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进手术室前,我刷到了顾熙的微博。他在医院照顾一个得了胃病的姑娘,无微不至。对方在评论里回他:「辛苦了。」
他说:「不辛苦,等你好起来,我们还要去惠特比看海。」
六年前对我许下的承诺,如今,他要和另一个人一起去了。
1
六年前,我消失了,顾熙发了疯似的找我。
再见面时,她笑意吟吟挽着他的手臂,「这就是你那个失踪了六年的妹妹?」
他看了我一眼,眸光微黯:「不熟。」
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摸着我的头发,很温柔地说:「落落,我把一辈子都赔给你,够不够?」
2
二○○六年冬。
第一次见到顾熙,我就很讨厌他。
高二那年放学,那个陌生的女人做了一桌菜,而我爸在厨房给她打下手,屋子里流连着许久没有过的烟火气儿。
我把书包丢在沙发上,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规矩地坐在沙发一角,被我的书包砸中膝盖,也只是皱了皱眉。
他的五官很秀气,如果生在一张女孩子的脸上,可能更为合适。
我们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秒钟,他便礼貌性地低了头,并恰到好处移开了眼。
紧接着我爸就急匆匆从厨房走出来,有些局促不安地给我介绍那个女人。
「这是文阿姨,今天来家里做客,这是她的儿子,顾熙。」
站在我爸身边的女人倒是比他大方上许多,看着我的眼里带着笑,略带不安地揉搓着蓝色围裙的一角,「阿姨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些菜。」
我斜眼看着桌上荤素搭配的六菜一汤,和她身上老旧的蓝色围裙。
还真是「随便」。
「我吃过了。」撂下这句话,我便毫不留情转身回了房间。
不出意外,我爸肯定会百般安慰那个女人,并顺便替我的无礼道歉。
我知道,他不会立刻逼着我去接受这一切,这哪里是简单的做客?毕竟谁去别人家做客,是带着大包小包的行礼去的。
我没当场发作就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我家也不过是普通的两室一厅,我爸公司单位免费给租的。在那个女人和我爸围绕着她儿子睡沙发与否的问题时,我爸很快就敲了我的房门。
「商落,你屋子里不是有个小床吗?过几天爸给阳台搭一张床,今天先让小熙凑合在房里睡一晚?」
他叫亲生女儿商落,却叫别人的儿子小熙。
我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没说话,只是冷眼看着他,想知道,他究竟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那以后,毕竟是你哥哥。」我爸避开我的眼,声音越来越低。
不知道他是愧疚于自己说的话,还是怕客厅里那两个人听见。
「叔叔,我睡沙发就好了。」
门外,那个沉默的少年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很意外,没想到他的声音这么好听,很干净的声线。
顾熙。
明明借了熙熙攘攘的词义,却是个安静得不像话的性子。
「站住!」
他去客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故意虐待他呢。
一声「站住」连同拉开的房门,让我爸看到了我态度的松动。
那个少年的背影也僵了一下。
我爸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够可笑的,我从他眼里竟然还看到了一丝感激。
后来,那个安静的少年再敲门进来的时候,手里就抱了一叠整齐的铺盖。
我跷着脚,趴在床上看小说,察觉到门口的人顿了顿,随即走向墙角那把折叠竹木床。
不过,他注定是睡不了那张床的,毕竟五分钟前,我用钳子拧掉了几颗关键位置的螺丝钉。
我装作看书,余光里却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他本就瘦瘦高高的,此刻在这不算是很小的房间里,竟显得有些局促。
我以为他会放弃,去客厅的沙发睡,总比在这里受委屈好。
谁知道下一刻,他竟屈膝矮下身子,开始在门边的地上铺铺盖。
我觉得错愕,又有一丝不可思议,惊诧于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厚脸皮的人?
于是下床,我趿拉着棉拖鞋,在床头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走到他旁边。
感受到我的靠近,那个少年明显怔了一下,向门边侧了侧。
我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和她的儿子已经彻底侵占了我的领地。
「抱歉,手滑。」
随着一杯水准确无误地洒在了他铺好的地铺上,我故作懊恼道。
「没关系。」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我知道这种拙劣的把戏,他必然一眼看穿了的。
可他沉静的眸子没有丝毫恼意,转身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他唇角微翘,似有莞尔的笑意一闪而过。
再看的时候,却又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似乎我的小人行径在他眼里,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我不顾他根本还没弄好的床铺,关灯睡觉。
黑暗中,我听到门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的。
午夜,无意外地,又是冷汗淋漓,被噩梦惊醒。
我起身,窗外的月光投映在屋里地板上,被我故意浇湿的床铺叠放在一旁。
大冬天,顾熙只裹了一床薄薄的被单,没有脱鞋。
裤脚和休闲鞋之间,一段细白的脚踝露在空气里,只是那身体不经意间微颤,我知道,那是冷的。
不过我没心思关注这些,去了一趟洗手间,蒙头睡去。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爸给顾熙办了我们学校的借读手续,还把他安排进了我在的班。
我今年高二,就读的学校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好学校。
而像我这种不求上进,每次考试稳坐年级倒数前几交椅的人,之所以能在这儿,都是我爸给人塞了厚礼的缘故。
看着背着书包,站在我爸身侧的顾熙,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让我默认他们的存在也便罢了,还让我带他去学校。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顾熙那副平静冷淡的模样,我就又想起了昨晚上他的委曲求全。
看在他没乱说话的份上,我对我爸耸了耸肩头,提溜着书包就出了门。
顾熙亦沉默不语,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
路上,我啃着买来的奶油面包,就着酸奶,等东西都吃完了,这才想到他似乎什么都没买。
不过,那女人给他塞了饭盒的,也算识趣,没敢给我。
「商落。」过马路的时候,他在身后叫我的名字,声音清冽。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声音却明显低了几分。
我不耐烦回头,瞪他:「有完没完?」
周围的行人不明就里,向我们看来。
他忽然就立在那儿,瘦瘦高高的身形,像块僵直的木头。
顾熙的唇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可是直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没好气地扭头走了,也不管他跟不跟得上。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他的腿可能是昨晚冻着抽筋了,每走一步都似乎有些艰难。趿拉着的腿,甚至有些滑稽。
可是,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没有想到,顾熙在我们班里,很受欢迎。
作为我名义上的哥哥,老师把他安排在我旁边,毕竟全班就我旁边这一个空位,作为常年吊车尾选手的专座。
对于顾熙的被动唯一选择,那些同学们扼腕不已。
他身上穿的大衣是我爸买的,米白色的,在不近人情的冬季里,有点儿莫名的暖意。
我不满于这样的安排,很幼稚地画了一条三八线。
顾熙倒是对这举动没什么反应,像是默认了我的做法,一时间,倒也井水不犯河水。
下课的时候,我照例趴在桌上睡觉。头一次,身边围了一群人,却是对着顾熙嘘寒问暖。
多是些怀春少女,叽叽喳喳给他介绍课程和老师。
我被吵得无法入睡,把文具袋在桌上「啪」地一摔,果不其然,引起了众人的不满。
不过也有好处,至少不那么吵了。
「没事,我慢慢来。」顾熙还是那样有礼貌,他微微颔首,声音一如既往地轻缓好听。
老师们似乎格外偏爱顾熙。
他的学习真的很好。
顾熙可以在看过一遍 PPT 上的英文故事后,背对着黑板,向我们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而我,二十六个字母分开我都认识,合起来,就强我所难了。
很多个下午,睡眼蒙眬的我总是能看见顾熙偏着头,额前的碎发和冬日的暖阳混迹在一起,眼里仿佛也盛着细碎的光。
有一种人天生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所在,而有的人只配活在烂泥里,譬如我。
一次中午放学的时候,教英文的黄老师让顾熙检查我的英语 a 单元的课文背诵,不然不准我吃饭。
「你是不是特别得意啊?」老师走后,我不禁问他。
顾熙似乎有些错愕,眼眸黯了黯,没说话。
可是,此刻他的沉默更令我生气,觉得这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我冷笑一声,从桌兜里扯出他的书包,拿出那个银白色的铁皮饭盒,在他略带不解的眼神里,打开盖子。
还是昨晚的剩饭,我眼神闪了闪。
走到教室后的垃圾桶,把里面的饭菜,当着顾熙的面倒进了蓝色塑料桶里。
我家离学校远,中午走路的话,一来一回太费时间,所以我中午一向是在外头吃的。
顾熙显然没有料到我的这一举动。
他愣住了,然后抿了抿唇角,看起来,竟有点儿可怜。
我甩了甩脑袋,意图抛开那些奇怪的念头,似乎是为自己无理取闹的行径开解,对他挑衅道:「难道一会儿你吃着,我看着?」
他忽然站起身,清透的眸子很是认真。
说完这句,他突然又站着不动了,面上浮现了一丝难堪。
我奇怪于他的好脾气,脑中回想起来那个女人朴素的衣服,和顾熙洗得发白的裤脚,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或许没有钱。
「你妈没给你零花钱啊?」
我将这句话说得恶狠狠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忽略掉心中陡生的不安与愧疚。
后来,我拐弯抹角地从我爸那里套出话来,才知道,那个女人和顾熙都是从乡下来的,原本的日子就过得极其清贫。别说零花钱了,就是维持温饱都费劲儿。
他妈和我爸,是我爸单位里招临时工认识的,而顾熙,则是两个人确立了关系后,才从乡下接过来的,那些年,拉扯他长大的是他的外婆。
他闻言沉默了。
这时候,才像是有点儿烟火气儿的人,漆黑的眼眸一片灰蒙蒙的。
我不管不顾塞了他一把钱,心里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我要吃学校对面的盒饭,两荤一素,米饭浇上丸子汁。」
飞快地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的那份你随意。」
我安慰自己,倒掉了他的饭,赔给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顾熙默不作声地接了钱,离开教室的时候,脊背却挺得笔直。
那是个周五,理应放纵一番。
果不其然,一放学,靳一泽就过来接我,后面还跟了他的几个兄弟。
靳一泽和我不在一个学校,我们是在网吧打游戏认识的。我叛逆的那几年,都是他陪着我一起疯闹。
只是我对他没有那种感情,但是他的那些兄弟,每次都在言语上刻意暧昧地将我们凑成一对。
「嫂子,你跟班啊?」有人打趣道。
靳一泽也顺着那人的目光向我身后看去,我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我爸带回来那个女人的儿子,不要紧。」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顾熙就在身后的不远处。
靳一泽于是笑了,顺势牵起我的手:「今天教你滑真冰。」
「真的?」我认真看着他,这小子改性了,居然不去打游戏了?
「靳哥害羞了。」他那帮哥们更损。
靳一泽其实长得挺好看的,五官英气,尤其笑的时候,细长的眼线眯起来,总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意味。
他今天穿了棕色的皮夹克,学生气没那么重。
我下意识回头,眼里的笑意尽数敛下,对顾熙喊道:「都走好几遍了,你应该认识回去的路吧,我们有事先走了。」
「商落。」顾熙开口,却像是知道我会生气一样,踟蹰了一下,才道,「晚上不太完全。」
靳一泽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我扯了下他的袖口:「算了,不用管他。」
3
去滑冰前,靳一泽带我去了一家很火的过桥米线店,店面很大,很干净。
我和他们几个围在一个方桌,漆红的小方碟子整整齐齐码成几排,肉、菜、鸡蛋……
靳一泽一向不喜欢这种汤汤水水的东西,可见是迁就了我的口味。
沸腾的红汤翻滚着,靳一泽在我期待的眼神里,将小菜一碟、一碟加进去,我拿着同色的小红勺在碗里敲着。
余光里,却不经意瞥见,不远处的窗外,那个拢着米白色大衣的清瘦身影。
顾熙在等我……
我敲着小碗的手顿了顿,想起来,他中午只给我买了饭,自己却什么都没吃,我不知道是不是他那所谓的自尊心在作祟。
我只知道,我要是一顿没吃,就差没把家里搅个天翻地覆。
靳一泽顺着我的目光,也向窗外看去。注意到我的情绪不对,便招招手,对着其中一个兄弟耳语了几句。
看到那个男生听完靳一泽的话,一脸惊讶,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我不安地看了靳一泽一眼。
他半真半假解释道:「看你不开心,叫他进来一起吃咯。」
那个男生出去,走到顾熙近旁。
我看到他说了几句话,顾熙蹙了蹙眉,向窗内看来,他和我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只一瞬,顾熙便别过了头,向靳一泽的兄弟摇了摇头。
不识好歹,爱吃不吃。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性,自顾闷头吃起来。
吃完结了账,我们一行六个人出了门,靳一泽和那几个兄弟打着呼哨。
真冰场在一个百货商场的四楼,毫不意外地,顾熙也跟了过来,只是在我们身后五六十米,不远不近。
售票的阿姨似乎见惯了我们这样的小年轻,不怀好意地在我和靳一泽身上兜了一圈,嘴角翘起了一个夸张的弧度。
我面无表情,靳一泽反而不厚道地笑了。
我们换了鞋,而后面跟来的顾熙,只在场外等着。
鞋底的构造和旱冰的轮子不太一样,靳一泽说那叫冰刀。
我对旱冰本就不在行,换上冰刀鞋,只觉得浑身摇晃,冬天的羽绒服本就厚,活像个移动的雪球。
每次险些栽倒的时候,我总是下意识看向场外的顾熙,他的目光的确是落在冰场上的,不过是在看一个小姑娘矫健飘逸的身影。
一开始,靳一泽带着我滑,我尚且能够稳住身形,后来靳一泽让我自己试试,不过一小圈,我就能摔三四次。
每每这时,他那帮兄弟就从我身旁呼啸而过,还火上浇油地哈哈大笑。
诚然,我是个有度量的人,否则一定逼着靳一泽赌咒发誓和那帮狗崽子们绝交。
晚上,虽然有顾熙在,可靳一泽还是坚持把我送到了小区门口。
回家后,我爸就劈头盖脸数落了我一顿,他见怪不怪我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顾熙就站在我旁边,他比我高那么多,我爸还要故作姿态,拿自己的女儿先开刀。
谁知道厨房里收拾锅碗瓢盆的女人突然冲过来,不由分说打了顾熙一巴掌。
所有人,包括顾熙都没反应过来,那力道之狠,连我爸都吓了一跳。
我看见顾熙的左脸上迅速泛起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儿,惊讶于这个女人柔弱的身躯迸发出的巨大力量。
「文秀啊……」我爸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女人冷着脸:「他是哥哥,合该照顾妹妹。」
所以因为我回来晚,被罚的就是顾熙吗?
我没说话,或者说有点儿生气,原来所谓的母亲,就是这么宁可维护别人,也不维护自己的孩子吗?
那个女人又变脸似的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落落啊,饿了吧,阿姨给你留了饭。」
我点了点头,进了房间,顾熙却仍站在原地。
透着隔音效果不是很好的门,我听见那个女人依旧碎碎念叨着:「今晚不许吃饭,下次再这么晚,你也不用回来了。」
顾熙进来后,我以为他会生气,就算不是生我的,也是那个女人的。
可是没有,他面上很平静,就像一潭死水。
顾熙开始收拾东西,我去浴室洗了澡,顺带换了睡衣。
回房间的时候,我看到他在写作业,整个身子像虾子一样,窝在一个矮凳前。
学霸就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顾熙应该是注意到我准备睡了,他起身去关了灯,他已经尽量井水不犯河水,不用我的东西。
我见他用一个小铁皮手电打着光,还用毛衣隔了一层,在小小的光晕下,沙沙落笔。
我翻身下床,在顾熙错愕的眼神里,抢过他的书本,绕过我的床到左侧,将手里的书扔到书桌上:「这边有书桌和台灯,你拿手电照着写,回头近视了,还得浪费我爸的钱配眼镜。」
他照我说的做了,我却觉得闷得慌,去了阳台。
屋外的天空连一颗星星也没有,浅紫色的余韵漫延了整个天际。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潜移默化地接纳顾熙,这个我名义上的哥哥。
而这份接纳,也意味着连同那个第一次进我家门,就用了我妈围裙的女人。
深夜,我去厨房,拿了烙的梅干菜饼,做贼似的揣进怀里。
顾熙还坐在书桌前,暖洋洋的灯洒下,他的脸廓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我俯身将饼给他的时候,指尖却不小心擦过他冰凉的手背,随即触电似的躲开。
他似乎很意外,却还是偏头对我讲:「谢谢。」
我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躺回床上,裹紧被子,又不可抑制地觉得难过。
其实,自他们进我家的那一天起,我的每一次妥协与让步,都让我觉得是对我妈的背叛。
从那晚后,我开始躲着顾熙。
上学、放学,包括上课,都尽量坐得离他远远的。
面对我的变化,顾熙总是欲言又止。
他似乎很想和我谈一谈……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夜晚。
我从网吧蹿出来的时候,在回家的暗巷里,看到顾熙被一伙人堵在墙角。
他压根没有打算反抗,听话地蹲下。
没有多想,我便丢了书包,冲过去。
为首的人很凶,见有人过来,扭头对我咧嘴一笑:「小丫头片子,有人要收拾他,你最好别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削。」
顾熙太扎眼了,又很好欺负。
仅仅一个学期下来,就拿了很多科目的第一,会被人针对,一点儿也不意外。
我看着那人从袖口,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他眼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墙角处的顾熙,嗓音微哑,抬头对我道:「走。」
我没有动,反而笑了。
拿狠劲儿吓我?
我从小就狠,狠起来就比谁也不要命。靳一泽开玩笑和饿极了的我抢吃的,我能将他的胳膊咬出一口血沫来。
每当那时候,靳一泽也恶狠狠地看着我,说我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伸出手,当着众人的面,我一手握住那刀子,刀口很利,手心一下子破皮见了血。
我笑着将用鲜血淋漓的手,把刀尖拉至自己心脏的位置,挑衅似的看他:「想动他,有本事就先要了我的命。」
那人反倒懵了,白瞎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他本意应该只是想教训顾熙一顿,没想弄出人命。
「不敢,就给我滚。」我啐了一口。
接着,事态变得荒诞,一发不可收拾。
顾熙发了疯似的冲出去,一拳、一拳,砸在那人的脸上、身上。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凶的顾熙,他书包被人撕扯掉,里面的课本掉了一地。
他却不管不顾。
最后,那些人嘴里叫骂着「晦气」走了。
我的脚在踹人的时候,崴了,我们身上也都挂了彩。
月色下,那个银白色的铁皮饭盒敞开,里面剩下蘸了酱汁的排骨滚在地上,裹上了灰尘。
是他妈妈做的。
我看着地上的排骨,竟觉得有些可惜,从地上捡起来一块,拈进口中,评价道:「很好吃。」
顾熙一声不吭地脱下外套,给我包扎手。
校服肥大,即使伤口只征用了袖子,也裹得很滑稽。
路灯将顾熙的身影拉得很长,轮廓又很模糊。
他身子蓦地矮下去,清冷的眼眸却晦暗不明,他抿着唇:「上来。」
我没逞强。
他背着我,步子缓慢,走在长长的暗巷里。
临到小区门口,顾熙终于开口,声音似乎有着奇异的哀伤:「用尖锐的刺刺伤别人的时候,自己也不会好受,对吗?」
「你是在履行兄长的义务,指教我吗?」我几乎咬牙切齿。
接着,长久地沉默……
「你喜欢我?」我恶劣地凑到顾熙的后颈,轻轻呵了一口气。
霎时间,他的颈子,连同耳廓都泛了淡淡的红晕。
和我想的一样,顾熙这样的性格,哪会有和女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没有。」他脚下顿了顿,却矢口否认。
「那就好,哥哥。」我将头倚靠在他的背上,语气异常温柔,「最好不是,否则,我会觉得恶心的。」
我从不叫他哥哥,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家里,这还是头一次。
4
那天后,我发现,顾熙这个人真的很好欺负。
欺负他,几乎成了我的另一项乐趣。
我学着课间向顾熙请教问题的女生们,那种撒娇的口吻:「学霸,也给我讲讲呗。」
他脸红了,别过脸去,好半天,才闷出一句低不可闻的「别乱讲」。
然后,垂了眼,很认真地给我讲题。
窗外的风轻轻拂过,我心里叹息一声,风好温柔。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顾熙讲了什么。
只知道那年的夏天,遇到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时,他耐心地换了很多方式,眉微皱的时候,细碎而纤长的睫毛,就垂落在眼睑上。
很温文的样子。
很多时候,我在想,十年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的。
或许顾熙会变得事业有成,而我也能早早收敛起叛逆的性子。
再往后,我不敢想……
有了难以启齿的绮梦,人就会变得很贪。
我会因为顾熙课间和哪个女生多说了两句话,而赌气一天不理他。
他也会在课间,偷偷在课桌下,牵起我的手,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抽离。
手心涔涔的薄汗,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开始努力学习,想着可以离他更近一点儿,哪怕在同一个城市也好。
但是长久的堕落,让一切都变得都很吃力。
高考如期而至。
顾熙不负众望考入了全国最顶尖的学府。而我的成绩,只够填报与他同城的一个三本院校。
其实,这样就很好。
我爸却意外地很高兴,破天荒地带我们去外面一个很大的酒店,摆了一桌子菜。
他本以为,我哪里也考不上。
最后,酒喝大了,他将这一切都归功于顾熙带得好。
顾熙的妈妈只是嘴角挂着笑,劝他少喝点儿。
那个暑假,我那个人到中年的父亲忽然变得很拼命。
他说接了一个大单子,每晚即使回到了家,也常常伏案工作到很晚。
顾熙很过意不去,要出去打工赚学费,却被我爸批评了一顿,拦了下来。
没过几天,意外便发生了。
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永远倒在了家里的书案上。
医生判定为过劳死。
要抚恤金的那天,顾熙的妈妈终于换了一副面孔,叉着腰指责我,说我爸就是因为我,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因为人在家里没了,公司高层打着哈哈,一直拖欠着不肯给钱。
顾熙的母亲,脸面也抛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那些人烦不胜烦,终于施舍了一点点钱。
我也是头一次意识到,一个普通人的命,竟原来这样轻贱。
我几乎拐进了一个死胡同里,像很多年前,母亲离开我的那天,世界也变得摇晃昏暗起来。
我终于成了一个被人丢弃的布娃娃。
那天后,我变得偏执,不可理喻,歇斯底里地用美工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下深浅不一的伤口。
睡眠也变得很浅,稍有动静便会从噩梦中惊醒。
每当这时候,顾熙总是红着眼,小心翼翼哄着我入睡。
于是很快爆发了争吵。
顾熙的母亲骂我怎么不去死,我将饭桌推倒,离开了那个房子。
最后,顾熙在街头的路灯下捡到了我。
他陪着我,在静默的夜里,坐了很久。
我说我不想回去。
他说好。
其实我知道,更多的,是我太倔强了,不肯向那个女人低头。
那晚之后,这个叫顾熙的少年,便用单薄的双肩,试图去扛起生活沉甸甸的责任。
我们蜗居在城中村的一个小房子里,和老板讲了很久的价,一天下来也要四十。
那一年,顾熙十九,我十八。
两个刚步入成年的人,却要被迫接受这社会接踵而来的毒打。
很多地方不要暑假工,我只能赶趟儿一样地跑,做很多份兼职。
发传单,是按小时计费,五块钱一个小时。
袋装的方便面要更省钱,烧了开水在袋子里,泡很久,可以够两个人吃。
顾熙在工地推沙石水泥,和那些工人一起抬楼板,一天一百块。
有一回,我偷偷跑去工地看过,他局促在那些老练的工人之间,抢着干活。
高高瘦瘦的身影,在那群人中,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这样压抑的,没有片刻喘息的日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迎接它的尽头。
快入秋了。
顾熙的生日要到了,我买了红色的毛线球,请教了城中村左邻右舍的热心阿姨,织了很久的围巾,想要送给他。
但是我的手太笨了,好多地方打了结。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我实在没有多余的闲钱买新的毛线球了。
将围巾送给顾熙的那天,他似乎早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但还是很开心地将它系上。
八月的天气还是很热,一整天下来,顾熙捂得整个脖颈都是汗。
不过短短半个月,顾熙的手指被磨得发白,薄薄的茧子,摸起来很不舒服。
我盯着他的手看了很久,忽然想起在学校里每一个午后,他握着笔,给我讲题。
那双手,原本也是修长好看的,如今却斑驳了很多伤口。
很奇怪,那段记忆,明明是不太久以前,却遥远得像隔了一整个世纪。
顾熙有些慌张,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枝玫瑰送我,漆黑的眼里却盛满了愧疚,他愧疚不能给我,更多的、更好的。
我让他不必这么辛苦,其实我要上的不过一个三本的院校,大不了不读就是了。
他却板着面孔,很严肃地批评我,像极了一个哥哥。
我撇着嘴,一言不发。
顾熙却忽然笑了:「我们落落这样好看,多赚些钱,念了大学,要买很多漂亮的衣服才行。」
他总是这样温柔。
我听着,眼泪就忽然掉了下来,我在幽暗泛黄的灯下,一点点靠近他,仰起下巴。
顾熙的笑意就僵在唇角,随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揽过我的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相依偎。
讲不清谁先主动的……
很浅尝辄止的一个吻。
唔,我们犯忌了。
5
顾熙不说,但我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
他想把自己的前程都丢掉,给我铺一条更为平坦的路。
可是顾熙啊,这样的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骄傲的少年用压低了脊梁换来的坦途?
靳一泽来看过我,大概是自尊心作祟,我很幼稚地不肯让他进门。
他从门缝里塞给了我一沓钱,五十、一百都有,然后在门外骂骂咧咧地说我不够义气,负气走了。
那晚我回去的时候,外头走廊的水池已经被人占了。
顾熙换了一套干净的衬衣,正在屋子里的矮凳上洗换下的衣服,桌上的米线被盖了一本杂志,热气却还是争先恐后地逸出。
见我推门进来,他站起来:「饿了吧?你说那家很好吃的米线,我买来了。」
顾熙走向我时,一只手不动声色从胃部移开,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我站在门口,将差点儿脱口而出关心的话压下去,深吸了一口气。
「顾熙?」
他顿住,扬眉看我。
「我受够了……」
顾熙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眉心,还是笑,「先吃东西吧。」
「我们这样算是什么?两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人,像垃圾一样相互慰藉吗?」
米线的红汤被我伸手打翻,流淌了一地狼藉,我的话也更刺耳了。
可笑的是,那个时候,我甚至分出神来,心疼了一会儿那碗米线钱。
「落落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吗?」顾熙好像很紧张,第一时间去检查我的手。
我拨开他的手,一拳砸在他胳膊上,声音冰冷:「你们这种寄生虫有什么资格来我家里?是你妈抢走了我的父亲,抢走了我的一切。如果没有你们,我用得着活得这么憋屈?」
他吃痛闷哼了一声,胳膊上原本就有擦痕和瘀青,现下更加触目惊心了。
我别开脸,整个人都在发抖。
顾熙的漆黑的眼眸一点点黯下去,他似乎不敢置信,这样恶毒的话是出自我的口。
塑料瓶里枯黄的玫瑰,被我一片片揪下揉碎,撒了一地。
折腾完一切,我仰着脸看他,忽然笑了:「哥哥,这出深情的戏码,我实在是演腻了。」
久久地沉默……
顾熙垂下眼,僵在原地。
良久,他叹了口气儿,摸着我的头发,很温柔地说:「落落,我把一辈子都赔给你,够不够?」
少年清冷的声线和这狼藉逼仄的空间格格不入,我的所有虚张声势在一瞬间溃不成军。
那天,我们抱在一起看小窗外的夕阳。
我握着他的手,勾画着看不见的未来:「顾熙,等以后有了钱,我们去惠特比看海吧。」
他挑着眉,静静听着。
我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听说,那里有着漫长的海岸线,我们可以沿着海,一直走、一直走……」
窗外的夕阳一点点沉下去,还等不到夜幕星光出现,我身侧的顾熙却是暖的。
他回握住我的指尖,很轻微的一个「嗯」。
我想,一切都该落幕了,哪怕最后的一场戏还是被我搞砸了。
深夜,趁顾熙睡着,我轻手轻脚离开了。
临别之际,我看到顾熙纤长而漆黑的睫毛轻轻颤着,梦里都是眉头紧锁的。
其实,我很喜欢这个腾挪不开脚的地方,因为……有顾熙在。
走在深夜的街头,我像是一个贪婪的小偷,把一整个夏天偷来的温存都揣在怀里。
一路走,一路掉。
最后无助地蹲在地上,看着碎掉的宝贝,笑着擦眼泪。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看那个少年,发了疯似的,在大街小巷上找我。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狼狈的顾熙,但是也许这样,他会记住我一辈子。我不敢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怕不小心多看他一眼,都会舍不得……
6
离开顾熙以后,我想要热烈地生活,试图逼迫自己接纳一些人,却始终无法突破自己心里的防线。
我将自己包裹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看似拼命而又麻木地活着。
六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还有人。
故地重回。
算算年纪,顾熙今年也该有二十五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我们再次相遇会是那样难堪的场景。
一场面试结束。
我从电梯下到一楼,听到一道女声:「拜托了,顾熙,作为我的男伴出席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个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名字让我僵在原地,身后的电梯门缓缓关上,避无可避。
一侧旋转楼梯的阴影处,仅仅一道瘦削颀长的身影,我便认出那是……他。
年轻的男人垂了眼,唇角勾起一个很漂亮的弧度。
女人勾过他的手臂,弯着眉毛,似嗔似喜,「我就当你答应了,可不许变卦。」
高跟鞋不够合脚,我像个滑稽的小丑,下意识想要逃开,却乱中出错,在电梯门前崴了脚。
摔在地上时,闹了很大的动静……
顾熙侧目,面上有一瞬失神。
六年不见,他更高了,五官也更好看分明了。
整个人都透着禁欲的清冷。
那个姑娘似乎有点儿想笑,却按捺住了。
紧接着,她晃着顾熙僵直的手臂,有些诧异,顺着他的目光,再度落在我身上。
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嘴角垮下一点儿,又很快重新扬起。
她挽着他的手臂,微笑,「我看过你高中毕业照的,这就是你那个失踪了六年的妹妹?」
白日的吊灯即使没开,却依旧将他们两人衬得璀璨得不像话。
他们完美地融为这背景中,教人移不开眼。
顾熙抿着唇角,视线掠过我,语气淡漠:「不熟。」
言简意赅地回答。
他几乎没多做停留,径直向旋转门走去。
那女孩儿撇了撇嘴,跟了上去。
我曾幻想过许多次,站在他身边的是个怎样的姑娘,或温柔或妩媚,总之不会是像曾经那个张牙舞爪的胆小鬼。
我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却看到那个去而折返的女孩儿。
「他不太舒服,今天就不便与故人叙旧了。」
那姑娘在我面前站定,笑的时候,面颊上有两颗浅浅的梨涡。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
「商小姐。」她蹙了一下眉,礼貌地伸出手,「我是沈露,如果可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女人细白的手指很软,交握后,很快抽离开。
交谈时,沈露理智又冷静,和我记忆中那个形容疯癫的女人不同,但她们的身影却逐渐在我眼前交叠。
她说:「你的出现,就像平静的湖面砸进的一粒石子,虽然终归会恢复沉寂,但是我希望是越早越好。「可能这样的形容会让你不太舒服,但是六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轻声道。
她诧异地挑了挑眉,轻飘飘地下了定义:「你和我想的不大一样。」
沈露添加了我的微信,离开大厦时,顾熙在外面的车上等她。
车窗半降,遥遥看去,只有一个不甚清晰的侧脸轮廓。
他甚至吝于投向这边一眼。
沈露的担心,着实有些多余,我不会毁他前程,更不会让多年前的那一幕重演。
更何况,如今的我,于顾熙而言,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路人罢了。
7
我约靳一泽见面时,他那份玩世不恭收敛了不少,甚至戴上了金丝边的眼镜,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外面暮色四合,火锅店里却是热气腾腾一片。
他两指夹着眼镜边框搁在桌上,像一只梗着脖子的鹅,而我也涮了一片毛肚,别扭地抬起胳膊,喂给他。
玻璃窗外的沈露举着手机,对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
靳一泽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儿,「这么些年,第一次有求于我,却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群演一天五百块啊商落,友情价。」
我还没说话,他就低头啐了一口:「靠,你要毒死老子,没熟!」
是我错了,靳一泽骨子里还是那副不靠谱的模样。
这时候,门外一声低呼。
顾熙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似乎笑了一下,眼神却是冰冷的。
很多年前,米线店外的窗前曾驻足过一个清瘦的少年,也是如此沉默地注视着我。
然而,让我想不到的是,紧接着,顾熙推门走进。
喧闹的火锅店里,在周遭人近乎瞠目结舌的目光里,顾熙扯着我的手腕,将我从卡座上拉起,很用力。
他旁若无人地将我带走,与门外的沈露擦肩而过。
空气很潮,闭上眼,能清晰地听到风在耳边呼啸,而顾熙指尖的温度却很冰凉。
我们跑了很久。
直到手心也浸了一层汗,却舍不得抽离。
似乎……一切又被我搞砸了。
顾熙兜里的手机响了,他眉间恹恹,毫不留情地关机。
紧接着是我的,一阵嗡鸣。
沈露的微信语音发过来,我犹豫了一下,却被顾熙伸手拿过去,掐灭。
一切的杂音都熄灭了。
顾熙清冷的声线反而异常清晰:「你和他在一起了?」
我笑了一下,几乎用尽全力,「是啊哥哥,你要撬人墙脚吗?」
他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疲倦,下意识动手遮了一下我的嘴:「别这么叫我。」
紧接着,他气笑了,「如果我说是呢?」
我低着头想了很久,笑得比他还要夸张,「一百万,一百万我就跟你走。」
我恶劣地将这段感情用金钱衡量,笃定他不会接受这个荒诞的条件。
流逝的时间有如实质地在我们之间流转。
顾熙眯着眼,眸光危险:「你觉得,我会像当初那样惯着你?」
「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我退后了一步,便要走。
他到我身后,很闷的一声:「好,钱我转给你。」
我几乎怔住,觉得世界变得荒谬起来,回头的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张了张嘴:「可是我反悔了,一百万不够呢,哥哥。」
他两步过来,从背后揽住我,声色委屈:「一百万太少,你要多少,落落,我的钱都给你,好不好?」
我掰开他的手,回头时,看见顾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的眼眶有些湿,像是浸了整片夜空最深的墨色,「一定要这么倔吗?」
我从未见过这样偏执的顾熙。
他攥着我的手,哪怕我咬牙说疼,也不肯松开。
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他才在我耳边轻轻地笑,「你回来了,真好。」
我不敢面对这样真挚的热烈,在街边便利店的货架上拿了一罐酒。
出门启开后,尝了一口,又苦又涩,顾熙便夺过来,喝得比我还凶。
酒渍滑落,精致的下颌骨线向下,一线延伸,很诱人的样子。
我想了想,慢吞吞地取出一支烟来,点着。
很快,那支没有燃尽的烟自我手中掉了下去,白气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纠葛。
我们旁若无人地相拥、接吻。
热烈得仿佛要将缺失六年的空白尽数填补。
顾熙的嗓音哑得不像话:「落落,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两年前,靳一泽第三次向我告白的时候,很认真地对我说:「商落,人要为自己而活。
「我也要放下你了。」
他当真做到了,而我的心墙却始终空了一块,那静谧难寻的壁角,每一处,都写满了同一个人的名字——顾熙。
我们故地重游,原本的城中村早便拆迁了,四处都建起高楼。
有一种沧海桑田的转变,所幸,故人仍在身侧。
8
晚上,我躺在床上,靳一泽给我发来很多句不太正经的恭喜。
还有,便是沈露的。
除过晚上的语音通话外,连同一个微博账号。
我抿着嘴巴点开,是顾熙的。
微博上的内容,大同小异,无一不是海,都有着漫长的海岸线。
波涛汹涌的深蓝,深邃沉静的浅碧……
却独独没有惠特比的海。
我看着看着,泪水便模糊了眼眶。
因为最后一条:惠特比的海,要留给最重要的人。
紧接着,顾熙的电话便过来了。
「哭了?」那头,顾熙的语气温柔。
我鼻腔酸涩,「嗯」了一声。
知道原因后,顾熙不肯挂断,说很快要出差一周,至少现在还在同一个城市,即便只通过电话线,也像是离得更近一些。
「我们会去惠特比看海的,对吗?」挂断之前,我轻声问了这么一句。
顾熙似乎很高兴,听筒里低低浅浅的笑意,烧得我耳尖灼烫。
我没好气地打断:「你的积蓄可都在我这里。」
他笑:「那落落说去哪就去哪。」
我们终于可以将曾经勾画的愿景,一点点填补完整。
三天后,我去医院动手术。
胆囊长了结石,已经很久了。其实只是一个微创手术,却一直拖着。
大抵因为来日可期,使我凭空生了很多勇气,想要将自己变得更健康一点儿,想要更好地与他厮守余生。
我给顾熙发了消息,分享了一个笑话。
五分钟后,他没有回复。
十分钟……对话消息依旧空落落的,满屏都是委屈的绿条。
顾熙……似乎从两天前就失联了。
但我已不再是曾经那个惊弓之鸟了,倒时差,或是有事耽搁了,我找了很多个理由,轻而易举地替他搪塞了自己。
毕竟这次,我不会再轻易放手了。
还有半个小时才麻醉,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乳白色的天花板,忽然想要汲取一些能量。
点开顾熙的微博。
却发现原本瑰异的海景,被删了个干净。
最新的一条,是昨晚发的。
图片是医院的病床,露出沈露姣好的侧颜,和搭在被子一端骨节分明的手。
配文是:她胃病住院……感同身受。
原来失联的这两天,顾熙在医院照顾沈露,无微不至。
她在评论里回他:「辛苦了。」
他说:「不辛苦,等你好起来,我们还要去惠特比看海。」
我的心顿时如坠冰窖。
六年前,他对我许下的承诺,如今,却要和另一个人一起去了。
我哆嗦着手,麻木地看着手机屏,还有一些艾特他账号的小道消息。
说 C 厦两天晚上前发生了火灾,顾熙不管不顾冲进去救出了沈露。
我刷了很多,这才知道,沈露是个小有名气的美妆博主,与顾熙是因为设计公司的业务合作认识。
微博上流传了很多他们之间的故事,说他们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璧人。
很多版本的故事里,将一场初相遇描写得动人心魄。
手机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却浑然不觉。
护士走进来,问我怎么哭了,又说别怕,微创手术而已,不会有事。
我知道的呀。
但好像,忽然之间,所有的勇气都流失掉了。
9
手术结束后。
我颤着手,给顾熙拨去电话。
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
终于,那头接通了。
我本想笑着问他的,但还是不由哽咽,有很多问题想问。
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对沈露动心的?
想问她的性格是不是比我好上许多?
想问他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啊,明明说好了的,不要让我再丢下他,到头来,被丢下的那个人却是我。
临了,我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声音也带了哭腔,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顾熙咳嗽了一声,有些无奈:「商落,你长大了,也该懂得,人终归要有取舍的。」
他好像一夜之间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人常说,竹马难敌天降,青梅又何尝不是?
那些被我妥帖珍藏、奉为瑰宝的过往,终究抵不过沈露六年来,陪伴他的朝朝暮暮。
只是这一次,被抛下的人是我罢了。
「顾熙,如果有下一世,我不要你做我哥哥了。」
电话那头,是他长久的沉默……
「照顾好自己,商落。」
「嗯。」
似乎连一个愿景也不想要留给我,电话被匆匆挂断。
终于……也没有人再肯再哄着我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夜里,汽车刺耳的鸣笛声仿佛尽数消了音。
眼泪涸在脸上,实在哭不出来了。
我忽然想到六年前的那天,想着如果当初我再勇敢一些,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顾熙的妈妈,说她没那个本事供两个孩子上学,本就是单位的临时工,因为抹了脸面去要抚恤金,被公司辞退,连同那套租的房子也要收回。
她蓬头垢面,跪在地上求我,叫我不要拖累她的儿子。
要怎么忍心去责怪,一个母亲对孩子深沉的爱?
那时候,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看着那个女人绝望地乞求,恍惚中想,如果我的妈妈还在,大概也会这样拼了命地去保护我吧?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夜幕黑得像是……曾经少年初见的那双黑漆漆的眼。
顾熙,如果……还有来世,我不会让你等了,别丢下我好不好?
沈露视角番外:
他好像终于可以和他爱的人相互奔赴了。
顾熙赶去机场路上,大厦二十三层,发生了火灾,我打给他,气若游丝又极其无耻地说:「哥哥,救救我……」
曾经的很多次,我狎昵地叫过他哥哥,他从未回应过我。
我在休息室里沉沉睡去,被烟熏醒时,四周火光一片。
我没有抱希望,可是意外地,顾熙来了。
他一贯很有原则的,无趣得像民国时期的先生。
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我笑着同他打招呼:「顾先生,很高兴能和你合作。」
他整个人都怔愣住,缓了很久,才恍然收回手。
那时,年轻男人抿着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像一个人,不过她没有酒窝,笑的时候丑极了。」
可是顾熙不知道,提起那个不知名姓的人,他眼底都是化不开的温柔。
后来被我追得烦了,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妹妹。一个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最浓墨重彩颜色的人。
他们原本可以很幸福的。
可是因为这场意外,他把从保安室戴过来的防毒面具给了我,还有防护服。自己却因为吸入了太多烟尘,患了很严重的肺衰竭,身上多个器官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
我宁可他恨我,冲我发脾气,可是没有……
顾熙醒来的时候,忍了又忍,才能压下冲动告诉那个叫商落的女孩儿所有的一切。
我眼睁睁看着他躺在床上,眼睛从失神一点点变得灰蒙蒙一片,仿佛丧失了生气的破碎玩偶。
微博的内容,是我用顾熙账号发的,同样都是女孩子,我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对方甘心放手。
这是顾熙想要的,也是我最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
看着他得压抑着生理性的咳嗽,才能在电话里,将寻常人轻松说出的话连贯说出口。
他甚至不肯再叫她一声「落落」,怕这点亲昵都会化成断不了的藕丝。
挂断电话,便是牵着肺管的疼,顾熙蜷缩在病床一角。
我想要成全他的心愿,他很费力地想了很久,竟然只是想我带来那条围巾。
一条很破旧的红色围巾,四处都是破洞,特别丑。
他却像抱着宝贝一样攥着它,不肯松手。
好像这样才能求得最后的安眠。
红色是生命最蓬勃的颜色,但是顾熙的生命却在那绵延不绝的红中流失殆尽。
最后的时刻,我想要掰开他的手,拿走它。
他冲我笑,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有唇角能无声翕动着:「求你。」
求我,求我别带走他最后的宝贝。
这些年,终究,是我一个人的空欢喜。
我将这几年的点点滴滴化作文字,以顾熙微博的名义,给自己写了一封情书。
我一向是个自私透顶的人,那个叫商落的女孩儿,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这些年,那个人是怎么发了疯似的寻她,又有多坚定地认为,她一定会回来。
在他们共同的回忆里,那个少年,永远失去了他想要保护的女孩儿。
……
所以,下一世,我可不可以先一点儿遇见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