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才换了工作,我最近一直在找房子,想搬去新单位附近。
新单位是家互联网小公司,和北京不少互联网公司一样,集聚在北京海淀区中关村一带。
毗邻几所重点中学,导致周围房价近年飞涨,租金也跟着水涨船高。
十来平米的次卧能租到 4000 一个月,就……挺离谱的。
终于,经过一个礼拜的不懈努力,我通过层层关系,成功淘到一个转租的次卧。
距离新单位步行才十分钟,虽然没有独立卫浴,但租金相当可以。
最重要的,主卧还没租出去,我能暂时花单间的价钱,享受整租待遇!
于是一拍大腿,签协议交钱,决定马上就搬。
签完协议的第二个周末,我就把整整六纸箱的东西运到新房子。
一个个拆包整理,又点了个螺蛳粉外卖,打算庆祝即将到来的独居生活。
一个人住,就是这么嚣张。
「外卖」送到的时候,我正在阳台晾衣服,离得远,没听见敲门声。
等我后知后觉地听见响动——
「啊!」我一声惊呼,手里的小内裤都吓掉了。
从我的位置,刚好能看见客厅冰箱门被打开,门那头站着个人。
那人后撤几步,从门后探出头来。
是个有点学生气的男生,高高瘦瘦,穿了件宽大的白帽衫,模样清秀,干净爽落。
……这人谁啊?
我脑子开始飞速运转,逐一排除不可能的猜测……
主卧的?
主卧租出去了?
还租给个男生???
当然,我也不是对男生有什么偏见,主要是异性合租不太方便。
比如现在,我正身穿我妈买的粉红色居家大裤衩,戴着卷筒刘海夹,敷着厚厚的白泥面膜……而我的一排七彩小内裤,正在阳台晾衣杆上吹着窗外小风,摇摇摆摆,滴滴答答。
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这时,大门再度被敲响,小哥哥从错愕中清醒,去应门。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小哥哥回头看我,「你点的?」
声音低沉,没他看起来那么斯文软糯。
因为这一点小小反差,我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然后赶紧捡起掉地的内裤,悄悄塞进睡衣口袋,一路小跑出来接外卖——
「对,我的我的。」
小哥哥已经替我接了,转递给我的时候,他瞥了眼敞开的次卧房门,又看了眼满脸白泥的我,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就是……」
我隐约闻到一股臭味。
他应该也闻到了,我看见他吸了两下鼻子!
淦,是我点的螺蛳粉。
「谢谢,谢谢!」
我压根没听他问什么,火速接过外卖袋子,冲回次卧,关上房门,一气呵成!
砰。
老天保佑,希望速度够快,味道没泄出去。
再一低头——
粉汤已经淅淅沥沥洒了一地,棕不拉几的,观感十分不妙……
以及,屋里更臭了。
2
「是螺蛳粉,我点了螺蛳粉……有点儿臭。」我隔着门板解释,「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已经搬过来了。」
「嗯,没事。那个……你东西掉了。」
他声音很小,可能是走远了。
我没太听清,「什么?」
「好像是袜子。」听脚步,他又折返回来,「呃……是内裤。」
「……」
我发誓,我本意绝对不是问他什么东西掉了,是我没听清他的话啊啊啊!
现在我满脑都是他仔细分辨究竟是「袜子」还是「内裤」时的样子——一手捏起,两手展开,又默默放下……
恨不能粉再臭点,熏死我算了。
一阵沉默过后,小哥哥开始敲我房门。
我实在拉不下脸开门,只好抠着门把手说:
「你别管了,就让它在那吧,我一会自己去捡……」
「好吧。那我……先走了。」
我状不经意地「哦」了声,人已经做贼似地趴在门板上,仔细分辨外面的动静。
直到防盗大门开了又关,客厅彻底安静下来。
我可算舒了口气。
嘬完粉,我出来扔外卖盒,一脚踩着什么东西,差点没绊倒。
低头一看,竟是我可怜的小内裤,还是条蕾丝的,总共没多少布料。
怪不得会被当成袜子。
小内裤平平整整地躺在「案发现场」,下面竟还垫了两张雪白的…… A4 打印纸?
嗯???
它不再是条普通的内裤,它是一条被善待的内裤。
而我,更尴尬了。
扭头就给租房给我的小姐姐发了条信息,问她主卧到底什么情况。
3
等待小姐姐回信的工夫,我打开我的知乎 App,开始读评论和私信。
我是搞法律的,一直在互联网公司做法务,业余时间在知乎写点法律相关的文章,答答问题,也算小有热度。
别看我平时不太着调,论专业——不是吹牛——我还是很能打的。
记得几个月前,还有个粉丝私信我,说他特别喜欢看我的专栏。
他是做自媒体的,近来发现自己不少视频被其他网站搬运了,问我该怎么维权,表示也可以付费咨询。
我一直没开付费咨询,主要是没那么多时间精力。
就简单给了点建议,让他先向侵权平台投诉,如果平台 7 天内还没删除,就起诉平台没尽到合理注意义务,要求他们提供侵权用户信息。
怕自己回复得简略仓促,我又补了几篇判决链接,供他参考。
没想到对方还挺灵光,三两句话总结了判决要点,追问我的意见。
左一句「老师」,又一句「请教」,叫得我虚荣心爆棚,恨不能把私信打印出来裱到墙上。
这种成就感是工作给不了的,我乐在其中,哪怕没什么收入。
这时,手机响了两声,是租房小姐姐发来的消息。
她表示人已经离京,不清楚主卧情况,直接发给我一串房东电话,让我自己问问。
电话没打通。
唉,算了。
我赶紧把外卖丢到楼下,窗户打开,想趁小哥哥回来之前散掉味道。
又整理了共用的客厅、厨房和洗手间,打算给我尬到稀碎的形象找补一下。
谁知,小哥哥竟一夜未归,压根没给我翻盘的机会。
不止如此,接下来的一整个礼拜,我都没再见过他。
不见也好,免去了尴尬,我也能继续享受我的「整租」待遇。
可惜,「孽缘」没断,不多久,我俩又见面了。
4
事情要从我新入职的这家公司说起。
新公司规模不大,但近年发展不错,核心产品是一款科普向 App,主打用户分享的图文、视频,还有些收费的公开课,马上就要融 C 轮了。
前阵子,公司被人告了,索赔金额有点高,导致我们整个法务部都紧张兮兮。
对方是个做天文类科普视频的小工作室,名叫「焕然星语」,起诉我们平台盗搬他们视频。
一共 55 个视频,他们居然索赔 200 万!
够敢要的。
案子是我入职之前就有的,其他同事找对方谈过和解,谈崩了。
据说对方代理人特别难搞,要价太高。
谈不成,那就打呗。
视频都是用户上传的,我们 App 属于网络平台,只要收到投诉后及时删除侵权视频,就不用承担责任。
结果倒好,我都开始准备证据应诉了,我们部门老大黑着脸来找我,说这案子不能判,还是得找对方和解。
理由是,根据产品同事最新排查结果,那几个「用户」都是我们公司「马甲号」。
换言之,就是公司伪装成普通用户发布吸睛视频,既想引流,又想规避法律责任。
真查出来,涉及产品模式,搞不好要影响下轮融资估值。
这锅我背不起啊,我就是个透明小法务。
于是趁着案子开庭前夕,我赶紧给对方代理人打了个电话。
对方给我挂了。
他居然直接给我挂了!
等我再打过去,对方就一直是忙线中,估计是给手机设成了免打扰模式。
我恨。
但马上就开庭了啊,我耽误不起,只好试着用微信搜了一下对方手机号。
别说,还真有。
对方微信名叫「HY」,头像是个夜幕星空下的背影。
莫名有点眼熟,但我一时没想起在哪见过。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HY 同志终于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同时回了个[愉快]的 emoji。
我怕打字说不清楚,直接打了语音电话。
他!又!给!我!挂!了!
简直了。
不过这次,对方很快给我发来一条:抱歉,不太方便,稍后回电。
为免他忘了,我赶紧编辑了一条消息,说明自己身份来意,想约个时间和他谈谈和解的事。
HY:晚上八点半,OK 吗?不好意思,最近白天都比较忙[捂脸] 。
我还能说什么呢?人家好歹是答应了,就当 996 是福报吧……
下班步行回家,走到出租屋楼下,闺蜜刚好打电话给我,关心问我新工作怎么样。
「快别提了。」我夹着电脑包,戴上耳机,「今天碰上个爷,日程比领导人排得还满,就因为他,晚上得加班了。」
虽说只是打个电话谈和解,但关涉案件细节,我就不得不带笔记本回家,方便到时查阅电子卷宗——实打实的加班,没加班费那种。
我一边煲电话,一边上楼,因为新租的房子楼龄比较老,物业约等于无,六层灯泡坏了一周都没人来修。
我站在家门口,怎么都摸不到钥匙,怕是落单位了。
于是跟闺蜜哀怨,说自从遇上那爷,就没一件事顺心——虽然灯泡坏了,钥匙丢了也不赖人家。
但吐槽嘛,谁还讲理了?
我不得已折返去找钥匙,才刚转身要下楼,就见一道黑影赫然立在楼梯上!
差点没吓死我。
还是「黑影」先开口了:「我来开吧?」
……是租主卧的小哥哥。
我不知道他在后面跟了多久,可能因为戴着耳机,我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小哥哥走近,我侧开身子给他让路。
但老楼楼道就这么丁点儿地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还是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
5
门被拉开,他人没动,示意我先进。
想起待会要共处一室,我就脑瓜壳疼。
索性也不进了,忙道:「我得回单位找找钥匙!」
他垂眸看我手里的电脑包,「不用先放下东西?」
哦,也是。别显得太慌张了,好歹是枚 27 岁老少女了。
放好电脑包,我看了眼时间,已经八点半,是我和那「爷」约定的时间。
本着守约精神,我发了条微信给他:稍晚一点,九点,OK 吗?
「咻。」信息发出。
几乎同一时间,客厅沙发上响起一声提醒——「等登登」。
是小哥哥的手机。
我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又很快安抚自己——怎么可能,巧合而已。
小哥哥好像在他房间里找东西,哗啦啦的,估计没听见手机响,人没出来。
我思前想后,还是不太放心,又给 HY 发了一条:或者你选个别的时间。
咻——
等登登。
又一条:抱歉抱歉!
咻——
等登登。
……
靠,真的假的。
我跟这小哥哥是不是犯相啊……
事出突然,我实在是有点慌。来不及细想,赶紧拔腿溜了。
两分钟后,我收到 HY 回复:九点可以。
只能庆幸自己跑得够快,以及,我机灵地带了电脑出门,可以在公司跟他把电话打了,神不知,鬼不觉。
不多时,HY 又发来一条:钥匙找到了吗?
……是在下草率了。
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我在走廊跟闺蜜大声吐槽的时候。
唉,反正也暴露了,我也没必要一直掖着,索性回出租屋跟他面对面谈。
我开门的时候,小哥哥刚把一根超粗的白色望远镜装包,看样子准备离开。
见到我,他先是愣了下,又很快笑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他怎么能做到如此自然不尴尬,好像压根没捡过我内裤,也没听见我在走廊里大声吐槽他。
而且,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还有点好看,春风和煦似的,一点点乖,让我想起那种超大只的垂耳兔子。
小哥哥名叫陈焕宇,T 大物理系研究生二年级——啧,还是个学霸弟弟。
陈焕宇说,「焕然星语」是他大三时和几个朋友一起成立的,当初是因为爱好,如今粉丝量暴增,工作室从两三个人的规模发展到十几人,渐渐就成了一份小小事业。
有一说一,我之前那谈和解的同事没拿下他是有道理的——学霸弟弟果真不好糊弄。
他立场明确,不排斥和解,但我们之前报价 5 万实在太低。
作为依据,他跟我罗列了几个法院判决,视频侵权单条判赔额都在 1-3 万左右。
涉案一共 55 条视频,算下来,他认为判赔总额不会低于 100 万。
人精啊这是,估计咨询过专业人士。
但 100 万绝对没戏,领导给我的目标是 10 万以内搞定。
我于是摆出一副专业态度,跟他分析起来:
「你那个判决有个案因素,是理想情况,实际情况没那么乐观。法院一般都会考虑视频类型、侵权情节……真判下来,没那么高。」
「如果考虑视频类型,我们这些都是原创性很高的视频。」陈焕宇淡笑着接了我的话茬,「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及时删除,没有责任,至少要提供发布视频的用户信息。我们会继续向用户追究责任。」
一句戳中我的痛点……
要是能提供用户信息,我还在这费什么劲。
一击不中,我又赶紧续招,苦口婆心:
「而且你看啊,诉讼周期很长,两审下来,至少要一年多。现在互联网行业竞争这么激烈,说句不好听的,到时候,万一我们那小破公司破产了,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们也不想走到诉讼,但 5 万真的太低了。」陈焕宇小同志温和有礼。
但关于赔偿金额,却一点不肯松口:
「你应该看过案卷,每个侵权视频的播放量都在百万级别,这也应该是法院的考量因素吧?」
!!!
他不是学物理的吗?!为什么这么懂,要跟我们法律狗抢饭碗……
「而且,每期视频我们都用心在做,投入很大精力,观测、研究、查资料、写文案……我们只希望原创能被尊重。」
陈焕宇眼里的睿智锋芒渐渐和缓,又显出几分叫人难以拒绝的诚恳来:「5 万不是市场价格,也很难体现贵司诚意,我真的没办法说服工作室的人接受。」
扪心自问,我也认可那些天文科普视频的价值。
但在商言商,他提出的金额和领导预期相差太多,我没办法交差。
就很愁。
6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工作的事情还没解决,我租的房子就出了岔子——大半夜的,它居然停电了。
黑暗瞬间压下来的时候,我正拿着手机在洗手间里,一边刷牙,一边刷剧。
眨眼的工夫,房间就只剩下我幽白的手机屏光,自下而上地打在脸上,映出镜子里一副满嘴泡沫的凄美容颜。
直接吓出我一声尖叫。
跳闸了?
我记得电表在楼道里?
我调出手机电筒,打算出去看看。
六十年代的老楼,地板陈旧,走起路来吱吱嘎嘎。
声音被黑暗无限放大,每一下都敲进我骨头缝里,激出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呜呜,我又不敢去了。
不是有那种桥段吗?入室抢劫都是先拉电闸,等家里人出去查表,再借机下手。
噫……
我赶紧折返回来,跳进被窝,握紧手机,想着万一有什么异动,赶紧报警。
不管怎么样,先熬到早上再说。
第二天早上——
哦,我家欠费了。
老楼没换智能电表,还用的那种插卡式,我拿着手机电筒照了半天,也没从那一堆沾满灰尘的电线坨坨里找到电卡。
只好又去给租房小姐姐发信息,问她电卡放哪了,手机能不能缴费。
小姐姐没回我。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想起她之前留给我的房东电话,赶紧找出来,拨过去。
屏幕赫然跳出三个大字:陈焕宇。
?!
陈焕宇的电话是我存的——为了案子,但房东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第三次传来:「喂?能听到吗?」
「你你你你……房子?房东?」我舌头一直打卷,怎么都捋不直了。
对方居然连这都听懂了,轻「嗯」一声,「房子怎么了?」
「哈?!」
惊诧过后,我仔细回忆关于陈焕宇的种种细节——第一次撞见,第二次谈判,其余时间从不出现,也的确从没说过他是租了单间……
败了,我大意了。
什么异性合租啊,明明一整套房子都是人家的啊!
难怪谈判都那么足的底气。
但我也不是吃素的。停电这事,绝对是他理亏。
陈焕宇一大早就带着他的望远镜去野外观测,赶回市区时,我的出租屋已经断电两天两夜了。
他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从兜里掏出张充电卡,往电表里一插——
滴滴,电来了。
我就站在他身后,举着手机给他照亮,恨不能用我的超大屏手机敲开他的脑壳——这货身为房东,居然拿走了电卡!还欠费!整整两天!
害得我那一冰箱的八喜都得给他陪葬。
或是感受到了背后的嗖嗖冷风,陈焕宇一脸堆笑地转过身来,揉着鼻子跟我道歉,说昨晚有超级月亮,他们就两个人值班,又要观测,又要记录,又要拍摄,实在赶回不来。
我冷着脸,不说话。
他要赔我冰淇淋,还要请我吃饭。
本姑娘也是有脾气的,才不会为五斗米折腰。
挥挥手道:「吃饭就不用了,把那个案子和解了吧,10 万块钱,比上一轮报价翻倍,很有诚意了。」
陈焕宇又仗着那张白白净净、人畜无害的脸跟我卖惨,说工作室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啊,他做不了主。
「焕然星语」,一看就是他取的名字,做不了主?唬谁呢?
我当即改了主意:「那吃饭吧,我要吃日料。」
争取吃出半年电费,宰不死他。
7
点菜的时候,我问他吃什么,他说什么都好,让我随便点。
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抿唇微笑,偶尔给我加柠檬水。
垂耳兔本兔了。
我看着餐单定价,再看看「垂耳兔」,又有点不忍心,觉得自己欺负人似的,最后只点了两份豚骨面。
陈焕宇惊了:「你吃日料都不点刺身吗?」
「哦,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不想吃生冷。」
「……那寿司呢?熟的那种。」
「不爱吃,那个好多米饭,容易胖。」
「呃,你不用给我省钱,我有奖学金,工作室也有收益。」
我翻了个白眼,「那你还欠电费?」
「……」
陈焕宇再不说话,大概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选怀石料理,不去吃味千拉面。
天无绝人之路,经过一周的不懈努力、各方协调,我终于把「焕然星语」的案子 10 万块搞定了!
当然,陈焕宇最初是不同意的,我领导又死活不肯再往上加钱,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去我司商务部门求爹喊娘,把「焕然星语」的视频大夸一通,说服商务同事和「焕然星语」签了合作。
这就相当于邀请他们入驻我们平台,给保底金加流量分成,还另外开通了站内维权绿色通道,保证站内盗版视频能第一时间下架处理。
基本算是双赢,陈焕宇也很满意。
签协议当天晚上,「焕然星宇」工作室聚餐庆祝,陈焕宇还特意给我发了条微信,让我一起参加,算是感谢我的帮忙。
我加了会儿班,赶到餐厅包间的时候,屋里几乎坐满。
一群大老爷们,举酒碰杯,大声聊天,乌泱乌泱的。
陈焕宇穿了件白色的运动夹克,坐在人群中间,清新又显眼,我一推门就看见他了,正在被邻座的男生劝酒。
他闻声抬头,恰好撞进我的视线。
瞳仁黑漆漆的,似闪着光,又好像比往常蒙了层雾气。
估计是没少喝。
有人起哄——
「焕宇,你大号来了!」
「爱豆,是爱豆吧?」
……什么鬼玩意儿,没听懂。
「来来来,爱豆坐我这。」刚才劝酒的男生赶紧起身,把他的位子腾出来,让我挨着陈焕宇坐。
我也没客气,反正别人我也不认识。
酒足饭饱,陈焕宇去结账。起身的时候,我看见他明显晃了一下。
我就坐他旁边,下意识伸手要扶,又收住了。
关我什么事。
「你这也不行啊,才喝了几杯?」那个最初劝酒的男生拍拍陈焕宇的肩膀,抽走他手机,「我去买吧……扫这会员码就行了吧?」
「嗯对,我充过值了。」陈焕宇又坐回去,靠着椅背轻轻呼气,眼尾有不明显的红晕。
更像兔子了。
领导突然给我发信息,让我紧急看个合同,我打算先撤,跟陈焕宇打了声招呼:「我先回家了啊,得加会班。」
他是真的有点喝高,醉眼朦胧地看着我,反应了好一会,才扶着椅背缓慢起身——
「我送你。」
我憋不住笑,「你都这样了,咱俩谁送谁啊?」
「那……你送我,也行。」
他说完这话,自己都笑了,眼中雾气浓了又淡。
让我一时分辨不清,他是认真还是玩笑。
8
陈焕宇说电脑电源落在家了,要先取了再回学校。于是叫了辆车,顺便「送我」。
好在,他醉归醉,人还能走,就是走得慢,反应也慢,话特别少。
上楼的时候,他走不稳,得扶着墙。老楼的墙,一层厚灰,根本看不出原色,轻轻一碰就噼里啪啦掉墙皮。
我实在心疼他那件白夹克外套,索性大方贡献出一条胳膊,「要不……你还是扶着我吧。」
陈焕宇顿下动作,用他那副依旧迷茫的眼神看我。
一秒,两秒,三秒,笑容逐渐绽开——
「好啊。」
真的又奶又乖。
要不是他喝多了,我都怀疑他在故意撩我。
因为领导催得急,我进屋后就没再管他,只叮嘱他走的时候别忘记锁门。
这合同我改了俩小时,弄完都快十二点了,揉着老腰出来洗漱——
「……你怎么坐这了?」
客厅没开灯,乌漆嘛黑的,陈焕宇就坐在玄关地上,背靠着鞋柜。
他没理我。
我又叫他:「陈焕宇!」
「……嗯?」他揉揉眼睛,看向我。
「嗯什么嗯,进屋睡。」
他「哦」了一声,又不动了。
活这么大,我见过男的喝醉跳舞的、骂人的、随地撒尿的,头一次见他这样,就像机器人断电了似的。
服了。
我走过去,直接给他拽起来,往房间里架。
陈焕宇高我一头,人却没我想象的重。就……腰还挺细的。
他卧室平时也不挂锁,我直接推门进去,把他往床上扶。
「等、等一下。」他手撑着床,坚持着不肯躺,非要把白夹克脱了,说有股烟味。
确实有点,是聚餐的时候他朋友抽的。
我帮他把夹克搭在椅背上,再转头时,就见他正埋头闻 T 恤领口,闻着闻着就皱了眉。
然后双手揪住领子,拉过头顶——
咳咳,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看他,这房间就这么大,我眼睛没别处放。
噫,他好白。
噫,还有腹肌。
噫……
衣服脱到一半,陈焕宇人不动了。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将脑袋从领子里钻回来,胡乱扯住 T 恤下摆,遮住腰间裸露的皮肤。
「那个……」他揉了揉蓬乱的头发,微红着脸,「我以为你都走了……」
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特别淡定,「嗯,现在走。」
「不是,我也不是要赶你走。」
「嗯?」我停住脚步,一时起了顽劣之心,故意逗他:「那你想让我留下?」
「哎你别调戏我呀。」他身子一栽,马上把脸埋进被子,低低笑着,「走吧走吧,谢谢你扶我回来。」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陈焕宇已经回学校了。
浴室大概被他用过,还腾着热气,但明显收拾了,地是干的,下水口也很干净。
我洗漱完出来,手机响了两声——
HY:昨天谢谢啦~
HY:[害羞]
???
这[害羞]是几个意思?
学霸弟弟该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我忖度半天,只回复了个狗狗的表情,不痛不痒。
免得又搞尴尬了。
但我很快发现,其实就我一个人在尴尬。
因为当天晚上,陈焕宇就背了个超级大的书包回来,特别自然地说他不回宿舍住了。
9
事出突然,陈焕宇背着大包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跟我妈视频,带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参观我的新房,鼓吹我收拾得多么干净利索。
摄像头刚好拍到客厅,他就突然入镜了。
吓得我赶紧关掉摄像头,切成语音,躲回房间。
却仍没逃过母后大人法眼。
我妈直接问我:「你交男朋友了?」
「没有啊。」我信口胡诌,「那是合租女生的男朋友。」
我妈半信半疑,又旁敲侧击地提醒我「注意安全」。
我哈哈大笑,「妈,真不是我男朋友,不信你来查岗。那个……我手机快没电了,快,不说他了,咱俩再唠两毛钱的。」
我妈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中豪杰,转而就问我,上次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怎么样,见面没有。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我就头疼。
自打我前年过了 25 岁生日,我妈就格外关怀起我的人生大事,一个接一个地给我介绍对象相亲,拦都拦不住。
我倒也不是排斥相亲,但总要靠点谱吧?总得先互相通个基本情况、看看照片、聊聊微信,再安排见面吧?
偏我妈她就不按套路出牌,总搞突然袭击,一个电话过来,就通知我时间、地点,让我去见个相亲对象,生怕我推脱似的。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那次。
对方据说是她老师的同学的侄女家孩子,在北京上学——听听,这还上学呢,她也好意思对人家下毒手。
我本科毕业出来工作,都被社会蹂躏快五年了。
我妈无所谓道:男方念研究生呢,今年 24 。正好,女大三,抱金砖嘛!而且人家对你挺满意的。
满意就有鬼了,我早把朋友圈里的照片删干净了,我妈手上只有我高中毕业时的证件照,又黑又丑。
我妈说不是,她告诉人家的是我知乎大号,有不少粉丝,还把我之前在高院开庭的直播录像发人家了。
我听完人都傻了——亲妈啊,这不「三次元掉马」了吗?
说什么我也不能去见那男生,我妈甩来的微信我都没敢加。
当然,跟她我不能讲这么直接,就说最近太忙,没顾上联系。
要不然,下一个马上就约过来了。
我妈哼了一声,又叮嘱我「注意安全」。
……敢情刚才这一招是试探我呢。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临睡前,陈焕宇来敲我房门。
他拿着才撕开封口的一桶泡面,站在门口,问能不能借用一下我的烧水壶。
不巧我水壶刚坏,新下单的还没送到。
「你拿锅煮一下呗。」我指了下厨房,「我那有个奶锅,可以用。」
「啊……算了。」陈焕宇笑着挠了挠头,跟我摆手。
「你不会用炉灶?」
「……」
10
因为经常加班,我平时不太开火,但周末会自己做饭。
至于陈焕宇——打第一眼见他,我就觉得是个家境优渥的公子哥,压根儿没下过厨房那种。
果然被我猜中。
我站在灶台边,教他怎么开天然气阀,怎么打火,怎么调大小,顺便给锅里添了水。
我盖上锅盖,准备回去睡觉,突然想起什么,多嘴问了句:「知道什么时候下面饼吗?」
「冒热气?」
「冒大水泡!」我就奇怪了:「你不是学物理的吗?不认识『沸腾』?」
陈焕宇长长地「噢」了一声,冲我笑笑,「你说『沸腾』,我就知道了呀。」
「……」
我怀疑他在跟我装傻,但我没有证据。
为免他第一次操作把房子点了,我还是不放心地替他煮了面。
正好冰箱里还有点食材,我问:「要加点小青菜吗?」
「好呀。」
「再加个蛋?」
「好呀。」
「胡萝卜片?」
「……不要。」
「你还挑食!」
「不是,我只是不吃胡萝卜。」
「那不就是挑食?」
陈焕宇特别聪明,很快转开话题,不停地夸我手艺,说我煮得已经和泡面封面一模一样了。
我轻哼一声,「不一样啊,封面里还有胡萝卜呢!」
「……别这样。」他哭丧着脸,「我真的吃不了胡萝卜。」
哈哈哈哈,我发现弟弟还挺可爱的。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一过晚上十点,厨房就飘来一股子面味。
今天海鲜虾仁,明天石锅牛肉……简直是对我等减肥党的严酷考验。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陈焕宇:「你怎么天天这个点吃饭啊?」
「啊,晚上忘记了,突然觉得好饿。」他把面端上来,又笑着问我:「要吃点吗?我发现煮的确实比泡的好吃。」
和馋虫斗争三秒钟后,我终于放弃抵抗,接过他递来碗筷。
一边吃面一边闲聊,我才知道,「焕然星语」最近要参加个评选,需要把几期视频重新精剪,作为评选作品提交。
陈焕宇一直在忙这事,需要熬夜,宿舍断电太不方便,才搬过来的。
我不解问:「你们工作室不十几个人吗?怎么都你自己干?」
「其他人要维持日常更新,」他眼睫低垂,轻轻吹着面汤,「而且评选这事不一定成,不想投入太多人力。」
「那你就天天吃方便面?」
「也不是。」陈焕宇笑着抿掉唇上的汤汁,「本来想叫外卖来着,一忙就忘了。特别饿的时候才想起来,发现要送 40 分钟,就放弃了。」
听着也怪可怜的。
从那往后,我如果叫外卖,就会顺嘴问他要不要吃,如果有时间做饭,也会多带他一口。
一来二去,我俩就混熟了,不再像早前相处时那么尴尬。
而且我发现他还挺好喂的,除了胡萝卜,真的什么都吃。
哦不,螺蛳粉也不行。
他告诉我,第一次见我那回,就因为我点了螺蛳粉,他很快就溜了。
「这样啊。」我听过大笑,「我还以为是因为……那个。」
陈焕宇没懂,「那个?哪个?」
「哈哈,算了,」我挥挥手,「不重要。」
他好像又懂了,恍然大悟似的「啊」了声。
却没接话。
但我看见他耳朵红了。
11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陈焕宇可能真对我有点那个意思。
但没道理啊,相处大半个月,我一点不觉得自己给他留下过什么美好印象——
刚认识的时候,我是想好好表现,奈何他总给我「惊喜」,我太猝不及防。
后来熟了,我绷得实在太累,干脆弃疗,放飞自我了。
自问没有任何能吸引他的地方。
直到后来,因为一件大无语事件,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上真有种东西叫「粉丝滤镜」「磨皮美颜」「瘦脸大眼」,效果惊人。
那是个周末,我在知乎清私信,偶然翻到之前那条咨询盗搬视频维权的粉丝私信——
发现那人居然和陈焕宇的微信头像一模一样!
惊得我后脊一凉。
像我这种中奖绝缘体,向来对生活中的各种巧合嗤之以鼻,但鉴于上次的「等登登」事件,本着谨慎起见的态度,我还是找了个机会,试探着问陈焕宇,用不用知乎。
我是当面问的,能明显感觉出他的意外——
「……不太用,怎么了?」
「没事,随便问问。」
我也没打算把我是大号的事告诉他,我比较喜欢二三次元分开,挺忌讳掉马。
但我总觉得,他当时的反应有点奇怪。
事后,我越想越不安心,仔细翻了一遍我和那粉丝的私信记录。
直到我找到当时发给他的几个判决链接——
完全就是陈焕宇谈判时发给我的!
我顿时有种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感觉,心态有点崩。
于是二话不说拿着手机冲到陈焕宇卧室,找他质问——
「啊?这个是你呀?」陈焕宇笑眯眯的,脸上一点不见意外。
我当场就炸了:「你一早就知道吧!你就拿着我给你出的主意来对付我是吗?你知道为了那事我掉了多少头发吗?!陈焕宇!你没有心呐!」
「我……不知道呀。」
「放屁!你朋友管我叫『大号』!还叫『爱豆』!我都想起来了!」
「哎呀。」
「你少跟我装蒜,我不是你爱豆!我要把你移除粉丝……靠,不行,操作不了。你自己弄,你不要关注我了!!!」
呜呜,真踏马丢人。
我堂堂一个大号,居然被人当枪使了!
靶子还是我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我见到陈焕宇都绕着道走,除了必要对话,毫无交流。
正赶上公司有个着急的项目,我天天加班,都是在公司吃晚饭。
没了我和他搭伙叫外卖,陈焕宇一到饭点就开始给我发信息——
HY:几点回来呀?
HY:啊,好饿 [委屈]
HY:你不理我,我自己点了咖喱牛肉饭。
HY:外卖到了,闻着还行。
HY:吃完了,不好吃,都是土豆,还有很多胡萝卜 [笑哭]
……
我不想理他,也确实有点忙,就没回。
离开单位时,差不多十一点了,路上行人稀落。
我照旧步行回家,才走到小区大门,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肩膀!
吓得我人都僵了。
回头就见陈焕宇笑嘻嘻的,「你回来啦!」
气得我直骂他:「你神经病呐!要吓死我啊?!」
他也没料到我反应这么大,先是愣了下,才撇嘴嘀咕:「胆子这么小还走夜路……」
「大半夜的,你跑出来干什么?」我没好气。
「我……丢垃圾啊。」
「垃圾桶不就在家楼下吗?」
「……你别戳穿我啊。」
他顿了顿,又软着声说:「好吧,我就是来接你的。你别生气了行不行,我不是故意骗你。发私信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你。我真是你粉丝,我去年就关注你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什么后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那大号是我?」
「啊……」
感觉他又要跟我打马虎眼,我立即加快脚步,表现出不想理他。
「哎,你等等我!」他赶紧小跑两步跟上,抓住我小臂,「是阿姨告诉我的!」
「谁?哪个『阿姨』?……我妈???」
我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嗯,我看过你庭审直播录像,特别飒,A 爆了。」
「……」
「我还加过你微信,你没通过。」
「……」
「加过两次。」
「……」
12
当所有的巧合碰到一起,所有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其中必定暗藏「阴谋」。
这间「转租」的次卧,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按照陈焕宇的说法,他是先关注的我知乎账号,后来碰巧收到我妈热情「推介」,才对账号皮下起了兴趣,想认识我。
再后来,他知道我在租房,怕直接联系我给我吓跑,就拜托个女生朋友当托儿,把次卧转给了我。
难怪从搬进来第一天起,我就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一件比一件事儿寸。
大有种被算计的感觉。
「开始没和你说,是怕太唐突了,我跟你道歉。」陈焕宇站在我卧室门外求和,连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你要还是特别生气,我明天就搬回宿舍,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真没恶意,」他又敲敲门,「你别不说话呀,你表个态嘛。」
「……你再不理我,我去你专栏下面发道歉帖了啊。」
我猛地拉开房门,「你敢!」
陈焕宇晃了个趔趄,差点没栽我怀里。
哦,不是差点,是已经栽了。
点到辄止,他又很快撑住门框,摆出一副歉意。
心机弟弟,我怀疑他有故意的成分。
不过坦白讲,消化了一个晚上,我其实已经没那么气了。
我就是个俗人,喜名好利爱帅哥,有人把我当「爱豆」,也不算什么坏事。
只是如果时间还能倒流,我应该会好好表现一下,以免搞成现在这样,失了爱豆风范。
还差点以为他喜欢我。
「第一,不能去我专栏下面捣乱。」
陈焕宇乖乖点头,「好。」
「第二,不能和别人提起我的知乎账号,不能在网上公开我的任何个人信息。」
「好。」
「第三,不能背着我和我妈联系,不能说我住在这。」
「啊?」
「你不同意?」我作势要关门了。
「好好好,同意同意。」
「成交。」
于是我俩很快握手言和,恢复了搭伙吃饭的革命友谊。
我手头那项目一直忙到月底,终于交差。碰巧陈焕宇给我发微信,说他在点烧烤,要不要带我一份。
我:5 个羊腰,半打生蚝,1 份韭菜,多孜然,多辣椒。
HY:[笑哭]
HY:外卖到了,小哥看我的表情有点微妙[捂脸]
HY:你几点回?
我:现在,开门!
我第一次知道,陈焕宇的房间上面还有个小阁楼,阁楼外是块露天平台。
据他说,因为顶层和一层不好卖,这种老板楼都是「买一赠一」,顶层赠阁楼,一层赠地下室。
时值九月下旬,正是北京天气最好的时候,夜里晚风徐徐,凉爽宜人。
我和陈焕宇一起坐在露台吃烧烤,喝冰镇啤酒。
难怪他有心情潇洒,原来是「焕然星宇」评选过了,拿了银奖。
他和我碰杯,说要感谢爱豆一个月来的供饭之恩。
我说快别别,你少喝两口,别让我待会收拾烂摊子,就是大大的感恩。
毕竟,陈焕宇的酒量我不敢恭维。
「你怕什么,我酒品很好啊。」陈焕宇说,「喝多了话特别少,从来不惹祸。」
一提这事我就忍不住笑——的确没谁像他似的,能在玄关地上安安静静坐俩小时,都不叫人。
我也是服气。
起初,陈焕宇还替自己辩驳,说他叫我了呀,是我没听见。
后来他自己招了,说他喝醉有个毛病,常常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在说话,还是意识里在说话。
有一次他喝多,自以为跟朋友把第二天的工作室安排都交代清楚了,其实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结果第二天再找人问,谁也没听见。
我大笑,揶揄他是天文搞太多了,都靠「电波」交流,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坦白讲,我其实挺不能理解,他怎么就对天上的一块块石头那么感兴趣。
于我而言,那些东西都太飘渺,和生活里的实实在在挂不上联系,丝毫提不起我的兴趣。
「你听说过『万物即星尘』吗?」陈焕宇问。
「没。讲什么的?」
陈焕宇喝了口啤酒,缓声解释:「有一种说法——我们 DNA 里的氮元素、牙齿里的钙元素、血液里的铁元素、食物里的碳元素,都是宇宙大爆炸时的万千星辰散落后形成的。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星尘。」
我听笑了,「还挺浪漫的。」
这超出了我对理科生沉默无趣的守旧认识,叫我不禁揣测,究竟是本就浪漫的人才会对星空有所迷恋,还是后者与生俱来的魅力能让人沉浸其中,不自觉地变得浪漫。
「不是我说的啊,是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的理论。」陈焕宇笑着解释,「他有过很多关于天体的名言,其中一句我特别喜欢。」
「哪句?」
「In the vastness of space and the immensity of time, it is my joy to share a planet and an epoch with you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之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那是我第一次听陈焕宇讲英文,流畅,纯正。
或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语调很慢,声音微沉,仿佛阳光烘烤过的细沙。
我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他是在讲给我听。
13
陈焕宇果真一点没让我失望——两听啤酒下肚,人就久坐不起了。
我先收了垃圾,又来收他。
他见我过来,也不说话,就笑着主动递过一条胳膊,任我搭上肩膀。
我把他往卧室里拖,越拖越觉得,这货许是醉了五分,剩下五分都在耍赖,赌我不忍心把他撂在露台。
下楼的时候,我俩动作没协调过来,我胯骨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撞得有点重。
陈焕宇顿时倒嘶一口冷气,不自然地动了动腰。
我沉默片刻,「我是不是撞着你了?」
「……嗯。」
「疼吗?」
「你说呢?」
他估计人疼醒了一半,说话都比刚才利落多了。
「呃,对不起啊。」我悄悄吐了下舌头,歉疚又尴尬,还忍不住想笑。
「你还笑!」
「没有没有,我没笑。」我赶紧绷住唇角,却没管住眼睛,视线一直往他下身飘。
他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其实看不出什么,但一点不耽误我脑补……
「差不多得了啊。」陈焕宇把我脑袋强行转开,「再看要收费了……别笑了!」
「哈哈哈哈……要不,我再给你点份韭菜?」
「滚蛋!」
「好的。」
「哎,你回来!扶我一下……」
等我把陈焕宇扶进卧室,想起他手机还在露台,又折回去拿。碰巧他手机铃响——
是闹钟,还是个定在零点的闹钟,标签是:表白。
我不知怎么就慌了一下,手一滑,不小心把闹按了。
下楼的时候一直在猜,他是要跟谁表白。
……该不会是我吧?
再一想又不是,我俩整晚都在一块,他大可不必设个闹钟提醒。
……难道是他怕自己喝高又发「电波」,特意提醒自己?
啊啊啊,不行,我已经开始紧张了。
手机还给陈焕宇时候,我一脸淡定地说闹铃响过了。
他靠坐床头,「嗯」了一声,接过手机,看都没看就放一边了。
我走到门口,替他关了灯,还是不放心地回头提醒了句:「闹铃标签是『表白』。」
他抬头看我,黑暗中,辨不出神色。
「早休息。」我离开,给他带上房门。
他突然叫我名字。
「嗯?」我心脏都提到嗓子口。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故作镇定。
「这么不明显吗?」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无奈:「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肯定是做男朋友怎么样啊……」
说来惭愧,活了 27 年,我还没应付过如此直接的当面表白,慌得一批。
想说「挺好啊」,又觉得太不矜持。只好跟他打趣,尬笑着问:「是仗着我给你撞了,你就赖上我了吗?」
他大言不惭,「是啊,还疼着呢,不信你来检……」
「陈焕宇!」我当即喝住他的虎狼之词,「你要点脸啊!」
他一直在笑。
笑够了,他又抬眼看我,「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没有!你让我考虑一下!」
「需要我去你专栏下面表白吗?」
「陈焕宇!」
「那考虑好了吗?」
「哎,你好烦呐!」
回到房间,我收到陈焕宇发来的消息,心脏怦怦跳得飞快。
只有两个单词,许是摘自卡尔的那句名言:
My joy.
何其有幸。
番外
刚跟陈焕宇在一块的时候,我特别不适应。
不为别的,就他那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实在太无害,总让我觉得自己特别禽兽。
偏他还过分乖巧,表白完的第二天,就搬回学校住了,要跟我「慢慢来」。
姐姐都二十七了,谁要跟你慢慢来。
就不科学。
我决定先下手为强。
当然,也不能太直接了,毕竟是他主动追的我,作为「爱豆」,我得有点矜持的样子。
一看日历,这马上就放十一长假了嘛,我就借机试探着问他,想不想出去玩。
人家都说,情侣出游,最容易促进感情。这玩得开心了……嘿嘿,水到渠成。
结果,快下班的时候,我收到陈焕宇消息——
HY:「抱歉啊,十一要和工作室去兰州观测,上上个月就订好了。」
靠。
我虽然能理解吧,但还是不爽。
而且他们去观测,都是几个大老爷们在野外住睡袋,我也不想跟着掺和。
估计看我没回,陈焕宇又追了两条——
HY:「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HY:「我晚上去找你吃饭好不好?」
我把手机丢一边,不想理他。
他还真来了。
临下班的时候,我排队刷卡呢,就有前台同事过来找我,说有个弟弟在外头等我。
又补充:「挺帅的。」
此话一出,排在我前面的五六个同事瞬间让出条路来,让我先刷,刷完快走,别让「弟弟」等太久。
一人一张八卦脸,好像那让出来的都不是路,是鹊桥。
陈焕宇今天穿了件白 T 恤,外搭淡粉色长袖衬衫,背斜跨包,一脸的青春洋溢,远远冲我招手。
嘻,真好看。
搞得我瞬间气消了一半。
但我没表现出来,脸还绷着,装模作样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你都不看我消息吗?」他还委屈上了,可怜巴巴的,「我说要来找你的吃饭的,一下课就赶过来了。」
好了好了,姐姐错了。
我一点脾气都没了,搂住他胳膊,笑道:「走吧,请你去吃水煮鱼!」
我后悔吃水煮鱼了。
也太辣了,直接给我吃成了香肠嘴,这一会儿要是……那个,多影响心情啊。
急得我在商场洗手间用凉水拍了好半天,又偷偷嚼了颗口香糖。
陈焕宇等太久也没见我出来,就在洗手间外头的娃娃机抓娃娃。
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好抓到一只,正往上捞呢,目光专注。旁边几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通兴奋欢呼。
我就站在后头,看她们欢呼。
陈焕宇拿了娃娃,回头看见我,笑眼一弯:「想玩吗?」
然后把娃娃塞到我手里,是只特别丑的乌龟,发型超级杀马特。
我有点嫌弃。
姑娘们十分羡慕。
我正想说不玩,突然瞧见机器里的一只兔子,粉色的,毛长到挡住眼睛,耳朵特别大。
那不就是陈焕宇吗哈哈哈!
我立誓要活捉那只兔子。
但我水平不行。
连投了十来个币,陈焕宇实在看不下去了,从我身后伸过来两条胳膊,替我操纵摇杆和按钮。
啊,他突然离我好近,胸口贴着我的背,热乎乎的,像个小暖炉。
我瞬间成了个僵硬的木偶人。
一分钟后,我左手挎着个「大兔子」,右手抱着个小兔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娃娃机。
商场离我租住的地方特别近,走一会就到了。
陈焕宇说先送我,然后再回学校。
距离小区还有两三百米的时候,我就开始局促不安,琢磨着究竟该如何开始一段「旖旎」才自然而然。
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
我愈发焦虑,步子越迈越小——
「你脚怎么了?」陈焕宇发觉了我的不对劲。
「脚……脚没事。」我灵机一动,摸着圆鼓鼓的肚子,随口找理由:「我吃太饱了,咱们散散步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麻蛋这条路一点都不节能!两边全是路灯!
还有大爷在路灯底下下象棋!
害得我都没得逞。
走了一圈,陈焕宇终于憋不住了,看了眼手机,说:「时间不早了,要不,送你回去吧。」
呜呜,我失败了,我太怂了。
我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我鄙视我自己。
单元门外,我和陈焕宇道别,依依不舍。
他指了指我怀里的小兔子,笑问:「你那么喜欢它,都抱一晚上了,不打算感谢一下我吗?」
……啊?
哎呀,这么突然,叫人怎么好意思。
我一秒阴雨转晴,笑嘻嘻地凑过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谢谢你呀!」
后腰就被一条硬邦邦的手臂给扣住了。
陈焕宇抱着我往前推走两步,进了单元门,吻才压下来——
楼道里黑黢黢的,只有一点点暖白色的月光。
我始料未及,过电似的,后脊一阵酥麻。
心想:可真奇怪,他个子那么高,手臂那么硬,嘴巴怎么可以那么软。
完全没有水煮鱼的味道,只有淡淡的薄荷香。
噢,我知道了,他也偷偷嚼了口香糖。
「……你笑什么?」陈焕宇停下动作。
我也不想做气氛杀手,但实在没控制住,越想越觉得好笑。
我搂着他脖子问:「你是不是路上就想亲我了?」
「……」
「你别骗我啊,我都尝出来了你口香糖——」
「是!」
陈焕宇蹙着眉瞪我,很快,又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但你总往人多亮堂的地方带我……」
他以为我不愿意。
我不是啊,我没有,别瞎说。
谁不喜欢可爱弟弟。
我都想问他,要不要跟我上楼,别回学校了。
怕吓着他。
最后只问:「那还亲不亲了?」
他笑了,低头含糊道:「要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