人。
都出动了官府,肯定不是寻仇那么简单。
我在屋内拽出一匹黑布,盖在叶勉身上,预备将他带出书房:
「我带你去地库,你平时虚得很,待那儿最安全。我死不了,有任何危险就躲在我身后。」
叶勉一万个不同意,刀斧声愈发逼近,我厉声呵斥着拽他走:
「想继续吃香的喝辣的吗?想继续跟香红贴贴吗?想继续跟钱姨娘撒娇吗?想的话就不要捣乱!」
甫一推开书房门,迎头便是一阵热气。
院外已起熊熊烈火,仆从们四散逃命,呼救声不绝于耳,还有钗环坠地声,应是想要趁乱偷批东西的。
我挡在叶勉身前,护着他艰难前行,幸而书房处的杀手并不多。
叶勉逃命至半,看见贴身小厮倚在柱边,欣喜地要拉着他一起逃命,还希望他背背自己。
可翻过他的身子,只看到了没入心脏的长刀,还有未瞑目的双眼。
叶勉颤颤看着手上的鲜血,嘴唇煞白。
我顾不得许多,拉着他便开始狂奔。
离开书房,听见最多的,就是刀剑没入皮肉的声音。
叶家地库位置偏僻也只有鲜少几个人知道,将叶勉推入假山后,我催促他快走:
「如何开锁还记得吧,赶紧走!」
叶勉还在怔愣中没有回神:「姐姐你去哪里?这里最安全了。」
将手上鲜血在衣裙上擦干净,看着窜入漆黑夜空的熊熊烈火,我对叶勉笑道:
「我还要帮你们把母亲带过来。还有……还有我的父母。」
「姐姐……」叶勉怔然之中,流下一滴泪。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煽情可以,不要捣乱。我现在就希望你好好待着,不要做那种非要跑出来的傻白甜举动。相信你姐姐我,好吗?」
我语气尽量温柔,哄小孩似的询问叶勉。
叶勉抹去眼泪,狠狠点点头,转身要走的瞬间,忽然回头道:
「姐姐,我记住了,是『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等今夜过去了,我一定好好念书,学算账。」
……看给你骄傲的,这么多天就学会了这一句诗。
匆忙之际,我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人影,像是时光倒回般,历历在我眼前。
最后画面的重点回到了故事的开始。
——焦急的叶约仲找到已生下孩子的钱姨娘,终于舒了口气,偏过头不让人看见他因担忧而通红的眼眶。
——姚尽思站在他身边,神色冰冷地看着钱姨娘和襁褓中的叶纾,而我被奶娘抱在怀中,看钱姨娘神色凄苦,像是彻底妥协了命运。
这是所有因缘的开端,是故事的首端。
我原以为我们都是故事里的人,经历与结局都已注定,却原来从一开始,各自命运就已经开始轮转。
我来到了东院。
我莫名就知道,这里是一切故事的结束。
烧杀抢掠声不绝于耳,慌乱中我的胳膊也被砍中几刀,疼入骨髓,血液汩汩流着。
我撕开裙摆边草草包扎边来到东院,只看见外边就躺了一地的尸体。
一个气血上涌,我感觉胳膊上的伤口裂开了。
「钱姨娘!快跟我……」
我的话音止在瞧见跟前一身鲜血的男人后。
他发髻散乱,长刀在手,给了脚边嗷嗷叫唤的黑衣人最后一击,然后向着紧闭的厢门,疯狂又虔诚地唤了句:「小姐?」
我心中诡异升腾起不忍,捂住伤口上前喊他:「父亲。」
叶约仲面上尽是猩红血液,惟余眸子清亮,不惑的年纪只有这一双眼还泛着精神气。
他转身看到是我,眼底疯狂渐消去,扔了剑查看我胳膊上的伤:「不是派人去保护你们了吗!」
「他们都死了。父亲,你去找母亲。我去请钱姨娘,我们地库汇合。」
「奚儿?」
叶约仲不确定地望向我,他见过我疯癫、求死、不屈、固执、冷血,似乎从没有见过我这样浴血的冷静。
和他如出一辙。
「你母亲在西院,你去找她,我来带姨娘走。」
「叶纾呢?」
叶约仲目光一滞,像是明白了什么,看着我,怒火愈盛。
只这一句,叶约仲大概就猜到了我和叶纾联手的事情。
就现下的情况看,他大概率也猜到了是叶纾和我扳倒了叶家。
若是寻常,棍棒已经下来了,至少怒斥是少不了的。
而在冲天火光与不绝的叫声之下,叶约仲只是直直盯着我,眼中更多的的,竟是不解。
继而自胸膛中咳出一滩鲜血。
这一滩血好似带走了他的七分精神气:「我管教了你十六年。十六年,一场空。」
我扶住他因无力而垂下的胳膊,正要先扛着叶约仲离开时,一把带着血的箭矢被握在手中猝不及防插向叶约仲腹中。
「爹!」
叶约仲骤然倒下,似倾倒的大厦,在我眼前轰然崩塌。
动手的人就在我身后,看起来是随手从哪具尸体上拔下来的。
我不敢回头。
我不敢动作之际,来人已经不住地发笑:「相公,阿珏当年也是这样被你放弃的。」
低头的我只看到了尽是鲜血的锦鞋,每行一步,像是留下落红无数。
我手足无措地要去扶起叶约仲,抬头与来人目光撞上。
癫狂的神色在看到我后柔和了下去:「奚儿不要怕,有母亲在。」
今夜实在精彩。
在血腥与绝望之下,父不父,母非母。
姚尽思在冷汗涔涔的叶约仲跟前蹲下,扶了扶散乱的发髻,声音温淡:
「可惜了,没有扎中心脏。」
24
书中叶府并没有这一场厮杀与反目。
我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两个人,惊吓到不知所措。
姚尽思笑着将残箭往叶约仲骨头里插深几寸,说话像是在回忆给自己听:
「珏儿那时候还小,你纳新妇进门,整座宅子都是你讨她开心的动静。珏儿高烧不止,我因连日来不眠不休的照顾昏了过去,我的珏儿,我的珏儿啊!生生痛死在我面前!你呢,你在千金博人一笑。叶勉被养废了开心吗?知道叶纾不是自己亲生的开心吗?」
奶娘告诉我的是大哥是因病夭折,自那以后叶约仲就对钱姨娘淡了下去,后来与主母有了我后,钱姨娘再怀了叶纾后再不受宠,只日日消遣地玩着叶子戏。
现而今看,我是因愧疚补偿而生的孩子,叶约仲之所以一下子对钱姨娘冷淡下去,应是主母告诉了他叶纾的身份,还有钱姨娘一直以来对他的不在乎。
姚尽思笑得眼眶通红,因剧痛匍匐在地的叶约仲忽然起身,握住姚尽思控制箭矢的手,「你疯了!」
「你们男人就只会说这些话,我听得都起茧子了。当年我跟你说帮你把那个男人杀了时,你也说我疯了,明明自己心里就开心的不得了。到今夜,生死一线间,你仍旧选择了她,我为自己出口气而已,又说我疯了。」
「可明明,二十年前你式微之时,是我带着嫁妆下嫁的。你也对我说过数不尽的情话,果然啊,不要看男人说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饶是叶约仲再想抵抗,奄奄一息之际,力气根本比不过姚尽思。
他愕然地看着姚尽思,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你温婉娴静,怎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姚尽思笑了:「这难道不该问你吗?我叫尽思,姚尽思啊。不是什么姚氏!罂粟生意也一直是我在把控着,温柔娴静?多年前我确实也是如此的。」
她抹去眼角泪水,不似后悔,只是单纯地感慨着:
「如果没有那么喜欢你,这些年我会好过很多。」
叶约仲不愿再看和他心中所想面目全非的姚尽思一眼,松了手望向她身后的我,用最后的力气担忧喃喃:
「我若不在了,压不住你乖张的性格,不容于世俗的想法,你以后遍体鳞伤时怎么办?叶家该怎么办?」
我默然看着这一切,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直至这句话,将我拉回清醒。
我知道,我知道叶约仲终归是爱着我的。
爱着他的亲生女儿叶奚。
林别虽然能力有余,但家境殷实,为人赤忱,父母和乐,是叶约仲在我性格之下,能为我找到的,最好一桩姻缘了。
沈砚有钱有权,但为人心思太深,叶约仲用脚指头都能猜到我被他玩死的命运。
而后便是缠绵眷恋的目光凝在东院厢房久久不去:「小姐,小姐……」
直至叶约仲断气,他的最后一句话最后的眼神流连,都与姚尽思无关。
我怔怔看着地上不会再醒来的叶约仲。
我与他抗争了那么多年,如今一切化为句号,真切到让我不敢相信。
真切到让我悲伤。
我原以为我对叶约仲是只有恨的。
对着叶约仲的尸体,我磕了三个头。
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素服的钱姨娘站在台阶上,神情悲悯,看着她此刻毫不掩饰的风姿,我忽然窥见到了京城风华。
难怪叶约仲思慕她。
她对我盈盈一拜,看来叶纾把该说的都跟她说了。
但我实在没有精神气了,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她。
姚尽思忽地挡在我身前,看着钱姨娘,一直冷静的她忽然无法自持,声音拔高了许多:
「你毁了我原本美满的人生,现在你的儿子还要来害我的奚儿!不允许,我不允许!」
「母亲,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们的眼神,不清白至极。」
姚尽思回首看着我,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你小时候帮他有什么用,你帮他赶走那些丫鬟,到最后他要来抢你的东西!他就跟她娘一样,只要是我们母女看上的东西,她们都要抢走!」
「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吗?他就是要报复杀父之仇,再利用你对付叶家。男人,没一个能相信的。」
「你看今夜,不就是他们挑动一直眼红叶家的混账们,再自己出兵来镇压,美名最后都是他们的。有人保护我们吗。没有!」
钱姨娘步步走向姚尽思,看着她,眼中无悲无喜,只是叹道:
「你若生在京城就好了,以你的性子,定有一番天地。」
「你在京城,不也活了个家破人亡的命运!」
「母亲……」
虽然狠狠反驳了钱姨娘的话,但姚尽思步子已有踉跄,拉着我就要走,像是无法用血腥的自己面对一身霁月的钱姨娘。
「在这里!女眷在这里!一个活口不留!」
两三个蒙面人忽然闯进东院,引弓朝着我们的方向就要射来。
我就要挡在姚尽思面前,横竖我也死不了,就是血流一阵痛一阵的事情。
千钧一发之际,姚尽思拉住了我,反身将我护在怀中。
我听见了利箭刺入皮肉的声音。
其实在漫天的轰闹之下,这个声音不会那么清晰的,可它偏偏就响彻在我耳膜,刮肉刺骨,一声一声,刺激得我头疼不止,心跳骤然加剧。
姚尽思不知道我的主角光环会庇佑我不死,她是出于母亲的本能在保护我。
「妈妈!」
我下意识喊出了声。
「啊!」
几个贼人被赶来的官兵制伏在地,可有什么用,姚尽思身上插了两支利箭,回天乏术了。
「妈……妈妈……」
姚尽思带着血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她最后留给我的仍是笑容:
「奚……奚儿……这下你彻底自由了,我……我也自由了。真好……」
「爹……娘……爹……娘……」姚尽思无意识地呼喊着,直至再无声息。
「阿奚!母亲!」
仓惶的身影自官兵身后奔出,踉跄着跑到我身前。
叶纾高束马尾,一身湛蓝衣袍上尽是鲜血,额角眼眉也没有幸免。
银色腕带在月色下熠熠生辉,看到我和钱姨娘无恙,他彻底松了口气。
我只觉虚弱无力,身上的血也不知道是叶约仲的,还是姚尽思的。
我向叶纾张开手臂:「小纾啊,过来抱抱我。」
25
身心俱疲之下,我直接昏倒在了叶纾怀中。
醒来时是在陌生的厢房内,守在床前的叶纾眼睛里尽是血丝,见我醒来,又哭又笑地放了心。
一身白衣尤为刺眼的沈砚倚在床榻另一边,他腰间挂着多日前赠我的那枚玉佩,眼中有深思有打量:「小姐体质奇特,那么重的伤痊愈的还不错。」
我动了动手,确实,因着不会死的体质,我的力量和意识都在慢慢回笼。
「小纾,扶我起来。」
「好。」
我调整好位置,调整好力道,反手给了沈砚一巴掌。
沈砚似乎料到了我会这么做,指尖抹去嘴角洇出的血渍,淡笑道:
「只有一巴掌,比我想象中的轻。」
「你以后官运亨通的很,我可不敢动你。」
我转头对叶纾道:「这里是知府衙门吧,我不喜欢这里。」
叶纾听罢直接将我拦腰抱起,没有多看沈砚一眼,径直带我离开了厢房。
离开前我望了眼沈砚,他低头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自嘲似的笑了笑。
向来自信风流的沈砚,在我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自嘲。
厢房外的小院里,莲儿见我无大碍,长舒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要跟上我回家。
叶纾见我想说话,便停下了步子。
「莲儿,你不用再跟着我了,就留在这里吧。」
莲儿很意外,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小姐……」
「沈砚的玉佩除了叶纾,只有你知道是谁的。沈砚与我们里应外合,但真正的里应,刚才看到沈砚腰间的玉佩,我才反应过来,是你。」
莲儿在我面前人畜无害惯了,久而久之,我真把她当成了一个傻白甜。
明明一开始,她是被我派到叶纾院中要去一试深浅的。
她在我面前变得天真起来,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她母亲死后。
「我太累了,累到无法再顾及身边还有一个你。沈砚拔除罂粟和叶家这一份功劳,再加上他自己的周旋,够他升迁到京城去了。莲儿,跟他去京城吧。那儿才是你的世界。」
莲儿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背脊挺得笔直,神色前所未有的冷静:
「娘被喂毒药前,用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她不恨小姐,也让我不要恨小姐。她说,如果当初不是尚在襁褓的小姐向她伸出了手,她早就被赶出府,无所依从地死去了。是,你对我那么好,我确实不恨小姐。可我无法不恨叶家。」
我不想再多说,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莲儿在我们身后仍未起身,声音字字掷地:「莲儿以后仍愿为小姐赴汤蹈火。」
叶家已是一片废墟,叶纾便将一行人先安置在了春风得意楼的厢房中。
一推开门,我就对上了叶勉傻兮兮的笑容。
但他暂时还不能接受男装的叶纾,只敢怯怯喊一声:「四弟。」
破天荒的,叶纾应了声:「嗯,哥。」
钱姨娘见我在叶纾怀里恹恹的样子,心领神会地带着处在震惊和兴奋中的叶勉出去了。
叶纾将我轻轻放在榻上,尽管跟我说了一路的「对不起」,此刻他还是不停地道着歉:
「对不起,沈砚的出手我没有想到。他猜到了我会顾忌你的父母,在我意料之外动了手,我原本,是想保下他们的。」
「不干你的事。死亡对叶约仲和姚尽思来说,反而是解脱。沈砚,太把人命当儿戏了。」
「阿奚。」叶纾伏在我跟前,语气轻柔:「我想去考科举。」
「什么意思?」
他一字一句,坚定无比,眉目间已可见纵横气质:
「我要功名在手,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我要你以后想呛谁就呛谁,想打谁就打谁,不用在乎那个人以后是不是官运亨通。」
「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回答我。」
「嗯,你说。」
「沈砚是不是对你发出过邀请?他日若可以去往京城,沈砚希望你能是他的左右手。」
「还真是都瞒不过你。」叶纾无奈地笑了笑:「确有此事,但我早就拒绝他了。今日之前的原因是我不想离开你,今日之后的原因,是我要我们以后都不用求助他人,我们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按照书中剧情,主角团会在两年后来到兖州,并依着发展由他们去解决叶家的事情,而如今在他们到来之前,事情就已经完美解决了。
我望着叶纾,又低头望了望自己。
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不该有书中主配角之分。
这话说来鸡汤,道理却十分瓷实。
我拥住叶纾,完完全全放松下来,将最真实的自己送入叶纾怀中,「嗯。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
叶纾望着窗外叶家废墟的方向,慨然开口:「那儿和我们,都要有一场新的开始了。」
「科举可是很难的,你加油备考。哦对了,把叶勉也带上,越欺负他我就越开心。」
「……你真是破坏气氛第一名。」
「那阿奚你,以后想要做什么?」
想到昨夜似癫若狂的姚尽思与叶约仲,我内心竟然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们总归为我遮风避雨了十六年,虽然人不在了,但叶家香道不能死,这是我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了。」
「好。只要是你做的决定,就一定是对的。」
「你这么盲目崇拜我的思想很危险呐。」
叶纾抱我愈发紧:「因为,是你啊。」
叶家一场厮杀,沈砚出来直接盖棺定论,仇家报复。
他官话说了一通,利用内斗将兖州的各方势力收服的七七八八,还有一些残余的臣服,于他而言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与此同时,他每日都会送上好礼至叶家旧府,就这么的送了一月,我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悉数都收了。
被铲平的罂粟田,我想了想,在那儿种了一大片花海,无论四季,总有馨香馥郁。
钱姨娘没有跟我们回旧府,她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好日子,乘坐轿子去了叶纾待了四年的佛寺,选择青灯古佛,了却此生。
我其实很想问问她,有没有参与沈砚的计划。
她曾是太傅遗孤,就这么多年,她能在东院的艰难日子里活下来,让姚尽思对其恨入骨髓却没有痛下杀手,心计不会输给沈砚多少的。
可在马车滚滚扬尘的那一刻,我忽然就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世上事,无可言说者总有二三。
我拽了拽同来送别的叶纾衣袖,问他钱姨娘的闺名。
「只知道有一个『韫』字,其余的母亲说,说出来也是给外公丢人,没什么好记住的。她自己也忘了。」
叶纾望着钱姨娘的方向,淡淡笑了,神情与钱姨娘如出一辙。
他也知道,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见母亲的背影了。
长伴青灯古佛,这是原书中叶纾的结局。
不知是冥冥抑或注定,钱姨娘为叶纾走完了他的结局。
「娘啊!」叶勉在我们旁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看不见的身影嚎啕着:「我会常去看您的,您一定要吃好喝好啊!」
我扶额,拎着叶勉的耳朵就往旧府走。
行路途中与一辆马车匆匆擦肩时,我诡异的听见了折扇开合,与一声微叹。
两年后。
叶勉叽叽喳喳地闯进书房,跟我说着今日的趣事:
「姐姐,听说兖州来了位谪居的贵人,你要不要去攀攀关系。」
我提笔的手一顿,是男主角来了。
「不去,沈砚肯定老早就打好关系了,我再去也没什么剩下的。」
「也是哦,不过说起来,沈知府再过不久就要升迁去京城了,也不知道兖州新任知府会是谁。我得先去备好一切,方便其忽然而至。有一段风月,你听不听?」
「听。记账正头疼呢,转换一下思路。」
「沈大人刚来兖州时,风流无匹,惹了不少千金们欢喜。后来倒是改了性子,兢兢业业的,众人都猜到了这次升官,没什么意外的。但偏偏有一桩风流趣事,据说沈大人升官路上什么仆从都没多带,只一位荷夫人。」
「荷?」
「对。也有人说,匆匆一瞥间瞧见那位荷夫人,与这些年待在沈大人身边的清瘦幕僚很像,可那明明是男子啊。」
我重重叹了一声。
叶勉啊叶勉,你这些年是长进不少,也经历过自己妹妹其实是弟弟的神奇事件,怎么就想不通那位幕僚亦是假凤虚凰呢。
「是有趣。对了,我算了算时间,科考放榜结果也该传到兖州了,小纾如何?」
叶勉眼睛一眯,看这样我就知道,他要在我这儿捞好处了:
「我一早就知道结果了,这一趟就是要来告诉你的。」
叶家制香生意仍在继续,在外人眼中,掌家人变成了那个经历家破人亡后又坚韧自强的嫡女叶奚,还有她天降的夫婿。
我合上账本,起身时鼻尖的「心许」之香愈发浓郁,
「得,我自己去看。免得又被你敲诈一笔。」
叶勉笑着正要说什么时,走到一半的我忽然改了主意:
「算了,还是去拜访一下那位谪居的贵人,我们先去准备厚礼。」
既然男主角已经出现在了我眼前,无论他在兖州要待多久,横竖故事线已经变化,我不如为叶家众人谋划一场。
毕竟就男主角的人设来说,他的喜好我还是很清楚的。
站在上帝视角的我没有告诉过叶纾,其实在原书中,这个世界会天下大乱一场,到时所有分故事的配角们会或多或少贡献出自己的戏份,完成世界线的完美收束。
我不知其余分故事的主人公是否会有自己的精彩人生,但他们一定如我们一般,养精蓄锐,等着在阖卷时分,大闹一场。
叶勉跟在我身后,还在试图着要诱惑我:
「你干吗还要跑一趟呢,十两,就十两,我就告诉你四弟弟的名次。」
「八两,不能再少了!」
「得,三两,三两行不行?」
「好好好,怕了你了。告诉你,四弟弟的名次是——」
叶勉拉长了声音,我脚下的步子也越发的轻快。
新的故事还在继续,没有人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