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隐玉阁坐落于寒山寺不远处的巷弄里,店里只两个女人操持。一个是年约五十出头的本地人滕婆婆,另一个则二十左右,外埠口音,生得明朗妩媚,总是带着不谙世事的笑意,这年轻女子才是店主人。
店主人姓宁,名苑章,身世颇有些神秘,人们只知道她是本地一名流的亲戚,却不知根基有多深。而熟悉的本地人也知,宁苑章亦是不公开的暗门子,因此对她的态度除了随便之外,还略有鄙夷。
「隐玉阁不过是个卖旧书的破店,她若不是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哪来的钱养活自己?」
来自姑苏城其他女人的流言蜚语,当事人宁苑章多不过一笑置之。并非她大度,原是她本不在乎旁的人怎么看她,就如她虽瞧着眉眼含笑,人就总以为她既妩媚便风流。不过这乱世之中,人们大多求一方安稳,只把她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
「你呀,早日找个稳妥的人嫁了,有什么不好的?」
滕婆婆虽是她雇来的老婆子,为人世故精明,可也是真心为她好。
过了午后便有些窒闷,天阴沉下来,街面上人烟稀少。最近滕婆婆老家的田产闹纠纷,她便赶紧坐船回了吴县,这几日便是宁苑章独自看店。据说宋辽边境又要打仗,消息都传到了苏州,可见总有五六分真。宁苑章倚着旧木门站在廊下,望着乌云逐渐密布的夏日天穹,莫名感到了一阵不安和压抑。
「要下雷雨啦!我先关店啰。」
对面玉器行的少东家沈蹊抄起屁股底下的小板凳,起身回去的时候还不忘给宁苑章飞个媚眼。宁苑章看着那个十四五的小鬼头,笑骂道:「才多大就要勾引老娘啦?快滚进去!」
说着,宁苑章佯装啐了一口,笑着回身关了店门,只留了个门缝透透气。
太窒闷了,她无端地陷入了莫名的慌张不安中。走到隐玉阁最里面翻找账本,她缩在旧书后面大致算了算今年的收入——诚如外界所言,单凭卖旧书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可这五年她到底也没攒多少。这样下去,究竟什么时候她才能把母亲从那个被战火蹂躏的地方救出来……
也不过一刻钟,便是狂风夹杂着雷雨噼啪地落下来,街面上忽然响起了纷乱的人声。宁苑章吓了一跳,慌忙把账本放好,准备去前面把大门关了。如今这世道,真是说不准到底哪一天……她边想边往门口走,忽然一个黑影在他身边一窜。
「妈呀——」
宁苑章的心重重一沉,旋即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那手指触感粘稠似乎是血迹,人声在耳边低声道:「我不是坏人,帮我。」
她诧异地回头看那黑衣人,身量虽高却精瘦有力,因着受伤而急速地喘着气。那双眼睛极漂亮,似乎有些辽人或西夏人的血统,睫毛翘着,眼神却阴鸷恐怖。
「你不是宋人。」宁苑章虽然因对方的美貌而有一瞬间的恍神,但她立刻笃定否定了黑衣人的身份。
「我是。」黑衣人的眼神看向她时,又变幻为楚楚可怜,像个小狗似的慌张地松开宁苑章,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上面写着「禁军」二字。
「我是宋人,姑娘请你相信我。」
宁苑章略显迟疑,又将那黑衣人来回逡巡了几遍。她心里迅速想着,其实她若不帮这个人,自己怕是也在劫难逃。既然自己摊上了,没办法,为了活着也只能……
「去里间,衣柜够一人容身罢了,我喊你再出来。」
宁苑章快速地说着,引着黑衣人一起往里间走,边用绢子擦掉脖子上的血迹——不行,还是太惹眼了,宁苑章皱眉。她迅速打开衣柜,扒拉了几下拿出一件立领薄衫,一把将黑衣人推进去。大概是推到了伤口,那人「哎呀——」痛叫一
声。
「转过去不许看。」
宁苑章迅速脱下外面的窄袖衫,换上立领薄衫,可镜子里看到脖子那里仍有拇指大小的血迹擦过的痕迹,不由得瞪那黑衣人一眼,又拿起绢子快速擦拭。外面一阵嘈杂,旋即响起了咚咚的杂乱的敲门声。
「来人!开门!」
宁苑章向着外间门的方向看,又看向衣柜里的那人,心突突直跳。这能混过去么?万一那些人一定要进来搜——
怔忡之间,她肩上一沉,只见那黑衣人从衣柜里窜出来扑在她身上,在血痕那里啃咬几下,痛得宁苑章立刻清醒过来,正欲挥手去打那黑衣人,却见对方又扑向她的床铺,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黑圆的眼睛。
「你——」
宁苑章气得要命,这个登徒子,八九成不是什么好人!
可现在骑虎难下,她不得不按照黑衣人的意思去做——她怎会不知这一连串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深呼吸,宁苑章扭身去开了门,果然一队十人左右的士兵立刻冲进了隐玉阁,好在还有几个书架能替她抵挡一阵,她忙堆起笑脸,靠在两个书架之间将人拦住。
「各位军爷,这是什么话说的?好端端的,怎么往人家姑娘屋子里冲呢?」
说罢妩媚一笑,自有一段风流袅娜的态度。
那为首的军官将她打量一番,眼神落在她领口的唇痕那里,绷着的脸不由露出一个猥琐的笑,朗声道:「我等奉旨捉拿辽国探子!那人受了伤,跑不远,就在这条街上!我们也是奉旨办事!」
宁苑章水葱似的细长手指在那军官胸前轻轻一堆,媚笑道:「军爷,奴家这里可没有什么辽国探子,只是里面尚有恩客在,万望军爷给奴家个薄面。」
那军官已是笑吟吟的,俯身看了看宁苑章,又走了几步在闺房门口四下望了几眼,便回身伸手一刮宁苑章的小脸,朗声道:「不在这里,走吧——」
等那一队人马走远,宁苑章才又把门关好,极厌恶地去脸盆里用手舀水,狠狠地搓了几下被那军官碰过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想起那黑衣人,八成还在里面躺着。
她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卧房——可哪里还有人?
窗子大开,外面雷雨的雨丝飘了进来,她迟疑片刻,才将那窗子关好。低头看见妆台上那人留下了一个价值不菲的玉佩,用血迹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大恩必报。
二
滕婆婆从吴县回来,已是七日后的傍晚,一路上也多少听说了一些辽国探子潜入姑苏之事,不由得抚心口道:「这世道,不太平唷!」
宁苑章自然也安慰了几句,这里到底是富庶之地,不比自己的故乡,那才真是战火连天之地……劝着劝着,她自己不免有些黯然。说到底,自己在这里赔笑脸,做那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又有什么立场去劝别人?
「我看呀,你早点和那个胡老板断了才好。」
滕婆婆洗净手,和她坐在桌前吃粥,又道:「苑章,老婆子我这番回去,遇见个本家亲戚,和你倒合适,你愿不愿意见见?」
宁苑章也没抬头,边吃边笑道:「是您那里卖鱼的还是打更的?」
「瞧你说的,我能把那些粗人介绍给你这写词的姑娘?」
滕婆婆知道她开玩笑,白她一眼又急急道:「本家是扬州江家,世代为官的,原是在汴京翰林院当官呢!不知犯了什么错,又回了扬州。他姑妈嫁到这里,因此给他说亲的。」
宁苑章仍是完全没放在心上似的:「那照您这么说,他合该娶个世家小姐,怎会瞧上我?」
「所以才说这人不知犯了什么过错,断送了前途,世家大族哪个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可你不一样,这不是跟他正合适么?」
宁苑章一时无语凝噎,赌气似的吃了几口粥,把调羹往碗里一扔,道:「对,我们俩正合适,见就见,这有什么的?」
本是一句气话,谁知没几天,滕婆婆便真的安排她和那名叫江梧的公子见面。
宁苑章颇有些骑虎难下之感,可转念一想,那姓江的未必看得上自己,场面若真不可收拾了,大不了她便把自己那点事全抖出来,看那人还会说什么。
月上柳梢,风里似乎带了丝寒意,到底是立秋了。凤栖居门口挂着两盏红色灯笼,在晚风里摇摇摆摆。苑章感觉有些冷,将柳绿色褙子披紧了些。
江梧点了一盅汾酒,老板娘送了他一碟自家腌的酱菜。只是他此时全无食欲,反倒有些莫名的紧张。
科举之时,在翰林院供职之时,他都从未有过这样的紧张感。甚至和宛卿初初在一起时,感到的更多也是甜美温煦,多过于紧张。他这个光耀门楣的江氏公子,多少风浪都经历过了,怎的此时,偏偏宛如回到了十七八岁似的。
「是江梧公子吗?」
一束宛如杏花初绽般的声音,江梧抬头,一个绿衣女子怯懦地探身看着她。
女子约摸十五六,松松挽飞云髻,斜插一支翡翠钗子。银盆圆脸,下巴却尖尖的。两只眼睛虽不算大,却如弯月一般,明亮多情。这女子完全不似自己想象中的暗娼模样,浑身充满了邻家女子的亲切,透过她娇俏的外表,逗漏出来。
江梧点点头,女子自然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小女宁苑章,是滕婆婆让我过来的。」
苑章也看着江梧,他似乎有心事似的,目光有些躲闪。
「滕婆婆也没有与我细说,没想到你这么小。」江梧为苑章斟了一小杯汾酒。
「我二十一了。」苑章淡淡一笑,接过酒杯却一饮而尽,「别人总看着我年纪轻,其实我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莫非江公子喜欢成熟些的?」
江梧却被她逗得「噗嗤」一笑,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看姑娘面相小,随口问一句罢了。」
小二陆续地上了菜,苑章对那一盆湖藕汤很感兴趣似的。江梧见她想吃,便舀了一碗递给她,道:「这时节吃藕正好,你多吃些。」
苑章高高兴兴地接过小碗,一脸的满足和高兴。江梧见她这样灵气,不由也跟着笑了,又问:「宁姑娘桑梓何处?」
苑章刚夹起一块藕,好容易吃下去,含混地吐出两个字。
「漠北。」
江梧微微吃惊,见这女子身量苗条,骨架娇小,皮肤白皙,与自己印象中的漠北人十分不同。
江梧想继续追问下去,她为何会千里迢迢从漠北来到苏州,又为何会做这不见天日的勾当。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是挺远的,在这边一切还习惯吧?」
「习惯。」她莞尔一笑,「我已经来了五年,早已没有了不适应的感觉,就是偶尔想吃大块的牛羊肉,这里的肉都太秀气了。」
苑章说话直白,与江梧平素所见的江南名媛闺秀们确有不同,多了几分灵动可爱。他不由接口道:「苏州我不甚相熟,倒是扬州有一家北方菜馆,厨子是从漠北来的,烧得一手好羊肉。你若是有机会去扬州,我一定带你去吃。」
宁苑章笑着点头应下,心里却暗想,哪里会有什么机会呢。恐怕她若是真去了扬州,江梧只会避之不及吧。
用过饭,从凤栖居信步出来,两人沿着金鸡湖慢慢走着。两岸繁密的树影之中,有桂花幽微的香气。因着夜雾,几近圆盘似的明月朦胧而不真切。
「江公子,有句话叫『烟花三月下扬州』,可见扬州是富丽繁庶之地,怎么您却偏要到苏州来呢?」
江梧久久不语,悠悠道:「人们只知扬州是烟花之地,却不知扬州亦是伤心之地啊。」
苑章正有些尴尬,神色一顿,低头道:「原来如此,是我冒犯了。」
江梧笑着摇头,「哪里。」
苑章看着他黯然的目光,一眼便看穿他在感情上有心事。
只是那又如何?谁的心里没有一段隐痛?等待那钳着心的魔爪松开,便好了。
「如今北方可不太平,西夏,辽国你争我夺。你若是想回家,恐怕也回不去了吧?」
江梧挑起了别的话题,比之刚才,情绪似乎好了许多。苑章却被人戳中了心事似的,面色凝滞片刻,复又勉强浮上笑容。
「今年是不会回去的,这样的乱世,谁又知明年呢。」她的话里含了几许凄凉,话锋却一转,「不过,年底我要去一趟临安,临安总归是安全的。」
「去临安?」江梧问。
苑章点头,道:「对,去拜会柳三变先生。」
这却让江梧有些意外了,这个女孩,竟也知晓柳永的大名?说来难怪,柳永常年混迹于烟柳之地,总喜给歌女舞姬作词。苑章省得此人,亦是情理之中。
想到此处,再想起介绍人曾说这姑娘在姑苏毫无根基,似乎也做那见不得人的生意,江梧便也暗暗哂笑,想这宁苑章不过和其他女人一样,指望着攀附有名望之人,一步登天罢了。
此次相亲过后,宁、江二人便没再见过,双方也不过把此事当做他人的一番好意罢了。完成了任务,就是了。
三
残夏天,暑热将近,宁苑章趁着这几日太阳尚好,便将隐玉阁的书都拿出来晒了两日,收拾整理好便感到几分疲惫,便和衣睡去。
约摸只过了半个时辰,便有人敲门。
苑章只得起身,将一把乌发松松拢起,慵懒地开了门,谁想竟是滕婆婆。
「我来是送银子给你的,是上次黄埭顾家那批书的钱。」滕婆婆笑盈盈地看着她。
「您放下就是了。」苑章尚有困意,打着呵欠复又躺回床上,「我乏得很,便不留您了。」
滕婆婆会意,在圆桌上放下两锭银子,便转身欲走。忽地,又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两人对视,都有些惊讶。
滕婆婆到底有些经验,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将银子藏在宁苑章的妆奁里,吴语叫了声「谁呀」,才去开门。
门扇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滕婆婆站立不稳,不由道「哎唷」,仰身坐在了地上。苑章被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瞧,却是两个女子。
年长的妇人也不过和自己年龄相仿,二十左右,穿一袭缫丝杏黄色罩衫,掐金丝牡丹步摇,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只是相貌平平,脸上戾气很重。年幼的女子想必是她的丫鬟,一副刁钻蛮横的架势。虽然生得有几分姿色,却更显庸俗。
「你就是滕婆婆?」那妇人眼皮一挑,冷冷道。
滕婆婆已猜出了八九分,脸上赔着笑,答道:「老婆子正是滕氏。」
妇人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一瞥苑章,又道:「床上那个,是叫宁苑章,没错吧?」
苑章大抵猜出眼前之人的身份,便从容起身,直视着妇人的眼睛,淡淡一句:「我就是宁苑章,不知您找我有何贵干,陈夫人?」
陈淑祯冷冷一笑。
「好一个宁苑章,果然名不虚传,聪明得紧!」
她一步步向苑章走近,苑章双手抱胸,淡然地望着她。
论年龄,陈淑祯比苑章还小一岁,只是这样浓妆艳抹,却显得老气横秋。而那一双眼眸中透漏出的凶狠和贪婪,更让人觉得难以亲近。苑章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明白她此次前来,绝非什么好事。
陈淑祯在苑章身前一步之地站定,带着含义不明的微笑,瞧着她。
「宝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见面礼给宁姑娘?」
「是。」那婢女得令,迅速地走上前来。
见面礼?
苑章正在疑惑,婢女宝珠已行至她眼前,与她的女主人对视一眼,便扬起手来,眼看着那耳光便要落在宁苑章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宁苑章刚才那股子慵懒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一抬手便抵住了那婢女宝珠的胳膊,一蹬右腿便狠命踹在宝珠的胯骨上。
「呸!」
宁苑章往那宝珠身上一吐,骂道:「你是什么烂污东西!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上来就要动手打人,你家没了王法不成!」
那宝珠被一脚蹬在地上捂着胯骨滚来滚去,痛得直叫。
陈淑祯又惊又怒,在原地叉腰道:「你这娼妇——」
「有话好好说,否则你陈夫人我一样打!」
苑章毫不客气地瞪着陈淑祯。
几句话激得陈淑祯更加愤怒,她怎能容忍这样一个贫贱女子如此羞辱自己?尽管她早已有所耳闻,穆存济在娶自己之前差点迎她过门,但这更加让陈淑祯恼火。
「难道不是你?不是你勾引我家存济,见天儿地往你这破书店跑!」陈淑祯气急败坏指着宁苑章的鼻子骂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宁苑章惊讶而无奈,翻个白眼道:「穆老板的确是与我合作出曲子词集之事,可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呵!」陈淑祯冷冷一笑,嘴角浮出一抹阴寒,「你一个暗门子要不要脸?居然能说出清清白白这种话?你以为有存济撑腰,我就不能奈何你么?宁苑章,你叔父在苏州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若是他知晓了你的事,你叔父,还能像现在这样安稳度日么?」
宁苑章一惊,万没想到她会搬出叔父来!
「趁早给我离开存济,滚出苏州!否则,不仅是你,我会让你的叔父身败名裂!」
陈淑祯到底没什么证据,胡乱发作了一通,便耀武扬威似的离开了隐玉阁。
门口几个周围店铺的伙计看热闹似的探头探脑,那愣头青小子沈蹊和旁人察察切切,小声议论着对面的女子,似乎平日里对宁苑章的那点好感都消失了,目光里带着些厌恶神色。
宁苑章的削肩膀更塌了,无力感包围着她,来苏州五年有余,没有哪一刻像此刻一般,让她感觉如此脆弱。
她知道,过不了几天这条街便会传遍她的闲话。人们大多闲着无事,无非是嚼舌根打发时光罢了,她一个外地女子,在别人的流言里,自然是人尽可辱。何况,她本就不清白。
清白,是这乱世里最可笑的奢望。
陈淑祯的风波过去后,宁苑章并不意外自己被叔父「请」进了府。
身为司马的叔父顾及颜面仕途,并不听自己太多的分辨,不过是让她安分守己度日,或是由他们做主,给她找一个好人家。
宁苑章嗤笑,她想起五年前自己刚来到苏州那时节,婶母便说要给她介绍好人家。结果呢?竟然是让她给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续弦!亏她那贪财的婶母说得出口!
宁苑章坐在她叔父家的厅堂里,不言不语,听之任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她叔父话说了一箩筐,见她仍是无动于衷,只好叹气,摆手让她走。
她目不斜视地骄横地站起来,只听叔父在身后扎心道:
「你就打算这么混下去?二十一了,你就打算靠你那点见不得人的营生,混下去?」
宁苑章的脚步只是顿了顿,并没有回头,冷道:「我怎么生活,五年前与叔父您无关,以后仍然无关!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说罢,宁苑章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司马府。
是的,她叔父再不是个好亲戚,最后那句话,倒也没说错。
走在姑苏喧嚣的大街上,桂花甜腻的香味钻进鼻子。宁苑章回头远望司马府门口那两尊石狮子,陷入了游离而茫然的情绪之中。
她宁苑章,总有年老色衰的一天,何况一直做暗娼也并非她的本愿。她知道自己此生不会再有和闺阁小姐一样的,看上去美满幸福的人生,可她一定要拼尽全力,将母亲从那片被辽宋战火蹂躏的土地上解救出来。
她脑海中逡巡着,前方是否还有自己能够选择的路。
心烦意乱,索性沿着运河往她熟悉的一家饭馆慢慢走。这时节螃蟹该上市了,她要去品蟹吃菊花酒。
饭馆人倒不多,临窗的位子视野很好。见她过来,那店小二贼眉鼠眼地对她开玩笑道:「苑章姐,气色不错?听说你……让人家大房打了?」
「想死啊你?嘴巴放干净点!」
宁苑章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往地上一掼,那脆弱的白瓷登时四分五裂。店小二也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玩笑开过了。
到底是砸了东西,动静不小,正在那小二尴尬收拾时,宁苑章没好气地抬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站在旁边。
「你不是……」
对,江梧。宁苑章想起来了,这人是滕婆婆给她介绍的对象。
除了难堪和尴尬,她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的景象。江梧倒是很温和的模样,让店小二下去,笑着坐在她对面,道:「巧了,我也是一个人来吃酒的,不妨凑个桌。」
宁苑章看了看他的笑脸,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冷道:「江公子,你大约也听说了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吧?正好,反正今天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俩不合适。」
「这话是怎么说的?」
这下江梧倒有些尴尬,为她重新倒上茶水,又道:「我只是看你心情的确不好,过来安慰几句罢了,你倒这么多心。」
宁苑章是个敞亮人,她不是江南女子那九曲十八弯的心肠,若非平日里做生意需要曲意逢迎,她根本懒得给任何人好脸色。
「我十八岁考取进士,二十一岁进入翰林院成为供奉,虽然只是后生晚辈,并无实权,但世上能有几人如我这般年少便春风得意?可我忽略了,人生的路上,怎会只是坦途。」
听他谈起自己的过往,宁苑章有些动容,倒怔住了。
「世人只知我年少得意,却不知道我青梅竹马的女子入了宫,如今又被朝廷打压,俋郁回乡。我只得离开汴京,回到扬州自己开起私塾。我不堪流言和族人的白眼,接着族中恰好有事,便来到苏州的姑母家里躲一阵清静。」
江梧端自饮了一口菊花酒,苦笑道:「你呢?宁姑娘,你可否心里有所记挂,甚至牵念?」
宁苑章冲他一笑,端起酒杯道:「我不过红尘里一俗人罢了,记挂牵念唯有金银钱财,安身立命罢了!承蒙江公子不弃与我说这些,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找我便是!」
「宁姑娘,你倒真像个话本里的侠客!」江梧不由一笑。
「侠客……」
宁苑章微微一怔,旋即豁然开悟似的,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四
秋色一日比一日渐深了,傍晚时候起了些凉风,卷着几叶落在土里的红枫。宁苑章等船的片刻光景,不由弯腰拾起一片,怔怔地瞧着。
她觉得有些冷,便紧了紧身上的墨色褙子。
暗夜里河面上微弱的灯火,照亮了粼粼的水光。木船晃晃悠悠地驶来,船桨划动的水声格外清晰。
她下定决心离开苏州去往杭州,也不过用了三五日的时间而已。
贱卖了隐玉阁的一些旧存书和老古董,换成银票贴身装好,还有一些给滕婆婆拿去养家。老妇人舍不得她,只觉得她太冲动行事,说什么也想留住她。
侠客便是要潇潇洒洒,宁苑章想。
她既然不为这世道所容,又何必让那些纲常禁锢自己。
「姑娘,要开船了,您不上去?」
船老大的话,将宁苑章的思绪拉回。她眼里莫名地泛泪,默默地点了点头,掏出三十文铜钱,递给船老大。
她在船里的角落甫一坐定,便开船了。船上只有四五个人,因着是晚上,皆是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她眼睛望着运河两岸星星点点的灯火,这苏州城再大,终究是无自己的一方容身之处。
她不愿在叔父眼皮子底下看眼色讨生活。
父亲一族本是太仓人,因与朝中求和派不睦,便被庞太师打发至漠北鄯城,自此一住便是十五年。苑章十岁那年,父亲病故,辽国与宋朝连年交战,鄯城早已是民不聊生。母亲被舅父逼着改嫁,母亲自然不愿,便让苑章去苏州找叔父,安顿下来之后,再接母亲至南方。
只是苑章历经千难万险抵达苏州,找到成为司马的叔父,没住几天,便被婶母告知,母亲已经在鄯城改嫁。叔父倒是愿意留她在家中住,只是婶母的意思却很明显。苑章只对叔父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独自一人留了下来。
这一留,便是五年。
母亲想她,希望她早日回去嫁人。只是时至今日,她还回得去么?
泪水晃得眼前灯光也模糊了,苑章索性闭上眼睛,头倚着船身。
入夜后不久便一阵嘈杂,宁苑章和同船人一样被惊醒,她这才发现自己脚边的一个包袱已经被蟊贼盗了去。同船被偷了包袱的不止她一个人,四下里一片吵嚷。
宁苑章正在心烦时,却见船头一个靛蓝色衣衫的男子一把锁住那蟊贼的喉头,手一用力,几乎将那蟊贼举起来。那蟊贼又惊又骇,分离挣扎,流下一滩口水。
是个练家子!宁苑章不由想,又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靛蓝色衣衫的男子束着高马尾,英气逼人,即使在暗夜里那目光仍如狼一般,凶绝地凝视着自己手里的猎物。
蟊贼被狠狠地摔进船舱,他刚才所偷的一些财物也都散落在地上。众人一哄而上,有抢自己东西的,也有去打那蟊贼的。宁苑章没见过这场面,一时有些怔住了。
靛蓝色衣衫的男子几步便走到她面前,她原想给那勇士让开一条路,却听那人在她耳边低低一句:
「你的脖子好些了么?」
宁苑章惊讶而意外地看向那男子:比高鼻梁,高颧骨,黑而圆的眼睛,肩膀宽阔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好生眼熟!在哪里见过此人呢?
难道……是自己的恩客?
她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怎么可能?如果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怎么会见面而不相识呢?
见宁苑章疑惑地看着自己,那男子反倒正中下怀似的,狡黠地笑了笑。
「不管你想不想得起来,我们都扯平了——下次再见!」
说罢,那人似乎只是轻轻一跃,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是自己在做梦么?
宁苑章后来无数次回想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仿佛是一场夜色中的迷梦。
船行一夜一日,第三天日暮时分,抵达了临安。
苑章下了船,匆忙向城门赶去,总算在宵禁之前进了城。
「胡记绸缎」在临安城并不繁华的一条街上,离勾栏楚馆距离亦远。滕婆婆有一外甥女在此处开绸缎庄,便将地址告于苑章,并写了一封信,让她一并带去。苑章敲门的时候,孟夫人一家刚刚用过晚饭。
滕婆婆的外甥女孟夫人,是个年约三十五的精干妇人,孀居多年。读完信,很干脆地便说:「收留你一段日子也可以,只是你得给我家的绸缎庄帮忙,否则你每月交一两银子,自己看着办。」
宁苑章倒并不是没有钱,只是若住旅店,不安全不说,也不好打听临安的事务。在绸缎庄做事,也并没有算委屈了自己,便点头应下。
只听孟夫人又对丫鬟轻声道:「宁姑娘的衣裳有些厚,明日你给她裁两身薄的吧。」
苑章坐在厅里,想着这个孟夫人倒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却见门口探出个小脑袋,一双乌黑溜圆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她看着小男孩天真可爱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
宁苑章到临安还不足一个月,便听说他们的仁宗皇帝要来巡幸。
此时她已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和同一条街上的陈师师姑娘相识,继而也认识了大词人柳永。偶尔柳永也会给她介绍一两个写词的小事务,让爱财如命的宁苑章格外高兴。
自然,孟夫人的店是她的生活重心。孟夫人丈夫死后,便是她一个人抚养儿子稚童,宁苑章对她很是尊敬。
这日,店里生意正隆,孟夫人早已忙得不可开交,喊她去柜台后取两匹上好的嘉禾丝绸来。她朗声应下,脚不沾地就跑至柜台后,将绸缎抱在怀里,却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姑娘,能否给我量量衣裳尺寸?」
来者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公子,着一袭鸦青色绸衫,个子很高,显得风月朗朗。此时正悠然笑着,打量着她。苑章一愣,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得紧,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不是……?」
她睁着圆眼睛看着这男子,想起来了,他是在船上时那个把蟊贼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个人。
「苑章,还不快点!」
孟夫人在远处催促,苑章便着了慌,挤过那男子身边,去里间送丝绸。
忙过这一阵,那男子却已消失不见。苑章微微皱眉,心里有些异样,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五、
宁苑章未曾想到,自己甫一来杭州,便真的会与名满天下的大词人柳永结识。更没想到,会与柳永的红颜知己陈师师成为好友。
此时,杭州城里正传得沸沸扬扬,说咱们的仁宗皇帝要来巡幸杭州。
「哎唷唷,如今这一带的地方官呀,早就忙得脚不沾地了!许多的官家女子,为了见皇上,可要打扮不知多久呢!」
绸缎店的老板娘正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便见门口陈师师在门口掩嘴一笑,打趣着走进来道:「瞧孟夫人高兴的样子!」
宁苑章明媚地一笑,一把扯过陈师师的胳膊,笑道:「大忙人,你怎么有空过来?」
「三变让你明日申时去西湖净慈寺等他,他要带你见一个急需曲子词的人。」
「那太好啦!明天我一定准时过去!」
宁苑章想到又会有一笔银子入账,高兴得不得了,比什么皇上要来杭州更让她高兴几倍!
翌日刚过未时,宁苑章便挑了一件浅烟绿鹅黄纹样的褙子,颈子上戴了砗磲璎珞,明艳又不失正式。往净慈寺走的路上,她暗暗想着一定要开个好价钱,毕竟她来到杭州之后,也没有再重操旧业,在苏州积攒的一些积蓄所剩无几。
许是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宁苑章都没有注意到往西湖走的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快到净慈寺,她隐约看见个熟悉的颀长人影。
「江梧?怎么是你?」
宁苑章从后面叫了一声,清瘦男子略显惊恐地回过头来。见到是她,神情反而愈发不自然。宁苑章脚步迟疑中,就听对方小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约了人在此处。」
「今日皇帝要来西湖,因此这附近都戒严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宁苑章的心一沉,江梧话中的质疑让她莫名感到有些委屈。联想到一路所见,她才明白为何今日西湖人这么少。刚要辩解,便看见一行人从不远处迤逦而来,并有鸣锣开道之声。江梧示意她先躲,宁苑章倒平心静气,面不改色:「我本无错,为何要躲?」
江梧一叹,原本欲躲的身体也定在原地,来不及了,看来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几乎只过了那么倒盏茶的功夫,先头开道的侍卫便已看见了二人,高喊一句「什么人」便押住了宁苑章和江梧。
队伍里的柳永一惊,看到宁苑章精心装扮的烟绿身影,颇有些过意不去——想必是陈师师没来得及通知她,她才来到净慈寺,可今日西湖戒严,她是怎么进来的?
「怎么回事?别吓着人家老百姓。」
一句略显慵懒的男声从那暗赤色锦衣华服之中传来,宁苑章没忍住,撇了撇嘴唇,暗叹倒霉。而那慵懒的声音却含着几分善意,倒让宁苑章有些意外,便抬头直视着仁宗,视线毫无避惧。
「你好大的胆子!」
华服的仁宗皇帝身畔站着的一位宫装丽人,柳眉倒竖地瞪着她,要吃人似的凶悍。还未及那丽人多言,仁宗伸手一拦,温润笑道:「不妨事。」
复又看向宁苑章,商量似的一句:「你们是什么人?怎会在此处?」
江梧似乎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上前道:「下官前翰林院供奉江梧,参见皇上。」
年约三十的仁宗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子。而那刚才还凶悍的宫装丽人,此刻却眼神飘忽,透露着一丝紧张,这些自然都被宁苑章看在眼里。
「朕记得你已经辞官回乡,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让朕如何信你?还有这女子……」
「皇上恕罪,民女宁苑章,也是一名词人。今日原是依柳永大人之约而来,不知是否记错了时辰,才误闯西湖,望皇上网开一面!」
宁苑章的声音好听极了,余音袅袅,条理清晰。只是微微颔首,不卑不亢的姿态令仁宗有些意外。
柳永忙从队伍中走出并上前解释:「宁姑娘今日原是依臣之约而来,因未能及时通知她,是臣之过。」
「词人……」
仁宗玩味似的念出这几个字,眼神在柳永和宁苑章之间来回逡巡。
他原以为,定是哪个想入宫想疯了的女子,冒了生命危险进了此处,想跟他来个「偶遇」。他赵祯十三岁登基,到如今整十年,见过多少女子?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也不过是中上之姿,只是刚才那头秀发飞起,倒的确让他心里一动。
宁苑章毫无惧色地抬眼望向仁宗,青年皇帝那洁白如玉的面颊上显示出一些明显的调侃神色,她感觉受到了明确的怀疑和侮辱似的,直视着仁宗,平缓道:「回皇上,民女虽身份卑微,但也没有任何法令规定民女不能写词。况且,今日原不是民女之错……」
仁宗从未见过敢如此直视她的女子,瞳孔微震,见她纤瘦细弱的模样,想不到竟有一段风骨。
仁宗抿唇一笑,淡淡道:「那你又为什么会和江梧在一起?」
宁苑章与江梧二人皆是一顿,柳永不了解情况,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可如果对仁宗说,他们真的只是偶然遇到,仁宗会相信么?
正在踌躇间,只听身旁江梧缓缓道:
「皇上,她……是臣姨母家的表妹,臣也只是来西湖寻她回去的。因此,万望皇上海涵,今日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宁苑章大感意外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江梧。
她惊的并非是江梧护她,说她是自己的表妹。她惊的是,江梧实则是利用自己,解释了他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看似好心,实则恶意。
江梧……他怎会竟是这样一个……她内心大震。
宁苑章的下巴忽然被人抬了起来,她抬眸便对上了仁宗温润和善的目光,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仁宗笑着,似是在对她说,又似乎是在对周围的人说。
「这样有性子的野马,除了朕,谁还能驾驭得了?」
宁苑章被迫与仁宗对视,暗流涌动,只是她一时无法分得清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心直直地往下坠。
「来人,将这位宁姑娘带回行宫,我要亲自审问。」
周围几人神色俱是一变,难道……仁宗这是看上她了么?
秋日的临安阳光温煦,撒在房内暖融融的。宁苑章被「请」进宫后便在此住了一日,也并未有任何人对她审问拷打。
过了晌午,便有人给她送来锦盒。她打开一瞧,是一件桃红色宫装,缀着点点白茉莉花瓣。苑章不解其意,只是略疑惑地看着宫女,收下了衣裳。
至晚间,果然有两个婆子并四个内侍到她这里来,为她换好桃红宫装,又将她的一头乌发披散下来,梳洗整齐。苑章心里愈发沉重,就算她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也猜得出究竟为何要如此。更何况,她早已不再天真,如今宫里的人为她梳洗打扮,岂非是要她侍寝?
她暗暗捏紧了拳头。
软轿在暗夜里寂静无声,苑章看着微微发红的天空,心中竟有几分忐忑。
秋夜到底有了凉意,暖阁里生着火盆,异常温暖芳香,大约点了龙涎香,才会有这些宁静的味道。婆子和内侍纷纷退下,她自己走进暖阁深处,脸也腾得通红。
她手里握了一支盘头发的长钗,是为了防身用的。她确信,若是狠厉扎一下子,估计也够对方受的。
何况,这个对方是当今天子。
仁宗赵祯斜倚在床上,正看着一本书。见她进来,只是斜眼一瞥,并未言语。
窗外,秋雨正寂寥无声地落在西湖,落在千家万户。
宁苑章望着仁宗的面容,想着若是真要用钗,那么扎在眼睛上最合适,可若是真把皇上给扎瞎了……
「叫了你两遍,想什么呢!」
赵祯放下手里的书,含笑从容款款地向她走来,平静地直视着宁苑章的眼睛,一把打横抱起了她。
她心里一颤,手里的长钗险些握不住。
她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她的心全乱了。她强自保持着镇定,一把将身上的仁宗推开,跪在地上。
仁宗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皇上,民女感念您的垂青,可……民女是……暗娼,不配接受您的皇恩。」
仁宗的面色一沉,失望地对她叹了口气,撩起睡衣下袍又放下。
「宁苑章,你以为朕没有调查你,便会让你侍寝么?」
被点到名字的女人略显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她年轻的君主。
「你命运的转机就在此刻,告诉朕,你想抓住它么?」
六
远山水墨般勾勒着天与湖的边界,濛濛的一场秋雨后,临安的寒意愈发深沉。绿意浅淡如许,依然星点地缀在行宫各处。白瓷瓶里插着两支北地进贡的腊梅,衬得这窗外西湖,远处灵隐,通透如镜。
一袭素衣的苑章向窗外望去,山那边的天空郁悒灰暗。
来到临安后的这一切,都像一场梦似的,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不过是因为柳永给陈师师捎信,让她去净慈寺等着,要给她介绍一个急需曲子词的人,怎么就会遇上本应该在苏州的江梧?
遇上也就罢了,还没说两句话,怎么就会遇上微服出巡的仁宗?
而碰巧遇上仁宗也就罢了,怎么会……仁宗怎么会让自己去行宫……侍寝!还说出那样的话?
难道是……仁宗皇帝看上了自己!?
她,宁苑章一介平民,尤其她是个极爱钱财的!可这样从天而降的一系列大变动,让她总有种不真实之感。
于是在他们年轻的君主问她,是否要改变命运之时,她的迟疑出卖了自己。
她根本不想和皇帝搭上什么关系!
门吱呀一响,带进一阵冷风。
苑章以为是送饭的婆子,却不想竟是个面容姣好的宫女,对她冷道:「罪人宁氏,跟我来,我们娘娘要见你。」
娘娘?苑章迷惑不解地看着那宫女。
随扈来到临安的,不过就是穆嫔与张美人。皇帝与皇后曹氏感情不睦,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却不知这两位后妃,哪个是好相与的。正想着,两名内侍走进屋,不由分说架起她,向着不知名的地方走去。
内侍拖着她走到一处殿阁,向地上一扔,便疾步离开。苑章肋下有些痛,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才看清面前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雍容的女人
——正是穆嫔。
年轻貌美的穆嫔带着冷酷的表情,不做声地看着地上的女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
「回娘娘,」宁苑章垂着头,手放在膝上,面色如常,毫无惧色,「民女是江公子的亲戚,才来临安不久的。」
「混账!」
穆嫔作势动了怒,顺手将桌上的茶盏向她扔去,茶水和碎片四散飞溅,落在了宁苑章的裙摆。一些茶水溅在她脸上,她用手轻轻拂去,并不言语。
好一个嘴硬的贱婢!穆嫔冷冷一笑,她在这宫里虽时日不长,但对付这么一个民间女子,还不是绰绰有余?
「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招的。」她唤过身边的宫女薄香,取来她的马鞭,「本宫有的是时间,好好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妄图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下贱胚子!」
苑章一惊,猛地抬起头看着穆嫔,她竟敢滥用私刑!
宛卿用下巴微微示意,那宫女薄香扬着头,轻车熟路地走下台阶,扬起马鞭。宁苑章一瞬间的恍惚,似乎眼前之人是苏州的陈淑祯,和她那狗仗人势的婢女宝珠。她背后吃痛,这干冷阴寒的冬季里,似乎皮肉都要生生裂开。
一鞭一鞭,血痕点点,她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还不住手!?」
略显怒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宁苑章吃力地挣开眼睛,汗水落在眼睫,刺得生疼。仁宗的身影模糊而不真切,他身旁是另一个宫装丽人。便有人将她扶起,向着有阳光的明媚之处走去。
她伸出手,向着那一团影子抓去。她用力想抓住什么,却只是一片虚无,旋即,她的手慢慢垂下,失去了意识。
宁苑章在张美人的宫里一连住了三日,背上胳臂上的鞭痕结了痂,不甚作痛了。
张美人小名鹤仙,是清河郡王尧封的次女,入宫多年,初封御侍,后因生了女儿安寿公主,晋为美人。宁苑章本以为宫中妃嫔多怨怼,却不想这位张美人,性子却极好。即使仁宗不在她身旁,她亦是温柔相待宫中诸人。
是张美人救了自己一命,这份恩情,宁苑章记在心里。
「宁姑娘,今日感觉如何?药喝了吗?」张鹤仙带着宫女菊芳,浅笑盈盈,娉婷而来,在宁苑章身旁坐下。
宁苑章忙起身行礼,被她笑着按下,苑章答道:「多谢娘娘挂怀,已经不疼了,药也吃了。不知皇上要如何处罚民女,若是可以,民女想出宫回家。」
张鹤仙的笑容一顿,复又笑道:「皇上要如何惩处,本宫自然也不敢揣度,只是,皇上对你的意思,本宫想,你应该是清楚的。」
听到这话,宁苑章的心又沉了几分。
她有些恐惧——后宫的女人,向来是深不可测,她并不清楚对于这件事,张鹤仙的态度究竟如何。毕竟,哪怕是再温柔的女人,面对自己假想的情敌,也会释放异于平时的危险信号。
「你好好想想吧。无论如何决定,本宫都会帮你的。」
张鹤仙的目光投向纱帘后,又低声道:「平日我会让封祈暗中保护你,你若是决定好了,告诉他就是了。」
宁苑章忽然一阵心悸,顺着张鹤仙的目光向纱帘后望去。
那名叫封祈的男子一袭黑衣,从纱帘后悄无声息地款步走出,带着和之前如出一辙的自得笑意。
他,竟然是他!
他竟然是张鹤仙的人!
回房间的路上,宁苑章的头皮发麻,脑子凌乱极了。
从她在苏州的时候,封祈被人追杀躲到自己的隐玉阁来,到夜行船上封祈抓住蟊贼,再到今天……这一切,重重叠叠,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在苏州之时,就已经被张美人的人盯上了么……
不寒而栗,她快走几步要回房间,却明显感觉封祈就跟在自己后面。
如果他早在苏州时就已经被盯上,那么西湖净慈寺的偶然,究竟是不是偶然……
她的胳膊一把被人抓住,并且被强力拽进了房间。
「你干什么——」
封祈唇角的笑意越发明显,几乎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他无视宁苑章因为恐惧而急促的呼吸,反倒一把揽过对方细瘦的腰肢,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你的脖子,应该好了吧?」
宁苑章瞬间想起在夜行船上,封祈也是这样问自己的。
原来,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姑苏夏日暴雨,他躲进自己的旧书店,给自己的脖子上留下一个令人羞耻的红痕。
而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怎么可能还没有好!
宁苑章责怪似的瞪了他一眼,想要挣脱封祈危险的动作。却不想封祈俯下身,几乎是像一只狼狗一般,在自己的脖子处狠狠一咬!
她刚想呼痛,嘴唇却被对方夺去。
「宁苑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不记得了么?」
二人呼吸之间,封祈在她耳边不停地呢喃。宁苑章腿脚发软,几乎是要封祈拖着她的腰,才能好好地靠着门。
「去找陈淑祯的人,是我。去找你叔父的人,也是我。从你决定变卖隐玉阁开始,我就跟在你身后。你和陈师师的相识,我也有参与。在净慈寺遇到皇帝,是必然,可皇帝爱上你……却是我的意料之外。」
七
宁苑章活了二十一年,从未如现在这般忐忑过。
她不明白为什么封祈会盯上自己,或者说,张美人为什么会盯上自己。她虽略有姿色,可在与阅美无数的仁宗眼中,她亦只是过江之鲫罢了。
直到封祈对她说出「江梧」这个名字时,她才恍然大悟。
「你知道江梧曾经被悔婚么?正是悔婚一事,让他在翰林院颜面尽失,自请回乡。而她悔婚的对象,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今的穆嫔。」
封祈轻巧地说出这几句话,却让宁苑章如雷击一般怔在原地。
所有的蛛丝马迹,原来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张美人打压穆嫔一党,江梧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何况……」
「何况什么?」宁苑章追问。
封祈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般:「何况,我们已经在怀疑,穆嫔和江梧,仍然保持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宁苑章一个激灵,这才明白,她已经无可挽回地被卷入了张穆二人的宫斗之中。
「可,可我和江梧,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
「你不要跟我解释,我不听。」
封祈显得丝毫不在意似的,掏掏耳朵,几步便飞身上了树,震落了几片那棵老桂树的残叶,落在宁苑章的肩上。
宁苑章把两只手放在唇边,朝树上喊:「可是害得我变成这样子,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封祈从树上垂下眼帘望她,宁苑章也回望着那男子,不由被他的眼神惊得一震。
那是怎样的一双的眼睛啊,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仍能读出那里面的淡漠和疏离。
封祈。
这个人每次出现得都令人意外,而每次出现的理由,也都令她难以招架。甚至,那个人每次都会做出一些令她误会的举动。可是,那眼神里的冰冷,也是真的。
宁苑章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她已经不想等对方的回答了。毕竟对方,是张美人身边的人,所有举动皆出于授意,包括此刻暗中保护自己。
「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她不知哪里来的一阵丧气,垂着肩转身往房间走。
宁苑章感觉很累。
如果世上真有命运这东西,那么她一个凡人,大抵是难以挣脱的吧。
她又停下来回头去望树上的那个人,隐在桂树叶之中的,那个墨色的身影没有再看她,似乎已经兀自睡去。
宁苑章深深地叹了口气。
冬色如雾,远山如黛墨。
仁宗那句「你命运的转机就在此刻」一直在宁苑章脑海里盘桓。
活到二十一岁的宁苑章,向来是不畏不惧,以钱财为第一的,否则她也不会敢一个人从漠北只身跑来江南,甚至投身于暗门。她热衷于诗词,却又不拘于礼义。
但,这不能代表她可以坦然接受命运这一突如其来的馈赠。谁又能知晓,其后有何代价?
「呦,写了柳永的《鹤冲天》练字?」
略显熟悉的男声从自身后传来。宁苑章回头,竟是仁宗到访。
她非常意外,仁宗居然知道自己在这里住着吗?她下意识地去找隐在院子里的封祈,同时矮下身,给仁宗行万福礼。
仁宗瞧她有些心不在焉,双眉一挑,拿起眼前这女子所写的信纸,略带嘲讽道:「宁苑章,倒是朕小看了你。」
宁苑章以为仁宗仍在说她习字之事,便低着头不做声。只听仁宗又道:「你的叔父竟是苏州司马。」
听到叔父,宁苑章眉目一凛。
「皇上,民女是叔父是怎样的权势,与民女没有分毫关系。我自小在漠北长大,不过是个粗野之人,攀不上苏州司马这样的人。」
宁苑章仍旧是那般不卑不亢之色,对仁宗的态度似乎更强硬了一些。
大宋女子多细弱纤婉,妩媚温柔,宁苑章乍然一瞧,也是这样的。但多了解几分便会知晓,她根本不是如此,面对越强势的人,她越是刚硬,的确像是漠北长大的性子。
仁宗甚少见到这样的女子,便对她多留了几分意,笑道:「是吗?漠北归化晚,若是如你所言,倒也不虚。可你分明喜欢柳永的词,如此婉约柔媚,怎能说是粗野之人呢?」
宁苑章的心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瞬,略显意外地看向仁宗。
她遇到过许多男子。
觊觎她身体的,贪图她美色的,大多将才华当作附加之物。而仁宗三言两语,便直抵她内心最深处的角落,令她猝不及防。
「你怎么这样看着朕?」
年轻皇帝一笑,显得从容优逸。
宁苑章轻轻歪着脑袋,直视着仁宗的眼睛,问他:「皇上,你为什么对我这样一个贫寒女子,感兴趣呢?」
仁宗笑了笑,良久不言。
在行宫的这个几乎无人所知的角落里,宁苑章依约点上了三盏红灯笼,摆在门口。
封祈很快便出现在她房中。
不知是不是宁苑章自己心事重重,她总觉得今日的封祈,也颇有些怪异,便问他:「你怎么了?」
封祈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少见的严肃,说:「你决定好了,我就去通知菊芳。」
宁苑章顿了顿,很重地点头。
既是对封祈的回答,也是帮助自己下决心。
「皇帝昨天,来过,是么?」
她几乎没有听出来那是封祈的声音,严肃得有些令人胆寒。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何意,也不知道他是自己问的,还是替别人确定些什么东西。
但她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
「好,知道了。」
封祈说完,便又消失在夜色之中。
宁苑章不知道原因,可总觉得封祈似乎有些不高兴。
来到张美人的寝宫后,四下暗自逡巡,也不见他的影子。
也罢,他毕竟是个活在黑暗中的人,又怎么会常常现身?宁苑章苦笑,给张美人请安。
「你真的决定,离开行宫了是么?」
张鹤仙看到她的神色,便已明白了大半。
「是。」
宁苑章回过神,极为笃定地沉声道:「民女蒲柳之姿,人微言轻,还望张美人您帮助民女,回到民间去。」
张鹤仙头痛似的撑着头,长久地叹了一声。
「也罢,勉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既如此坚决,那本宫也只好遂你心意了。」
自张美人宫里换好衣裳,又带了两支推拒不掉的首饰,苑章在次日傍晚时分偷偷离宫。只是还未走到行宫门口,便在池塘之畔与江梧正面而遇。
绚丽的晚霞铺在重叠的宫闱之上,高低错落的深红浅橙,整个临安城似乎都笼罩在晦暗不明的杏色里。这杏色映在江梧身上,仿佛是一卷古画似的,苑章微微一叹,方才请安道:「江大人好。」
江梧目光似有躲闪,道:「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委屈,如今终于可以出宫了。」
宁苑章淡淡一笑,道:「之前不知大人的身份,多有得罪,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江梧摇头:「你不知我的身份,其实对你我都好。只要你记得,我救你确出于真心,但不需要你的感激,这便足够。」
宁苑章再施一礼,准备离开。
「宁姑娘,临安是一方是非之地,远离……是正确的选择。」
黄昏的夕光照在江梧脸上,有种绝望的美。
宁苑章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却不解其意,只是点点头罢了。
此时她不会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江梧。
八
猎猎东风吹进帐,穆嫔便觉脸上有些干燥,想着敷些夏日荷花上收集的露水,便唤来随身宫女照月。
「临安绕着这样大的一个西湖,怎的也如此干燥?到底是入了冬,不比夏天那般湿润了。」
穆嫔的肤色极好,面容优雅,既美丽,又大气。她心知这宫里比她年轻貌美的女子多不胜数,但自己能俘获君心,与这一身如凝脂般的肌肤不无关系。故而格外重视自己的保养,虽才二十出头,仍旧如十六七的少女一般姣好。
照月从小瓷瓶里倒出一些荷花露水,与水粉兑匀,轻轻为穆嫔在脸上抹着。
内监黄四匆匆从殿外跑进来,行一礼,在穆嫔身前急急道:「娘娘,江公子跟着戏班子偷偷混进了行宫,现下在外头候着,说一定要见您呢。」
江梧来了?他果然来了。
穆嫔虽略吃惊,可到底是预料之中的事,看着镜中美艳如常的自己,淡淡道:「叫他进来。照月,你下去吧。」
「是。」
照月和黄四慢慢退了出去,江梧阴着一张脸,缓缓走了进来。穆嫔正拿了一把红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并不看他。
宛卿仍是如此美丽,仿佛这尘世的一切,都不曾在她脸上蒙尘。江梧看着她,像是回到了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可他心里仍有恨意,入宫成为妃嫔这条路,是宛卿自己选的,她在进入宫廷和民间安稳的生活之间,选择了前一条道路。
他这么想着,缓缓坐在了宛卿身旁的一把圈椅上。凝视着她,凝视着他们之间阻隔的岁月。
「信,是你派人给我的?」江梧问。
穆嫔水灵灵的眼黑珠一转,微笑道:「但我不确定是否你真的会来。」
「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江梧的话还没说完,嘴唇便被穆嫔香芬的手所轻轻挡住。她整个人扑进江梧怀里,楚楚可怜地仰视着他,嗫嚅道:「二哥,我就是想看看你,看看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美人在怀,江梧的心早已酥软成一团。凝视着她的眼睛,恨不能将她揉碎在怀里。什么李家小姐,什么张家姑娘,通通见鬼去吧。
「二哥,此时皇上在接见官员,一时半刻来不了的,这里……只有我们。」
穆嫔的暗示,江梧当然明白。只是这里是皇帝的行宫,若是被人捉住了,那可是非同小可。然而这样的机会,此生还能有几次?江梧心一横,将怀里的玉人儿横抱进来,向帷帐深处走去。
一场梦后,穆宛卿睡着了,宛若一只雪白小猫,缩在被里。
江梧带着复杂的心情,起身穿好衣裳。绕过卧房,正要推开寝殿的门,却听外面照月和黄四的声音。
「娘娘若是生下皇子之后,后宫那班人要滴血验亲,可该如何?」
「怎会如此!此事你知我知,哪有第三人知?不过呀,这江二公子可真够痴情的,若是知晓了咱们娘娘的目的,可不知要如何伤心呢!」
江梧的手放在门上,久久不知该如何打开这扇真相。
自己一直所爱的宛卿,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自己么?然而自己,却这样心甘情愿被利用。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到底该怎么做!
初冬的阳光照在寝殿里,宛如幼时扬州城跳跃的光斑。宛卿慢慢睁开眼睛,久久凝视着江梧的背影,没有一丝表情。
宁苑章走后,封祈脸上没有再出现过笑容。
封祈回到自己在杭州临时落脚的宅子,疾步往内院走,将外面的黑色风氅脱了下来。
「行宫可有消息?」封祈边说,边将风氅扔给了侍从小虎。
「有,信已送来一炷香了。」
封祈眉目一凝,深邃几乎不似汉人的面容冰冷如霜。
「还有……您之前一直暗中调查的那件事……」
封祈脸色大变,死死盯住侍从小虎,等待他久违的,那个答案。
夜色中的行宫愈显黑暗。这边厢,菊芳以张美人准备就寝为由,让宫人们各自散了。不多时,一道黑影便潜进了行宫。
张鹤仙闭着眼垂着一袭乌发坐在镜前,菊芳为她梳头。
夜行衣的封祈如风掠过湖面,落在张鹤仙身后。镜前的女子双目睁开,已然是另一幅面孔,眼神幽深。
「带来了么?」
张鹤仙低沉而简短的三个字,划破寂静。
封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菊芳。夜色中唯有悉索的纸声作响。
张鹤仙看完后便随手将纸在身畔的烛火上点燃,腾起一小团红色火焰,旋即很快熄灭。
「很好。」张鹤仙再度开口,「穆嫔与外男私通这一条,便足以置她于死地。下一步,便是尽快拿到江梧的口供。」
封祈不动声色:「是。」
「那个宁苑章,她一定会是一把利器。本宫之前让你去办的……」
「再给臣十天时间。」
「五天。」
张鹤仙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
封祈眉心一跳,飞速抬眼,又飞快地恢复常态。
「是。」
「封祈,你最近状态非常不对。难道你和那宁苑章……」
「娘娘多虑!」
封祈立时跪倒在地,快速而果决地应道:「娘娘,我封家一族能从辽国回来,凭的是娘娘一家的庇护,因此我封家但凭娘娘驱使,绝无二心。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早就尘归尘土归土,如今我封祈便是娘娘家的一条狗。您让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
张鹤仙看着地上的男子,满意地笑了笑。
「既如此,此事了结后,本宫便亲自为你挑选良缘,为你赐婚,让你封家在大宋根扎得更稳,谁也不敢小看了你们。」
封祈一窒。
旋即又立刻道:「但凭娘娘做主。」
新岁后,张鹤仙有孕,晋封为贵妃。
九
正月过完了初十,宁苑章对孟夫人提出自己要回苏州。
平日里最是爱挑刺的孟夫人,神色也不由得变了一变。大约是没有料到,这
女子不过来到杭州两个多月,便要回去了,但他们又有何理由劝阻呢?
孟夫人怔怔望着,神色略略复杂。
也许是同为女人,她读出了那伪装里的寂寥,无奈,隐忍,还有遥遥无期的希冀。
宁苑章说是过完十五再走,临安的上元灯展,她笃定是想看的。
却没料到灯展之前,仁宗竟遣人送信给她,邀她一叙。
她想起那万人之上的君主温柔的眉眼,淡淡苦笑,将信纸投入火盆之中。
火焰舔舐着信纸,她亲手切断了和临安的最后一丝牵绊。
上元夜,西湖旁廊桥通明如白昼,无数盏灯点亮了夜色中的湖面柳堤,却又因着夜晚而显得朦胧不清。人潮涌动,到处是观灯的,洋溢着幸福面容的人群。
宁苑章挤在人群之中,被裹挟着向前走动,倒也并不觉得乏味。这是另一种她所不熟知的生活,却真实可感地存在着。甚至让她有了一种错觉,她本该被裹挟在人群里,和普世众生一样的平凡生活着。
纷纷扬扬,临安竟又飘起了小雪,夹杂着雨滴,落在脸上,身上。不远处,在湖的那边开始燃放烟花,引得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这样的欢呼,恍惚将她拉回了幼年时的鄯城。
城郊一座千年古塔年久失修,又频频遭受兵火,早已垂垂危矣。为了全城百姓行走的安全,宗族们商议后决定将塔炸毁。
炸塔那日,人们仿佛过节一般早早便出了门,涌向城墙上去看那盛况。而那时还很小的宁苑章,跟着家族里大一些的兄姐们也去了城墙。远远望着,城外的那座塔旧朽到让人感到哀伤寂寥,年幼的宁苑章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便觉得莫名伤心。
古塔倒下的时候,人们欢呼着,宛如涌来的巨大潮水,迅速淹没了她。
二十二岁的宁苑章涌起了和那时相仿的伤怀,便顺着廊桥离开了西湖。
伤感之余,她却感觉一直有人跟着自己。
雪无声地落着,远离了西湖,四下便寂静阒然。身后的脚步声忽而消失了,不多时,宁苑章便看到前面巷子的灯下,一个人仿佛专程等着自己似的,静静地站在雪地里。
竟然是封祈。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封祈不再同前几次见面一般嬉笑,他披着黑色风氅,显出一种不同于大多数宋国男子的冷峻森潇。眉目之间皆是阴影,唯有鼻梁挺拔着,嘴唇紧抿。见宁苑章走来,容色未有一丝变化,只是侧身转为正对,含着压迫性的决绝。
宁苑章一凛,怕冷似的一抖。
眼前的男子和幼年时的古塔一般,让她畏惧又无法躲避。
脚步不自觉地停下了,封祈见她不动,便大步迈至她身前,一把握住她的小臂,攥得生疼。
「你这是做什么!」
宁苑章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封祈不言,一双深深地望着她。
但她不怕,她无所畏惧,因为早已失无可失。可宁苑章总觉得,封祈这个人来路不明,又深不可测,一会儿是刺客,一会儿又是贵妃的下属,实在是有种阴鸷的恐怖。
「宁苑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封祈的这句话,不在她的任何预料之内。
什么意思?记得?难道他们之前便在哪里见过么?
「鄯城封家,号称城北半城之王。十三年前,我曾与你——漠北运转使独女,宁家小姐订过亲。」
耳边隆隆巨震,宁苑章懵然地望着封祈。
鄯城,漠北转运使……
封祈,竟然是鄯城封家的人……
这些久违却早已刻在脑海里的名称,痛彻且剧烈地唤起了宁苑章的记忆。
「那,你是封家的什么人?」
宁苑章再度开口,嗓子已然沙哑不似往常。二人对视着,眼神里的内容穿越了时空,陷入回忆。
「封知珩,是我的原名。」
他略一停顿,亦在掩饰着情绪,「我本是封家三房的长子,后来……家族经历了一些变故,我便赴汴京生活了许久,改名封祈。」
雪寂然地飘着,地面渐白,二人的衣裳也被染白。封祈的黑色风氅上落满了雪珠,而宁苑章的发髻都湿了一半。
「那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沉默良久,封祈才道:「我在调查穆嫔和江梧。」
宁苑章皱眉:「这我知道……但为什么找我?上次张美人分明说过……」
「是张贵妃。」封祈纠正她。
「好,好。」
宁苑章唇角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嘲讽的冷笑,也并不愿意多追问。
封祈的目光中略有失望,转瞬即逝,神色又恢复如常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但不足以一击致命,因此需要你的帮助。」
她宁苑章的帮助?
宁苑章略感迷惑,不解地抬眼去看封祈。
「第一,上次江梧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曾说过,你是他的表妹。第二,皇帝他,属意你。」
属意你。
宁苑章怔怔地看着封祈。
她没有想到,这么几句话从封祈嘴里说出来,会令她如此心痛。
「封祈,所以,你现在的立场,到底是封家的公子,还是张贵妃的属下?我不明白,你告诉我。」
宁苑章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之境。
封祈神色依旧冰冷,和初次相见时大不相同。他似乎毫无内心的波动,冷道:「有什么区别么?」
宁苑章的心,直直地往下坠。
「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选择和退路。」
封祈在她耳边低语,那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你心心念念的母亲,已经从鄯城来到了临安。她在鄯城改嫁方家后过得并不好,眼睛看不清,腿……」
宁苑章的心被重重地撞击,痛得她几乎要沁出血来。
她发狠,一把拽紧了封祈的领子,眼睛血红。
「封知珩,你他妈现在在说什么!?」
封祈大震,他预想到了宁苑章的崩溃,却没想到她竟这般勇决。
封祈竭力保持着神色不变,冷道:
「进宫,给张贵妃做事,指证穆江二人的奸情,这样我们会护你母亲的平安。」
「你——」
宁苑章收紧拳头,而她毕竟是女子,却被封祈一用力揽住了腰,往怀里一带。
「你放心,你是我的人,就算张贵妃想让你当嫔妃,我也不会答应。」
封祈脸上带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封祈,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对么?」
宁苑章将他狠命一推,瞪着眼睛,嘴唇几乎要被自己咬破。
「你要是还有点良心,你就不该助纣为虐!」
宁苑章因为愤怒而急速地喘着气,大步后退,「我根本不是什么你的人,我就是个暗娼!暗娼你懂吗!?你少掺和我的生活!如果你和那姓张的女人敢动我母亲一根头发,我就是死,也不过放过你们!」
雪落无声。
宁苑章和封祈对峙良久,二人百般神色,复杂难言。
「三日后出发,回汴京。我会在后日下午来接你,先去见你母亲。」
「封知珩——」『
「你最好不要在外面叫这个名字,否则,鄯城还会死不少人。」
封祈不再看宁苑章一眼,踏着雪大步离去。
十
鄯城封家,号称城北半城之王。
却在仁宗亲政伊始,便因勾结辽国,成年男丁一律处斩,妇孺则千里迢迢被押往京城,男童没籍为奴,女子入宫为婢。
若说仁宗全然冤枉了封家,倒也不尽然。
地处鄯城这样的关隘,又是富庶人家,自然难保干净。譬如封知珩,当年也不满十岁,因着朝廷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便随着亲戚逃难到辽国去。
封家上下五六百口人,逃出生天的,不过十余人。
一地旺族,轰然倒塌。
在宋则为奴为婢,在辽则东躲西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有尊严。封知珩的少年时代,活得猪狗不如。
在不知生死为何物的年龄,他便已经提前体验了生不如死。
锦衣玉食的童年并未随着大宋的土地离他远去。相反,那童年的细枝末节,镌刻在他的骨髓里,没有一天不敲打着他的魂灵。
他还记得家人给他订的亲,女方是转运使之女,听说很是灵秀,但不满十岁的封知珩,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童年时他们曾在一起玩耍过,和一众年龄相仿的孩子,爬上土坡去看远方的落日,在城郊的桑树林捉麻雀,春日降临时,尘土飞扬的鄯城也遍开梨花杏花。
而那样的生活,已经远如烟尘。
况且自家大厦倾颓,说不定宁家早已将这门亲事作罢。若果真如此,他也不会有什么怨怼。
那时他毕生所愿,只有一个——堂堂正正地回到大宋,并且,能够和家人有尊严地活下去。
直到他依附于张贵妃一族,终于回到大宋土地,甚至慢慢爬上来,成为贵妃的密探。
而在苏州的那个雷雨天,封知珩是单独行动,张贵妃一族并不知晓。
起因很简单,他的生母是党项人,身份却低微。这么多年,难保会有些母族的穷亲戚需要他接济,可那些亲戚毕竟是党项人,若让宋人发现还能了得?因此宁苑章对他的救助,等于是救了他一命。
在受命调查穆嫔一党时,他发现了江梧这个人,也察觉到了偶然出现在西湖的宁苑章。
封知珩尘封已久的冰冷的心,震颤着,让他去调查这个女人,究竟为什么被搅进这件事中。
宁氏。
她姓宁。
直到小虎带来的消息。封知珩难以置信,震惊至极。
原来就是年少时与自己订亲之人。
他心中纯洁如早春之雪的,记忆深处的女子,竟会是自己调查中败露的不堪的娼伶。
他不知道,宁氏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从转运使之女沦落风尘。
乱世之中,能保全性命便殊为不易,何苦去苛责一个弱女子?
这么些年,封知珩没有主动看上过任何女人。
仅有的几次,也不过是因为那是回到大宋所必要的手段。以至于张鹤仙曾暗暗问他,是不是好男风,他也不过是笑着摇头。
于婚嫁之事上,他传统保守而近乎天真。
他记得自己少年时曾有过一个订亲对象,便永远不会忘记。
他曾以为自己是为着那份责任,才有意无意去接近宁苑章。直到穆嫔出事后他才意识到。
怎么可能仅仅是因为责任。
但他是封知珩。
是半城之王封家的,封知珩。
二月底的春柳容容拂过,已有了丝丝暖意,封祈的脸上却无半分笑容。
张鹤仙衣饰华美,端坐于殿,垂帷后的贵妃看不清面容,仿佛一尊无悲无喜的塑像。
「御驾已经准备三月回东京。因此这次唤你来,是要了结穆嫔之事。」
已成为贵妃的张鹤仙语调无悲无喜,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内容。了结,何为了结?
封祈自然明白,杀了人,流了血,这才是了结。
「我们所察之事虽有实证,但不好直接出手。既如此,便只能将那翰林供奉,引到我们的瓮中来。」
瓮中捉鳖?
封祈的拳头慢慢收紧。他预感到,接下来他听到的内容,不会比他预想中的更好。
正在收拾细软的江梧,听到门外有人拍门。
黄昏亮色收尽时分,四下里一片昏暝,辨不清来人善恶,只见对方佩着剑,表情极为冷峻。
「阁下是?」江梧眉心一跳,顿感来者不善。
「宫里侍卫,鄙姓封。」
宫里?
仅凭这两个字,江梧便已周身发冷,预感不妙。
「何事找我?」
「三月三,皇帝要去西湖边过上巳节,大约有两日不在行宫。江大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江梧怔了怔,这才道:「是穆……」
封祈快速果决地点了点头。
说完后,他便大步离去,不再回首停留。
江梧伫立在夜色中,那人的身影早已隐没于黑暗。
江梧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对这个侍卫似乎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且,宛卿跟自己联系,也没有动用过侍卫。
直至被黑暗包裹,江梧也一动未动。
从江梧处出来,封祈又照常去看安顿宁苑章母亲的宅子。
宁苑章的母亲身体的确不太好,主要是眼睛看不清。她自己说,是因为女儿离开鄯城后改嫁的那段日子哭了太多,把眼睛哭坏了。
这妇人本该是自己的岳母,封祈想。
他心思有些乱,待站到那宅子的天井里,怔了片刻。
宁苑章的母亲,已经不见了。
早春新曙的江南一带,植物与水汽交织着,生机蓬然。新绿浓绿远远淡淡,摇撸的老人也唱起了吴语船歌。
仁宗坐船往钱塘江那边行去,春水荡漾。画舫里舞女翩跹,身姿曼妙。他并不迷恋女色,便举目望向那远山,心情极好。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清亮的女声传来,那舞女后一个穿翠色裙子的女子低眉浅唱,在船头远远地望向仁宗。
这声音不像是吴越之地的女子,但有几分熟悉。
仁宗起身,款款走向船头,内侍们掀起珠帘。
眼前翠色裙子的女子,赫赫然,便是宁苑章!
她眼波含情,眉目如春水,媚得不可方物,便是两岸春山也要倾倒。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心君不知。」
十一
「什么?宁苑章的母亲失踪了!?」
张鹤仙的眉头紧皱,右手发狠握住雕刻着繁复图案的扶手,葱白似的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扶手里。
封祈面色凝重,亦在分析着目前的局势:「知晓宁苑章母亲所在位置的,除臣之外,再无他人。这枚棋子能为其所用的,只有穆嫔一党。」
「你的意思是……宁苑章会和穆嫔联手?」
「若她母亲在穆嫔手里,那无论她是否愿意,都只能与之联手。」
张鹤仙的手狠狠在扶手上一拍,却只震痛了自己。
一时疏忽,竟让穆嫔捡了大便宜,张鹤仙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何况穆嫔通奸之事他们早已掌握了证据,此事一出,情势逼迫张鹤仙,必得放手一搏了。
「行动提前,今晚动手!」
张鹤仙倒不信那一个小小的宁苑章,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但穆嫔,她一定要铲除这个女人!
仁宗一行仍在西湖,张鹤仙以女儿宝和公主生病,公主想去见见父亲为由,傍晚时便向西湖进发。
才上路,便听贴身宫女菊芳急急奔来回禀道:「娘娘,大事不妙!听画舫那边的人回禀,宁苑章那狐媚子竟然扮成舞女,勾引皇上!」
扮成舞女,勾引皇上!?
即使心里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张鹤仙仍然是惊得张大了嘴。
何止是张鹤仙,随行其后的封祈,握紧了手中剑柄。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宁苑章,你到底在做什么!
封祈的心重重一沉,猛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张鹤仙本就有意推荐她去侍奉皇上,何况,仁宗本就……中意她。她为什么非要以这样的方式,去做这件事!?
若真的是穆嫔控制了宁苑章,她为何会让宁苑章去勾引仁宗?而如果并非如此,宁苑章一意孤行,难道不会激怒穆嫔?反而适得其反么!?
封祈发觉,自己头脑凌乱,几乎没办法好好呼吸。
宁苑章。
宁苑章,居然能够这样左右自己的心情么。
与封祈张鹤仙一行同样紧张的,还有穆嫔和江梧。
三月三,当江梧再次偷偷来到行宫时,穆嫔一脸惊讶的神色,他们便明白,他们已经被人暗算了。
埋伏在穆嫔寝宫周围的人,多少双眼睛在黑暗里发出吃人的凶光。
江梧唯一庆幸的是,穆嫔到底棋高一着,知道张鹤仙一直在背后调查自己,顺藤摸瓜知道了他们把宁苑章的母亲接到了临安。穆嫔在宫里沉浮几年,当然知道这背后可能发生什么,于是劫走了宁苑章的母亲。
然而,宁苑章并非是他们任何一个人所想的,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子。
她不接受任何人的威胁。
因此,当犹作困兽之斗的穆嫔决定拼个鱼死网破之时,听到消息说,宁苑章居然跑到画舫去勾引皇帝。
穆嫔就知道,一切已经失控了。
张鹤仙的目的是置自己于死地,而宁苑章也不会听命于她,如果自己和江梧私通的秘辛真的捅到仁宗那里,他们不可能活下去。
事到如今,唯有背水一战。
穆嫔和江梧趁着夜幕深沉,张鹤仙的人没有正当理由扣押自己,奔向了西湖。
现在这样的画面,在宁苑章的记忆里,似乎是有过的。
她瑟瑟发抖地躺在仁宗的寝宫里,感觉寒冷。
她活了二十二年,直到母亲失踪,她才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
没有人能拯救她,只有她自己才能救自己。
仁宗的眼眸平和深邃,带着一种能读懂她在想什么,却又深不可测的阴鸷。这眼神让她想到封祈。
她想起最后一次和封祈见面,在雪夜里不欢而散。
他们本该是夫妻。
他们竟然本该是夫妻!
宁苑章的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她发觉自己控制不住地在想念另一个人。
「对不起,皇上。」
宁苑章竭力忍着眼泪,表情扭曲,不敢再去看仁宗。
她自然不能对仁宗诉说对另一个男子的相思,但她明白,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
「皇上,我欺骗了您。」
宁苑章从龙床上坐起来,抱着被子,楚楚可怜地看着表情僵硬,似乎仍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仁宗。
「民女的母亲被穆嫔娘娘掠走,民女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会出此下策……」
仁宗的表情逐渐消失。
「宁苑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仁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沉厉,如初见时如出一辙。
宁苑章认命般的闭上了眼睛。
果然,她果然做不到啊。
「皇上,贵妃带着宝和公主求见。」
殿外响起内侍的声音。
仁宗冷着一张脸,对她摆手道:「你先出去,明日朕再找你算账。」
宁苑章不敢多言,抹了抹眼睛便起身离开。
门口站着张贵妃与年幼的宝和公主,宁苑章无法,必定是与她们正面相对了。张鹤仙的眼神幽暗而恐怖,若眼神是刀,宁苑章怕是早已被她凌迟处死。
正面经过的瞬间,宁苑章轻施万福礼。
「穆嫔此刻在哪儿?」
张鹤仙极低的声音传来,宁苑章一惊,看向她。
「穆嫔和江梧逃了,宁苑章,你告诉我,她们在哪儿?」
还来不及多言,便听后面一阵嘈杂之声。
她们同时转身向后看去,穆嫔一人披散着头发,赤裸着脚,直直地往寝殿冲过来。宁苑章、张鹤仙神色皆惊。
「张鹤仙!你好大的本事!竟敢囚禁本宫!」
那穆嫔疯了一般,指着张鹤仙的鼻子骂,目光凶狠,声音凄厉,又指着宁苑章骂道:「你还想让宁苑章上位,好取代本宫是吗?你休想!你可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宁苑章,你个不要脸的暗娼!你的母亲,早就被本宫扔进河里喂鱼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苑章大震。
「你说什么!?姓穆的,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你把我母亲怎么了!」
宁苑章径直冲着那疯婆娘一般的穆嫔跑去,再也顾不上其他任何人。谁想那穆嫔突然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脸上露出凶光。
「本宫说,你给我去死吧——」
仁宗听到外面嘈杂之声,便披了衣服走出来,却见那穆嫔已然将一把匕首刺向了宁苑章。
宁苑章尽管拼命躲闪,那肩膀、胳膊处却挨了好几刀。仁宗一时大惊,早有侍卫们冲上来,保护住仁宗。
只有飞出来的一道黑影,挡在宁苑章身前,劈手夺过穆嫔的利刃,一刀狠刺进那疯女人的脖子,将穆嫔一刀毙命。
宁苑章的眼前全是血,她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了,意识混乱。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疲惫。
她感觉自己被抱起来,那气味略有熟悉之感。抱着她的人呼吸似乎比她自己还乱,不断地叨叨着:
「宁苑章,你撑住!你撑住!」
十二
灵岩山下,宁苑章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离开了尘土飞扬的故乡,孤身一人来到千里之遥的苏州。寻亲路上她被叔父一家嫌弃,于是梗着脖子离开,硬是在苏州站稳了脚跟。可是,她做的是皮肉生意,这些她都忍了。后来,她又去往临安,眼前出现了一片模糊的血红色。
她感觉冷。
再回头一望,她乘的夜行船已倾在水里,试图呼号却发不出任何生意。宁苑章感觉海水漫过自己的身体,脸庞被冰冷的河水淹没,几乎窒息。
可她始终没有死去,有人在河水里一直托着她,直至河水也变得温暖。她吃力地睁开眼,想看看究竟是谁,唯有一片白光而已。
昏睡了太久,宁苑章丝毫没有想到,再次睁开眼睛,已然是近十天以后。
她没有死,可她仿佛已经死过一次。
醒转之后,她有些失落,也有些幸福。
上天到底没有抛弃她,不过是让她在鬼门关前打个转罢了。
此处似乎是个人烟稀少的山底,草屋里陈设一应俱全,想来她昏睡之时,已经在这里待了一阵子。
宁苑章挣扎着起身,窗外响起马蹄声。
不消片刻,封祈风尘仆仆的模样出现在草屋。两人对视一眼,倒是封祈大感惊讶:「你醒了?」
宁苑章没有丝毫的意外,她笃定来人只会是封祈。
「你说呢?」
宁苑章努力咧嘴,想和封祈开个玩笑。只是声音嘶哑,连她自己都快听不出这难听粗嘎之声居然是自己发出来的。
宁苑章撇撇嘴,还想说什么,封祈已经转身去给她倒水。
看着那背影,宁苑章忽然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个雷雨天,一转眼,竟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谁能预料到命运的走向呢?没有人能预料。
封祈撑着她坐起来,几乎是把她半抱在怀里,很小心地喂她喝水。宁苑章抬眼去看封祈,觉得他眼里似乎噙着泪。
「看什么看?」
封祈没好气地瞪他。
宁苑章不言语,含着笑把杯里的茶水饮尽,才道:「许久没见,你变老了!眼皮上都是皱纹!」
封祈正要把那茶杯放在桌上,听她这么随口开玩笑,知道她是好转许多,无奈地又瞪了她一眼,怒道:「谁老了?还不是因为替你操心!」
放下茶杯,封祈又折返回床榻上给她整理枕头,宁苑章一双明亮多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封祈,等着他整理好枕头,又抓住了他的手。
「你给我老实点!」封祈骂她。
宁苑章却静静地直视着封祈,问:「穆嫔呢?」
封祈一怔,移开了目光。
「死了。」
「我母亲呢?」
「也没了。」
「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苏州。」
宁苑章松开了他的手,垂下胳膊,移开了目光。
「我会死么?」
封祈静默地凝视着了无生机的宁苑章,知道她大概还要很久很久,才能真正好起来。
「会。」
宁苑章的睫毛颤动,看向封祈。
「我们都会死,你,我,这世上的任何人,都会死。但我们现在不会,我不会,你也不会。」
宁苑章的目光失焦在空中的某个点,陷入了沉思。
「封祈,你……不必可怜我。」
封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这个身心俱疲的女子满是伤痕。
宁苑章抬眼,与他长久地对视。
「你以为,我是在可怜你?」
封祈几乎是在冷笑了。
「难道不是么?就算是我们小时候订过亲,也不必一直捆绑着……」
宁苑章的话还没说完,封祈已俯下身,压迫性地凝视着她。
「宁苑章,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拒绝承认?你是不是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跟你之前认识的那些人一样?」
难道不是么?宁苑章在心里小声说。
尽管封祈,她知道封祈,似乎是不同的,但她不愿深想。
绿意融融,春水漾在四月里的木渎镇。四野春花烂漫,新柳扶苏。香溪穿镇而过,清晨便腾起雾气,和着水乡摇撸的桨声,宛如顾恺之笔下的水墨画。
一切都这样充满希望。
宁苑章站在香溪边远眺,层叠的山峦云雾缭绕,润润的新绿令人心旷神怡。她身子已经好多了,封祈不在的日子里,她也能够把自己照顾好。
她知晓穆嫔死后,江梧被流放,并死于流放途中,而仁宗也没有再追究什么,已经是后来的事。
因为亲手杀死穆嫔,封祈不再在张鹤仙手下做事。而封氏一族的所有瓜葛,封祈也已经决意放下。日子平静无波,这一生,若是能就此简单宁静地度过,该有多好。
嘚嘚的马蹄声传来,她向远望去。
封祈着一袭烟灰色的长袍,飞驰在枣骝马上,穿越绿意盎然的山峦,一路踏花而来。
她静静地望着那个男人,含着笑,什么也不去想。
那一团烟灰色的身影已跳下马,迅速将她抱起夹在胳膊之下,又跨马而奔。
风在她耳边掠过,一切都是这样自由。
这风和他们幼年时在鄯城时的风沙,显然不同了。心里倒塌的古塔,再也没有办法重新筑起。
可是她知道,有人与她并肩在一起。看着古塔倒塌,看着风沙,也看着春花烂漫。
封祈把一枝不知名的花插在她侧鬓。
宁苑章抬眉,封祈带了些茧的手掌抚着她的头发。
「这是什么花?」
「九里香。」
宁苑章靠在他怀里,望着远处的一片湖水,撇嘴道:「我不喜欢九里香,我喜欢石竹。」
「好。」
封祈给她把花戴戴好,笑道:「以后我们家的门前,多种一些石竹花就是了。」
「那我又不喜欢石竹了,太小气。」
「那你想种什么花,我们就种什么。」
封祈自腰部将她托起,细密的吻便落在宁苑章的脸颊。
泥土清香,香溪流水淙淙在耳边,春日的光斑在那人身上跳跃着,宁苑章懒洋洋的,伤口似乎有些裂开了,但她无心理会,抱紧了她的男人。
更加密集的吻落下来,春天的味道便在她耳畔漾开。一双布满了茧的手在她柔软芬芳的发间来回穿梭,那是宁苑章所体会到的,此生最温柔的爱抚。
他和春日一道降临。
———
作者:雾隐河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