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家来国公府下聘的那一日,我还是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春枝进来,见我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也不敢提什么「姑爷」「下聘」之类的字眼,只轻声说道:「小姐,张家送了不少东西呢。」
我没理她,手上仍是不停,一针一针地绣着那朵梅花,花的样子是林嬷嬷早描好了的,即便是我心思不在这上面,也绣不出什么差错。
春枝踌躇几息,还是把目光投向了我身旁的林嬷嬷,眼睛里的求救意味不言而喻。
「小姐,」林嬷嬷一开口,我就打断了她:「不去。」
林嬷嬷闻言住了嘴,面上为难,我却是若无其事地继续绣着手里的东西。
谢国公赏识张家的小将军,赏识到要把幺女嫁给他,可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如今我没闹到前厅去搅黄了这门亲事,也够规矩了。
「小姐,」林嬷嬷叹息一声,再劝道,「张家是诚心与谢家结两家之好的,您只瞧瞧张家送来的聘礼单子,只怕张小将军把小半家产都拿出来了。」
「这最稀奇还有两对活雁,」春枝与嬷嬷一唱一和,被我瞥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如今已是深秋,也不知道张小将军去哪里猎来的。」
「而且张小将军的姑母赵夫人三番五次地上门替张小将军求娶小姐,也算给足了谢家颜面。」
张小将军早年父母双亡,如今婚事还是由一个早就出嫁了的姑母赵夫人帮忙操办。
想想张小将军虽然父母双亡,但是还有一个极好的嫡亲姑姑,我虽然父母双全,待我极好的姑姑却不在了。
不由得悲从心中来,我低下头,面上虽然仍没有什么表情,眸中却是泪光闪现,好半天才哽咽一句:「……你们不过是欺负我没了姑姑,连姑姑为我定下的婚事都不作数了。」
林嬷嬷本是姑姑身边的老人,一听我提起姑姑,也红了眼眶:「小姐怎又提起皇后娘娘……」
林嬷嬷拭起眼泪,伤心之余还要来宽慰我,「娘娘在世的时候最疼小姐了,如今小姐茶饭不思的,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娘娘在天有灵,只怕要心疼呢。」
我闻言更是难过,自顾自地拭去眼泪:「若是姑姑还在……」
却是说不下去了。
若是姑姑还在,我还是她膝下承欢的安华郡主,原本定给我的郡马晏知,怎能轻易叫旁人抢了去。
只是姑姑仙逝五年有余,我从宫中被接回家里教养,昔日青梅竹马的晏知更是轻易见不得。
皇上另立了贤妃为后,贤妃的一双儿女自然也变成了嫡出。
五年过去,继后所出的荣平公主欲招晏知为驸马,皇上一向宠溺这个小女儿,自然无所不应,晏家权衡利弊,决定让晏知尚公主。
姑姑为我们定下的婚约,自然是不作数了。
晏知有他要背负的家族责任,我也成了父亲拉拢后起之秀的筹码。
青梅竹马一场,我们有缘无分。
2
我和晏知,幼时关系很好。
那时候我的姑姑还是大齐的皇后,因着多年无所出,膝下寂寞,正巧母亲领着我入宫觐见皇后姑姑,姑姑一见我,喜欢得不得了,说我父亲的三个孩子里,唯有我眉眼很是像她,干脆把我留在宫里陪她。
而晏知那时是大皇子的伴读,与皇子公主们一起在宫中读书,我被姑姑留在宫里后,白日也与皇子公主们一起读书。
贤妃不喜欢皇后,连带着大皇子也不喜欢我。
六七岁的熊孩子,最是讨厌,每每以欺负我为乐。
只是那时候皇后姑姑与皇上的感情并不算好,姑姑常常独自垂泪,我见姑姑如此落寞,也不愿意向姑姑告状,叫姑姑更添烦恼。
那时候挺身而出的,是晏知。
晏知是晏家嫡次子,因着功课优异,颇得大皇子看重,大皇子每每写不完的策论课业,都要晏知帮忙。
那日课后,大皇子趴在墙头拿小石子打我,我还不得手,却也没地方躲,旁人家的小孩看了也不敢拦,正当大皇子拿起一块石头对着我的脸跃跃欲试,我手足无措之际,有人站到了我身前。
是晏知。
那时候我太小,不曾读过什么萧萧君子的赞词,只是那日午后阳光正好,晏知一袭青衣,站在我身前替我挡住大皇子的身影,我能记一辈子。
大皇子顽劣不堪,也就是晏知尚能劝说一二,见晏知伸手来拦,大皇子也觉得有些过了,悻悻地收了手。
众人作鸟兽散。
也就是那时候,我成了晏知的小跟屁虫。
因为跟着他,大皇子不敢来欺负我。
这一跟,就是六年。
从垂髫到豆蔻,从春日到春日。
晏知逐渐出落,少年郎容貌出众,温润如玉,偏生功课又优异,每回太傅小考,他都是第一名。
春日正暖,众人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出落的少女头一回挽起百合髻,临行前嬷嬷还特意为我在眉心点了花钿,习字的时候晏知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来,弄得我也心神不宁,二人目光撞上,又各自移开。
「你看什么?」我弯起嘴角逗他,却假装正经地盯着桌子上的字帖。
「看字帖啊。 」晏知咳了一声,装糊涂道,「今日的课业还真不少。」
我才不信,轻哼一声,又偷瞥了身边的少年郎一眼,小声问道:「我今天好看不好看?」
今儿我第一回没梳女童的双髻,嬷嬷说我已经十岁了,早间给我梳了眼下京城贵女最喜欢的百合髻,姑姑见了,还笑着替我抿了口脂,说我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晏知悄悄红了耳尖,也不敢看我,自然没注意到我艳如桃花的面颊,「太傅前几日刚讲过,女子不能只攀比容貌,更应注重贤德,你可又没听讲?」
晏知避而不答,我却早已知晓答案,我盯着少年郎绯红的耳尖:「……那就是好看呗。」
「太傅说……」晏知还没狡辩完,太傅却已经注意到了没有认真习字的我二人,缓步踱了过来,在我二人桌前站定。
我二人惧于太傅手中的戒尺,连忙低头闭口,假装认真习字,面上却是掩不住的雀跃之色,太傅转身的瞬间,我二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目光又撞到了一起,又各自慌忙移开,翘起的嘴角却怎么也弯不下去,乱了的心跳一时间也恢复不了。
当真是,草长莺飞春暖日,两小无猜动人时。
3
我十岁生辰过了没多久,中宫就传出来了喜讯。
姑姑终于有了身孕。
皇上很重视姑姑这一胎,几乎是日日往中宫跑,帝后二人不再拌嘴争吵,感情越发融洽,那日我下课回来撞见皇上牵着姑姑的手,连忙退了出去,心里却也替姑姑高兴。
母亲进宫来看望姑姑,说希望姑姑一举得男,有了中宫嫡子,姑姑的地位才更稳固。
姑姑求子多年,一朝得偿所愿,却没了其他的心思,只说若是有个如我一般的公主也好。
母亲笑着附和,我坐在一旁剥着果子,姑姑一手摸着显怀的肚子,一手温柔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阿瑜也是大姑娘了,若是来年有了妹妹,也是做姐姐的人了。
我连忙点头,说若是姑姑有了公主,阿瑜必定要把小妹妹当作亲妹子疼。
姑姑和母亲都笑得开怀,直说我们阿瑜也懂事了,那时林嬷嬷还是姑姑身边的大宫女,看我们笑得如此欢快,也在一旁抿着嘴笑,中宫里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我时常在想,若是日子定格在那一日该多好。
只可惜,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姑姑的月份愈发大了,太医每每来诊,都要停留许久,我听姑姑和林嬷嬷的话间,好像姑姑腹中的小妹妹太大,怕是生产时姑姑要吃些苦头。
姑姑年纪大了,又是头胎,越临近生产,林嬷嬷越紧张,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替姑姑抄写经书,替姑姑和小公主祈福。
姑姑发动那日,我记得天气尤其不好。
夏日里闷热,不过是午后,已经黑了天,皇上刚赶到中宫,雨就下了起来,伴着雷声和闪电。
屋子里幽暗极了,皇上没吩咐点灯,宫人们也不敢动弹,只听见产房里姑姑的叫声,林嬷嬷的安慰声,宫人们打水的声音,在雨声里模糊不清。
我跪在佛前替姑姑和小公主祈福,皇上就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一动不动,如同雕像一般。
几个时辰过后,天真的黑了,雨声小了,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产房里的动静越发清晰,我悬着的心越发忐忑。
那一夜格外漫长,中宫上下灯火通明,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间产房里躺在床上生产的姑姑身上。
终于天亮了。
我已经跪得麻木了,神佛却还没保佑姑姑生产顺利。
我记不清许多事情,比如皇上撵走了几批前来探望的娘娘,比如第二天到底是什么天气,再比如我们到底有多久不曾进食。
我只记得第二日傍晚,林嬷嬷红着眼睛请我和皇上进去。
我踉踉跄跄地进去,跪在姑姑床边,听着帝后二人的真情流露。
皇上说其实他心里只有姑姑,姑姑从来都不是什么替身,姑姑说她知道,只是她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和皇上一怄气就是十年。
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哭了,他说不许姑姑死,姑姑却没有接话,只是握住了皇上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腹中胎儿太大,姑姑被生生拖死了。
悲恸的皇上给了姑姑一个极为隆重的葬礼,追封她为元慧皇后。
姑姑生前待我如同生女,临终前更是托付皇上对我多加照拂,我心中感念姑姑,仍留在中宫为姑姑烧纸。
那日深夜皇上前来悼念姑姑,见我跪在灵前为姑姑烧纸,心中一动,再一瞧,我手中拿的并不是普通的黄纸,而是这一年我替姑姑抄写过的经书,心生感慨,当场封了我一个郡主之位,号安华。
安华安华,依照皇上对姑姑的情谊,他会保我平安荣华。
说实话那时候我心中对皇上还是多有感动,纵使姑姑在世时他与姑姑相处并不算多愉快,姑姑走后他的悲恸却是做不得假的。
只是后来我被父亲接回国公府教养,再不曾入宫过,再没见过皇上,和晏知也没了交集。
再听闻晏知的消息,听说他的课业越发优异,很得皇上赏识。
再然后,就是皇上下旨,将晏知定为荣平驸马。
4
我和晏知的婚约,并没有那么正式。
只是姑姑有孕那年的中秋宫宴,我和晏知跑去太液池看锦鲤,正巧遇上姑姑和一众夫人赏月,姑姑瞧见我二人青梅竹马的样子,和晏夫人玩笑:「晏家小子和我们阿瑜感情这么好,叫本宫都想和晏夫人定个娃娃亲了。」
皇后姑姑这般说了,晏夫人也不反驳,只笑着说道:「若是我家那小子能有出息,臣妇自然愿意为他求娶谢三姑娘,只是若他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臣妇也怕他被谢国公打出来呢。」
「晏夫人莫要谦虚,晏知的功课一向优异,将来入了仕途,保不齐能做个丞相呢。」
众人哄笑,却听见姑姑笑话我:「到时候阿瑜就是丞相夫人了。」
「姑姑!」我羞红了脸,却没有反驳什么,晏夫人也笑着附和,这就定下了我和晏知的口头婚约。
只是后来姑姑意外过世,皇上又另立了贤妃为后,晏家再次站了大皇子,荣平公主是大皇子的亲胞妹,晏知若是能做荣平驸马,将来大皇子荣登大宝,晏家自然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我和晏知的婚约,自然不作数了。
皇上下旨要晏知尚公主没几日,父亲也匆匆忙忙地替我定了一门亲事。
是刚从边塞调入京城的张小将军,恰好入了我父亲麾下,那日军营里比试,张小将军以一敌百,拔得头筹,深得我父亲赏识,没几月就补了宣威将军的缺儿。
不仅如此,父亲听闻他因着父母早逝,二十五岁尚未婚配,连忙说自家有个幺女年满十五,愿与张家结两姓之好。
张小将军受我父亲恩惠颇多,自然一口应下,我父亲大喜过望,却没曾想过我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
我是养于元后膝下的安华郡主,气度,容貌,才学,就是比荣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原定的郡马被公主抢去了,京城里的世家公爵多了去,我怎么就非得下嫁给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将军呢。
更何况他长于乡野之间,我倒没指望他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只怕是他连字都认不全。到时候夫妻二人话都说不到一块去,与其等个三五年再和离,倒不如不结这门亲事。
只是谢国公脾气比我更执拗,任凭我怎么哭闹绝食,都不肯松口,谢张两家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张小将军倒是很给我爹面子,三书六聘都按照流程来,今日都走到下聘这一步了。
春枝身负母亲的使命,要我务必去见一见张小将军的姑母赵夫人,之前我不满这门亲事,一再称病不见,母亲对我劝了又劝,一闹几个月,我还是没松口。
只是今日下聘这样的大日子,不是我能不见就不见的。
5
父亲亲自来了。
半生戎马的谢国公身上的煞气压得满院子的下人不敢作声,春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林嬷嬷虽然不必跪,却也在一旁不能作声,唯有我梗着脖子和谢国公对峙。
我是幺儿,又不在他膝下长大,谢国公对我多有愧疚,对我也不像哥哥姐姐那般严苛专断,唯有与张小将军结亲一事,他丝毫不肯依我。
「还没闹够吗?」他问得平静,努力压抑着怒火,「阿瑜,今天这样的日子,你怎么能不见客呢?」
「我不想嫁,自然不想见客。」我说得平静,虽然多少有点颤抖,但是仍梗着脖子叫嚣,「我不想嫁啊。」
「谢池瑜!」谢国公怒极反笑,眉梢眼角却没有一丝笑意,「什么时候谢家轮到你说了算了?!」
林嬷嬷怕我再和父亲起争执,拉拉我的袖子想让我闭嘴,我挥开了她的手,摇摇头:「我不嫁。」
谢国公冷笑一声,抬手让人上家法。
我长至十五岁,父亲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如今为了一个外人,便是要对我用家法了。
我虽然没忍住眼泪,却梗着脖子,好一副「从容就义」的模样,父亲气极,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却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下人抬了凳子过来,板子也预备好了,父亲还没责令我趴上去,得了信的母亲急匆匆地赶过来:「老爷,使不得啊!」
母亲拦在我和父亲之间,赶来的二哥也在为我求情,赵夫人坐在前厅,只听闻后院人仰马翻,也不好做打听,一时间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端着一杯茶水慢慢品。
一家子正经主子都在我这院子里聚齐了,这去不去也由不得我了,有母亲和哥哥拦着,父亲也舍不得打我,便迁怒于我身边的人,叫人即刻捆了春枝春叶一众下人,他说我若再闹,就即刻打杀了自幼陪着我长大的这些个婢女。
母亲和林嬷嬷一边一个拉着我,好话歹话说尽,替我梳了妆,随即拉着我出来见了客。
我只一味地哭着,却还是被母亲用帕子擦干净了眼泪,拉着我进了前厅。
赵夫人倒是好说话,也不提方才的闹剧,只拉着我相看了几遍,她心知张家实在高攀,也不敢多做挑剔,只说我是有福之相,日后必定有多子多孙的好福气。
我虽兴致缺缺,心里只惦记着被捆走的春枝春叶,和赵夫人过几句却是游刃有余,又说了一会子场面话,赵夫人话间都是对张小将军的夸赞,我不太耐烦,却还得应付,听着母亲和赵夫人你来我往互夸互赞,好在赵夫人不过说了两盏茶的工夫就起身告辞了,我依着规矩客客气气送她出门。
走到门口,她转身从腕上褪下一只水色极好的镯子,品相虽不及宫中的东西,也是极为难得的。
我正欲拒绝,却听见赵夫人说,这本是张小将军的母亲留下的嫁妆,张母临终前将其赠予了赵夫人,说是预备给张小将军未来的媳妇儿的东西,赵夫人说我与张小将军既然已经定了亲,这只镯子就该是我的了,只是前几次我「病着」,赵夫人一直没能送出去,今日也算是完成张母的嘱托的。
我看着一直在对我释放善意的赵夫人,纵使对这门亲事千般不满,也不好对她再冷脸相对,只低声解释一句:「本是换季的时候不慎着了凉,没承想我这一场风寒断断续续,一个多月都没好,倒是劳夫人惦记我了。」
「想来郡主大病初愈,身子不利索也是有的,」赵夫人笑着拍拍我的手,「安泽那孩子前些日子倒是猎了几只野鸡,妾身明日便让他送上门来。」
安泽,是张良毅的字。
「……怎劳得张小将军跑这一趟,」我笑得勉强,「请夫人放心,阿瑜已经大好了。」
「你们是未婚夫妻,」赵夫人说道,「安泽关心关心你也是应该的,这些东西虽不贵重,到底是这孩子的一片心意。」
赵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意让我见见张良毅,我还欲推脱,却听见赵夫人又低声说了一句:「请郡主放心,安泽这孩子,一向是最规矩的,妾身叫安泽上门来,也请国公夫人掌掌眼不是。」
「劳夫人费心了。」我实在反驳不得,只能干干巴巴地道一句谢,目送她上了马车。
6
送走了赵夫人,母亲又唤我去正房。
我心下了然,母亲必定又要劝我安心备嫁,磨磨蹭蹭进了主屋,却不想父亲也在。
我心中烦躁之余,无端地生了一股绝望,距离我和张良毅的婚期,不过半月。
嫁与不嫁,我竟是毫无发言权。
许是一路走来出了汗,我心中的不满也被放大了,进了屋我第一句话就是:「父亲可以把春枝春叶她们还给我了?」
这话说得失礼又莽撞,连带着后脚进来的二哥都听不下去:「阿瑜!
「你怎么能这般和父亲讲话?!实在是没了规矩?!」
二哥一边骂我,一边又悄悄把我护在身后,他知道我不如他和长姐一般皮实,父亲若是要打我,怕不是要我半条命去。
二哥昨日才从边疆赶回来,按理说本该是一家人难得相聚、其乐融融,因着我的婚事陷入了沉默。
「父亲,儿子也想知道为什么您非得要小妹嫁到张家去,昔日大姐不满母亲为她定下的婚事,和赵小将军私奔,您为此甚至不惜得罪长乐侯也要成全大姐和赵小将军,怎么到了小妹这里,这强行定下婚事的人就成了您了?」
「你知道什么。」父亲好似有难言之隐,却不肯多做解释,还是母亲打破了僵局:「阿瑜,这张小将军武艺卓绝,人也能吃苦,是你父亲赏识的后生中最为出众的那一个,你父亲考察了几个月,这才给你定了这门亲事。
「张小将军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四品将军的位置,阿瑜嫁进去就是正经的诰命夫人,这是京城多少女儿家羡慕不来的。
「况且那张家上无公婆,你嫁进去就是当家主母,这有什么不好?」
「也不知道你这丫头犯了什么倔,就是死活不肯答应,」母亲叹了一声,转而对二哥说道,「若是问为什么,可真是随了你父亲,锯嘴葫芦一个,什么也不说。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你也劝劝你妹妹。」
二哥听完来龙去脉,看我的眼神愈发古怪:「阿瑜,难不成你对晏知一往情深,再容不下第二人?」
我闻言差点被茶水呛到,咳了几声,却咳出了眼泪。
二哥替我顺气,我弯着腰,不动声色地擦去眼角的泪水:「倒也不是。」
于晏知,更多的不过是遗憾罢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弯起嘴角,我们三五年不曾见面,幼时的情谊虽然深厚,倒也不至于叫我这样忠贞不渝。
「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出嫁。」我对二哥说道,「我也不知道张小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连面都没和他见过,就马上要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我不想这样,实在是太草率了。
「二哥,我不是什么待价而沽的货物,父亲何必这样急着把我嫁出去呢?」
二哥沉默了几息,对父亲劝道:「父亲,不如让阿瑜和张小将军的婚事先延迟几月,至少得让阿瑜自己点头答应。正巧儿子新得了几匹上等的马,这次回京儿子也带了回来,就放在京郊的庄子里,不如让儿子带着阿瑜去庄子上散散心,也让阿瑜松快松快,跟儿子学学骑马,这几年我和阿瑜也是聚少离多,倒不如好好聚聚。等阿瑜出嫁了,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松快日子了。」
二哥的性子跳脱,在外人面前装得成熟稳重,在家里就暴露了话多的本性,他还没说什么「叫张良毅也去庄子上与他比试比试,让他顺便考察一下这个妹夫」之类的话,就被父亲打断了:「不行。」
「婚礼如期举行,一刻不能拖延。」父亲站起来欲走,「阿瑜,为父不会害你。」
我站起来拦住父亲,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激动:「父亲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可偏偏这件事上一步都不肯让,到底是父亲真的为我好,还是父亲偏心哥哥姐姐,还请父亲说清楚,阿瑜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事,阿瑜也能承受得住,父亲如今这样含含糊糊打着为我好的幌子,反倒叫阿瑜和父亲离心!」
我又掉了眼泪,双手去固执地拦在父亲身前,一步都不肯退让:「若是父亲愿意把其中利害关系都和阿瑜讲明白,阿瑜未必不愿意嫁,若是父亲坚持瞒着阿瑜,阿瑜就是不嫁,阿瑜宁愿和府中下人私奔,都不可能嫁!」
「阿瑜!」二哥上来拦我,却被我挥开,他转而哀求父亲,「父亲这般不能通融,必有苦楚,只是为何不能告知儿子和妹妹,也叫儿子和妹妹为父亲分忧啊。」
我倔强地拦在父亲身前,眸子里泪光闪烁,却是寸步不让。
父亲看着我,又好像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许久,他叹息一声:「阿瑜,你长得和你姑姑越发像了。
「太像了。」
我自幼眉眼就随极了元慧皇后,如今出落了,林嬷嬷也常说我长得和姑姑实在是相像,有时候她为我梳妆,好像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姑姑尚未出阁的时候。
只是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提这一出,只听见父亲声音艰涩:「那日为父受召入宫,皇上正在讨论荣平公主和晏知的婚事,因着有御史奏元慧皇后曾为你和晏知定下过口头婚约,皇上召我入宫来就是问我此事。
「为父一看皇上圣旨已拟,就差盖章,就知皇上心意已定,为父当时想着,我们阿瑜想要哪家儿郎不行,也未必要吊死在晏知身上,索性顺水推舟,说元慧皇后当时不过是玩笑话,做不得真。皇上哈哈大笑,痛快盖章,说荣平对晏知一往情深,他也不过成人之美。
「皇上还说他记得你年幼时眉眼与元慧皇后极为俏似,叫为父不要总是拘着你,什么时候也带你进宫给他看看,几年不见,阿瑜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为父心中异样,嘴上却是接得极快,只说也给你相看人家了,没些日子就要定亲,只怕不好再随便出门走动。
「皇上闻言,只问阿瑜年纪还小,怎这般急着定亲,为父则说荣平公主比阿瑜小一岁都定了亲事,阿瑜也该成亲了。
「可是皇上话里话间都是想见见阿瑜,还说明年选秀在即,不如叫阿瑜也参加。」
大齐的祖制是官家女子都需参加选秀,唯有已经成婚的和身有顽疾的可以不必参加。
「所以,父亲这才赶着,要在选秀前,把我嫁出去?」
皇上年纪越大,对元慧皇后的执念越深。这几年进宫的姑娘,受封的宫女,得宠的嫔妃,眉眼间都像极了姑姑。
屋中一时间寂静无声,父亲稍加提点,我就明白了皇上的心思。
单凭我这张脸,单凭我这张脸,我也必不可能被撂牌子,「父亲的意思是……」
我是知道明年选秀,可是我突然很害怕。
史上也不是没有姑侄共侍一夫,可是我在宫里长大,也是养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的孩子……可他若是真的糊涂,我颤抖起来,可他若是真的糊涂,我又能怎么办呢,谢家又能怎么办呢。
偏偏这个时候,我又没了婚约。
「为父在一日,便能护你一日周全。」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莫怕。」
二哥也过来扶我:「阿瑜,万事还有二哥呢。」
「……那张小将军,可知道?」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沉默了几息,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父亲摇摇头:「安泽或许也能猜到几分,毕竟为父这般急切地要你出嫁,只是为父也不过是预防在先罢了。
「安泽日后若能建功立业,你也是功臣家眷,何况谢家好歹是元后母族,有这些情分在,皇上……总不好再打你的主意。」
「倒是叫父亲,为女儿煞费苦心。」我颤抖着音线,却喘不动气,如一条上了岸濒死的鱼。
「等你们成了婚,为父就把张良毅调到边关去,到时候你跟着他一同过去,也不必留在京城了。」
定亲,成婚,离京。
我像是躲在父母翅膀下多时的雏鸟,一朝出巢,就将面临狂风暴雨,我瑟缩,后退,却被父母拱着出巢。他们说去吧,去吧阿瑜。
风雨再大,我们也会在你身后保护你的。
7
第二日张良毅按照赵夫人的话,上门送了些野味来,不仅有什么野鸡野兔之类的野味,还有几对极为珍贵的鹿茸,二哥在前厅招待他,我犹豫几番,还是叫春枝去给二哥传了话。
二哥按照我的话,请张良毅去湖边坐坐,又借口更衣离席,我则悄悄进了花园,想见他一见。
其实我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我一边不愿意这么草率地嫁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男人,一边也不愿意这样拉一个前途无量的小将军下水,一边又害怕皇上真的对我起了心思,恨不得马上嫁人离京。
一夜辗转难眠,我还是想见一见张良毅。
进了后花园,远远地我就看见湖边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听力敏锐,我还未曾靠近,他就起身转了过来。
我见张良毅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人身量极高。饶是我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不过能平视他的胸口。
再抬头,便能瞧见他的脸庞,许是因为长期在军营操练的缘故,他的肤色不似京城贵公子一样白皙,更偏近小麦色,反而使他的五官没有那么出挑。
若是仔细看看,也是英气端正、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一双眸子明亮有神,目光犀利如天上鹰隼,很具攻击性。
不过较比晏知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和出尘逸然的气质,确实是差了些。
我尚且对着他的身量有些迟疑,他却率先行了礼:「臣张良毅,见过安华郡主。」
「……张小将军免礼。」他往前走了两步,我则反射性地后退了两步,实在是他身量太高,对我太有压迫性。
张良毅见我后退,也知趣地不再上前,「不知郡主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找臣?」
我故作镇定矜持:「嗯,我来找张小将军,不过是想问一句……张小将军对于我们的婚事怎么看?」
他直起身子,我又得仰头看他,「臣没有意见。」
实在是他的目光太有穿透力,我移开视线,假装看风景,「这盲婚哑嫁的,张小将军怎么就能确定,本郡主与张小将军合适呢?」
「谢国公为人正直清廉,为政从不敢有半分懈怠,国公爷如此,想必郡主自然也有国公爷的风采。更何况国公爷赏识臣,提拔臣,于臣有恩,国公爷要臣娶郡主,臣自然愿意娶。」
……你干脆娶了我爹算了。
「……若是娶了我,无益于张小将军仕途呢?若是张小将军日后因为本郡主降职流放,再不能入京呢?」我问得直白又忐忑,看着这个面前如山峦一般的男人,并不是在开玩笑。
「请郡主放心,国公爷不计出身,不计过往,将臣从七品末流提拔至四品宣威将军,于臣有再造之恩,于臣而言,莫说国公爷要臣娶郡主,就是要了臣的性命,臣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真的,你去娶我爹吧。
我没什么好问的了,点点头:「我是来谢谢张小将军送的野味和鹿茸的。
「我还有些事情,请张小将军自去忙吧。」
我记得从前府里有个能说会道的丫鬟姐姐提过一个词,叫什么「钢铁直男」,虽说那丫鬟姐姐后来自赎自身走了,这个词我倒是记忆犹新,怎么拿来形容张良毅这么合适呢。
不过既然他没有什么意见,我倒也不必顾虑什么了,他有他愿意豁出性命报恩的谢国公,我有我不想入的四方城。
若是搭伙过日子,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转身欲走,二哥哥也「恰好」回来了,他假模假样地咳嗽一声:「安泽久等了,快来尝一尝我这上等的金骏眉,我自己可都没尝过呢。」
二哥是个茶痴,寻常茶叶都入不得他的眼,瞧着他一口一个「安泽」,又拿了金骏眉来给他吃,怕不是对我这个「未婚夫」满意得很。
不仅如此,张良毅走了之后,二哥还特地来了我院里,说约了张良毅过几日打马球,叫我也去看。
「二哥哥怎叛变得这般快,」我听着好笑,「又是叫他安泽又是夸他好的。」
「怎么,」二哥也笑了,「咱们是结亲,又不是结仇,二哥哥替你考察了一番,觉得张良毅这人可靠稳重,想让你和他多接触接触不行?总比你两眼一抹黑地嫁进张家强吧。」
「张家有什么可怕的,总归就剩他一个人了。」我摇头,「倒是他,呆呆木木的。」
「这说明他没碰过其他女人,」二哥哥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瑜,父亲为你挑的人,不会差的。」
「知道了。」我弯弯嘴角,看着唠唠叨叨的二哥。
「别皱着眉了,」二哥伸手来戳我眉心,「收拾收拾,过两日二哥带你打马球去。」
8
打马球那一日,我瞒着二哥哥,悄悄约了李家姐姐。
她是我闺中为数不多的玩伴,也是二哥哥的未婚妻。若不是去年李家祖母逝世,她早就嫁进谢家了。
女眷们的马车一向和公子们分开放,我在马场外面找到了在等我的李媛,不由得雀跃起来。
「李姐姐!」见到这位敦厚温和的姐姐,我难得狭促,「我没和二哥哥说约了姐姐出来,待会儿看他什么反应。」
「独你狭促,」她笑着挽起我的手,「郡主也是定了亲事的人了,该稳重些了。」
「好嫂子,可让我出来松快松快,」我笑着讨饶,「二哥哥今儿还说要一展雄姿呢,等下二哥哥上了场,我们再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李姐姐什么都依我,先拉着我上了自家的马车,「许久不见你,也不曾问问你,怎么这般匆忙地定了亲事?」
有些事不好和她说,我只含糊一句:「父亲看重张小将军,觉得他是个良配,便把我许了出去。」
「你这婚事定得实在不妥,那张小将军足足大了你十岁,且不说什么门楣出身,他是有什么本事能让谢国公如此看重?要我说,他实在是配不上你。
「国公夫人一向疼你,怎么这回就这么听任国公爷把你许给这么一个高龄单身汉?」
李姐姐这话说得极为偏心,是实打实地站在我这边的,憋了这么多天,父亲母亲二哥哥都说张小将军怎么怎么好,可算是有人真正能理解我的心情,我一时间没忍住落了泪。
「你莫哭……」
「姐姐,他挺好的。」我低声说道,「我也见过了,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更何况,我除却一个郡主的封号,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我笑了笑,转过来安慰她,「姐姐和二哥哥的婚礼也不过还有一个多月了,姐姐要操心的事情也不少,就不必再替我操心了 。」
李姐拍着我的背:「若他是个对你好的,也就罢了,总归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国公爷于他有恩,他也不敢负了你。可若他是个对你不好的,你也莫要瞒着我们,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那是没有娘家撑腰的。」
「我知道了姐姐,将来若是我真的和他过不下去,便回国公府去,和哥哥嫂嫂过一辈子呢。」
我二人在马车上耽搁了一会子,入了马场,比赛已经过半了。
为首的,一边是张良毅,一边是我二哥,我二哥嘴上没个正形,本事却是一点都不含糊,令我没想到的是,张良毅的马球打得也极好。
二人纠缠得难舍难分,场边也是喝彩连连,关键时刻我二哥抬眸看了我一眼,却看见李家姐姐抿着嘴在一旁给他鼓掌。
就这么一分神的时候,张良毅夺了球便跑,他身下的那匹骏马似乎通人性,与他配合得极为默契,等我二哥再反应过来,哪里还追得上。
场边一片喝彩,这一局便是张良毅一队赢了,我二哥翻身下马:「不玩了不玩了,我还有事。」
打马球哪有谈恋爱重要。
他一走,他们那队自然是哀声连连,哪里能和张良毅抗衡。
「我也不玩了。」张良毅淡淡地说了一句,朝场边走去。
「安泽,干吗去?!」
「没看见安华郡主也来了吗,还能干吗去!」
身后是一众打趣的队友,张良毅看都不看,朝我这边走来。
众人纷纷看了过来,大齐民风还算开放,未婚女子出门倒是也不用戴面纱,众目睽睽之下我可耻地红了脸,悄悄从人群中溜了出去。
没一会儿张良毅就跟着我出来了,四下无人,我多少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却见他牵了一匹浑身通黑的大马过来:「臣听谢小大人说,郡主还不会骑马……若郡主不嫌弃,不如让臣教一教?」
张良毅瞧着我有些犹豫地看着他身侧的马,「请郡主放心,这是臣的战马奔雷,最是通人性的。」
「那就多谢张小将军了。」我硬着头皮答应,心里知道肯定是二哥出的馊主意,暗戳戳地在心里骂了他好几句,我帮你把未婚妻约出来,也没让你帮我把未婚夫约出来啊。
张良毅带着我走得远了些,这边人少,他安抚了几下那匹黑马:「臣先教郡主上马吧。」
「好啊。」我干巴巴地答应道。
张良毅倒是认真,一步一步地分解演示给我看,只是第一步我就犯了难,这马镫这么高,我实在是踩不上去,看着张良毅认认真真的样子,我心中又把二哥骂了好几遍,不得不红着脸伸腿去踩这马镫。
只是我今日穿的是大袖襦裙不说,绣花鞋上还挂着了两只明珠流苏,做这抬腿的动作实在是不雅。
我本来是想岁月静好地出来吹吹风看看比赛……也没料到还有当众表演大跨步上马项目啊。
好半天我也没能蹬上去,实在是裙摆太大限制了我的行动能力,张良毅还是鼓励地看着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困境,我俏脸憋得通红:「张小将军……我好像上不去。」
张良毅倒是没嘲笑我,他的马儿也通人性,随着张良毅的指挥趴了下来,这才叫我骑了上去。
身下的裙子有多狼狈我已经不想看了,这条裙子怕是就此毁了,光是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差点随着马起身的动作摔下去就足够我在张良毅面前丢人了,好在这马实在是乖,起身后也不乱窜,只站在原地等我勉勉强强坐稳,张良毅则站在一旁:「郡主可坐稳了?」
我红着脸点点头,学着二哥的样子,小声喊了一句:「驾。」
马儿抬腿欲奔,我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心中愈发没底,心想这么高摔下去不死也残,好在张良毅在一旁及时伸手拽住缰绳,马儿乖乖停住,「郡主莫急,臣先带郡主走几圈。」
张良毅牵着马,我蹬着马镫,扶着马鞍,哆哆嗦嗦地任由他带着在空地上打转,这个高度我多少有点晕眩,等他想让马儿小跑几步的时候我没忍住叫道:「我要下来!」
他闻言伸手勒住缰绳,马儿停得太急,我没稳住身子栽了下去,心想这次真得摔个狗啃屎,不想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郡主莫怕。」
我被他接住,松了口气又后怕不已,从他怀里起身,眼见我衣衫皱了,发髻也乱了,大腿根被马鞍磨得隐隐作痛,眩晕的感觉一时间还有些压不下去,不由得委屈,却又碍于礼仪不好对他发作,道谢的话也说得好不客套,只憋着所有情绪说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张良毅见我红了眼眶,虽然呆木也猜到了几分:「是臣考虑不周,让郡主受惊了,下次臣找匹小马来给郡主。」
「……不必了,」我低着头,努力平缓着心情,「张小将军也辛苦了,只是我实在是愚笨,学不会骑马,倒是劳将军费心了。」
「若臣有过错之处,还请郡主明言,也好教臣改过。」
我只摇摇头,其中不满也不愿与他细说,难不成我自己穿了件华丽复杂的裙子出来,倒成了他的过错。
「臣带郡主跑两圈可好?」许是见我不说话,张良毅又想了法子来哄我,我却不领情,只一味地闷着头走,然后撞在他的胸膛上。
「郡主,」张良毅说得诚恳,「臣虽年长郡主十岁,却不曾与姑娘家打过交道,今日叫郡主不高兴了,恕臣实在是不知道臣哪里做错了,还请郡主明言。」
张良毅一再逼问,我实在糊弄不过去,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不关你的事……是我的裙子。
「我今天不该穿这条裙子出来的,方才折腾一圈,把裙子弄坏了,我有点心疼。」
这般讲出来,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却觉得说出来之后心里松快了很多,也没有那么委屈了,竟也是种很新奇的体验。
毕竟我长于深宫之内,许多委屈都是自己默默咽下,这样明明白白地吐露出了,实在是第一回。
「那臣赔郡主两条裙子可好?」张良毅说得认真,「是臣考虑不周,今日不该带郡主来骑马的。」
「张小将军也是好意,今日麻烦张小将军这么多,」我恢复了矜持得体的样子,「我哪里再能收张小将军的裙子,倒是给张小将军添麻烦了。」
「既是臣的过错,臣自然要赔的。」
他这人敞亮又执拗,我拗不过他,索性也不与他争辩赔不赔裙子的事情了,左不过几块布料,争多了还显得小家子气。
我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回了马场,李姐姐和二哥哥也逛回来了,李姐姐手上还拿了一个小花环,瞧着二人柔情蜜意的样子,我只狭促地冲李姐姐笑笑,李姐姐便心领神会地上了我的马车。
「怎弄得这般狼狈?」李姐姐抬手替我重新簪了头发,「你二人做什么去了?」
「学骑马去了。」我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定是二哥哥的馊主意,毁了我一条裙子呢。」
「你也不换身骑服,瞧瞧,可惜这上好的锦缎了。」李家姐姐很是心疼,「我倒还有几匹锦缎,回头给你送来做裙子吧。」
「可不必姐姐替二哥给我赔罪了,张小将军说再赔我两条。」
「张小将军这么开窍?」
「哪能啊,」我自己都没注意自己弯起了嘴角,「他这人啊,倒是直率,就是太执拗了,见我不高兴了,一直追问我怎么了,最后逼着我说了实话,又非得要赔我两条,我又拗不过他。」
「这么说张小将军虽然一根筋,但也是真心对你好。」李姐姐捂着嘴笑,「你别看你二哥哥对我好,最初的时候不也是什么都不懂,连给我送东西都只会送茶叶。
「他素来喜欢茶叶,自然觉得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可我又不知道,只觉得这人对我一点都不上心,只会拿些茶叶打发我。一来二去,二人也生了误会,还是我叫他出去逛灯会,把话说明白了,他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的。
「那张小将军既是没和女儿家接触过,只怕那木愣程度比你二哥哥当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既是要嫁给他了,自然要和他好好过日子,夫妻之间更要坦诚呢,有什么不高兴的不喜欢的,便是明明白白说出来,才教他知道呢。」
「知道了,我的二嫂嫂。」难得李家姐姐话这般多,我也没忍住打趣了她一句,她羞恼道:「我好心好意地给郡主出主意,倒叫郡主打趣我呢。」
我连忙道歉:「我错了还不成,二嫂嫂别恼我。」
「你这狭促鬼,」李家姐姐咳嗽一声,点点我的眉心,转而说道,「不过那张小将军瞧着木讷,你还是活泼些,这才互补呢。」
「那二哥哥话多,二嫂嫂便话少些,可是这个理?」我活学活用,「若是二哥哥和二嫂嫂都是聒噪性子,床榻之间,怕不是要打起来呢。」
「呸,」李家姐姐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随即来拧我的腮,「姑娘家家,这种话也能过嘴?!」
「二嫂嫂二嫂嫂——」我连忙讨饶,「是我浑说了,我的好姐姐可饶了我这一回吧。」
「若再有下回——」李姐姐气坏了,又想到我二人都不日出嫁,哪里还算什么姑娘家,又气笑了,「你啊,嘴上没个把门,怎么比你二哥哥还不正经!」
9
那日一别,我就被母亲拘在家里绣嫁妆了,我的亲事虽然定得仓促,嫁妆却是母亲早就预备好了的。春枝细致,把所有的东西都点了好几遍,然后给了我一个确切的回复:即便是小姐和张小将军过不下去要离了,也足够小姐后半辈子养几个面首解闷的。
我乐了:「那我便带着你们一块快意人生便是。」转身我又瞧见林嬷嬷在偷偷抹眼泪,便故意去逗她高兴,「嬷嬷哭什么,难不成怕我不带嬷嬷出嫁不成?
「嬷嬷不跟我都是不依的,我若是嫁过去,手忙脚乱的,还得嬷嬷教嘞。」
这几日我忙着打发身边的下人们,该调任的调任,该嫁人的嫁人,原本四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还有浆洗婆子、传话的小幺儿都打发得差不多了,只留了春枝春叶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其余人一律不带,院子里也冷清了不少,林嬷嬷瞧着我身边的人少了这么多,实在难受,「姐儿嫁去那张家,实在是受苦了。」
「我受什么苦,是碗需要我自己洗还是衣裳需要我自己做?只要嬷嬷跟着我,我去哪儿都有人疼啊。」
林嬷嬷叹了口气:「小姐就是太懂事了,这才不招人疼呢。」
「嬷嬷莫羞我,」我摇着她的手,「若说我是个懂事的,国公府再没有比我混账的人了。
「嬷嬷——」林嬷嬷对我,永远是偏心的,我知道她心疼我,「日后去了张家,还愁没人伺候我不成,若是人手不够,再采买些就是。
「左右我的嫁妆,买一个村子的人都够了。」
林嬷嬷这才勉强点点头,终于接受了我即将去张家「吃苦」的事实。
这边国公府上下都在为我出嫁做准备,那边张小将军倒是还有闲心为了两条裙子专门上门一趟,正巧碰见我遣出去的丫鬟婆子泪眼汪汪地从角门出去,我又刚和林嬷嬷抱着哭了一场,眼角还是红的,就去见了张良毅,张小将军看着我这么伤心的样子,好像是误会了什么,非常认真地跟我说道:「郡主若是舍不得身边的人,倒也不必都遣出去,张家虽然比不得国公府富贵,一群下人还是养得起的。」
「张小将军怕是误会了,」我哭笑不得,「我难过是因为我身边的嬷嬷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愿意做我的陪嫁,怕拖累我,我安慰了嬷嬷一会儿,有些难过罢了。」
「郡主只管带上嬷嬷,张家虽然不够富贵,一个嬷嬷还是养得起的。」
「才不用你养,」我实在是被他逗笑了,「我有嫁妆养着嬷嬷呢。」
「郡主的嫁妆是郡主的。」张良毅认真极了,「臣虽然俸禄微薄了些,还是能养活一家子人的。」
我不与他争辩,只点点头跳过这个话题:「不知张小将军今日上门来,所谓何事?」
「给郡主赔礼的裙子做好了,臣特意送上门来。」
料子是好料子,但是这颜色……
一条大红,一条大绿。
大红色我改改样式大婚之后还能穿穿……大绿的我估计我五十岁之前应该不会拿出来穿了。
要不给我娘吧。
不,她应该也不会穿。
「张小将军有心了。」我笑得三分虚假七分勉强,五味杂陈地客气道,「这么艳丽的裙子,只怕张小将军跑了许多布庄才找得到吧。」
「臣听老许、许将军说,郡主与臣大婚在即,应该穿些明艳喜庆的裙子,所以特意为郡主挑了这两条裙子。」
「如此,倒是张小将军用心了。」
「郡主可还喜欢?」这人分明是个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铁血硬汉,于千军万马间面不改色,如今眼巴巴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着我宣判。
「……我很喜欢。」我心中一动,第一次对他露出了一个很真诚的笑容。
虽然裙子没有那么喜欢,但是这么认真又执拗的小将军,我好像有点喜欢。
就像是有颗种子,在心底悄悄萌芽,破土而出一样,它「啵」的一声仰起头来,挠得我的心壁痒痒的,挠得我不由自主地想笑。
10
我们的婚期真的定得很急。
甚至赶在了李姐姐和二哥哥前面。
好在李姐姐和李家都很是善解人意,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李姐姐被二哥哥教坏了,为着越仪这件事敲诈了我一个大红包,我假装肉疼,和她闹了半天,李姐姐只抿着嘴笑,转身就给我添妆了一套红宝石的头面,真真是口硬心软。
十月十七,宜婚嫁。
这一天我早早地被林嬷嬷叫了起来,院子外面都挂满了大红绸带,母亲来替我梳发,临了她从背后搂住我的肩:「阿瑜,为娘知道你不满这桩婚事,但是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现在不喜欢,不等于以后不会喜欢。只要你愿意经营你的婚姻,你们也可以过得很好。
「当年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何尝不是忐忑又抗拒,只是一晃这么多年啊,我竟也和你父亲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母亲本是清流世家的女儿,嫁给我父亲这个武将时,没人看好这门婚事,只是这么多年父亲身边一个妾室都没有,始终和母亲恩爱如初,旁人艳羡的同时,都要说一句我母亲手段了得。
「我知道了,娘。」我鲜少唤她「娘」,只是一口一个「母亲」,毕竟我和母亲不比她和哥哥姐姐亲昵,只是如今我要嫁人了,才惊觉能承欢父母亲膝下的时光是多么快乐。
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我的手,毕竟今天国公府办喜宴,前面宾客来往,后边准备出嫁,里里外外都要母亲操持,她实在是太忙。
林嬷嬷替我上了妆,又放了盖头下来,我眼前一片红艳艳的,只能听见外面的喧闹,实在是觉得不真实。
我就要嫁人了。
虽然不是嫁给曾经想嫁的那个人,但是也是一个父母看中、兄长认同的良人。
虽然我也不是特别期待嫁人之后的日子,但是想想有个身高腿长、气质凌厉的男人拿着两条俗不可耐的裙子问我哪一条好看的时候,突然也不是很害怕了。
我弯起嘴角,红盖头随着我的动作小幅度地晃动,春枝春叶一左一右扶起了我出了房门,在院子里站定,等张良毅来迎我。
等到吉时将至,张良毅如期带着他的一众兄弟过五关斩六将杀到了我面前,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走到了我面前,单膝跪下:「郡主,臣来迎娶您了。」
我伸手搭上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居然要比我的手大太多,只是他始终谦卑有礼地伸平手掌,迁就着我,慢慢引着我去正房拜别父母。
最后一段路,二哥哥背起我,悄悄对我说,「阿瑜,若是张良毅敢对你不好,哥哥去接你回家。」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的兄长送我上了花轿,我听见春枝春叶跟在喜轿旁,听见张良毅上了前面的骏马,听见父亲母亲依依不舍,听见往来宾客的贺喜声,听见抬轿子的轿夫喊了一声「起轿」,这才意识到,我真的嫁人了。
昔为谢家女,今为张家妇。
我握着玉瓶,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上,突然想起那日在郊外,我摇摇晃晃地从马上跌下来,跌进张良毅的怀里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很安心。
我悄悄掀起盖头的一角,从轿子的门帘缝里去看他,骑着骏马的男人腰板挺直,坐在马背上稳稳当当,只一个背影,都是极为可靠的模样。
好像未来不管有什么风风雨雨,他都能替我遮挡一样。
11
入了张家,便是跨火盆,拜天地,入洞房。
我一直以为张家地方小,这才遣了不少下人出去,却不承想张家居然这般大,我由春枝春叶扶着,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了主院。
「累死我了。」主屋里只有我和春枝春叶还有林嬷嬷在,「不想张家这般大。」
「张家往上数三代,也是辉煌过的,姑爷的曾祖父也曾做到上都护,只可惜姑爷的祖父和父亲也都去得极早,张家这就一直没能重振门楣。」林嬷嬷替我揉了揉肩膀,她以前是姑姑身边的大宫女,知道的东西也不算少,「小姐既是嫁过来了,得空也可好好收拾收拾这些屋子,老奴方才瞧了,张家地方不小,就是太空旷了,许多地方都被姑爷改成了练武场,实在是太浪费。」
「他喜欢练武,就教他练去吧,人家的房子,怎好随意改动。」
「小姐这是说什么话,」春枝端了一盘糕点进来喂我,「小姐都嫁进来了,既是做了主母,打理庭院可不是应该的。」
「且不说那么远的,」我张嘴受了春枝的投喂,「咱们初来乍到的,今夜你们留神些,莫让不该进来的人浑水摸鱼进来。」
大宅院里的阴私我见得多了,初到张家,人生地不熟的,我不得不防范些。
「小姐放心,我和春叶守在外间呢。」春枝接话道。
「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满头的珠翠极沉,我一时间也想不了那么多事情,只盼着张良毅早些来掀了盖头,好叫我卸了妆发。
等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张小将军被一群人簇拥着,起着哄进了主屋,饶是一群武将个个人高马大,最打眼的,还是张良毅。
他实在是出众,虽容貌不及世家公子清隽如玉,可身姿挺拔如松,周身的气场却是霸气锐利,让人心生敬畏。
那一群人拥着他入了洞房,临到我跟前,却都不敢造次,只等张良毅来掀我的盖头。
入目的先是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然后便是张良毅的脸,他目光灼灼,耳尖微红,许是做了新郎官的缘故,今日他倒是悉心收拾过,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居然也有些玉树临风的意味,我没忍住弯了弯嘴角,眸子里倒映着他的面庞,倒是让他手中动作一滞。
其余人哪有敢再造次的,且不说我郡主的身份让他们本就闹得不敢太过,张良毅也是积威已久,只连推带骂地把一群武人都撵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张良毅,虽说是新婚夫妻,却也没见过几面,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多少有些尴尬。
大红喜烛燃啊燃,我绞着嫁衣上的流苏,多少有些紧张,临出门前母亲不是没给我看过那些压箱底的东西,只是……我多少也有些难为情的。
张良毅自去取了酒壶和酒杯来,按照大齐的习俗,等伴郎们闹完洞房,喝了合卺酒,我二人就算结为夫妻了。
「郡主不胜酒力,这酒,不如由臣代饮。」他倒了两杯酒,仰头便干了。我看见有两滴酒流过男人流畅的下颌线和上下滚动的喉结,落入了他的衣领间。
「郡主可饿了?」他喝完酒,目光炙热地盯着我,叫我手脚发麻。
「我不太饿。」我有些坐卧难安,避开他的视线,找个借口支了他出去,「将军吃了酒……不如先去洗漱洗漱?」
张良毅顿了一下:「也好,那臣先出去了。」
等他消失在内间里,我这才唤了林嬷嬷进来给我卸妆。
「女人家总有这么一遭,」林嬷嬷安慰我,「姑爷和小姐是正经夫妻,哪有新婚夜不做这档子事的。」
「……这也太快了。」我看着镜子里的新嫁娘,大红色的里衣衬得美人肤如凝脂,因着羞涩双颊泛红,一双杏眼湿漉漉的,满是惶恐,我仰起头求救地看向嬷嬷,「嬷嬷……我怕。」
「姐儿,新婚小夫妻得培养感情呢。」林嬷嬷叹息一声,狠了狠心,「老奴还是先出去了。」
我还没能拦一下嬷嬷,张良毅就回来了。
刚洗过澡出来,他也只系了一件中衣,虽说挡得严严实实的,烛光下也隐隐约约能看见他肩臂的轮廓,那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有的健壮。
林嬷嬷狠着心出去了,留下半是尴尬半是哆嗦的我看着身量高挑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气场碾压。
张良毅环顾一圈,目光定在床外的美人榻上:「臣今夜睡在榻上便是。」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解释道:「谢小大人嘱咐过臣,要臣尊重郡主的意愿……郡主既是还没准备好,臣先睡在榻上便是。」
后半句他声音低了下去,自去衣柜里取了一套备用的床褥出来,利落地铺在榻上,看起来似乎真的没打算和我同床共枕。
等我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已经铺好床躺下了。
新婚夜不让新郎官上床是不是不太好,我坐在桌边思索着这个问题,却没一个人能来给我出个主意。
眼见张良毅在美人榻上已经合上了眼,我犹豫了好一阵子,才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原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婚床。
婚床极大,被褥也很是柔软,看着身材高大的张良毅勉勉强强蜷着腿挤在美人榻上,叫他上床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犹豫半晌,「……不如张小将军睡床,我来睡美人榻吧。
「我个子矮,睡榻也合适。张小将军身量高,怕是有些挤不下。」
「无妨,臣睡榻上便是。臣在外行军作战的时候,便是树上都睡得,郡主是闺阁女儿,只怕是睡不习惯,还请郡主早些休息吧。」
我拗不过他,一时间也还对夫妻同床共枕一事接受无能,只能看着这个小将军蜷在美人榻上,好像一翻身就会掉下来。
新婚夜是不熄灯的,要等那对象征着吉祥如意的大红喜烛自己燃尽。乍一换地方,我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又不好意思发出动静,只能局促地躺在床上,眼睛转来转去,打量着我们的婚房。虽比不得雕梁画栋的国公府,也另有一番古朴大气。
后半夜还是睡不着,我悄悄支起身子看他。
他侧卧在美人榻上,并不翻动,呼吸绵长平稳,似乎是睡熟了。
烛火莹莹,打在他半边脸上,从我这个角度看去,能看见他那一双剑眉如墨,还能瞧见他一对睫毛,竟是意外地浓密细长,白日里被他鹰隼一眼的目光盯着,谁敢与他对视,也只有夜间能趁着他睡着了,偷偷打量着他。
等我看够了悄悄躺回去,竟是也安心了不少。
他看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怖。
12
第二日我起来,张良毅早就不见了,美人榻上干干净净,备用的被褥也被他放回了柜子里,林嬷嬷进来服侍我起身,一瞧这房间里干干净净的,心里也有数,只当张良毅心疼我,也不做多说:「夫人起来了。」
我被她一声「夫人」唤得好不习惯,林嬷嬷却是手脚麻利地替我梳好了发髻:「夫人,外面不少下人等着您吩咐呢。」
「我吩咐什么,只叫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夫人,」春枝也跟着林嬷嬷改了称呼,「您刚嫁过来,正是该立威的时候,就这么不痛不痒地叫他们散了,日后他们未必敬着夫人做主子呢。」
「张小将军呢?」我问春枝。
「姑爷一早便去了军营练武。」
「你瞧,他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咱们自然也是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看得通透,「张家久无女主人,都是府上的老人管着罢了,搞不好还是他祖父母辈的老人,我又能拿谁立威?
「再者说了,他们的心思活络着呢,一时的威风,镇不住一世的人心。」我接过春枝递过来的巾子,「你且瞧着,张小将军敬着我,他们就拿我当正经主子,张小将军轻视我,他们自然也敢作践我。」
春枝只好按捺下不提,如未出阁的时候一样跟在我身后侍奉我。不想下午的时候春枝进来说,府上的总管家张福要见我。
「是福叔啊。」我看着面前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他是张良毅父亲留下来的亲信,守在张家二十多年,是张良毅见了都要唤一声「福叔」的老人,「福叔找我,可有什么事?」
张福恭恭敬敬地给我行了礼:「老奴叨扰夫人了。」
「有件事请夫人决断。」张福看起来为难得很,原是府上有位老亲兵,年轻时随老将军南征北战,自老将军去后就留在府上守着张良毅长大,这人忠心耿耿不假,可是年纪大了,又添了一个嗜酒的毛病,昨日我与张良毅大婚,这位老亲兵一高兴,又是喝得酩酊大醉,下人们一疏忽,倒叫他躺在院子里睡了一晚上。
今早小厮找到他时,竟是病得不轻,张福给他请了大夫,只是这人年纪大了,又馋酒,纵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这么个糟蹋法,大夫说,若要给他救命,只怕要些名贵药材。
张府不是没有,只是张福怎敢自作主张,他虽年长,终究是奴仆,事出紧急,他便来寻我了。
「福叔取用便是,」我想了想,「若是府上没有,便从我嫁妆里取,不过是些死物,能救人一命,总是好的。」
张福连连说不用,自去库房里取了些药材,我本以为不过是件小事,却不想过了一会儿春枝又进来了,面色古怪,说有位嬷嬷要见我。
这张福是老将军身边的老人,这位刘嬷嬷就是老夫人在世时的贴身丫鬟,如今也是在府里做了管事嬷嬷,也很得张良毅敬重。
「老奴见过夫人。」这个刘嬷嬷一上来,就自带了股傲气,我心中有数,「什么事劳得嬷嬷亲自过来一趟。」
「老奴也不为旁的,单就是为了张管家来求药的这件事,」刘嬷嬷顿了顿,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质疑我道,「不是老奴多嘴,那有些药材,是少将军轻易都舍不得用的,夫人就这么轻易地赏了那张勇,只怕不妥呢。」
「嗯?」我看着这个来我面前摆弄的婆子,示意她继续说。
那刘嬷嬷许是看我来了兴致,忙卖弄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张勇仗着昔日老将军的几分情面,在府里混日子,任谁见了都要客客气气地给他几分颜面,只是他自大又散漫,在府里不干活不说,三天两头地还要喝酒,喝醉了还要哭上几声,说老将军去得太早,留下他,说什么一定要护着少将军长大,只是这人也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第二日醒了一样还是斗鸡遛狗,无所事事,若是饭菜不如意了,还要破口大骂,生怕别人不知道府上还有他这么一位尊贵的主子。」
刘嬷嬷说累了,歇了口气,这又说道:「张管家一开库房,就取了好几种名贵药材,还说是夫人吩咐的,这叫老奴觉得实在是不妥,这才忙来回了夫人。」
「那依嬷嬷所见,如何妥当?」
「这老奴自然不敢越过夫人做主,只是夫人年纪轻,老奴怕夫人不知这府里人的根系……」
我看着眼前这个富态的嬷嬷,心里有数,若说这些年她管着张家内务,没给自己捞一点油水是不可能的,只是看在她忠心耿耿这些年的份上,张良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嘛。
只是这人欲拿我做筏子去铲除异己……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了。
「我知道了,嬷嬷且去吧。」我唤了林嬷嬷出来,相较白胖富态的刘嬷嬷,林嬷嬷清瘦古板,却是宫里出来的,那婆子见了林嬷嬷不自觉后退三步,嘴上却仍是不停:「夫人,老奴也是为了您好,您年纪轻轻的,只怕对旁人都不知底细,您有事,只管问老奴。」
撵了这婆子出去,我只装作一副不愿多管的样子,实际上没张良毅点头,他母亲留下的陪嫁,做儿媳的也得敬着。虽说我还有个郡主的虚名,强压下来,也叫众人难堪。
天方擦黑的时候张良毅才进了张府的大门,用晚膳的时候,我顺嘴提了一句下午发生的事。
张管事与刘嬷嬷不和,在张府并不算什么秘密,以前二人分管内宅外宅,倒也算相安无事,只是如今我嫁进门了,刘嬷嬷就起了心思,欲借我压张管家一头,好叫她在一众仆奴之间威风威风。
「那刘嬷嬷再怎么说,也是婆母身边的老人,只是这府上辈分高年纪大的仆奴不在少数……将军还是抽空整治整治。」
「郡主,」张良毅停下筷子,「臣实在是不善庶务,这些年一直是福叔在帮臣打理,只是福叔年纪大了,臣也已经娶了妻子。内宅之事,臣便交付郡主全权处理了。
「臣今早走得急了些,有些事情尚未同郡主商量,」张良毅唤小厮取了库房钥匙来,「臣这些年攒下的全部家当,还有府里下人的卖身契,都在这里了,请郡主放心,张府上下几十口仆奴,都任凭郡主调遣,若有偷奸耍滑和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的,郡主只管发卖。」
「将军怎么把全部家当托付给我了?」我心里一惊,一时间竟说出了心里话,连忙找补,「这怕是……有些不妥。」
「郡主已经是臣的妻子,替臣打理庶务,调遣下人,怎么不妥?」
「……我年纪轻,只怕担不起将军府如此重任,将军就不怕我败了将军的家产?」
其实我想说我二人才刚成亲两日,哪就到了托付身家的地步,张良毅的私库和府上的公库一并交过来,竟是不比我的嫁妆少多少,这么一大笔钱财,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郡主是臣的妻子,花臣的钱不应该吗?」张良毅竟是不敢看我,「我们军营里的将士,每每发了饷银,都交给妻子操持家里,臣自然也得把家当交给郡主拿着。」
他把钥匙交了过来,我眨巴眨巴眼睛,被他一口一个「妻子」堵得面红耳赤,偏生又找不出来什么话反驳他,沉默了半晌,我接了过来,却憋出来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既是已经做了夫妻,将军也不必唤我郡主了。」
「那臣应该怎么称呼郡主?」
「……也不要自称臣了。」我是真的羞红了脸,哪有夫妻家里论君臣的,「我在家时,父母兄长都唤我阿瑜,将军若是不嫌弃,便也唤我一声阿瑜吧。」
「是。」我看着这个热血汉子竟也是红了耳根,好像这两个字烫嘴一般,「……阿瑜?」
「嗯。」
「我还有些公务,阿瑜若是吃饱了就先休息吧,我今日得晚些回来。」他说完这一句话后落荒而逃,拿起马鞭就又出了大门,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他专门回来陪我吃了一顿晚饭?
13
又过了十几日,我收到李家姐姐的帖子,邀我上门一聚,原是她长嫂时隔多年,终于有了身孕,李姐姐的母亲大喜,等她嫂嫂坐稳了胎,这才请了些相熟的人上门小聚。
李姐姐备嫁多日,无聊得很,连忙趁这个时候给我下了帖子,叫我来她家聚聚。
帖子上虽写的是邀张氏夫妇二人,我和李姐姐都没在意,毕竟张良毅每每早出晚归操练士兵毫不懈怠,哪有时间去赴宴呢。
我自乘车去了李家,留下福叔等张良毅回来告诉他一声。
李姐姐一两个月没见我,竟是亲自出来迎我:「阿瑜,你可算来了!」
「姐姐这般惦记我,可给我备下好吃的了?」我二人挽着手进去,「若是少了,我可不依的。」
「都嫁人了,怎么还惦记着一口吃的?」李姐姐戳戳我的额头,「今儿母亲还吩咐大厨房做了桂花糕,你说我与嫂嫂都不爱甜食,这是留给谁的呢?」
「那自然是留给我的。」我乐乐地仰起头,好不傲娇,「快走快走,去见过了你嫂嫂,我们再好好说说话。」
李姐姐的嫂嫂原本是侯府大小姐,心上人战死之后被父亲许给了李姐姐的兄长。谁知她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哪怕是成婚有孕之后,她还是不愿意,竟厌恶到喝了堕胎药,生生堕下那个孩子,也伤了自己的身子。
李家在这件事之后本欲和离,只是李姐姐的兄长死活不肯,夫妻二人耗了几年,又经历了不少事情,直到李姐姐的兄长为她挡了一剑之后,李姐姐的嫂嫂才幡然醒悟,夫妻二人重修旧好,这才肯好好过日子。
到如今李姐姐的嫂嫂又有了身孕,他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你不必去了,我嫂嫂有了身孕,也愈发嗜睡,刚刚母亲派人来说,嫂嫂已经歇下了。」李姐姐对于她这个嫂嫂,又可怜又厌恶,可怜她死了心上人被逼着嫁进李家,厌恶她闹得李家鸡犬不宁,她哥哥年近三十尚无子嗣。
「走吧。」李姐姐终究是心软,她叹了口气,「我嫂嫂如今的性子已经比以前周全多了,只是今日见客实在是多,她身子重,并非不待见你。」
「李姐姐不必拿我当旁人,姐姐待我的心意,我是知道的,姐姐的嫂嫂不能陪我,便叫我的嫂嫂陪我吧。」
「莫贫嘴,我们往花园里去,我有些事要问你呢。」
这个天花园里有些凉了,我二人在凉亭里坐下,李姐姐怕我冻着,叫下人去拿了炭火和坐垫来,只是下人还没回来,就又有人请李姐姐去前厅见客,李母年纪大了,李姐姐的嫂嫂又歇下了,来了几个同辈的客人,下人们只好又来请李姐姐。
「姐姐且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李家是我常来的,倒也不怕走丢,「我且去拜访拜访伯母,一会儿再来寻你说话。」
李姐姐满脸抱歉:「你且等我一会儿,我打发走她们就来。」
我点点头,目送李姐姐离开,心想在湖边转转再去主院,不防在花园门口险些撞上了一个人。
是晏知。
「……臣见过郡主。」他率先行了君臣礼,与我明明白白地划清了界限,倒也叫我不必再惦记旧时那点情谊。「原是小晏大人,」我客气地回了礼,「许久不见小晏大人,听闻小晏大人与荣平公主婚事在即,倒是尚未贺过小晏大人。」
「臣谢过郡主。」他颔首,「郡主新婚半月有余,臣也该恭喜一声郡主。」
「多谢小晏大人。」我说不上来再见他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胃里坠坠地疼,他变高了,也瘦了,几年不见他的嗓音也变得低沉了,他一身白衣,清贵儒雅,气质出尘。
我不愿抬头看他,只是看着他拿着扇子的手,手指白皙修长,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才会有的手。
我二人站在一处,却是拘谨极了,好像都有些话想说,却好像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沉默了几息我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没意思,「我还要去拜访伯母,先走了。」
「阿瑜。」他叫得仓促,我顿住步子,「他待你好吗?」
张良毅吗,很好啊。
我垂下眸子,不再停留,「很好。」
绕过这花园的入口,我却瞧见了早上明明和我说今日军营有事的男人,他见我出来,眸色中居然有了几丝犹豫,这才走了过来,我虽没和晏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面对张良毅却是有一丝心虚,「你怎么来了?」
「原本想来接你的,」他闷声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
「也好。」我心里只觉得他可能与李家来往的宾客不相熟,难免尴尬,寻了个下人知会了李姐姐一声,这才和张良毅出了李家的大门。
不想张良毅没骑马,跟着我一同上了马车,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他眸色深深地盯着我,倒叫我莫名心虚,怕是他瞧见我和晏知站在一处了。
「今天本是荀大人去军营视察的日子,为着这事我不得不一连几日待在军营里,以至于冷落了刚刚嫁过来的你,我心想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一定好好陪陪你。
「荀大人也是这样说的,他说我成了亲不能一心扑在军营里,他还叫我给你买些东西赔礼。
「今日上午荀大人视察完了之后,我给他们放了半天假,回家去寻你,却听福叔说,你去了李家。
「我就是,突然很想去找你。」他突然垂下了眸子,「我是不是不该来的?」
「没有。」我矢口否认,沉默了一下,还是点破了他没说的事情,「……你看见我和晏知站在一处了?」
他轻轻点点头,抬眸看着我,目光灼灼,却没有半分逼问的意思:「当初你不愿意嫁给我,是为着他吧?」
「有一半原因。」我没有否认,车厢里陷入了沉默,他身躯太大,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有压迫感,我找补道,「但是也不全是。」
我垂下眸子,轻声说道:「我只是没想过要嫁给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我只知道父亲赏识你,知道你武艺高强,可我是要嫁一个人,嫁一个要过一辈子的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盲婚哑嫁。」
「后来你答应嫁给我,只是因为不想参加选秀?」
我沉默着点点头,等着他发作。毕竟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情谊,只是谢家和我,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或许是暴怒,或许是质问,也或许是难过,但是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有,他只是声音很轻很轻地问了我一句:「……所以,是不是在你心里,我永远比不上他?」
我听得出来他的难过,却不知道怎么说。在张家待得越久,越了解张良毅的过去。
幼年失了父母之后,他由父亲手下的亲兵养大,由父亲的好友教导,十三岁就随着师父去了边疆,一步一步从百夫长爬到了七品将军,却是因着家世不显一直被打压,直到遇见我父亲,这才被提拔上来,不过数月就凭着自己的本事坐稳了宣威将军的位置。
在我和晏知坐在宫里由最好的太傅教着四书五经的时候,他在军营里撕下衣袖去擦拭长枪;在我和晏知华服锦衣无忧无虑,用掰碎的酥饼喂太液池里的锦鲤时,他被敌人围困五日命悬一线,和兄弟们分着最后一口干饼终于等到了大部队的支援。
越了解,越心疼。
越心疼,就越不能拿二人相比较。
「你比他好。」我伸手去握他的手,说得很认真。
他抬眸看向我,我弯了弯嘴角:「真的。
「……但是,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弯起嘴角,轻声承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试着喜欢上你。
他的手心粗糙,是常年练武留下的老茧,我本想安慰他,手指微动,却被他握住,力道很轻,我却抽不得,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盒子,是盒蜜香坊的胭脂。
他放进我手心里:「给你带的。」
我握在手里,犹豫了几息,「……我很喜欢。」
是京城常年滞销的桃花粉,涂在脸上,远看像极了桃屁股。
「真的喜欢吗?」他松开了我的手指,眼睛里有些不确定性。我把手伸进他的手心里与他十指相扣,慢慢靠在他的肩上:「真的很喜欢。」
想想有个人高马大的武将提着长枪进了蜜香坊这种女人家去的地方,把掌柜的和伙计都吓了一大跳,结果他红着脸说要给自家娘子买盒胭脂,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满心欢喜地回来见我。
我真的很喜欢,这盒胭脂。
……哪怕我可能不会用。
14
那日过后我二人关系亲近不少,张良毅也时不时地给我带些小东西回来,他似乎对粉色红色情有独钟,笨拙但是努力地讨我欢心。
连林嬷嬷都被他的真诚打动,早起梳妆的时候,还劝我放下晏知,和他好好过日子。
「姑爷虽然比不得晏家二公子文雅,但是那想对小姐好的心,老奴是看在眼里的,就不说姑爷这公库私库都交出来,就是姑爷知道小姐是为了避祸才愿意出嫁,还能一心对小姐好,这是最难得的。」
「以前老奴还怨国公爷给小姐定的人家门楣太低,如今看来,倒是国公爷为小姐打算得真真长远,这门婚事面苦心甜。」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伸手拿了一只金簪子给林嬷嬷,示意她给我带上,这是张良毅前几日给我带回来的,「嬷嬷,你说他心里有我吗?」
林嬷嬷笑了起来,替我插上簪子:「老奴瞧着,不仅姑爷心里有小姐,小姐心里也有姑爷呢。」
我嗔了一声,嬷嬷眼中满含笑意,「等翻了年,国公爷把姑爷外调,连带着小姐也去了外地,小姐就和姑爷好好的,也生几个孩子,老奴见了元慧皇后也能说一声小姐过得很好了。」
「我知道了,嬷嬷。」我在镜子前转了转,今儿还得再去一趟李家,李姐姐出嫁在即,我得过去给她添妆。
「劳烦福叔告诉将军,我下午回来晚些。」我和福叔打了声招呼,这才往外走。
因着张良毅把管家权全权放给我了,我收拾了以刘嬷嬷为首的一众老人,打包送到了庄子上「养老」,连带着一些老亲兵,也一并送出城去养老,唯独那个张勇不愿意走,非说我又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要留在府上为我效力,哪怕给我看看门也好。
我只和他约法三章,不许喝酒,不许哭号,不许在岗睡觉,他笑嘻嘻地一一应下,然后真的给我看门去了。
我出门的时候张勇正当值,见我出来还笑嘻嘻地喊了我一声「少夫人」,我冲他点点头,他龇出一口白牙,继续在门口晒太阳。
到了李家,我轻车熟路地摸进了李姐姐的闺房,恰好她在试妆,见我来了,忙拉我坐下:「上回你来了我竟也没和你好好说说话,可是家中有什么事,怎就这么急着走了?」
我摇摇头,只说恰巧碰上了晏知,偏生说了两句话的工夫就被张良毅撞上了,李姐姐大惊,反应了半晌,这才问我:「你可是还没放下晏知?」
「哪能呢。」我摇摇头,幼时的青梅竹马情谊罢了,如今各自婚嫁,虽说遗憾,倒也不至于放不下。
如今我头上插的是张良毅买的簪子,腕上带的是已故的婆母留给儿媳的镯子,如今身边都是另一个人围着打转,哪还有晏知的地儿。
「阿瑜,你莫学我嫂嫂。」李姐姐拉着我的手,「虽说张家上面没有什么公婆,可难保张良毅能一直坚持让你不必生养,你若是能放下,趁早和他好好过日子,趁年轻也好生养;若是放不下,便是和离也比夫妻反目成仇强。」
李姐姐对我忧心得很,实在是她大哥和嫂嫂的闹剧让她产生了极深的心理阴影,生怕我也和她嫂嫂一样闹挺。
「我都知道,李姐姐。」我笑着给她扶正了头饰,「你且安心试妆,我和他好得很。」
我陪着李姐姐坐到日落西山,眼瞧着她试完了妆,这才起身告辞。
不想下人来报,说荣平公主来给李姐姐添妆,已经到了前厅了。
李姐姐看向我,躲是没地躲了,我索性就大大方方地坐在李姐姐的闺房里等着荣平公主来。
荣平与李姐姐并不算相熟,如今闹这一出添妆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心里有数,她只怕是冲着我来的。
谁知荣平来了却并不与我为难,换句话说,压根就把我忽视到角落里,只拉着李姐姐说东说西的,直到天已擦黑,下人来报,说张良毅来接我回家,荣平这才假装刚看见我:「原是张夫人啊,本公主倒是忘了和你打个招呼,既是天快黑了,本公主也该回宫了,张夫人不如一起走吧。」
我明面上不愿得罪她,只能跟着她起身告辞。
李姐姐想送我们,却被荣平拦住,她忧心地看着我,我则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荣平带着我,身后是春枝和一众宫人,她有心绕路,我也不点破,等到了人少的地方,她才停下步子,目光复杂地看向我。
「安华。」
「臣妇在。」
她没作声,我也不说话,幼时除了晏知,跟我玩得最好的就是荣平,只是那时候贤妃,就是现在的继后并不喜欢我,荣平只能背着她娘偷偷来找我玩耍。
只是时过境迁,我出宫回家,二人见得愈发少了,感情渐渐淡了,因着她选驸马这件事,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本公主没有抢你的郡马。」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你出宫之后,我就搬去了你的座位,我和晏知做了四年同窗,感情并不比你和晏知差。
「你们一起玩过的游戏,晏知都陪我玩过,你给晏知绣过的香囊,我也给他绣过。
「晏知对我也一样包容一样体贴,他对我就像对你一样好。
「若不是我比你小两岁,他从一开始,就应该和我坐在一起。
「我没有抢你的郡马。」她重复着这一句话,「我只是想嫁给一个和我相互喜欢的人而已。」
她红了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几年不见,她竟是要高了我半个头,我沉默着听她说完,「公主和臣妇说这些做什么?
「是想听臣妇说一句,恭喜公主不日大婚吗?」
「安华!」她叫住我,「晏知他也是喜欢我的。」
「臣妇知道了。」我没反驳她,哪怕我们都知道,青梅竹马,和照顾迁就公主,本就是两码事。
只是我没必要再与她争论,我要不屑于和她争论,晏知到底喜欢谁,或者说更喜欢谁,真的很重要吗?
或许于她而言,真的很重要,但是于我而言,不重要了。
「臣妇的夫君还在等着臣妇,臣妇先行告退了。」
我转身欲走,却见黑夜里走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是他来寻我了,他把我护在身后,才对荣平行礼:「微臣见过公主。」
「若公主没有什么事,臣便先带臣的妻子回去了。夜里风大,家妻体弱,怕是经不起这么吹。」
他很自然地伸手来牵我,我二人相携离开,只留下面色复杂的荣平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上了马车,他才松开我的手,我小声问他:「怎么想着来接我?」
「公主大张旗鼓地出宫,皇上从城南大营调了一队人马清道,我担心她找你麻烦,就告了假出来,想来接你。」
「荣平倒是不算个坏的,只是性子跋扈了些,又极喜欢晏知,这才截了我的婚约。」我与张良毅解释道,「她除了能嘲笑我如今是四品诰命夫人,还能笑话我什么?只是她和晏知的婚事没这么顺利,她心里不痛快罢了。」
「我会给你一个一品诰命夫人的。」张良毅沉默了一下,不知怎么来了这么一句,「这样就没人敢给你委屈受了。」
「本就没人敢给我委屈受,」我好笑地接了一句,「我本就是一品郡主呀。」
「……那是从一品,等我给你挣个正一品的。」
我被直男的思维逗笑,怎么也压不住翘起来的嘴角,张良毅看着我乐不可支的样子不明所以,只能看着我努力在他面前憋笑却怎么也憋不住。
我二人在小小的马车里相对而坐,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笑着笑着,泛红了脸颊。马车实在是狭小,我二人对视着,气氛暧昧起来,我率先移开了视线,谁也没再说话。
马车踉跄一下,我不小心扑进了他怀里,男人有力的臂膀托起我,慌乱间我仰起头,却不想撞上他的脸,竟是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我尚处在惊吓中,他愣了一下,问道:「……我可以亲你吗?」
这人!
我羞红了脸,手脚却已经僵到不知道往哪里放,还没应答,就听见外面的小厮喊了一声:「将军,夫人,到了!」
我哪里再有勇气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心想逃下马车,却被面前的男人拦住了去路,我看见他的喉结滚动着:「阿瑜,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慌乱地点点头,哪里还想得起来他刚才问了什么,只想着外面还有小厮在等着,不由得催他:「外面有人呢。」
他「嗯」了一声,揽过我的腰肢。
笨拙,霸道,小心翼翼,还带了几丝急切鲁莽。
等我终于反应过来,一边羞死了一边又伸手推他,只是哪里推得动,只能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外面有人。」
「莫怕。」他长臂一伸,摁住乱动的我。
我坐在他怀里,浑身发软。
等我二人下了马车,天已大黑,春枝和马夫守在一旁不敢作声,我更是羞得头都不敢抬,他本想牵着我回去,奈何我腿脚发软,没走两步就要春枝扶着了,他回头一看,索性把我打横抱起,一路走回了主院。
我在他怀里,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左右在马车里耽搁了许久,阖府上下只怕已经知道了。
晚膳倒是用得中规中矩,林嬷嬷进来替我卸妆的时候,假装不经意说了一句,趁今日太阳好,她把柜子里的铺盖都拿出去晾晒了,还都拆了绒面清洗,只是今儿是干不了了。
我困得要死,尚未在意,却见张良毅坐在美人榻上翻看兵书,偷看我的时候不小心与我对视上了。
柜子里的铺盖没了,他岂不是只能与我一张床?!
我磨磨蹭蹭了半晌,在净房里又是要沐浴又是要洗头发的,就是不肯出去,等到深夜实在磨蹭不下去了,我这才静悄悄地回了主房。
张良毅可怜巴巴地在美人榻上和衣而睡,我深呼吸几次,这才上前叫醒他。
「嬷嬷说她把柜子里的铺盖都拆洗了,快入冬了,夜里冷,你明日还有公务,不要冻着。」我一口气说出来了所有我想的理由,顿了半天,却说不出下一句,最终还是闭着眼声如蚊呐,「……你上床睡吧。」
张良毅从善如流地挤上了床,我僵硬地背过身去,却发现原本对我来说特别大的床榻多了一个张良毅竟然有些挤,只能手脚僵硬地蜷在内侧,尽量不和他发生肢体接触。
只是今日实在是累了,我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我体寒,冬日夜里总是手脚冰凉,今日春枝又没给我放汤婆子,夜里迷迷糊糊的我竟朝床上那个极大的热源靠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已经习惯房中无人的我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俊脸,不由得受到了惊吓,许是我动静太大,直接弄醒了张良毅,「你怎么没去军营?」
早起我还有几分困意,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只听见张良毅话语间颇为无辜:「今日休沐。」
休沐你个大头鬼!
我忙要起身,却发现张良毅的手还在我的腰上,便是羞恼地挪开了他的手,又唤春枝打水进来,却不想是林嬷嬷亲自端了水进来,「怎是嬷嬷亲自来,春枝那丫头呢?」
「春枝年纪轻,哪里见得这种场面。」林嬷嬷话中有话,我则羞红了脸,分辩道:「……不过是睡在一张床上罢了。」
林嬷嬷见我这样,知道好事未成,也不敢对我催得太急,只温声劝道:「小姐和姑爷是正经夫妻,又是新婚,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羞的。」
「……若是姑爷对小姐冷冷淡淡、毫无心思,这才不正常呢。」
「嬷嬷!」
15
自我二人同床之后,张小将军也不早起了,也不练武了,我心觉不能让他这般堕落,一早起来了就撵他出去练武。
好吧,实在是我在梳妆的时候,不太想听取张良毅大红大绿的审美意见。
你出去吧。
等我梳妆好了,踏出房门,便看着张良毅在院子里一把长枪耍得虎虎生威,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见我出来了,他收了那些杀招,开始耍花招,花里胡哨的招式一个接一个,福叔都扭过头去不忍直视,我虽然知道他是有意耍帅,在他结束之后还是很给面子地拍起了手。
下人们见我如此「赏识」张良毅的英姿,也硬着头皮拍起了手,院子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等着张良毅牵着我进去用膳之后,众人这才憋不住笑意。
奈何张良毅的听力太过敏锐,只扫了几眼众人,院子里便鸦雀无声了。
用过早膳,张良毅自去军营,我则回了国公府。
二哥哥娶亲的日子将近,母亲忙得焦头烂额的,索性抓我回府做了壮丁。
我也乐得赖在母亲身边,毕竟父亲说了,等来年开了春,皇上忙着开恩科的时候,就把张良毅外调,连带着我离京,去温暖湿润的江南之地,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凭着张良毅的本事,我二人必定能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娘这里的桂花糕,一向是最好吃的,」我一边看宴请宾客的名单,一边咬着桂花糕,「等晚上我还要带一盘回去。」
「慢些吃,」母亲拿过帕子给我擦嘴,「这东西吃多了不好消化。」
「知道了娘,我再吃这一块。」我有意和母亲亲近些,赖在她身边,帮着她核对宾客名单,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二哥哥成亲,大姐姐也不回来吗?」
母亲闻言一怔,摇摇头,落下泪来,许久才说了一句:「……总不能为了她,毁了你们两个。」
大姐姐当年是和赵小将军私奔出京,虽然被父亲压了下来,却惹得父亲动了好大的气,如今快十年过去,家里人轻易都不敢提大姐姐的名字。
父亲一直不许大姐姐回京,连带着我成亲,大姐姐都没回来。
但是我知道父亲心里,其实是最疼大姐姐。
他的三个孩子里,二哥哥容貌肖母,我则随了皇后姑姑,唯有大姐姐,最像父亲。
年幼时我常见父亲手把手教导大姐姐武艺,他对大姐姐寄予厚望,却不想大姐姐的脾气也是极像父亲,在成婚前三日,和赵小将军共骑一匹快马直奔边疆,从此十年不曾回京。
「若是说父亲怕大姐姐的事影响了我和二哥哥的婚事,如今我和二哥哥都各自有了亲事,也该叫大姐姐回来了。」我小声说着,「十年了,只怕最想大姐姐的,还是父亲。」
「你父亲千好万好,唯独就是个锯嘴葫芦,我问他十句,他能告诉我一句就是好的了。」说起大姐姐来,母亲心情难免低落,「阿潇当年走得太过决绝,她和你父亲,只怕是谁都不肯低头。」
「我去劝劝父亲。」我大着胆子提出来这个想法,提起裙子起身,眼见我不日也将离京,两个女儿无一能尽孝父母膝下,父母虽不说,终究是不舍的。
我去了父亲书房,他正在看公务,见我来了,面色柔和许多:「阿瑜有事?」
我大着胆子绕过书桌,去给父亲捏肩,手上多少有些颤抖,小时候常见大姐姐这样讨父亲欢心,可自己做起来,却是头一回。
父亲见我这样,眼睛里有了些笑意:「怎么,阿瑜有什么事求为父不成?」
「爹爹,我听说,明年开春您就要把张良毅外放啊?」
「嗯,为父打算调他去苏杭,那里正好有一支守备军需要操练。」
「那女儿这一走,岂不是好些年都见不着爹爹了。爹爹会想女儿吗?」
「苏杭离京城虽远,书信却是相通的,你有什么事,只管写信回来。」父亲避过这个问题,我却再接再厉,「那要是张良毅敢对我不好怎么办,爹爹我怕。」
「那为父就亲自去削了他的脑袋。」父亲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伸手拍拍我的手,「只要为父活着,张良毅就绝不敢负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爹爹,」我连忙找补,「女儿就是假设一下,有爹爹在,张良毅怎敢负了我,只是,爹爹……」
「嗯?」
「也不知道,大姐姐,过得好不好。」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亲的表情,「大姐姐性子倔强,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这些年给母亲写的信,也是报喜不报忧,若是那赵小将军不是个好的,大姐姐又没有娘家撑腰……」
「她自己选的路,自己得咬着牙走下去。」父亲面色一变,颇为冷淡,「既是选择逃婚,又何必回头说后悔?」
「爹爹 ~」我站在他背后轻轻摇着他的肩膀,「如今我和二哥哥都各有婚嫁,您也该让大姐姐回来看看了,且不说母亲对大姐姐多有思念,女儿也想大姐姐啊,这么多年过去了,父女哪有隔夜仇啊,您就让大姐姐回来看看吧。」
「爹爹,」我开始编谎话,「昨夜我还梦见大姐姐,梦见小时候大姐姐抱着我满院子乱跑,还不小心撞倒了二哥哥,我还梦见大姐姐在边疆过得一点都不好,她一个人既要操持家务,还要照顾两个孩子,赵小将军一点都不体贴她,邻居们还对大姐姐指指点点,说她不好……」
我知道父亲知道我在编谎话,但是我就是想让父亲代入一下我的谎话,当他骄傲明艳的大女儿变成围着灶台打转的妇人,还要受着来自周围人的恶意,哪怕父亲对大姐姐再失望,也舍不得她受这种委屈。
「爹爹,十年了,再怎么着,也得让大姐姐回家啊。」
「谁不让她回来不成。」父亲分明动容了,哼了一声,站起身欲走,我则在他身后抿着嘴笑了。
这事儿成了。
我拉了二哥哥,两个人拿着纸笔,嘀嘀咕咕半天,给远在边关的大姐姐去了一封信,着重强调了这十年,父母年岁渐高,身体大不如前,弟弟妹妹也已经长大,姐姐没赶上我的婚事,不能再错过二哥哥的婚事。
最后我悄悄在信尾加了一句,大姐姐,其实父亲很想你,你的院子你的东西都还留着,你走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的长剑,现在挂在父亲的书房里,你以前最喜欢的酒酿圆子,每每年节,父亲总会吩咐厨房做这道菜。
大姐姐,回来吧。
国公府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了边疆。
在二哥哥大婚这一日,天才蒙蒙亮,京城大门一开,国公府的大门就被敲响了。
大姐姐回来了。
十年不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女子,挽起了长发,如今做了娘亲,身上也有了几分温柔的味道,只是眸子里的星光始终没有灭过,还是一派英气的模样。
她一回来,先去给父亲母亲磕头,母亲见了她,真真是喜极而泣,母女俩搂着哭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去张家叫我快来,只是张家距国公府没那么近,我到国公府的时候,也没赶上重逢的感人戏码,只有大姐姐笑着出来揉我的脸:「小阿瑜,你竟也嫁了人!快给我瞧瞧,我们小阿瑜的夫君是哪个?」
张良毅跟着我后边进来,规规矩矩地给大姐姐行了礼,大姐姐一见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我瞧着大姐姐似乎对她这个妹夫没那么满意,赶在她发作之前问道:「先别忙,大姐姐错过了我的婚事,可得怎么补偿我?」
「补补补,」大姐姐没好气地点点我的眉心,「你姐夫和两个外甥带着我给你的东西过几日才能到呢,你且准备准备给你外甥的见面礼!」
「外甥我是认的,只是这姐夫——」我和大姐姐说起话来哪里客气,「父亲还不知道认不认呢。」
「你可去见了父亲?」我搂着她的胳膊,小声问道。
「见了,父亲让我气走了。」大姐姐撇撇嘴,「我还没说话呢,他起身就走了。」
「父亲也是个嘴硬心软的,」我吐吐舌头,「当初他给我定这门亲事的时候,我闹得也很凶呢,后来不过是往书房跑了两趟,给父亲道了歉,这就算过去了。
「你也别和父亲怄气了,」我叹了口气,「都十年了,父亲怎么不心疼姐姐,要是大姐姐肯早些低头,也不至于和父亲怄这么久。」
「罢罢罢,」大姐姐让我缠得无奈,「你成了亲,怎么这么嘴碎,我明儿就去给父亲道歉还不成。」
今儿是二哥哥成婚的好日子,我和大姐姐也帮着在府里张罗,谁知等二哥哥迎新娘子进门的时候,我和大姐姐到国公府门口等了一等,门口看热闹的人不少,见我大姐姐回来,不由得议论纷纷:「这不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吗,她不是和人私奔了吗,怎么回来了?」
「不知道啊,不是说国公爷嫌丢人,早就和她断绝关系了吗?」
「这也不怪国公爷啊,我要是有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也不肯认啊。」
人群里议论纷纷,大姐姐脸上若无其事地挂着笑,我去拉她的手,竟是冰凉一片,「大姐姐……」
这时候父亲从府里走到了大门口,在我和大姐姐身前站定,只轻轻飘飘地瞥了人群几眼,那些人都悻悻地闭了嘴。
有宾客往父亲面前凑热闹:「国公爷今日这是双喜临门?」
「哪来的双喜临门,难不成是本官次子娶亲为一喜,你认本官作父为另一喜?」
父亲的声音不重不轻,恰好让在场的人都能听见,众人哄堂大笑,那人灰溜溜地退下。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目光仍聚在我姐姐身上,父亲也往后看了我和姐姐几眼,假装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今日我次子娶亲,两个女儿自然得回娘家帮忙,她们母亲操持家务这般辛苦,等新妇过门,也好为她们母亲分忧。」
「国公爷说得极是,」来人是父亲多年的好友,「有这么两个贴心女儿帮忙,国公夫人也能轻松不少。」
众人见热闹没看成,也不再探究国公爷久不联系的大女儿怎么又出现在次子的婚礼现场,好在这个时候二哥哥已经接了李姐姐回来,礼乐声,鞭炮声,众人喝彩声,小孩子们抢糖的声音混在一起,好不热闹,我和大姐姐也在父亲身后抿着嘴笑,在一片祝福声中,二哥哥和李姐姐礼成入了洞房。
和父母亲还有大姐姐用过晚膳之后,我才和张良毅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折腾这一天,我也累了,只靠着张良毅合上眼休息,马车颠簸,他索性叫我躺在他怀里,我累极了,左右这些日子都抱在一起睡的,也不差马车上这一回。
「阿瑜,」他突然叫我,我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他就没再作声,只替我挽了挽耳畔散落的发丝,「怎么了?」
「没事。」他长叹一口气,「我只觉得,能娶个愿意把事情都讲出来的媳妇儿,太好了。」他双手环住我,防止我掉下去,「今天一天,看着岳丈和长姐都是一副不肯低头的样子——」
张良毅叹了口气,他又不傻,饭桌上的尴尬气氛,是个人都能察觉出来,若没有我和母亲在其中调停,只怕父亲和大姐姐,不知道要怄气到什么时候。
「只怕大姐夫进门没那么顺利。」张良毅摇摇头,说的话却是一针见血,眼瞧着父亲还没和大姐姐和好,再来个不声不响拐了他女儿十年都没来认过错的大女婿……只怕父亲能当场打死赵小将军。
我睁开眼,和张良毅相视一笑,心里都极为同情这个即将回京的「大姐夫」。
16
回了张府,我也疲乏极了,索性叫春枝帮我接了水泡澡,躺在大木桶里,我心里却是想着另一件事。
今天晚上二哥哥和李姐姐入了洞房,大姐姐舟车劳顿也去休息了,我正要回张家去,母亲却拉着我神神秘秘地回了主屋,四下无人,母亲才问道:「今日我太忙,一直没顾得上问你,阿瑜,你二人可圆房了?」
「这急什么,」我低下头去,底气不足,「……没呢。」
「你二人成婚都快两个月了,有什么好不急的?」母亲瞥了我一眼,「难不成你们还是分床睡?」
「……这自然是同床共寝了。」我说得毫不心虚,哪怕我二人睡着同一张床上没几日。
「那他也忍得住?」母亲表情古怪起来,「阿瑜,你别羞,夫妻之间早些要个孩子才是正经事。
「今天我瞧着,那张良毅眼珠子就快黏到你身上了,你们小两口,时不时地相互偷偷看一眼,」母亲笑了,「旁人瞧不见,我这个做娘的还瞧不见?
「既是感情正好,不如趁早把房圆了。」母亲拍拍我的手,「若是他真的,咳,也莫耽误了我的儿。」
我红着脸勉强点点头,母亲却坚持让我带了一个嬷嬷回了张家,路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对视,好容易到了家,我却不知道怎么和张良毅开这个口。
要说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感情也好了,到最后一步了,这人却闭口不提了。
磨磨蹭蹭磨到就寝,我实在是受不了嬷嬷在房里伺候,还是撵了她们出去,自己换上了一身大红中衣,先行上床躺下了。
张良毅进来的时候还奇怪我怎么脸这么红,问我是不是发了烧,我只红着脸摇头,背过身去,又催他去洗漱。
等他熄了灯躺到我身边之后,黑夜里我沉默许久,轻轻地抬起一只手去碰了碰他。
我的手腕就被他捉住,身旁的男人低声问道:「可是渴了?」
狗男人不解风情。
「我不渴。」我低低地反驳他一句,颇有些恼怒,张良毅听出来了我的不对劲,「怎么了?今天在国公府受了什么气?」
「没有。」我咬着唇,声如蚊呐,却带着一丝颤抖,羞得脚趾都蜷了起来,「……是今天母亲说,我们该要个孩子了。」
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觉却是出乎寻常地敏锐,我听见身旁的男人顿了一下,呼吸都重了几分,他才哑着嗓子问道:「那你想要么?」
「……你,」我颇有些恼怒,口不择言,「到底行不行啊?」
「阿瑜,别后悔。」
……
第二日,
我一睁眼都快下午了,守着我醒来的是林嬷嬷,见我醒了,忙扶我起来,又备了水帮我梳洗。我泡在大木桶里,还是累极了,只合着眼让林嬷嬷帮我擦洗。
林嬷嬷瞧着我一身青青紫紫的痕迹,心疼得掉眼泪,嘴里直骂张良毅,说他没轻没重的,都二十五六岁的人了,还这么莽撞,弄得我受了不少罪。
我累得很,也不作声,听林嬷嬷骂他,还抿着嘴笑。
等我擦干了头发,又迷迷糊糊靠着靠枕打了半个时辰的盹,张良毅就回来了。
林嬷嬷也不怕这个手上有不少人命的小将军,拿眼睛直瞪他,张良毅心虚得很,也不与林嬷嬷计较,只看见我在美人榻上打盹,一个横抱给我抱到床上。
我迷迷糊糊间腾空而起直接吓醒,条件反射直接搂住张良毅的脖子,等我反应过来是他之后,气得拿拳捶他胸口,他也不躲,仍压在我身上:「睡醒了?」
身下是新换过的被褥,身上是笑意晏晏的狗男人,我清醒了几分,眼睛还是半睁半闭,没好气地说道:「没有。」
他俯身来亲我。
我闭着眼推他:「别闹。」
「我腰疼。」我嘟囔着责怪他,「腿也疼。」
「那我给你揉揉?」
没等我作声,他的手就落在了我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按着,虽不是什么专业的手法,却也舒服得我闭上了眼睛。
这个手握六尺长枪的男人握起女人的腰来,也是无师自通。
再醒来已经是半夜,我睁开眼睛,人已经在他怀里,外衫鞋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除去了,被褥里温暖舒适,身边的男人呼吸绵长,很明显睡熟了,大手却仍放在我的腰间,我被他搂在怀里,我
甚至能听见他平缓有力的心跳。
那是一种很安心很安心的感觉。
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睡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继续安心睡去。
17
年关将至,我也忙碌了起来,毕竟这是我在张家过的第一个新年,各个方面少不得亲力亲为,唯恐出了差错。
先备下给赵家的节礼,毕竟张良毅的姑姑是他唯一的长辈了,只是到了张良毅手下这里我却犯了难,张良毅却甩手不管,只在旁边给我捣乱:「那群兵蛋子送来多少,你回多少就是,反正你爷们的官儿比他们大,你还担心礼数不周全,能收到嫂子的节礼,他们得来给你磕头了。」
我二人越亲近,张良毅的臭毛病就暴露得越多,原先他还收着些,如今在房里什么荤话粗话张口就来,我瞪他,他就打着哈哈过去,后来我每每掐他腰间的软肉,他也不疼,见我真恼了,这才收一收。
他放了年假,也不出去走亲访友,还是我撵着才去几家上司家里坐坐,「那荀大人家你也去坐坐,人家那么赏识你,保不准日后还能帮帮你。」
「是是是,」张良毅万事都点头答应,只是人还躺在我腿上,「我昨日去老许家,倒是把他吓了一跳,直说哪阵风能把我这个木头吹过来,成了亲竟也知道来他们家走动了,我就说还不是媳妇儿支使的,怕我在军营里没朋友呢。老许就说人家郡主果然比你这个木头知道礼数,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你年节上门拜访,等我们家的年礼备好了,也要上门来呢。」
张良毅学得活灵活现,逗得我直抿着嘴笑,只是他实在是太沉,虽只有一个脑袋,也把腿给我压麻了,「起来起来,我还得看看给府里下人发多少节礼呢。」
「差不多就得了。」他坐了起来,端过茶水给我,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很暖,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下雪了,媳妇儿。」
我从一众账本中抬起头,窗外开始飘起雪花,本以为下一会儿就能停,却不想越下越大,竟是一夜未停。
第二日起来,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推开窗,竟还在下,张良毅也不怕冷,只穿了单衣在雪地里练武,倒是糟蹋了这一地的雪景。
「你也不怕冷。」我在窗里喊他,叫他赶紧进来。
他满头是汗地进来,拿过我的帕子就擦,我懒得理他,继续筹备年夜饭,他则夺了我的账本:「屋子里这么暗,眼睛都看坏了。
「就两个人吃饭,你还有什么好准备的,喜欢吃什么就叫厨房做什么便是。」
「你懂什么,年夜饭都是有寓意的好吗,要祈祷未来一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哪能几个菜就糊弄过去。」
「好好好,」张良毅举手投降,「媳妇儿说得都对,你说怎么来就怎么来。」
打打闹闹就到了大年二十九,大姐夫和两个外甥也赶在这一天入了京。
父亲和大姐姐的关系刚有所缓和,就因着大姐夫又冷了脸。
我得了信回了国公府,瞧着大姐和大姐夫带着两个孩子跪在父亲书房外边,忙进去劝父亲。
「爹爹 ~」我讨好地笑着,给父亲奉上茶水,「母亲叫女儿来请父亲用午膳,父亲什么时候能处理完公务啊?」
「叫你母亲先吃。」父亲头也不抬,「为父还有些事要处理。」
我心知父亲是想处理了外面跪着的大姐夫,「是,父亲公务繁忙,也顾不得见见外孙嘞。
「父亲您不知道,女儿一见大外甥,竟好像看见了父亲小时候的样子,都说外孙肖外祖,女儿以前还不信,这么一看,竟然是真的,大外甥的容貌气质,实在是随父亲。
「再说那小外甥,父亲您怎么也想不到,居然像极了二哥哥,外甥肖舅舅,也不是这么个肖法呀,大姐姐的两个孩子,都实在是像咱们家呀。」我又绕到父亲身后给他捶肩,「只是父亲,前几日刚下过大雪,地上冰得很,且不说大人能不能受得住,两个小孩子都要打摆子了,若是寒气入了体,只怕要狠狠地病上一场。
「再说了父亲,大姐姐舟车劳顿刚缓过来,也不好再冰天雪地里跪着,那赵小将军便是跪死也无妨,您可得心疼心疼亲女儿和外孙啊。」
「……还不叫你姐姐进来。」父亲低声吩咐我一句,我则赶紧出去拉了姐姐和小外甥们进来,见了两个天真又伶俐的小外孙,父亲的脸色可算缓了下来,「让外祖父抱抱。」
大姐姐赶紧推了两个孩子上去,两个孩子怯生生地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父亲一边一个,抱在怀里,难得给了大姐姐一个笑脸,我有意活跃气氛,说笑着给了两个孩子见面礼,教他们叫我「姨母」,父亲也不好不给,摸索半天,拿了两块上好的玉佩出来,一人给了一块,明显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是父亲不说,我和大姐姐也不点破,只说该用午膳了,便和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往主院走。
路过赵小将军的时候,父亲怀里的小侄儿怯生生地拽住外祖父的衣领,想给他爹求情,父亲顿了顿步子,对大姐姐说道:「让他回赵家去吧,不必再出现在谢家了。」
大姐姐也识趣地没有反驳,要让父亲接受赵小将军,还差十顿八顿的毒打。
等过了年,大年初三,赵小将军第十八次求见被拒后,终于有幸见到了谢国公一面。
谢国公很讲武德,拎着赵小将军上了演武场,一脚给他踹倒之后,一柄长枪直接挑着他翻了个面,然后就是单方面地压制毒打,赵小将军自知理亏,也不敢还手,被谢国公压着打了一个时辰。
哎,就是打不死,你说气不气。
等谢国公真的打累了,才喘着粗气骂他:「孽畜!」
赵小将军一直没还嘴,直到谢国公问他可知错,赵小将军脖子一梗,表示就算被谢国公打死也不后悔带大姐姐走,谢国公气得又拿起长枪捅他,赵小将军也不敢还手,但是就是捅不死,你说气不气。
以上是被谢国公叫去观摩的张良毅给我转述的内容。
然后谢国公累了,让张良毅打赵小将军。
我本来以为两个人会做做样子,但是我想太多了,赵小将军不敢打岳丈,不代表不敢打妹夫。
两个人年纪、官职都不相上下,痛痛快快打了一场,一时间竟是难分伯仲,最后还是因为赵小将军被谢国公按在地上摩擦得太狠了体力不支而告终。
然后张良毅回来一边让我给他上药一边跟我比划当时的状况:「大姐夫也是一员猛将啊。」
「这就叫上姐夫了?」我一边给他搽药一边问,「父亲可是接受赵小将军了?」
「没呢,岳丈说明天接着打。」
「还打?」我伸手在他的伤口上一按,「不疼吗?」
「疼,媳妇儿。」他皱了皱眉头,「但是打起来真痛快。」
我没好气地看着床上的大傻子,却架不住第二天我还没醒人就跑了,到了傍晚又是一身伤地回来。
「明天不准再去了。」我凶巴巴地说他,「一共才放几天年假,你不得陪我。」
「陪陪陪,」他讨饶,又爬起来搂着我,「明天请姐姐和姐夫来家里吃饭。」
我:……
张良毅和赵小将军不打不相识,坐在酒桌上喝得痛快,我则拉了姐姐去说私房话。
「你和张小将军,什么时候打算要个孩子?」
「这有什么好急的,」我想起张良毅在床上那猴急的样子,有孕不是迟早的事情,只找个理由搪塞她,「我们还年轻呢。」
「你的事,母亲也和我说了,原本我还看不上他,觉得我如花似玉的妹妹配个什么儿郎配不上,要嫁给这么一个老男人,后来听母亲说,他都愿意搭上前程娶你,才觉得这个人儿好像也不错。」姐姐说得直白,「有这么一个人疼你,也是你的福气。」
「是是是,」我反过来调侃她,「姐姐不也是吗,赵小将军宁愿自毁前程也要娶你,也是姐姐的福气。」
「哼。」姐姐不知道想起来什么,抿着嘴笑道,「你说父亲也有意思,两个女儿都嫁给了他赏识的小将军。」
赵小将军当年也是父亲极为看好的下属,只是还没等父亲正儿八经培养他,他就拐着大姐姐私奔去了边关,倒是伤了父亲的心,许多年都没有再培养手下,直到他又遇见了张良毅。
「等着姐姐叫赵小将军好生给父亲赔个罪吧,他当年一走,是真的伤透了父亲的心。」
「我知道。」姐姐垂下眸子,一边是他的宝贝女儿,一边是他赏识的后起之秀,有朝一日双双远走高飞,不追究、不理会已经是父亲做的最大的让步了。
「父亲老了。」姐姐垂下眸子,「以前父亲能单手提石磨,如今抱着两个孩子都有些吃力了。」
「我不日就要南下,姐姐,你多陪陪父亲母亲吧。」
「我知道。」
雏鸟羽翼渐丰,欲展翅高飞。
只是也要记得,回头看看即将老去的亲鸟。
18
我和姐姐说完话,已经是日落西山,张良毅和赵小将军都喝醉醺醺的,我倒是想让姐姐在客院留宿一晚,姐姐却坚持带了赵小将军回去。
张良毅醉了,直嚷着要找我,下人们拦不住他,眼瞧着他要出了主院,可算把我盼回来了。
喝醉了但是武力强悍的男人简直是个行走的破拆机器,我眼看着他差点踩碎我的玉兰花,忙拉着他进了主屋。
好在他尚有行动能力,只是踉踉跄跄地被我拽着,然后按倒在床上:「睡觉。」
我不愿和一个醉汉计较,只想让他早点休息醒酒,却不防他长臂一伸,直接把我拉倒在他身上。
「张良毅!」我被他箍住,动弹不得,却听见他略带委屈地说了一句:「别叫我名字。」
「叫,夫君吧。」醉酒的男人已经丧失了理智,在我脖颈间蹭蹭亲亲,胡茬扎得我痒极了,「叫嘛,媳妇儿。」
「……你先松开我。」
「我不。」他胡乱地亲着,「我松开你,你就嫁给别人了。」
「哪有别人。」我挣扎不得,被他按在胸口上,毫无气势,「没有别人 。」
「有,有。你当初都不想嫁给我,就是因为喜欢别人。」
「……早就不喜欢了。」
「我不管。」许是醉酒之后的缘故,他喘着粗气,说话颇有些不利索,「你喜欢别人也得嫁给我。」
「为什么?」我放弃挣扎,像一只布娃娃一样,被喜欢布娃娃的小男孩搂在怀里,试探性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喜欢。」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天国公爷叫我去国公府议事,我看见媳妇儿在二门里等人,身边的丫鬟毛手毛脚的,弄脏了你的裙子,你都没生气。」
……那不是我的丫鬟,那是孙家的二小姐,因为长得普通了些,总是嫉妒我。
「那个时候我就很想保护你。」他才不撒手,越搂越紧,「那天国公爷叫我去,竟然是想给我们俩定下婚事的,这样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居然砸到了我头上。
「那一天我从国公府走出去的时候就在想,我前二十多年吃过的所有苦,都没有白吃,都是为了遇见你。
「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老李说让我跟你在一块的时候,规矩一点,他说我太丑了,容易吓到你。
「他还说你是郡主,让我敬着,你不答应的事情让我绝对不能做,你不喜欢的东西让我一定藏起来。
「他说我是祖坟冒青烟了,烂泥地里打滚的驴玩意能娶个仙女回来。」
我被他搂着,听着他的醉话,听着他的心跳,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他清醒的时候,比起我的话痨二哥哥,并不算话多,只是醉了之后,竟把藏在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趴在他的胸口,抿着嘴笑着,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脸。
醉酒之后的男人脸庞很烫,他意识已经迷糊,也不反抗,我伸出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只觉得好像他也不完全是能给我遮风挡雨的男人,他的心里,也有一个小男孩。
他沉沉睡去,我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扒拉开他的手,又唤了下人打水进来,给他擦了擦脸和手,我这才除了鞋袜和外衫,翻到他里面躺下。
夜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滚进了他怀里,许是这么多日的习惯使然,两个人竟都没有醒。
第二日起来,张良毅也醒了酒,很明显他对昨天晚上的事情还有点印象,讪笑着问我腰还疼不疼,我拉过他的手腕咬了一口,似是泄恨,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他也不反抗,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意思是让我咬。
他的手腕修长结实,咬起来多少有点硌牙,但是我也不客气,给他咬了两个对称的牙印。
他的眸子里倒映出我一双黑溜溜的杏眼,看起来很像故作凶狠的小狗,男人喉结上下滚动,便凑过来亲我的脸,我则嫌弃他一身酒味,扑腾着不给他亲,要他起来洗漱。
等我梳妆的时候说什么他都要跟着掺和,拿起我的口脂就用中指蘸了要点在我的眉心上。
我扭着躲开:「……不好看。」
「好看,那天我就看你在眉间贴东西好看。」他伸过来手,坚持要给我点上,最后我拗不过他,被他在眉心按了一个小红点,活像一个福娃娃,我瞪他:「这样我怎么见人。」
「见什么人,见我就行了。」
我拗不过他,突然玩心大起,拿起口脂也要给他在眉心点个红点,谁知他反应快我一步,直接站起来让我够不着:「大老爷们的用胭脂像什么话?!」
「好看啊!」我追着他在屋子里打闹,「你不是说好看吗,怎么自己不点?」
「媳妇儿点了好看,我点了出去,人家不得说我疯了!」
「你还想出去见谁,见我就行了!」我学着他的腔调,跑了基本就气喘吁吁的,下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很自觉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张良毅住下步子等我追了上来,我不死心地举着右手:「过来,让我给你点上!」
「你想都不要想。」他擒住我蠢蠢欲动的右手,我便拿左手去挠他痒痒,哪里知道这个男人根本不怕痒,反过来欺负我,没两下我就扭着身子讨饶:「不闹了不闹了——」
我怕痒,他却不饶我。
……
白日宣淫。
19
后来开了春,天气越发暖和,荣平和晏知的婚期也到了,嫡公主出嫁,自然是十里红妆普天同庆,只是我这些日子总是春困,窝在家里懒洋洋的,也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
只听说荣平公主和驸马爷感情极好,常成对出入,皇上和继后也很是欣慰。
今年皇上有意举办春猎,连带着要从城南大营里选些人作为护卫,父亲看重张良毅,不少事情都交给他去办,弄得张良毅早出晚归,回回我清醒的时候都见不着人,时不时被我抱怨一句不着家。
春猎在即,城南大营选出的护卫队的领队却不慎坠马,竟是断了腿,只是名单已经报了上去,再换人选,父亲少不得要和皇上禀报一句。
皇上闻言笑道,听闻爱卿家里的两个女婿都是人中龙凤,不如接了领队的职位,也叫朕看看谢国公赏识的后生,究竟有多英勇。
众目睽睽之下,父亲也不好违抗圣命,眼下大姐夫受了父亲好几顿毒打之后也终于登得谢家门,正是需要露脸的好机会;而张良毅不日即将外调,父亲嘱咐他,莫在春猎中出了风头,低调些行事倒也无妨。
春猎前几日,张良毅就得去猎场布置防卫了,出发前他拉着我亲了又亲,看了又看,依依不舍:「等我回来。」
「好。」
「府上我留了一队亲兵,」张良毅叮嘱我,「交给勇叔了,若有什么大事,你只管和福叔、勇叔商量。」
「张勇?」门口那个爱喝酒的老亲兵?
张良毅点点头,又亲了我一口:「他虽平日最混,功夫还是在的。」
我嫌弃他糊我一脸口水,伸手推他:「知道了知道了。」
到了临别的时候,我却没忍住啰嗦几句:「父亲虽然说让你莫出风头,但是你也上些心,总归那么些达官贵人的,差事莫出了差池。」
「自然。」男人笑着抱起我转了一圈,裙摆在空中飘扬,「走了!」
我惊呼一声,随即伸手去捶他:「快走吧快走吧!」
他笑着翻身上马,跑出去好远还回头来看我。
等他跑远了看不见身影,我才面色惨白地让春枝来扶我。
「夫人,」春枝惊呼一声,「您怎么了?」
「不妨事,请大夫来。」这些日子我总觉得胃里难受,本以为是小毛病,方才被他抱起来转了一圈,这又恶心起来,只是圣命亲点的差事,他推不得,我又怕他分心,这才强忍着等到他跑远了才蜷下身子。
林嬷嬷扶我回屋躺下,小厮请的大夫也来了。
老大夫倒是擅脾胃,摸了脉,却说不是脾胃的毛病。
竟是我有喜了。
春枝送了大夫出去,林嬷嬷有喜有忧,喜的是来年张家能喜提下一代,忧的是我们不日远行,也不知道这小家伙经不经得起颠簸。
我吩咐下边人先瞒了这个消息,只等张良毅回来再说,只是这几日胃口实在是不好,什么都吃不下去,恹恹得只想躺着。
嬷嬷看了自然是心疼极了,话里话外都是抱怨张良毅,说他一把子年纪了,一点也不知道稳重,分明外调在即,这个节骨眼却叫我有了身孕。
我听着林嬷嬷的话,回想自我允了与他圆房之后,这人便是有事没事就拉着我在床上增进增进夫妻感情,每次折腾得又狠,这么两三个月下来,没有身孕才奇怪呢。
老房子着火最吓人。
只是说归说,骂归骂,谁也知道,这个孩子,本就是上天的恩赐。
张良毅的姑母赵夫人听闻我有了身孕,饭也顾不得吃,匆匆赶来张府,她原本是个极聪明又有分寸的人,虽说是长辈,对我和张良毅之间的事情却一点也不肯插手,如今听闻我有了身孕,喜得直念「阿弥陀佛」,又送了两大车的补品过来,生怕我没得吃。
第二日母亲也来了,自然是少不了些补品。春枝一边收拾一边开玩笑似的抱怨:「单是夫人库房里的补品,就够夫人吃到生三胎了。」
「生那么多做什么,」林嬷嬷呵斥春枝一句,转而叮嘱我,「小姐虽说有了身孕,补品也适量些吃,若是将来孩子太大,夫人怕不是要吃苦头。」
我知道她又想起来了皇后姑姑,伸手去拉她的手:「我都知道,嬷嬷。」我扬起笑容,「没事的。」
……
这边林嬷嬷变着花样给我做吃食,那边张良毅一去十几天,算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只是这天中午我正在吃饭,春枝进来,分明有事要报,却是犹犹豫豫:「夫人,将军他……」
「怎么了?」我手中筷子一顿,「……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我要起身,春枝连忙来扶我:「将军没事,只是,只是皇上刚刚下旨,升将军做了领军卫大将军。」
京都十六卫,非简在帝心者不可居。
这些年皇上重用以继后的哥哥辅国大将军为首的一派将领,父亲则在姑姑过世后,逐渐不得皇上重用,只被委派掌管城南大营。
张良毅毫无根基,门第零落,虽说本是做孤臣的好人选,可他摆明是我父亲一派的将领,好端端的,怎么入了皇上的青眼?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乱如麻,「父亲不是嘱咐过,叫他莫要出风头吗?」
「城郊传来的消息,说是将军护驾有功,只是其他的,回来传话的小厮也说不清楚了。」春叶担忧地看着我,「夫人您先别着急,将军最迟明早就回来了,到时候您再问问将军。」
我这口饭是吃不下去了,只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想着这事的蹊跷。
这些年皇上重用继后兄长的一派将领,如今却突然授了张良毅这么大的一个官职,说到底还是想启用我父亲一派的人马,大概意在和继后兄长抗衡。
皇上年纪大了,大皇子也长成了,他骁勇之名四海皆知,又是中宫嫡子,说句大不敬的话,若皇上驾崩,大皇子登基,是众望所归的事情。
只怕是皇上对大皇子起了疑心了。
我长叹一声,只怕我想和张良毅远走高飞,去过自己小日子的愿望是难以实现了。
入了夜张良毅还没回来,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为着这事,睡不着,许是白天睡多了,到了后半夜,我还是清醒着,好容易迷迷糊糊有了困意,床边却摸上来一个人。
他带着春日凌冽的寒气,冻得我打了个寒颤,来人停下动作:「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我嘟囔一句,被他搂进怀里:「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能熬夜。」
他小心翼翼地搂着我,带着安抚意味,又怕碰到我的肚子,我虽然还挂记着这件烦心事,见了他却仍是欢喜的,「你知道了?」
「方才进来的时候,林嬷嬷叫我不要闹你。」他的声音里也是压抑不住的欢喜,「她说你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你要当爹了。」我搂上他的脖颈,听着他的心跳加快。过了好一会儿,许是他的手暖和过来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摸上我的小腹,声音嘶哑:「我要当爹了。」
一个月的肚子自然不会显怀,只是我感受着张良毅的手掌贴在我的肚子上,一点也不敢用力,只是很期待地等着这个小生命发芽长大。
夜里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交织起伏,我已经困得意识模糊了,张良毅虚搂着我,也不敢用力,我倚在他身旁,熟悉的怀抱让我格外安心:「睡吧。」
20
第二日我醒来,他仍陪着我,一手在我腰后,一手放在我小腹上,我睡眼惺忪,含含糊糊问了一句:「你怎么没去军营?」
「皇上给了我几天假,叫我和大姐夫交接交接。」张良毅调走之后,赵小将军就补了他的空缺,父亲可丝毫不怕别人说他唯亲任用,毕竟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全靠赵小将军自己的本事。
「早起来本打算练武去,又想着你醒了怕是想问我这几日的情形,所以干脆在这里守着你。」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果然有了身孕,格外贪睡。」
我懒洋洋地伸出手,示意他拉我起床,他也纵着我,半搂半抱地扶我起来,又给我穿鞋。我洗漱梳妆,他也寸步不离地跟着,直到坐上餐桌,我二人这才说起了正事。
春猎刚开始那几日,张良毅确实按父亲所说的,乖乖做好本职工作,不敢偷懒也不打算出风头,只是那晚他巡逻时看见又有人在营地边上鬼鬼祟祟的,似乎是在打探什么,便起了疑心,要过去看看。不想那人见他过来,心虚要跑,只是没跑几步就被抓住了。
张良毅拿了人,自然要报上去,这人也不说自己在营地边上鬼鬼祟祟要做什么,只说要见皇上。皇上这晚正无事,喝了些酒,便让人带了上来,这人尚在皇帐外面候着的时候,皇上又听见外边通传,说张良毅不放心,带着人去营地边上仔细找了找,竟是发现大量炸药。
若是张良毅没留心,这些东西点着了,皇上只怕不受伤也要受惊。又或者说若是张良毅没及时上报,这人进了皇帐,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张良毅官职不够,只能在帐外候着,没多时皇上就召他进去,还称赞他心细忠勇,护驾有功。
父亲听闻这件事也吓得一身冷汗,若是皇上有个好歹,谢家怕不是要被问罪。
张良毅只当皇上盘问完了就无事了,毕竟后续的审讯工作也不是他能过问的,只是没承想第二日还白捡了个领军卫。
这一连串的事情讲完,已经快一个时辰。
「回来我就被岳丈叫去了国公府,又为着此事说了足足两个时辰。
「想我一个只会打仗的粗人,如今卷入了朝堂,」他捂住头哀叹一声,「只怕是脑袋已经别在了裤腰上。」
我好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哪里是个粗心的人,伸手戳戳他的胳膊:「走一步看一步,左右还有我陪着你呢。」
「嗯,」他又牵过我的手玩,脸上哪有半分愁容,颇看不起三品领军卫的样子,「要不是还得给媳妇儿挣个一品诰命呢,爷们才不耐烦听那群拿笔杆子的叽叽歪歪呢。」
父亲昨夜已经把朝中的利害关系给他剖解明白了,倒也不用我多说,张良毅这人书读得不多,却是个粗中有细的性子,哪怕是如今被赶鸭子上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也心中有数。
「实在不行,我就辞官回家,」他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开间打铁铺子,每天打打铁,攒点钱,给媳妇儿买花戴。」
我噗嗤一声,被他的打算笑到了,「也不是不行。」
「到时候我给你做老板娘,你打铁,我管账。」
「自然自然,银钱还是得给媳妇儿拿着。」
这么说笑一番下来,我二人心里都轻快不少,左不过是个三品官儿,又不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做就做了。
只是张良毅入了朝堂,连带着我都不得不跟着关心一下朝堂上的风向,如今继后的兄长和皇上之间关系微妙,大皇子却是屡屡被皇上呵斥,晏知成婚后也入了朝堂,他虽然官职不高,但是才思敏捷,计策多变,皇上很是赏识他这个驸马,有时也喜欢听听晏知的意见。
日子一天天过着,眼瞧着快入了秋,这一年皇上对于大皇子的要求越发严苛,对于晏知的赞誉却越来越多,晏知无疑已经成了皇上身边的宠臣。
我的肚子大了起来,偶尔夜里也会不舒服,张良毅每每替我揉腿按腰,动作越发娴熟。
这年深秋,皇上下旨关了大皇子半个月的禁闭。
理由是不爱护弟兄。
这一年大皇子屡屡受皇上打压,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皇子则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他是德妃的儿子,这些年在大皇子的光芒压盖下,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位二皇子,也已经年满十六了。
如今他显露出来,自然是也有意搏一搏储君的位置,只是皇子打架,臣子遭殃,以继后兄长为首的一派将领自然站队大皇子,二皇子便把主意打到谢张两家来。
我爹虽然是个老顽固,这个时候也滑得跟条泥鳅一样,二皇子怎么说,我爹都不上船,张良毅可没我爹这个本事,他对朝中人际关系还是一头雾水呢,怎知道被朝中同僚请去吃了杯酒,就「偶遇」了私服出宫的二皇子。
二皇子偏要借着张良毅那牵强的护驾功劳敬他酒,张良毅索性装憨到底,二皇子说什么他都干,还反过来劝二皇子酒,最后二皇子不胜酒力,张良毅赶紧尿遁。
晚上回来愁容满面,他还被我捏着鼻子灌了一碗醒酒汤。
「那陆大人本是二皇子母族表兄的连襟,」我挺着个肚子,不由得好笑,「若是仔细论起来,朝中哪家之间没有些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只是这也不妨事,你只需留神些朝中各家站在哪一队便是。」
「明日休沐,我便去向岳父大人讨教讨教。」张良毅叹了一声,「实在是难弄。」
他揽过我坐在他腿上,手又摸上我的肚子:「也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什么时候能生出来,等这孩子长大了,可别学他老子,成日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朝堂上飞。」
张良毅被迫赶鸭子上架,不仅要实时关注朝堂风向变化,晚上回来还得恶补文化课。
倒不是这人怕在朝堂上对答的时候出糗,单纯是因为这厮连前边文臣说的话都有点听不懂,每每下朝回来缠着我给他解释那群人引经据典时说的经典。
半文盲张良毅:太难了太难了太难了。
21
入冬了。
我的肚子愈发大了起来,林嬷嬷拉着我左看右看,说这一胎,像是个男孩。
正是寒冬时节,屋子里的地龙烧得热乎乎的,我坐在床边,张良毅坐在脚踏上给我揉腿,听着林嬷嬷的话,随口附和道:「男孩好啊。」
我闻言抬脚踢了他一下:「怎么就男孩好了,若是个女孩,你就不喜欢了?!」
「我没说女孩不好啊,只是男孩好养活,到了十几岁就不用操心了。」张良毅继续给我揉腿,声音却低了下去,「若是个女孩……嗯,那我就争取活长一点。」
他说得认真,却没有逗我哭的意思,只是语气故作轻松:「女孩子多娇气,我得活个一百岁,才能护住你们娘俩呢。」
「若不是个女孩,」孕中女子多感性,我带上了哭腔,「你敢早走?!」
「你要是敢早早地走了,我就带着你女儿改嫁!」我赌气地说了这么一句,张良毅闻言面色一变,一掌呼在我腿上,不疼,但是吓了我一跳,恶狠狠地说道:「你敢?!」
「你敢打我?!」我委屈地哭了出来,吓得林嬷嬷赶紧打圆场:「将军莫要惹夫人动气,夫人如今临盆在即,身上辛苦,情绪最易波动,仔细动了胎气啊。」
张良毅由坐着改为单膝跪着给我道歉,又伸手替我擦去眼泪:「我错了我错了,媳妇儿打回来吧。」他又是作揖又是道歉,我抽抽搭搭好几声,这才说道:「你站起来。
「转过去。」
他闻言背过身去,我抬起脚踹在他屁股上,他也不躲,转过身来又坐到我身旁搂着我:「别生气了媳妇儿,是我不对。」
我眼眶还是红的:「……就算不是个女孩,你也不能早走。」
「对对对,」他闻言呼了自己好几巴掌,「我胡说的,胡说的。」
我半倚在他怀里,刚刚平稳了情绪,却突然攥住了张良毅的衣袖:「我肚子疼。」
他闻言面色一变,林嬷嬷赶紧上来查看。
羊水破了。
张良毅反应过来,先是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赶紧抱起我往产房去。
男人大步流星,林嬷嬷年纪大了跟不上,又心急,在他身后一路小跑,春枝春叶本是在外间做活,闻言一左一右地搀着林嬷嬷,跟在后边进了产房。
满打满算,这个孩子也不过九个月,我冷静下来,又怕极了,林嬷嬷在床边守着我,我握着她的手:「嬷嬷。」
「老奴在这儿呢。」
「这个孩子没足月,我怕……」
「没事的小姐,没事的,只要小姐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产婆和郎中都已经就位,还有小厮去谢家通知了母亲。
张良毅因着杀过人,身上有煞气,林嬷嬷怕他影响到我,撵了他到屋外候着。方才在屋里,他也不过只穿了一件单衣,如今站在寒风中,若不是赵夫人赶来叫人给他加件衣服,只怕他能一件单衣撑到我生产完。
小厮拿了外衫给他披上,他也不管披没披紧,只倚着墙在门外守着,如一座高九尺的门神,下人们进进出出,还被他吓了一跳。
我冷静下来,慢慢地感受腹中小家伙的动作。只是头胎实在不好生产,只见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却不见这个孩子生下来。
约莫四个时辰之后,产房里终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我几乎脱力了,迷迷糊糊间要睡过去了,却看见床边闯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个男孩,你高不高兴?」我瞥了他一眼,他的手心是冰凉冰凉的,和以往的温热干燥一点也不一样。
「怎么这么凉,」我没有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在外面等着的时候,没加件衣服啊。」
他摇摇头,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了,只是很用力很用力地攥着我的手,眼眶通红。上战场的时候他没哭,受了重伤的时候他没哭,被同僚暗算的时候他没哭,嫁给他一年多我都没见过他哭,可如今他哽咽了。
他半跪在我床前,艰难发声:「……我们就生这一个吧。」
「不行。」我咧开嘴,笑了笑,声音很轻很轻,「我还得再要个女孩呢。」
「不要了。」他摇摇头,「我要是知道生孩子这么疼,这一个也不要也不是不行。」
「那不行,不要个女孩,你怎么跟我一块长命百岁。」我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还是得生个女孩。」
「没有女孩。」他的下颌贴上我的额头,声音喑哑,「没有女孩了,我陪你长命百岁。」
「那我们说好了。」我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实在是太累了,「我要睡会儿了。」
朦胧间我看见张良毅用力点了点头,似乎伴着几滴泪水从下颌落下。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
许是孕晚期实在没怎么睡个好觉,深度睡眠把我带进了梦魇中。
梦里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嫁给张良毅,宫里来了公公宣旨,说皇上封我做了淑妃,择日接我进宫。
我反抗,绝食,想去找张良毅私奔,我从国公府高高的墙头跳下,正好摔进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怀里,我满怀欣喜地想去搂他的脖子,却见他冷冷地躲开:「你是谁?」
我挣扎着睁开眼,后背满是冷汗,身边的男人正搂着我:「阿瑜,阿瑜?!」
我抬眸看向他,眼泪从眼角流下:「……我梦见你不要我了。」
他眸色深沉:「梦都是反的。
「我在这儿呢。」
我扑进他的怀里,只想被他抱抱,他揽着我的肩,对于我的梦话,一句都没有提。
梦里我喊了好多声「我不要进宫」,还一遍遍喊着「张良毅救我」。
他想着前几日二皇子给他传递的消息,搂着我的手臂暗暗收紧,终于下定了决心。
二皇子说,皇上曾在荣平与晏知的婚事定下时,对身边的公公感慨了一句:「谢家不愿意再出一位凤凰啊。」
而前几日,岭南王给皇上进贡了一批十岁上下的童女,皇上见了很高兴,只是醉后对一个长得最像元慧皇后的小女孩,失言了一句:「这孩子太小了,瞧着竟和安华当年一样。」
官逼民反。
君逼臣起。
我并不知道张良毅心里想的什么,只觉得要被他搂得喘不过来气,挣扎间林嬷嬷走了进来,见我二人这样,面色一沉:「将军好歹等夫人出了月子……」
我闻言便知道林嬷嬷误会了,还没说什么,就听见张良毅说道:「嬷嬷,我有分寸。」
我是解释不清了,嬷嬷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良毅一眼,还是出去了。
我伸手去推他,他却不肯撒手,我二人又抱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正事来:「孩子呢?」
「在隔壁。」张良毅说着,叫乳母抱了过来,小家伙虽然没足月,但是看起来还算健康,皱皱巴巴一张小脸,看起来又丑又可爱。
丑乖丑乖的。
「起名了吗?」我伸手戳戳儿子的小脸,对身边的男人问道。
「小名还没起,大名倒是想了几个。这小家伙是卫字辈的,」张良毅征求我的意见,「张卫健?张卫康?张卫平?张卫安?」
我:……
张良毅见我笑得勉强,对自己的文化水平非常有自知之明:「不如媳妇儿取吧,你读书多,取的肯定比我好听。」
我假装不知道这人为了给孩子取名,一向不信牛鬼蛇神的男人还特意去找人算了命,挑挑拣拣半天,「就叫卫平吧。」
「好啊好啊。」张良毅心满意足,「那小名媳妇儿定吧。」
「小名?」我想了想,「就叫安儿吧。」
「甚好甚好。」张良毅很给面子地鼓掌,倒是弄醒了小家伙,他哭唧几声,我抱起来,香香软软的一只小团子,拍了几下又安心睡去。
张良毅停下动作,在我身边坐下,手指轻轻拨开着襁褓的边缘,见小家伙心满意足地睡去,九尺男儿也没忍住柔和了神情。
我看看怀里的小家伙,再看看坐在身侧的男人,也倚进了他的怀里。
……
等我坐完月子,竟是快到新年了。
有一日张良毅又被二皇子手下的人请去喝酒,夜里醉醺醺地回来,恰好赶上那日我小腹胀痛,他醉了,还缠磨我:「媳妇儿,你喜不喜欢我?」
我不想理他,他却不依不饶:「媳妇儿,媳妇儿 ~」
被他闹得烦了,我转过身来,气鼓鼓地说了一句:「要是不喜欢你,谁给你生孩子?!怀孕的时候吃不好睡不好,好容易生了,还要肚子疼,肚子疼也就罢了,你日日不着家,半夜喝醉了还缠磨我!」
我委屈上头,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张良毅酒醒了大半,忙替我揉肚子:「媳妇儿,不疼,揉揉就不疼了。」
「疼。」以前手指头破个口子,都有下人争着给呼呼,如今为了他受这么大的罪,怎么能不委屈。
「媳妇儿,不哭了,赶明儿给你带些好看的衣服布料回来好不好?」
「我不要大红,也不要大绿 。」提起这件事我更委屈了,摊开跟他讲明白,「你选的颜色好老——」
「好好好,我让布庄送上门给你挑,」张良毅让我哭得头疼,「喜欢什么颜色你自己选好不好?」
我摇摇头,更是委屈:「我胖了……」
一边难受,一边又拿拳捶他:「我费那么大劲给你生个孩子,我容易吗我,你还成日不着家,就知道喝酒……」
张良毅百口莫辩,等我哭累了,这才过来哄我:「媳妇儿,我真不是为了出去喝酒才回来晚了。」
「但是有些事不能说,」他吻吻我的嘴角,「等我做完了就告诉你。」
「你是不是出去喝花酒了?」我瞪大了眼睛,「等着把人领回来再告诉我?」
「天地良心,媳妇儿,」张良毅赌咒发誓,「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女人,若有第二人,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呸呸呸!」我捂了他的嘴,也闹够了,心情低落下来,「……我只是肚子太疼了,就想闹一闹。」
「闹闹闹,」张良毅无条件顺从,「媳妇儿不高兴了就可以闹。」
「抱抱。」
我躺进他怀里:「以后少喝点。」
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以后不喝了。」
「睡吧。」男人的大手在我的背上轻拍,迷迷糊糊间我听见他说道,「我们只生安儿这一个。」
22
新年前几日,京郊暴雪,不少房屋都被压塌了,灾民流离失所,竟波及数万人口。
朝中各派为了救助雪灾一事争论不休,最后皇上钦点了大皇子负责此次雪灾救济,只是为了预防暴乱,还需派一支军队协助大皇子救灾。
皇上自然不愿意让继后兄长一派的人协助大皇子出京,朝中各方势力博弈间,晏知站了出来,他说新任领军卫张良毅,胆大心细,有勇有谋,且是战场上真刀实枪厮杀出来的将士,如果由他协助大皇子赈灾,必定事半功倍。
皇上沉吟片刻,点了张良毅领军。
消息传回张府时,我在心里把晏知问候了百八十遍。
快过年了,偏我们一家三口不能团圆。
救济灾民这件事费力又不讨好,且不说每日累死累活地维持纪律,这大灾之后,若有瘟疫才是最吓人的,如今正值冬日,天气太冷,灾民们又没有正经地方可以休息,正是肺病的好发时节。
只是骂归骂,我总不能拦着张良毅。
京郊数万人口的性命,远比我们一个小家的团圆重要。
我只能令人给张良毅备下草药、棉衣和粮食,还有一沓银票,张良毅还有心情打趣我:「我本是这趟苦差,有了媳妇儿给的银钱,可也没那么苦了。」
「少贫嘴。」我伸手捶了捶他,「一切小心,别逞能,想想安儿才几个月,什么事都别冒险。」
他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抱了抱我,又吻吻我的鬓间:「媳妇儿,等我回来。」
随即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
京郊的雪灾,处理得很是顺利。
大皇子并非草包,张良毅也是雷厉风行,施粥布衣,搭建善堂,安置流民,分发草药,不过一月,已是完成得七七八八,流民大都得了安稳,救济的队伍也快回来了。
皇上病重,一直只有继后随侍,朝堂上并不安稳。母亲来跟我说过两回,叫我等张良毅回来告诉他,莫要轻易站队,皇上虽总是病着,只怕还有得好活,如今正是猜忌心最强的时候,看着膝下的皇子们对着皇位跃跃欲试,只怕要发落。
我听了母亲的话,虽不知道张良毅已经入了二皇子麾下,心里也有数,只说请母亲放心,张良毅虽然是个粗人,倒也谨慎,轻易不会站队。
安儿逐渐会翻身了,我每日抱着他跟他说话,安儿聪明,有时还咿咿呀呀附和我几句。
冬末将过,初春将至,天气快回暖了,张良毅也能回来了。
我抱着安儿在府里转悠,小孩子的眼睛雾蒙蒙的,像两颗紫葡萄,好奇地看来看去,突然伸手朝我身后咿咿呀呀地喊了起来。
我心有灵犀地回过头去,满身寒气的男人从背后一把抱住我。
两月不见,这人黑了,也瘦了,胡子似乎许久没刮,乍一看还以为土匪进了京。
「媳妇儿。」他紧紧地搂着我,我怀里还抱着安儿,「你这人,仔细摔了孩子!」
他没皮没脸极了,就是抱着我不撒手,一边抱还一边亲:「媳妇儿想不想我啊,我可想死你了,每天晚上睡觉都做梦回来和媳妇儿睡在一块。」
「你还说呢,两个月都不知道回家看看,」我挣不开他,索性任由他抱着,「安儿都快不认识你了,你再晚点回来,你媳妇儿都要跟人跑了。」
「敢?!」他就是不撒开我,「跑了我也能追回来,反正给我做了媳妇儿,就得做一辈子媳妇儿。」
我好气又好笑,又被他抱着黏糊了好一会儿,这才撵了他去洗漱洗漱。
等剃了胡子的张良毅出来,安儿还是很给面子地没认出来他爹,被他爹抱着哇哇大哭,弄得张良毅很没面子:「臭小子,连爹都不认识了。」
安儿就是不找他抱,张良毅求救的目光瞥了过来,我不为所动:「这可是你心心念念的儿子哦,自己哄。」
「我哪心心念念个儿子,」张良毅笨拙地抱着安儿,「我只说男孩省心。」
最后还是我看不过安儿哭得太狠,抱过来哄睡了。
安儿在我怀里睡得安稳,张良毅怕我累着,又把儿子接了过去,他身形高大,抱着小小的安儿,滑稽得好笑,他浑然不觉,只紧张地盯着怀里的孩子:「可算睡了。」
「嗯,」我伸手拍着安儿,示意他放下就好,「其实安儿蛮乖的,只是你抱得太心急,吓着他了。」
「我下次注意。」哄睡了安儿,他又在身后搂住了我的腰,刚刚洗完澡的男人身上一股皂角的味道,刮去胡子的下巴贴着我的后颈吹气。
两个多月不见,自然是都想极了对方。
我转过身搂上他的脖子,随即被打横抱起。
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回了主屋
。
23
雪灾一事,并没有让大皇子受到嘉奖。
只是大皇子前去向皇上汇报时,被皇上冷冷地问了一句:「朕病了一月有余,你二弟日日来请安,晨昏定省,次次不落,你虽在外,可京郊距京中不过百里,不见你回来请安一次,可见你心里是没有朕这个父亲的。」
大皇子擅武,却不比二皇子会说话,他只知道磕头认错:「儿子只想着好生完成父皇交代的事情,却不想忘了关心父皇身体健康,是儿臣的罪过。」
正巧二皇子来了,也替大皇子说话道:「父皇息怒,大哥是领了父皇的旨意去替父皇安抚流民,虽不能像儿子这般日日来给父皇请安,可大哥也是在替父皇分忧。更何况大哥虽不在京中,可母后日日随侍父皇身边,每每去信给大哥,大哥虽不能返京,心里也必定是记挂着父皇的。
「倒是儿子无能,既不能像大哥一样在朝政之事上为父皇分忧,也不能像太医一样为父皇诊治,只能日日来给父皇问安。」
二皇子说得情真意切,可传到皇上耳朵里就变了味,大皇子领了差事在外不假,继后日日在皇上身边服侍,每每给大皇子传信是为着什么?原本皇上还为着大皇子的坦诚有所宽容,只是再一听二皇子的话,愈发觉得大皇子心里就没有他这个父皇,当即大怒道:「朕还没死,你和你母亲就这样等不及,等朕死了,这大齐,就成了你和皇后的了!」
大皇子闻言直冒冷汗,连忙跪下请罪,二皇子也是一副忧心又不敢多说的样子,和大皇子并排跪着,同样来汇报雪灾一事的张良毅压根就没看明白天家父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但是也知道皇上对大皇子很是不满,等皇上叫他上前汇报雪灾救济状况时,张良毅压根就不敢提大皇子有多么辛苦多么英勇,重点放在了受灾了多少户人家,衣粥发放多少,病死了多少人,现在的安置状况上,一一向皇上说明。
张良毅说完了就上一边候着去了,只是此次随他一块去的副官是继后兄长麾下的人啊,这人也是没脑子,一听张良毅半句好话没替大皇子说,急了,等皇上问他情况是否属实时,他替大皇子叭叭叭美言了好一顿,说什么大皇子凡事亲力亲为、鞠躬尽瘁,大皇子听了还有点小骄傲,要挺起胸膛等着皇上夸奖呢,没承想皇上又气坏了,你拿那些流民当亲爹伺候,什么都恨不得拿最好的,你爹在京里病了一月有余,你连回来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当即叫人把大皇子撵了出去,连带着那名有幸见圣颜的小副官。
继后来给大皇子求情,皇上见都没见。
张良毅回来跟我吐槽大皇子,我默默地想伸手撸一撸张大傻子,却被他捉住手:「做什么?」
「皇上不满大皇子,不是一日两日,」我收回手,慢吞吞地说道,「大皇子骁勇善战不假,于政事上却没有什么天赋,如今大齐四海升平,内外安稳,需要的不是一个将才,而是一个能治理好大齐,文武双全,海纳百川的帝王。
「小时候皇上就总是督促着大皇子读书,」我叹了口气,「可惜大皇子不明白皇上的苦心。」
「辅国大将军手握大齐近半兵权,大皇子生母又稳坐后位,若是皇上真的,」张良毅顿了顿,「只怕大皇子必能荣登大宝。」
「皇上和辅国大将军的关系,没有那么好了。」我悄悄说了一句,「今年春节,皇上赐到辅国大将军府的东西照往年少了一半。
「母亲前几日来叮嘱过我,叫张家轻易不要站队,皇上在病中,是最易猜忌的,二皇子虽然得了皇上几句嘉奖,不过是皇上为了打压大皇子,若皇上真有意立太子,大皇子还是首选。」
后面的话,是我自己加上的。
我虽和张良毅成亲不过一年多,对他的脾性还算了解,自入冬之后我就再没听他提过二皇子拉拢之事,只怕他已经站好了队。
「你放心,」他握住我的手,低声说道,「我心里有数。」
「我知道,你拿定了主意,便是轻易不肯更改的。」我叹了口气,「只是你万事小心些,毕竟,安儿还不到一岁。」
「只消再添把火,让辅国大将军倒了台,届时大皇子没了依靠。」他声音很低很低,「阿瑜,你信我。」
「……张良毅,」我的心脏抑制不住地怦怦跳,「我们的日子,已经够富贵了。」
「我不要什么泼天的富贵,」他低声说着,「我要我能光明正大地带着我的女人出门玩,我要我能让我的女人睡个安稳觉,我要我的女人什么都不必怕。」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你信我。」
我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肩头,泪水簌簌落下,泣不成声。
小时候我在宫里,是臣女,要处处礼让皇子公主,不然就是蔑视天家。
长大后我被父母接回了家里,被母亲训着成为大家闺秀,一言一行都要按照规定。
后来我婚约被毁,父亲为我选了一个大我近十岁的老男人,我抗争过,却还是妥协了。
我只是很习惯受委屈了。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把我的委屈都看在眼里,会有这么一个人,一点委屈都不愿意我受。
「……我是很委屈,是很害怕,」我趴在他的肩头,「但是我更想要你好好的,要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
「我会的。」他收紧手臂,「一定会的。」
24
入夏了。
今年夏日多暴雨,一个月里竟是有十几天有雨,北方尚且如此,南方就更不必说了。
自入夏以来,已经有三个州上报洪灾了,朝廷倒是不缺银子,只是白花花的银子分下去,就跟打了水漂一样,没有半点回响。
皇上病好了大半,便又恢复了早朝,这日早朝尚未开始,就听见外面登闻鼓被人敲响了。
咚咚咚的声音吵醒了京城大半官邸,就连张良毅都在黑夜里翻身坐起,我问他怎么了,「只怕今日有大事发生,我得赶紧上朝去了,你接着睡便是。」
我也没了睡意,熬到天亮了,这才敢着人出去打听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是今年因涝受损最严重的青郡县县令入京告御状了。
我闻言一惊,皇上大病初愈,正是整治朝廷作风的时候,这时这个县令进京,且不说是谁的手笔,只怕又要有一番动荡了。
快半夜张良毅才回来,他的指尖微凉,攥住了我的手:「阿瑜,皇上派我协同二皇子去青州查明此案,天一亮就走。」
「这么急?」我惊异道,「难不成此事还牵扯出什么大案?」
「青郡县连同周边三四个县城,一场洪灾,五万人口伤亡过半,单青郡县就没了七千妇孺,」张良毅说起来也是咬牙切齿,「青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却隐瞒不报,朝廷月前就拨了银子下去修理堤坝,如今却不知道这银子所去何向。
「大皇子力荐二皇子接了这差事,二皇子顺水推舟,要我护行。
「那傅县令本就难辞其咎,又不甘心县里白白伤亡了这么多百姓,易了容从青州跑到京城,说完事情就以死明志了。」
「不太对。」我沉吟片刻,「青郡县死亡七千人,作为县官他本就难逃一死,如今他上京来,若要说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又何必撞死在御前?倘若说他要为青郡县百姓鸣冤,这样大的事情,青州根本瞒不住,即便是没有他来,最多十日也会传入京中,只怕这人是为了抢在其他人前面,将这件事情捅出来。」
张良毅半信半疑:「阿瑜?」
「二皇子答应得这么痛快……
「若是有个贪污渎职、瞒上不报的罪名,再加上近两万人的伤亡,便是扳倒一个太子也足够了。」
「这件事,实在是凶险。」我眸子里满是担忧,却架不住张良毅笃定:「倘若皇上本就有意废了大皇子呢?」
「纵使皇上再不满大皇子,大皇子都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都是皇上心里最重要的那个孩子,尤其是大皇子在皇上心里……赤诚。
「若是这份赤诚变成了愚钝,只怕皇上会很失望吧。
「你既是跟了二皇子,也该对二皇子有所了解,纵使这两万人口的性命并非他所为,他也有冷眼旁观的过错。」
「我知道。」张良毅叹了一声,轻轻抱了抱我,「我媳妇儿若是男子,只怕也能上朝堂做个谋臣。
「只是阿瑜,我还是不愿意你想这么多,容易老。」他伸手摸摸我的脑袋,在我眉间印下一个吻,「等我回来。」
25
我没想到,他这一走,入秋了都没回来。
按照「钢铁直男」的脑回路,没事的时候给媳妇儿带个花、带个点心都是应该的,只是忙起来连信都不回,媳妇儿也是能理解的。
或者说,是不是到手的媳妇儿也不用用心追了。
我不知道他这一程凶险与否,只是断断续续收到了三四封他的书信,信里只报了平安,其余的一概不说,我瞧着这信似乎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心里了然。
直到入了秋,安儿都会爬了,他爹还是没回来。我们留守母子每日在府里吃吃喝喝学爬锻炼,日子虽然无聊,有安儿陪着,倒也还能过。
有一天秋雨连绵,半夜雷雨交加,安儿哭了,我起来哄他,心里总觉得不安,只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第二日,春枝匆匆忙忙进来:「夫人,不好了,将军被皇上派人羁押了。」
「什么?!」
「青州的种种证据都指向二皇子母族,青州刺史上折子状告李家贪吞官银,罔顾流民,二皇子中饱私囊,隐瞒不报,还说将军与二皇子暗中勾结站队,意欲夺嫡!」
我闻言眼前一黑,张良毅来信不过寥寥数语,我对青州的局势一无所知,只说备马要去国公府,随即匆匆忙忙去找父亲商量对策。
父亲正在书房与手下议事,见我赶来,不由得皱起眉:「朝政大事,你一个妇人家,掺进来做什么?!」
「父亲!」我气还没喘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女儿无意掺和朝政大事,只是想知道张良毅为何会被关押?」
「你且去陪陪你母亲,这件事你一介女流不要管了,张良毅和二皇子不日回京,届时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约莫三日过后,张良毅和二皇子就被送了回来,只是一回京就被送进了诏狱,皇上暂时没说用刑,他们倒也无事,只是诏狱关卡重重,我送不进去信,塞了银子也不好使,纵使心急也无用。
父亲只给了我一句保障,他说若真有什么大事,他必豁出去一张老脸,保下张良毅性命。
张良毅被关押进诏狱的第四日,狱中传来消息,说他起了三日高热,再烧下去,只怕要不行了。
一盒又一盒的银钱送进去,好歹能给他请个大夫,只是又过了两日,一直没有好消息传出来。
直到这日深夜,有位老嬷嬷来访。
她自称是宫里人,拿给我看的腰牌,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二皇子」。
「老奴奉命,来给夫人送些小东西。」
箱子打开,是郡主的服制和首饰。
还有二皇子亲手写的一张小纸条。
「听闻元慧皇后盛宠安华郡主,郡主自由出入宫门的腰牌,至今未曾收回。若是有郡主亲自为宣威将军求情,父皇必能网开一面。请郡主莫慌,父皇原本只是属意郡主嫁与孤为正妃。」
算无遗策二皇子。
好一个,算无遗策的二皇子。
第二日,又是雨天。
秋雨连绵,地上已经积了一层水,雨滴落下,又泛起层层涟漪。
雨大,风也大。
我换上许久未穿过的郡主服饰,满头珠翠压得我抬不起脖子,坐在梳妆镜前纠结一番,我还是去了小半首饰,只留下几样规制的首饰。
「这么冷的天,夫人要进宫去。」林嬷嬷对于我要做什么,心里清楚,只是叹了一声,「夫人一路小心。」
「我知道,嬷嬷。」我接过安儿,最后抱了好一会儿,才交给林嬷嬷,「家里就托付给嬷嬷了。」
「老奴省得。」林嬷嬷接过安儿,安儿的眸子里满是不舍,我拉着他的小手:「卫平,和娘挥手。」
他挥着小手,懵懵懂懂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心疼,我擦去眼角的泪水:「等娘回来。」
马车缓缓向皇宫驶去。张家离皇城不算近,这段路我只觉得煎熬,从宫里出来的第七年,我又要回到这四四方方的皇城里。
到了宫门口,我拿了蒙尘已久的腰牌给侍卫看,下人递过伞来,我却没有接。
只是冒着雨,进了四方城。
走过红墙黄瓦,走过狭长的宫道,走过九十九道台阶,雨丝连绵,我在勤政殿前,缓缓跪下。
皇上身边的老人董公公,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他见我跪在御前,忙下来查看,只是瞧见我的脸,也没忍住晃了晃神,「这位夫人可是安华郡主?」
「董公公,许久不见了。」
「是有七八年不见了,」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这么大的雨,郡主何必跪呢。」
他也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皇上和辅国大将军在议事,只怕是没有一个时辰说不完呢。」
「无妨,」我摇摇头,雨水打在脸上,有些模糊视线,「公公只管去忙,我在这里等便是。」
董公公拿来伞,我却伸手制止了,只是借着动作摘了一个镯子塞进他的袖子里:「公公好意,安华不敢受,夫君还是待罪之身,我跪在这里,也算替他赎罪。」
「郡主放心,」董公公顿了顿,意味深长,「老奴不过是怕您花了妆。」
约莫半个多时辰,皇上叫董公公进去伺候,听闻我跪在外面,一时没叫我进去,只是不过一刻钟,殿里走出来了一个上了年纪却依旧身材魁梧的将军,应该是辅国大将军。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走了出去,此时董公公这才搀起我,请我进去。
御案后面站了一个身着龙袍的中年男子,只是比起几年前,他苍老了不少,两鬓已经生出了白发,眼角也有了几丝褶皱。
我低下头行礼,他却一直在盯着我看。
也不是在看我,只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许久之后,我才听见他的声音:「……你和你姑姑,实在是长得太像了。」
几年过去,他身上的压迫感消失不少,也没有了和姑姑针锋相对时的锐气,「若你姑姑还活着,看见你长大了,该多高兴。」
我闻言适时地落下泪来:「若姑姑还活着,安华也好想再见见她。」
「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入宫,再一见,你都长大了,朕方才一个恍惚,还以为你姑姑回来了。」
「父亲说,安华和姑姑长得太像了,总不想安华入宫,只怕皇上睹人思人,勾出伤心事,好好的宴会,叫安华败了兴。」
御案后的皇上摇摇头:「即便是不看见你,看见像你姑姑的眼睛,嘴角,眉梢,朕都会想起你姑姑。宫中的人,个个都是玲珑心肝,再没有人,能像你姑姑一样,和朕斗嘴了。」
皇上感慨极了,转而问道:「你这丫头,久不入宫,今日又跑到外面跪着,是想给张良毅求情不成?」
我跪下,叩首:「臣妇恳请皇上饶他一命。」
「此案未结,朕暂时不会杀他。」
「皇上,诏狱湿冷,夫君他高烧不退已有四五日,若是狱中有人刻意为难、欲要他性命,只怕他撑不过这一劫啊。」
「此案未结,他也是重犯,」皇上哼了一声,「两万人口的性命,十几万两官银,此事涉及太广,朕轻易不能放他出来,你若是担心,朕便派个太医过去看看。」
我跪在皇上面前,流着泪:「皇上,张良毅一向呆笨,连书都没读全过,又哪里有什么结党营私的本事,臣妇听了只觉得荒唐,他这个人,对谁都不设防,臣妇嫁给他的第二天,他就敢把全部身家都交给臣妇,也不怕臣妇中饱私囊,臣妇接管张家十几日,就揪出来了好几个蛀虫,想来他在朝政上,也不是个聪明的,怕是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叫人算计了才是。」
「你回去吧。」皇上最后沉默着,令人带了我下去。
「臣妇,求皇上开恩——」我磕着头,像极了那年皇上杖毙了姑姑身边的老嬷嬷时,姑姑跪下来求他的样子,皇上被我刺激到了,眼睛开始不清明:「你别求朕,别求朕。」
宫人呼啦啦围了上来,说皇上又病了,我这才知道皇上已经是清醒一阵,不清醒一阵了,他看着我喊道:「谢澜,谢澜,朕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别走。」
谢澜,是姑姑的名字。
「那皇上能放了张良毅吗?」我轻声说道。
「好,好,来人,放了,放了!」皇上有些疯癫地吼着,宫人们去请了继后过来,我拿着自己的腰牌就走,在继后赶到之前,紧赶慢赶出了宫。
「去诏狱。」
黑暗的诏狱里充满了血腥味,我拿着腰牌一路往前走,时不时有狱卒来拦我,「让开!本宫是安华郡主,奉皇上口令,特赦领军卫张良毅无罪!」
我拿着腰牌一路往前,逮谁凶谁,谁也不敢怀疑我假传圣旨,我一路进到最里面的房间里,张良毅倚着墙壁坐在地上,旁边的房间里,正是二皇子。
我对二皇子轻轻做了个「成了」的口型,要狱卒打开牢门放张良毅出来,随即理直气壮地支使两个狱卒把人扶上马车。
他瘦了,也黑了,身上的血痕连片,我欲触又止,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来。
他倒下了,我不能,我得撑起来。
马车缓缓朝张家的方向走去,原本躺在榻上装死的男人突然起身搂住我,力道之大,不是我能挣脱的。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颤抖着音线,「你怎么会来诏狱里,你去宫里求皇上了?我不是让你在府里安心等着我回去吗?」
「我怕你烧死在牢里。」我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想伸手捶他,又顾忌着他的伤,收回手带着哭腔控诉,「你连烧了四五日,烧傻了怎么办?你真要我改嫁吗?」
「你别哭。」他搂着我,「宫里那么危险,你怎么敢进去,那,本就对你心怀不轨,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又让我怎么办?!」
「可我也想你好好的啊。」
「对不起,对不起……」钢铁直男不会说什么情话,只是翻来覆去地给我道歉,又死命地把我搂在怀里,生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二人头抵着头相拥而泣:「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我也只想要你好好的。」他替我擦去眼泪,「我不能让你这么冒险,哪怕是为了我也不行。
「阿瑜,不会有下次。
「绝不会。」
26
等我们回了府,明面上他又装作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样子,夜里却是悄悄离了府。
「媳妇儿,等我回来。」他说道,「这一次,你一定在府里等我回来。」
没两日青州刺史翻了口供说他是受辅国大将军威胁栽赃陷害二皇子,他说他对不起二皇子,只是一家老小都被辅国大将军拿捏在手上,他也是迫于无奈。
之前的证据居然全被推倒,这样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谎言一旦有了一个突破口就全堤崩溃,种种新证据都指向了辅国大将军。
还有他的好外甥,大皇子。
从辅国大将军府里搜出来的证据,足以让皇上对此案下定论,辅国大将军被判秋后问斩,一家妇孺全被流放边疆。
朝廷上下一片哗然,大皇子于勤政殿前长跪不起,唯有继后被皇上召见入内,帝后足足谈了三个时辰。
然后继后回了中宫,屏退左右,自缢了。
牵扯两万人口伤亡,涉及十几万两银钱的青州一案终于了结,没了舅舅和母亲的大皇子,根本不足为惧。
而二皇子,皇上说,他举报有功,特封蜀王,分他去了户部实习。
皇上的病越发严重,现在朝堂之上,几乎是由二皇子做决断,大皇子一派,屡屡受到二皇子打压,已经是穷途末路。
暗中领军护卫二皇子的张良毅一直不知道我入宫的始末,直到这件事尘埃落定,我才告诉他,二皇子派人来找过我的事情。
他气极了,第二日便上折子,自请调出京去。
二皇子自然不应,又下旨给我这个空头郡主封了豫州做封地,以示补偿。
……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姑姑难产,就是继后的手笔。
皇上忌惮辅国大将军,但是也能徐徐图之,唯独姑姑的死,让他狠下心要继后偿命。
……
后来有一日,皇上突然召我入宫,二皇子传信来,让我放心入宫,他说皇上,已经是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了。
只是张良毅还是不放心,亲自护送我入了勤政殿,自在殿外候着。
我入宫时,皇上在为姑姑画像。
「朕瞧了许久,还是觉得有些地方画得不对。」皇上难得意识清醒,只是衣袖里的手腕细得让人惊心,宽大的衣袖在他身上晃荡,他满鬓白发,执笔看着我,「一瞧见安华,这才想起来,你姑姑向来不喜欢浓妆,朕把这妆容加到你姑姑脸上,反倒失了神韵。」
晏知站在皇上身旁,沉默地为皇上磨着墨,直到皇上一幅画画完,我才告退。
晏知也跟着出来,他叫住我:「……阿瑜。」
「……」我犹豫了几息,还是叫不出那一声「晏知哥哥」。
「小晏大人。」
晏知叹了一声,笑了,我二人并排着从楼梯上往下走,今日倒是个难得的大晴天,蔚蓝的天空上只飘过几朵白云。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如果你能遇见现在的我,我们是不是有机会能在一起。」
我抬眸看了一眼身侧这个身着红衣、脚踩官靴的小晏大人,他现在是二皇子身边的得力谋臣,早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白衣飘飘、笑容温暖的少年郎了,我微微一笑:「不会。」
「可能,几年前的我,会为几年前的那个白衣少年所心动,但是应该不会喜欢上一个满肚子计谋的晏大人。」
「两年前父亲跟我说,要我尚公主,我反抗不从,可是我无权无势,甚至还要依附家里,父亲狠狠打了我一顿,我从此发誓一定要往上爬,一定要自己操控自己的人生。」
「两年前我也是在家里狠狠闹了一顿,我绝食,哭闹,甚至放言要私奔,只是父亲舍不得打我,还是告诉我为什么我一定要尽快嫁人,所以我妥协了。」我微微一笑,「只是我这样抗争,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而你这样抗争,也未必是全然为了我。
「晏知,太聪明的人,会相互吸引,但是或许并不适合相爱。」
这场事变里,唯一没有被牵扯进来的,只有荣平。
「你昨天晚上被她刺了一剑吧。」我看着晏知活动不便的左手臂,「你的武艺,纵使比不上张良毅,躲开一个闺阁女儿的剑,也是绰绰有余。
「你真的没有喜欢上她吗?」我最后冲晏知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看了看他腰间针脚粗陋的荷包,走开了。
张良毅在台阶下等着我,我扑进他怀里,「在和晏知说什么?」
「没什么,」我扬起笑脸,「我只是笑话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走吧。」张良毅看了眼站在台阶上怅然若失的晏知,牵紧了我的手,眸色暗了暗,「别让安儿等急了。」
「走吧。」
– 完 –
□ 十里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