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榆木疙瘩

1.

「算了,我来嫁。」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左右跑不掉,不如主动背锅。

谁让我是不受宠的嫡长女呢。

这桩婚事,本是骠骑将军沈行意与侯府嫡次女盛云岚的,三年前就定下了。

两人六理过了纳采,还没来得及问名,便被陛下的一纸任命打断。

那年匈奴入侵,三日内,边关连破两城。

战报传回京都,天子震怒,欲点兵西北,驱除敌寇。

这事和沈行意没半点关系,他虽是武将,还顶着将军头衔,但谁都知道他不过是仗着沈贵妃的势,得的恩宠。

就凭他整日招猫逗狗,纵马饮酒,闹得京中不宁的样子,能有什么打仗的本事?

谁成想,偏偏就是这样混不吝的纨绔,在这当口跪到了御前,请求出征。

皇帝终是允了,御笔亲书,将人送去了边疆,沈行意与盛云岚的婚事便被耽搁了下来。

所有人都笃定他吃不得苦,不出几日便会哭爹喊娘地求着回京。

哪成想这个京中纨绔,到了西北,却成了个实打实地杀胚。

他镇守西北三年,杀得匈奴人不敢南犯一步,杀得西域各国听了他的名字,肝胆都要颤上一颤。

立下如此赫赫战功,又有个圣眷正隆的姐姐,自然前途无量。

年底,沈贵妃为陛下诞下龙嗣,龙颜大悦。

朝廷里,擅长看风向的大臣们纷纷上书请奏,请旨将沈行意调派回京,加官进爵。

请奏书上了好几轮,皇帝便应允了。

帅旗都交接了,偏巧赶上了十年难遇的雪灾。

大雪足足下了十五日,天地茫茫只剩下一片霜白。

严寒冻死了大批的牛羊,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尽是尸骸。

因着沈行意平安了三年的边关,再次遭遇了匈奴大军来袭。

八大部落,十万大军。

敌军来势汹汹,边关人心惶惶。

沈行意便是想回京,也回不得了。

西北新来的镇西元帅是老将叶城飞,最擅守城。

此番匈奴来袭,所有人都想着他会稳扎稳打,固守城池,等待援军。

但不想他却听取了沈行意的建议,直接弃了三城,焚尽城内粮草,集中全部兵力退居永和关,携天堑固守。

大军开道,一路护送三城百姓撤至永和关。

城内,迁移而来的百姓被集中安置,所有男丁民兵尽数统计成册,分配给后勤军,帮着挖壕沟,推火油,一切忙中有序。

城外,骠骑将军沈行意点了三千骑兵,轻装简行,趁着茫茫雪夜孤军摸去了草原腹地,匈奴王庭。

怒马南下的匈奴人如何都想不到,十万大军压境,汉人竟然还敢主动袭击。

王庭被袭的消息传来时,匈奴军主帅直接在马背上急得呕出一口血。

他们倾巢而出,后方空虚,只有不足万人驻守在王庭,若是可汗与各部族长老被擒,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即命令全体兵士打马回援,没想却正中汉军埋伏。

永和关外,叫杀声沸反盈天,匈奴人被杀得溃不成军,丢盔弃甲。

最后,只有两万残部回到了王庭。

经此一役,西北大定。

这本是件天大的喜事,但军中和朝廷却并什么欢快的气氛。

只因骠骑将军与那三千兵士,自突袭王庭后便再无消息传回。

冰天雪地,孤军深入。

任谁都猜得到,这群人大抵是活不成的。

骠骑将军失踪,朝廷派了足足一万兵士,四面八方去找,却没找到半点踪迹。

不仅骠骑将军没找到,连找人的兵士都相继失踪,有去无回。

有人说沈行意这个杀神惹怒了草原天神,所以被永远留在了茫茫荒野。

有人说他们遇见阴兵借道,全部被带去了阴曹。

猜测千千万,没有一条猜他还活着。

时值三月,冰雪消融。

皇帝终于认清了天妒英才的事实,下令不必再找。

沈行意被追封为万胜候,由大军开路,护灵回京。

贵妃在惜春宫里听了这道旨意,人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凉的地上,四周一片尖叫。

她幼时丧母,及笄之年丧父,自此便与弟弟相依为命。

如今,唯一的弟弟命丧西北,连尸骨都无,这让她如何承受?

足足昏迷了三日,梦中,她依稀看见了五岁的沈行意抱着自己的大腿,哭喊着「阿姐,醒醒,不要丢下阿意!」

她猛地惊醒,却有些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

发了许久的呆,双眼通红的贵妃娘娘叫来婢女准备吃食。

她靠在床边勉强吃了点东西,终于恢复了些体力。

强撑着病体,去了御书房。

沈贵妃宠冠六宫,大内总管张德全听闻这位来了,立即便出门去迎。

哪成想刚一出门,就见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跪在了御书房外。

他眉心一跳,快步上前搀人。

这位可是陛下的心尖尖,真要跪出个好歹来,这里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活。

「娘娘,您有话慢慢说,地上凉,奴才扶您起来。」他扶了几下都没能将人扶起来,只好甩了眼神给徒弟。

小太监得了暗示,脚步飞快地去内殿回禀陛下。

张全德不敢硬扶,只好跪到一旁,好言相劝。

「娘娘,陛下最疼您了,您这又是何必呢。」说着摸了摸眼泪,情真意切

「奴才知道您因着小将军的事难过,可是您才生了小殿下,身子还没养好呢。您就算不为了自己个着想,也要可怜小殿下呀。」

贵妃听了这话眼眶更红,将头重重磕在汉白玉砖石上,边哭,边高声请旨。

「臣妾恳求陛下赐旨,全亡弟遗愿。」

沈行意的遗愿,便是他与侯府嫡女的婚事了。

他出征前,曾入宫求见过贵妃娘娘。

彼时,少年坐在下首,耳尖因着姐姐打趣,微微泛红。

一双桃花眼风流写意,黑亮的眼眸里带着遮不去的笑意。

他饮尽了杯中的茶水,满脸无赖:我不管,反正阿姐要替我盯紧些,可别因着我不在京中,就叫别人抢了去。

她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额头被磕破了皮儿,流了好多血。

「臣妾恳请陛下,将侯府嫡女赐予骠骑将军沈行意为妻,全亡弟遗愿,让英灵安眠。」

贵妃恃宠而骄,跪在御书房外以死相逼求皇帝赐婚的事,传遍了京都。

故事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是皇帝被贵妃气得不轻,把最喜欢的天青色琉璃茶盏都给砸了。

最终,贵妃也没能面见圣颜,而是被罚回了惜春宫,但圣旨却是送到了侯府。

侯府前院,侯爷盛初明刚接了圣旨。

侯府后院,嫡次女便要闹着投湖。

盛云岚边哭边嚷「与其嫁个死人,不如投了湖来得痛快。」

主母刘氏磨破了嘴皮,才把盛云岚劝回了闺房。

结果,刚进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闹起了自缢。

丫鬟婆子们拦着挡着,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丢到房梁的白绫给扯了下来。

我坐在侯府书房听小厮跟盛初明汇报这事,觉得好笑,但也不敢露出半点笑意,只得用帕子遮了遮嘴角,虚弱地咳了一声掩饰。

盛初明听完下人汇报,摇头叹气,看着我,欲言又止。

其实,他想说什么,我心知肚明。

圣旨只说侯府嫡女,可没说是嫡长女,还是嫡次女。

他把我叫来书房,显然是想拿我给盛云岚顶锅了。

我冷笑,却并不意外,谁让我并非刘氏所生,而是从妾室肚子里爬出来的呢?

我娘原本是侯府嫡子的正头娘子,只怪那年秋日宴上,刘太傅嫡女一眼便相中了已经娶妻的侯府嫡子盛初明。

她哭着闹着,扬言便是为妾,也着要嫁入侯府。

堂堂刘家的女儿怎么能给人做妾呢?

刘太傅扭不过独女,只好厚着一张老脸,到侯府协商。

于是,侯府盛家与姻亲白家,连同太傅刘家一道聚首侯府,三家共商此事。

说是商议,但白家商贾人家,这事哪里轮得到他们置喙。

最后,太傅独女刘氏嫁给盛初明为妻,白家拿到了垂涎多年的盐引。

只有可怜的白氏,由妻变妾。

但她却没哭没闹,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她的女儿盛青岚,必须计入刘氏名下,成为侯府嫡女。

嫡女不比嫡子金贵,影响不到侯府大局,刘氏便也掐鼻子认了。

所以,我虽过得不如庶女体面,但我还是侯府嫡长女。

这事在宗祠里,有据可查。

2.

盛初明见我不搭茬,终于憋不住了。

「云岚性子软,人也温善,自小就娇养着。若是寡居将军府,怕是要被那群叼妇恶奴欺负。」

啧啧啧,这叫什么话。

当初越过我这个云英未嫁的嫡长女,给嫡次女议亲的时候,可是把将军府夸得像个人间仙境,如今倒成了虎狼窝去不得了。

我端起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刮去茶沫子。

茶是今春新茶,入口苦涩,却带着回甘。

「青岚,你性子沉稳,做事妥帖。若你嫁过去,日后独掌将军府,肯定过得逍遥自在。」

我借着喝茶,掩去了眼里的冷笑,待放下茶盏,又是一派恭谨柔顺。

「便由青岚来嫁吧,爹爹。」我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透着一股子柔弱。

「只是将军亡故,青岚无依无靠,以后怕是要连累爹爹为我伤心了。」

盛初明哪有半点伤心,他目的达成,只有掩不住的欢喜。

他心满意足,看我的脸色也慈善了许多。

「青岚莫怕,为父定给你备足嫁妆,让你余生衣食无忧。」

我点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总算没白做这场父女情深的戏。

反正躲不开,不如伏低做小,求着他的悲悯,捞些真金白银,让往后的日子舒坦。

因我要以未亡人的身份迎灵,所以这桩婚事必须赶在沈行意灵柩归京前完成。

婚事一应事宜皆由大内操办,从纳采到迎娶,只用了两天

但婚期虽赶,却不仓促,排场比起亲王娶亲只高不低。

婚服也是由大内制造局的绣娘们赶制的,递到我手里只需象征性动几针,图个吉利就行。

我不想在外袍上画蛇添足,就偷偷在里衣的领口绣了只蝴蝶。

蝴蝶绣在此处无人能见,一如少女心思,从不露于人前。

绣完和着灯影细看,越看越像沈行意年幼时抓给我的那只。

我眼眶发酸,摸着蝴蝶,自言自语。

「沈行意啊沈行意,你说你是不是心机枉费?盛云岚宁肯投湖都不要嫁给你,偏是我这个最讨你嫌的人,替你扶灵镇宅,照顾身后之事。」

成亲那日,我穿着喜服拜别双亲。

刘氏抹着眼泪,牵着我的手,珍之重之地将我从前堂送到府门口,人人赞她孺慕情深。

我被凤冠霞帔坠得脖子生疼,泪如雨下。

喜婆见我落泪,用帕子掩口,笑着打趣:「姑娘这是舍不得娘家呢~」

舍不得?笑话,我巴不得离侯府越远越好。

上花轿前,我想回头再看一眼我娘住的院子,却只看到刘氏与盛初明相携的身影。

慈母严父驻足长望,送女儿出嫁。

真是一出好戏。

我收回视线,毫不留恋地上了花轿。

十里红妆,万人空巷,我被体体面面地抬入了将军府。

婚礼果然如沈行意期待的那样盛大,只不过新娘从他深爱的盛云岚变成了我。

而新郎,从沈行意变成了我怀里抱着的公鸡。

将军府挂满了红绸彩灯,喜气洋洋。

我看着屋檐上吊着的红穗子,觉得它们像极了沈行意枪上的那束红缨。

出征那日,它们也像这般,被风吹得左右摆动。

我视线追随着它飘动的轨迹,不由地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

那时,我无意中听到了陛下派沈行意征西的消息,心下大乱。

战场刀剑无眼,我想在他临走前见上一面。

可我身份尴尬,平日都被刘氏拘在房中,很少放出府,想见他,谈何容易……

我日夜琢磨着见他的法子,但直到他出征当日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在房里愁眉不展,偏巧盛云岚要我陪她去铺子里挑首饰。

我亦步亦趋地跟她出府,心里正思量着如何脱身,就见马车拐了个弯,最后停在了大军出城必经的一处酒楼。

街道两侧站满了人,翘首以盼地等着出征的兵士。

「看见了吧,盛青岚。」盛云岚满脸骄傲。

「这些都是来看阿意哥哥的,但他的眼里只有我。」

她一向喜欢连名带姓地叫我,从没喊过姐姐,我也不在意。

听她这样说,我恭顺地点头应承,恰到好处地满足她的虚荣心。

她颇为得意,兀自炫耀。

我喝着茶,时而漫不经心地附和几句,眼睛不自觉地向楼下瞟去。

楼下,尚书府的马车帘子被掀开,方惠露出半张脸,神色不耐地催着下人去想办法订个包厢。

我不由地瞧了眼盛云岚,这人一贯没脑子,今日倒是出息了一回,还知道提前订好位置。

盛云岚也瞧见了方慧,她俩一向不对付,有时在铺子里碰见了都要互相挤兑几句。

如今见方慧等在楼下,而她高坐包厢,喝茶吃果子,心里更是得意。

「那方慧实在可笑,天天缠着别人献殷勤,真是自讨没趣。」

她掩嘴轻笑:「还是阿意哥哥疼我。」

果然,又是沈行意。

我神色落寞地喝了口茶,随即又释然了,早都习惯了不是吗?

自打盛云岚及笄,沈行意便见天想着法子约她出来。

今天是尝新出的糕饼果子,明日是春光明媚林苑踏青,后日有马球花会。

永远有由头,时时想靠近。

刘氏管得严,不许盛云岚单独出府,她便拉上我,借口和姐姐挑首饰看衣服,私下与沈行意约会。

至于为什么拉着我?

当然是因为沈行意讨厌我啊。

而且,更妙的是我木讷又不解风情,与我呆在一处,才能愈发显得她盛云岚玉雪聪明,明媚可人。

我自嘲笑了下,便听见楼下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来了来了!」

盛云岚听了,便急急趴到窗口探头去看,我跟在她身后,站到了窗边。

沈行意骑马行在最前。

银鞍白马,身后背着一杆长枪,枪头的红缨被寒风吹得烈烈飞舞。

他打马而过,停在了盛云岚的窗下,抬头看着她,嘴角还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等我回京,十里红妆,娶你进门。」

盛云岚闻言,羞怯地低下了头。

是了,谁被这样灿如星海的眼眸看过,会忍住不羞怯呢?

谁被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放在心上,会止住不心动呢?

盛云岚不能,就连站在她身后,从不被注意到的我,亦是不能。

我垂眸,尽力掩盖自己眼里的爱慕。

再抬头时,却意外对上了沈行意的视线。

他灼灼目光来不及收回,见我看他,便飞快地撇开了眼。

我怕他走开,急急地说了一句「刀剑无眼,将军一定要多加小心。」

声音不大,却吓了自己一跳。

这种嘱托的话,不该由我说,是我关心则乱,失了分寸。

我沉声找补:「云岚还在等着将军回来,所以请您千万保重。」

沈行意催马离开的脚步一顿,他回头,皱眉看我。

「祸害遗千年,用不找你这根木头疙瘩替本将军操心。」

我应了声是,神色黯然地低下头。

果然,沈行意还是那么地讨厌我。

可是,沈行意,若知道那是你我的最后一面,

即便是惹你讨厌,我也要多看几眼。

我眼眶红红地想,我怎么就因为难过转开了视线呢……

婚房外面站了许多人,有宫里的嬷嬷,有将军府管事的婆子,还有我的陪嫁丫鬟挽月。

她小声地抽了抽鼻子,眼眶泛红,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我怕一旁嬷嬷看出端倪责骂她,便吩咐她去将床帐放下。

她如蒙大赦,快步去放床帐,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擦了下眼泪,却没擦干,回来的时候眼角还带着湿意。

我伸手想替她擦干,但刚抬手,就被一旁的嬷嬷轻声喝止。

「贵人勿要抬手。」

嬷嬷是沈贵妃派来的,对我很是恭敬,但眉眼间带着宫里出来的骄矜。

「国师吩咐过,公鸡系着小将军魂魄路引,需要您彻夜抱着不离手,才能将英灵唤回。」

我点点头,将怀里的鸡抱得更紧。

3.

府内,宾客们俱是沉默地饮着酒,无人贺新郎,也无人闹洞房,婚礼压抑得让人窒息。

终于熬到月上柳梢头,酒阑人散,大内的公公们妥帖地恭送宾客离席回府。

宾客中,有他军中同袍,各个喝得脚步虚浮。他们拒绝了自家车驾,把臂沿着长街漫步。

一群武夫走着走着,便红着眼眶唱起了军歌。

从《岂曰无衣》唱到《大风起兮》,从铿锵有力,唱到哽咽失声。

打更的人敲着梆子,一声声,催着曲终人散,听得断肠。

他京中旧友们,在喜宴结束后,却是不约而同地聚在了西坊长街。

这群天不怕,地不怕,时常把皇帝闹得脑壳疼的京中纨绔们,在打烊的酒垆门前,各个红了眼眶,

当日,就是此处,他们为他践行。

一群纨绔学着军中汉子的模样,推开金樽玉盏,顺手捞起酒架上十日醉,拍开泥封,捧坛便饮,豪气万丈。

十日醉被依次传递,一人一口,传到沈行意手里,只剩坛底零星一点。

他酒量最好,在京都难逢对手,桌上的纨绔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他喝得在桌子底下求饶。

沈行意笑骂他们不够兄弟义气,这么丁点酒还不够润喉。

说罢,仰头饮尽坛中余酒,又大笑着将酒坛掷于地上。

「哐当」一声,酒坛尽碎,陶片四散。

直怄得徐娘子大骂:「你这臭小子,以后别来老娘酒垆吃酒。」

沈行意如遭雷击,刚还笑得眉眼弯弯一张脸,瞬间皱巴成一团。

又是拱手道歉,又是撒娇卖憨,才哄了徐娘子开心,给他灌了一馕酒带走。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孤寂地死在荒无人烟的草原,死在霜雪覆盖的西北,尸骨皆无。

大婚之夜,都只能由公鸡替他拜堂。

纨绔们站在街头,觉得脸上湿润。

一抬头,才发现原是天空落了雨。

雨水连绵,将整个京都淋得湿漉漉。

原本黑灯瞎火的酒垆亮起了一盏孤灯,店门推开,徐娘子看着一群眼睛红的像兔子的纨绔,拍了拍手里的酒坛。

「进来吧。」

窗外,春雨绵绵,透骨凄寒。

夜,似乎漫长地再也不会天亮一般。

红烛燃尽,天色渐明。

婚房内,嬷嬷们忙接过我抱了一夜的公鸡,恭敬地交给了门外久候的观星阁道长。

交接完毕,又命人取了匕首,划破我的掌心,用碗盏接取了半盏血,命人快马送去给国师做法。

简单包扎过伤口后,又便被丫鬟婆子簇拥着梳妆打扮,准备谢恩事宜。

因有白事在身,入不得宫内,只皇城门口遥拜即可,倒也不算劳累。

谢恩回府时,将军府的红绸彩灯已被悉数换成丧布,入目皆白。

我边走边听管家汇报。

「夫人,灵堂已经搭好了,棺椁也停到了灵棚中。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明日将军回府了。」

他说着摸了把眼泪,脚步不停,跟着我走到了灵堂门外。

我顿住脚步,不敢近前。

挽月见我不动,上前扶住了我,低声询问。

「小姐可是害怕了?」

她满眼关切,开解我说:「小姐莫怕,你替小将军守府镇宅,他若在天有灵也只会念着您的好,断不会祸害小姐的。」

我摇摇头,缓步迈进了灵堂,身体却颤抖得厉害。

春风穿堂而过,呜咽着将丧幡吹得纷飞,似离人低泣。

丫鬟们在管事婆子的指挥下摆弄着一应器具,小厮们被管家指使着府里府外忙个不停。

四下喧嚣,吵扰不休,我却只觉置身孤山,茫然夜行。

我伸手抚摸过冰冷的棺椁,眼里雾气渐起。

沈行意,你怎么就死了呢?

沈行意,你怎么能死了呢?

你明明说过祸害遗千年,要我这根榆木疙瘩不必替你操心。

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棺椁上,我在心里暗自祈祷。

沈行意,昨日我将公鸡抱得那样紧,你是不是就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了?

如果你回来了,可不可以入我梦里。

来骂我榆木疙瘩也好,来骂我占了盛云岚的位置也好,来冷冷地看我一眼也好。

只要你来,就好。

沈行意灵柩回京的那日,天空灰蒙蒙的。

我提着灯笼,天不亮便坐着车马到了城郊等他。

直等到辰时,才看见身着缟素的大军抬着灵柩,缓缓而来。

他们唱着魂归来兮,从西北边关一路唱到京都。

直唱得声音喑哑,直唱得春日沉重。

我举着伞的手颤抖不止。

待他们走到近前,我已经站立不住,好在挽月眼疾手快,伸手将我扶稳。

护灵将军见到我,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我眼里都是泪水,看了许久,才看清了他的面貌,是沈行意的副将,方元和。

他入军便跟着沈行意,从京畿军,到西北军,一路相随。

方元和虽是武将,却是通身的书生气,很是儒雅,性格也温和体贴。

便是沈行意不喜欢我,每每他领命给盛云岚送东西时,也会顺手递些小玩意给我,让一旁的我不至于尴尬失落。

方元和此时也是眼眶泛红。

「夫人,属下无能,没能护住将军……」

我颤抖着,目光飘向他身后的棺椁。

我知道那里没有沈行意的尸骨,只有一副他的战甲。

但我还是想抚一抚他的灵柩,想摸一摸他穿过的战甲。

但不应是此时,也不该是此地。

我深吸了几口气,冲方元和颔首。

「走吧,带将军回家。」

他挥手示意护灵军继续启程。

我拒绝了车驾,倔强地抱着沈行意的排位与大军步行回京。

「走吧,沈行意。」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我带你回家。」

城门口到将军府的那条路,站满了自发送行的百姓们,一眼望不见头尾。

沈行意在西北的三年,守边关无虞,百姓再也不用忍受战乱流离之苦。

如今,得他庇护的百姓们,冒着细雨,前来迎接他忠骨还乡。

吊唁的人越聚越多,长长的一条街道都是啜泣的声音。

百姓们一路随着护灵军,从城门口走到了将军府,也不肯散去。

我在府门前,含泪鞠躬,答谢为沈行意送行的百姓们。

雨越下越大,管家搭了雨棚给人群避雨,忙了许久才安顿好。

朝中官员,军中同袍,京中旧友,访客络绎不绝,直到夜里才渐渐散去。

答谢完最后一位访客,我站到了沈行意的牌位前。

牌位是松木的,寓意万古长青。

我依依不舍地摸着他的名字,眼泪越聚越多。

他的名字摸起来很凉,与我记忆中的他全然不同。

记忆里的他,总是温暖明媚的,和他手心里的温度一样灼热。

我牵过沈行意的手,只有一次。

他手心炽热,我记了四年。

那时我娘过世,我大病了一场,足足病了一个月,病好后也日日呆在房里不肯出门。

我以为我会这样寂寂无闻地死在侯府,却意外地收到了宫里传唤,是贵妃娘娘召我去宫里叙话。

我与她有缘,九岁那年刘氏带我去了宫里的春日宴,她一眼瞧见我,便十分喜欢,此后时常唤我入宫陪侍。

我撑着起床,任凭刘氏派来的丫鬟们为我梳洗打扮。

才到惜春宫的门口,就瞧见了东张西望的沈行意。

自他过了十五岁的生辰后,便离宫回将军府居住,我已经有三个多月未见到他了。

许久未见,不想他长得这样高了,原本和他一样高的我,此时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漂亮的眼睛。

他还是讨厌我,一见我便皱起了眉头,很是不悦地带着我进了大殿。

沈贵妃牵着我的手,将我拉到她身边坐下。

「前些日子就听闻你病了,不想却是憔悴了这么多,真是让人心疼。」

她掖了掖我鬓间碎发:「可有按时吃药吗?」

我沉默地点了下头。

她见我伤怀,低低叹了口气,然后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安慰我。

「青青别担心,本宫已经派人带话给侯爷了,他会好好安葬你娘的。」

我点头,感觉眼中隐有泪意,连忙垂下眼眸,不敢再多说一句。

就怕一开口眼泪止不住,失了风仪,不成体统。

贵妃却是眼角泛了红。

「青青别怕,以后本宫照顾你。」

我回握住她的手,眼泪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砸在她的手背上。

世情凉薄,自我娘过世,我便如断线的风筝,如无依的浮萍,如游荡的孤魂。

无人牵挂,也无人牵挂于我。

其实,我娘并非病逝,而是自戕。

自打刘氏进门后,对我娘颇为不满,处处刁难。

寒冬里没有足够的炭火,或者吃食上的苛待,都是家常便饭,我们母女也早已习以为常。

最难忍受的,是她的羞辱。

她每日用膳,都要让我娘从旁伺候。

我娘由妻变妾,只能站着,端茶递水,伏低做小,忍受着下人们的嘲讽与白眼。

我不能叫她娘,只能喊她姨娘。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这样的日子,她为了我足足熬了十四年,直到我及笄前,她吞金自杀了。

我知道,于她而言,死了反倒是解脱。

我也知道,她死的那日,盛初明找她说过话。

他说:「青岚将及笄,若你活着,以后难免遭人非议,怕是议亲艰难。」

盛初明走后,她要我跪着发誓,要我不嗔不怪,要我讨好刘氏与盛初明,要我嫁个好夫婿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

我扭着头不肯起誓,被她重重地扇了一个巴掌。

那是她第一次打我。

我红着眼睛,在她的逼迫下,一字一句念完了誓言,每一句都是一根钉子,钉在我的心上,鲜血淋漓。

「若违此誓,家母泉下永无宁日」

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眼里都是泪水。

「青青,娘护不住你前路漫漫,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替你谋划一条平顺的人生,你不要怪娘。」

我怪她什么呢?

怪她因为爱我,不惜自戕吗?

怪一口薄棺将她抬出侯府,我甚至来不及和她道别吗?

我在沈贵妃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只觉得浮萍有了水,风筝续了线,孤魂野鬼终于在世间有了丝丝缕缕的牵绊。

沈行意几次想要开口,都被贵妃瞪了回去。

她拍着我的手,柔声细语地哄了许久。

我哭过一场,心情渐渐平复,终于止住了泪水。

贵妃见我不哭了,松了口气。

「青青莫要哭了,明日本宫便去求陛下做主,认你做义妹。你放心,有本宫一日,便护你一日。」

沈行意听了这话,急得不行,连忙打断忙贵妃的话。

「姐姐怎可认她做妹妹!」

我被他说得一愣,泪眼迷蒙地去看他。

他身子一顿,斟酌了一会儿,还是低声开了口。

「总之,我不同意,阿姐若是认了这个榆木疙瘩做妹妹,我便不做阿姐的弟弟了。」

沈贵妃气的丢了个空茶盏到他身上,直骂他混不吝,让他赶快滚出殿外,别惹自己生气。

安静吃菓子的六公主见舅舅被骂,立即窜了上来,一手拉着沈行意,一手扯上我,慌慌张张地就往殿外跑。

边跑边喊:「舅舅快跑,瑶儿掩护你」

又摇着我的手,焦急催促:「青岚姐姐也快跑,我娘发起火,你也要遭殃的!」

我破涕为笑。

沈贵妃对女儿颇为无奈,叮嘱沈行意:「阿意你护着她们去御花园转转,今日春光好,陪青青散散心。」

沈行意得了姐姐的令,不情不愿地带着我们去了御花园。

他摸着鼻子,嘴里嘟囔:「瑶儿,舅舅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这个木头疙瘩姐姐,她明明和舅舅一般大。」

六公主做了个鬼脸,沈行意气得跳脚,嚷嚷着要把她丢到花丛里解气。

小公主闻言,尖叫一声,笑嘻嘻地拔腿便跑,双髻上湖蓝色的丝带被风吹得翻动。

沈行意假装要追,她边跑边回头看舅舅,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带着快乐与懵懂。

像一只误入尘世的小鹿。

两人闹腾了好一会儿,六公主一张小脸笑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我在一旁也跟着笑,心情疏解了不少。

玩了一会儿,六公主停在芍药丛里不肯再走,非要留在这里扑蝶。

她一路追着蝴蝶跑,我和沈行意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我知道沈行意讨厌我,特地落后了几步。

明明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不想因我走神,走着走着,却是撞到了他身上,直撞得我鼻子发酸。

他被我撞了一下,不太开心,沉着脸问我。

「走路不看路?」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一时失神,没有注意…」

他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向前走,步子却慢了许多。

见他息事宁人,我松了口气,又将步子放得更慢了,只怕再撞上他,又要被骂。

他走着走着,却忽的停了下来。

好在我留心着他的脚步,适时停下,避免了重蹈覆辙。

「走这么慢,万一丢了,不是害我平白被阿姐责骂?」

「……」

御花园虽大,但我自小入宫陪侍在贵妃身侧,又怎么会走丢呢?

这是明摆着找我麻烦了。

我叹了口气,视线盯着脚尖,没有说话。

我知道沈行意讨厌我,往日也尽量避着他。已经够谨小慎微了,却还要被他时常这样为难。

我越想越委屈,将头垂得更低,眼泪啪嗒啪嗒掉到绣鞋上,濡湿了一片。

沈行意耐心有限,见我不理他,伸手便挑起了我的下巴。

我眼泪顺着他的手指,落到他的手背。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哭,四下看了一圈,把我拉到了一处假山后面,避开了一旁的宫婢和嬷嬷。

我被他拉进假山,不知道他又要怎么戏耍我,只好靠在石壁上,尽量远离他。

他从我手里抢过帕子,胡乱给我擦着眼泪,泪水被他越擦越多。

我偏过头,打掉了他手中的帕子。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发脾气,或者说是我第一次和别人发脾气。

从前我不敢的,我活得谨小慎微,只怕稍有差池,便会被刘氏抓到由头。

我怕她罚我娘在冬日的院子里站着听训,怕她说我被我娘教得品行不佳,以后不许我们母女见面。

可如今我娘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沈行意却没有生气,他皱着眉,认真且虔诚地用指腹替我擦着眼泪。

他指腹有着薄茧,略感粗粝,但声音却是出奇地温柔。

「别哭了,乖。」

他耐心哄着我,像我娘哄我那样。

我红着眼睛推开他的手,低下了头不看他。

他耳根微红,很不自在,一双手分别牵住我两只手,轻轻晃动。

「今日是我错了,你别哭好不好。」

自我九岁在春日宴上见到沈行意,就没见他这样温柔地同别人说过话。

和沈贵妃交谈时没有,和我庶兄对弈时没有,和那群纨绔打闹时没有,和盛云岚在春日宴上说笑时没有。

我被他眼里的温柔淹没,只觉得被他握着的手似乎起了火,灼得我双颊绯红。

我忙推开他,慌慌张张地跑走,甚至连方才打落在地的手帕都忘记去捡。

后来,任凭我如何想找,都没找到那方绣帕。

而沈行意手心温度,任我如何想忘,都忘不掉。

4.

京都萧瑟,整个春日都因着沈行意的死讯,显得阑珊。

沈行意的丧事由大内协办,饶是如此,我也累得仿佛脱了层皮一般。

挽月每日梳妆都要哭上一场,怪自己没有照顾好我。

「今个天气好,眼见桃花都开了,咱们今日去看看桃花吧。」

她一边给我梳头一边嘟囔:「小姐不是最喜欢桃花了吗?今日就别管府里那些劳什子的事了,总归有管家料理着呢。」

我摇头拒绝。

如今我寡居将军府,哪能当个甩手掌柜?若是不支事,怕是要被手下仆从欺负死。

我沉心静气,将府里的田庄佃户一一核查仔细,又将府账目支出理清。

待我梳理好将军府内的一切事宜,已到了仲夏。

仲夏阳光好,天气也还有些余凉,京都贵胄最喜欢在此时办宴席。

我是将军夫人,虽然寡居,却也收到不少帖子。

我一应推了,终日闭门谢客。

每日处理完府内事宜,剩下的大把时间,都由我自由支配,比在侯府时舒服多了了。

每日种花习字,看看闲书,偶尔听沈行意的乳娘肖嬷嬷讲讲他的童年糗事,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其实沈行意的童年糗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因为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

春日宴结束没多久,沈贵妃就被诊出了有孕。

皇帝很是关心,指派了几个老嬷嬷看顾贵妃。

但奇怪的是,自打怀孕以来,贵妃便呕吐不止,整个人消瘦得十分厉害。

太医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国师出面上奏,请求陛下多找些福泽深厚的孩子呆在沈贵妃身边,同食同饮,保贵妃娘娘与腹中胎儿平安。

于是,我、盛云岚、方尚书嫡女,赵太傅嫡孙女,还有其他七八个朝中重臣的孩子便一齐送进了皇宫。

侍驾是天大的喜事,但若出了意外,不仅害了自己,还会牵连家族。

进宫的孩子,无一不是家世显贵,千宠万宠,只我一个例外。

但说来也奇怪,自从我们这群孩子陪在贵妃身边后,她的身子果然变好了。

不仅止住了孕吐,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我虽然出身侯府,但作为一个不受待见的嫡女,时常要被这群孩子们排挤捉弄。

沈行意与我不同。

他长得和沈贵妃很像,粉雕玉彻,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很是讨人喜欢,加之深得陛下喜爱,他在宫里天不怕,地不怕,简直横着走。

他鬼主意多,入宫的孩子们很快便被他收入麾下,成了他的马前卒。

我话少,一向喜欢跟在最后面,明明不惹事不显眼,但他偏偏逮着我捉弄。

他会扯我的辫子,会抢我的菓子,会把虫子放在我手上,看我吓得我满脸泪水,但又不敢哭出声。

他被罚抄书,一群人愿意帮他鞍前马后效劳,他偏偏大手一挥,放所有人去玩,只捉我一个。

其实留在房里抄书,于我而言是极好的。

因为每每和这些孩子相处,我都觉得胆战心惊,我怕行差踏错,怕惹祸连累我娘。

但沈行意把所有人都赶走,偏偏自己留下监工。

房里只我和他两人,他很没规矩地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案桌上,一直脚踩着凳面,一只脚晃来荡去。

他也不理我,神情专注地低头剥着桔子。他剥得极仔细,将桔子瓣上每一根白丝都细心摘掉。

待他剥完一瓣,便抬头看我抄书进度,看了一会儿就挑三拣四,一会儿嫌我写得慢,一会儿嫌我写得丑。

我被他骂得眼泪巴巴,却也不敢还嘴,只能加紧速度,把字写得更端正。

他见我流泪,皱着眉,凶巴巴地说:「不许哭,不然阿姐见了又要骂我。」

我哭着点头,眼角泪意未散,他红着耳根,将一瓣桔子到我嘴里。

「快吃,甜的。」他撇开眼睛,嘟囔着:「真麻烦,要不是怕阿姐骂我,我才懒得管你。」

我闭嘴小心咀嚼着,桔子就着眼泪,甜里带咸。

饶是我这种喜欢吃桔子的人,都吃得直皱眉。

他最喜欢看我难受,兴味十足地将整个桔子一瓣一瓣地都喂到了我嘴里。

如今想来,那颗桔子似乎也没那么难吃了。

我舔舔嘴唇,笑着对一旁的肖嬷嬷说:「嬷嬷,桔子最早要几时才有?忽然好想吃桔子。」

肖嬷嬷手里粘着线,笑着说:「怕是要等到秋末了呢。」

我托腮,看着窗外夏意正浓,忍不住惆怅,回头认真同她说。

「嬷嬷,等桔子熟了,我们挑几个最甜的摆给将军尝尝吧。」

肖嬷嬷神色暗了暗。

「夫人可莫要给将军摆了,他不爱吃桔子。」

她笑着摇头:「将军自小就猴急地性子,嫌桔子剥皮麻烦,从来不吃的。」

我愣住。

怎么会呢?

明明每年冬日,沈行意都会让身边小厮都带点桔子在身上。

他总是拿着个桔子在手里,抛上抛下的玩,心情好还会赏旁人几个。

即便是被他讨厌的我,都被塞过好几次。

他怎么会不喜欢吃桔子呢?

肖嬷嬷叹了口气,苦涩地笑了一下,却是没再开口。

季夏的上旬,将军府收到了贵妃的传召。

我进了殿,还没行礼,便被贵妃拉到了她的身侧。

她气色好了许多,想来是从伤痛中走出了一些。

我们闲聊着,从天气聊到了日常饮食,刺绣花样,但都默契地避开了和沈行意有关的话题。

我喝着茶,听到贵妃叹了口气。

「青青,苦了你了。」

她拉着我的手,眼眶发红。「青青,你可怨我?」

我连忙摇头。

怎么会怨呢,这种日子便是我往日求都求不得的。

她轻笑一声,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慰,恰巧午睡的小殿下醒了,贵妃就着乳嬷嬷的手逗弄了一会儿,笑着要她将小殿下交到了我手上。

我看着怀中小小一团,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许是换了怀抱不舒服,小皇子哇哇大哭起来。

我心慌不已,便要交还给宫婢。

「第一次见你这么惊慌」贵妃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的忧郁也散了几分,又露出些明媚的神色。

她轻轻拍着小殿下哄着:「是舅母抱着玄儿呢,玄儿不哭。」

我听到小殿下的名字,忍不住眉心一跳。

本朝自来崇尚水德,玄色最为尊贵,皇子赐名玄,足见陛下喜爱之心。

可贵妃并无母族,唯一的弟弟沈行意如今又战死边疆。

这份喜爱于贵妃和小殿下而言,与祸事无异。

怀里的小殿下吃着手指,咯咯地笑个不停。

贵妃轻轻拍着她,嘴角噙着笑。

「青青你看,玄儿的眼睛和阿意一模一样。」

她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可惜阿意,还没见过玄儿……」

确实很像,笑起来更像。

我想着,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怕贵妃见了难过,我忙低下头。

沈贵妃挥退了所有人,寝殿里只剩我和她。

她伸手接过小皇子,把他抱在怀中,侧头笑着对我说:「青青,你也当学学才是,免得以后手忙脚乱。」

我会意地点点头,认真地和她保证:「娘娘放心,青青定会和您一起,照料小皇子平安长大的。」

沈贵妃笑着摇头。

「怎么叫的这么生分,合该跟着阿意一起叫阿姐才是。」

我红着脸,也红了眼,低声叫了「阿姐」。

临出宫的时候,贵妃赐了些珠翠首饰和一个玉石榴给我。

一般长辈都会赐下玉石榴给新妇,寓意多子多福。

但我和沈行意,却并不合适。

我只当她依照旧例,便也没有推脱,跪地谢恩。

她扶起我。

「青青,回府后,好好吃饭,可不能再消瘦了。」

她伸手理了理我的领口,笑得很温柔:「衣服也不要穿这样老气的颜色,阿姐不喜欢。」

她揉了揉我的脸:「青青,相信阿姐,日子总有盼头的,未来可期。」

我轻轻颤抖着,抬眸凝眸她,希望在她眼里找到肯定的答案。

沈贵妃拍了拍我的手背,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我平静无波地跟她叩谢应是,从容地踏出了宫门。

无人知我衣摆下,双手握拳,指甲将手心抠出了几道深深地月牙白痕。

多子多福,未来可期。

我闭眼,忍下心潮澎湃。

沈行意,你还活着,对吗?

回府后,我便叫了账房将府内账簿整理成册,逐一核对。

院内,挽月正领着房里的丫鬟们摘桃花。

一群豆蔻少女,笑嘻嘻地将桃花插在彼此鬓间,叽叽喳喳的比枝头雀儿还热闹欢快。

挽月回头,见我正笑着望向她们,便欢快如小鹿般跑进房内。

「小姐,奴婢们摘了花,只等您挑拣过合心意的,就命人拿去濯水沥干了。」

我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沈行意活着,这个将军府我怕是也呆不了多久了。

等他回来,我和盛云岚便要换回来,依如我娘与刘氏。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

但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我每年都要摘桃花酿酒,今日入宫回府,又要核对账册,又说着不用酿酒,难免让有心之人起疑。

虽然不知道沈行意为何要假死,但他既然瞒了天下人,我便也不能让这事被人窥探。

于是,我又笑着解释。

「不必麻烦,你替我挑验一下就行了,今日入宫许久,府里的事情还没处理,可不能撂下。」

挽月领了差事,欢欢喜喜地跑到院子里去挑花。

我听着蝉鸣,闻着风里飘来的甜香,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一旁的丫鬟见我笑得开心,大着胆子问道:「夫人嘴角一直翘着,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我笑着摇摇头。

「哪有喜事,不过是夏天来了。」

季月末,京都接连下了好几场暴雨。

我近来总是睡得不太好,时常从梦中惊醒。

肖嬷嬷提议去城郊庙里烧香祝祷,但因着暴雨,一直没有成行。

我的担心没有着落,寝食难安。

思来想去,提笔写了拜帖,想去宫里见一见贵妃娘娘。

没想到却是被拒。

小太监面冰似霜,带着不耐。「贵妃受了凉,不便见人,您请回吧。」

我心下疑惑,贵妃若是生病,怎么会拒绝我探视呢?

我有心询问几句,但他冷哼一声,眼神嘲弄地瞟了我一眼,扭头便走。

看他的态度,我心下大惊。

贵妃深受陛下宠爱,我又是她弟媳,一向与她关系亲厚。

宫里素来拜高踩低,按理说黄门不该这样对我。

如今这般,一定是出了什么乱子。

我进不去皇宫,急得团团转,只得连夜去了侯府求助,希望能托盛初明的关系进宫。

侯府依旧,我被丫鬟引着,去了盛初明书房。

他喝着茶,声音冰冷:「近来事多,你便安心呆在将军府吧,莫要入宫了。」

我眉心一跳,将手里的帕子捏得更紧。

「时日不早了,你如今寡居,还是少出门为好,免得惹了闲言碎语。」

他放下茶盏,语气凉薄。

「你妹妹尚未出阁,弟弟也没议亲,你是长姐,做事应当多为家族弟妹考虑才是。」

想来他逼我母亲自杀那日,也是这副嘴脸吧?

我看着他,冷笑一声,将手里的茶盏咣当一声摔在地上。

盛初明大怒,一个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怒骂:「盛青岚,你失心疯了不成,敢这样在父亲面前耍威风?」

我躲也不躲,冷笑看他。

「父亲,您在朝中谋划多年,送我进宫觐见贵妃娘娘,总能做得成吧?」

他冷哼一声,张了嘴,还没骂出声,便被我打断。

「当初白家趁着盛家危机,将女儿加入侯府,但也怕被秋后算账,所以留了证据捏在手里。父亲私下找了十年无果,可有想过这个东西就在侯府?」

盛初明神色阴晴不定,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东西自我出嫁那日,便带到了将军府妥善保管。」

我放低了声音,又恢复了往日恭顺的样子。

「但爹爹也不必忧虑。我与盛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女儿日后免不得要仰仗爹爹。」

他神色稍缓。

我继续柔声说着:「但贵妃是沈小将军姐姐,长姐如母。父亲您最终孝道,言传身教,女儿再是愚钝也学到了一些。」

「如今贵妃病重,女儿不能代替将军侍奉左右,寝食难安,就请爹爹代为走动一二吧。女儿迈入宫门,便将父亲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盛初明冷着脸,看我许久,才开口。

「陛下两日未上朝,你可知为何?」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

「你若安心呆在将军府,当个寡居妇人,他们看在为父的面子上,还能留你活命。若你进了宫……」

我跪地叩首。

「请父亲送我入宫。」

5.

惜春宫外,重兵把守。

引路的太监和守门的护卫低头耳语了几句,宫门便开了一条细缝,仅容一人通过。

他站在一旁,示意我自行进去,我低低道了声谢,侧身进了门。

门外没有洒扫,前些日子又下了几场暴雨,如今满庭落花,看着十分寂寥萧瑟。

我加快脚步,向着唯一有亮光大殿走去。

殿内,贵妃轻轻拍打着小皇子,一边轻声哄着女儿。

六公主眼泪巴巴地靠在她身边,轻轻发抖。

我忙将殿门合上,只盼能暂时拦住殿外的凄风苦雨。

见我来了,贵妃一惊,忙问道:「青青,你怎么入宫了?」

她脸色一白,一手抱着小皇子,一手牵着六公主,快步朝我走来。

「可是那群人去了将军府拿你?」

我摇头,和盘托出,是托了父亲的关系才能进宫。

她稍稍放下心,随即又苦笑起来。

「是了,你继母是她堂妹,想来你父亲多少也参与进来了。」

她握着我的手,指尖冰凉。

「阖宫都躲着我们母子三人,偏你巴巴地赶来遭罪,如今怕是连你也走不成了。」

六公主张嘴叫了声「舅母」,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

我把她抱进怀里,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柔声安慰。

「公主别哭了,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把脸埋在我胸口,双手抱着我的脖子抽泣不已,哭了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贵妃拉着我坐到榻上,说起了当前处境。

「昨日夜里,皇后逼宫了,派人把惜春宫围了起来,侍卫凶神恶煞地拿着刀冲进来把瑶儿吓得够呛。」

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无声安慰。

「皇后想拿着我们母子三人威胁陛下,才保住了命。」她叹了口气「如今僵持了两日,不知陛下如何了。」

说着流下了眼泪。

我握紧她的手,学着她安慰我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姐莫怕,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要打要杀,都要先从青青尸体上踏过去。」

沈贵妃笑着,有点无奈。

「你呀,和阿意一模一样。」

贵妃的思绪忍不住飘向了远方,她的阿意也总是这样保护着她。

那年,母亲难产,生下阿意便撒手人寰,甚至没看过襁褓里婴儿一眼。

将军府挂满了丧幡,她那是也才十岁,梦里都是母亲死前瞪大的双眼。

她惊得睡不着,流着泪,摸黑溜进弟弟的房里。

他小小一团躺在摇床里,一看见她就咧嘴笑了起来,伸守握着她的指头不放。

后来她及笄那年,父亲战死边关,少年天子亲自到府中祭奠。

皇帝对她一见钟情,他许她妃位,入住惜春宫。

又爱屋及乌,将年仅五岁的沈行意也接进了皇宫抚育。

那时,沈行意总爱抱着皇帝的腿撒娇,屁颠颠地跟在他身后央求

「好姐夫,您就教教意儿射箭吧」」

后来他稍长成些,人还没有红缨枪高,就吵着要跟武师习武,信誓旦旦地说要「驱尽匈奴,保家卫国」。

再后来,她的阿意从顽童长成了英俊的少年郎,风流不羁,举手投足便能俘获京中少女芳心。

他十五岁后,便从宫中回到了将军府,见天和一群纨绔招摇过市,每每打马南街,便引得满楼红袖招,十足一个混不吝。

但她知道弟弟的少年心思,知道他胸有千军万马,有家国山河。

知道他在晨间练枪,在夜里看兵书,在书房的沙盘上一遍遍推演对阵。

她的阿意比所有人都有天赋,也比所有人都努力。

但她偏偏是贵妃,圣眷正隆。

沈行意若掌了兵权,沈家前朝后宫皆得意,势必引起朝堂动荡。

他进一步,她在后宫便要退一步。

宠妃和重臣,只能择其一。

他什么都不说,饮酒作乐,没心没肺,成了让人放心的「纨绔」。

用自己的方式,让她幸福。

御书房内。

皇后身着朝服,高髻上插着花树金步摇,坠着蟠龙簪,贵气天成,仪态万千。

她端坐在下首,待一盏茶饮尽,才轻轻将杯盏放到桌面,目光温柔地看向上首的男人,低声询问:陛下,您还是不肯拟招吗?

皇帝坐在髹金雕龙紫檀椅上,手里握着一副字帖看得津津有味。

闻言,他抬眼,嘴里带了笑意,十分温和。

「只要皇后将欣儿母子三人安全带来,朕便写。」

说罢,又心无旁骛地看起了字帖。字帖是前朝书法大家遗作,一笔一划,似有千钧之力。

「您不肯写,自有黄门侍郎代笔,您这又是何必呢?」

皇帝挑眉,不置可否。

若是黄门侍郎可以代笔,又何必在这耗着呢?

皇后取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把持了皇宫,她的母族也掌控了京都四方城门和御林军,但那又如何呢?

如今海晏河清,四海尽归,便是强行毒杀了皇帝,拿不到盖有传国玉玺的退位诏书,也是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

黄门可以代笔,但玉玺何在,只有陛下知道。

她平静地看着男人,第一次肆无忌惮地直视他。

「便是带他们到了御书房,也免不了一死,不是吗?」

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字帖,认真看向眼前的人。

「可就算是死,朕也要死在他们母女前头,才能安心。」

皇后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开始只是唇边浅笑,但笑着笑着,确实越来越放纵。

「我与陛下少年夫妻,成婚二十载,从未得您半分令眼相待。」

她笑着,甚至笑出了眼泪。

「我只当天家无情,从不敢奢求您的疼爱。不曾想,哪有什么天性凉薄,不过是您将一腔情深意切都许了旁人。」

皇后笑着摇头,许久才对着殿外吩咐。

「去将他们带来。」

她强调「安全带来,不可无礼。」

我正陪着六公主翻绳,殿门就被人推开,我忙将她推到贵妃身后。

来人是宫中护卫,各个配着刀。

我装作惊慌,将茶壶摔到地上,偷偷拾起了最大的一块瓷片,握在手里。

来人很快走到殿中,我身体微微发抖,站到了贵妃身前,虚张声势地怒喝他们。

「大胆,竟敢佩刀擅闯贵妃寝殿,还不快滚出去。」

将士冷哼一声,上前一步便要将我推开。

我趁着他没有防备,举着碎片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喉间。

一同来的侍卫大惊,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便见他灵巧地将头歪向了一边。

瓷片贴着他的喉咙,刺入了右肩。

侍卫疼得龇牙咧嘴,我发了狠,用力握着瓷片又搅了一下,才拔了出来。

贵妃一手抱着小殿下,一手拉着六公主,腾不出手,急得在我身后小声喊。

「青青!别胡闹,快站到阿姐身后来!」

我单手止住正欲上前贵妃,将瓷片竖在身前,小心防备。

被我刺伤的人应当是个护卫统领,他疼得龇牙咧嘴,直冒冷汗,却挥手止住了其他正欲上前的侍卫。

「娘娘,更深夜寒,莫要为难属下,随我等去御书房吧。」

外头青天白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胡话。

我护着贵妃,与他们对峙。

贵妃闻言,轻吸了口气,扯了下我的衣袖。

「青青,跟他们走。」

我们一行人才走过影壁,便见到皇帝等在御书房门外。

皇帝见了沈贵妃,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快步走下阶梯,从贵妃手里接过了六公主,抱着亲了亲,安慰了几句,又转过头脸,伸手摸了摸贵妃的头发,眼里盛满了笑意。

他牵着贵妃的手进了御书房,我跟在身后。

御书房的门槛很高,我身子一直在轻轻打着抖,迈步跨过门槛的时候,险些摔倒。

被我用瓷片扎过的侍卫,悄悄将刀鞘横在我的手肘下,虚虚扶了我一把。

我低低道了声谢。

皇后还是坐在下首,见人来了,启唇笑着问道:「陛下如今见到人,可以拟招了吗?」

皇帝欣然点头,命张德全备纸研磨。

张德全取了御纸,平铺在桌上,又上前将皇帝扶到书案前,递上了毛笔,躬身在一旁研起磨来。

皇后手指轻扣桌面,皇帝闻声轻笑。

「皇后心思沉稳,今日倒是有些急了。」

「陛下明察。」皇后颔首。

「您这样从容,臣妾实在难安。多番思量也不知何处错漏,所以有些心焦。」

皇帝笔走龙蛇,未片刻停顿。

他边写,嘴角带着笑意。

「御林军统领,下夜归府,意外坠马,需要修养月余,御林军统领之权便交给了副将张乾代行。」

皇后听得眉心一跳,越发不安。

「刘氏姻亲孙氏,其旁支子弟孙书,有妻弟,名唤李英友。」

他沾了沾磨,继续说道:「十日前,因巡查东城门时,意外发现火种,并及时扑灭,擢升东城,城门长。」

「刘氏旁支,刘清源,上个月藐视军纪,在军中饮酒作乐,被上书弹劾,仗二十,罚做城门长,把守西城门。」

殿外隐隐有嘶喊声传来,若有似无。

「朕的长公主,皇后的女儿,近来喜欢上马球。五日前央求皇后在南郊皇苑举办马球会。」

他停顿了下,抬头看向皇后。

皇后脸色惨白。

「公主催得紧,三日内便要礼部官员办齐所有事宜。礼部人手紧张,但侍郎崔时星与城防军头目刘峦私交甚好。」

「城防军平日无事,正好可以帮忙搬运宴会器具,为了方便运输,南门便由礼部牵头,暂时由城防军接管。」

皇后额间惊出了一层细汗,她嘴唇紧抿,屏气凝神地听着,全神贯注。

「算算日子,原定的马球会,便是今日吧?皇后拿了京都女眷,逼迫朝中大臣,倒是一步好棋,一举多得。」

他好整以暇地写完了诏书的最后一笔,置笔,轻轻吹了吹,待吹干墨迹,一边卷着,一边走向皇后。

「北城城郊,京畿军驻兵之地,由你堂叔刘春将军驻兵镇守,想来城门也已经被你们把控住了吧?」

他好整以暇,将诏书交到皇后手中。

皇后全身发抖,死死捏着诏书,目光瞪视皇帝。

「朕的皇后啊。」皇帝语带遗憾,嘴角噙着笑,但眸底冰寒。

「你机关算尽,自以为步步为营,却不知道算漏了一人。」

皇帝摆摆手,原本逼宫的护卫,瞬间将刀口对准皇后。

皇后闭上眼,周身都是功败垂成地死寂。

殿外,厮杀声逼近,刀戈兵剑,频频碰撞,杀声阵阵,沸反盈天。

像是烟花升空,在一切喧嚣达到鼎盛后,便陷入了沉寂。

殿内殿外,一时落针可闻。

「咯吱。」

有人打破沉默,推开殿门,迈步而入。

来人逆着光,银色盔甲在阳光下熠熠光辉。他手握红缨长枪,枪头染血,脸上也带着血迹,但笑容明媚如往昔。

大喇喇地扬了扬手里叛军的人头,笑着说道:「陛下,阿意救驾来迟。」

皇后猛然睁开眼,看向皇帝。

皇帝在她耳边低语。

「你啊,算漏了阿意,满盘皆输。」

6.

「皇后日思夜想,此时诏书就在手里,都不想看看吗?」

皇帝在她耳边轻声问着,她有片刻恍然。

耳鬓厮磨,原是这样吗?

他们夫妻二十载,从不曾离得这么近过。他的呼吸落在耳边,轻柔温暖,一如他每次看向沈卿欣的眼神。

皇帝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皇后以为朕一直在拖延时间吗?」他摇摇头。

「错了,大错特错。你们所有动作都在朕的掌握之中,所谓的在西北走丢的将士,其实一直与阿意在一处。他们从草原绕路,半个月前就到了京郊,今儿一早就制服了京畿叛军和协防军。」

「护灵军也早就夺回了四方城门。」

皇后面色惨白。

「朕和阿意之所以等到今日才动手,不过是因为她们在你手上,懂吗?」

她看着正在处理伤口的侍卫统领,苦笑。

「你们早都控制了皇宫内大半的守卫,还要如此谨慎吗?」

皇帝点点头:「嗯,半点都不容有失。」

她凄然一笑,不想再说话,打开了手里诏书,指尖逐渐泛白。

看着看着,眼里泪水渐盈。

什么退位诏书,这分明是沈卿欣的立后诏书。

皇帝挥手,张德全便端来了一盏酒。

「娘娘,您便饮了吧,不会太痛的。」

「嗯。」

她应了一声,放下了诏书,伸手将步摇插得更端正一些,又拢了拢衣袍,才接过了酒盏。

白玉酒盏里呈放着琥珀色的酒,像极了大婚那日,他们共饮的那杯合卺酒。

那年她情窦初开,为他一见倾心。

父亲说他并非良配,几次劝说,她抵死不从,最终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他。

刘氏全族因为她的婚姻卷入了皇权争斗,他们倾尽家族之力,为他铲除了所有登基路上的阻碍。

后来,登上王座,赐她为后。

他端方雅正,她便仪态万千,收起所有少女心性,做他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恭谨温顺,以他为天,永远错后一步,跟在他身后,只要她一抬头,便能望见他的背影。

在他的带领下,国家强盛,内治清明,外驱敌寇,天下太平,四海尽归。

她以为他们可以一辈子相敬如宾,直到他遇见了沈将军遗孤沈卿欣。

他对她一见倾心,甚至爱屋及乌地将她的弟弟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他教他骑马射箭,教他文治武功。

可她的儿子呢!她与他亲生的儿子呢!

只能站远远地看着父王教导别人的孩子,满眼羡慕。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不要急躁,不要惊慌。

沈行意是外男,再受宠爱也不足为虑。

她有母族支持,只要她德行无差,只要太子不犯错,他们母子安心等待便是了,她不急。

宫闱深深,自她入宫,学会的第一件,便是隐忍和等待。

她可以忍受家族被打压,断尾求生她懂,她可以忍受他将爱意尽赠他人,毕竟天家无情。

一切的隐忍,在沈卿欣生下儿子的那一刻,不再有任何意义。

她的宠爱可以被人夺走,但他儿子的江山谁都不能动分毫!

她联合刘家,筹谋数月,本想在沈行意归京路上杀了他,不曾想匈奴来犯,他短命地死在了草原。

这样也好,沈贵妃就这一个弟弟,他死了,她母族无人,皇帝在军中也少了最大助力。

她一直为此沾沾自喜,以为是老天开眼。

哪里是老天开眼,明明是她异想天开。

她苦笑着,全身冰冷,腹内绞痛不止,却还是挣扎起身,向着殿外走去。

殿外阳光正好,夏意正浓。

去晒晒太阳吧,去吹吹夏风吧,去听听蝉鸣吧。

她太冷了。

皇宫,太冷了。

皇后推门离开的时候,没人阻止。

我视线一直看着沈行意,片刻不敢移开。

他见我看他,挑了挑眉,将把手里人头交给了手下兵士,朝我走来。

走到我面前把手一伸,语气理所应当。

「帕子给我。」

见我不回话,沈行意冷哼了一声,伸手便抓起我的袖摆便擦手。

他擦得认真,一根一根。

好好的月白留仙裙,被他擦得血迹斑斑。

指尖血迹有些干涸,擦不干净,他十分不满,嘟囔着:「什么破裙子,擦手都擦不好,回头我带你去多做几身。」

看我一直傻愣着,他挑眉,一直板着的脸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想我想傻了?」

他伸手去拉我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摸到了一手黏腻。

沈行意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皱着眉用力扯起我的手,放到眼前细看。

我的手心里还握着瓷片,鲜血横流。

他十分不爽,命令我:「松手。」

等了几秒,见我还没松开,便伸手来掰,我疼得轻哼了一声。

也许是之前太紧张的缘故,此时我手指僵硬,越是着急,瓷片就越是松不开。

我轻轻打着抖,是疼的,也怕的,我怕他生气。

沈行垂眸,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唇边,轻轻吻着。

「别怕了,乖。」他一遍遍亲着我的手指,温热的唇将我冰凉的指尖点燃。

「青青乖,我在呢,不用害怕了,乖。」

在他的安抚下,我慢慢松开了手。

瓷片落地,我抱住了他,失声痛哭。

待回到将军府,我才从恍惚中回过了点神,右手的伤口被包扎了起来。

我低头,看见我的手还和沈行意的手牵在一起,慌张地松开,双颊绯红。

沈行意见我窘态,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被晒黑了许多,但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很是好看。

他抱怨了一句「好累」,然后伸了个懒腰大步往府里走去。

走了几步,见我还楞在原地,便皱眉说道:「怎么真成了个榆木疙瘩,连跟上我都不会了?」

我低下了头,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走来,凡是见到沈行意的下人,俱是瞪大双目,面色发白。

若不是青天白日,任谁见了他一身铠甲染血,怕都要以为厉鬼索命吧?

我忍不住掩嘴轻笑,却被他抓了个正着。

他停下脚步,挑眉问我:「什么事这么好笑,给我说说。」

我抖了抖,不敢看他眼睛,只敢盯着脚尖,嗫喏回话。

「没…没什么。」

他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嘴角噙着坏笑。「小丫头,你知道军中如何处置拒不交代的细作吗?」

我摇头。

他手腕用力,将我拦腰抱起,大步匆匆进了卧房,又回脚踢上了房门。

我被他按在塌上,动弹不得。

我目光惊恐地看着他,他好整以暇,眉眼带笑。

「自然是,好生折磨,直到遭不住了,说实话才罢休。」

我吓得咽了咽口水,别开眼睛。

沈行意说这话我是信的,毕竟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的就是作弄我

初见的春日宴上,我便被他作弄得不轻。

那日刘氏带我和盛云岚进来皇宫。

她不喜欢我,交代我找个角落呆着,不要惹祸后,就带着盛云岚去和其他女眷交际。

我坐在一处无人的亭子,正在想着如何用手帕藏几块糕点带给我娘,脚踝便被一只冰凉的手给抓住了。

这亭子临水,听闻去年曾有宫人在此落水而亡。

那年我九岁,被吓得脸色发白却也不敢大叫,生怕惊扰了其他女眷,丢了侯府的人,刘氏会找我娘麻烦。

我一手抓着护栏,一手用力去掰开握着我脚踝的手,急的眼泪直流。

那只手却不肯放过我,把我往水里拉。

眼见着要落水了,我忍不住低声求饶。

「水鬼大人,求您不要抓我,我不好吃!而且,而且,我娘还在等我!我若死了,她活不成的,求您开开恩吧。」

话音刚落,抓着我脚踝的手,便松开了。

我以为水鬼开恩,哪想到是水下的人被逗得憋不住气,浮出了水面。

沈行意与我同岁,他长得粉雕玉琢,在水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蠢死了,哈哈哈哈,还叫我水鬼大人」

他恶作剧得逞,很是开心,笑了一小会儿,朝我向我伸手。

「喂,拉我上去。」

我哭得泪眼婆娑,却还是将他拉上了亭子。

我们站在亭子里,浑身湿漉漉,被风吹得直打喷嚏。

还是贵妃派人来找他,才救了我们,惜春宫的宫人们把我们偷偷带回宫,换了衣服。

7.

路上,他见我哭个不停,皱着眉劝我。

「怎么哭起来没完没了,真是麻烦。」

他不耐烦:「不就是沾了点水,值得你这样哭吗?」

我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害怕……

沈行意垫脚,摸了摸我的头。

「别害怕。」

他黑眼珠转了转:「鬼是人变的,肯定没有人厉害。你想啊,鬼若是比人厉害,又怎么会死呢?」

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地,忘了哭。

可我哪儿是怕鬼啊,我是怕贵妃怪罪,怕刘氏责罚。

但沈行意哪里会懂呢。

好在沈贵妃见了我十分欢喜,还问我以后要不要常常入宫来玩。

她笑的温柔,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好看的人,比我娘还要好看。

但我不敢点头,只好低头看着脚尖。

沈行意换了衣服,头发都没绞干就蹬蹬蹬地跑到贵妃面前,把我往自己身后拉。

「阿姐,你别凶她,是我拉她下水的。」

沈贵妃不说话,沈行意急得不行,撒娇卖傻。

「好阿姐,都是意儿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阿姐要我练的十页字帖,我回头便写给你,好不好嘛~」

沈贵妃又好气又好笑,拍开他的手,将我拉回面前。

「你是盛侯爷家的嫡长女对吧?」

我嗫喏应「是。」

「别怕,盛夫人那边我派人说了,她只当你过来我这里吃茶。我这里只有阿意的衣服,你姑且留在这,晚点衣服干了,你换回去,我再命人送你回府。」

临走时,她掖了掖我鬓间碎发,又让人提了一盒点心给我。

「这个你也拿回去尝尝,若是喜欢,下次你入宫了,我再命人给你做,好不好?」

沈行意冲着我挤眉弄眼,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沈贵妃让他送我去宫门口,算是赔礼道歉,他不情不愿还是答应了。

我们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宫门走去,夕阳西斜,将我们影子拉得很长。

他边走边踢着石头子,我闷头跟在他身后,冷不防地撞在他身上,才发现已经走到宫门口了。

我迈步准备出去,就听见他叫我。

「喂,你怎么像个木头疙瘩?」

我愣住。

他挠了挠头,「你声音像阿姐一样好听,也应当像阿姐一样,多多说话才是,成日闷着做什么?」

「哦。」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啧了一声,「你等我!」

说完,蹬蹬地跑开了。

我不明所以,于是乖乖站在宫门口等他。

身后的太监们,有一部分追着他走了,一部分留在我身后照顾。

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他满头是汗地跑了回来,两手扣着,献宝一样举在我面前。

「你看!」

见我不动,他又将手举到我眼下。

我后知后觉地低下头,贴近他的双手,眼睛从他拇指露出的小缝里看去。

他的手心里,卧着一只纯白的蝴蝶,蝴蝶轻轻扇动着翅膀,像是绽放在他手心的花。

我看向他,双眼雪亮。

「是蝴蝶!」

意识到自己高声尖叫实在不成体统,我忙捂住自己的嘴,但眼里的笑意却是捂不住。

他见我笑了,十分开心,努努嘴,示意我伸手。

我伸出手,他温热的手心覆在我掌心之上。

我傻愣愣地看着蝴蝶开在了我的手心。

沈行意连忙双手扣到我手上,想阻止蝴蝶逃跑,却还是慢了一步。

蝴蝶贴着我的脸,施施然飞回了天空。

我顺着蝴蝶的方向,看着它在夕阳下振翅而飞,飞过蔓草,飞过一丛花朵,飞过朱红的宫墙,飞向明媚的夏日。

「真美啊!」我感叹了一句。

回头,看见一侧的沈行意正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没接住。」

他不自在的撇开视线:「下次你来,我再给你抓就是了。」

夕阳将他的小脸蛋晒的红扑扑的,他酷酷地说:「你愿意的话,往后夏天,我都给你抓蝴蝶。」

「一言为定。」我伸出手。

他与我拉钩。

「一言为定」

沈行意说的折磨,并没有实现。

他洗着洗着澡,便在浴桶中睡着了,伺候的下人怕他受寒,试探地叫了几次都没叫醒。

下人无奈,只得给他擦了身子,又套了里衣,才把人送回房里。

这样一番折腾,他都没醒。

我不放心,隔一会儿便去试探他的鼻息,确定他真的活着,才松了口气。

我命人备了水洗澡,洗完却有些犯愁。

床被沈行意睡了,我不知道睡哪儿。就他那个讨厌我的劲儿,我若睡在他旁边,他明日醒了怕是少不得找我麻烦。

我皱着眉,吩咐挽月把小塌收拾一下,准备先将就一晚,等明天他睡醒,商量好和离事宜后,再拾捯住处也不迟。

左右府内账簿和奴仆名册都整理好了,随时等着下个女主人交接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何况我也累极了,精神紧绷了一日,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哪成想睡到半夜,莫名地便被一双手钳制住。我一向觉浅,瞬间吓得心脏蹦蹦直跳。

本想叫沈行意,又怕他睡得那么熟听不见,大叫反倒害得他一起被杀。

正踌躇,就听见头顶坏笑。

「怎么不去床上睡?」

我松了口气,四肢又瞬间僵硬,不敢动弹,因为沈行意他竟然亲了我的头顶!!

「你……你干嘛!」我结结巴巴地威胁他:「快,快放,放开我!」

沈行意笑得更得意,他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两把,又揪了揪:「就不放。」

「快放开,不然我喊人了!」我低声威胁。

「你蠢不蠢啊。」身后沈行意笑到身体发抖,我被他笑得双颊绯红。

「你笑什么?我没吓你,你再不松手,我真的叫人来了!」

「别说叫人了,你今日便是叫了天王老子来,本将军抱着自家夫人,也无人能管。」

我嫁过来是守寡的,人都没死,婚事哪里还作数!

我气结,用力拍开了他放在我腰间的手,回头怒视他。

「与你有婚约的是盛云岚,我,我是嫁进来守寡的!」

沈行意半蹲在塌边,歪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守寡有什么意思,守着我这个大活人才快活呢。」

我气得脸颊绯红。

真是个混不吝!什么浑话都往外说,我就不该和他说话!

我背过身,不理他。

他无赖地脱了鞋,挤进了小塌上,隔着薄被将我捞进怀里。

细密的吻贴着我的发丝,一直亲到脖颈,在我耳边低声喃呢。

「青青,我要娶得人,一直是你,从来都只有你。」

他委屈巴巴,「我阿姐去传召刘氏入宫,明明说的是你盛青岚,可那刘氏狗胆包天,对外只说嫡女与我议亲,全不提是嫡长女。我一见就知道她这样,就知道她一准要搞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沈行意冷哼:「刘氏枝繁叶茂动不得,我只得跪到姐夫面前,一直调令躲去了边关。」

他在我耳边撒娇。

「青青,你知道西北有多冷吗?我夜里时常冷得睡不着,耳朵和手指稍不注意便生了冻疮。我每每忍不下去的时候,都要想你。」

我被他说得脸一红,连忙撇清关系。

「胡说,想我做什么,我与你又无首尾,你不要坏我闺誉。」

他窝在我颈边坏笑。

「你急什么,谁说你和我有首尾了。」

沈行意一脸正色:「我睡不着的时候,是想你跟我说的话。你说我在京都里锄强扶弱是小狭义。侠之大者,应当为国为民。」

这话我确实说过的,那时他十六岁。

见天领着一群纨绔满京都瞎混,街上有点什么事,他们便要路见不平,搞得京都鸡飞狗跳,京兆尹苦不堪言。

那次他们偏听偏信,见一饭馆老板驱赶乞儿,觉得老板狗眼看人低,便动手打了人,还砸了铺子。

结果是那乞丐好吃懒做,饭馆老板见他可怜,给了他洒扫的差事,但却他只想要饭。

老板怒其不争,这才要驱赶乞丐,引发了后续的误会。

这事闹得挺大,十几个纨绔都被抓进了班房,言官上书,务必严惩以正视听。

一圈朝中重臣在御书房外跪了一排,脑袋往地上一磕,痛哭流涕悔过自己教子无方。

皇帝却是笑着把众臣劝了回去,只说少年意气不必上纲上线,关足五日涨涨教训便是了。

侯府嫡庶子最喜欢跟着沈行意胡闹,也被一起被抓了进去。

他们出狱那天,我和沈云岚跟随刘氏一同去接,正巧碰见宫里的张总管来接沈行意。

沈行意骑着马,原本已经走了,见到盛云岚的车马,又调转马头。

他一边与盛云岚说这话,一边用眼睛瞟我。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想着也许是因为我在这里,他们不方便说话,着才惹他不快。

于是借口去给兄长买些吃食,便下了马车。

沈行意却是一把拉住了我,不让我走。

我吓了一跳,退后了一步。

他讪讪地收回了手,一向明亮的眼眸,黯淡无光。

「喂,榆木疙瘩。」他叫了我,却不看我,低声问道:「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被他问得一愣,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若问心无愧,便没错,只是不够聪明。」

他落寞的眼里恢复了几分神采,偏头看我,等我继续说。

我知道与人交往最忌交浅言深,但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话。

「你们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是好事,但终究是小侠小义。」我不敢看他,低声说着,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侠之大者,当为国为民。」

沈行意楞了一下。

他摸摸鼻子,撇过脸。

「还不算太蠢。」

我正在回忆,就被沈行意咬着耳朵打断了。

他轻咬着我的耳垂,不满地问:「喂?盛青岚,你有没有在听?」

我茫然的啊了一声。

他恨恨地又咬了下我的耳垂,扳过我的身体,让我与他相对而视。

我在漆黑的夜里,看着他明亮的眼眸,沉溺其中,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很缓。

「我说你别生气,我找盛云岚都是为了见你。你那继母黑心肝不肯放你出府,我便只能借着找盛云岚的名头见你。」

他愤愤。

「盛云岚那个蠢货,好几次都带了你家几个庶妹出门,把我气得半死。」

他哼唧,下巴蹭了蹭我的头顶。

「我本想转身就走的,但又怕下次不好约她,只得耐心听她絮叨。好在后来我想了个好办法。」他眉开眼笑。

「我故意跟她带来的庶妹说话,不理她。她果然便不敢带别人来了,只带你。」

「……」

难怪,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特别会衬托她呢。

「还有你那几个兄弟也是烦人。」

他在我耳边低声抱怨:「每回我去你们府上想碰碰运气见你一面,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他们拉着喝酒骑马,十次有九次无功而返!」

「……」

又是祸水东引,又是暗度陈仓。

沈小将军的兵法怕是都用在我们盛家了吧?

我被沈行意圈在怀里,四周都是他的气息。

他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发间眉梢,他用手指刮了刮我的鼻梁。

「干嘛不说话?又变成榆木疙瘩了?」

我拉住他的手,握在手里,看着他,不舍得眨一下眼睛。

「沈行意,别吵醒这个梦。」

他愣了一下,亲吻掉我眼角滑落的泪珠,又将我垂下的一缕青丝与自己的一撮头发绑到了一起,打了个死结。

「青青,这个美梦,我们一起做一辈子。」

我「嗯」了一声,余下的话,都被他炽热的吻堵回了唇齿间。

「我爱你。」

「嗯。」

「不许说嗯,要说你也爱我。」

「嗯。」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榆木疙瘩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