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寀是明朝万历年间的刑部主事,在京城绝对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一起震惊天下的疑案却将王之寀卷入了帝国政治风暴的中心。
而一切的起因,是一个比他更不起眼的小人物。
一
万历四十三年(1615 年),一个叫张差的河北汉子,手持枣木棍棒闯进了皇宫。
在这个全国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平民百姓张差竟然如入无人之境,悄然来到太子朱常洛居住的慈庆宫,还打伤了宫门前的内侍。
他行凶时,距离内殿不过一步之遥。
说时迟,那时快,东华门的守卫指挥迅速派人把张差给逮住了,总算没让他伤到太子。宫里的保安大队,总算不是吃素的了。
这就是晚明三大案中的梃击案。
张差被关押后,整天表现得疯疯癫癫。刑部等有关部门会审后,认定张差就是个疯子,并得出结论:
此人是蓟州(今天津)的一个樵夫,因为自己家的柴薪让人烧了,气疯后进京申冤。走到半路,两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群众告诉他,诉冤可以带上一根木棒。张差信以为真,就手持木棒,迷迷糊糊地从宫门外一路走到了慈庆宫。
手持凶器入宫,依律当斩。杀了「疯子」张差,这案子就可以结案了。
张差受审期间,王之寀一直在冷静地旁观,他不同意上司们草率的决断。
如果没有王之寀,梃击案或许只会作为一个疯癫樵夫袭击事件载入史册,不存在任何阴谋。
但在王之寀看来,探寻真相就是一个刑部官员心中正道的光。此后 11 年,他都在追寻梃击案的真相,一心想把幕后黑手绳之以法,直到他自己冤死狱中。
二
张差到底是不是疯子?王之寀自有办法查明。
有一天,王之寀兼职管理牢饭,为狱中的犯人们一一送饭,唯独没有张差的份儿。
王之寀把张差叫来,把饭菜放在一边,要他如实相告,才有饭吃,不然就把他活活饿死。
张差接着装疯卖傻,语无伦次地说,「我是来告状的,你们还要问我什么?」
王之寀默默观看他的表演,内心似乎毫无波动。
张差肚子饿得不行,他皮糙肉厚不怕挨打,但要是不让他吃饭,那可受不了。于是,张差「招供」了,原本快要结案的梃击案重启调查,种种线索犹如藤蔓般向帝国的中心伸展。
在王之寀为张差所做的笔录中,故事是这样的:
张差之所以来北京,是两个乡亲介绍的,让他跟着一个不知姓名的老公(民间对太监的称呼)办些事情。他们跟他说,只要好好听话,事成后就给他几亩田地和一些钱财。张差家里穷,不想错过发横财的机会,就这样进了京。
到北京后,有个太监把他带到慈庆宫门口,给了他一根木棍,并告诉他,进了门,遇到人就把他打死,我们会救你。
至此,前后两份供状,性质完全不同。
如果张差是个疯子,单独作案,杀了他也就完事了。可他若是团伙作案,问题就来了,谁才是背后真正的主谋?
到底谁想杀太子?
满朝文武都知道,最可疑的是一个女人——深受万历皇帝宠爱的郑贵妃。
郑贵妃是万历皇帝的宠妃,太子朱常洛却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
这根刺,30 多年过去了还没拔出来。
三
万历皇帝年少即位,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李太后给万历安排的皇后王氏,虽然知书达理,但不得宠,万历对她很冷淡。
万历九年(1581 年),结婚三年了,万历还没有皇子。一天,他到慈宁宫向李太后请安,正巧他妈不在,一个姓王的宫女过来伺候他洗手。
缘分就是那么奇妙。19 岁的万历正值青春期,在某些方面容易冲动,不知怎的就看上了这个相貌平平的王宫女,并和她发生了关系。
万历很快就把这件事置之脑后,但王宫女的肚子藏不住了。李太后发现有宫女怀孕,就把儿子叫来,问是不是他干的。万历原本还矢口否认,李太后都着急要抱孙子了,干脆命人找来起居注,只见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某年某月某日皇帝临幸某宫女。
皇帝每天干什么,起居注都写着,没法赖账。
李太后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也别嫌弃王氏出身低微,她要是能生个皇子,也是社稷之福啊。」
这下子万历无法抵赖了。
次年八月,王宫女果然生下了一个男孩,他就是皇长子朱常洛。王宫女也因此被封为恭妃。
万历并不喜欢这个意外诞生的皇长子,对王恭妃也早已失去了兴趣。到了万历十四年(1586 年),皇三子朱常洵出生,王恭妃母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朱常洵是万历宠妃郑氏的儿子。万历爱屋及乌,为皇三子举办了比皇长子还要隆重的庆生宴,还将郑氏晋封为皇贵妃,偏心都写在脸上了。
皇帝中意哪个皇子,喜欢和哪个妃子睡觉,这本来是人家的家事,但是这事发展到影响立储的地步,大臣们就要跟皇帝好好议论了。
皇帝选择储君,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王皇后无子,万历也就没有嫡子。王恭妃生的皇长子与郑贵妃生的皇三子,都是太子之位的有力争夺者。朝中大臣为此分为几派,有的支持朱常洛,有的支持朱常洵。
因此,朝中上演了长达十多年的「争国本」。
郑贵妃与她的家人在「争国本」中可谓费尽心思。在梃击案之前,就发生过离奇的妖书案。
那时万历还在为立储犯愁。有个叫吕坤的官员,任按察使出巡山西,写了一本名叫《闺范图说》的小书,书中记载的都是一些贤德女人的故事。万历见这是本好书,就把它赐给郑贵妃。
郑贵妃看过此书后,为了给自己和儿子宣传造势,另外加上十二人的篇章,以东汉明德皇后为首,并亲自作序,把自己抬高到历代贤后的地位,然后交由郑士族人刊印,散发到民间。不曾想,这事儿闹大了。
全天下都知道郑贵妃想要扶儿子上位,她如今竟然还大肆进行舆论宣传。
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借此事大做文章,认为吕坤有逢迎郑贵妃的嫌疑,作《闺范图说》分明是向郑贵妃献媚,包藏祸心。吕坤蒙受不白之冤,他写此书本不是为了郑贵妃,谁知郑贵妃将他的书乱改一通,还将其付梓。
反对郑贵妃的大臣进行反击,写了一篇《忧危竑议》。这篇跋文的内容表面上是议论历代嫡庶废立事件,实为影射「争国本」,抨击郑贵妃。
万历对此只好装聋作哑,将弹劾吕坤、暗中攻击郑贵妃的大臣贬谪。而《闺范图说》原作者吕坤为此惊惧不已,早已申请退休回家,就不再追究。
妖书案一直持续到皇长子朱常洛被立为太子后,两派仍多次互相攻讦。还有人作了篇《续忧危竑议》,为国本之争火上浇油。这些不和谐的声音,成为梃击案的前奏,其背后却是党争的阴影。
四
万历在立储一事上一拖再拖,直到朱常洛 20 岁时才勉强将他册立为太子。
迫于群臣的压力,他又封朱常洵为福王,之后命其离京前往洛阳就藩。
史书对此评价道:「自古父子之间,未有受命若斯之难也。」
争国本事件落下帷幕,郑贵妃母子争立储君失败,却很不甘心。由于万历此前在立储上犹豫不决,郑贵妃根本没把朱常洛放在眼里,她一直暗中谋划扳倒太子,也觊觎着皇后之位。
尴尬的是,正宫娘娘王皇后虽然无子,却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后,大半生执掌后宫,直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 年)与丈夫同年逝世。
郑贵妃想要靠「子以母贵」将儿子扶上皇位,即便耗尽耐心,也不可能。
后宫的另一个女人也对郑贵妃形成了威慑,那就是万历的母亲李太后。
李太后对长孙朱常洛有些心疼,之前见万历迟迟不立太子,就质问皇帝这是为何。
万历支支吾吾地说,皇长子是宫女之子。
李太后也是宫女出身,听到儿子这么说,勃然大怒,说:「宫女怎么了,你也是宫女之子!」万历吓得腿软,连连跟母亲说,会马上册立太子。
郑贵妃再怎么闹腾,只要有王皇后在,她就当不了皇后;只要有李太后当王恭妃母子的保护伞,她也不敢乱来。
这么一看,梃击案发生的时间更是耐人寻味——万历四十三年(1615 年),是李太后去世的第二年。
五
在王之寀发现梃击案另有蹊跷后,刑部会集十三司重审张差。
张差给刑部官员带来更多意外收获,他供出了之前没有说出的人名:那两个为他穿针引线的乡亲,分别叫马三道与李守才,带他进京入宫的太监分别是内侍庞保与刘成。
他还直说,就是这两个太监唆使他打进慈庆宫去,跟他说:「你打了小爷,从此吃穿不愁。」住在宫里的小爷,当然是太子朱常洛。
这一审就都对上号了,形势对郑贵妃极为不利。庞保、刘成都是她宫里的太监,一旦他们被抓去审讯,不知道还有多少「惊喜」。
郑贵妃感到不安,满朝大臣也都沉不住气了。一些大臣支持郑贵妃,仍认为张差是个一无所知的疯子,我们姑且称之为「疯癫派」,就连当时的内阁首辅方从哲也有意巴结郑贵妃,不愿把事情闹大;还有一些大臣站在了王之寀这边,认为此事必有幕后主使,我们可称之为「阴谋派」。
在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之时,「疯癫派」却出乎意料地获得胜利。
这是因为,郑贵妃与太子和解了。
郑贵妃到底是万历的宠妃,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她见朝中大臣气势汹汹,就请万历为她做主。万历叹息道,朝廷的议论难以化解,如果让太子出面,这件事可能还有解决的办法。
作为受害者的太子朱常洛,不敢得罪父亲,早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据史书记载,在父亲万历的冷落下,朱常洛自小为人怯懦。有一次,朱常洛出阁读书,正值寒冬腊月,太监竟然敢欺负他,不给他生火取暖。这位太子冻得浑身发抖,也不知道跟太监说一声添柴火。后来,万历病重时,朱常洛带着儿子朱由校(即天启帝)去探望,守门太监把他们拦住不让进去,朱常洛也不敢和他起争执,在门外从早等到晚。最终由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大臣和东宫太监王安周旋,才让朱常洛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郑贵妃听从万历的建议,亲自去找老实人朱常洛,一见面就下拜,吓得太子也急忙回拜,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拜。郑贵妃向太子哭诉自己受的委屈,请朱常洛救救她。
朱常洛差点儿就被人打死了,可听郑贵妃这么说,还是心一软,让东宫太监王安拟一道令,要群臣勿再纠缠,将凶手张差就地正法即可。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最后还是万历亲自出马,化解两派的矛盾。
怠政多年的万历,一反常态地把太子、三个皇孙和群臣召来。万历拉着太子的手说:「我这个儿子很孝顺,我也喜爱他,他如今已长大成人,朕怎会别有意图?况且福王如今已前往他的封地,距离这里也有上千里。」
一番情意绵绵的告白后,万历对太子说:「你有什么话,尽管对大臣们说。」
万历对立储有意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如今他却在百官面前表演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好戏。太子见父亲都表态了,也很懂事,再次对在场的人说,张差不过是个疯子,速速处决就好了,不要再株连他人。
为了劝说支持他的大臣不要再彻查此案,朱常洛接着说:「诸位已经看见,我们父子二人关系和睦,朝中议论纷纷,是要陷我于不孝之地。」
万历对太子的表现很是满意,连声问群臣:「太子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吗?」
在皇帝与太子的默契配合下,大臣们只好乖乖听话,尽快结案,将张差处决。张差的「同伙」太监庞保、刘成也在刑讯过程中被杖毙于狱中,没有留下证据。张差的同乡马三道、李守才等原本就是不明真相的小人物,因此保住一命,被判了流刑。
梃击案不了了之,没有查获幕后主使,也没有所谓的真相。
这个结果当然难以服众,坚持查案的王之寀尤为不满。他认为自己是对的。一个刑部官员,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有何错?
但他的执着,得罪了郑贵妃,更得罪了皇帝。
万历脸上笑嘻嘻,其实早想整王之寀了,史书称他「不遽罪之寀也」,不急着报复,不代表不会秋后算账。
梃击案的利益纠纷,表面上是郑贵妃与太子之争,实际上,也是群臣相互攻讦的一个战场。王之寀的立场与东林党人相近,与其对立的齐楚浙党不会放过打压对手的机会。
在梃击案两年后的「京察」(朝廷对京官的考察)中,王之寀受到齐楚浙三党的清洗,因莫须有的罪名被罢官,削职为民。虽是遭到政敌弹劾,其实也是万历皇帝的意思(「皇祖震怒,削籍为民,追夺敕命」)。
王之寀想不到,三年后,当他再度回到朝中时,梃击案依旧未能水落石出,明宫还接连发生了另外两件大案——红丸案与移宫案,与梃击案并称「晚明三大案」。之后,党争让三大案更加错综复杂,朝中各派也将三大案当作打压异己的工具。
六
万历四十八年(1620 年),忧惧多年的朱常洛在万历病逝后登上皇位,却在服用「红丸」治病后一命呜呼,在位不到一个月。在他之后即位的,是沉迷木工活儿的明熹宗朱由校(即天启帝)。
大明王朝早已危机四伏,王之寀在此时被再度起用。
当初,正是王之寀在监狱中发现了张差的秘密。这个执拗的刑部官员,如今还想着调查梃击案的真相,甚至将其与红丸、移宫二案联系起来,认为三案「共一线索」。
天启二年(1622 年),王之寀上了一道《复仇疏》,劝告天启不要忘记君父之仇,谨防阉竖与后宫勾结。他说,泰昌帝朱常洛「一生遭逢多难,弥留之际,饮恨以崩」,有两大仇恨至今未报:
一是梃击案的幕后真凶还未查明。王之寀指出,当年认为张差为疯癫者的都是奸佞小人。他将「疯癫派」官员一一揭露,称他们为「诸奸」,正是他们收受了郑贵妃的贿赂,才将此案以疯癫定案。
二即泰昌帝朱常洛服用红丸而死,谁是主谋?
之后几年,王之寀仕途步步高升,当上刑部右侍郎,成了副部级干部,政绩上可圈可点。但朱由校没把王之寀这道《复仇疏》放在心上,也没有彻查旧案,对于其中劝说皇帝亲近阁臣、远离宦官的建议更是置若罔闻。
此后,魏忠贤在天启一朝出任司礼秉笔太监,逐渐权倾朝野,甚至到了天下「只知有忠贤,而不知有皇上」的地步。齐楚浙三党中不少人为了打击东林党,投靠魏忠贤,成了所谓的「阉党」。
阉党得势时,东林党就被当作晚明三大案的罪魁祸首,蒙受冤屈。史书称:「魏忠贤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借三案。」
由阉党一帮人所修的《三朝要典》,将万历、泰昌、天启三朝发生的这三大案颠倒黑白,把黑锅都甩到了东林党人身上,原本在此案中有功的人反而受到处分。
梃击案的罪魁祸首,竟然成了兢兢业业的审案官员王之寀。阉党认为,王之寀私审张差用了威逼利诱的手段,张差所招供的「打得东宫,吃穿皆有」等话也都是王之窠教唆他说的,不足为信。
现实有时就是如此荒诞,王之寀最终等来的,不是晚明三大案的真相,而是自己下狱而死的命运。
阉党以「捏造案情,用以敲诈」的罪名将王之寀逮捕入狱,还说他当年从郑贵妃家人那里敲诈了两万银两,要他交出「赃银」。阉党对付东林党人的手段极为恶劣,常诬陷他们得了赃银,还要追缴赃款,否则就严刑逼供,甚至将他们迫害致死。
可王之寀当初只是为了寻求梃击案的真相,不曾敲诈勒索,所以根本拿不出这么多「赃银」。天启七年(1627 年),在镇抚司的严刑逼供下,王之寀不得不让家人筹集所谓的「赃银」。在七拼八凑了八千两后,仅仅过了半个月,当初率先揭发梃击案的王之寀,冤死于镇抚司大狱之中。
而阉党也没有得意太久,崇祯皇帝即位后,三案又「翻了回去」。崇祯粉碎了阉党,为三案被冤之人平反,恢复他们的名誉,其中就包括王之寀。
王之寀沉冤昭雪,然而,此后三大案的草蛇灰线却愈发模糊,到后世史书中成了扑朔迷离的疑案和奇案。在当时,也没有多少人还在意这些皇家丑事的真相,只有人将其当作党争的工具。正如《明史》所说,自梃击、红丸、移宫三案后,「两党是非争胜,祸患相寻,迄明亡而后已」。
南明弘光朝时,还有反东林党的大臣罔顾事实,以《三朝要典》为依据,认为王之寀有罪,请求弘光帝重印阉党所编的《三朝要典》,用来保存前朝的「真实历史」,还说梃击案中的张差就是个疯子,不过是贪污酷吏王之寀强行将他当作刺客。
晚明三大案依旧没有真相,政治也不需要真相。
只有王之寀这样的人在乎真相。
王之寀,字心一,陕西朝邑(今大荔东)人,一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刑部官员。这名万历辛丑科进士,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试题中有这么一句话:「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可在明明知道彻查梃击案将会得罪权贵,甚至得罪最高统治者的情况下,王之寀并没有做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而是一心查案,誓要揪出幕后真凶。
面对案件,公正司法,揭露真相,这才是他心中的「其道光明」。尽管那时的大明王朝,只剩下沉沉的黑夜,不见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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