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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医生

1.

这是我第四次来看心理医生了。

但我非常确信——我没病。

匮乏的耐心抵达极限,我终于忍不住说道:

「杨医师,今天就到这儿吧。」

「还剩七分钟。」

她的语气依旧淡漠,我不免埋头苦笑了起来。

说实话,要不是妻子百般劝告,我绝不可能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地方。

「杨医师,不知道我老婆是怎么给您说的,但我是真不需要这种没来由的折磨啊!您了解我的工作有多忙吗?清楚我一小时要接手多少项目吗?

行!干坐着也行!可至少也让我把手机带上吧?」

我叹了口气,继续补充道:

「请您高抬贵手,告诉她我有积极配合治疗,而且效果显著,成吗?这样您既能轻松地把钱拿了,我也能解脱不少。」

可惜我的演说未能奏效,她的表情同石雕别无二致。

「先生,对委托人负责是我唯一的任务。而关于今天的治疗,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您的妻子,近况如何?」

「她?」

我有些发懵。「她……和平时一样啊?怎么了?」

「你确定没有什么异常?」

「『异常』?你是指——」

「比如。」

杨医生哑着嗓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您真的认为,她还活着吗?」

「什么?!」

我满脸涨红,战栗着离开座位,不敢相信会听到如此荒谬的言论。「姓杨的!你管好自己的嘴!」

说罢,我踹开木桌旁的大门,在对方开口前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2.

黄昏将散,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家中。

周围飘荡着檀木焚烧后的清香,以及满桌佳肴散发出的鲜美气息,虽然那明艳的色泽总是令人垂涎三尺,但不知为何,我却并没多少胃口。

「哟?这么早就回来啦?」

刚换下大衣,我便远远望见妻子端着热气腾腾的鲈鱼走出厨房。与她娇小的身形相比,连盛菜的瓷盘都显得尤为庞大。

没有片刻犹豫,我快步上前,接下了这份甜蜜的负担。

「还不是急着尝尝你的手艺嘛。」

不等餐具落稳,我顺势揽住妻子曼妙的腰肢,仔细欣赏起那因娇羞而抹上绯红的面颊。结婚十余年,她美丽的容颜几乎未曾有过改变。

「好啦,菜都快凉了。」

妻子嘟囔着将双眼偏至一侧,可嘴角却也始终挂着满意的弧度。

时光悄然而逝,我挽着爱人坐到桌旁,再将一块炖的烂香入味红烧肉塞入口中后,妻子总还是捡起了她最为关心的话题。

「韩沂,所以今天如何?感觉有效果吗?」

我举着碗筷的手僵在半空,嘴里仓促搪塞着。

「嗯嗯那肯定,毕竟你挑的人,绝对靠谱。」

「太好了!那你们都聊什么呢?」

  「咳咳,差不多那样呗,谈心啊测试啊什么的……对!今天那个医师还提到你了。」

「哦?」

妻子轻扶着下颚,饶有兴致地说:

「那她是问你这几天怎么都没空回来陪陪我了呢?还是计划好的旅行已经拖延了快一年呢?」

直视着她的双眸,我的耳尖一时多了层燥热。

「唉,对不起啊亲爱的,我实在是有些忙过头了。不过你放心,只要闲下来我立刻请上十天半个月的假!陪你到外面好好转一圈!」

「哼,说得好听,你以后会像这样一直迁就我吗?」

「当然。」

话音落下,妻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砰!砰!砰!

正当我沉浸在难得的欢愉中时,耳边却传来了突兀的敲击声。

恋恋不舍地吻别后,我加紧步伐,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

3.

「你是……李源?」

身着整洁的西服,男人那憨厚的笑容一下将我拉回了遥远的学生时代。

「老朋友!怎么舍得来看我了!来来来!快请进,请进!」

我的喜悦溢于言表,连忙将其迎入屋内,一边倒茶,一边像是兴奋的孩子般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而妻子与他简单寒暄了几句,便识趣地走回书房,只留下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攀谈。

「——哈哈哈,那时候的确是单纯。」

李源笑着摇了摇头,将茶杯摆回桌上,突然冷不丁发问。

「韩沂,我听说你最近有看心理医生,是吗?」

「嗯?」

虽然不知他是从哪得到的消息,但出于十足的信任,我还是点了点头。

「所以是为啥?工作压力太大?总不能是那个…………家庭矛盾吧?」

我摆手打断李源不着边际的猜测,转头瞟了眼书房方向。

「是你嫂子。」

「嫂子?」

「对,全都是她催着我才去的。」

「你的意思是,嫂子觉得你有病?」

「嘶——差不多吧。」

说着我习惯性伸手摸向口袋,可旋即又反应过来自己已毕业良久,香烟早同四年的大学时光一起被戒了。

「对了,李源!」

我忽而发觉找到了倾诉对象,音调顿时也拔高了几分。

「你知道那个什么医师有多离谱吗?平常跟个面瘫一样就算了,但之前她竟然问你琳姐——问她是不是活着?简直他妈——」

猝然,粗鲁的宣泄中道而止,因为李源并未如以往那般附和着我,反而严肃地说道:

「可万一,是真的呢?」

「真的?!」

我猛地起身,茶水被带着泼洒开来。

「李源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要不要我把她喊出来?让你看看是死是活?

老婆!!」

「别别别,别激动兄弟。」

他将我按回沙发,转手递过一盏被重新添满的热茶,「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这半年来的压力确实是太大了,说真的,大伙儿都很担心你。」

「所以你觉的我是忙疯了?」

「没,或许吧。」

李源仰起头,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下,而我这才看见他脸上竟抹着些淡妆。

「哈——韩沂,话说那个药,嫂子她还在吃吗?」

一阵痛快的感叹后,他话锋一转,偏移了我的思路。

「嗯?什么药?」

「奥美拉挫啊,你不知道?她不是吃了有段时间了吗。」

「不是,怎么可能?我明明不记得,不记得有……」

我摁住鬓角,怒力回忆,可越是深入,我就越能感受到一股可怖的疲惫。

或许李源说的没错,我真的是忙傻了。

「诶,兄弟啊,不如找个机会出去转转吧,就咱俩,啥都别想、啥都别管,去放纵、去洒脱,到结束的时候你肯定能感觉轻松很……」

他还在不停念叨,但我眼前的画面像是被扔进了一锅煮的稀烂的浓汤,变得愈发模糊扭曲,很快,甚至连声音都变得难以分辨。

「我真的是太累了。」

倒在沙发上,我合起双眼,意识被庞杂的眩晕所淹没。「琳……」

4.

次日,我又一次做出违心的决定,坐到了那位心理医生的正对面。

「杨医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除了不想应付妻子的劝告外,我心中也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隐忧,如果不能找到合理的答案,恐怕此后的黑夜都会相当难熬。

但显然,这名声显赫的医师无法与我感同身受,她只是将一张四方的白纸朝我推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先生,今年年初,您的妻子就已经离世了。」

强压着离开的冲动,我掀开了纸页的一角。
「『死、亡、证、明。』」

一字一顿地念着开头几个漆黑的大字,我扫视起那些排列整齐的表格。

几分钟的光阴,盛夏便无法继续压制瘆人的寒意,惊惧也如野草般长遍全身。

的确,无论是姓名、身份证号还是住址之类的信息,都没有任何遗漏,而且这几十年间我签过无数文件,绝不会认错——那全是我的笔迹。

「1 月 15 日。」

我念完签名旁的日期,不甘地高昂起头颅,「哈,哈哈!一份破纸能说明什么?难道你要告诉我当初联系你的人是鬼吗?」

「不,当然不是,先生你搞错了。

每天夜里打电话预约治疗的,可都是你自己啊。」

「什——」

我嘴唇发颤,忙支支吾吾地自我安慰。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是太忙了,太忙了所以——」

「可是先生,您究竟在忙什么呢?」

霎那间,我被怔在了原地,心中连不安与惶恐都消失了。

对啊,我在忙什么呢?

我说不清劳累到底从何而来,也记不起上一次踏入公司大门是何年何月。除了挥之不去的困倦外,这部分记忆简直粗陋的离谱。

而我仅剩地选择,只有痴呆般望着那冷血的女人。

现在,她总算是笑了。

「先生,看来比起上次,您的妄想症又严重了不少。」

「不,不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理智被消耗殆尽,我推开大门,逃命般跑了出去。

「没关系。」

光与影的交汇处,萦绕她着阴魂不散的语调,「你还会回来的。」

5.

站在微开的门外,动听的歌声自墙壁另一侧响起。

但哪怕等了十几分钟,我也不敢踏进卧室半步。

因为我害怕,更难以接受医生的诊断。

或许一切都是虚构的,杨医师根本是个骗子,为了榨取我的存款才编造出这些,等到我彻底信任她时才是真的精神不正常了,一定是这样!

可惜的是,我并未说服自己。

一声哀叹,我钻进妻子常呆的书房,试图找到些令人安心的线索。

推门,落座,按下开关,台灯的光线霎时照亮了桌上散落的手稿。

那似乎是妻子的爱好之一,但我却不知道她最近在创作些什么,小说?散文?还是日记之类的随笔?

带着好奇,我随意翻阅起来,可几分钟后心中的疑惑反而更甚。因为所有的纸页都写着类似的内容,而且往往只有落款和签名。

「1 月 3 日,又是这样。」

我扶住面额,颇感失落,刚才的数字已经是最接近那所谓的「死亡日期」了,再往前,都是些极度潦草的涂改。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这都是我的幻想?是我因为接受不了妻子死亡的事实所以凭空捏造出了这一切吗?

我忽然想起李源说过的话,打开手机,等到输完 「奥美拉挫」四个字,才讶异地发现并没有信号。

「怎么会?」

撑着桌面,我彻底失去了信心。「那这几天我是怎么联系公司的?我是怎么完成工作的?可是假如我一直处于失联的状态,他们应该会派人来检查的啊?为什么?为——」

「韩沂。」
正当我濒临崩溃时,一只温暖的手掌搭上了我的肩头。

我回过脸去,看到妻子在紧紧凝视着我。

 「呼——」

长舒了口气,我用力抱住她温暖的娇躯,方才的挣扎转瞬间无足轻重。

此刻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陪伴着善良体贴的妻子,享受来之不易的幸福。而她自然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从书柜中掏出宽厚的相册,满脸幸福的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道。「韩沂,还记得吗?你带我去过的地方。」

「怎么会忘呢。」

相片内是妻子喜悦的微笑,以及背后横贯而下的瀑布。

我边捏着她的脸颊,边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中。「啊,那里好像是叫什么官鹅沟吧,风景挺不错的,玩的也蛮开心,虽然你还闹脾气来着。」

「谁叫你陪我出来还老是接电话。」

妻子撅起嘴,侧目观察着我的反应,而我则熟练地摆出了悔过的姿态。

「实在是对不起啊,当时项目还没做完,心里老觉得有块石头放不下。不过说来奇怪,原先你还一直板着个脸,可等见到相机镜头又笑得跟个傻瓜一样。」

 「当然,拍照必须得笑着拍啊。」

妻子低头摩挲着相册,目光并未落在我的身上。「因为我想你见到的我都是快乐的。无论照片还是现实,我都希望这种快乐能够在你悲伤难过时陪伴左右,不离不弃。不然你总不想一回到家,就看见我摆着个臭脸吧。」

说罢,妻子嘴角带上了标志性的笑容,我也依偎在她的怀中,不紧不慢地翻看起那相册的每一页,每一角。

毕竟身处于没有子女的家庭,父母离世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了我唯一的依靠,而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夺走我最为珍视的宝物。

想着,我眯起双眼,祈祷这片刻的光阴能成为永恒。

长夜漫漫,不知过了多久,妻子抽回斜插进我发根的手指,我迷糊地抬起头,对上了她平静的视线。

「怎么了?」

「很晚了韩沂,该准备休息了,你刚才都睡着了。」

「是吗。」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恍惚地问道。「真的晚了吗?」

「嗯,我该走了。」

「走?去哪儿?」

我有些慌张,紧攥着妻子的手腕,但她只是吻了下我的面颊,便将相册递了过来,轻声解释。「当然是去卧室收拾睡觉了,笨蛋。」

大脑迟钝不堪,我简单哦了一声后拉开了书柜的大门,根本没注意到她是何时离开房间的。

环视着收列齐整的图书、纪念品,我不确定该将手中的物件放至何处,于是扭过头,朝着身后喊道:

「老婆——那本相册——该——」

可诡异的是,下一秒出现在我眼角余光内的,却是件漆黑的西装。

那是李源。

他正笔直坐在书房的沙发上,面额半埋在黑暗中,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说实话,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的不轻,感觉心脏都漏跳了两拍。

「卧槽!」

扶着有些发胀的胸腔,我慌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啊,还是嫂子给我开的门。」

李源摊开双手,表情并不像是在说谎。

将相册塞进书柜后,我跌坐在沙发另一头,揉着太阳穴没好气地感慨着。

「哇,李哥啊,以后多少打个招呼行吗?我差点儿被你给送走了。」

「哈哈哈,你还真是没变,也不知道这抗压能力是怎么当上副总的。」

「运气罢了。」

我并未料想到他的到来,于是赶紧止住话头。

「所以,找我有事吗?」

「上次我讲的东西,你考虑的咋样了。」

「考虑?你是说和你一起出去转吗?」

「没错。」

「啧,不急,等过两天我想清楚了再——」

「不!」

李源猛地靠来,紧扯着我的上衣喊道。「很急,韩沂,很急!你今天必须给我个答复!」

「靠!你有病吗?」

我一惊,甩开膀子朝后退去,同时开始谨慎扫视起这位昔日老友,比起昨天,他脸上的妆容更浓了。

「抱歉。」

见我如此抗拒,李源这才逐渐调整好呼吸,瘫坐在一旁。

看着他颓丧地模样我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尽量温和的安慰道:

「兄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如果有啥问题你尽管直说,虽然我也没多少时间,但要是钱的话,多少能帮点儿。」

「不,这不是钱的问题,韩沂。」

李源重重叹了口气,旋即我便嗅到了淤泥潮湿的味道,以及腐烂的恶臭。

半捂着口鼻,我向下喵去,发现他的鞋面上沾着肮脏的沙土,书房门前也有着两条淡淡的划痕。

我皱起眉头,疑惑终是转为了不安。

「那个,对了李哥,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来着?」

「我退休了。」

「退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他还如此年轻,况且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可能说退就退呢?难道说碰上了无良老板?还是家里出了变故?可正当我打算问个究竟时,李源反倒抢先说道:

「不过我现很轻松啊,韩兄。」

「轻松?啊,对,毕竟不用上班了是吧,哈哈。」

「不,不单是这样。」

他忽然起身,俯视着我, 

「我终于没了任何担忧、任何压力,不用每天面对那个智障老板、加班处理根本做不完的工作;不用每次回家先去照顾瘫痪在床的老人、忍着恶心洗一大堆糊满屎尿的床铺;不用照顾孩子、听老婆唠叨她一天倒头的所有烦心事。也没了压的人喘不过气的房贷车贷、学杂费、医药费,甚至连休假都得去找零工,才能填补上全家的空缺。

韩沂,我自由了!我从永不停息的折磨中彻底解脱了!」

他死死瞪着我,骤然压低了声音。「兄弟,我还是放心不下你。」

面对此情此景,我大张着嘴惊讶地说不出话,而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能看的出来,你和曾经的我一样痛苦。」

「不是,怎么会?我有家、有亲人,我有我想要的一切,李源,你是不是喝多了?要不要我送你、送你回家啊?」

我一边后退,一边失声否认。

可李源只是矗立着,沉默着,半晌后才用阴冷的语调说道:

「醒醒吧,韩沂,你老婆早死了!」

「放屁!」

我像是疯了般叫着,他却又忽地一言不发,满面讥笑。

冷冽的寒意袭来,一个恐怖的念头闯进脑海,我顾不上调整呼吸,狂奔而出,冲至卧室旁扯开嗓子拼了命的的吼着。

但回应我的,唯有死寂。

终于,我再也无法等待,后撤几步,接着奋力撞开了不甚牢固的房门。

明月下,木屑与尘埃缓慢飘落,那张床铺表面却干净的没有哪怕一丝压痕。

我跪倒在地,嘴唇干燥,呆望着空荡冰冷的房间,任凭喉管反复抽搐也再吐不出半个字。

她消失了。

那陪伴了我几万个日夜的妻子,真的消失了。

而背后,李源的脚步声仿若催命的鬼符。

「韩沂,上次我暂且不敢确定,但这会儿我可以自信的说,你的确是病的不轻,而且记性也坏的厉害。」

他蹲在对面,五官因同情而蜷缩。「我知道你很难过,韩沂,你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因为你总是那么贪婪,用全部时间扑在工作上,哪怕她给你留下了那么多线索你都视而不见,只是幻想等挣够了钱再去补偿、去道歉,可结果呢?多么悲哀。」

我心如死灰,无能反驳。

一声冷笑后,李源站直身子,朝半跪的我庄严宣告道:

「但你又是幸运的,韩沂!跟着我!我有办法结束你的痛苦!」

我像是行尸走肉般接过他伸来的手掌,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抵抗的力气,双腿压在地面仿佛踩着棉花。

「不,不对。」

呢喃着,我停住脚步。

这个叫做李源的男人,这个不时会打电话过来对我彻夜哭诉的父亲、丈夫,这个与我相识十数年不离不弃的挚友,我怎么会忘记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呢?

「你不是,跳楼了吗。」

他光洁的礼服反射着明月的光辉,那是几年前,我亲自挑选的寿衣。

 「韩沂。」

李源正对着我,面无血色,只有浓重的彩妆才盖得住若隐若现的尸斑。「你要明白,我是来拯救你的!

现在,告诉我——

——赵先生,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轻微的爆鸣响彻脑海。

眼前的画面支离破碎,在古朴典雅的木桌另一端,正坐着那位冷艳高傲的心理医生。

「杨医师。」

檀香悠扬,我能做的,只有接受她安排已久的治疗。「开始吧。」

6.

1 月 4 日

加班,又是加班。

纸杯里堆满了烟蒂与灰烬,混浊的空气像我的人生一样难以忍受。

我虽然能感觉到妻子最近在酝酿着什么,但却没丝毫精力和动力去分析——我太累了。

叮——

手机轻颤,我点亮屏幕,那是一条短信,而发信人正是我昔日舍友李源的父母。

不用看,我都能猜到里面的内容,无非是几句客套后,紧跟着卑微的祈求。

这次又是什么?老人病重急需用钱?还是没法供孩子读书?

可等我仔细去读,才认出了信息开头写着的两个大字。讣告。

嘬了口所剩无几的香烟,我扫视完全部内容,看来在希望与拖累间,这个家庭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那我呢?

压力从没这么大过,连自由呼吸都成了奢求。

我转头看向桌面一侧妻子的相片,她依旧无忧无虑的笑着。

「真好啊。」

将烟屁股丢进发黑的茶杯中,我打开电脑。「不用工作养家真好啊。」

1 月 5 日

刚才妻子打来了电话,我并没有去接。

和以往一样,手机震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我回想起上次她急切的声音,不停问着我要不要回去吃饭。

可是也不想想可能吗?

如果丢下手头的工作,公司怎么办?收入怎么办?上千号人靠着我们养活呢,不行,我绝不能这样离开。

我将妻子亲手制作的相框倒扣在信封上,那是她前天写给我的,毫无生活压力的她自然也没法理解我的繁忙。

太麻烦了,为什么不打电话说呢?

今晚也不读了吧。

1 月 10 日

她有段时间没打电话了。

能想通不去干扰我的确是不错,但我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而且昨天抽空和她聊了两句,她咳嗽的厉害,或许是感冒了?要问问看吗?

啊,张总来了。

……

1 月 14 日

呼,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长达一年拼命的努力总算是有了回报,项目进展的非常顺利!甚至连甲方那个要求奇多的老总都笑了。

整理好资料,明天我就可以回家了!

要通知一下她吗?

不不不,惊喜,惊喜才是最棒的!机票!我马上去定机票!

1 月 15 日

省医院打电话给我了,但是什么都多没说,只是叫我快点,再快点。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她不接电话?

下雨了,一到雨天这条破路就会堵车,还有脑残在不停按喇叭,真他妈有病,也不睁开狗眼看看。

还有一公里,不行,我等不及了,跑,用跑的吧!车丢这儿,想罚就罚,想拖走就拖走!两点三十五,我应该赶得上!

肯定赶得上!

1 月 15 日 14 点 37 分

……

7.

下雨了。

房间里回荡着淅淅沥沥的响声。

木桌边放着枚闪烁的钻戒,我记得那是结婚前买的,她带上后,高兴的连着几个星期睡觉都没取下来。

「甚至是最后,您的妻子也依然带着它。」

「我知道。」

「哪怕快要失去意识,她还是盯着抢救室的房门。」

「我知道。」

「她怕影响你的工作,知道你是想让她能过的更好。明白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所以总是希望能为你带来些其他的什么,至少不是担忧。」

「……」

「可她太害怕了,还是隐晦通知了你。」

杨医师正对着我,冷漠的说道。「不看看吗?她的遗书?」

但此时,我却犹豫了。

「怎么?」

杨医师像是抓住了耗子的猫,热爱将猎物玩弄到奄奄一息的快感。「人都没了,还要让她继续等吗?」

雨越下越大,昏黄的台灯勉强驱散了阴暗,我呆坐在原地,半天才从喘息中憋出了一句话来。

「她恨我吗?」

「呵呵,您觉得呢,先生?还有什么比让爱人独自死去更残忍的呢?」

医师转动于指尖的钢笔猝然停住,她恍然大悟地看向我。「对啊,是甚至忘记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房间中填满了呜咽,我用手遮掩住面部,享受着无穷无尽的悲恸。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不消多时,我的声音便与哽咽混为一谈,听上去到更像是哀嚎,慨叹,祈求,诅咒。

嗒嗒嗒。

「行了。」

杨医师弯起指节,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差不多是时候了。」

感受着喉咙内的刺痛,我撕开信封,掏出那张被仔细叠起的纸页。 

檀木的芬芳漫进了鼻腔,信不长,她的字迹还是那般精巧优雅,可遗憾的是,不会再有更多了。

强忍着哀伤,我读了下去:

 

亲爱的:

你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房子里多少显得有些空落落的,做好的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只好先冻起来。不过说实在的,我最近胃口倒是很小,你也不用担心回来以后好吃的都被我吃干抹净。也许我应该多做点,不然再过几天赶上梅雨季节说不定懒得动了,没办法,谁叫我们全家只有你一个人那么勤快呢。

亲爱的,还记得你曾经带我去旅游吗?那些瀑布,花花草草,我都还记得呢,而且当时拍的照片我也收拾地好好的了,放心,每一张照片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以后你一个人的时候——比如说工作啊,或者我有事出门了,都可以拿出来翻翻看。记得别让它落灰,不然我可是会不高兴的,而且我一不高兴,指定会把红烧肉做的跟木柴一样,还得逼着你全吃下去,啧啧,我可真够坏的。

……

亲爱的,你还爱我吗?

我知道自己老是会问同样的问题,也知道你的回答一定是会让我感到无比安心,可我忍不住,忍不住害怕、忍不住担忧,想象着如果你抛弃我,丢下我一个人会怎么办,到那时你不愿再为我喜悦、为我难过、为我准备着点点滴滴的幸福,甚至都不愿再记得我,我不想这样,但是我相信你,既然你能扛住家里的非议娶我过门,那一定不会留下我孤单一人的。

所以……亲爱的,如果有空闲的话,回个电话好吗?也许我也可以像你经常说的那样,听见爱人的声音后会感到平静,最近我太爱胡思乱想了。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我爱你。

                  你的妻子

                1 月 3 日

 

单薄的纸张被我紧紧掐在手中,每看一个字,我都能感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消散了一点,直到最后,当泪水滚落而下,跌在手掌、信封上时,我才连哭出声音的能力都没有了。

「她从来没怪过你。」

杨医师偏过头,看向紧闭的窗帘。「因为她一向如此,单纯又含蓄,善良又无知,假如能多了解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至于拖到最后,可惜啊可惜。」

「所以我该怎么办。」

攥着信件,揪心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窗外,雷雨大作,我像是被甩进了风暴中心,眼前的景象不断地闪烁、变换。

台灯照射下,我只能依稀看到杨医师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地走向紧靠着沙发的我。

「韩沂,这全都是你的选择!你的命运!所以结局,也要你自己去完成!」

她的声音如同失真的收音机,在屋外狂风的咆哮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嘭!

一声巨响,紧闭的窗扇被猛然吹开,暴雨海浪般灌进房中,再加上毫不间歇的电闪雷鸣,我仿佛坐于一叶扁舟,于波涛中无助地起伏。

惊雷闪过,照亮了杨医师的面孔。「你是要面对现实,从幻境中抽身而出——」

又是一道惨白的雷光,但出现的人却变成了李源。「——还是和我一起放下全部烦恼、痛苦,得到真正的解脱。」

巨大的电蛇劈在街道旁的电线杆上,无数火花与刺耳的锐鸣立刻鬼魅般炸现于苍茫的黑夜!

接着,一只手,按住了我的额头。

「亲爱的,你还好吗?」

伴随着粗重的呼吸,我睁开了双眼。

阳光照射在温馨的家中,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而一旁,妻子正贴着我的胸口,满脸的忧虑。

「韩沂,你全身都湿透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噩梦?」

我仍有些抽搐,脸上满是雨水与冷汗的混合物。「我做噩梦了吗?」

「是啊。」

给了我一个吻后,妻子嘱咐道。「你先别急,我去给你找一条干毛巾,不然要是发烧可不好了」

言毕,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卫生间,而我则坐起身来,扫视着熟悉的家,恍如隔世。

「噩梦,原来是噩梦啊,哈哈。」

我松了口气,正打算擦去脸上的污渍,却发现掌心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等张开紧合的五指,灯光泼洒而下,我才缓缓看清,那是一枚闪烁的、耀眼的钻戒。

全部都是真的。

李源、杨医师以及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而这,正是我所面临的第三个,最残忍却也最美好的选择。
理清思路前,妻子走了回来,静静擦拭着我面颊的污水。

再没了狂风暴雨,再也没了未尽的遗憾,只剩下我和她,以及这靠着我们二人一点一滴共同撑起的家。

「老婆。「

「嗯?」

「你为什么会让我去看心理医生?」

她放下手臂,直视着我的双眼。

「因为你并不快乐,韩沂。」

我一愣,赶忙拼命解释道:

「快乐?我很快乐啊!只要有你,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就有足够的快乐!」

可妻子却摇了摇头。

「不,韩沂,你的生活里不能只有我,你还有未尽的事业、关心着你的朋友、要去实现的梦想。」

「但是——」
我想辩驳些什么,然而注视着妻子幸福的笑容,心脏便如同火烧般痛到难以忍受。「——那些都不重要,琳,我只要你,只要你。

什么狗屁工作,什么同学、朋友,我全都可以丢掉!只要你能一直在我身边。琳。

我不会再去看那个心理医生了,也不会再离开你半步了,咱们马上去旅游,去你想去的所有地方!给你拍一堆好看的照片,可以吗?行吗?求求你陪着我,答应我,求你了,求你……」

我想听见一声肯定,或者只是简单的点头,这样我便有足够的理由留下,有足够的时间去守候于她的身边。

但妻子却始终紧紧凝视着我,认真且欣喜,沉静且温和。

「傻瓜,哭什么呢。」

她伸出双臂,环抱着泣不成声的我,用最温暖的动作抚摸着我的脊背,直到夕阳西斜,天空中仅剩下晦暗的残星。

「韩沂,我该走了。」

「别,不要!你不能走,我不要你走!」

任凭我怎样哀求、挣扎,妻子还是站起身,迈向了走廊深处,离开前,只留下一副释然的微笑,以及模糊的耳语。

「再见。」

而我则像是个失魂落魄的疯子般冲进书房,从柜中掏出那本相册,一边追赶一边高声哭喊。「琳!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一起去,琳,求你了!等等我!」

终于,我撞上那冰冷的障壁,然后举起手掌,推开了尘封半年的大门。

8.

阳光,多么灿烂的阳光。

我赤裸地跑到屋外,蓬乱的头发沾着各式污秽的杂质,躯体因营养不良变得无比瘦削。而身后,是堆满房间的垃圾,以及餐桌上腐败的食物残渣。

或许此时此刻,唯一能算的上干净的,只有我捧在胸前的,妻子的遗像了。

对着午后和煦的光芒,她依然甜美的笑着。

结束了。

都结束了。

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幻觉,那于漆黑的房间中独自啜泣的日日夜夜,全部都结束了。

与之同去的,还有我心中无言的哀默。

尽管身处幻境当中,但我总算是有机会,举行了一个久远的告别。

而今生,独余遥不可及的追念。

「再见,琳,再见,再见……」

我跪倒在地,放声大哭,怀中抱着的是妻子那美丽的笑容,以及杨柳下一缕即将消散的清风。

(全文完)

作者:古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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