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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我爷爷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沂河肉麋前四年。那年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饿死了不少人。
我爷爷说,其实早在一九五六年,我太爷爷就跟我爷爷说过这事儿。但我爷爷年纪幼小,不把我太爷爷说的话当回事。说起那年,我爷爷只记得一件事,就是我太爷爷的师兄弟从南方过来做客。
说起太爷爷的师兄,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太爷爷的师兄弟姓夏名鼎,据说那会儿是科学院的考古研究员,也是我国考古界的先驱。夏鼎祖上世代为商,因为生意的关系,祖上和我祖爷爷那一辈甚为交好。
夏鼎刚出生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四处求医,没人瞧的好,差点夭折。我太爷爷说,要不是咱们家治好了夏鼎的病,国家考古部门今天都不一定发展的起来。
说小狐狸仙之前,先说说夏鼎这病。
按我太爷爷的话说,这根本就不是病,是撞邪了。怎么说呢?夏鼎出生的时候是笑着的,也没掉眼泪,就是咧着嘴哈哈笑。那时候也没有妇产科医生,再穷再富就是接生婆婆。其实接生婆婆也没什么技术,靠的就是经验,那时候女人生孩子,基本上靠的就是运气。夏鼎妈妈运气很好,生了一个生来爱笑的孩子。
但是接生婆婆不干了,说这孩子生来就笑不哭,不吉利。抓过来啪啪两下,拍在屁股上,孩子笑的更厉害了。接生婆婆一看,乖乖,这是孩子是怎么了?接生婆婆觉得不对劲,还想再打一回。但孩子妈觉得无所谓,孩子爱笑不挺好的嘛,见接生婆婆还想动手,孩子妈生了气——孩子不哭你不能老打是不是?
孩子爸爸和孩子妈性格相似,心大,觉得孩子不哭也不是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事情,反正是个大胖小子,挺开心的。接生婆婆见到爹娘这样,无论好坏,那也是人家愿意,还真不能下手。
接生婆婆拿过布来,擦了擦孩子身上的血污,走了,说好了第三天再来。这里说一下,那年月,不像现在,孩子生下来就洗澡,那时候是不洗的,得到第三天才洗,这叫「洗三」。「洗三」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来讲,是个重大的仪式,也是由接生婆婆动手,一边洗一边念叨。具体念叨什么到现在也是无从考了,我猜测,应该是一些祝福孩子的话语。
孩子「洗三」的时候,家里祖辈都来,拿些贵重东西——有钱人家拿些金银首饰,穷苦一些的就扔些银元铜钱——扔到澡盆里,这里也有祝福孩子的意思。照现在的话说,得有仪式感。
夏家大家大业,「洗三」也不能含糊,首先准备的这澡盆子就挺金贵,据说是前朝宫里传出来的。大家往这澡盆子里扔的东西也不平凡,你想啊,这夏家本身就经营珠宝玉器,所以自家用的,更是一些世上罕见的物件儿。
本来这「洗三」是挺好的事儿,但让一件事儿给搅和了。什么事儿呢?孩子笑。接生婆婆一边洗一边念叨,大家伙儿往澡盆里扔了些玩意儿,一切都挺好。但这接生婆婆嘴里絮絮叨叨没完的时候,这夏家刚出生三天的二小子一个劲儿的咯咯笑起来没完。要说孩子笑,是挺喜庆的一个事儿。但这孩子的笑听起来不一样,不是正常孩子的笑,是惨笑。
照我太爷爷的话说,就像是人在刑场上被砍头之前的那种笑,说白了,就是认命等死了。可是这种笑声从一个出生三天的孩子嘴里笑出来,那就太不一般了,太渗人了。
其实当时夏鼎父母两个也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孩子生出来头两天,眼还没睁开,就是咯咯乐。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你降临人世,一切瞧着都新鲜,乐一乐是能理解的。可夏鼎这孩子不一样,一乐乐一宿。大半夜的也不睡觉,就睁着眼在那乐,咯咯咯,咯咯咯的笑。笑了两天,笑的夫妻两个有些发毛。
「洗三」进行完,一家子人听着夏鼎这孩子咯咯咯的乐,一开始都觉得有趣,还逗一逗,说这孩子挺好,以后肯定是个享福命。夫妻俩听了祝福话倒是挺开心,孩子妈妈就说这孩子生了三天,啥都没干,就剩乐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亲戚朋友一大帮,不懂这个。接生婆婆洗完孩子,收拾干净了,把孩子交到孩子妈妈手里,等众人都散了,才拉着孩子妈妈的手说:「二奶奶,本来我不该多这个嘴,但是我要是不说呢,良心上又过不去。」
孩子妈妈也是爽利人儿,一边着人给接生婆婆准备喜钱,一边应了接生婆婆的话:「婆婆,孩子都是你帮我接生的,有什么话您直说。」
接生婆婆也不隐瞒,把话说开了:「自古这孩子出生,第一件事儿就是哭,可您这个孩子没哭不说,倒是自个儿笑上了。孩子笑没有错,可是在我们这儿,自古有个老话,说是孩子要是笑个不停,可能投胎的时候没喝孟婆汤。要不,我帮您找个人看看?」
那时候夏家生意虽说做的大,但是人不迂腐,家庭教育也开明。孩子妈妈虽说是当地的人家,但也是读书识字的人儿,所以对神神鬼鬼的那套不是很信。虽说这样,但也明白人家婆婆一番好意,所以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应承,只说孩子刚三天,孩子爸爸明儿又要下店,等孩子爸爸回来再说。那接生婆婆听了人家的话,知道是被回绝了,也不言语,接了喜钱走了。
接生婆婆走了之后,一开始倒也没什么,可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家里开始怪事频发。先是屋里有响动,这响动呢,跟咱们听到的现在一样,老是有弹珠的声音。这弹珠声白天不出来,到了晚上到处啪啪响。孩子妈妈觉得奇怪,家里也没人玩弹珠啊,哪来的弹珠声呢?
随着孩子妈妈一起的婢女是通房来的,也听到了弹珠的声音,就和主母商量,要实在是不行,咱们就找人看看吧,省的心里老惦记。孩子妈妈起先不同意。后来家里老太太知道了,发了话,说鬼神这事儿,可有可无,找人看看也没什么。孩子妈妈一看老太太发话了,那得了,找个人看看也好,倒不是说什么鬼鬼神神的,这一到半夜到处都是啪啪响,害怕倒在其次,主要是影响人睡觉呐。就让下人寻摸,哪有好的看事先生,请一个来。
可是下人还没找到好看事先生,家里就出事了。第一件事,就是大半夜婢女起夜,还没点灯,就看见自家堂屋有几个孩子在那玩弹珠,一个个撅着小屁股跑来跑去还挺可爱。婢女睡的稀里糊涂的,心想这谁家的孩子到我们家来玩弹珠来了,可真讨厌。可等婢女点上灯,才看清屋子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自家二少爷蹲在当地,傻不愣登的瞅着她笑。
婢女以为看花眼了,仔细一看,自家不满周岁的二少爷光着脚站在地上对自己乐呢。婢女想起来刚才看到的几个小孩,心里觉得不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但是婢女心里想着孩子冷,硬生生把这个恐惧压回去了。婢女跑下地把二少爷搂在怀里,说:「这么冷可别冻坏了。」
谁知道二少爷说:「我这玩儿一身汗,不冷。」
婢女一听这话,差点没把孩子扔了。这不满周岁的孩子跟自己说话了,太吓人了。打那会儿起,这婢女就有些不正常了,变得痴痴呆呆的。而且不能见二少爷,见着就磕头,喊大老爷。
孩子妈妈当时没当回事,心说我对你也不错,这受什么刺激变成这样了。可人已经成这样了,也没办法,打发了不少钱让回了老家。可等这婢女回去没几天,家里的两个老妈子也疯了,也是见着二少爷就磕头,一个个口称大老爷。
孩子妈妈一瞅,这是有事儿啊,事儿还在自家孩子身上。这样一来,这鬼神之事,不信也由不得自己了。孩子妈妈心里着急,正要想办法的时候,有下人来报,看事先生找到了,在客厅等着呢。孩子妈妈一听,那就别等了,家里都乱了套了,赶紧请进来吧。
下人得嘞一声,赶紧去请看事先生。
没一会儿,下人领着看事先生到了。孩子妈妈一看,这看事先生也是个体面人——身着月白长衫,头戴瓜皮小帽,身上挎个黄布包包,很是利落洒脱,看着就像是高人。两人聊了几句,看事先生报了师承名讳,自称秦若农,人称雅田先生,山东蓬莱人。
孩子妈妈一听这字号这出身,不用说了,绝对高人。随即,就把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来二去的跟人家先生讲了。这先生一听,掐指算了算,说道:「夏夫人,我掐指一算啊,你们家这是糟了灾邪了,您赶紧把二少爷抱出来我瞧瞧。」孩子妈妈一听,将信将疑,但还是让老妈子把孩子抱了出来。
其实这先生也没有危言耸听,当时进了这院子就觉得有些邪门。时值盛夏,这院中呀,虫儿也不叫蛙也不鸣。而且,这院子边上有一片竹林,竹林中连只鸟儿都没有。
孩子一抱出来,这雅田先生哎哟一声,连说坏了。孩子妈妈问怎么回事,那雅田先生说:「你这孩子上辈子惨死,怨气太重,投胎的时候还没喝孟婆汤,所以心中记恨太深。哎呀,不好办呀。」
孩子妈妈想起来接生婆婆说的话,又联想到通房丫头和两个老妈子的情况,加上心里关切孩子,对这先生的话信了一半。虽说信了一半,但心中依然疑窦重重,对下人使了个眼色。那下人心领神会,问这先生:「照你说的这么玄乎,那要怎么办才好?」
那雅田先生思索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家这孩子是大劫难,要我救治也不难,只是需要一些难得的材料……」
当年那夏家财大气粗的很,虽然主家对那雅田先生说的疑窦各半,但转念想了一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孩子奶奶也知道了孩子的情形,便治他一治又能怎地?想到这里,孩子妈妈发话了:「什么难得的东西,只要是说得,我们家就能找得。」
那雅田先生听了主家这话,心中暗喜,便巧夺明目的开了一些东西出来,并且指定去哪家哪里购得。那夏家多年经商,什么事情没见过,知道这先生想借这事儿赚些钱花,也不说破,着人办理去了。
在办理物件期间,主家便安排这雅田先生在这大宅中住下,特地嘱咐,要好吃好喝的伺候。
这里说一句,这雅田先生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但也有借机会赚上几个的心。在雅田先生看来,这夏家二少爷确实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想到这儿,雅田先生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但,当夜就出了事儿了。
雅田先生到了晚上,在下人陪伴下,吃了一桌酒席。临到二更,醉醺醺的便要睡下,谁知道还没脱衣,耳边就听得弹珠啪啪之声。那弹珠声音啪啪作响,听着就在客房之内。而且随着那弹珠声,还有脚印噼啪跑来跑去,以及小孩子呼喝嬉笑之声。雅田先生裤子脱了一半,以为听错了,直愣着耳朵仔细去听,却什么声音都没了。
雅田先生摇摇头,以为自己喝了酒听叉了,随即脱了裤子钻了被窝。谁知道被子还没捂热,那小孩嬉闹之声再次传了过来,雅田先生半睡半醒,朦胧之中只见客房空地上,几个孩子撅个腚在玩弹珠,高兴的很。雅田先生久经江湖,也经历过不少诡异之事。此时明白,这是找小鬼上门了。
雅田先生昂扬斗志,一翻身,光着腚从被窝里爬出来了,伸手去找裤子,谁知道找来找去没找到。这雅田先生心中诧异,这裤子刚才好好放在床头,怎么这时候找不见了呢。心中想着,伸手拿火柴,次啦一声点燃油灯,这才看见裤子扔在空地中央。
雅田先生知道肯定又是小鬼作祟,心中气了个半死,大喝一声:「妖孽莫要猖狂。」光着腚下了地,从布袋里拿出太极八卦盘,啪嗒拍在地上,就要做法。谁知道法还没做,屋里油灯一晃,灭了。大风大浪见多了,雅田先生也不惊慌,嘴里也不停,念叨起阴阳咒来。后来我听小叔说过,这阴阳咒是极厉害的法咒,降妖除魔效果一流。
可这雅田先生咒还没念完,就觉得腚后一阵风,被人一脚踢到了命根子。这念咒的一瞬间一定要聚精会神,就像我替我小叔画符一样,一道符画下来,一口气不能破,气破了符咒就没用了。念咒也是这个道理。
雅田先生一道咒语没念完,被人一脚踢了蛋蛋,打断了符咒。符咒打断倒是事小,那一脚力道不轻,疼得雅田先生差点没背过气去,两手也摁不住八卦盘了,哀嚎一声捂着裆下就倒在了地上。
就这一声,把整个宅子都惊动了。下人来看,只见雅田先生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极不雅观的躺在地上呻吟。而自家不满周岁的二少爷,蹲坐在旁边,一脸笑意。
这一夜,可不消停,首先是两个老妈子,再然后是孩子爹妈,还有老太太,都出来了。一大家子都知道自家这孩子出了大毛病,商议着何从何从。孩子爸妈倒是还好,孩子叔伯婶娘,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孩子不吉利,得赶紧处理。那雅田先生下身包着纱布哀嚎:「我有一个师兄,是道法高强……」
第二天,雅田先生的师兄就被夏家人用小汽车接来了。雅田先生的师兄卖相更好,仙风道骨,衣袂飘飘,手上搭着浮尘,身后两个眉清目秀的小童。那气场,就差四个仙女跟在前后撒花瓣了。
雅田先生师兄都不用自报家门,小童就报了:「山东蓬莱仙岛,吾了仙师……」
吾了仙师查看了师弟的伤势之后,叹了口气说,师弟自求多福吧。说完这话,传来了雅田先生惨绝人寰的惨叫。
吾了仙师功力更胜一筹,着夏家买了普通的香烛值钱,写了十几道符,在明月之下披头散发开了坛。那吾了仙师的法坛并不复杂,只要求把二少爷放在他画的大八卦中间。孩子爹妈看自家孩子被当作妖怪,心中滋味自不必说,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可再看二少爷的模样,不到一岁的孩子,嘴里吃个手指头,白白胖胖的,一脸嬉笑,丝毫不把这事儿当回事。
转眼到了子时,吾了仙师浮尘桃木剑一舞,一片黑云遮住了当空皓月。月亮转眼不见,无名的来了一阵风,那吾了仙师手中铜铃叮当一响,就听晴天一声霹雳,一道电火光从天而降,打在孩子身周。孩子妈妈一把抱住孩子爸爸,哇的一声哭了。孩子爸爸也紧张坏了,可接下来的一幕,颠覆了大伙的想象。
转瞬之间,乌云散尽,皓月当空,吾了仙师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而孩子呢,也够呛,身上火烧火燎,脑瓜子上冒着烟。这结局,平手哇。
孩子妈妈看到自家孩子这副模样直接受不了了,把孩子抱在怀里只喊心肝宝贝。孩子爸爸看了也是难受的不得了,着老婆把孩子抱回去。可家里族亲不依,一个个七嘴八舌,都说这孩子是祸害,非要除了不可。孩子爸爸发了怒,差点和家里翻了脸。这时候家里大伯提了个醒:「要实在不行,就去徐州走一趟,到老沈家看看……」
大伯这个醒提的好,可孩子爸爸心里着急,并没有立即到我家来,而是在当地求了不少大夫,也找了不少看事的,没奏效不说,还带着祸害了不少江湖人士。最后实在是没了办法,而且这孩子估计是斗法斗的,奶也不喝了饭也不吃了,面黄肌瘦,眼看不行了,这才轻车快马,一溜烟跑到我家来了。
我祖爷爷神手,掰开孩子的眼睛看了看,又把把脉,跟老夏家说:「这孩子得留我这两年。」老夏家也利落,说:「行,别说两年,三年也行。」自此,夏鼎这孩子就留我家来了,那时候,我太爷爷还没出生呢。夏鼎在我家养了两年多,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等夏家人来接,和普通小孩没什么两样,就是脸上的笑少了点。
夏家人问我祖爷爷,这孩子用什么法子治好的?我祖爷爷说,这怎么能跟你们说呢,反正这孩子是好了,不过我得说一句,以后啊,孩子这辈子就刨坑了。夏父走南闯北,知道我祖爷爷嘴里刨坑的是盗墓的意思,听了我祖爷爷的话还生了气。
我祖爷爷还安慰他,但人家也是大商大贾之家,虽说这孩子不是长子,但也拿做掌中宝。如今你沈炮虽说对我家孩子有救命的恩德,但是你说我家孩子是个刨坑的,那也不行。
夏家人带着二小子回了家,凭着一颗破釜沉舟之心,也得让二小子学贯东西,好堵我祖爷爷沈炮的那张小嘴。夏鼎这孩子回到夏家,夏家人才知道这小子绝顶聪明,还有念书瘾,说考第一绝不考第二。高中毕业,劲儿都没使,同时被南京中央大学和北平燕京大学录取。二小子不骄不躁,取道北上,舍了南京中央大学,去读了燕京大学的社会学。
二小子去北平上学的时候,老夏家专门领着二小子到我祖爷爷家里拜访。我祖爷爷上下大量一番,告诉老朋友,你这孩子不错,再过五年,让他来找我学点本事。老夏家一听,又是吹胡子瞪眼,给我祖爷爷作了一个揖,表面上客客气气,走的时候也挺不客气。不过让老夏家始料未及的是,二小子虽然聪明好学,但心思似乎不是那么稳当。燕京大学社会学读的好好的,第二年却放弃了学业,到清华大学去学历史了。
待到学业有成,夏家小子去河南参加了一次考古发掘,遇到了不少问题,跟自家老爷子一交待,直接拜到我祖爷爷门下,又在我家呆了两年多,学了不少本事。老夏家一见这阵势,这才明白,人家沈炮当年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都给这二小子算好了。但夏家老爷子不甘心,问我祖爷爷,我家二小子这命运以后就交待在这土堆里了吗?
我祖爷爷说,土堆里有什么不好,有大学问呐。
夏家老爷子惆怅的不行,我这一世经商,以后这偌大的家业,给谁呀?
我祖爷爷宽慰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以后呀,你们家还得这二小子提点,要不然,早晚得完蛋。
老夏家信服了我祖爷爷,死心塌地任由二小子由着我祖爷爷造。
我太爷爷比二小子小了六七岁,从小在我祖爷爷身边长大,本领自然比夏鼎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虽说嘴上称呼夏鼎师兄,可心里不服。不过好在夏鼎是个闷叱性子,也不跟我太爷爷争持,遇到什么事儿还向我太爷爷请教,所以很得我太爷爷好感。和另外那些不着四六的师兄弟相比,这个夏鼎很是个不错的小子。
再说我太爷爷,含着金汤勺出生一点都不为过,到他那代,还是见识了我家的种种繁华。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白马轻裘,美女娈童,弓箭枪弹海东青,还有一个说英语的管家。
可是我这太爷爷生性慵懒,吃喝嫖赌福寿膏样样不会,就喜欢家里存放的乱七八糟的奇书巧技。二十多岁,就把什么堪舆八卦阴阳术学了个遍,还到处寻访名山大师切磋技艺。
当时恰逢乱世,到处都在打仗,我太爷爷所学的竟无用武之地。游山玩水十多年,一朝回家,这才发现偌大的家世竟然如山崩水泄无处寻了,那一种感觉,作为小辈无法身临其境。但那之后,我太爷爷就认了命,丢了罗盘符剑,认认真真刨起了地。我出生的时候,太爷爷还健在,下巴上留着长胡子,喜欢抽旱烟,腰上系着一块绿色的古玉。喜欢拿炭笔写个字,然后问我这是什么字。
太爷爷晚年住的地方远离人迹,是在沂河岸边的一间茅草屋,唯有一床一几。门前养着一条狗几只鸡。我爷爷告诉我,我太爷爷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还会说德语。只是这一切,在工农为主的社会体系里,都成了大逆不道。在那个混乱的年代,父子两人都属于黑五类,常常被游街批斗。
夏鼎和我太爷爷的命运截然不同,跟着我祖爷爷学了两年本事,又到了英国伦敦大学留学,还获埃及考古学博士学位。在埃及开罗博物馆从事了两年研究工作之后,回到国内,先是在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任专门委员,后来又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任研究员。建国后,夏鼎又进了考古研究所工作,成了一个踏实刨坑的研究员。
在那个年代,夏鼎的命运和我太爷爷相比,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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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太奶奶病逝,我爷爷年纪尚幼,我太爷爷正处于人生最低迷的阶段。
我爷爷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夏鼎来看望太爷爷,带了三斤蜜枣五斤花生。那时候虽然能填饱肚子,但是这些东西对于我爷爷来说,也是稀罕物。那天我爷爷花生吃多了,蹿了一夜稀,墙都喷花了。
夏鼎来找我太爷爷主要是有两件事儿。第一件事就是在湖南那边发现了一座古墓,但里面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希望我太爷爷能去帮他断断。第二件事儿就是找个人,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爷爷记不清楚了。
我太爷爷因为我太奶奶刚去世,加上我爷爷年纪幼小,给推辞了。关于夏鼎要找的人,我太爷爷倒是给提了一条信息。
聊完这些,两个人又扯了一些闲篇,都是追忆似水年华,回想年轻那时候生活是多么的糜烂美好。说到吃喝玩乐,听的我爷爷那叫一个叹为观止。聊得后来,我太爷爷问夏鼎:「你那个墓里边都出来啥了?」
夏鼎说了好多东西,我爷爷就记得一条——棺材里一个几千年都不腐烂的女僵尸。还说那个僵尸刚出来的时候尸体枯瘪,可是吃了几个人后,浑身的肌肉皮肤就跟气球一般,全都水润了起来。
我太爷爷一听,啪唧一拍大腿,说:「完喽,这天下要大旱了。」
夏鼎不明就里,我太爷爷给他解释:「你出土的那个僵尸,可不就是旱魃嘛?」
虽然夏鼎出土过不少大墓,见识了不少怪事,但真听说旱魃这种东西,也是将信将疑。他理解不了,自然灾害如何是一个死了几千年的僵尸决定的。但是不理解归不理解,他也没有跟我太爷爷就这个事儿论道论道。因为他知道,在某些事上,他比我太爷爷差了不是一点半星。像这种事儿也不能上报,尤其在那个年代,真要上报,他的下场可能比我太爷爷还要惨。
夏鼎走之前,把身上的粮票和钱都留了下来,我爷爷也不推辞,那时候,爷俩都快吃树皮了,还在乎什么面子。不过也幸好夏鼎留下的粮票,才让我太爷爷和我爷爷度过了那三年最艰难的时期。这话说出来可能让大家误解,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我太爷爷用钱买了一艘小船,日夜带着我爷爷在沂河中打渔捞虾,才不至于饿死。
而且那些年,沂河水野性大,一发大水,从上游淌下来几条猪羊也是常有的事。要是运气好,还能抓条两米多长的大鲤鱼。那么大的鲤鱼抓起来要费一番大功夫,搞不好,连船都能给你掀翻。
但真正的让我太爷爷和我爷爷度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仅仅靠这些鱼虾是不够的。因为到了冬天,河水封冻,什么都打捞不上来。而且,又加上干旱,河水几乎断流。真正让我爷爷度过这三年自然灾害的,是一座小土庙。
要说仙家,我们这里也供奉了许多,但多是狐黄二仙,像白柳灰倒没有多少。也有那些什么狐仙黄仙上身的例子。我长到十二三岁,知道村西头有一家老天爷,也会给人家瞧个病救个灾什么的。我去看过一会,那老天爷是个四十多妇女,一发狠就口吐白沫,白沫吐完了就找人要烟吸。一根烟还不行,必须是好多根。
这么多烟捆成一团,点起来,使劲儿吸两口都冒火了。偏偏老天爷吸的凶狠,吸到嘴里吞下去,那表情特别的迷醉。吸完烟,才给人瞧病。
那时候我太爷爷还健在,他告诉我,这个老天爷就是个黄皮子染了烟瘾,该走也不愿意走,就留在这儿了。下回想走,还得等上百十来年。
其实在我们那儿,不光有狐仙黄仙,还有猫妖嫁人。
猫妖嫁人是真事儿,她嫁过来的时候我还随着爷爷去喝喜酒。那猫妖敬酒我见过,身段婀娜多姿,容貌也美丽的没边,就是手上脖子上毛发挺旺。那猫妖嫁人后还生了两个闺女,个个美艳动人,小闺女和我还是同学。读到初中,她们家就搬到县城去了。我太爷爷说,那猫是报恩来的,在世间呆了一甲子,好不容易修成个人样。后来我上了大学,又遇到了那个小闺女,模样越发美丽,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演员了。
在我们那里,要说最灵验的,还是狐仙。旧社会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狐仙的牌位。不光有狐仙的牌位,还给狐仙建土庙。不过到了一九六六年破四旧的时候,甭管大庙小庙,通通都被砸了,现在说来还挺可惜的。不过砸庙的那些人,都没有得到什么好下场,说起来也诡异的很。
那年我太爷爷的师兄弟走后,我太爷爷就开始琢磨着怎么屯粮。那时候我爷爷还年轻,正处于青春期呢,和我太爷爷的关系也是势同水火,所以让他相信我太爷爷说的什么旱魃一出赤地千里这种话,还不如杀了他。不过好在那时候我爷爷贪吃,跟我太爷爷见天琢磨吃什么或者怎么吃。虽说那时候有了一条小船,但是天天吃鱼,也受不了。
爷俩有时候推着鱼到夜猫子市上换些粮食蔬菜日用品,收获多了,也换些好吃的好玩的。说说夜猫子市,因为那时候不让老百姓做买卖,老百姓都偷偷摸摸做,夜猫子市就是在这种条件下形成的。一般来讲,都是夜里一两点开市,早上七八点就收了。和北京的鬼市差不多。夜猫子市现在还在,开市的时间依旧是夜里,只不过时间已经延续到了中午。
说起这个狐仙,就是爷俩在集市上遇见的。
3
按照我爷爷的话说,因为那时候那个夜猫子市,都是在半夜开市,谁知道来跟你买东西的是不是人。
当时的集市,不像现在,到处都是路灯,照的哪儿都灯火辉煌。那会儿照明,最多是在平板车前吊一盏马灯,为了省油,灯光还不舍得调太亮。我爷爷年轻眼神儿好,经常瞧见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问他都是什么东西,他敲着烟锅笑着说:「反正不是人。」
小狐仙是买鱼的常客,但因为手头拮据,买的都是小鱼。
我问过爷爷,怎么知道那个是狐仙的。
爷爷说,哪有人身后拖个大长尾巴的?
其实当时那个狐仙还算不上是仙,模样也是个小孩儿的模样,个头也不高,也就到大人腰部。那个小狐仙脑袋上总是包着一块花头巾,走路驼着背,一步三晃,慢悠悠的。
爷爷说,那是小孩装老人呢。
我问他狐仙为啥要装老人。
爷爷说,他怕人知道他是小孩,欺负他。
我太爷爷和我爷爷从一九五六年卖鱼,一直卖到五八年,那个小狐仙买鱼就一直买到五七年的冬天。到了那年冬天,虽然小狐仙还来,但是不买鱼了,就是远远的站着看。
看了几回,我爷爷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他喊过来问,那个小狐仙站在我爷爷跟前低着头也不说话。我爷爷跟我说,那是小狐仙死要面子,不愿意说家里变穷了。
那个年代,不光是人,什么都穷。我太爷爷也不跟小狐仙为难,卖到后来,剩的小鱼小虾用树枝穿成串,都送给小狐仙了。
其实到那个时候,我太爷爷屯粮也屯了不少了,都在里屋棺材里藏着。其实说是粮食也不准确,都是粗粮,什么高粱小米红薯干。满满的屯了一棺材。我爷爷见着一棺材粮食,心满志得,觉得一个公社都没他们家富有,慢慢就有些懈怠,不愿意跟我太爷爷下河打渔了。
你想,打渔都不想去了,更不要说起早贪黑去赶夜猫子集。那时候我太爷爷也不愿意说我爷爷,我爷爷不去打渔,我太爷爷就自己去,风雨无阻。打渔回来,有收成也不卖,就用盐腌了,放在窗下风干。
不过自从腌鱼干开始,院子就总发生一些怪事,不是鸡少两只,就是窗台下的鱼干少两条。刚开始爷俩没怎么在意,天长日久可就瞧出端倪来了。这是有贼惦记上了。
爷俩日守夜守,终于把小偷抓住了,你猜怎么着,竟然是夜猫子集市上的那个小狐仙。大亮月儿下面,小狐仙低着头哭,那个委屈劲儿哦。
我爷爷年轻气盛,拿着木棍绕着小狐仙走,一边走一边奚落小狐仙,我还送你鱼吃,可没成想你是个小偷。我爷爷这么骂他,小狐仙也不辩解,哭的更伤心了。
我太爷爷倒是没有为难小狐仙,喝斥了我爷爷几句,我爷爷消停了。我太爷爷又安慰了小狐仙一会儿,小狐仙停止了哭泣,这才说明原委。原来,小狐仙是村庄北头下面的那个狐仙庙的,现在大家伙都信仰共产主义,没人去给小狐仙供奉香火了。
那个庙里并不是只住着小狐仙一个狐狸,还有小狐仙的奶奶,祖孙俩相依为命。本来狐仙奶奶平常还能给人帮帮工挣点工分,可现在狐仙奶奶病了,祖孙没了收入就没钱买鱼了。
我爷爷问他,你为啥不买别的,一定要买鱼呢?小狐仙说,因为鱼是最便宜的。确实,满市场,找不出来比我太爷爷卖鱼便宜的。本来没钱买鱼我太爷爷还送几条鱼给他,可当我太爷爷不来集市,连条鱼都没人送,所以只能来偷。
小狐仙说完这话,我爷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合着,我们送你鱼你就用偷来报答我们。」小狐仙听我爷爷这么说,腮帮子一鼓一鼓差点又要哭了。我太爷爷连忙说好话,从屋檐下又摘下来几条鱼干塞在小狐仙怀里,这才把那个小家伙哄好。
小狐仙不哭了,我太爷爷说,以后你就不要来了,我每天打渔回来,就给你们家供奉供奉。我太爷爷说话算话,每天打渔回来,都会绕道到村北的狐仙庙,捡一条大鱼供奉了再回家。除了刮风下雨河水冰封,我太爷爷没少过一天。
便是河水冰封的日子,那屋檐下晾晒的鱼干,也会准备几条带过去。我爷爷常常训斥我太爷爷,人都吃不饱,你还救济个畜生。我太爷爷不置可否,也不搭理我爷爷。有时候说急了,也回两句嘴,骂我爷爷也是个畜生。我爷爷也不敢还口,他打不过他爸爸。
不过有一件事是真的,以前打渔,收成是时好时坏,可自打供奉小狐仙之后,收成是一日好似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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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八大提了口号,要使中国在十五年或更短的时间内,超英赶美。领导人号召大家,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发扬敢想敢说敢干的精神。
会后,全国各条战线掀起了「大跃进」的高潮,浮夸风开始。我们那个地方也不例外,割了麦子,这个大队说是小麦亩产一千斤,另一个大队不甘落后,说是自家小麦亩产三千斤。过了没几天,另一个公社说他们那里的水稻亩产一万斤。大队的大喇叭,每天说的都是这些,哪儿哪儿又创了什么记录,亩产达到了多少。
我爷爷少不更事,跟着起哄,说产这么多粮食真不简单,马上就要实现共产主义了。我太爷爷喝斥他,你个地主羔子跟人家起什么哄。
别看我太爷爷出身纨绔,但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见识广阔。
那年下半年,全民公社大锅饭。我太爷爷带着我爷爷跟着吃了几回,但因为出身问题,在食堂不受人待见,就不去了。依旧打渔屯粮,屯的粮食棺材盛不下,还挖了个地窖,都藏在地窖里面。
可惜我爷爷觉得现在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大家吃大锅饭都不花钱了,你屯粮食还有什么意思。加上年轻气盛,嘴上还没个把门的,就把屯粮这事儿透露出去了。
生产队当天就来人了,带着牛马车好几辆,直接把爷俩家里的粮食清空了,顺带着把腌鱼也都带走了。队长是本家,也姓沈,叫沈建勇。沈建勇拿着腌鱼放在鼻子下闻闻说,没想到你这个地主走资派腌鱼腌的还挺好。
我太爷爷蹲在地上默不作声,我爷爷倒好,推推他爸爸:「你垂头丧气干个什么劲儿,现在粮食这么多,咱们吃大锅饭不就行了嘛?」
沈建勇跟着说:「就是,也没有政策说地主不能吃大锅饭啊。打今天起,你们爷俩见天来,没有工分,一天三顿饭管够。」话说完,套上车,粮食和小木船都给拉生产队去了。
我太爷爷没有办法,只好跟在我爷爷后面臊眉耷眼的在生产队吃起了大锅饭。可大锅饭没吃几天,饭菜是越来越稀薄,煎饼馒头颜色也是越来越黑,咬到嘴里发柴不说,吃到肚子里也不顶饿。吃进去倒是方便,可是拉出来可就难了。
爷俩在树林里一蹲就是大半天,我爷爷心中困惑,问我太爷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吃的容易拉的难呢?我太爷爷一脸肃穆,蹲的一本正经,也不理他,连连运气嘿了几声,叹口气,还是没拉出来。
后来我爷爷告诉我,那一年开始,全国到处干旱。当时都吹牛,说亩产几千斤几万斤。这粮食都缴公粮了,村里就是剩还能剩多少啊,更何况大锅饭一开,谁都不愿意干活,更没粮食吃了。没粮食了,那锅里都是啥?树叶稻草棒子面,这就不错了,能拉出来的就是不错的了。
其实,那年这种情况都属于好的了,到了第二年开春,那锅里,连个粮食子都看不见,个个饿的发慌,风太大人都能吹倒。我爷爷跟我太爷爷捋榆钱逮家雀,好歹也应付了小半年。天暖和的时候,爷俩光腚下河捡蚌抓虾捉泥鳅,好歹没饿死。
没饿死是没饿死,但也吃不饱。因为大家都没什么吃的,全都跟在爷俩后面下了河,大人小孩乌央乌央的,加之干旱,干涸的河床下面,几乎被掘地三尺。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整个河床散发着淤泥的恶臭,我太爷爷躺在破茅草房里打蚊子,一边打一边往嘴里放。
我太爷爷想骂我爷爷两句,都提不起来那个劲儿。
大锅饭?大锅饭倒还是每天煮,但那里面是不是人吃的东西就说不好了。村里多少人得了水肿,又有多少人饿死,就更不得而知了。
那时候怎么说呢,春天还好,草芽树叶都是吃食,老鼠蛇猫狗几乎都吃绝了。吃到后来,连树皮都揭下来吃了。我爷爷说,那人看人,眼睛都冒绿光。我问为啥,我爷爷说,那是知道了人肉的滋味了。后来上学,看到鲁迅先生《狂人日记》写的:「……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和爷爷说起来这个,爷爷说,那个是比喻,不算是真的吃人。
那两年,总有人饿死,起初都是埋了。到后来,实在饿的顶不住,也有人偷偷摸摸挖出尸体来吃。到六零年,吃人就变得明目张胆。我爷爷去村子找小伙伴玩,开门看见他们家锅里煮着一条人腿。后来公安局也来人了,但事情也只是不了了之。
我问我爷爷吃过人肉没有。我爷爷摇摇头说,你太爷爷不许。其实到了五九年秋天,爷俩就已经没什么东西吃了。究竟为什么没饿死,那多亏了小狐仙。
五九年立秋,天气还热乎乎的,蝉也没了,都没打下来吃了。爷俩在干涸的河床里扒拉吃的,可河床的淤泥被翻了十几遍,就连最小的泥鳅都没了。忙活一天,到了下午,爷俩才从泥窟窿里扒出来一条黄鳝。那条黄鳝足有小孩手臂粗细,在爷俩的手里奋力的挣扎,那劲儿特别足。爷俩饿的身上没力气,差点让黄鳝跑掉。
亏了我太爷爷有法子,张嘴咬在黄鳝身上,喝了两口泥腥味的鲜血,这才摁住。爷俩揪着黄鳝上了岸,生火烤了,饱餐一顿。那顿黄鳝吃完,爷俩再次陷入到了饥荒之中,这一回,爷俩三天翻遍的整个泥潭,除了几把田螺,一无所获。
三天里,爷俩嗑了几颗水螺,喝了一肚子凉水,再没吃什么。照我爷爷话说,当时要是地上有草,都能啃两口,可惜当时干旱,地上连草都不长几根。
一晃到了晚上,爷俩躺在地上看着星空。我爷爷告诉我太爷爷,那漫天的星星真像烧饼上的芝麻呀。我太爷爷头都不想点,看着金黄的月亮说,那就像一个被咬了一口的冠生园绿豆糕。我太爷爷说完这个,爷俩肚子一起响起了咕噜声。
就在爷俩软绵绵的望着星空瞎想的时候,就听院中啪唧一声,好像落进来什么东西。我太爷爷差遣我爷爷去看,小孩饿的前肚贴后背,不愿意动弹。不得已,我太爷爷支撑着爬起来,借着月亮光一瞅,嗝的一声,笑过去了。
大半夜的,我爷爷听他爹倒地,喊了几声没答应,起来去看,才知道他爹背过气去。趴在那里又锤又打,这才不至于自己当了孤儿。我太爷爷吐出一口浓痰,翻了个白眼,翻身爬起来说道:「憋死老子了。」说完这话,指着院中掉落的事物,对我爷爷说,「瞅瞅那是啥。」
我爷爷这才看清楚,落在自家院子的,是一口袋地瓜干。这里科普一下,别看现在亩产上千斤,那是因为有了化肥。化肥普及之前,一亩地产个三两百斤粮食,那属于大丰收了。所以原来旧社会的主粮不是大米小麦,而是高粱小米地瓜。我们那个地界,一家子磨糊糊烙煎饼,不是五谷杂粮煎饼,也不是小麦煎饼,而是粗粮煎饼。
粗粮煎饼就是半盆磨碎的地瓜干半盆小麦混杂在一起烙的。所以五六十年代,存上半缸地瓜干,俨然是小康人家的生活水平了。但是地瓜干不能单独吃,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也便秘。
这不,我太爷爷和我爷爷饿的不行,吃多了地瓜干,便秘了。爷俩蹲在野地里一边使劲儿一边猜测,这地瓜干是谁给的。我爷爷猜测,肯定是杨四给的。我爷爷说这个不是没道理,因为我太爷爷救过杨四爷爷的命。我太爷爷摇摇头给否定了,因为我爷爷去杨四家玩看见锅里煮人腿了。你说这家里都煮上人腿了,能放着粮食不吃给别人?
我爷爷又说,是不是建新家?建新她爹姓柳,是个外户子。当年讨饭要到村里,就当了我们家的长工,后来我祖爷爷给做主娶了个亲,两口子生了个孩子,就是建新。建新是个女的,浓眉大眼蒜头鼻子黑脸蛋,一个村的人谁都不鸟,就一门心思喜欢我太爷爷。后来我太爷爷娶了我太奶奶,想不开,还跳过河。后来我太奶奶去世,建新敲锣打鼓高兴坏了,把我太爷爷气的。
我太爷爷说不能,你建新姑心糙,家里有粮都不一定能想起来给咱们。我爷爷说,可是,村里除了这两家,没人会给咱们送粮食。我太爷爷点点头说,就别琢磨了,快拉吧,拉完了,咱们去地里刨点野菜,配着吃。
我爷爷又想起来是不是小狐仙送来的,但转念一想,没有他们爷俩的救济,说不定那个傻狐仙早就饿死了,送他们粮食?还是算了吧。爷俩一泡屎拉到天亮,这才知道,村里已经有人开始吃观音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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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俩唏嘘之余,也只是感叹一下,毕竟那个时期,爷俩都快活不下来了,哪有心思顾及别人。不过,自打那天晚上开始,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小布袋粮食扔到院子里。爷俩不是不想出去瞧瞧,可是那会儿,夜里黑得很,也没个路灯,根本瞅不见。
瞅不见归瞅不见,不耽误爷俩吃饭。我爷爷跟我说,那两年,村里几乎见不到身上有几两肉的人,那大姑娘小媳妇因为一碗饭俩馒头,啥都不管了。莫言的《丰乳肥臀》里就写过,他三姐一边吃馒头一边被弄。我爷爷淳朴,没敢往那方面想过。
其实就算是我爷爷往那方面想了也没用,我太爷爷也不许。我太爷爷不光不许我爷爷瞎搞,更不许我爷爷接济别人。我爷爷为此还和我太爷爷生了气,问我太爷爷,你连个畜生都能接济接济,为啥眼睁睁看人饿死都不愿意管?
我太爷爷抽了口旱烟,这人呐,比畜生坏。我爷爷还想反驳,被我太爷爷一巴掌搧倒:「我那一棺材粮食你这么快就忘了?」我爷爷这才不敢吱声。
不过,当时我太爷爷和我爷爷两个吃饱喝足,身体健康的不像话,和生产队一脸菜色的人不一样,也让队长怀疑上了。沈建勇带着人又来了一趟,屋里屋外翻了好几遍,除了几个破口袋,什么都没翻出来。气的沈建勇一脚篱笆门踹翻了,还说要游我太爷爷和我爷爷的街。当时我太爷爷一点没怕,大家都饿成这副德行,哪有心情搞游街嘛。
果然,如果太爷爷所料,游街这事儿,没人搞。
不过到这时候了,爷俩也寻思,这粮食来源得保住。不过难题来了,这粮食都不知道谁送的,怎么保。爷俩决定蹲守,可是蹲守了好几个晚上,爷俩困得跟什么似的,愣是没蹲守出来。
不过到了这年冬天,爷俩知道了答案。因为这年冬天来得早,还下了场雪。一场雪过后,爷俩顺着小脚印找到了狐仙庙。要说狐仙庙也不远,就在爷俩住的地方往北的一片树林。当初一群城里的知青下乡,为了饮牛,还专门在树林边挖了一个池塘。狐仙庙就在池塘边上。
不过因为池塘芦苇深密,小小的狐仙庙并不为人所见。
我太爷爷拉着我爷爷,在大雪纷飞中,来到了狐仙庙。可那狐仙庙多年失修,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屋顶也漏了,围墙也塌了,里面泥塑的狐狸像也残了,就连木头门都不知道被谁撬走了。我太爷爷蹲在门口,伸头往里瞅,瞅了一圈,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明明脚印就到狐仙庙里面的,还是两条,一来一去。我爷爷也跟着瞅,也是什么都没瞅见。可是我爷爷是个愣头青,张嘴就喊:「小狐狸。」就那两嗓子,把我太爷爷吓了一跳。赶紧捂住我爷爷的嘴,这两嗓子,狐狸没喊出来,人都被你叫过来了。不过好歹我爷爷这两嗓子也真有用,小狐狸在狐仙庙里伸出毛茸茸的小脑袋,看清楚是这爷俩,出溜一下,躲进庙里去了。
我太爷爷看的好笑,就蹲着说明了来意:「我爷俩今天是感谢你来的,你不要害怕。」我太爷爷话刚说完,庙里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哎呀,这也没什么好感谢的。前些年多亏了你们爷俩照顾,现在我们情况好了,理应报答。」
那次拜访了狐仙庙之后,我太爷爷很高兴,此后还专门在夜里带着我爷爷又去了几趟,专门把小庙给修葺了一番。我爷爷说,修小庙的时候,小狐仙还出来帮忙来着。
我问爷爷小狐仙长啥样啊。我爷爷说长得跟我差不多高,就是多了一条大尾巴。我说张一条大尾巴多丑啊。当时我爷爷给我来了一下子,让我不要瞎说,我爷爷告诉我,那个小狐仙还救过他的命呢。
说到小狐仙救我爷爷,还得从小狐仙救济爷俩的粮食说起。随着小狐仙日覆月积的送粮食,我太爷爷有偷偷摸摸的屯了不少。因为连年饥荒,沂河东比我们这边惨,更没有什么吃的,饿死了不少人,都向我们这边逃荒。
我太爷爷的妹妹,我称之为四姑太,嫁到了河东一户周姓的人家。当然,四姑太嫁人的时候,我祖爷爷家已经没落。不过这周姓人家都还不错,后来我还随我爷爷去过,我四姑太人很好,个子很高,八十岁了还站的笔挺。从衣服兜里掏出手帕给我擦鼻涕,那手帕又白又香。
河东一户逃荒过来的人家,是我太爷爷认识的,当年我四姑太出嫁过去,这人还去帮忙,我太爷爷跟那人喝过酒。我太爷爷拦着那人,问我四姑太家怎么样了。那人说,就差吃人了。那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摸绿光。我太爷爷知道,这是饿疯了。我太爷爷从怀里掏出两块地瓜干给他,那人揣到怀里,含着眼泪谢我太爷爷。
送走那人,我太爷爷抓过我爷爷:「我交待给你一个任务,你四姑那没吃的了,明天你给点送过去,好过个年。」我爷爷一听要出远门,自然喜不自胜,天天跟我太爷爷在一起,他早就腻烦了。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我太爷爷给准备好了一堆破烂棉絮,收拾了一些粗粮包在里面。那时候正是三九寒冬,北风呼啸,刮在耳朵上跟刀割似的。收拾妥当,我太爷爷把他的狗屁帽子呼在我爷爷脑袋上,撵着他出发了。
为啥要起这么早,一个是为了掩人耳目。另外一个,从爷俩住的地方到我四姑太那,确实也路途遥远,这一路有二三十里。二三十里路,一个成年人步行也得两三个小时,更不要说一个十六七玩心正重的半大孩子。
要说我爷爷,玩心其实不是重,是特别重。踩着冻得结结实实河床过了河,看见什么都新鲜,就连路边的一个老鼠洞都想伸头进去瞧瞧。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玩,中午还在柴草垛下睡了一觉,这磨蹭劲儿,到我四姑太家的时候太阳都快落西山了。
如我太爷爷所料,我四姑太家已经揭不开锅了,照一家的意思,实在不行也跟着大家伙出去逃荒去吧。要是不逃荒,就……想到这都不敢想了,我四姑太甚至都写好纸团准备抓阄了。
我爷爷进门的时候,正看见一家子围桌子坐在堂屋里掉眼泪。我爷爷不问都知道怎么回事,烂棉絮往桌子上一拍,一棉絮粮食。我四姑太呜呜的哭,那晚上,锅里煮了一锅高粱饭,一家子吃的不亦乐乎。我爷爷没心没肺,也跟着吃,吃完饭,又陪我四姑太的孩子玩了一会儿,这才跟我四姑太告辞,往家走来。
我四姑太不放心,说这天黑的早,让他留一宿,第二天早上再走。我爷爷虽然性子糙,也知道疼他爹,不忍心他爹一个人在家孤独寂寞,执意要回去。我四姑太没办法,只能放行,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一定要小心,千万别贪玩。我爷爷答应一声,抬步告别了我四姑太。
可是这一走,就走出麻烦了。
这一路从河东我四姑太家到我太爷爷家,也都是大路,路倒是比较好走。可就像我四姑太说的那样,就是天黑的特别早。
那会儿可不像现在,一出门哪里都是路灯,那时候四处都黑灯瞎火,手里要是没个照亮的家伙,简直就是两眼一抹黑。不过好在那天天气晴朗,头顶上星空璀璨,月亮照的地上亮堂堂的。
我爷爷那岁数,正是活力旺的时候,脑袋上顶着大月亮,一路小跑,也不觉得害怕。那时候天黑的早,也黑得快。一到晚上,路上就没有行人了,想找个伴儿壮壮胆都找不到。
我爷爷一路小跑,跑得一脑门汗。年轻人火力旺,狗皮帽子也摘了,棉袄也敞了怀,冷风吹拂之下,还挺舒服。
眼看这路已经走了一半,我爷爷心气儿高涨,张嘴就想唱歌,可是歌还没唱,耳中就听身后传来一阵自行车链蹭链瓦声。啥叫链瓦?老式自行车链上面,防止裤腿卷到车链里,或者蹭到车链上面的油,在车链上面罩的铁皮瓦。有时候链瓦磕了碰了,难免和车链发生碰撞,自行车一骑起来,就会发出车链蹭链瓦吱嘎吱嘎的的声音。
那个年代,有自行车是了不起的事情,一个村里也没几个有自行车的。到了八十年代初,我爷爷还买了第一辆永久自行车,爱护的不行,每天擦拭的干干净净,那保养,真是比奔驰还来得细致。我爷爷那辆自行车现在还在我家放着,骑行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就是有点儿大。
所以我爷爷一听见自行车链蹭链瓦,新奇坏了,可一回头,什么都没看见。不要说自行车,就连个自行车的影子都没有。我爷爷心下奇怪,嘴里还念叨,难道是听岔了?可是一转回头,那自行车蹭链瓦的声音又出现了,吱嘎吱嘎,在大月亮底下,特别清晰。
我爷爷站在当地,再次回头看去,可明晃晃的月亮之下,哪有什么自行车啊?我爷爷站在月亮下,手搭凉棚,左瞧右瞧,远远近近的,除了高高低低的树木在寒风中左右摇摆,连个黑影都没有。左右看了一会儿,我爷爷心里打起了小鼓。这小鼓一起,身上打了一个寒颤,也没那么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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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身后没有自行车,我爷爷心中忐忑了一会儿,转过头继续赶路。可这会儿赶路和刚才就不一样了。刚才赶路那是心无旁骛,脑中想的,除了我太爷爷在家等着他,就没别的了。要说害怕,那是一点儿都没有。可这时候耳中听了来来回回吱嘎吱嘎的响声,一回头却什么都看不见不说,连声音都没了。传过身,那吱嘎吱嘎的声又出现了。要说不怕,那是假的。
可是这时候,路上除了呼啸的寒风,就是我爷爷自个儿,就算是害怕,能有什么办法呢?可是我爷爷就有办法,什么办法?跑。
我爷爷耳中听得吱嘎吱嘎之声,也不做他想,撒腿就跑。大冷的天,我爷爷跑得飞快,耳中除了呼呼的风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这一阵子猛跑,我爷爷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只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那个累腾劲儿,肺喘的就跟拉风箱似的。终于跑不动了,我爷爷缓缓的停下,两手扶着膝盖呼呼直喘。可是没喘息两声,身后又传来那个声音,吱嘎吱嘎。
我爷爷身体一僵,他妈的,这是缠上老子了。我爷爷犟驴脾气上来,什么都不管了,回身叉腰,扯着嗓子就骂。骂天骂地骂空气,到底是那个熊玩意儿不长眼缠上老子的,你信不信老子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骂到吃,我爷爷肚子咕噜噜一阵响动,唉,怎么想到骂吃的呢?我爷爷不肯原谅自己,大半夜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缠上,竟然肚子咕咕叫,饿了。那一大碗高粱饭不顶事儿啊。
虽说饿了,可是我爷爷大喊大叫骂了一通,这身后的声音没了动静,心安不少。心中出了气,脑中又想起是不是回家锅里有蒸好的地瓜等着。想到这,我爷爷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说起来时间,这时候也得八九点钟了。
无人的夜晚,寒风又冷了一层。我爷爷戴上狗皮帽子,迎着风再次往家走去。可是没走两步,身后那个声响又来了,吱嘎吱嘎。那响动,就好像我爷爷身后牵了一条线,走两步就响两声。不走也响。我爷爷再回头,依然什么都没有。
我爷爷为了给自己壮胆,唱起了京剧。我爷爷从小跟我太爷爷长大,没少听我太爷爷嘴里捣鼓唱词,什么《宇宙锋》《玉堂春》《长坂坡》《群英会》,这都自然不必说。我太爷爷尤为喜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所以嘴里常常念叨「无端列入烟花队,送旧迎新日几回。强颜欢笑装娇媚,夜阑人静泪双垂。」
这一段唱词是杜十娘刚遇见孙富的时候,愁苦时候的唱词。这时候被我爷爷拿来壮胆,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特别是那句送旧迎新日几回。不过我爷爷年岁幼小,未经人事儿,不知道这一句什么意思。
可是嘴里光念叨这个也没意思,脑瓜也不用翻转,又想起来孙富那一段吹牛逼的唱词「说我富,不算富,开了几座典当铺,大元宝无计其数,金黄黄的象倭瓜,白花花的赛豆腐,我们家的厨子二百五,稀里糊涂往锅里入,烧火的丫头直叫苦,掀开锅盖杵一杵,乐得她把小嘴捂:自从目下到盘古,谁见过倭瓜、元宝一锅煮,一锅煮。」
就这么一路唱一路走,我爷爷走的很快,不知不觉走错了路。
走到哪儿了呢?走到万人林了。
万人林是我们这边的一处乱坟岗,解放前也是我们家的地。那会儿穷苦人家死了人,连个埋人的地方都没有。为了彰显仁义,我祖爷爷那辈儿之上,就把这块地划成了坟地,据我爷爷说,那块地有整整半顷。无论是谁家,只要有人故去,都可以埋入这块地。一来二去,十里八村的,只要有人去世,就把尸骨卷巴卷巴,拉到这里刨个坑埋了。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这块地的坟头是越来越多,每到逢年过节,特别是清明节,来烧纸上坟的,比赶大集还热闹。其实不光上坟热闹,到了晚上也热闹。
我有个大爷,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推个独轮车拿个拨浪鼓叮叮咚咚卖东西。要说卖的东西也简单,不过是针头线头小人书麦芽糖之类玩意儿。我这个大爷跟我说过一件事儿,有一天回来晚了,推着独轮车就走到万人林这里了。当时月黑风高,树林里面的老鸦嘎嘎叫吓死个人。本来我这个大爷可以不走万人林,别的地方也有路,可是走别的路,就得多绕一个多钟头,不划算。
我大爷想起来老人说的话,就是壮年男人火力旺,扑棱扑棱头发都冒火星。我大爷扑棱了几下脑袋,小拨浪鼓一摇,推着独轮车进了万人林。其实,万人林说起来吓人,但里面无非是一大片树林,树林里面无数坟头罢了。树林中间东西横南北纵,压出来不少光净路,路面也平整,除了风大点林子黑点也没啥。可一走进万人林,我大爷背后一麻,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怎么不对劲法呢?就觉得这万人林里,无数的眼睛在盯着他。可是进了林子,想退出去,也不是那么好退的。
我大爷一边推着车往前走,一边摇着鼓,嘴里还唱喝:「上街跑下街,有个货郎客,货郎把鼓摇,尕花把手招,一买扎花针,二买花手巾,三买胭脂四买粉,五买梳和篦,六买花头巾,七买环子和顶针,八买丝手帕,九买花线绣荷包,十买扣线肩胛骨搭。」我大爷唱这个不为别的,也跟我爷爷一样,为了壮胆。
可他唱喝了没几句,就听一个老太婆颤巍巍声音响起:「头发换花针不?」这一声响起,差点把我大爷吓一趔趄,小独轮车差点都掀翻了。待借着车前的油灯看清楚说话那人,我大爷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那哪里是个老太婆,那就是一个披着皮肉的骷髅架子。可这时候人要买东西不能不答,我大爷寒颤都出来了,哆哆嗦嗦的说:「换针换针。」
我大爷放下独轮车,从车笼子里摸出来绣花针,递给老太婆,我大爷眼睛一花,就见那骷髅架子真真切切的变成了一个老婆婆。那老婆婆接过针,递给我大爷一把头发。我大爷才看清,这老婆婆好像在哪见过。我大爷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他小时候见过的太奶奶。也就是我祖奶奶。
我祖奶奶见我大爷认出来她了,笑了笑,说:「赶紧回去吧,这林子里不安生。」说着人就没了影。
我大爷推着独轮车,慌不择路出了万人林,回到家里一病不起。整整修养了一个多月才好。
解放之后,本来要把这万人林规划规划,从新整理成耕地的。可是年头太久,里面埋人太多,一时间也规划不出来什么头绪。就沿袭老规矩,依旧当成坟地,死人了依旧往这埋。特别是这几年,饿死的病死的太多,也都是卷巴卷巴刨个坑。我爷爷跟我说,虽说埋了不假,可还有人刚埋就被挖出来的。我问他挖出来干嘛。他咂吧砸吧嘴,叹口气。我就不明白,为啥一问到这儿他就不说了呢。
7
我爷爷进了万人林,慌了。可是让他回头,那后面还有个吱嘎吱嘎的声音跟着他。这一下,真的就是进退两难。
看了看月光下深不可测的林子,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田野中的大路,我爷爷一咬牙,进了万人林。照我爷爷当时的想法,再怎么说,这一块地也是我们自个儿家的,你们埋在我家地里,有个什么事儿,还不帮帮我?
按照事后来看,也说不清楚我爷爷做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我爷爷侥幸心理进了万人林,寒风呼啸中,也不知道那里传来老鸦的叫声,呱呱呱,在深夜里特别响亮。呱呱呱声音叫完,身后又传来吱嘎吱嘎的响声,那份诡异,真是不可名状。再加上林子中的坟头,和坟头间破幡和残雪,在月光的照映下,给那份诡异气氛又加上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我爷爷在万人林中,孤身一人踌躇前行,伴随着身后的吱嘎吱嘎声。我问我爷爷,那时候你心里想的是啥?我爷爷说,我在想你太爷爷怎么还不来接我。我问他还想啥了。他说,他还想红烧肉了。
就在这时,我爷爷想着红烧肉,就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儿。那味道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伴着酱肉和白糖的味道,特别的诱人。要不然怎么说吃货呢,这时候一闻到红烧肉的味道,我爷爷差点把身后吱嘎吱嘎和头顶的呱呱呱声音给忘了。
我爷爷说,要不是身后的声音提醒着他,他还以为自己到了集市呢。不过那味道真是诱人,我爷爷心里一边害怕,嘴巴里一边往外蹿口水。那口水一遍遍往肚子里咽,本来跑了一路渴的要命,现在都不渴了。
随着嘴里口水狂涌,我爷爷脑中不断浮现红烧肉卷烧饼的模样。我爷爷看着万人林路两边的墓碑和坟头,心想,这时候要是有个饭店该多好,不说能吃一顿红烧肉了,就算是吃盘炒萝卜也行啊。
可是想到炒萝卜,我爷爷又想到了萝卜炖肉,从萝卜炖肉又想到了酱牛肉,从酱牛肉又想到了炒河虾。这一想起来,越想越多,那脑中的吃食,成了满满一桌满汉全席。我爷爷此时那肚子中的咕咕声,越来越响,都快赶上身后吱嘎吱嘎车链蹭链瓦的声音了。
就在这时,我爷爷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就是万人林前方,出现了几点灯光。那几点灯光,就挂在树林里,随着寒风吹拂前后摇晃。我爷爷当时心下确实觉得奇怪,也没听说有人在万人林里安家落户的呀。难道是出来逃荒的人家?
就在我爷爷奇怪的时候,就听旁边的小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随着脚步声的响起,一个黑影从一片坟茔只见走了出来。那人一出来,吓了我爷爷一跳。
可那人走到我爷爷近处,我爷爷才看清,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上穿的破破烂烂。我爷爷见到是人,心中顿时又惊又喜,连忙喊住。那中年人见到我爷爷,上下打量了一下,问道:「你喊我干嘛?」
我爷爷连忙拉住那中年人,并且告诉那人,自己迷了路,又冷又饿,身后还不知道跟了个什么东西,怪害怕的。那人把两手插进袖口,蹭了一把鼻涕,告诉我爷爷,他要去前面市场赶集,问我爷爷要不要一起去。我爷爷问集市在哪儿。那中年人指着前面的几点灯光,告诉我爷爷,集市就在那里。我爷爷鼻中又闻到红烧肉的香味,都没犹豫,跟着中年人在寒风中往那几点灯光走去。
虽然身后那吱嘎吱嘎的声响从未间断,有人作了伴,我爷爷自然也不怕了。更何况,我爷爷满脑子都是香嫩的肉味。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有一刻钟,拐进一个岔道,那几点灯光一下出现在二人眼前。我爷爷这才看清,两个人这是来到了一条长街上。
这条长街一眼望去,也不知道能有多远,只看见远远近近的点缀着无数的灯光。
我爷爷问那人,这街开了多长时间了,他竟然不知道。那人说,这街一直都在,不过因为查的严,都是夜里开市,白天不开。我爷爷也不以为意,毕竟来到了街上,无论后面跟的什么,也都不怕了。
只是这街虽长,街上的灯火也多,可一眼望过去,看不见多少人。我爷爷提出心里的疑问。那人说,这不快过年了么,狗都能冻死,谁大半夜出来。我爷爷心想也是。
那人回答完我爷爷的话,进了那个挂着几个灯笼的饭馆里。我爷爷闻的清楚,那红烧肉,就是从这饭馆里飘出来的。
我爷爷见那人进去了,嘴馋的厉害,也跟着进了饭馆。说是饭馆,可那饭馆确实简陋,那门口也极是简易,不过是挂了两个草席遮住。
进了饭馆,中间烧着一个明晃晃的炉子,炉火虽然挺旺,可能因为天太冷,饭馆里并没有增加多少暖和气儿。虽然街上没什么人,饭馆里面人可不少,都是喝酒吃饭的。不过,那饭馆里的气氛诡异的很。大晚上的,也没个电灯,几盏油灯趴在桌子上,时不时的摇摇晃晃,照的人的影子在屋里摇摆,宛如群魔乱舞。要没个大炉子照着,饭桌上的碟碗在哪儿都不一定能看清。
不过那个年代就是那样,远没有现在明亮妩媚。我小叔说得好,那个年代别看起来乱糟糟的,和现在相比,反倒太平。
我爷爷进了屋,不好意思跟着那个中年人坐一个桌子上,怕人觉得自己是蹭人吃喝的,就自己捡了角落一张偏僻的桌子坐下。说是桌子,不过是破旧的木板拼凑而成。那桌面油腻腻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伸手一摸,粘手。
我爷爷坐下之后,犯了难,因为吃饭得要钱,他身上连个大子儿都没有。可是那肉香一个劲儿往我爷爷心里钻,一阵阵的,就跟馋虫子一样,搞的我爷爷不停的吞咽着口水。再听左右吃客,吱嘎一声小酒,哔哩吧啦一阵吞咽,说不清楚有多诱人。我爷爷再也忍不住了,什么钱不钱的,先吃饱再说。
想到这,我爷爷狠狠往桌子上一拍:「来碗大肉,再来俩馍馍。」馍馍就是馒头,我们那老人现在还这么叫。我爷爷拍完桌子,老板在柜台里头应了一声,一个面无表情的服务员,端着一碗大肉一碗馒头放在我爷爷跟前,也不说话,转身走了。
我爷爷当时眼珠子都快掉进肉碗里了,根本看不见别的。要是我爷爷当时看到那个服务员脸都烂掉了半边,不知道还有没有心情吃那碗肉。当时灯光灰暗,我爷爷根本看不清碗里是什么东西,鼻子中只闻的香味扑鼻。闻着那股香味,我爷爷再也顾不得别的,抓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香喷喷的肉扔到嘴里,吃的满满一嘴油。囫囵咽下,嗯,就是一个字,香,两个字,满足。接连吃了几块肉,我爷爷这才想起来有馍馍。
我爷爷拿起馍馍狠狠咬了一口,又凉又硬。那时候我太爷爷和我爷爷的主食是高粱饭,大米白面可是稀罕物,就算这馍馍是凉的,咬在我爷爷嘴里,那也香喷喷的。虽然馍馍是凉的,可这大肉是热的呀。我爷爷把馍馍掰开,扔到碗里,沾着肉汤油汁,吃的可香了。
就这么三两下工夫,我爷爷把一碗大肉两个馍馍吃下了肚。吃完饭,我爷爷反应过来,这是吃了人家的霸王餐了。吃了霸王餐怎么办?那可没有人能轻饶你,最次的,也得挨一顿胖揍。
我爷爷想到这里,咂巴咂巴嘴。嘴里的肉香还在,肚子有了食儿,但还有意犹未尽。我爷爷下了一个决定,既然这霸王餐都吃上了,索性吃个痛快,那就再来一碗。真说吃完,碗往这一扔,我撒腿就跑,他们还能追的上我?就算是追上,让他们打一顿,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啊,这肉是吃嘴里去了。
一念至此,我爷爷忐忑的心反倒放了下来,招呼一声,又要了一碗大肉两个馍馍。我爷爷肚子已经半饱,这会儿的吃相,和刚才那会儿可就一样了。刚才那是囫囵吞枣,根本不知道其中滋味。这回再吃,可是细嚼慢咽。
后来我爷爷说,这回再怎么吃,都感觉不如刚才那般香。我回应他说,第一回那是饿的不行了,这跟朱元璋当初吃珍珠翡翠白玉汤不是一个样吗?我爷爷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第二碗肉一入口,就觉得那嘴里,怎么嚼都嚼不烂,而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腥味。我爷爷说,那种腥味是真腥,鱼腥味在这种味道面前根本就不叫腥。除了腥味,还有一种油腻味。那一种油腻味,简直要糊在牙齿里面了,就跟吃了一嘴橡皮泥一样。
饭吃到这里,我爷爷越吃越难受,那香肉没吃半碗,我爷爷就不愿意下筷子了。我爷爷本来还想吃馍馍,可一想那肉味,连馍馍都不想吃了。不想吃归不想吃,我爷爷藏了个心思,他想把馍馍带回家给我太爷爷吃。可等他拿起馍馍,浑身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我爷爷发现,他拿到手的这个馍馍尖上,有三个红点。
我问我爷爷,这三个红点有什么好怕的呢?在我们当地,有个习俗,就是遇到红白喜事一定要用馍馍。别管家里再穷再破,只要是这两样事儿,一定要用馍馍。这个馍馍,可以是白面可以是高粱可以是棒子面,也可以是杂粮,但一定得是馍馍。而且还有个讲究,这馍馍尖上,得点上红点。不过区别在于,白事儿的馍馍上,点的是三个小红点,喜事儿的馍馍上,点的是一个大红点。
除了这两件事儿,还有一件,就是逢年过节上坟,清明节祭祖,也得用这馍馍。这上坟也好,祭祖也好,馍馍上也得点上三个红点。不过白事儿上用的馍馍是七个,上坟祭祖用的就是三个。
究竟点这红点有什么意义,到现在无考了。有人说是做个记号,也有人说是图个喜庆。不过无论怎么个说法,这点了红点的馍馍都是极受欢迎的东西。无论是白事儿还是红事儿,事儿了了,大家都来争抢,据说吃了这点了红点的馍馍能走大运。但有一样,人坟前的馍馍是不能吃的,无论是逢年过节上坟,还是大事小事祭祖,这些个馍馍,是给先人吃的。平常人能不能吃?能吃,吃了就完蛋了。
我们小的时候,就有这么一档子事儿。我小叔的发小,为了显摆自己胆子大,当着小伙伴的面拿起人坟前的馒头就给吃了。当时吃完没事,到了晚上直喊肚子疼。送到医院,打针挂水,非但没好,反倒疼得变本加厉了。没有办法,送到我们家来,那时候我太爷爷还健在,煮了一碗草木灰水给喝了,吐出来许多蚯蚓,还拉了许多血水。这事儿是我小叔亲眼所见,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我爷爷此时一见馍馍上的红点,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这时候他嘴里还吃着肉呢,却觉得咯嘣一声,咬着社么东西了。我爷爷往桌子上一吐,竟然是半个指甲盖儿。我爷爷心思慢,心说这肉里面怎么有半个指甲盖呢,我也没咬着手呀。他还想是不是厨师做饭的时候手指头切断了,掉肉里去了。
我爷爷这脑子,还把碗放到油灯下去看。接着灯光,看清楚碗里的东西,我爷爷肚子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了。
8
只见这半碗肉之下,躺着半根人手指,和一个花白的珠子。
人手指我爷爷自然认识,可这花白珠子是啥?我爷爷用筷子一扒拉,那珠子油晃晃的翻了个个儿,赫然一颗眼球。
看到这里,我爷爷再愣,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今晚上,他来的这个地方,是个黑店。
从小,我爷爷就是听着我太爷爷给他说的故事长大的,什么孙二娘什么人肉包子,他可是没少听。每次听到这些事儿,我爷爷都吓得直颤悠。我太爷爷还笑话他,真有人眼下酒,那也是一道好菜。当初人家晁盖被一箭射眼睛里,愣是把眼珠子拽出来吃了,你怎么就这么怂。
可今天,我爷爷就着人肉手指头、外加大眼珠子吃了两个大馒头,怎么都不觉得这是一碗好菜。我爷爷心想,万万没想到呀,怎么今天进了黑店了,哎呀,今天只怕自己也要变成几道好菜了。
想到这儿,我爷爷看着周围喝酒吃肉的人,觉得都变了样了。这些人,估计个个都是绿林大盗。就在我爷爷四处观察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一件更奇怪的事情。这些在桌子上吃饭的人,喘气儿不带烟。
我爷爷愣了愣神儿,现在这大冬天的,谁喘口气不带烟。别看这屋子里点着炉子,可那炉子半点暖和气都没有。我爷爷刚才吃肉的时候,呼呼喘白气儿呢。可这些人,一个个的,喘气儿不带白气儿——这就有事儿了。我爷爷还怕自己看错了,自个儿张着嘴往桌子上吹了一口,一道白气儿,喷到了眼前的桌面上。
这道白气儿是什么呢?这叫阳气,夏天可能看不出来,可要放在冬日,遇到人喘气儿没白烟,这人十有八九不是人。此时,我爷爷再笨,也明白,这家呀,可能比黑店更可怕。
而且,我爷爷瞧得仔细,那些人,从碟子碗里,夹出来的,不是什么红烧肉五花肉,都是手指脚趾人耳朵,放在嘴里就是一阵吱嘎吱嘎咀嚼。看到这里,我爷爷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吃下肚去的馒头加肉,全吐在了桌面上。天儿冷,吐出来的东西,还冒着热气儿呢。
我爷爷这一吐,这一饭馆的人停了手里的动作,全都看了过来。不知道谁嚷嚷的,哎,这怎么有个活的。这一句嚷出来,那饭馆就跟炸了锅似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涌到我爷爷身前,七手八脚的把我爷爷摁住了。一边抓一边争执,这是我的,这是我的。混乱中,我爷爷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鼻子中闻到一股腐败臭气,就被摁倒了。
趴到地上,我爷爷翻了个个儿。
照我爷爷的话说,不翻个儿还好,一翻个儿,把自己吓够呛。躺在地上,我爷爷脸朝上,就着大火炉子的光,这才看清楚,这一个个涌过来的人,没一个完整的。不是少个眼珠子,就是烂块鼻子,要么就是嘴皮子没了。那摁住他的手手脚脚,也都是干瘪的像是枯树皮,还有露出里面骨节的。这什么呀,全是死人哇,我爷爷被吓得哇哇大叫。
我问我爷爷当时心里想的啥。我爷爷说,尽顾着害怕去了,想啥?啥都想不到。
就在我爷爷惊恐万分的时候,就听店里面传来一声大喝,吵吵什么呢。随着这声大喝,围在我爷爷周围的这些破损汉子,一个个放开手脚,站了起来,散到了我爷爷四周。我爷爷这会儿,心中惊恐依然未定,但那些七手八脚的家伙没了,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可一看清楚从饭店内里出来的那人,我爷爷觉得,大事不妙喽。
随着炉火的照耀,只见一个极胖的汉子,颤颤悠悠的一步一步走了出来。那个年代,说到瘦那是能给你瘦出个样来,可是胖,那真是少见。不过这个胖子的胖,更是震撼我爷爷。我爷爷告诉我,哎哟,这一辈子,就没见过那么胖的人。而且那人不光胖,还奇怪。
我问我爷爷奇怪的地方在哪儿?我爷爷说,那胖子俩脑袋,一个大脑袋一个小脑袋。我听了一愣,问道,难道男的不都是两个脑袋吗?我爷爷狠狠给我来了一脚:「这乱七八糟的都跟谁学的?」
我爷爷说的俩脑袋,那真是俩脑袋。小脑袋长在大脑袋旁边,上面也是有鼻子有眼儿。眼睛也眨巴眨巴的,嘴巴还会说话。不过那大脑袋似乎不是太喜欢那小脑袋话太多,小脑袋说的话太多,就会被大脑袋抽巴掌。也不知道大脑袋疼不疼。
根据我爷爷回忆,那胖子似乎是个厨子,腰间插着一把大菜刀。刀油晃晃的发亮,和那大胖子一样散发着一股子腥味。那大胖子来到我爷爷身前,前后瞅了瞅我爷爷,自言自语道:「这是个人呀,怎么跑咱们这儿来的?」小脑袋嘿嘿笑,尖声细语说道:「管他怎么来的,剁馅包饺子吃。」胖子晃晃大脑袋,一伸手就把我爷爷提溜起来了,左看看右看看,摇了摇头:「身上没几两肉,怕是不香。」小脑袋嘿嘿笑:「那就烤了,撒点辣椒面儿来点孜然粉儿。哎呀,说的我都流口水了。」
那群食客当中,有人不忿:「这人是我们发现的,得先我们吃。」那胖子哼了一声,把我爷爷随手扔下,身子一转,啪的一声打在那说话食客的脸上。我爷爷就见那人嗷的一嗓子,脑袋就飞了出去,身子也随之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小脑袋高兴极了:「做腊肉做腊肉。」有食客瓮声瓮气:「李老三身上泥土味太重,还是别吃了吧。」有食客听了这话说道:「都是粮食,不吃扔了也可惜。」随着这个食客说的话,那许多食客也都跟着你说一句他说一句,反倒把我爷爷置之不理,讨论起那个李老三的吃法来了。
我爷爷不过十五六岁,哪里听过这个,简直要吓晕过去。可这时候我爷爷心中惊惧也不如原来那么大了,腿也不那么软了,脑子也活泛起来。我爷爷正想着怎么跑呢。就听那胖子说:「都不要争了,一会儿车来了,你们都该走了,想吃得等下辈子。」我爷爷不知道这胖子说话什么意思,却见胖子伸手抽出腰间的菜刀,把地上的李老三嘁哩喀嚓分了尸。
我爷爷心中骇然,正准备尿裤子的时候,耳中就听一阵远远的吱嘎吱嘎自行车链子蹭链瓦声又响了起来。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那群人忽然停止了讨论,就连动手剁肉的大胖子也停了手里的动作。一个个都冲着门外,身子站的笔直。
我爷爷一瞧这是个机会,也不管其他,翻身跳了起来,蹭的冲着饭馆门口就冲了过去。眼见着就到门口了,我爷爷心中一喜,却没想到饭馆门从外面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我爷爷这时候想躲也躲不了,那人身形也是极宽极胖,把那个门堵得严严实实,我爷爷直接狠狠撞到那人身上,又被弹回了饭馆里头。
我爷爷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摔了一个大跟头。等他爬起来,这才看清楚,进来的这个,根本不是个人。要说是什么也说不清楚,毛茸茸的一颗大脑袋,又细又长的眼睛,尖嘴猴腮。腮帮子还长着胡须,两个尖耳朵竖在两个脑袋上。
我问我爷爷那是啥。我爷爷说,本来他以为是狼狗,可看清楚才知道是个吃胖了的大狐狸。不过让他奇怪的是,这个狐狸和那个小狐仙长得还不一样。那个小狐仙除了屁股后面长着一条大尾巴,外貌和人没什么两样。而那大胖狐狸,脑袋爪子都是狐狸的样子,却站立着。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卡其色的工作服。工作服显然穿了有几年,陈旧的厉害,领子都打了卷。工作服胸口口袋上,写着「铁服」字样。
我问我爷爷,「铁服」是啥意思。我爷爷说他也不知道。后来在我小叔那我才了解到,铁服就是铁路服务。
那个大胖狐狸进了饭馆扫了几眼,看都没看我爷爷,开口说道:「人到齐了吧,到齐就走。」那大胖狐狸说完,饭馆里的食客一个个一言不发,除了那个腰上别刀的大胖子,和烂了半边脸的服务员,陆陆续续的出了饭馆。大胖狐狸看人都出去完了,才踢了一脚我爷爷:「还有你。」
大胖狐狸说这话的时候,那身上别刀的大胖子来到门口,拦着那个大胖狐狸说:「他不能走。」大胖狐狸细长的眼睛盯着大胖子,一把把大胖子推开:「他能走不能走,你管得了吗?」大胖狐狸说完,又踢了我爷爷一脚。
那大胖子虽然很不满意,可究竟什么都没说,嘟嘟囔囔,闪身让开了饭馆出口。我爷爷在大胖狐狸注视下起了身,瞅瞅大胖子又瞅瞅大胖狐狸,磨磨蹭蹭出了饭馆。我爷爷出了饭馆才看到,饭馆外的路上,竟然停了一辆黑黝黝的大车。
后来我爷爷第一次坐火车,这才知道,那天晚上看到的,就是一辆老式蒸气火车。那火车后面挂了几节车厢,那车厢门前,站了好些人。这些人整齐的排着队,有序的走进火车车厢。我爷爷茫然四顾,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大胖狐狸哼了一声,你跟我来。
我爷爷心中害怕,可不得不跟在大胖狐狸的身后,亦步亦趋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随着大胖狐狸来到了火车车头的位置。大胖狐狸也不理我爷爷,自顾自从阶梯进了驾驶室,这才喊一声我爷爷,上来。
我爷爷心中害怕,不知道大胖狐狸要干什么,心中还琢磨,这家伙要是吃了我该怎么办。我爷爷虽说心中想逃,可是身子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我爷爷身上使了劲儿,步子一抬起来,进了大胖狐狸的驾驶室。
大胖狐狸细长的眼睛眯楞了我爷爷一会儿:「幸亏你碰见我了,要不然,明天你就会看见你两条大腿被腌成了腊肉。」大胖狐狸说完话,不再搭理我爷爷,随手拉了一个把手,我爷爷耳中又听见一阵吱嘎吱嘎的声音响起,火车缓缓开动了。虽然火车开动,可是却没有世间火车那种哐当哐当的响声,只有那种吱嘎吱嘎的刮蹭声,让人烦躁的很。
而且,这火车很快就隐没在了黑暗里,能看见的,只有车头两盏摇摇晃晃的红灯笼。我爷爷不明白,这不是火车吗?为什么车头还有两个红灯笼。那大胖狐狸似乎猜得到我爷爷的心思,就说,这是接鬼魂去地府的列车,车头这两盏灯笼,是接引灯。那大胖狐狸说完这个话题,再也没说别的。
我爷爷说,火车开动的时候,他明明坐在驾驶室里,前面明明有许多仪器仪表,却忽然都变没了,感觉自己就坐在空气里,就像在空中飞一样。那本应该扑面而来的寒风,却一点儿都没有觉得冷,那感觉奇怪极了。
我问我爷爷最后怎么到的家。我爷爷说他也不知道,只是火车开着的时候他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村口的小狐狸庙那里,身上披着印有「铁服」字样的棉大衣。
后来再碰到小狐仙,小狐仙告诉我爷爷,是他舅舅把我爷爷送回来的。我爷爷说,那一晚上的经历,就跟做了一个梦一样,显得很不真实。我太爷爷听了我爷爷的叙说,只说凶险。别的只字未提。事后还专门赶到小狐狸庙烧了香,还供奉了几条大鱼。那狐狸庙里的女狐仙还是没露面,只是说这就是渊源,不需要感谢之类的。
这件事情之后,小狐仙还带我爷爷去刨了一个耗子洞。从那个洞里刨出来不少粮食,好不容易挨过了那两年。
9
后来我问我爷爷,那个小狐狸庙现在还在吗?我爷爷说,早就不在了。我问他,那个庙去哪儿呢?我爷爷说,扒了。
扒小狐狸庙是六六年破四旧时候的事儿,破四旧这个事儿就是沈建勇带头搞的。那时候太爷爷和我爷爷身份也换了,在村里的地位提高了不少,我爷爷也已经和冯思琪结了婚,我愣头青爸爸也出生了。
照我爷爷说法,当时我爸爸出生的时候小狐仙还来过呢。不过,十年时间过去,小狐仙并没有长大,还是那么点儿小个儿,身后依旧拖着一条大尾巴。小狐仙看着我爸爸觉得特别好,就问我爷爷有什么愿望。我爷爷说,怕这孩子长大受人欺负,最好能有两膀子力气。
我太爷爷说我爷爷这思想不对,谁长大不受欺负啊,光有力气不行,你还得有德行,以德服人才是正路。我爷爷不听我太爷爷那一套,他就觉得两膀子力气比那个什么「德行」靠谱多了。
小狐仙笑眯眯的看着爷俩斗嘴,也不说话。事情到后来怎么决定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爹确实成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那么一个家伙,就是脑子不太好使。关于我爹的力气,究竟这里面有没有小狐仙的事儿,谁都说不清,但那两膀子力气可真不是盖得。这是后来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
除了小狐狸庙,我们村西头还有一个庙,供奉的是王母娘娘。
说起来这个庙,也没人能说的清什么时候建的。按照我太爷爷的话说,早些年我们家搬这里来的时候就有。后来我们家修祠堂,就修在这个王母娘娘庙的旁边,顺带着连这个王母娘娘庙一起翻修了。遇到逢年过节,我们家祭祀祠堂,祭品也依样给这王母娘娘庙来一份。
后来我们家祠堂被改成了大队部,那王母娘娘庙也没人管,慢慢破旧。除四旧的时候,各家各户的古书古籍文玩字画全都被翻了出来,能烧的烧了,能砸的砸了。不过我们那会儿是农村,也不像是大城市,有那么多的古玩字画。没什么可烧可砸的,这让沈建勇犯了难。
不过沈建勇脑子活泛,古玩字画没有没关系,他把原来教私塾的沈晋呈给揪了出来,在村头狠狠给揍了一顿。揍完,他告诉大伙儿,这沈晋呈沈老头就是四旧。
打完沈老头,沈建勇带着一帮半大小伙,咋咋呼呼的赶到王母娘娘庙,墙也推了屋也砸了,王母娘娘像也抬了出来。当初那王母娘娘像是后来重塑的,虽说是泥胎不假,但也是掺了糯米汤调制的。泥胎风干之后,那坚韧程度,不亚于水泥。一伙人抬出王母娘娘像,抡着铁锤狠狠来了几下没砸碎。换了几个人都不行,那塑像也就断个手断个脚,大样没变。
折腾半天,这帮人累得够呛,天也快黑了。有个小孩特别淘气,掏出家伙对泥胎撒了一泡尿。一泡尿尿完,大家伙都拍手称好,浩浩荡荡回家去了。到了家里,当天没啥事儿,第二天起床,这小孩就傻了。变得男不男女不女,衣服也不穿,到处对人傻笑。
小孩家里也没个大人,就一个瞎眼的奶奶。奶奶也管不了事儿,过了没多久,小孩就不见了。不过那会儿,少个把人很常见,找也没办法找,更何况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根本没人关心。
王母娘娘庙砸完那天,我太爷爷和我爷爷都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身穿素衣的美艳女子牵着一个小孩,跟我太爷爷和我爷爷作别。说和这个地方的缘分尽了,要去远地方。这些年承蒙沈家照顾,以后有缘再见。说完这话,那美艳妇人带着小孩就走了。我爷爷问她要去哪儿,那妇人也没说。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爷爷早早起了床,饭也没吃,一溜烟跑到小狐狸庙那里。只见小狐狸庙已经被拆的七零八落,沈建勇带着一帮半大小子,嘿嘿哈哈的使劲儿。你想啊,那庙也不过一人高,小孩想进去都得弯个腰,其小可想而知,哪撑得过这十多个半大孩子的折腾。两根烟的工夫,就给拆没了,只剩下里面一个案台上盘坐一大一小两个狐狸塑像。
小庙里面的案台是用青石板做就,平平整整。那两个狐狸塑像,也是泥胎,只是这泥胎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那大一些的狐狸,是个盘腿坐姿,两手搭在双腿之上,做了一个抱星守月的一个姿势。形象极是端庄俊美。
那小狐狸却不是个坐姿,而是趴在大狐狸的一条腿上,仰头看天,一只手微微抬起,像是在看着天上的什么东西,在问大狐狸「奶奶,那是什么呀」一般。泥胎塑成之后,那描画的工匠手艺也是极巧,那眉眼之间描绘的简直是栩栩如生。大狐狸端庄肃穆,小狐狸乖巧可爱。
这一群半大孩子,看到这一对塑像,先是一呆,而后一个个哄笑起来。有踢塑像一脚的,有往塑像上吐一口口水的。沈建勇站在他们身后也不阻止,等这群孩子闹够了,提着大锤上去几下子,把这塑像砸了个稀巴烂。砸完塑像,沈建勇才看见我爷爷,扬手打了个招呼,带着儿郎们走了。
我爷爷看着碎了一地的泥渣,唏嘘不已,回家扛个铁锨挖了个坑,把大小狐狸塑像给埋了。本来这件事情到这就算完了,可后来又发生一件事,让人想想就不寒而栗。
沈建勇当时都已经三十多了,家里老婆孩子都有。老婆就是邻村的,姓刘,要说长相,就是一般的农村大姑娘,称不上俊美,不过为人也算朴素敦厚。两口子结婚不久,建勇媳妇生了一个小子。两口子高兴的不行。
不过两口子也就生了这么一个孩子,本来还想要一个,可折腾来折腾去,光栽秧不打扭。什么动静都没有。沈建勇就安慰媳妇,咱们这个孩子就挺好,虽然说不上聪明伶俐,但也是个老实孩子,这就行了。媳妇听了沈建勇的话,也觉得是这个理儿。得了,那就不折腾了,带着这么一个孩子过吧。
就在沈建勇砸了小狐狸庙之后,家里却发生了一系列变化。首先是建勇媳妇开始变懒了,地也不愿意下了,工分也不愿意挣了,家里三分自留地也不愿意打理了。而自家孩子,却忽然开了窍,原本榆木疙瘩一样的小子,开始变得爱说爱笑,学校里教的算数识字,教了就会,什么语录毛选,也是张嘴就来。这沈建勇一边惆怅媳妇的懒惰,一边惊奇孩子的变化,说不上什么心情。
不过既然孩子变化这么大,自己就多辛苦辛苦,地里的活自己多干干,这也没啥。媳妇要是犯了什么病,就带着出去看看。这么想着,沈建勇带着媳妇乡里也去了县里也走了,什么毛病都没查出来。不光毛病没查出来,过了这些天,媳妇越发是水润灵秀了。
水润灵秀不说,床上那活儿也越来越好。不像是以前,只知道往哪儿一躺一哼哼,完事儿歪头就睡。可是活儿好了之后,沈建勇发现了一件事儿,就是这媳妇,开始好美了,没事就端个镜子在那儿左看右看,看罢了往脸上擦个雪花膏,摸个红嘴唇。这雪花膏红嘴唇还真别说,特别有用。原本粗笨的一个妇女,不到俩月,那腰也细了,脸也白了,胸脯鼓囊囊的也大了起来。那眉呀也高挑了,眼呀也水汪汪的。要说,就是换了一个新人。
沈建勇本身是个干部,最看不过的就是这一套。你说你一个农村女人,不想好好向上奋发进取,你天天涂抹个什么玩意儿。沈建勇跟媳妇吵也吵了骂了也骂了,那水润媳妇就是不说话,往他哪儿一瞅一笑,那个妩媚劲儿哟,沈建勇什么脾气都没了。
其实沈建勇媳妇的变化,不光是他自己感受到了,村里人都感受到了。拿我爷爷的话说,这媳妇长在旧社会,就是个红颜祸水,谁娶谁麻烦。有人取笑沈建勇,你这媳妇养了几年,怎么养成个水花花的大闺女了。
那一阵,村里的毛头小伙都爱往沈建勇家跑,没事跟建勇媳妇说个段子闷个荤腔什么的。建勇媳妇也不说话,就是嘴角一翘,眉角一笑,那一屋的粗笨男人,都成了愣头鹅。
那几个月,沈建勇家简直比现在的电影院还热闹。沈建勇即苦闷又骄傲,可这种事儿,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可还没等沈建勇苦闷够,他媳妇和他儿子,一夜之间人就不见了。沈建勇失心疯一般的寻找,可到处也没找见。后来人就不行了,见着人就问,见过我媳妇没?我孩子这么高……
沈建勇去世的时候我都上高中了,他老是坐在村口,见人就笑。七十多岁了,除了头发花白,人也不见老。
我读高二那年,放寒假回家,在村口没见着他。我问我娘,建勇呢。我娘说人死了,就死在村口石敦上。死的时候笑嘻嘻的,仿佛见到什么高兴的事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