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我在一个三甲医院工作，是心内科的主任医师，到现在工作得有 20 来年了。
虽然我是心内科的医生，但是来我这儿看病的病人，有一大部分，都是癌症患者。
你可能会纳闷儿，「癌症患者为啥去看心脏啊？」
因为大部分癌症患者，在化疗的时候，心脏多多少少都会被化疗药物影响。
有的人是癌症治好了，但是心脏受的伤害很严重。
有的人是本来心脏就不好，用不了化疗药物，不然会加重心脏的损伤。
还有的人是为了检查能不能化疗，结果查出心脏有问题的。
比如之前一个来我这儿看病的病人，蒋腾飞。
蒋腾飞是无锡人，29 岁，脸庞俊秀，身材匀称，是个很好看很清爽的阳光大男孩。
他来看病的三个月之前，有次刮胡子的时候，摸到耳朵后面有个包块，不疼也不痒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过那两天，他实在是忙，累到极致的时候眼睛前面都发黑。蒋腾飞想着过几天忙完了再去医院检查，结果耳朵后面的这个包，被他嫂子看见了。
「腾飞你这耳朵后面，长得这个包，是什么啊，一直都有吗？」嫂子问起来情况。
「这个吗？」蒋腾飞指着耳朵后面的包说，「好像这两天才长的，之前没有。我也不知道这个是啥。」
「那你赶紧去医院查一下啊，没什么事儿更放心啊。」嫂子说。
蒋腾飞被嫂子催着，当天下午就去了家附近的医院，不过去了之后就没回家。
诊断结果出来了，是淋巴瘤。
蒋腾飞的父母岁数大了，委托儿媳妇陪小儿子来上海看病。
这么着，蒋腾飞来到了我们医院。
肿瘤科的医生给蒋腾飞看了病，诊断了一下，说情况也没有多严重，基本上化疗之后应该就能控制住了：「先做个检查吧，查完之后看下结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把化疗方案制定出来，然后你们拿着方案，回无锡治就行。」
肿瘤科的医生原本想着蒋腾飞年纪轻，之前也没怎么生过病，常规检查估计也就是走个形式。
没想到，蒋腾飞的心电图结果不正常，有 ST 段压低，说心肌缺血吧又不像，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波形。这么着，蒋腾飞就被转诊到我们心内科来了。
来了科室，我看了看他的心电图报告，确实波形不正常。保险起见，我给他又开了一个当天的检查，让他重新做一个心电图，看看情况有没有变化。
拿到结果，我一看他图的波形，VI-V3 导联的 ST 段抬高，然后又呈马鞍状压低，我心里有了猜测，当即问他：「平时有没有眼前发黑的现象？」
蒋腾飞说：「有，特别累的时候，眼睛前面会懵一下黑一下那种。但是次数不多，到现在一共也就两三次吧。」
我听了之后点点头，紧接着又问他：「有没有直系亲属在比较年轻的时候不明原因死亡？」
听完我的问题，蒋腾飞和他嫂子都懵了。
蒋腾飞看了一眼他嫂子，然后开口跟我说：「程大夫，不瞒您说，我亲哥哥……刚刚去世。」
我转过头看着他：「你哥哥多大岁数？什么原因知道吗？」
蒋腾飞点头：「34 岁，刚走三个月，他那个时候正好在扬州出差，结果有天在宾馆睡着睡着就没了。我头回去肿瘤科看病的时候，就是刚处理完他的后事儿，才从扬州回来。」
他嫂子很敏感：「程大夫，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是说从心电图上来看，有可能会突然死亡? 」
我赶紧安慰他们别着急，稳住了他们，然后把心电图传给同事二娘。
二娘看了之后，立马和住院部沟通，当天就想办法挤出一张床位，说什么都要把蒋腾飞收治入院。
蒋腾飞听说要马上住院，特别不情愿：「我来上海是看淋巴瘤的，我又不是来看心脏病的，我心脏好着呢，正常得很」。
没想到患者这么抗拒，我又找二娘碰了个头，果不其然，二娘和我的猜测一样，我们都怀疑他是 Brugada 综合征。
Brugada 综合征是一种少见的遗传性恶性心律失常。
临床上来看，这类病患的特征大多是心电图 V1-V3 导联 ST 段抬高、V1-V3 导联 ST 段多变、心脏结构没有明显异常，常常出现多形性室性心动过速，心律失常或者是心室颤动、晕厥反复发作。
Brugada 可以导致极重度的夜间呼吸困难，甚至心源性猝死。这种病引起的猝死占所有猝死病例的 4%，占无器质性心脏疾病猝死者的 20%。更严重的是，大多数患者发生的第一症状就是猝死。
Brugada 综合征的发病原因和基因有关系，基因分析可以检测患者是不是携带了 Brugada 综合征的无症状基因，方便尽早进行监测。
我和二娘给蒋腾飞说了我们目前的筛查方向，也给他解释了一下这个病的危险程度，但他不理解，甚至给这个病起了个中文名——不如疙瘩。
他嫂子很给力，听了听立马配合，忙前忙后办了住院手续，还给家里打电话跟爸妈说了情况，看样子他们一家人确实相处融洽。
大儿子没了，小儿子住院了，蒋腾飞的爸妈带着小孙子也赶到上海。
二娘问他们，家族里有没有人在很年轻的时候不明原因死亡？
蒋腾飞的妈妈仔细回想了下，说：「有的！我有一个表弟和一个表姐，十几岁的时候就走了，好久以前的事儿了。一个是几十年前，具体情况不清楚；另一个是感冒发烧，送到医院就没心跳了，医生说是心力衰竭。」
听了这个回答，我跟二娘对视一眼，越来越接近了！
为了尽早查出结果，二娘建议他们都做基因检测，他父母一开始拒绝了，说这么大年纪，就算查出来又怎样。二娘又详细解释了一下，好不容易说通了，一家子五口人都抽了血。
等结果的时候，二娘中途还专门给检测中心打了电话，催了催他们一家五口的基因检测结果。因为蒋腾飞得做化疗前的心脏评估，结果出来得越快越好，所以我们两个特别关注。
结果总算出来了。
我看了眼报告，拍了拍二娘，指着结果：「二娘，你看看这个。」
二娘伸手把报告接过去，一瞅，报告结果那行说，蒋腾飞和他妈妈携带 Brugada 致病基因，他爸爸、嫂子和小侄子呈阴性。二娘半天没说话，然后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没看错。
「这叫什么事呀！」二娘拿着报告，一边咂嘴一边摇头。
让我俩为难的，不是蒋腾飞心脏该怎么处理，而是他小侄子的检测报告。
我们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身份证号码，这是我们的社会学标志。全世界每个人也有独一无二的生物学标志，那就是基因序列。
但凡学过中学生物课程的人都知道，人体由超级超级多个细胞组成。
人体细胞的细胞核内的 DNA 是双螺旋结构，蕴藏着每个人的遗传密码。
每个人的 DNA 都有两条，这两条 DNA 是双螺旋结构，形态类似梯子，不过很长，而且是软梯，软梯的每一个阶梯都包含遗传符号。
它们牵制着人体的所有特征，包括长相、身高、智力等等，有些特征无论后天采取什么办法也是改变不了的。每个人构成 DNA 软梯的成分，一半来自父亲，一半来自母亲。
现代医学检测技术，可以分析出 DNA 软梯信息，比较家族里不同成员的软梯信息，就能发现、诊断各种遗传性疾病。
蒋腾飞小侄子的检测报告上显示，他的软梯上没有 Brugada 致病基因。
但是，他软梯里有个位置的遗传编码，一半跟他妈妈一样，但是另一半，和他爷爷他奶奶的都不一样。这就说明……
「娘了个冬菜！」二娘揉揉眼睛重新确认之后脱口而出， 「这孩子居然是个私生子？！」
能看出孩子是不是亲生的，其实就是因为亲子鉴定也是基于这些遗传信息的检测。
小孩的亲生父亲不是蒋腾飞的哥哥，我跟二娘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这种事情我俩还是第一回遇到。
二娘又踌躇又激动：「他们全家都被蒙在鼓里呢！那个蒋腾飞一口一个姐姐，被那个女的骗了还帮人家数钱！」
我把她摁回椅子：「这个不关我们的事吧？我们就诊断有没有 Brugada，小孩是不是亲生的又没有写在报告上！」
二娘正义感爆棚：「那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老头老太太，还有蒋腾飞上当受骗吧？这家人已经够惨的了！」
这……好像也有点道理。
两天后，蒋腾飞来了。
蒋腾飞在诊室门口等了好久，他手里捏着检测报告，眼睛里充满着期待。
检测报告应该是刚取的，但结果，我和二娘前天就知道了。
我们俩商量了好几次，到底怎么给他解释这个报告。
结果以我俩加起来超过四十年的临床经验，最终意见也没统一。
轮到蒋腾飞了，我先给他做了心脏超声检查。
蒋腾飞从检查床上爬起来，我说：「心脏超声看起来还可以，心功能等指标都是好的，不过你跟你妈妈都携带 Brugada 致病基因，我们待会儿综合你的各项检查结果，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还有，你妈妈也要进一步检查。」
蒋腾飞没接我的话，紧接着问起他小侄子有没有问题。
我说孩子挺好的，孩子没事。
蒋腾飞长嘘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太好了！我们家可就他一根苗了！」
我说：「那也不是，你不也是苗吗？」
蒋腾飞的笑容消失了：「我都得癌了，心脏还有病，谁知道哪天翘辫子！」
我严肃地说：「淋巴瘤的治疗效果很好的，绝大部分病人化疗之后都能活很久，这么悲观干吗？」
「就算是吧。可是，我既有肿瘤又有心脏病，还是个遗传性的，谁会嫁给我呢？」
「那可不一定。照你这么说，人要是得了肿瘤加上心脏病，统统打光棍儿？」
蒋腾飞没接我的话。
蒋腾飞的病情虽然少见，但不罕见，解决起来也不复杂。
可二娘为了蒋腾飞侄子的事儿，把蒋腾飞的案子拿到了我们肿瘤心脏病联合门诊的会诊上。
在多功能诊室里，二娘给各位医生讲了蒋腾飞的情况：
「患者蒋腾飞检查之后，发现他 DNA 里携带 Brugada 致病基因，诊断是 Brugada 综合征。建议他安装植入型心律转复除颤器（ICD）。这种设备能在几秒内识别快速室性心律失常，然后自动放电除颤，能有效发现和控制 Brugada 综合征的发病情况，避免心脏骤停和猝死。植入心律转复除颤器之后，蒋腾飞可以按照常规进行淋巴瘤治疗。」
「那他还有什么要讨论的？」同事英丽没明白为啥蒋腾飞要来我们联合门诊。
二娘把蒋腾飞侄子的基因报告指给英丽看。
英丽双手一摊，说：「我们只看心脏和肿瘤，这跟我们没关系。」
二娘跟她争辩，说：「既然我们知道了，总不能置之不理。」
心理科明香接过话头，说：「这些确实不适合我们跟蒋腾飞点明。我们就按照流程走，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那是命运的安排。再说，蒋腾飞现在没了亲哥哥，紧接着又查出这两种病，肯定有抑郁情绪，这时候如果再知道这个消息，对病情不利。咱们医生不是万能的。」明香最后总结道，「更何况，人性非常非常复杂，光看一两个报告就下结论，可能会毁掉一个家庭。」
我觉得明香说得对，二娘听到这儿也确实不好再反驳。
「咚咚咚」，诊室门被推开，一个人脑袋探了进来。
诶？这不是蒋腾飞的嫂子吗？她怎么还在这里？
蒋腾飞的嫂子 30 岁上下，眉目标致，普通话带着软软糯糯的苏州腔，态度非常客气。
她说想再跟孙二娘医生请教蒋腾飞装自动复律除颤器的事，「不会有危险吧？」
二娘温柔回应：「这项技术现在已经比较成熟了，一般都挺成功的。」
蒋腾飞的嫂子答应了一声，还是没有离去。
二娘看她还是不放心，又跟她耐心解释了好几分钟，蒋腾飞的嫂子总算把除颤器给弄明白了，有点难为情地说：「孙医生,非常感谢你！我也是实在不放心……」
她舔了舔嘴唇，踌躇了一两分钟，继续说道：「我以前有个……同学……我以前有个男同学，他也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会晕倒，后来他……女朋友的妈妈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这个男同学是不是也能来你们医院检查基因？」
二娘说：「那是得检查，不过是不是要检查基因就不好说了，毕竟能导致晕倒的原因太多了，脑血管、神经系统、中毒等也会引发晕倒，不一定是心脏的问题。」
蒋腾飞的嫂子连忙打断二娘：「不不，就是心脏的问题，他心脏肥大，医生说是遗传的！」
「哦，那可能是肥厚型心肌病。这种毛病其实很多的，如果造成心脏梗阻的话，就有可能晕倒。」
确实如此，肥厚型心肌病是一种遗传性疾病。病人心脏这幢小房子的墙壁异常增厚，如果增厚的墙壁妨碍了房门打开，就有可能导致在劳累、疲倦、情绪激动的时候，心脏无法正常射出血液，大脑缺血、缺氧了就很容易晕厥。
「可以来我们医院检查清楚，就算是梗阻性的，也能做手术。」
「那是不是会遗传给小孩？」蒋腾飞的嫂子问题还真多。
「有可能。」二娘回答道，「这个倒真的可以做基因检测。」
「好的，麻烦了，辛苦您了。」蒋腾飞的嫂子一个劲儿地道谢。
蒋腾飞嫂子走了之后，英丽突然说话，「哎？二娘，她刚才说的男同学，会不会……」
我瞬间明白，立马接话：「是她儿子的生父？因为原来的男友有肥厚型心肌病，她妈妈棒打鸳鸯，所以她才嫁给蒋腾飞的哥哥的？」
二娘瞪大了眼睛，双手合握抵在下巴上，「二位教授果然脑洞很大。」
明香叹了口气：「嗨，谁还没个过去啊。在医院待久了，什么事儿见不着啊！”
二娘接话，「可不么！这人啊，也跟看病一样，一层一层的，扒开表象，都是故事。」
会诊结束后，我们各自返回各自的科室。
按照明香的意见，我和二娘对他侄子的报告只字不提。
经过嫂子的劝解，蒋腾飞完全接受了安装植入型心律转复除颤器。
我看着这个大小伙子，实在于心不忍，告诉他，植入手术之后，他的心脏就有保障了，淋巴瘤的化疗效果也是很好的，绝大部分淋巴瘤病人都可以长期存活，「你完全可以结婚生子」。
蒋腾飞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小簇希望的火苗，不过瞬间即逝：「如果早点知道就好了，我哥也不会……」
他说得没错，但是，太多的事情都没有「如果」。
作者 | 程蕾蕾，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心脏超声诊断科主任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