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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汐如故

民间传闻,皇帝最宠爱十公主。

十公主是他最爱的妃子所生,一出生就被心怀不轨的人调包到了民间。

找了十几年,才被找到。

为了补偿她,每日用珍馐琼浆供养。

我就是十公主景汐。

事实上,我一点也不觉得皇帝有多宠爱我。

1

我也就在入宫的第一天见过他一次,从他那里得到了一句:朽木难雕。

我当时只觉得,文化人就是不一样,骂人废物都那么文雅。

在外人眼里,我整日在太学院里闭门学习,一看就是被皇帝重视,被当成掌上明珠来培养。

其实不然,我整日都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仪态端庄的漂亮草包。

书箱里四书五经下压着的是女红绣样,老皇帝玩了一手挂羊头卖狗肉。

我以为这就是公主的生活,每日绣绣花,睡睡觉,枯燥且乏味。

让我没想到的是,当公主还要每天提溜着脑袋生活。

是日,我正在太学院听绣娘讲课。

我拄着脑袋,上眼皮打下眼皮,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突然破空之声响起,一支羽箭直冲我的面门而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本以为自己会脑袋开花,没想到羽箭在离我脑门三寸的地方被人抓住。

抓着羽箭的手修长白皙,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殿下,你没事吧。」低沉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

我这是遭遇了刺客?

我抬眼望去,救我一命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等我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承华殿了。

2.

那刺客是奔着要我命来的,一击不中,又在皇宫里行刺,被找到时已经服毒自尽了。

正在养心殿里批奏折的皇帝,听闻我遭遇刺客,眉头都没皱一下。

老皇帝为了做给外人看,差人给我送了些顶贵的首饰和补品。

我气得头发都冒烟了,没人跟我说当公主还会有随时脑袋开花的危险啊。

以前在戏班子的日子虽然苦了些,可是班主苏老头待我如同亲闺女一般,每天过得充实快乐,没有性命之忧。

我当时就想,我得离开这里,这宫里的荣华富贵我是无福消受了。

我抬头看向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眼眸深邃,脸部轮廓清瘦,就是皮肤太白了点儿。

应该是皇帝派来监视我的,我得想个法子给他支开。

我还没开口,那少年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臣,暗卫林却,参见殿下。」

我心里直翻白眼,管你什么喜鹊家雀,只要是阻拦我的就不是好鸟。

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

「你去帮我端一碗银耳莲子羹来,嘴馋了,想吃点儿甜的。」

林却领命退了出去。

没想到他这么好骗。

因为我遇刺,我殿里的宫人们都在被羽林卫问话。

这几日我也在皇宫里逛了逛,我记得东墙那里有个出口。

我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没有人。

于是小心地拎起裙角,然后,疯了一般地开始狂奔。

跑了没一会儿,身后就跟了一堆宫女太监,全都尖着嗓子让我停下。

鬼才会停下,到了东墙的那个出口,我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没错,我说的那个出口是个狗洞。

我身后跟着的人也都扑向了我。

我半个身子都已经出了宫墙,我都已经闻到了自由的气息。

结果一抬头,我就看见两个全副武装,手握刀柄的羽林卫,正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我被脏兮兮地拖回了承华殿。

3.

没想到我第二次看见大虞国皇帝是因为我钻狗洞逃跑失败。

我刚被收拾干净,就被带到了养心殿。

我远远地就看见老皇帝坐在主座喝茶,他面前跪着一个人。

走近一看,是林却。

我行了礼,在林却边上跪了下来。

老皇帝开门见山,「你若想让苏伯苍活命,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苏老头!

皇帝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林却淡淡地开口,「暗卫林却,擅离职守,念你是初犯,朕留你一命,去慎刑司领三十刑鞭。」

老皇帝停了一瞬,转头看着我,「十公主景汐监刑。」

我浑身冰凉地行了礼,余光里看着同样叩首的林却,他一点儿恐惧的表情都没有,仿佛一会儿挨打的不是他。

慎刑司里充斥着各种惨叫声,鼻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和因为常年不见光而生出的霉味。

里面的犯人都被折磨得双眼呆滞体无完肤,我也被吓得面色苍白。

林却被绑在我面前的那个十字架上。

官吏抬来一个太师椅,示意我坐下。

我刚一坐下,两个手劲大的粗使宫女就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动弹不得。

林却身后的铁窗照进一束光,正好打在他身上,我被笼罩在他的影子之下,他苍白的脸在光下显得那么不真实。

林却就静静地望着我,我在他眼里找不到一丝怨怼。

就看着一个满脸横肉的人从阴影处走出来,扬手一鞭子抽在了林却身上,林却攥紧拳头,愣是没吭一声。

我呆愣地坐在椅子上,脑子已经停止了思考,林却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在一声声破风声中,他对我说:「殿下,闭眼。」

林却挨了三十鞭,是被人抬出慎刑司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承华殿的,明明是仲夏,我却觉得手脚冰凉。

我磕巴问身边的太监,林却被带到哪里了。

太监说,就在承华殿的偏殿。

我差人去请太医,一听说是给暗卫看病,人就不来了,只送来一些外敷的药。

我拔下头上的金钗给了那个送药的太监,从他那里换来了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4.

偏殿里,林却气息微弱地躺在那里,身上的伤并没有处理。

毕竟没人会在乎一个暗卫的死活。

我打了一盆水,想给他清洗伤口,手刚碰上他的领子,就被一股大力抓住。

林却猛地睁眼,目露凶光,待看清是我后明显一怔,「殿下……」

等回过神来,他连忙松开我的手,想要起身行礼。

我被他刚才的眼神吓了一跳,看他要起身,我出声制止了他。

「别动了,你身上有伤。」

林却看了眼床头的金疮药,明白我要给他上药。

他焦急地说:「殿下千金之躯,在臣房中,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刚想说不妨事,结果林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起身把我推出了门外。

啪地一下关上了房门。

我维持着被推出来的姿势半天没动,刚才拉扯间,我隐约看见林却胸口有一道疤痕。

林却也是在我看见那个疤痕后才那么着急地把我推出来。

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我没来得及抓住,今天实在是太累,实在是没精力去细想什么了。

我以为林却身上的伤至少要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结果……

转天早上,就看见林却站在饭桌一旁,等我用膳。

他是铁打的吗?

「你再去休息几天吧,你放心,我不跑了。」我坐到桌前扭头对着面色苍白林却道。

林却声音平淡道:「臣已无大碍。」

我叹了口气,想着他这一身伤也是因为我,就又用商量的语气开口道。

「你休息好,才能更好保护我的安全不是?」

林却一改平淡语气,笃定认真地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能护殿下平安无事。」

看他执拗的样子,我也没再开口。

5.

因为逃跑,皇上让我禁足。

吃完饭,左右无事,我就研究起了自己的处境。

老皇帝养着我肯定不是因为父女情深,他儿子女儿那么多,怎么可能在乎我这个从小长在外面的女儿。

他肯定有他的目的,皇帝这种人,对半切开里面都是黑的,不可能让自己吃亏。

可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那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在皇宫我孤立无援,还被拿住七寸,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只要苏伯苍头上悬着一把刀,老皇帝让我做什么,我都没办法反抗。

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把自己给想郁闷了。

我烦躁的转身,看见了林却那苍白的脸,我开口问道:「林却,你心里怨我吗?」

林却没有丝毫迟疑地说:「不怨。」

「若我还逃跑你当如何?」

他会把刀架我脖子上?还是会打断我的腿?

林却看着我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帮你。」

闻言我不禁咋舌,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林却还真是一顶一的厉害。

院里就这么一个能说话的人,我索性坐下,跟他唠唠。

我直截了当地问道:「是皇帝派你来监视我的吗?」

林却表情没有显露出一点儿不自在,干脆地说道:「不是。」

我好奇地问道:「那是为什么?」

「为了保护殿下。」

林却站在夏日的阳光里,他望向我时柔了眉眼,仿佛一个信徒在向他的神明表达虔诚的心意。

我一时间愣住了,这个理由听起来那么荒唐可笑。

可从林却一脸真诚,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或许,真的是为了我而来。

「那你听命于谁?」

他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愫道:「臣永远忠心于殿下。」

我有点儿看不透面前这个黑衣少年,我和他素不相识,哪怕他说他忠心于老皇帝,我都是可以理解他的。

他那一副眼中只有我的样子,太真了,想装出来太难了。

罢了,不管林却说的真假,我选择相信他,毕竟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比现在还差。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林却为了来到我身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6.

是夜,我正在梦里骂老皇帝,就被人大力摇醒。

我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就看见林却用湿手帕捂住我的嘴。

冰凉感一下拉回我的神智,屋里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林却身后火光一片,我再迟钝,也知道是走水了。

林却把我捞起护在怀里往门口走去。

就这么短短几步路,走得异常艰难,不断有东西倒塌,林却始终把我紧紧护在怀里。

我被倒下的宫灯吓得一个趔趄,脚下一个不稳,扭伤了脚。

林却护着我的手臂又把我往他怀里带了带。

「殿下别怕。」

他的声音透过手帕传进耳朵,有些闷闷的,却让人异常安心。

走到门口,我以为终于安全的时候,头顶发出噼啪一声,门框被烧断砸了下来。

我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眼前事物一阵变换,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接住我。

等我稳住身形,转身就看见林却紧闭双眼被压在烧红的门框下。

承华殿被烧得就剩下一个架子,我被安排住进靠近养心殿的凤鸾宫,那是只有储君才能住的宫殿。

皇帝许是心疼被烧的承华殿,下令严查纵火之人。

最后的结果就是守夜的宫女打瞌睡,打翻了烛台,才导致走水。

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我也知道,那宫女不过是个替罪羊,皇帝还不想因为我和背后那人翻脸。

三天不见林却,我问了一旁的宫人,才知道林却被带回了夜行司。

看不见林却那张冰块脸我心里不踏实,吃过早饭,我让人扶着我来到了夜行司。

7.

夜行司堪比和尚庙,我进了大门时把里面的暗卫们吓得一激灵。

不知谁通报了,夜行司掌司慢慢悠悠地从正厅里走了出来。

夜行司掌司莫白,为数不多通过往生塔的人,为人阴狠狡诈,却对老皇帝格外忠心。

他曾杀了上一任掌司,成了新的暗卫统领。

莫白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扫了一眼我的脚踝,施施然对我行了一礼。

「公主殿下屈尊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我懒得跟他绕弯子,直接问道:「林却人在哪儿?」

莫白嗤笑一声,「让公主受伤,这种办事不力的废物,杀了。」

我猛地向前一步,厉声质问莫白,「谁允许你动他的。」

如果林却真的因为我丢了性命,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周围暗卫见状,不动声色地往这边靠拢。

莫白不在意地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虚弱惊诧的声音。

「殿下?」

我猛地转头,看见林却扶着门框正一脸吃惊地看着我。

彼时他上身只披了一件里衣,从脖子那里开始,露出的地方都缠满绷带。

顾不上脚踝上的伤,我一瘸一拐地走向林却。

林却像是想起什么,转身进屋,又一次把我关在门外。

一会儿的工夫,林却就打开门出来了,身上穿着暗卫校服。

许是穿得匆忙,领子那里还有些翻折。

8.

林却有些慌张地看着红了眼的我,试探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有人跟我说你死了。」我心里一阵后怕,忍不住红了眼眶。

林却皱着眉看向我身后的莫白。

莫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得一脸玩味,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林却收回目光,对着我轻声哄道:「我还要保护殿下,我不会死的。」

「真的吗?」

「真的。」

我抬手擦了擦眼泪,看着微微俯身的林却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能回凤鸾宫?」

林却弯了眉眼,柔声道:「臣现在就和殿下回去。」

我想起老皇帝给我的那一大堆补品,都是顶好的东西,把那些给林却吃,他应该会好得更快。

我点了点头,「好,那咱们现在就走。」

说完我想去拉林却,他退了一步躲开了。

林却低声道:「殿下,不可。」

我环视一圈,周围一堆暗卫,还有那个一脸贱笑的莫白都在看着我俩。

叹了口气,我倒是忘了,如今我是公主,我若是真拉了林却的手,怕是会被风言风语淹死。

我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道:「那你跟紧点儿。」

林却缓慢而又坚定地回道:「嗯,臣一定。」

宫女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着,林却就跟在我身后三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

9.

走到门口时,一个低着头,蒙着面的人和我擦身而过。

我余光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和那个蒙面人的目光对上了。

那蒙面人的目光像淬了毒一般阴狠毒辣,我吓得直接愣在了原地。

我挡在林却面前,他并没有看见那人的眼神。

林却见我停下,疑惑地问道:「殿下怎么了,可是走不了路了吗?」

他作势要蹲下,「那臣背你回去。」

「无妨。」这时候他倒是不顾男女之别了。

我看着那个蒙面人的背影问:「刚才那人是谁?」

林却回头看了一眼,解释道:「那是景阳公主的暗卫,代号十七。」

「他没有名字?」

「没有。」

回到凤鸾宫,我屏退了宫女,林却见状要隐入黑暗,我出声叫住他。

「林却,陪我说说话。」

他走到我身后道:「殿下想说什么?臣在听。」

我看着湖里开得正好的荷花,问道:「你怎么有名字?」

林却默了一瞬道:「臣过了往生塔,就有资格有名字。」

「我有一位故人,也姓林。」

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我自嘲道。

「不过我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林却,你真的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会。」

我转看着回答的毫不迟疑地林却。

「理由呢?」

我很怕林却像我脑海里的那个人一样,最后和我走散了。

最后,我也会想不起林却的样子。

林却看着我,眼里又流露出那种我看不懂的情愫。

「殿下,如果所有事都要寻求一个由头的话,会很累的。」林却顿了顿。

「殿下只要记得,臣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够了。」

「一直是多久?」

「至死,方休。」

林却回答得非常平静,仿佛这是一句平常的不能平常的话,可却让我心神俱震。

「殿下或许现在不信任臣,」林却看着我笑了笑。

「但是殿下,我们来日方长。」

10.

林却身上有伤,我把老皇帝给的药材让厨房做成药膳给他吃,伤好得快。

脚踝还没好,皇帝又让我休息几天。

太医来给我换药时,林却抿着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像个霜打的茄子。

换好药,林却目视前方,「殿下,不会有下次了。」

我整理好裤脚道:「你不必自责,没有你,我早就被烧成炭了。」

林却想了想,「殿下若是成了炭,那臣也会陪着殿下一起的。」

闻言我不禁失笑,心里像流过了暖流一般,整个胸腔温温热热的。

林却知道我害怕什么,所以一遍遍地告诉我,无论生死,他都会在。

我一直等林却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才又去太学院的。

这些日子我连凤鸾宫的门都没出过,总怕再遇到什么事,加重林却的伤。

去太学院的路上,路过那个东墙的时候,我就看见那个狗洞被封住了。

后来听说因为我的逃跑,皇宫里所有的狗洞都被堵上了,就连蚂蚁洞都被封上了铁水。

那段时间,我感觉苍蝇见了我都是绕过我飞的。

来到太学院,看着被赶出去的人,我都替皇帝累得慌。

为了掩人耳目,我上课的时候都把其他人赶出去,我走了,他们才能回来。

没过脑子的听了半天针法,有些口渴。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刚想喝,就被林却拦了下来。

他从我手里拿过杯子,闻了闻,就把茶杯丢了出去。

我不明就里地看着林却的行为,茫然道:「怎……怎么了?」

林却皱着眉头回道:「茶里有毒。」

我猛地起身,用力过猛还带翻了面前的案几。

一天天地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11.

我当时想,难道这就是老皇帝想要的?他想要我死?

然后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直接冲到了养心殿,不出意料我被拦在了门口。

老皇帝抬手制止了拦着我的人。

我提着裙摆走到皇帝面前,先行了一礼,然后直截了当地开口。

「你要是再不管管,我就要死了。」

老皇帝比我淡定多了,完全不受我泼妇语气的影响。

他看着奏折,头都没抬地说道:「你不是还没死吗?」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

皇帝又说:「你该相信你的暗卫,有他在,你死不了。」

「什么意思?」

老皇帝没回答我的问题,有些不耐烦。

「你的命朕留着有用,不会轻易让你死的,其他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

我猛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压住心中怒火,默默告诉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

回到凤鸾宫,老皇帝又送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直接走过,看都没看一眼。

命都快没了,谁稀罕。

没走两步,我又折返回来,拿命换的,不要白不要。

自从毒茶事件后,我吃东西总是提心吊胆,看着满桌子珍馐,想起毒茶,只觉得肚子一阵不舒服。

林却开口道:「臣替殿下试过了,都没毒。」

我转头看着身后的林却,他面色有些灰白。

「伤没好全?脸色怎如此差?」

林却低了头,淡淡道:「许是昨夜没睡好。」

我夹了一块糯米莲藕,「我今日不出去,等下你再去休息一下。」

林却没答话。

我疑惑地转头,看见林却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捂着胸口,眉头紧皱神色痛苦,额头上冒出丝丝冷汗。

我扔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去扶他,冲着门口候着的宫人道:「快去传太医,就说我快死了。」

12.

不一会儿,几个白胡子老头拎着药箱,边跑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步履慌乱地跑进凤鸾宫的大门。

人还未到,破风箱一般的声音就从门口传了进来,「殿下出了什么事啊?」

彼时林却已经被人扶到了床上。

几个老头看着我面色红润,眼睛有神地站在他们面前时,一瞬间不知所措。

「别看我,看他。」我看着那几个白胡子老头,恶狠狠道。

「治不好,拔了你们的胡子,赏你们吃板子。」

老皇帝明面上还是给足了我面子的,这群老头还是不敢忤逆我这个传闻中受宠的公主的。

一个岁数最大的老头,给林却把着脉,有些小心地说道:「他这是中了毒。」

「中毒?」

我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只要进我嘴里的东西,林却总会先尝一口。

保不齐是吃到了有毒的东西,这个呆子也不说,就自己扛着。

我焦急地问道:「怎么治?」

老头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公子体内有好几种毒素混合在一起,实在是有些棘手。」

瞥见我铁青的脸色,老头连忙道:「老臣一会儿开几个解毒的方子,就是这方子药性猛烈,服下后内力会有所受损。」

我忙声道:「你写方子,我让人去煎药。」

床上的林却睁开了眼,忍着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不可。」

我话中带了哭腔,「救命要紧。」

林却疼得说不出话,喘着粗气,一只手死死扣住太医准备写方子的手,用力到指骨发白。

「还有别的法子没有。」

为了拯救自己快要断掉的手腕,太医连忙道:「有。」

太医咽了口唾沫继续说着。

「我给公子施针,把毒素逼到一处,再用刀割开,放出毒血就好。」

「这法子对内力没有损伤,就是施针时,有锥心蚀骨之痛,不知道公子能不能忍得住。」

林却深吸一口气,咽下满腔痛楚,一字一顿道:「能忍。」

我看着林却毫无血色的脸,喃喃道:「林却……」

「殿下先出去吧。」林却扯了扯嘴角,回给我一个苍白的笑容。

「别吓到殿下。」

我被宫女扶出寝殿,站在院中,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不时传来林却溢出喉咙的痛苦的呻吟,我只觉浑身如坠冰窖一般的冷。

13.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站在养心殿了。

这次,倒是没人拦着我。

我也没进去,就这么跪在大殿外。

老皇帝依然在批奏折。

日头渐渐向西,夜幕低垂,宫灯四起。

苏公公端了一个锦盒走到我面前。

「殿下快起来吧。」

他掀开上面的绸缎,把东西递到我面前。

一株血芝映入眼帘,这是只有大虞皇室才有的东西。

我没接锦盒,苏公公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侧身后退。

我对着那个书案后模糊的身影,郑重的叩首。

回到凤鸾宫。

杨百林从寝殿出来,他面色看着异常疲惫。

我把手里的血芝递给他。

他看见血芝时,面上闪过一丝讶然,道:「皇上对殿下当真是极好。」

我不置可否地问道:「他怎么样?」

「累极睡了过去,虽说毒清了,但也伤到了根本。」

「不过有了这血芝,公子会恢复如初的,殿下莫要担心。」

「辛苦杨太医了。」

杨百林连忙作揖道:「臣不敢当,明日臣让人把煎好的药给殿下送来。」

让宫女送走太医,我坐在院中看着被院墙围起来的这一方天地。

我自嘲地笑了笑,如今,皇帝又多了一个威胁我的把柄。

转头看着寝殿里那如豆的烛火,脑海里勾勒出床上那人的眉眼。

风吹烛晃,我心亦难平静。

窝在美人榻上,睡得极不舒服,心里又装着事,天刚亮,我就醒了。

在凤鸾宫的小厨房,我熬了一锅粥。

粥刚好,杨太医就把药给我送来了。

「老臣怕再出纰漏,就亲自送来了。」

我郑重地对着杨太医行了一礼。

杨太医把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扶起了我。

「殿下折煞老臣了,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务必治好殿下的暗卫。」

皇帝的意思是,这么好的能威胁我的人质,可不能让他死了。

14.

杨太医走后,我把药和粥一起端了进去。

林却还没醒,穿着里衣,静静地躺在那里,露出一截裹着纱布的胳膊,纱布上还渗出些鲜红。

睡着的林却没有了往日冷峻的面容,多了一丝少年该有的青涩。

许是我的目光过于扰人,吵醒了正熟睡的人。

林却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微微侧头看见坐在床旁的我时,神情有些恍惚。

我柔声道:「醒了?喝点儿粥把药吃了吧。」

林却猛地回神,握着衣襟,挣扎着起身,道:「殿下。」

我扶着他半靠在床头,语气严肃道:「把粥和药吃了。」

林却被我虎的一愣。

见我作势要喂他,他连忙端起碗几口把粥就喝完了,又牛饮一般喝完了药。

我笑骂一声,「真是个呆子。」

看清楚是我的床后,他就异常拘谨。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林却,你为何要用施针放血这种蠢法子?」

林却不答话。

「我煮的粥给你吃哑巴了?」

闻言林却抬头吃惊地看着我,他有些懊恼刚才喝得那么快了。

跟我对视一瞬,他又侧过头去,小声道:「没……没哑巴。」

我穷追不舍道:「没哑巴回答我的问题啊。」

林却垂眸道:「内力是我留在殿下身边唯一的凭借了。」

我摇摇头不是很认同他的说法,「还有别的。」

林却不解,「别的?」

我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还有一个月就是中秋,你快好起来,陪我出宫去逛逛。」

林却也不追问,淡笑道:「好。」

15.

临近中秋,我和皇帝说要出宫去逛逛。

皇帝犹豫了一瞬,看了看我身后的林却,最后同意放我出宫。

出宫第一件事我就把皇帝给的金银首饰当了,换成了银子。

我宝贝似的抱着那一袋子银子,想了想分出一半,准备给老苏头送去。

老苏头带着戏班子跟我一起来了京城,说是京城里听戏的人多,好赚钱。

就是嘴硬的不说他是舍不得我。

买了月饼,我来到老苏头的宅子外,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门被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

留仙左右看了看,待看清我后,他像看见了鬼一样瞪大了双眼。

接着有些磕巴道:「少……少班主……」

而后抽风一般,扭头扯着嗓子喊道:「少班主回来了!少班主回来了!」

活像个通风报信的狗腿子。

我掏了掏耳朵,腹诽道,不愧是唱戏的,嗓门子就是敞亮。

我拍了一下留仙那因为用力而青筋突起的脑袋瓜。

「别嚎了,先让我们进去。」

留仙讪讪一笑,让开身来。

看见林却时,留仙又吃了一惊,「这位是……」

「忆儿回来了。」苏伯苍步履稳健地走到我面前,打断了留仙的话。

林却对着苏伯苍行了一礼。

「晚辈林却,是殿……」林却顿了顿道,「是小姐的护卫。」

苏伯苍虚扶一把,一脸慈祥地看着林却。

「不必多礼,先进屋吧。」

转头又对着留仙小声说:「快去把我的碧螺春拿出来。」

16.

客厅里有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儿。

我皱了皱鼻子,「老头,你什么时候有燃香的习惯了。」

苏伯苍面色一滞,「蚊虫多,熏一熏。」

我把手里的银子递给他,「喏,孝敬老头的。」

看着一袋子的银子,苏伯苍渐渐红了眼眶,连声道:「好,好,好啊。」

他抬手抹了一把老泪,「没白养你。」

我鼻子也有些发酸,声音有些发闷,「老头,我饿了。」

晚饭老苏头亲自下厨做了十八个菜。

老头还特意问了林却的口味。

林却说他不挑,只要是老苏头做的,他都能吃,给老头哄得嘴都合不拢了。

吃完饭,老苏头把林却叫走,说了好一会儿话。

我无聊地坐在院中发呆,皓月高悬,真不知道这种团圆的中秋节,还能过几次。

留仙给我端来了一碟桂花糕,「班主特意嘱咐,多加了桂花蜜。」

我接过桂花糕,笑着摸了摸留仙的头,「留仙如今几岁了?」

留仙比我晚一年被苏伯苍带回来,从小跟在我身后,我亲缘薄,是把他当弟弟来看的。

整个梨园,除了老苏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我比阿姊小两岁,如今已是束发之年。」

「我们小留仙长大了。」

留仙虽是男孩子,却长得很美,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眸,已初见风流。

可是他过于单纯,我总怕他这张脸会给他带来灾祸。

我看着留仙笑得没心没肺的脸,嘱咐道:「以后机灵点儿,照顾好自己,老头和梨园。」

留仙狠狠点点头,「会的,支忆姐姐,你在宫里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缕清风拂过,我闻到了檀香下的苦味。

扭头看向书房,窗上映出两个身影,一个直挺,一个佝偻,那就是我的全部。

17.

在戏园子又待了几天,到了期限,第四天一早,我就和林却回了宫。

在马车上,我问林却:「梨园里的檀香好闻吗?」

林却默了默道:「乌草,人参,都是续命的药。」

「你也闻出来了是吗?」

「殿下……」

「老头还能撑多久?」

「苏伯说,如果殿下问起,就让我转告殿下,春节时,务必回去一趟。」

我盯着眼前的地有些失神,喃喃道:「春节吗?」

车外传来小贩的叫卖,比刚才热闹了许多,我掀开帘子看了看车外。

「应该是庙会,陪我下去逛逛,散散心,回宫不急于一时。」

找了一处布庄换了身衣服,我一身男装,林却一身黑衣。

出门时他非要带着他那把剑,我不许,出门逛庙会,又不是去打架。

在我再三拒绝下,林却只好妥协,不过他还是在袖口藏了一把袖剑。

庙会热闹非凡。

我拿起一个面具铺子上的面具,戴在脸上,转头问林却好不好看。

结果我一转身,哪里还有林却的影子。

在我张口准备喊林却的名字时,背后突然抵上来一把刀,我虎躯一震,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别挣扎,按我说得做,」背后传来恶狠狠的威胁。

我点头如捣蒜,就怕一个迟疑丢了小命。

我被带到了郊外一个破败的院落,一群蒙面人把我绑在椅子上,一个面巾都遮不住满脸横肉的人正拿起一个脏兮兮的抹布堵住我的嘴。

我嫌弃的偏头,「不用,我不吱声。」

没想到这群劫匪还挺好说话,真就没堵我的嘴。

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对着一旁坐在椅子上的人说着话。

「老大,她真是那个受宠的景汐公主?看着呆呆傻傻的,不像太学院里出来的人,一点儿储君的样子都没有。」

我不服气极了,要不是被绑着,我非得给他展示一下我学了几个月的绣工,来证明一下自己不可。

领头的道:「错不了,一会儿人来了,我们拿了钱就赶紧走。」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是打算把我卖了?卖给谁?

我的疑惑马上得到了解答。

一个把脸抹得花里胡哨的胖女人用几根金条把我从那群绑匪手里换了出来。

看着那些金条,惊得我直咂舌,我还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值钱。

胖女人可没绑匪那么好说话,直接让背后跟着的小厮给我喂了蒙汗药。

18.

等我再醒过来,是在一个马车上。

胖女人见我醒了,就示意小厮再给我喂点儿蒙汗药。

我感觉自己快被药傻了,咬紧牙关不张嘴。

就在我扛不住那小厮的手劲快要松嘴时,马像受了惊吓,开始疾驰。

马车瞬间颠簸起来,胖女人骂了一句,掀开帘子想问发生什么事了,结果刚掀开帘子就看见车夫倒了下来,脖子还往外流着血。

胖女人尖叫一声,一抬头,就看见手握长剑,满眼杀意的林却。

林却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车上的其他人,他白皙的脸上还沾着血污,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看见我还被绑着,他连忙给我松了绑,来不及多说什么,马车一直在疾驰,眼见着前面就是一处悬崖。

林却脱下外袍把我包住,又把我的头按进怀里,剑也不拿,抱着我转身就跳下了马车。

跳车地点不太好,下面就是一个山坡,林却护着我在地上不知滚了多久才停下。

其间我不时地听见林却那夹杂在风声中的闷哼。

等到四下寂静,我从林却怀里探出头来,看见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地躺在那里,我手脚并用的从他怀里爬起来。

我声音颤抖地叫着他的名字。

没有回应。

举目望去,发现我们身处一片荒野,真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儿。

我不知道林却伤到了哪里,不敢贸然挪动他。

我松开他的领子让他呼吸通畅些,这回我看清了他胸前的那道疤。

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

19.

我想起一个小乞丐,那小乞丐叫林雾生。

当年,他为了救偷馒头的我,被人踹翻在地,扑倒在了一堆瓦片上。

胸口那里有个很深的伤口,留下了一个跟林却身上一模一样的疤。

林却就是那年冬天在兖州城隍庙里,给我半个馒头救我一命的小乞丐。

那个我在我脑海里已经模糊的故人。

那时候我还没被老苏头领回戏班子,我还是个城隍庙里同一堆老乞丐抢东西吃的小乞丐。

后来我去兖州找过林雾生,确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我心中恍然,林却以往说得那些我听不懂的话,还有他眼中我看不懂的情愫。

这一刻都有了解释。

我看见林却眼皮动了动,我连忙忍住眼泪,凑到他眼前。

我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林却。」

林却睁眼,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看见我哭了,他皱了眉头。

林却费力地抬手想给我擦掉他看起来非常碍眼的泪珠。

结果手抬到一半,牵扯到伤口,疼得他直变了脸色。

我哭得更伤心。

他气息不稳地开口:「殿下,臣没有大碍。」

林却费力地起身,我不让他动。

他却说:「无妨,只是一些小伤。」

我气他不拿自己当回事,道:「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若残废了,我就不嫁你了。」

林却直接被我这句话惊得说不出一个字,他知道,我认出他来了。

林却完全没我想象中的欣喜,他艰难地开口道:「殿下,你认错人了。」

我急切地说道:「你不记得了?是我啊,城隍庙里的小乞丐。」

胸口堵得喘不上气,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有人跟我说过,长大了要娶我。」

林却满眼挣扎地看着我,千言万语滚到舌尖,最后凝成一句。

「许是那人童言无忌,殿下莫要太过庸人自扰。」

一句童言无忌,仿佛在告诉我,我这十几年的惦念不过是个笑话。

我不死心地开口:「那你处处护着我,又是为何?」

林却低垂眉眼,我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他回道:「职责所在。」

「那你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吗?」

「林却说过的话,都算数。」

「那林雾生说过的话,又该如何算?」

林却极力隐忍着这什么,沉声道:「殿下,臣叫林却。」

我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林却身后突然出现火光,我警惕地看着靠近的人影。

林却出声安慰道:「殿下莫怕,是羽林卫。」

20.

直到回到凤鸾宫,我都没再理过林却。

皇帝知道我被绑架。差点儿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发了火,奏折都不批了。

连夜让案察司的人从床上滚起来查案。

最后查出来,绑架我的人是淑德贵妃找人干的,连带着刺客下毒都是她干的。

淑德被抹了脖子,皇后还因没有管好后宫而被禁足三个月。

淑德贵妃怕我和她的儿子争皇位,就想了一些不入流的烂招数。

她爹是内阁大臣,皇帝本不想动她,奈何她自己作死,在我这条命还有用的时候动了我。

过了好几天我才再次见到林却。

我不理他,他就无言地隐匿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去哪儿他都跟着,像我的影子一般。

他不露面,却无处不在。

午睡醒来时身上多出的薄毯,客厅桌子上剥好的果仁,发呆时手边多出来的蜜饯……

秋风乍起,吹得我一个瑟缩。

不过片刻肩上就多出来一件披风。

身后的影子准备悄无声息地遁入黑暗。

我出声叫住他,「林却,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影子僵了僵,收回步子。

「殿下应当是不想看见我,臣就不碍殿下的眼了。」

说完林却转身欲走。

我满含怒气道:「你站住!」

我转身看着林却,冷然道:「我命令你,跟在我身后,不得离开半步!」

林却恭恭敬敬地行礼,「臣任凭殿下吩咐。」

林却真的做到了任我驱使,哪怕我让他在深秋跳进湖里抓鱼,他都毫不迟疑。

不过我还是没让他真跳下去,他能舍得出去一条命,我却舍不得。

我想为难他,却被自己的感情束缚住手脚,真真是尝到了作茧自缚的滋味。

我看着身后越来越沉默寡言的林却,终是败下阵来。

「林却,我不想同你置气,就像你说的,咱们来日方长。」

林却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将我望着,眼里思绪万千。

21.

临近年关,我和皇帝提出要出宫去过春节。

这一次,皇帝满口拒绝,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我坐在屋里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问林却。

「你还记得,你说过,如果我再逃跑,你会如何吗?」

身后的林却握紧了手里的长剑,看着紧闭的宫门道:「记得。」

是夜,林却熟悉宫中守卫换班的时间,带我躲过了一众宫人,最后来到了灵犀宫。

「灵犀宫是皇宫禁地,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

「宫门后有一条小路,通向一处塌了一半的宫墙,翻过矮墙,就出宫了。」

我转头看着一身黑衣,把自己隐入黑暗的林却,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却摸了摸鼻子,面色有些不自然。

「一次出去给殿下买糕点,回来时宫门已经关了,我围着皇宫转了半天,偶然间发现的。」

我着实是被这个理由惊到了,转头看着换岗的羽林卫。

「什么糕点?一会儿出去了多买点儿。」

灵犀宫灯火通明。

路过正厅时,我看见了一个牌位,这牌位很奇怪,是块无字灵牌。

只一眼,我心里某一处像是被牵动了一下,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这种感觉叫血脉之情。

来不及多想,我连忙回神跟上林却。

我看着面前好好的城墙,「这是你说的矮墙啊?」

林却只低声说了一句,「殿下,冒犯了。」

下一秒,他就把我抱起,几个点足就飞过了那个宫墙。

直到被平稳地放到地上,我还没回过神来,看着宫外的万家灯火,我再一次惊掉了下巴。

出了宫,我们直奔梨园。

不同于别处的年味,梨园里是苦入肺腑的汤药味。

床上的苏伯苍眼见着就剩一口气了。

我跪在床前,握起那双把我从城隍庙里救出来的手,抚摸着手背上如同蚯蚓一般的血管,只觉得头脑发胀,眼里的泪水根本忍不住。

苏伯苍拍拍我的手,缓慢道:「丫头,别哭。」

他看向我身后的林却,「替我,照顾好她。」

「您放心,我会照顾好支忆的。」

一阵风吹过,灯油燃尽,微弱的烛火,熄灭在那个寒冷刺骨的冬夜。

22.

「阿姊,你们快走吧,外面来了好多官兵,正挨家挨户地找人。」

我还没从悲伤的情绪中出来,就又被留仙这一句话说蒙了。

想来是皇上发现我不见了。

我知道皇帝迟早会发现,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林却看着已经没有思考能力的我,他把我扶到凳子上,单膝跪在我面前,又握起我放在膝上冰凉的双手,企图把手上的热度传给我。

他仰头看着我道:「殿下,你若是想回去,臣就陪你回去,若不想……」

林却顿了顿,睨了一眼身后,眼里闪过一丝杀意,「那臣必定会带殿下离开。」

「可是那么多官兵……」

林却打断我的话,「臣只要殿下一句话。」

我回握住林却温暖干燥的手,「林却,带我走。」

林却握紧我的手,耳边是他令人心安的声音。

「臣定不辱命。」

林却脱下身上的黑色披风,手一扬,披在了我身上。

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打着结。

「林却,出了这扇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现在后悔来得及。」

林却手上动作不停,「殿下,你不用试探我。」

他把胳膊递到我手边,「臣不怕死。」

我扶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

留仙递给我一个包袱,林却接了过去。

他不舍地看着我道:「阿姊快走吧,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回来。」

留仙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阿姊放心,师傅如今故去,只要你不回来,皇帝没理由为难我。」

林却看着天边靠近的火光,声音紧绷道:「殿下,我们该走了。」

林却带着我从梨园后门离开。

23.

因为是春节,老皇帝撤销了宵禁,城门守卫许是还没有收到消息,都在城门下的棚子里喝着酒,只留了一两个守门。

我和林却轻而易举地出了城门。

留仙还给我们了一匹马,如今逃命,林却也顾不上其他。

出了城门,直接把我架到马背上,自己长腿一跨,上了马。

林却一只手紧握缰绳,空出一只手替我紧了紧披风,成环抱姿势地把我护在怀里,挡住了呼啸的寒风。

一路上除了老皇帝的羽林卫还有另外一批刺客在追我们。

刺客可没羽林卫好说话,毕竟老皇帝要活的,而刺客的雇主只想要我的命。

林却带着我一路北上,我们走了两个多月,来到了凉州。

凉州是大虞和番邦交界,势力错综复杂。

任何人想要在这动手,都要掂量再三,哪怕是大虞皇帝。

快要进入凉州地界时,老皇帝的身份让他不得不收了手。

凉州城外,我们被一群刺客挡住了去路。

这次人数明显比前几次多了,树上蹲着的,草里趴着的,还有直接明面上硬碰硬的,少说得有十好几口。

林却把我护在身后,仿佛修罗附体,周身围绕着杀气。

他一身玄衣,手握长剑,把企图靠近我的人全都斩于剑下。

可林却就算再厉害,他也只有两只手,还是被他们抓住了漏洞。

一个刺客瞅准时机,在林却被缠住的时候,提刀向我砍来。

我被吓得定在了原地,动都动不了,只能看着那人一点点逼近。

被缠住的林却看着擦身而过的刀锋,睚眦欲裂。

下一秒,林却顶着刀,手腕一转,剑就把向我袭来的人捅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他的左臂中了两刀。

林却抬脚踹在那人的背上拔出剑,转身,手里的剑婉若游龙,顷刻间抹了刚才缠着他的人的脖子。

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林却眼眶赤红,看死人一般看着剩下企图靠近的刺客,他嘴角微扬,眼里是极致的疯狂。

林却如同鬼魅一般低语道:「今天你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24.

剑随心动,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最后一个刺客倒下后,林却背对着我站在一堆尸体之中。

手里的剑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这样的林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我试探地冲着那满是血腥气的背影轻声道:「林却。」

那背影有一瞬间的凝滞,过了好一会儿,林却才僵硬地转过身来。

林却往日深邃的眸子被额前的碎发遮住,在他脸上投出一大片阴影,让我辨不出他的表情。

我向他走去。

林却嗓音喑哑道:「别动。」

他扔下手里的剑,迈开长腿三步并两步地向我走来。

林却停在我面前三步的位置,他的左手还往下流着血。

我用手绢接了一块裙摆,想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

他却低垂着眉眼后退了一步。

「脏。」

我向前一步握住他的左臂语气平缓,但也难掩一丝颤抖。

「我们阿却才不脏。」

林却听出了我语气里的异样,抬眼看着我,眼底还有未融化的寒冰。

「殿下是在怕我吗?」

「不。」

想起刚才离他喉咙只有半寸的剑锋,我只觉得心脏一阵窒息。

「我是在害怕,但却是害怕你出事。」

我眼前一阵模糊,哽咽道:「你出事了,我怕我救不了你。」

林却抿着嘴,握住我给他包扎的手,一用力,把我带进了怀里。

一瞬间我觉得万籁俱静,耳边只能听见林却沉稳有力的心跳。

「还好,我护住了你。」

林却声音微颤,抱着我的手臂也在发着抖,像是怕极了。

25.

很久很久之后,林却和我说,如果最后他没有救下我,他绝不会让我独自一人去走黄泉路的。

进了凉州城,我们找了一家医馆给林却包扎伤口,买了一些换的药。

本想在医馆住几天,可林却在医馆住了一晚后,死活不同意,一大早就拉着我出了医馆。

林却通过牙人找了一处宅院,等我们住进去的时候才知道,里面已经先我们一步住进去了一个人。

六目相对,那人见我们也是吃了一惊,显然也不知道我们会住进来。

林却眯了眯眼,那人面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合着牙人把他俩都给耍了,等再找到牙人住处时,那牙人早拿着两份佣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林却受了伤,我俩又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实在是没有什么精力再去找一个合心的住处了,好在那位兄台也没说什么。

我们仨人就这么尴尬又合理地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那人叫山海,我一直觉得他不太聪明,穿着几百两的金丝云锦,却整天在我们这蹭吃蹭喝。

一开始林却和山海每天都会去酒楼打包饭菜。

吃了半个多月,我怕再这么吃下去银子就该花光了。

我挽起袖子,磨刀霍霍,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桌菜。

他俩都吃完了,就是死活不让我再做第二顿。

林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厨子的重任。

他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御厨,但好歹能吃。

26.

自从有了做饭的,山海每天一到饭点儿就准时坐在桌前。

他也不白吃,洗衣服刷碗扫院子他都干。

林却看着山海穿着金光闪闪的衣服,弯着腰在哪里打水洗碗,一时间不知道是委屈了他,还是委屈他那身衣服。

山海扭头看见林却一脸怜悯地盯着他看,不服气道:「我可是地道的纨绔,不用可怜我。」

「那纨绔明天自己想办法吃饭吧。」

山海瞬间蔫了,「没算好银子。」

而后又骄傲地说道,「下个月,我就有钱花了。」

「你这纨绔还分时候?」林却不屑地哼了一声。

「纨绔这俩字你都不见得会写。」

山海确实不会写,他不仅不会写字,也不认几个大字。

看见山海吃瘪,我在一旁笑得大声。

凉州城在各方势力下维持着诡异的和平。

凉州地处大虞和东夷交界,两地商品互通。

大虞向东夷贩卖茶叶药材等他们稀缺的东西,而东夷向大虞售卖一些奇珍异宝,汗血宝马等他们盛产的东西。

一单生意做成,赚的钱往往是用黄金做计量单位的。

值钱东西很容易就会被一些亡命之徒劫持,所以一些商贾就雇人保护货物。

因此在凉州,镖行很是兴盛。

林却伤好以后就在镖行帮忙押运货物。

27.

是日,林却拿着镖行发的银子,刚进院子,就看见山海四仰八叉地躺在摇椅上睡得正香。

林却一个咳嗽,把他吓了一跳。

「谁?谁?」

「我让你看好家,你就是这么看的?」

一走近,林却就闻到了山海身上的血腥味。

「你跟人动过手了?」

山海伸了个懒腰,「解决一个小麻烦。」

他一溜烟地爬起来,好奇地看着林却,「你们是怎么惹上皇城夜行司的?」

林却心中震惊,但面上镇静地问道:「何出此言?」

山海不以为然,「我今天杀了一个。」

他递给林却一块带血的腰牌,上面刻着夜行司三个字。

林却接过腰牌,翻转过来,背面刻了一个数字十九。

「他想对支忆下手。」

林却瞬间握紧腰牌,「支忆出事了?」

「那刺客用了迷魂香,我怕吓到支忆,就没提醒她,索性让她着了道睡着了,我也好办事。」

山海冲我的房门扬了扬下巴,「这会儿屋里睡得正香。」

「多谢。」

山海摆摆手,「也不能白吃你的饭。」

山海看着那带血的腰牌,接着道:「不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去哪儿,总不能带着支忆躲到东夷去。」林却长长的呼出口气。

「只能来一个,杀一个。」

山海赞同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却惊讶地看着山海。

「人我都杀了,这浑水我不想趟也不行了,再说了,我又不怕他们。」

山海拍拍林却的肩膀,「今晚我想吃藤萝饼。」

说完伸个懒腰,又躺回摇椅上。

林却掌心凝聚内力,手里的腰牌化为齑粉,他淡淡地回道:「好。」

林却一进厨房,山海猛地坐起身,眼神微眯地看着林却离开的方向。

「内力如此恐怖,我当真是小瞧你了。」

28.

没过多久,林却出了一次远门,到喀穆隆送茶叶。

走了四天,赚了很多银子。

我去胡玉楼送戏文想着赚点儿零花钱。

回来时,被疾驰的马车刮倒了,要不是山海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我可能就成为马蹄下的冤魂了。

林却回来后看着我手臂上的擦伤,不发一言。

自那之后不管镖行老板出多少钱,他再也没去押送过货物。

我们在凉州城的日子逐渐步入正轨,京城里却云波诡谲。

距离上一个被废的太子已经过去了两年。

老皇帝欲立新的储君,除了我,如今还活着的几位皇子,就三皇子景虔和七皇子景桓还有一争之力。

三皇子背靠皇后,皇位本是唾手可得,可就在夺嫡的关键当口,传出三皇子养伶人的消息,这无疑不是给老皇帝一个打击皇后势力的好借口。

加上老皇帝还没放弃找我,我冥冥之中威胁到了三皇子。

因此我就成了三皇子一伙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来追杀我的那伙刺客就是三皇子的手笔,只是不知为何,刺客突然就消失了。

我问过林却,自从代号十九的刺客之后,没再有过刺客。

我是在刺客事件后一个月,收到了留仙的来信。

信中说万事安好,让我不要担心。

看着信中的「安好」两字,我心头生出一股不安来。

我从没给留仙写过信,他是如何知道我在凉州城的?

还有他说得万事安好,这万事里,包括他自己吗?

29.

宫里学的东西不能浪费,我给山海和林却做了两身衣服。

他俩看见衣服时,喜不自胜。

我解释道:「虽说衣服胚子是买的,可上面的花纹可都是我亲自绣上去的。」

林却手抚着衣服上的卷云纹,眼底笑意浓郁,「支忆送的,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欢。」

山海也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他淡笑道:「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支忆。」

山海是穿金丝云锦的主,我本以为他会瞧不上这些。

我悄悄凑到林却身边,低声道:「袖口处,我给你绣了一朵海棠花,就你有。」

林却满含笑意地看向我,我冲他眨了眨眼。

「哎,这还有人呢,注意点儿。」山海咳了一嗓子,朗声道。

还在看衣服的林却突然脸色大变,沉声道:「有人来了。」

山海亦是如此,「有甲胄的声音,宫里来人了。」

凉州城大白天的不可能让官兵大张旗鼓地走在大街上。

只有一种可能,来的官兵,是受皇帝指使。

凉州城到底是老皇帝的地盘,再鞭长莫及,凉州城也姓景。

「你带支忆先走,我拖住他们一会儿。」山海说道。

林却皱眉,面露豫色。

山海递给我们一块玉。

「这块玉玦给你们,实在没地方去,就去东夷,随便给个守城的人看,他们会带你们来找我的。」

林却接过腰牌,眼里带着疑惑。

山海长吁一口气。

「我是东夷二王子,我的人都在周围,他们也不敢在大虞境内对我动手,顶多把我赶出凉州城。」

我闻言眼睛瞪得老大,林却说了声多谢,拉着我就从后门走了。

我扭头看见山海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件衣服,一脸笑意地看着我们离开。

30.

城门楼有守卫,林却直接骑着马硬闯。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官兵,好似回到了那个雪夜。

刚进树林,马就被绳索绊倒了。

林却护着我在地上滚了一圈,刚稳住身影,几个刺客冲了上来。

林却提剑迎了上去,那群刺客显然不是林却的对手,没几招就被抹了脖子。

这时官兵已经围了上来。

「殿下莫要再跑了,都是徒劳。」

说话的是羽林卫的统领,李戬。

以前在皇宫里逃跑,没少跟他打交道。

林却一脸冷色,看着那群羽林卫,目露不屑。

「殿下放心,我会带你离开的。」

李戬扬声道:「知道你很厉害,这些羽林卫根本入不了你的眼,可你带着殿下,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声令下,羽林卫蜂拥而至,林却和他们缠斗在一起。

眼见着林却就要突破重围。

李戬拿过旁边人的弓箭,搭弓拉弦,看准目标,松手,箭出。

羽箭不是冲着林却去的,而是冲着我来的。

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死了也挺好,就不用这么累了,没了我,林却还能跑出去。

我闭着眼,神色淡然。

突然,响起一声闷哼。

我猛地睁开眼,林却替我挡下了箭。

那支羽箭穿过他的肩头,我甚至看见了被血染得鲜红的玄铁剪头。

林却来不及说什么,挥剑砍掉箭尾,而后冲着李戬扔出手里的剑。

剑来势凶猛,饱含怒气与杀意,李戬堪堪躲过,却还是被划伤颈侧。

周围人见状立马围了上去,查看李戬伤口。

趁着混乱,林却带我跑了出去。

31.

李戬捂着脖子,挥开要扶他的人,「快去追。」

又想起什么,对着离开的羽林卫喊道:「别伤了殿下。」

林却拉着我的手在树林里穿梭,他肩膀上的伤一直在流血。

遇到一处山洞,他带着我躲了进去。

山洞不深,林却带我走到最里面,他虚弱地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我连忙蹲下查看他的伤口。

林却抬手制止了我,「没有时间了,他们很快就能顺着地上的血液找到这里。」

他从怀里拿出山海给的那块玉玦,放到我手里。

「这里离东夷不远,出了林子再走两三里就能看见东夷守卫,去找山海吧,他能保护你。」

我声音颤抖,「那你怎么办?」

林却扯了扯嘴角,「我去拦住他们,给殿下争取时间。」

我哭着摇头,「我们一起走。」

林却按住我扶着他的手,眼里思绪翻涌,「殿下,不用管臣。」

我低着头忍住哽咽,吸了吸鼻子,抬头笑着看向林却,「我们都会活下去的,我保证。」

我猛地站起身,跑向洞口,冲着树林大喊,把羽林卫引来。

林却白着脸,眼眶微红,「殿下!」

远远地看见羽林卫的盔甲,我跑回林却面前,「你保护我这么多次,这回换我保护你。」

「殿下,不可。」

「林却,你不能死,你得陪我一块活下去。」

说完,趁林却不注意我抽出他绑在小腿上的匕首。

洞外沉重的脚步逐渐靠近,我手里的匕首出鞘,步伐沉重地走了出去。

那日阳光很好,可我还是觉得匕首寒冷刺骨。

脖子上绑着纱布的李戬,看见我匕首横在颈侧,整个人都有些慌了。

老皇帝下了死命令,务必把我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殿下莫冲动。」

我冷声道:「治好林却。」

李戬无奈妥协,「都听殿下的。」

32.

天黑时,我们到了附近的驿站,有随行的御医,帮林却拔箭治伤。

我似乎能猜到老皇帝的心思了。

半月前,东夷使者来访,想要联姻,和虞国修秦晋之好。

羽林卫赶到凉州城,大约就需要半月。

我看着床上昏迷的林却,心里五味杂陈,我若去东夷和亲,我同林却就真的参商永离了。

回到了皇城。

几月不见,老皇帝更显苍老了,他为了大虞,真的是倾尽了所有心血。

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看着我,淡声道:「回来了。」

语气就像父亲盼望的女儿终于回家了一般。

当然我不会蠢到觉得老皇帝对我有什么父女之情。

老皇帝猛烈地咳了几声,身旁候着的太监连忙上前帮他顺气,递上一杯茶水。

老皇帝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声音有些嘶哑道:「这几个月过得还好吗?」

我冷然道:「你都知道何必再问。」

这几个月我过得怎样,每顿饭吃了什么,他肯定都知道。

凉州城不过是他施舍给我最后的自由的日子。

老皇帝静静地看着我,像陷入了某种回忆,他眼里有我看不懂哀痛,他仿佛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旋即闭眼长叹一声,复又睁眼,满眼的冷冽,哪儿寻得到半点儿悲伤。

「你好好的嫁去东夷,朕会让林却活着的。」

我愤恨道:「对苏伯苍,你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皇帝冷声道:「你以为给他吊命的药材是谁给的?」

他嗤笑一声,「说到底你还得感谢朕,是朕,让他多活了些时日。」

我握着裙摆,用力到指骨发白,「你若说话不算话怎么办?」

皇帝不屑的开口:「你除了听朕的,还能如何?」

他不耐地摆手,「朕是一国之君,还不会动手去杀一个护卫。」

我对他行了一礼,「谢陛下。」

33.

此次联姻至关重要,边陲其他部落都在看着这场联姻,如果大虞皇帝拒绝,就会动摇其他部落归顺的心。

其他人都以为被送去和亲的会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结果,老皇帝的目光停在了我这个外人看来最受宠的公主身上。

我看着大殿上,那个满眼天真,一看就被保护得很好的十六公主景阳。

她正一脸心疼地看着我,这时我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在为她挡刀。

最受宠的公主去和亲,怎么看都是东夷赚了,可东夷使者却不稀罕我,他们就要景阳。

老皇帝不松口,两方在定乾殿焦灼着。

原来,东夷很早之前就提出过联姻,点名要当时备受宠爱的景阳,老皇帝当然不肯,以十六公主尚未及笄为由挡了回去。

自那以后,他就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景阳的喜爱。

费力找到我,就是为了让我代替景阳去和亲。

太学院、凤鸾宫,一桩桩一件件,老皇帝都是做给东夷人看的。

他想让东夷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我想,最后那个和亲的倒霉蛋肯定是我,就回到凤鸾宫,坐在院中等着那道和亲圣旨。

去东夷和亲,我大概是没命再回来了。

此时林却走到我身后,他望着池中的鱼儿,「殿下想嫁吗?」

我自嘲一笑,「想如何,不想又如何,结局一定,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林却又说了那句话,「殿下,臣只要殿下一句话。」

我转头,眼神里带着祈求。

「林却,远嫁东夷也好,客死他乡也罢,都可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求。」

「我只求你活着,好好活着。」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苏伯苍已故,留仙又失踪,我现在只有你了。」

林却看着我,眼底墨色翻涌,他长吁了一口气。

「臣不会死的。」

34.

自从林却问完我,我就不敢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我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心慌,总怕他做傻事。

灯影幢幢,最后一丝烛火熄灭,我眼皮不受控制地阖上了。

见我趴在了桌子上,林却走到一旁,吹灭了一旁掺了料的安神香。

他把我抱到床上,仔细盖好被子。

深深地看了我一会儿,仿佛要把我的脸印到脑子里。

子时,林却趁着夜色,离开了凤鸾宫。

第二天一早,我没等到那道和亲圣旨,却等到了东夷大王子步先遇刺身亡的消息。

刺客的尸体是在距驿馆五里远的树林被找到的,一剑封喉,脸被利器所毁,辨不清样貌。

我心里有个想法被无限放大。

我在院中从旭日初升枯坐到夜幕低垂,也没等来林却,直到第二天清晨,皇帝派了另一个人来保护我,这似乎证实了我内心的那个想法。

自那之后,我像个没了魂儿的行尸走肉,整日游荡在这吃人的皇宫。

没多久东夷就借着王子在大虞境内被杀这个由头,联合周边五个部落,向大虞发起了进攻,老皇帝派骠骑将军率领三军支援战场。

老皇帝没再逼迫我做任何事,只是,他还是不肯放我走。

我真就在皇宫里当起了混吃等死的废物。

没了心气,我迅速地枯萎下去,替我把脉的太医说,在这么下去,我没几日可活了。

我一听,反倒心里高兴。

破天荒的老皇帝召见我,给了我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我翻开,里面记录了关于林却的一切。

35.

林却在我被苏老头带走的那一年,被抓进了蛊营。

蛊营里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互相残杀,最后只有林却活了下来。

接着他就被带到了专门为皇室培养暗卫的夜行司,成了一名暗卫。

偶然一次机会,在暗中潜伏的林却看见了在皇宫里闲逛的我,他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他想来我身边,可是普通暗卫是没有选择权力的,于是他就去了往生塔。

夜行司里有个往生塔,塔里机关密布,只要暗卫能通过往生塔试炼,就可以向夜行司掌司提出一个条件。

能通过试炼的暗卫寥寥无几,他们无一不是要求离开,只有林却,他的要求是来当我的暗卫。

「朕听闻他从往生塔里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好地方,光深可见骨的伤口就有好几处。」

皇帝走到我面前。

「朕没想到,他会为了你去杀东夷王子,他用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硬生生地替你开出了一条通往自由的路。」

我眼前逐渐模糊,原来,林却没有骗我。

他斩除万难地来到我身边,只为求我平安,他甚至不求我爱他。

皇帝看着我开口道:「你不能枉费他的一片苦心,你得好好活着,活着等他来接你。」

我止住哭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林却没死?」

皇帝没理会我的话,自顾自地说着。

「你知道吗?每个暗卫除了被要求学习杀人,夜行司还会根据他们每个人的天赋,教授他们另一门本领。」

「诗词歌赋,礼乐骑射,而林却是难得的人才,他最善兵法。」

老皇帝看我的眼神变得复杂。

「其实很早我就想把林却收为己用,可惜他只想在你身边当个没出息的暗卫,不肯为我所用。」

36.

这时,一个太监突然来报,骠骑将军林雾生已率三军抵达凉州城。

皇帝没去管那份军报,而是看着我问道:「你难道就不好奇,这林雾生是谁?」

当我听到那个将军的名字时,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皇帝又递给我一个信封。

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个断成两截后被粘起来的发簪。

信上只有四个字:殿下,等我。

而那只发簪是庙会那天林却买来想送给我的,最后却在那个荒野断在了他的怀里。

我像看见了救命稻草,抱着那封信和那个残破的发簪泣不成声。

「知道朕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

皇帝眼神怜悯地看着跪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的我。

「因为朕得让你活下去,你还不能死,林却答应朕,五年内他会让东夷成为我大虞的领土,条件就是朕要保你平安无虞。」

东夷人听闻,大虞领兵出征的是一位叫林雾生的将军,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本以为是个纸糊的草包。

没承想,接下来几年,林雾生成了他们心底可怕的梦魇。

林雾生打起仗来不要命,只要是捷报,上面都会有他的名字。

老皇帝每次都会把带有林雾生三个字的捷报送到我面前,等待战报成了我活下去的动力。

两年后的战场上,两军对垒。

林却看着对面身穿白色战甲的人,内心复杂。

山海望了他一眼,便下令撤军,这让两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副将想追,被林却拦了下来。

37.

晚上凉风习习,冲门峡的一处高地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静静地看着面前被战火烧焦的大地。

白色身影出声道:「林兄,好久不见。」

林却淡道:「我们白天刚见过。」

山海失笑,「林兄还是这么不懂风趣,也不知道支忆是怎么看上你的。」

林却皱眉,「她同你说过?」

山海讶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吧。」

林却敛去眼中的惊讶,没有回话。

过了一会儿,山海道:「我不想打仗,东夷经不起战火了。」

「你打算如何。」

「议和。」

林却不解,「议和?我杀了你哥哥。」

「他不是我亲哥哥,」山海转头看向林却,语气轻快。

「他母亲是东夷王妃,我母亲不过是王帐里的一个婢女,后来被步先害死了。步先死了我比谁都开心。」

「我本就是不受宠的王子,东夷将领被你杀得差不多了,东夷王才不情不愿地把军队交给我,想我给他们收拾烂摊子」山海嘲讽道。

「如今东夷王早就被那个女人的慢性毒药折磨得没几日可活了。」

林却问道:「谁能接替东夷王?」

山海嘴角微扬笑意不达眼底,「自然是我,也只能是我。」

东夷和大虞这一仗在第三年老东夷王身死时停止了,新东夷王加布,向大虞提出议和,献上了东夷王印,愿意归顺大虞。

自此,东夷部落在地图上消失,虞国的江山舆图上多了一个东夷城。

38.

捷报传了三年,我在皇宫里安然无恙的待了三年。

这三年里,每到我生辰的那一天,我总会收到各种东西。

镶满宝石的匕首,价值连城的护身软甲,还有那一成不变的,没有落款的书信。

林将军带着东夷王上的王印凯旋,他用三年的军功向皇上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没要高官俸禄,他向皇帝只要了一个我。

再看见林却的时候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等在我常去凉亭,一只手里还拿着皇帝赐婚的圣旨。

我远远地看着他,没有上前。

林却抬脚向我走来,我出声制止了他。

「你别过来。」

林却听话地停下了脚步。

我声音中带着哽咽,「我该叫你暗卫林却,还是将军林雾生?」

林却满眼深情地看着我,缓慢地说道:「暗卫是为你,将军亦是为你。」

我一肚子话想问他,心里对他的怨气在看见他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时,什么都没剩下。

我飞扑向那个我心心念念的人,他这么努力地奔向我,这最后一步就由我来走吧。

林却一把接住了我,把我紧紧拥入怀里,颤抖着声音道:「殿下,我来娶你了,你可愿嫁我?」

他这句话让我毫无生气的心重新活了过来,我眼眶湿润,哽咽着。

「小乞丐,这句话,我等了十年,我怎会不愿嫁你。」

39.

在我要离开皇宫的时候,老皇帝又一次召见了我,不是在养心殿,而是在灵犀宫,那个在皇宫里被称为禁地的地方。

灵犀宫里的家具一点儿灰尘都没有,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扫,即使是白天,也烛火通明。

老皇帝站在那个无字灵位前等我。

「过来给你娘上炷香。」

老皇帝也没看我,目光缱绻那个没有字的灵位。

我心里诧异,冰冷无情的帝王,心里竟也有放不下的人。

我对娘亲的概念非常模糊,看着那个灵牌,心里没太大触动。

上完香,我问出了心里的疑问,「这里为何总是长燃烛火?」

老皇帝沧桑道:「你娘是绣娘,这些烛火是给她照亮的。」

我内心讶然,又问道:「为何不让景阳当储君?」

半年前,七皇子景桓被封为太子,我惊诧于老皇帝竟然没让景阳当太子,虞国历史上不是没有过女帝。

「景阳是你娘留给我的孩子,她生性纯良,不适合钩心斗角的生活,朕只想让她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

我本以为,皇帝是真的很喜欢景阳,为了她不惜再次开战。

现在我才知道,与其说他喜爱景阳,不如说他是爱屋及乌。

我不禁有些嫉妒起景阳来,同样是女儿,怎么她就被视如珍宝,我却被弃如敝屣?

后来我才知道,皇帝根本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和景阳根本不是一个爹。

前因后果,那是他们上一辈的纠葛了。

我还想问这什么,老皇帝打断我,「其他的,你自己去问他吧。」

40.

接着老皇帝递给我一本书,「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我翻着书,里面是手工画的各种绣样。

「你娘出身苏州,一手苏绣天下闻名,她一直希望你可以继承她的绣工。」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太学院里我学习的是绣工而不是其他的。

我一时间有些看不透这个皇帝了。

「我娘是怎么死的?」我还是忍不住问起这个我没有一点儿记忆的女人。

「你被抱走对她的打击很大,景阳出生的第二年,她就郁郁而终了。」

老皇帝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挥挥手。

「你走吧,那些害过你的人都被朕处理了,这次离开了,就别回来了。」

我看着皇帝有些佝偻的背影,心想,他应该很爱我娘吧。

我对着那无字灵牌郑重地行了一礼,予命之情只能来世再报了。

出了灵犀宫,就看见林却在不远处等我。

我有时怨会恨命运对我的不公,可我有时又觉得命运是偏爱我的。

因为它把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林却送到了我身边。

斜阳绥绥,我的良人在彼方长身玉立,他转身看向我,笑着对我伸出了手。

我出嫁那天,整个上京的百姓都出来观礼。

林却给每一个道贺的人都发了喜钱,这一刻在他们眼里,他们的骠骑将军成了散财童子。

41.

我穿着大红嫁衣迈进将军府,跟我一块进门的还有一道圣旨。

拜过天地后,宣读圣旨。

北部边境二十四部攻占云州,令骠骑将军即刻启程,夺回云州。

我死死拉着林却的手不让他去接那份圣旨。

林却看着我眼眶微红,柔声说着。

「我答应你,此战一完,我便卸甲归田,带你离开这里。」

烛火摇曳,我穿着大红嫁衣站在一身铠甲的林却面前,我低着头不忍看他。

林却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满是岁月痕迹的胡桃手链。

「还记得这个胡桃手链么,小时候我生辰那天你送的,」他把胡桃手链放到我手里。

「等我回来,亲手给我带上吧。」

大喜的日子不能哭,可当我看见那个做工粗糙的胡桃手链时,满腔的不舍再也忍不住了。

我拿着手链伏在他怀里哭得断肠。

天元二十七年,骠骑将军林雾生夺回云州,然,身受重伤,卒于归途。

四岁的林清安小朋友,正窝在我的怀里,听我给他讲大虞国史。

他小手激动地挥舞着,含糊不清道:「娘亲,我长大以后也要当大将军。」

我晃晃他的小鼻子,「你先长的高过桌子说吧。」

门口传来林却的声音,「我回来了。」

书上的将军如今已解甲归田,林却用云州换了自由之身,我们便到兖州安了家。

林却一把抱起小清安去吃饭,边走边捏他的小屁股,「今天有没有听你娘亲的话?」

「有。」小清安眼睛亮亮的看着林却,「爹爹,我以后要当将军。」

林却表情明显一僵,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清安小朋友的屁股。「将什么将,家里几百亩地不够你种吗?」

我看着父子俩的背影出了神,若是清安真的当了将军……

罢了,他若真是那块料,我也不会阻止他。

发现我没跟上,林却回头笑道:「娘子,过来吃饭了。」

我回过神来,应声跟了上去。

林却一手拉着我,一手抱着清安,手腕上的胡桃手链被斜阳染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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