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爱我,从嫁过来那日我便知。
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也不爱他,我爱的是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谢将军谢今妄。
1
世人皆知,平阳侯有两女,分别是嫡女沈舒玉,庶女沈明月。
舒玉即玉叶,真正的金枝玉叶,而我,若不是当初小娘死前遗嘱,我是叫不得这个名字的。
明月明月,苍穹之月。
大母嫌我挡了舒玉的光,几次搬出祖宗家法来责令我改字,她搬一次,我便得在祠堂跪一宿,沈明月这个名字,生来就是错的。
直到皇后寿宴,天子遇袭,我冲上去替皇帝挡了一刀,这个机会,自重生以来,我足足等了一年之久。
这一年,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我想起的皆是前世沈舒玉嫁了太子风光无限,而我,被大母草草许了一贫瘠书生,家中婆母粗鄙,我则被蹉跎半生,最终书生高中竟休我尚了公主。
此后,我一病不起,身未死便被一卷破席裹身,丢于乱葬之岗。
从未有人替我主张公道,无论前世,还是现世。
那些秉着不行差踏且盼着世人待我留几分薄面的日子再不会有。
这一世,我偏要应了我这名字,皓月千里。
皇后不是太子亲母,却能决定太子一切事务,而我,用肩上的这道刀疤,替自己换来了一段姻缘。
坤宁宫内,我跪于皇后下首,那平日端庄大气的华贵女人却向我发了难,「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肖想太子妃位。」
「不,不是太子妃,而是侧妃之位。」
「可太子尚未娶正妃,先将你纳入府……未免……」
我看着上方女人陷入两难,微微抿唇,「臣女有一法子,便是让我与那谢将军之嫡女一同嫁入东宫,她为正妃,我为侧妃。」
皇后松了口气,示意我接着说下去。
「我知那谢家姐姐,将门之女,爱憎分明,将来也必是太子殿下的好帮手。」
上一世,那谢家女同太子本就一对璧人,若不是沈舒玉横插一脚抢了太子妃位,她也不会随父远走京城,自此再不回朝。
现今,我便让他们璧人合体,也让沈舒玉尝尝到嘴鸭子飞了的感觉。
沈舒玉,太子妃位,侧妃之位,都不容你了。
2
谢家为正,沈家为侧,京中两大世家彻底归顺太子,这无疑是最好的买卖,皇后眉头逐渐松动,正欲开口,太子自殿外而进,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后脚边,他阴恻恻看我一眼,「母后,儿臣非谢虞不娶,前些日子是儿臣不好,不该同母后怄气,望母后,切不要再儿臣婚事上惩戒儿臣。」
谢虞,便是那谢家嫡女。
皇后陡然笑起来,温柔扶起太子,指着仍跪在地上的我道,「太子可知这小女娘同予说了什么?」
「她说,谢家嫡女,将门之女,爱憎分明,实乃太子妃最好人选。」
太子有些不可置信。
听完原委,他仍是不满,当今太子,竟妄想与谢虞一生一世一双人,实乃可笑。
皇后刚舒展的眉头此刻又拧起来,带着高位之人的威严,「太子!予是将你纵的越发没有规矩了,身居高位,怎可什么都想要!」
有婢女进来将我带离,出了坤宁宫,我随小黄门一路慢行,这可恶阉人,收了我的银子竟在半路将我甩离,定是受了谁的命,我想起太子那阴恻恻的眼神,心里了然。
谢今妄便是这时出现在我眼前的,着一身黑袍于长廊过。
不出片刻,我眼睁睁看着他朝我折返,站定在我跟前,接着,开始了漫长且沉默的……打量。
我后退半步,朝他行了个礼。
「迷路了?」
谢今妄总算开口,嘴里噙着抹笑意。
我疑惑的看着他,这般温和的语气令我无法将他同上一世那顽劣小儿的模样联系到一起。
这一世同他的相遇竟比上一世早那么多,上一世,七夕灯会,舒玉在外暗讽我小娘,我便将她推入湖中,那是我那辈子唯一一次放纵,也便是那次,我成了满京城无人不知的顽劣女娘。
后来谢今妄遇见我说想娶我,可我知,这不过是他们那些公子哥间耍弄我的手段罢了,再后来他离京随父出征,临行前托人给我送了块玉佩,应是向我表示歉意,可值钱玩意藏不住,早早被婆母抢去当了。
再后来,谢今妄身死沙场,我竟是再也没有见过他。
过往种种,像是走马灯片般在我脑中一一滑过,我看着如今的谢今妄,少年面若冠玉,身形挺拔。
「跟着我罢。」他朝我走来。
我本欲拒绝,谢今妄却先我一步转身,官道上,谢今妄在前,我在后,他于我身前停了脚步,转身望向我,言,「沈娘子,勿怪今妄鲁莽,今妄年前曾从马匹跌落,醒后许多事都不曾记得,今日一见沈娘子,只觉熟悉。」
谢今妄对上我的视线,而我却看着悬挂于他腰间的那块平安玉。
3
日头大的刺目,谢今妄茫然求知的神色清晰映在我眼里,他道,「你我二人,可曾有过往事?」
我望着谢今妄身后的巍峨宫殿,笑着答,「谢公子说笑了,你我二人,从未有过往事。」
他只点点头,神情失望起来。
我又继续说,「谢公子身上这块玉佩,甚是精美,不知是在哪里打的?」
「家传之物,未有出处。」
「那若是有一天,谢公子将它予人,那会是何意?」我大胆一问。
宫门就在眼前,谢今妄转身先行,「若予男子,便是过命之兄,若予女子,这便是定情之物。」
我陡然停在原地,心似被宫里晨钟重重敲了一下,竟是这样。
一月有余,沈家与谢家同时接旨,赐婚谢家嫡女谢虞为太子正妻,而沈家女为侧妃。
接旨那日,全家跪闻,大母携着沈舒玉兴奋不已,却在听见侧妃为沈家女沈明月之时,变了神色。
皇后召我进宫前夕,他们朝我施压,让我当那出头之鸟朝皇后挟恩图报,将沈舒玉扶至太子妃位,这出头鸟我是当了,不过全不是为沈舒玉,上辈子你们将我害的多惨,我是桩桩件件都没忘呢。
待公公离去后,沈舒玉同我撕开了嘴脸,再没有平日那装出来的贤淑样子,沈舒玉啊,被大母养的心肝都黑了。
只因我生的比她娇艳几分,自小便处处对付我,阴暗无人之处将我丢至池塘,人群聚集处故意往我身上扔青蛙,我的浴桶里偷偷放水蛇……而大母,因我庶女身份,更是不待见我,舒玉对我所做之事,从来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还能变为我的错。
「舒玉不过是在管教你,你若是有你嫡姐那般淑德,她至于这般对你吗?」
听听这话,什么时候阴毒之人,还能和淑德两字挂钩?
我冷眼瞧着已然疯魔的沈舒玉,不是说我沈明月挡了你的光么,那我偏生给你挡的严严实实,再不叫你能看见一丁点希望,我便要你同我那般,嫁一个无德之人,活着日夜磋磨,死后破席裹身。
沈舒玉那菩萨般温和的面目,一瞬变的狰狞起来,似是气狠了,竟丝毫不顾一贯维持的贵女样,她不敢相信,我不过是进宫一趟,她的世界就彻底变了天。
「淫妇!竟这般不知廉耻自行议亲!」
我抬手接住沈舒玉挥过来的巴掌,反手便还了回去,她体力从不如我,被我一巴掌打倒在地,我眼里皆是寒冷之意,望着她的眼神似要将她给吃了。
「阿姊这话可说错了,皇后娘娘念我搭救圣上有功,这侧妃之位,便是嘉奖我的。若阿姊想要,大可……」
我淡淡的表情使得沈舒玉更加癫狂,她口不择言起来,「那日我都看见了,在场众人皆不知那冷箭朝圣上而去,只你一人挺身而出,沈明月,是你吧!这是你使出的苦肉计吧,好啊你,竟联合刺客一同刺杀圣……」
「阿姊慎言,你可知这些话若叫有心人听去了,那可是诛连九族的。」我居高临下打断沈舒玉,曾多少次,她也是这般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还有……沈舒玉我告诉你,我即将为太子侧妃,你若再敢对我动手,明日我便去廷尉府告上一状,嫡姐不满庶妹姻缘竟对姊妹动手,介时,沈家之丑我偏要宣扬的满京城都是,左右我已定亲,而你,尚且待字闺中,我看将来哪家名门贵子还能再来与你定亲!」
4
我父最重舒玉,也怕舒玉会同我说的一般,听见这话当下朝我挥手一巴掌,他目眦欲裂,「孽女!」
我笑着瞧着我父,是了,上辈子也是这般,无条件护着舒玉,哪怕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怜我一直觉着往后不惹着她,待以后嫁人出了家门便会好起来,可他们,从未想过给我一个好的结局。
我那上辈子的婆母,是满京城最为泼辣的妇人,他们又怎会不知?可还是生生将我往死路上逼。
这一大家子,从未把我沈明月看做为人。
京中闲谈总是传的极快,我沈明月的名讳一时传遍京城,与我一般的,还有谢虞。
谢虞素来喜好热闹,所以府中多宴,以往我不愿往嫡女堆里扎,现今不同了,她下的帖子上指明要我也一同去。
这是我第一次以不同身份出现在一众贵女中,要说这些女儿教养也是真的极好,竟未有人因我庶女身份而奚落与我,大家皆保持着表面的客气,谢虞端坐于席首,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时不时往我身上略过。
我朝她笑笑,算做招呼。
谢府果然是将门府邸,同文客家府邸多了些豪派之感,那谢虞身在其中,却不尽相同。
她满身素色,一头青丝仅用一只木簪盘起,衣裳也是极淡的青色,配上一张娇艳的脸,竟叫人一时有些挪不开眼,妆未抢首,首未压身。
难怪太子竟妄与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沈舒玉坐于我身边,轻轻捏起酒杯,张口便是讽刺,「瞧你那没出过府的土模样,那谢虞哪是让你来参宴的,怕不是来看你笑话来了。」
她悄悄靠近我的耳边,接着道,
「嫁给太子又如何呢?永远被谢虞那样的人物压上一头,也是,你自小便被我压一头,当了贵人,还不是条乞怜的狗。」
我朝旁侧侧身子,满眼可怜的望着沈舒玉,「阿姊,万不要在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你那眼里的拈酸泼醋啊都快溢出来了。」
沈舒玉被我说的脸上挂不住,狠狠瞪了我一眼,竟顺手将她面前的酒杯打翻在我的衣裙上。
「哎呀,妹妹你看你,怎的这么不小心,平日在家便训你好好学学规矩,如今在外还这般冒失,竟将桌上的酒给洒了。」
沈舒玉高声吆起来,一时间,满座贵女皆往这边看来。
我淡笑回她,「阿姊教训的是,只是不知这阿姊面前的酒杯,是怎的这般凑巧让妹妹打翻的。还是说,我不饮自己面前的酒,偏生要去拿阿姊的酒?」
5
四两拨千斤的话令刚刚还略有些轻看我的女儿们明白过来,又是一出争斗的场面罢了。只是沈舒玉一介嫡女,竟自降身份同庶女这般心眼,简直是丢她们这些嫡女的脸面,一时间,看着沈舒玉的眼神都变了。
「明月妹妹。」
是谢虞的声音,我朝她看去。
谢虞朝我摆摆手,笑容可亲,「明月妹妹随我去换身衣裳吧,深秋露重,千万当心莫要凉着身子才好。」
我起身行礼,「明月谢过谢虞阿姊了。」
饮宴延续,我同谢虞进了她的住所,我知谢虞定是有话要单独同我说罢了。
「明月妹妹,当初为何会向皇后举荐我?」谢虞话问的直白。
「谢虞阿姊,将门虎女,阿父乃镇国将军,于太子是最佳人选,妹妹举荐根本无足轻重。」
「那可你知,我并不想与任何女子共事一夫?」房里静悄悄的,我望着这张素脸,一时有些虚虑。
「无论他贵为九五之尊抑或现如今之太子,我只想二人一生,策马江湖。」
我有些愕然,我不知,我不知这世上竟有此般女子。
谢虞望着我笑了笑,眼里却满是失落,「罢了,你们这般女子是不会懂的,甚至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的,在这世道,于女子而言,出嫁从夫,无才是德,允其三妻四妾是为贤,可我,本不该生在这的。」
「第一次见太子时,我正策马猎一只兔子,却被太子一箭夺了去,彼时我并不知这便是太子,只讶异于这人怎生的这般好看,叫我一瞬恍了神,后太子三番两次约我出门骑射,那时我依旧不知我那心念的儿郎身份这般尊贵,直至,太子南下治水患,临行前,来我家拜别我阿父,于屏风间,我望着他,便决定自此再不见他。」
我不知谢虞这是何意,正欲开口,她又道,「于天下人而言,太子妃之位是无上荣耀,而于我而言,便是枷锁,明月妹妹,我并不属于这儿,我所接受的教习,不是一夫多妻,也没有似你这般的宅中龌龊,可现下圣旨已下,你我别无他法,只是明月妹妹,现如今太子满心满眼都在我这,你当真要同我一起嫁进东宫,一辈子不得夫君荣宠,期艾一生吗?」
她悲戚的看我一眼,「旁人这般我管不了,可若我身在其中,我得到的所有富贵宠爱,将会奠定在你不幸的基础上,这于你而言,太过不公了。」
我的脑里似有一团东西轰然炸开,甚至有些颤抖着开口,「谢虞阿姊,你……你可听说过,借尸还魂?」
谢虞似被惊了般猛的退后一个步子,指着我说不出话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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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洲曾传闻,有一女子,身死第二日还魂而活,醒后再不记往事,只行为怪异,思唯更是异于常人,且此后通天文地理,后被举荐成皇子幕僚,享一生富贵。」
「谢虞阿姊刚刚一番话说的明月甚是佩服,这世上如谢虞阿姊这般女子能有几位,故陡然想起这传闻。」我盯着谢虞的眼睛,心里思绪万千。
「但明月此世,并不是为情爱嫁娶而来,故,太子是否荣宠于我而言,轻如鸿毛,谢虞阿姊万不可因觉待我不公而拒了这门姻亲,太子与谢虞阿姊,璧人一双,羡煞旁人。」
我朝谢虞屈膝行礼,门外传来丫鬟的叩门声,应是衣裳送到了。
宴席至尾之时,谢今妄来了。
圣上开明,民风也开放,男女可同席,只这席位只他一位男儿郎,他倒也不觉别扭,我打眼朝谢今妄看去,将将对上他投来的视线。
边上沈舒玉已拿起小扇遮掩面容,我觉得可笑极了,在场皆是花容月貌的官家小姐,何至于此呢?
「平日府里绮筳从不见你来过,今日倒是有兴致了?若早知你来,我便再邀上一些公子同饮了。」
谢虞朝谢今妄的方向说。
我身后的女子们,也已经在暗暗打量这唯一的男子了。
那些贵女们皆拿起手边小扇挡住面容,又时不时羞怯的探出眼睛来,我看着眼前这幕,一时竟有些羡慕,明明自己也是少女般的模样,可内心,早已形如老媪。
离上次见过谢今妄已然过去几月,我只觉这男子身形怎的一天一个变化,明明上次已经极为高大怎么今日他一身白袍,却衬的身形更为昕长。
我甩了甩心里的妄念,沈明月,你在想什么呢?
可一定神,却发现他也在望着我,脸上似笑非笑的,眸中还闪着别样用意。
我心里有些发虚,刚换好的衣裙此刻热出汗来。
便在这时有贵女出声了,只见她端起酒杯,朝谢虞举起,「谢家阿姊,光饮酒有何意思,不若各位寻些乐子玩玩?」
「才艺,琴棋书画饮酒对诗皆可。」
话音刚落,我旁边的沈舒玉嗤了一声,似没脑子般又将我拖出来拉踩,这是怎么了,前世我并未发现她是这般无脑之人啊。
「各位贵女们要见笑了,我这妹妹啊,自小便无人教习,故可要让诸位失望了。」
谢虞看不下去了,叱责道,「在场众多姊妹,哪里会特意喊明月妹妹出来才艺,倒是你这阿姊,身为嫡长女,总是拎出自家姊妹出来令人耻笑,我且问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是未有人教予你吗?我看,明月妹妹的教习,可比你这沈府嫡女要强多了。」
一语毕,满场安静。
沈舒玉丢了面子眼圈瞬的红了,可我并未打算放过她,开口道,「阿姊既言我从小缺乏管教,那阿姊可知,我曾研习过府里账房先生一人对弈,闲来无事间便偷学了两手,阿姊若是愿意,可否你我二人对弈一局?」
7
沈舒玉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她才不信我能有多厉害。
是了,我是没有多厉害,那前世独守空房之日,便是这些棋子陪着我,日日夜夜,烂熟于心。
我朝谢虞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略过谢今妄,这人怎么都不会看看别处的么?
局开,众人观棋不语,下到最后,沈舒玉僵在那儿。
而一子落,我对上她不可置信的眼神,她输了,输给曾经从不放在眼里的姊妹。
我缓缓靠近她的耳边,道,「一子慢,满盘皆落索,沈舒玉,你输了。」
谢今妄这时走上前来,看了眼棋局,我同他对视,「谢公子有何赐教?」
他未有言语,只蓦然拿起一只黑子,随手放于一处,一瞬间,棋局颠山倒海,竟将我逼至险境,我捏着白子的手指,竟开始踌躇起来。
我还未有动作,谢今妄却随手将棋局拂乱,身后谢虞急的叱他,「你这庶子,手怎那般快,阿姐还未仔细看清呢?」
谢今妄淡淡地笑,看着我的眼睛充着些狡黠,「沈娘子棋技乃巅峰造极,在下看着便有些痴了,竟不慎将棋局拂乱,还请沈娘子不要怪罪。」
我摇摇头,心里想着刚刚那颗棋子,这人,竟这般天资。
且见我踌躇不想落我面子便佯装打乱棋局,真是位有修养的好儿郎。
我朝他淡淡笑了一下,可转瞬,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这位即将附征的谢将军,在战场热血厮杀却最终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上一辈子,他的棺椁被护送回来之时,京城下了往年从未有过的鹅毛大雪,我那夫君在那之后高中状元郎,我的婆母朝病入膏肓的我身上泼冷水,我突然就想起了那身死沙场的小将军,想起那枚已不知流落何方的玉佩。
我看着眼前现下俊朗且生动的谢今妄,不知怎的,突然露了一丝想落泪的冲动。
沈舒玉丢了面子先我一步离开,而我来时是与她共乘一辆马车的,见状,谢虞替我叫了谢家的马车。
临至谢府门口,谢虞松开我的手,温声道,「明月妹妹,夜路难行,便让妄儿送你一程吧。」
我本欲拒绝,却见谢今妄已非常自觉地钻进了马车内,旁边车夫并不知内情,颇为自家公子自豪道,「沈娘子真是好福气啊,这满京城有多少女娘想同我们小公子共乘。」
我被说的脸颊一热,慌里慌张的便想上去。
那车夫还不嫌事大,朝车内吆着,「公子,沈娘子来了。」
身后传来谢虞的轻笑,我的面前,却是谢今妄自上而下伸出来的手腕。
我抬眼看他,将手轻轻放上去。
8
大母果然在府中等着我,只让我未想到的是,我那上辈子的婆母程氏,竟也出现在厅堂之中!
我望着那张皱纹斑驳的老脸,心里的恨意甚至快要将这房顶掀翻,程子朗坐于下首,沈舒玉靠在大母身侧,眼睛红红的,脸上却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笑意,我心里嗤笑,这年头,连害人都这么明目张胆么,我成婚在即,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俩人出现在这,总不能是给沈舒玉说亲的吧?
狼子野心,诚不谬也!
大母言他们是城外来投奔的亲戚,见我不出声,便似做媒般让我同程子朗多多交际,真是笑话。
我搬出太子来,「大母莫不是忘了明月不日将与太子完婚,这般同外男共饮怕是于礼不容。」
沈舒玉接话极快,那张尚且明丽的面容此刻变得那般尖酸,「笑话,你方才还让外男同你共乘呢!门子可都通传于我了!」
「阿姊走的那般快,若不是谢虞阿姊替我叫了代步马车,这会儿,我怕是还在路上呢!」
我反唇相讥,「再说了,明月与太子成婚后,那谢虞阿姊将会是我供奉的主母,而那谢家阿弟,也会是我的阿弟,怎么,这也算外男么?」
一时间,那三人面面相觑,唯程子朗,只淡淡喝着茶,苍白的面颊带着老成与精明,对我道,「沈娘子不必这般激愤,在下同老母实在唐突,便向沈娘子见礼了,乃老母与姑母实许久未见,日日于家中思念,在下实在不忍。」
「在下尚未见过几位阿姊,姑母想让吾等亲切些也是人之常情,若沈娘子实在不愿,皆随沈娘子所愿。」
瞧瞧,这一番话,倒说成我的不是了。
我望着这张我恨不得嗜血褪皮的脸,上一世也是这般,婆母磋磨我他看不见,我日渐消瘦他看不见,连最后休妻尚公主这般天理不容之事,焉能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程子朗,是骨子里的凉薄阴狠。
我本想好应对之语,却在开口之际换了言语,同他们费那般口舌做什么?
「你知便好。」
那程子朗瞬间变了脸色,果然,文人最怕泼皮无赖。
「既无事可言,那明月便回屋歇息了,大母你也早点歇息。」
接下来的几日,沈舒玉倒是没来烦我,反倒是程子朗,三天两头往我院里跑,表现的极为殷勤,再加上那装出来的涵养,还真有点寒门贵子的味道,怕是一般人家的小姐,就得被勾引了。
我思着他们的用意,这莫不是,想让我主动放弃太子,转而投奔程子朗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想起沈舒玉这几日看着我那般笑容,心里有了主意,这种下作手段,即你们不嫌腌臜,那我便还予你们。
一贯谁也不见的梨园开了院门,第一次将程子朗请进了门。
9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程子朗究竟何人,为何高门贵子礼仪,他学得十成十的像,我静静地看着他为我烹茶,递杯,举手投足皆是风度,我听着他作诗夸赞我的院子,听着他毫不掩饰对我好意。
我不言语,只静静看着他的模样。
他似是无话可说了,喝起茶水来。
我微微笑着,「程表哥果然一表人才,行为气度丝毫不输那些贵子呢。」
「表哥这样的人,定是那翱翔天际的凤凰才能与之相配吧。」我放下杯子,听着程子朗的谦驳。
「程某实当不得这般赞扬,明月表妹在我心,亦是那翱翔天际的凤凰。」
我莞尔一笑,「那程表哥可听过这样一介传闻,乃梁国一侯府庶女,因一机缘被封为太子侧妃,后这庶女竟与家中一远方表哥纠缠不休,两人坠入爱河,宁死不嫁太子。」
顿了顿,我接着说,「可这皇家怎会任由这般丑事弥漫,当下退了庶女的婚,任她去了,世人都道这庶女不知好歹。」
程子朗停住动作,目光深沉地看我一眼,答,「若是这般,那庶女与那表哥,岂不和美成婚,也算一件功德圆满之事了。」
我捂嘴轻笑出声,眼似蛇蝎般阴毒地盯着他,「程表哥以为这便结束了?那庶女本也这般想,结果二人成婚之日啊,庶女同那表哥家中十几口人被山匪洗劫,庶女不知所踪,那表哥啊,被弄成阉人,遭十几人凌辱,后裸身丢于街口,成了疯乞,那表哥的老母,听说啊,被做了……人彘。」
程子朗手里的杯子快被捏碎,但还没完呢,我轻轻说,「听说啊,那庶女表哥,还是个书生呢,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九岁中……」
「别说了!」
10
程子朗怒不可遏,先前风度翩翩的涵养在此刻化为灰烬。
「程某不过是想同表妹结交,何至被表妹如此吓唬。」
我莞尔一笑,「表妹可从未想过吓唬表哥,只表妹这颗心啊,就是那般轻易,表哥再多来攀附几次,说不定真就给表哥了。只是不知太子哥哥会不会也似梁国太子那般……」
「表妹有句话当讲,表哥这般卓姿,配上我嫡姐那般的人物也是不输的,何至总将心思放在明月这呢?」
似是戳中程子朗痛处,他蹙眉道,「舒玉表妹自是顶顶好的,可她毕竟是侯府嫡女……」他陡然停住,似在暗叹自己不该被我牵着走。
我却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表哥勿忧,我知嫡姐那般心性,越是心悦谁,便越对谁横眉冷对,且嫡姐贵为嫡女,身份地位皆在我之上,何至于表哥舍近求远,竟硬是冒着得罪天家的风险呢?」
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程子朗这人我最为清楚了,何时何地,皆为踩着底下人尸骨前进之人。
「我大母啊,最是狐假虎威,若,表哥与嫡姐真是情投意合,那她也会水到渠成般祝福的。」
「只是表哥,我家毕竟是侯府,光是情投意合可是不够的,得啊,水到渠成……」
我盯着程子朗的眼睛,言尽于此。
茶凉,我未着人换水,程子朗放下杯子,朝我作揖,「子朗今日谢过表妹点化,告辞。」
看着程子朗离开的背影,我冷笑一声,接下来,便是坐山观虎斗了,程子朗这人,若是真想攀上关系,便再不用我出手做什么,若是不敢攀上沈舒玉,方才被我那传闻一吓,怕是再也不敢跟我有什么了。
成,折了舒玉,不成,也保了自己。
程子朗动作果然很快,十几日后的清晨,沈舒玉的院子传来一道滔天高亢的声音,还伴随着怒骂叱责的叫声。
我被丫鬟推醒,速速着衣赶着去看热闹。
而在此之前,我还知道了一件叫我极为恶心反胃的事情。
那是一件尘封十几年的往事,恶毒且阴私至极。
11
十月初,京中尚且太平,边境却倭寇横生,穹关传来消息,城内倭寇滋扰,百姓哀声震天,谢今妄领旨随父历练,同去抗倭。
而这次战争,也是谢今妄立下的第一桩汗血功劳,如果不是之后那般战亡,怕其后便是震国大将军了吧。
那日自谢家回程轿中,我还记得谢今妄那踌躇的模样,他问我,「沈娘子家中可有姊妹?」
我疑惑回,「家中尚有嫡姐舒玉。」马车在道上摇摇晃晃行着。
「不是她。」谢今妄那般笃定。
「什么?」
「今妄于梦中总见一女子,见这女子一生,在家中久被苛责,后被指婚为一穷苦人家,蹉跎一生……梦里还有一声音,让我救她,声声泣血。」
竟……冥冥之中……
我不知所措极了,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点点泪光,「那……那你可救了?」
「这世上苦难之人颇多,可那女子,却叫我心痛不已,再低头一看,原是自己已被万箭穿心,怪不得那般心痛。」他低低笑起来,似是自己也觉得说出的话有些荒谬。
「沈娘子不必害怕,梦魇而已。」
我却颤着声道,「明月想听,谢公子,那后来呢?」
「后来我行至往生池,那孟阿婆给了我一碗汤,问我是往生,还是心有遗愿且在等等,我望着那往生池,怎么也下不定决心。」
「那阿婆问我,我便说了那女子。」
「后她言可让那女子重活一世,助她涅槃,问我可愿,我自是情愿,那阿婆让我提一物什来交换,我却一身素缟,连随身玉佩都不知去哪儿了,想了想,便以再不往生为交换。」
我落下泪来,竟是……竟是这般?
我问他,「那女子同你非亲非故,为何许了那般大的愿……」
谢今妄却淡淡笑道,「冥冥中的指引罢了,我不愿那女子在为苦难,她且涅槃翱翔,我便宽慰至极,为她,亦为己罢了。」
我看着谢今妄那张叫人沉醉的面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似有人自我心里投进一块石子,激起万千涟漪。
沈明月,你盲了眼且盲了心,若不是上一世你那般软弱顺从,何至害了别人将往生之机都给丢弃啊。
我的重生,果真不是偶然,我看着谢今妄,心里想道。
「所以,谢公子,是将明月认成了那女子么?」
12
我努力克制那溢于言表的哭腔。
「像也不像,那女子不似沈小姐这般仪态万方,平日总是拘着,做事向来小心顺从,可又似沈小姐坚韧顽强,你们二人背影姿态,一模一样。」
「所以宫中那日,才叫我那般唐突。」
一语毕,我的泪自眼眶而落,似有不休不止之嫌。
我颤抖着声线,学着他上一世第一次见我的模样,道,「你便是沈明月?」
「本少爷名谢今妄,发机高下在分刻,今人妄射功仍赊的今妄。」这是第二句。
「喂,你怎的不说话,你这庶女,旁人传的张牙舞爪,如今在本少爷面前,倒收了你那满身利刃?」第三句。
谢今妄陡然僵住,盯着我道,「这……不是梦?」
我回以他的眼神,「谢今妄,这不是梦。」
「我如你所愿,重生涅槃而来。」
我听见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我曾于马上摔落,再醒来之时记不得许多事,可唯有梦中身影,时长徘徊在我眼前,未曾想,竟是这般结果。」
「沈明月,你……定是吃了很多苦吧?」
心里那紧紧崩着的防线在这一刻坍塌,洪水千里泄,而我,泪如泉涌。
谢今妄将我揽至怀中,轻轻拍着我的肩,「沈明月,即你重生而来,那这一世,便去行你想做之事。」
「我,亦在你身后。」
我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对谢今妄的感情,于我而言,除了上一世的程子朗,再未同任何一位男子有过此般亲昵,可我却丝毫不觉排斥,或者这便是命吧,前世现世,我们都是会纠缠不休的。
那短短的一段路,我们却走了许久,说了许多话,我告诉他上一世他身死沙场,告诉他我被破席裹尸,告诉他我今生的打算,也告诉他谢家后事,许多许多,正如我所想,上一世谢今妄并不是战亡,而是遭奸人所害,京中有人通敌倭寇,致谢家军围困,援军滞留边境之外,此番大逆不道之事,竟那般真切。
谢今妄亦是重生而来,这一世,他也有自己将要守护的东西。
而我,便在此刻,成了他的刀。
毕竟我那身为平阳侯的父亲,可不能将自己摘干净啊。
13
平阳侯府最近出了两件喜事,一是侯府庶女将与太子完婚,二是侯府嫡女将下嫁于一京中无名的贫瘠书生。
第一件事早已广为人知,第二件事却有些耐人寻味了,那日沈舒玉的院子出了大事,原是那程子朗竟暗中与沈舒玉生米煮成熟饭了,过后查出来,竟是府里采买小厮贪便宜从外买了欢宜香在沈舒玉的房里点上,恰巧那日程子朗上门拜访,又恰巧当值的丫鬟请了病假,接替的人又被大母那边喊去洒扫。
我不禁感叹程子朗的心机,不过十几天,便上下通点,这下,更是万分庆幸那日将话说的那般阴狠。
程子朗这事也是有后手的,沈舒玉如今清白尽毁,再想嫁个世家贵子那必不可能,便是普通人家也是会嫌弃一二的,再者我与太子这婚事已是极好,若是这时将程子朗等人处死那也不太可能,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之那日沈舒玉叫声实在过于悲戚,府里太多下人亲眼见着,这时再想捂嘴,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是亲眼见着那日场面的,沈舒玉裹在被子里,衣衫尽褪,而边上躺着尚在梦中的程子朗,那星点血迹,赫然沾染在绣着雕花的小被上,沈舒玉对上我的眼神,从茫然转成恶毒,「是你对吧!沈明月!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大母这时闻讯赶来,丫鬟小厮也冲了进去,将程子朗拉下床狠揍了一顿,末了,又将那程氏也给一起捆了来。
平阳侯气得眼里似要喷出火来,指着自己的阿母便发起怒来,「你引来的好亲戚!简直是畜牲不如!」
原先高高在上势要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沈舒玉,此刻连嫁出去都是个问题,真真是令人贻笑大方。
我早就收买好了几个小乞儿,此刻外面的传闻已是铺天盖地。
「舒玉舒玉,金枝玉叶,一朝贵女,一朝荡妇,偷情表哥,有辱斯文!」
虽我也因此备受指点,但也无妨。
他们在正厅商议此事之时,我偷偷溜进了父亲的书房,若不是沈舒玉兹事体大,我怎有这般机会。
14
书房布局十分严密,可我,是带着完全把握过来的。
平阳侯,你是否忘了我小娘,你还记得她姓甚名谁吗?可否记得她的模样?
我小娘留给我的遗物里,最为值钱的,怕就是你协助皇子通敌外邦的罪证了吧。
小娘年轻时生的极为貌美,颇得你的宠爱,可你喜新厌旧,竟在不久后让她随大夫人打杀,产我那日硬是拖着不给稳婆,这才导致我小娘难产而亡,她用血给我留了一封信,藏在遗物之中,那上面,皆是血泪。
上一世我对小娘未有印象,这一世也是突然想整理一番她的遗物,这才翻出这些东西。
我看着那一手藏于暗匣中的信件,心里释然极了,父亲大人,通敌叛国,女大义灭亲,便用这阖家性命给明月换一道美名吧。
我想起即将赘入谢家的程氏母子,这般贪慕权势,那便你们一起吧,只是株连九族而已,有个全尸倒是便宜你们了。
我整理了一份尽数转给谢今妄,他不日便将出征,应早一步做好准备。
谢今妄比我更为迅速,出征前,他将自己的玉佩代为传递,我把玩着这块失而复得的玉佩,不禁悲从中来。
「菩萨在上,信女得恩人祈佑,得以重活一世,待信女大仇得报,愿用生世寿命换得恩人平安此生。」
谢今妄出征那日,下着淅沥小雨,我撑着竹木伞于街边送行,见那男儿骑于黑马之上,红色披风飞扬,身侧别着一把漆黑的宝剑,宛若天上将神一般肃穆。
这才是将门之风啊。
他打眼朝我探来,弯唇对我轻笑,手里拳头捶了两下胸口,我知是让我别担心的意思,人群中的女娘误以为是在看自己,皆羞红了脸,他移开目光,那抹笑却没有消失。
铁汉柔情,铁汉柔情。
15
十二月初一,太子大婚,这段时日,父亲为提拔起程子朗忙的不可开交,我不知程子朗是如何说服平阳侯的,但事实便是父亲真的开始提携,想来他也不愿沈舒玉永远为一贫瘠书生妇。不得不说,程子朗真是手段非常,短短数日,便开始与京中一些大家开始频繁往来,这么下去,我还真怕他攀附上别家而顺利逃脱谢府这囚笼了。
这日,我着粉衣自家中出嫁,进东宫,算是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络,我知太子不会来我这,便早早自行揭了盖头睡下了,一觉至天明,先去主宫拜见谢虞。
谢虞还同往日那般素淡,但举手投足间又极为美艳,真真是让人自愧不如。
她似对我有些歉疚,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我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乎。
我总不能告诉她,我现下心里思念的,是她阿弟吧。
谢今妄这一走,足足半年之久,东宫人多口杂,他的那块玉佩被我小心存放于密处,连同那些直指平阳侯的罪证,沈舒玉与程子朗的婚事并未大办,或许她自己也存着浴火重生的念头,并不想让众人知自己已为人妇,连同一些绮筳,也少见她的身影。
可瞒来瞒去,还是叫我听见了沈舒玉即为人母的消息。
沈舒玉啊沈舒玉,上一世将我踩为蝼蚁之时,可曾想过今世这般滋味。
我又想起小娘的信件,顿时更觉恶心,沈舒玉,你若知道你这夫君真实身份,你会不会立刻自缢而亡呢?
竟然……还怀了他的孩子。
我笑的癫狂,眼泪也随着落下。
竟成就了这般腌臜之事,小娘啊,女儿可……真得谢谢你啊。
谢虞时常召我陪她,而我则总是若有似无般探听谢今妄小时之事,知他小时总是上天入地折腾家丁,再大时随父习武后性子便逐渐沉稳,只是这么些年,从未见他有过心仪女子,家里还为此事忧愁的不行。
谢虞问我可否认识哪家品德尚好些的女娘,替不日即将回城的谢今妄搭个线,官阶品级并无讲究,只求女子身家清白品德宜人即可。
我仔细想了想,并无。
谢虞仍是纠缠,第二日着人丢给我一堆京中女子画像,让我势必选出几幅来。
我闭着眼睛挑了几幅交差,到了夜晚,谢今妄就出现在我的屋子。
16
窗柩大开,我自浴房而出,见他在赏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登徒子,竟这般孟浪。
「东宫森严,谁准你随意出入本妃内阁的?」
谢今妄转过身,「沈明月,谁准你替我寻妻的?」
我知自己理亏,「那……是太子妃差人送了一堆画像来,我不知何意,便随意挑了几幅,怎么那是在替你选妻吗?」
谢今妄走得愈发近,我被步步紧逼,不多时,便被他逼于一房檐夹角,我气息有些不稳,低声叱他,「你这登徒子,我乃太子侧妃,你竟……」
话还没说完,我的手腕被他捞起,他指着我手臂上那颗守宫砂,冁然而笑,「什么侧妃,成婚半年乃处子的侧妃么?」
我的脸顿时烧灼似火,「放肆……」说出来的话也有些绵软无力。
「沈明月……」谢今妄终将我放开,他定定的看着我,「方才我站于窗柩边窥月,那在军营的日夜,我也是这般望月,我望着月,便想着你,可今日再见,我却觉得,那苍穹之月,远不如你,你沈明月,才是那颗世间绝无仅有的明月。」
「沈明月,同太子合离吧。」
「我这人做事便做到底,即你这条命是我挽回的,那你的下半生,也当由我来守护。」
「可好?」
我无声流泪,好似面对谢今妄,便有流不完的眼泪。
我对上他的灼灼目光,「谢今妄,你可会负我?若你负我该当如何?」
「若负明月,剔骨而亡。」
我终是点头,其实在此之前我便想好,待谢今妄平安归朝,便将罪证交予太子,自请下堂,我沈明月上辈子那般结局,这辈子且也未为自己而活,接下来的人生,我便要看看这山川景秀,大好河山。
17
七月尾,谢今妄自军中捉来的奸细终于受不住拷打松了嘴,竟是攀咬出京中平阳侯与二皇子有意谋反而私通外敌的罪证,平阳侯跪于殿外整整一宿,他不知,她的亲生女儿也入了宫,将罪证呈递于天子,一时间,天子震怒,满朝震惊。
都说平阳侯心细如发,可这些足以致死的罪证,竟从未想过销毁,莫不是也怕二皇子来日翻脸?真真是一叶障目了啊。
平阳侯入狱,连同九族在内,皆斩首,消息传至那刻,沈舒玉小产。
而我,大义灭亲,又是太子侧妃,早已不算沈家人,自是逃过这劫。
狱内,我看着已苍白肮脏的不成样子的众人,癫狂,且嘲讽的笑了起来。
平阳侯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我心里快意极了,「父亲大人,你怎么还是这般不长进啊,你可知,是谁亲手将你们送于牢狱的,是我啊!父亲那房里的信件,未曾发现丢了几封吗?你啊你啊,堂堂平阳侯,叱咤一辈子,竟败在了自家庶女手里。」
他似一瞬间老了许多,弓着背,「孽女啊孽女,你折了沈家满门,你可知你在太子后宫,即将过什么日子。」
「笑话!若我没折,我又能享到侯府半分好吗?」
「你!」我指着程子朗,「不就是大母喊来妄想染指我,后将我的姻缘顺理成章送给沈舒玉的吗?」
程子朗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侧。
「大母啊,你自小便嫌恶我,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纵容大夫人害了我小娘。她是为了你们侯府生儿育女!」
我骂着那老妇,见程氏躲在一边瑟瑟发抖,「程氏,富贵日子享够了吧,做了几天贵夫人,是否舍不得去吃你的断头饭了?」
那仆妇被我一句话说的尿了裤子,我又笑起来,沈舒玉还是那般眼神,嘴里念叨着杀啊,杀啊的,我厉声喝她,「沈舒玉!不是要将我杀了么?这滋味不好受吧?你瞧瞧你那疯魔样子,还有一点世家小姐的样子么?你啊,满京城最为蠢笨而恶毒的女子了,从前种种,不过都是让着你,偏以为我怕?你瞧瞧,你们现如今这般模样,我像是怕的模样吗?来啊!下辈子做鬼都不要放过我,我们再斗一回。」
我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父,缓缓道出我小娘信里尘封十几年的真相。
18
「父亲,大夫人产舒玉那日,你未在府内,对否?」
平阳侯抬起眼,那如死灰的瞳孔里似有一丝波澜。
「哈哈哈哈哈哈哈,若我告诉你,你这捧在手心娇养数十年的女子,并非你亲生女子,你该如何啊?」
「沈舒玉,她究竟哪里长得像您啊?不过是我小娘从外买来的贫贱女婴,竟当了沈家这么多年的嫡长女……」
我看着沈舒玉,眼里仿佛淬出火焰来。「那日,大夫人产的是您的嫡长子呀,若非您那般对我小娘,她何至让您骨肉分离,令您家中只我一亲生血脉呢?」
平阳侯骤然激动起来,他仰天大笑,「嫡长子?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哈哈哈哈……」
「父亲,天怎会不亡你啊?」
我笑得如鬼魅,声声如刀,我势要扎穿他的心,「我说了,我会让你们一家,整整齐齐赴死的。」
平阳侯不知我意,我朝程子朗的方向努努嘴,「父亲,你那嫡子,不正在这呢?我可是让你们一家团聚了呢。」
「啊啊!你这疯妇!我要撕烂了你的嘴!」
「父亲还是不信么?不若便看看程表哥后腰处是否有一拇指般大的红斑了,那便是父亲嫡子身上唯一的痕迹了啊。」
「程氏?你道实话,这程表哥,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所有人在等着她的回答,大母见她不答,扑过去扇她的嘴巴子,「饶命啊饶命啊,子朗便是我贪财自一妇人手里捡回家的,但这么些年,我可是将他当亲儿子的啊!」
「啊!我要杀了你沈明月!」沈舒玉听完甚至撕咬起牢门,我简直快意极了。
「沈舒玉!你占了沈家嫡女的位置数十年,这些年,父亲鱼目当珍珠般将你捧的高高在上,任你欺我,辱我,大母宠你爱你,甚至于连我的名字都不想放过,沈家门楣的光芒全被你这身上流淌着肮脏血液的贱民给辱没!」
「父亲啊父亲,怎么样,你的嫡子和你那所谓的嫡女,差点就孕育出一位小公子了呢?上天有眼啊,你害死我阿母,这么些年这般虐待苛责我,这便是报应了吧哈哈哈哈哈……
」
「父亲,大母,还有你!」我看着沈舒玉,亦看着我那上辈子的夫君和婆母,「你们,便一道去往黄泉路吧。」
「明月,在此辞别了。」
19
阴冷黑暗的牢房传来不绝于耳的怒骂,但我向着光的方向,一步一步,离开那囚住我两世的牢笼。
沈明月,今后,再也没人能改你的名,挡你的光,你偏要做那翱翔于天际的凰。
谢家满门问斩后,我以罪妇无颜身居高位为由,向太子提出休妻之意,只是经过谢虞从中周旋,休妻改为放妻。
出宫那日,谢虞来我宫里,「你这女娘,竟连我也瞒着,你和今妄,究竟何时开始的?」
似是叱责,却是笑着说的。
「太子妃!」
「怎的,还会害羞啊,我家那昏头的竖子可是半点无害羞之感,竟当着我和殿下的面便求娶你了,我让他等等风头,他却说,一天都等不了,真真是荒诞极了。」
我哑然看着她,一时有些羞愤。
出了宫门,谢今妄在宫门口等我,见了我,他走上前来,丝毫不顾外人眼光,「走吧,随我回家,沈娘子。」
我被激的不知作何,瞪了他一眼,「孟浪之徒。」
「孟浪吗?阿姐教我的,她道追求女子,定是要热情似火,主动些,方可奏效。」
我想起谢虞那自己都寡淡的不行的模样,「别听你阿姐的,她说的不对。」
谢今妄笑的开怀,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揉揉我的发顶,道,「好,那以后便都听夫人的。」
身后是巍峨宫殿,眼前,是万家烟火,而我身侧,站着一位这世间顶顶善良的好儿郎,我反握住谢今妄的手,心里是无比的满足,「谢今妄,我想吃糖葫芦了。」
我又落下泪来,谢今妄自怀里掏出帕子替我轻盈擦去,温声回我。
「好,为夫去给你买。」
——全文完
番外男主:
第一次见那女娘,低眉顺眼,毫无脾性,与其他贵女并无区别,通身找不出任何亮眼的地方。
侯伯家三公子近来与那女子嫡姐打的火热,那沈舒玉啊,京城名女,才情样貌都为上乘,我阿父也曾让我主动些,若能与平阳侯联姻接亲,实乃好事一桩。
我阿父自是不知道的,我确实想与平阳侯联亲,可想娶的姑娘并未沈舒玉,而是,那素来名声差些的沈明月。
那日与众公子打赌输后前去挑逗,却不料,沈明月这女子还真牙尖嘴利,一字一句将我驳斥的不知该作何表情,本该立刻相信那些传闻就此远离,可不料,至此之后,我的眼前皆是她盯着我,神色清明却坚定铿锵的样子。
女将军!我觉得她像一名女将军。
后来,听着那些流言蜚语,我不再一笑而过,反而偏颇维护起来,再后来,我即将出征,临行前,鬼使神差的,将自己的传家玉佩巴巴送了去,我想,待捷胜归来,我定是要娶她的。
可后来啊,我死在了战场,黄泉路上,我看见那姑娘嫁了非人。
我不甘,我痛恨,于是我求了一场相逢。
以我往生之机,换我二人再次相逢,我再次见到了她。
我当然不会忘记再次相见时她眼里的错愕,惊异,一切真相终于大白,心里的撼动却比不过庆幸和感动。
老天爷开眼,给了你我二人重生一场,这一世,我想,我定是不要再错过她了,那在侯府门口站一夜盼望的日子,再也不要有了,我要将她娶回家,一辈子好好护着,日日夜夜都能看着。
我拭了眼里涌出的泪,我听见自己哽的不行的声音,「沈明月,若我们还有来生,一定一定还要在一起。」
她还是那副娇笑的样子,「你说在一起就在一起,那若是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也得同意!」
「莽夫!」
真好啊,我们的结局不再悲苦,我们,终成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