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红着眼睛说:「吟儿……我心悦你……」
他一贯冷静自持,此刻却半跪在我面前,几乎字字泣血。
我低头摆弄着衣角的流苏,闻言乖巧地笑了笑:「啊,妾知晓了,殿下请回吧。」
1.
我叫江吟,是整个盛京最美的女人。
我水性杨花,将整个皇室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看着面前一群倾倒于我的弑兄仇人,我只觉得恶心。
我这一生只在乎我的兄长,是你们将一切都毁了。
这盛京,坊间都在传我如何如何风骚下贱、蛊惑人心。
但没人知道我其实是太子养大的,我是他手里不见血的刀,是他的狗。
其实说我是他养大的也不尽然,我父亲本是镇边将军,无奈得罪了太多人。
我六岁那年,父亲和我兄长一起,长眠于回京的途中。
树倒猢狲散,我娘亲一介女子守不住这山雨欲来的将军府,找了个俊俏的小书生,卷了府里的珠宝银两跑了。
我被府里别有用心的奴婢打晕,三十两卖给了花楼。
那老鸨见我生得如花似玉,也做了长远的打算,决意先将我好好养着,待及笄再一举卖个好价钱。
却不想我只在她那花楼睡了两晚,就被那时还不过十岁便已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揽在怀中,眼睁睁地看那朱楼消失在了冲天的火光里。
他说他名唤顾知行,是当朝大殿下。说我父亲对他有恩,他见不得我受此折辱。还说我父兄是蒙冤而死,愿替我报仇雪恨——但前提是,我为他所用。
就这样,我进了他的死士训练营,一待就是八年。
我从那不通人世的鬼地方出来后,他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忙活的。
2.
太子殿下给我下的第一个命令是入春宵阁——他私下的风月场所。
他花了极小的力气捧我,他的解释是我本就是艳绝天下的美人,花大力气捧反而容易生事端。
然而我的名声依旧响彻整个盛京,甚至是整个燕国。
听说有个上京赶考的书生,曾在春宵阁之外远远瞥见我一眼,自此神思不属,科举论文上满满都是我的画像。
盛京对我的吹捧越来越高,因我生得那样美,且献艺不献身。
阁里的前任花魁苦笑着对我说:「我当年百般拒绝以身侍客的时候,多少子弟豪强,指着我的鼻子骂『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如今换了个美成这样的你,反倒是更招人喜欢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也笑了笑,说:「是吗?」
其实我想告诉她的是,我也不可能献一辈子的艺。一旦太子下令,我同样要为整个王朝的殿下们敞开大腿。
顾知行真是个很聪明的储君,他帮我整理好了四位殿下的一切喜恶,我一一照着实践,成功赢得了四个人的一句「爱你」。
但这句「爱你」里的真心经不起推敲。
毕竟这群顾家人可没有心。
二殿下取了我快一半的血去救他的心上人,我从他那里才知道,原来我那可笑的娘亲还是个医族圣女。
三殿下日日在我的燕窝中加些慢性的药,也权当我不知晓。
四殿下总给我置办些丝毫不是我风格的粉嫩衣裳,而后抚着我的脸,醉意朦胧地唤着丞相府千金的名字。
五殿下可就更好笑了,总是一边吻着我,一边用那爱恨交加、欲杀而不舍的眼神望着我。究其原因,据说是我生得像极了当年辜负他真心的南国公主。他以为我闭着眼看不见,殊不知我每次忍笑忍得难受极了。
王室其实挺无趣的,这些所谓的王侯将相没劲得很,愚蠢又自负。我玩都玩得累。
3.
太子殿下今日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青竹长衫,干净俊逸,宛如画中人。
「吟儿。」
他轻飘飘地唤我,如此黏腻的称呼从他口中发出,不见任何旖旎,只有水一样的淡漠。
我便也回应他:「妾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入骨的妩媚。
顾知行倒不说话了,温柔地捏住我小巧的下巴,暧昧地摩挲两下,又及时收手。
「清白你不必守了,皇弟们若是生了欲念,你顺从便是。」他递过来一小瓶药丸,「这是处子药,每食一粒,可恢复假处子之身,你……」
我接过药瓶,淡淡地回应:「这样啊,妾知晓了。」
四殿下是隔日来的,并不出我的意外,他满身酒气,又带了许多千金坊的裙子。一条赛一条地粉,一条赛一条地嫩。
其实我有时候还真看不太懂他。
他母妃是冠绝天下的美人,皇帝疼爱他母子俩得紧,早些年的时候,皇储未定,支持他的人也不少。
四殿下却是个蠢的。
相府千金心系太子,四殿下这样尊贵的人,偏生要去做那痴情人,不知让人看了多少笑话。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掩唇笑起来。
我三两步纵身跳到他怀中,玉指轻轻地划过他的胸膛,却赶在在他亲过来前又跳下地,随手挑了条衣裙,走到屏风后去了。
站在屏风后,我的唇角落了下来。我觉得有些好笑,太子已下了令,我现在又有什么必要回避这些?
4.
见我换好衣衫出来,顾庭微微笑了,笑里有几分醉意、几分柔媚,很有几分他母妃玉贵妃的风采。
我走过去坐到他腿上,靠在他耳边轻轻吹气,又唤他:「阿庭……」
他转过身咬住我的唇,低哑急切地唤我:「环儿……环儿……」
我睁眼看着他,并不着急回应他的吻,心里谈不上恶心,只是觉得荒谬。
皇家之人,怎这般一个比一个令人不快?
我虽听了太子的令,此时却也失了兴致。我推开顾庭凑过来的脸,赤脚下了地,一缕白烟升起,伴随着脑袋磕到桌边的声音。
顾庭晕了过去。
次日我醒来,顾庭已走了许久。我扬起脸任身后的侍女锦竹打扮着,问她:「四殿下今日是何时走的?」
锦竹是太子安排给我的人,既保护我也监视我。
她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回答道:「回姑娘,四殿下约莫是巳时走的。」
我嗤笑一声,心想他今日倒是好脾气,在地上躺了一夜竟也没生气。若是往常,他只怕会要叫我跪上几个时辰,再让我给他好生一顿哄的。
梳好了发髻,我正倚在窗边看外面。太子竟又来了。
他这些时日倒是来得怪勤的。
还不待我请安,他便莫名其妙地问:「昨日,你可是与四皇弟……」这话没有前言,听不出他是喜是怒。
我偏了偏头,老实地回答他:「并未,四殿下喝多了,只在此处歇了一宿。」
不待他再问些什么,我又自顾自地开了口:「不过,今日五殿下想必会过来一趟,还请殿下放心,臣女是妓,拎得清自己的身份,自会服从殿下们的要求。」
5.
太子殿下立在窗前的身子似乎受不得外边的风,轻轻晃了一下。
他转过身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我半晌,声音低沉地说:「你不是妓。」
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我抬眸,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回过神来,却再没留下一句话,就拂袖离去了。
我朝他离去的方向看了又看,内心无波无澜。
我低头抠了抠腰间的一串流苏,呆坐了许久。
锦竹悄悄与我耳语:「姑娘,五殿下到了。」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才惊觉已是午后了,不由得嗤笑一声,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起身迎客。
顾安今日来得早,远不到休憩的时候。我传了膳食,自个儿吃得欢快,却见他一口没动。
我知道他嫌什么。皇室子弟、王公贵族,觉得这些御膳房之外的膳食不够资格入口,更嫌其脏。
我今日心烦,懒得凑上去找不痛快,自顾自地随意吃了些,便让小厮撤下去了。
我屏退了侍女小厮,顾安也命令侍卫婢女退下。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我,难以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此时的表情,似怒,似怨,也似悔。
我没心思去想他的心理活动,我今日真是烦透了这些皇家中人了。
我面上淡淡地笑着,勾着他的衣带来到浴池,拉着他一同跌了进去。
明明坊间都在传,生在皇室的他是个风流的殿下,却没想到他是个纯情的主。
此刻他满脸通红地揽住我的腰,手脚都无措了。
6.
我没想过会是这般情况,那份恶意散了些,觉出几分好笑来。
我凑上去,故意逗他:「五殿下,是不是不会了呀?早听闻皇室子弟开荤早,怎么五殿下这么生疏啊,嗯?」
顾安受不得这般挑衅,当即给我展示他到底会还是不会。
一晚上翻来覆去,只依稀记得昨夜昏迷前,他似是黏黏糊糊地凑到我耳边呢喃了几句话。
他说的是什么呢?我冥思苦想,却总也想不起来。懒得惩罚自己,我索性不再想了,大白日的,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近下午,我哑着声音唤:「锦竹。」
进来的却是太子殿下。
我扯过被子遮掩身上的痕迹,抬眼看他,略有不悦地问:「殿下又有何事吩咐?怎的这几日来得这般勤快?」
我逾矩了,但他没在意。
看不清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涌,我听见了他不甚平静的喘息,他却未发一言。
半晌无话,他自己走了。
我皱起了眉。
门又被打开了,这次是锦竹,她惯常的微笑也不见了。
她心疼地看着我身子上斑驳的痕迹,眼睛里都聚起两汪泪来。
我不甚在意地任她服侍穿衣,末了才开口说:「我既是妓,这身子失了便失了,失给金枝玉叶的皇子殿下,在妓里还算幸运的。我还没哭呢,你倒先替我哭上了。」
锦竹的泪落下来,滚烫滚烫的,落在我的手背上,吓了我一跳。
我看她哭觉得心烦,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我坐在梳妆镜前,本来没什么情绪,只是看着铜镜中容色迤逦的女子。
看着看着,我忽然笑了,摸了摸破了的唇角。
我嘴里犹存着毒药的甜腻滋味。
想起昨夜食髓知味的五殿下,我便难以自控地微笑起来。
7.
我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哥哥,皇室害你,那我就毁了它,给你报仇好不好?」
我这一生只在乎我的兄长。
这事我爹娘知道,太子不知道。
我娘视我如仇敌,只因我出生时要了她大半条命。她本就是贪生的柔弱女子,因着这一遭罪,看我再没了母爱,只剩些怨恨。
父亲一生戎马,没什么温情,仅有的那点也给不了我。他像个没皮的无赖,觍着脸去讨萧姨娘的欢心,人家还不是在他死后就马上去了江南,愣是连贞都不曾为他守过。
兄长……兄长是庶出。
他长我七岁,是萧姨娘带进府的孩子。可笑萧姨娘这一生多情又无情,偏生生了这么个干净似白纸般的人。
他喜白衫。
在府中,庶子的待遇明明比不上嫡女,可他总是会在无数个角落里遇见被为难的我。
我爱看他为了保护我,对下人故作冷脸时强装老成的模样,因而连着好几年,我都像是在他的庇护下才得以成长的。
可是他上战场了,我又想起来,他才十二岁就上战场了。
后来啊,变故横生。
爹死了,我不伤心;娘跑了,我也不难过。只是听闻兄长与爹于回京途中丧命时,我含着笑捏断了最爱的簪子。
太子说要为我父兄报仇时,我其实很感激他,因为那时的我的确太过弱小,迫切地需要一个帮手。
所以在察觉到婢女给我的粥中下了迷药时,我竟没有犹豫地喝下了。我当时甚至想在花楼里拿身子换些人脉。
顾知行当时的行为救了我,救了那时心怀惧意的我。
他给了我不必孤注一掷的选择,给了我留有余地的退缩,让我觉得其实不必牺牲过多就能为兄长报仇……
可惜那些都是假的。
动手的人明明就是皇室啊。
我没来由地又回忆起瞒着太子做的调查。那会儿我已入营四年半了,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学了个遍,才知道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太子,」我指尖抚过额间的花钿,「你不该那样骗我。」
我声音低低的,这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8.
我周旋于几位殿下之间的龌龊事,被二殿下知晓了。
他和顾淮与在楼下大打出手的时候,我刚化好妆容。
顾安自从上次折腾我一晚后便没再来过,每日只是唤小厮送来数不清的罕见的珠宝首饰。
他哄人的手段一向如此,虽然我也不明白,这一次他为何会觉得我闹了情绪。
叫我奇怪的却是顾庭,自那晚后他竟也没再来寻过我,莫名地叫我的心头生了些惶恐之意。
锦竹急急地冲进房间唤我下去,我歇了再描朵花钿的心思,顺从地下了楼。
来了两位殿下,阁里自是清了场的。
顾京凉最先看到我,甚至没等周围人做出反应,就大步过来钳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生疼。
「江吟,皇家子弟你也敢玩弄,你哪里来的胆子?!」
他好生气。
我没说话,用委屈的目光看向顾淮与,软声唤着他的名字:「阿与,我手疼。」
他还没什么反应呢,二殿下却先受不住了。
那只手用力到几乎要把我的手腕捏碎。
顾淮与皱了皱眉头,翩翩君子一般上前,打开了顾京凉的手,转而将我青紫的手腕温柔地握住。
「二皇兄,你别伤到了阿吟。」
我惨兮兮地缩到他身侧,避开了顾京凉吃人的目光。
「阿吟?呵,区区一个下贱妓子也值得你这般回护,她连老四、老五都勾引。顾淮与,你也真不嫌她恶心!」
顾京凉恶狠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在我身上。
我抬头,看到身旁玉竹般的身影微微一僵,心里的恶意几乎要藏不住。
我抓着他长袖的一角,好像没看见他下意识往回缩的动作。
「阿与,」我小声叫他的名字,「你别听他瞎说,我……我只喜欢你。」
顾淮与的身体没有再躲避,不知他信还是不信,总之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温度回升了一些。
我又缩在他背后笑了。看着顾京凉因为我这一句话而跳脚发怒,我在心里替他们觉得可悲。
有人争抢的东西果然才最珍贵。
9.
我正隔岸观火呢,不期然看见顾庭来了。
他这次倒是两手空空。
没了看戏的心思,我只觉心头一紧,皱起眉思考起来:是谁在下这盘棋呢?
顾庭款款而来,亦没有惊讶。他神情严肃地向两位皇兄作揖。
而后他开口了:「二皇兄,三皇兄,吟……江吟此事确有蹊跷,恐是旁人使的手段。若二位皇兄将此事闹大,丢的是皇家的面子。」
他这话说得在理,顾淮与颇不自然地松开了手。
我故意将青紫的手腕暴露在人前,玩味般地看到顾庭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怒气。
顾京凉冷哼一声,觉得自己刚才所为确实丢人,反问:「那你说该如何处置她?」
「依臣弟之见,不如将她关入府中再做审问,二位皇兄公务繁忙,此事可交由臣弟来办。」
我挑了挑眉,顾庭名声不好,营造的是醉心烟柳的人设,确实要比这两位看似醉心于仕途的皇兄清闲不少。
「不行!」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反对。
顾京凉情绪激动地继续说:「本殿下只偶尔辅佐大皇兄做些杂事,当不得繁忙,可以担此重任。」
我的眉眼弯了些,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顾淮与抬手否决道:「我年前与大理寺卿共事过一段时间,对审问之事最为了解,此事还是让我来做更好。」
他们都给出了各自的理由,当着我的面就把我当个物品一样争来抢去。我这会儿连嘴角都懒得勾起了。
我心里生出些冷意。
10.
我眼里聚起两汪泪水,声音颤抖着,怯生生地开口:「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我真的听不懂,我没有将皇家子弟玩弄在股掌间。」
「我……我只是个妓子,各位殿下有令,我断断没有胆子拒绝啊。况且,我尚是完璧之身,与各位殿下亦……亦不曾有什么不合理的行为呀。」
我说得委屈,想着幸而顾安没来。
顾淮与拧眉露出些心疼之色;顾京凉还别别扭扭的不肯答话;顾庭再次开口,仍要将我关入府中。
几人沉默,始终未能达成统一的结果。
我止不住心里的燥意,突然想若是此时将他们三人都杀了,似乎也不算坏了计划。
我的目的本就是搅乱皇家,若三位殿下为一妓子争论不休,最后惨死青楼,亦能被人耻笑千古不是吗?
锦竹突然在我背上写写画画了些东西,我的心安定下来,脑子也清明了些。
我又开口道:「如果……如果三位殿下始终不信我的话,我……我愿意跟……三殿下入府受审。」
顾淮与转过头来,眼里似藏了些微光。
顾京凉生气地怒吼:「凭什么?江吟,本殿下哪里对你不好?你凭什么选顾淮与?!」
顾庭倒是不说话也不怒,只是一双眼睛沉沉的,像索命的厉鬼,叫人看了身体发颤。
我装着害怕,带着哭音回答他:「二殿下,您……您前年强制给我祛毒血,好痛的。」
哪有什么毒血,不过是他取我的血救治心上人罢了。
「还有四殿下,您老逼我穿那些不喜欢的裙子,我……我穿得难受。」
「三殿下就……就从未强迫我做过什么不喜之事,我……我喜欢三殿下!」
三个人同时僵住了身子
11.
最终我还是到了顾淮与的府中。
马车上,他不言不语,就连看向我的目光都是隐蔽的。
我只装作看不见,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下了马车,他却不像在另外两个人面前说的一般将我押去审讯,反而安排了一处环境极好的别院给我住着。
三殿下的府上并无妓妾,这也是我选择跟他走的原因。
他安排完一切之后便进了书房。
负责照顾我起居的侍女回春偷偷告诉我,我暂住的这处别院,乃是为将来的三王妃准备的居所。
我兴致缺缺地笑了笑,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雀跃。
府上送了晚宴来,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我的眉皱了皱——顾淮与没在食物里面下毒了。
他来到门口的时候,侍女正为我梳发,准备就寝。
他屏退了所有人,自己站到我身后,用手抓起我披散的头发,温柔地抚摸着。
我本来已睡眼朦胧,他不让下人通报,我便装作不知是他。
我的脑袋困倦地点着,在他的手滑到我的后颈时,我没来由地突然开口:「好恶心。」
顾淮与不是傻子,或者说,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
今日在场的几个人中,顾京凉最好骗,顾庭其次。
顾淮与不一样,我确信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信。
偏偏他又最配合我的表演,见我蹙眉便装作心疼,见我委屈便故作不平。
我眼里漾出些笑意,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好恶心。」
他的手霎时变得冰凉。
12.
「回春,我今日吃得多了些,胃里真的好恶心。」我撒着娇,抬眼从镜子里看过去,「殿……殿下!」
他嘴角的笑意微微僵住,我受到惊吓般想起身,却被他轻柔地按住了肩膀。
「阿吟,你不是一向唤我阿与吗?今日怎么又叫我殿下?倒显得你我生分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倒不像存着气。
我讷讷地开口:「可如今是在王府,我……我总要守规矩的。」
他低笑一声,暧昧的吻落在我的发间。
「在我面前,阿吟随心便好。这王府迟早也是你的家。」
我羞得垂下眼,脸颊浮上两朵红云。
他揽住我的肩,待我转过身,一个急切且带着些许酒气的吻便压了下来。
「阿……阿与……唔……」
他喘得很急,一双手并不规矩。
我一边哭着,恍惚间能听见他低哑的嗓音。
他说:「阿吟……你还是完璧之身……我好高兴。」
我偏过脸,便能看见他因喜悦而显得狰狞的脸,那张脸扭曲着看不见爱意。
一切都是假的。
我心里突然生出些涩意,接着就被拉入更深的欲望深渊。
待他呼吸平稳了,我缩在他的怀里,声音淡得像水。
我问他:「阿与,你今日怎么不给我下药了?」
他像是真的睡着了,并不言语。
我的手轻轻划过他薄薄的锁骨,沉默片刻,我也闭了眼。
「就当你睡着了吧。」
13.
我醒来时,顾淮与已去上朝。
衣柜里各种新鲜的成衣,梳妆台上从未见过的各式首饰,餐桌上奢靡的金玉珍馐,府上婢女和侍卫毕恭毕敬的态度……这些说明了一件事:顾淮与对我真是好得不像话。
或许是他惯常穿白衣的样子太过风姿绰约,太像故人,我受了惑。
我如常在茶杯中添了些他往日给我下的药,喝下去的时候,我在心里想了想,叹息一句「顾淮与,我不要你的命了」。
我在王府住了小半个月,顾淮与对我极尽温柔。
我知道这是他的面具,却没有办法不心软。
他的温柔、他的清高都是装的,可那白裳不是,他的爱不是。
他真的爱上了我,爱上了一心要害他的我。
他今日上了朝,我照例给自己下了毒,又翻出太子给的药咽了一颗。
我的睫毛轻颤,似真似假地落下两滴泪来。
我抬手抚过他今晨为我束的发,说话的声音却没有温度:「顾淮与,我都有点舍不得你了。」
我又笑了笑,说:「今日谁会来呢?」
下一瞬我的后颈一痛。
我想:原来是二殿下。
顾京凉是个傻子,说得不留情面些,几位皇子中,就他是个蠢的。
亏得他的母妃宸妃家族势力显赫,自小到大他倒也没受过什么明面上的欺害。
我醒来时,正躺在榻上被他圈在怀里。
我作势推拒两下,说:「二……二殿下这是作甚?」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刚哭过。
「吟儿,本王……我错了,不应该听信别人的话,误会你在玩弄我的感情,害你受了三皇弟的折磨。」
别人?
我垂下眼睑,又问:「二殿下何出此言?」
「四皇弟告诉我你戏弄皇室,才害我对你失望,让你跟随三皇弟走了。我今日去找你的时候,你都哭了。你明明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一定是三皇弟做了不好的事……」
他的声音又哑了,真像个孩子。
我柔声安抚着他,心里的情绪却很淡。
我想:果然是顾庭。
14.
顾京凉这几日总在说他爱我,早也说晚也说,起床上朝要说,就寝也要说。
我信了,却不在意。
他的爱是可以分成好多份的,并不贵重。
今日他去上了朝,他的侧妃柳纤纤来见我。
她正是那位用我的血救活的姑娘,生得倒是不错,可惜心是脏的。
我坐在院里的秋千上,侍女被支去拿些点心了。
那位侧妃带着婢女款款地走过来。
「江姑娘。」她的声音娇滴滴的。
我没回话,只是抬眼看她。
她身边的婢女上前一步,说:「放肆!见了我们娘娘竟敢不行礼!你好大的胆子!」
婢女伸手,作势要掌掴我。
那侧妃温温柔柔地拉住她,说:「玲儿,不必如此,江姑娘自小在……那处长大,不晓得府上的规矩也正常。」
她对着我笑,又说:「我这丫鬟自小同我在王府长大,难免太注重这些虚礼,还请江姑娘多担待。」
她笑起来倒很干净,我想,像朵小白花。
「没关系。」我也笑,耳边传来男子的脚步声,声音却突然断了。
小白花哭了,哭得梨花带雨的。
「还请江姑娘高抬贵手放过玲儿吧,玲儿只是迂腐了些,并无恶意的。」那婢女一瞬间跪倒在地,声音很凄惨,「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上有老下有小,求姑娘绕我一命吧!」
我的笑意未收,眼里透出些烦躁。
二人哭号求饶的声音听得我指尖蜷缩。
我想杀人了。我的眼睫颤抖着,自从进了春宵阁,我就再也没有亲手杀过人了。
一切终止在小白花屈膝作势要跪的瞬间。
「不许跪!」二殿下忍不住了,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伸手扶住他的侧妃,看向我的目光很失望。
「江吟,你太让本王失望了!」
柳纤纤伏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想解释什么,被他打断了:「本王全都看见了,你不必担心,你的丫鬟不会有什么事。」
他看着我偏头看笑话般的模样,神情一僵。
他搂着侧妃拂袖而去,婢女连忙跟了上去。
15.
顾京凉叫我有些恶心了。
他再没来我院中歇息过,府中开始传我恃宠而骄、惨遭厌弃的流言,他并未把流言压下去,导致府里众人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怪异。
他想的是叫我知错,却不知我丝毫不在乎。
他不来便不来,反正该下的毒早在他先前与我缠绵的时候便下得差不多了。
他的余生会活成我想要的样子。
他若是再来,倒会更叫我烦倦。
顾庭是在此事后的第四日来的,他说:「吟儿受委屈了。」
他说要带我离开,我只是看着他,拧眉说:「若是二殿下知道了怎么办?」
「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他的声音坚定。
我脆生生地笑,点头应了。
在马车上,我问他:「三殿下现今如何了?」
他摇了摇头,说不太好。
顾淮与病了,自我离开那日便病了。
我把玩着腰间流苏的手顿住,心头涌出点涩意,回忆了一会儿那位白衣君子,没再开口。
顾庭见我如此,眸子黯了一瞬。
「吟儿,我爱你。」我听见他开口,字句都在发抖。
「我往日太过愚昧,一直想把你当做……替身。」他的声音似有些艰涩。
「是我错了,我原来早就爱上你了,我往后一定加倍补偿你……你不要喜欢三皇兄,可好……」他的一双凤眼里藏着哀求,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只是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没有答话。
他整个人瞬间失去了神采,隐到落寞里去了。
马车外传来刀剑声,他突然抚过我的脸,含住唇落下一吻,跳下了马车。
16.
外面的打斗声响了好一会儿,是顾知行劈开了马车,他揽住我的腰落在地上。
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看清了周边的人: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五殿下,还有我身侧的太子殿下。
所有人都齐了。
顾京凉并不言语,只眼神阴沉地看着我,好像在因我的不告而别而愤怒。
顾淮与的脸上有好多血。白衣沾血,减了温润,生了戾气。想到他还病着,我的手指微微蜷缩。
顾庭也挂了彩,嘴唇嗫喏想说些什么。
顾安倒是平静得很,垂眸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想他算是最稳定的一个了,不料他下一瞬看过来的目光病态而缱绻。
「看够了吗?」顾知行咬了咬我的耳朵。
我没防备地一颤,他低声笑了笑,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人,将我带上马,马儿飞奔着离开了。
我在马上回头看,直直地对上顾淮与怔然的眼神。
我没来由地觉得他好伤心。
顾知行搂住我的腰的手收紧了些。我回过头,不再向后看。
他灼热的呼吸打在我的后颈上,我听见他声音低哑地开口:「吟儿,我后悔了……」
我没说话,连呼吸都没乱一下。
他的声音很低,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吟儿,我真的好后悔啊……」
17.
马并未入东宫,而是停在了城西的一处院落里。
顾行知没再跟我说话,下了马就安排人将我带去浴池。
我摆手让侍女退下,褪了衣衫,自个儿闭上眼泡了许久。
待到侍女来报太子传唤,我才慢吞吞地擦干身,穿上浴池边准备好的衣裙。
这衣衫太轻薄了些。他倒也不嫌我脏。
我嗤笑一声,随侍女到了太子歇息处。
他像也刚洗净身子,有湿漉漉的水珠从额角淌到胸膛。
桌上放了很多酒,看来他已喝了好一会儿了。
他唤我坐到他的腿上,看不出醉没醉。
他急急地凑过来吻我,呼吸间带着一股醇香的酒气。我想了想,躲不得。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很乱,又很恶心。
「吟儿,你还是完璧之身……真好……」
我呼吸一顿,想起另一个人来。于是我说:「是药,殿下」
我早非一块洁玉。
朝局最近很乱。
几位皇子像仇人一样互相刁难,似乎并不在意被外人看了笑话,只有偶尔在刁难顾知行时会联手合作。
一连好几天顾知行都是晚上才来。我睡眠浅,每次半夜都要被他吵醒。
他吵着要个孩子,不知他在几位兄弟那儿受了多少气。
18.
我逃了。
顾知行再一次见到我,是在丞相府里。
他眼下一片青黑,看上去憔悴得很。
「吟儿,别闹了,跟我回去,你吓到我了。」
我没什么情绪地突然问他:「顾知行,你真的知道我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他的动作一僵。
我没哭没笑,甚至没有发怒。
我说:「你知道的。」
他像是要哭了,声音哑得要命:「吟儿,我错了……我错了……」
「我不该骗你,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你原谅我好不好……吟儿……我爱你……」太子的眼睛红了,一贯冷静自持的他此刻半跪在我面前,话里字字泣血。
我摆弄着衣角的流苏,闻言只乖巧地勾了勾唇,但眼底没有任何笑意。
「妾知晓了,殿下……请回吧。」
我心软了,手指居然有点颤抖。
他走的时候带着满身的落寞。
我说想去兴安皇寺静心,丞相红着眼睛点头备轿。
他一声又一声地道歉,他说对不起我父亲,害我经受了这么多风波。
他已经不是我刚见他时的模样了。见了我这个故人之女,他又生了许多白发。
寺里的静安师傅受了丞相的嘱托,对我很是客气。
这一日,他与我交谈许久,又看了我半晌,最后摇了摇头。
我眼帘低垂,无聊地摆弄着衣角的流苏,说:「师傅有话便说,何必遮掩?」
「阿弥陀佛,」他白净的脸上闪过一丝歉意,「施主杀孽过重。」
他又说:「但,施主有悔。」
他说完便起身告辞,我神色无波地愣在了原地,眼睛微微有些发涩。
哥哥,我是有悔。
19
我死了,终年二十有四。
我死于毒药。那药一半是顾淮与下的,一半是我自己补的。
我本来想以此挑起他们之间的怨恨矛盾,可是偏偏最后心软了。
这期间各位皇子常来寺中,打着为国祈福的名头,在坊间全了好名声。
他们都在求我原谅,但我对谁都没说原谅。
感觉身子撑不下去的那几天,我让他们谁都别来。
他们好听话,真的没来了。
临死前我与静安师傅又见了一面。
我声音轻轻的,没什么力气。
「若往后几位殿下再来寻我,师傅便说我离开了,去了他乡。若是他们调查到我死了,师傅便帮忙告知他们一声,就说,我原谅他们了。」
静安微微点头,说:「阿弥陀佛,施主安心,小僧知晓。」
「还有,」我的笑意更真切了些,「烦请大师让太子给余下几位殿下提个醒:不入红尘障,不得半面光。」
静安面露困惑,我摇摇头,却没向他解释。
半面光是极为阴损的毒物,世间无药可解,在男女欢好之时以口相渡。
中毒者会逐渐失去身体一半的控制权:一半听觉,一半触觉,一半视觉,一只手,一只腿……都不再为己所控。
到底是妇人之仁,哪怕至亲之仇在前,到头来,我却只使得出这样的小伎俩。
我对自己说,江吟,若有来世,别再这般心软了。
我对着他笑笑,说:「多谢师傅,我死以后,烦请师傅将我火葬了吧。」
静安点点头。
禅房里,我的眼睛睁了好一会儿,闭上了。
番外 太子视角:
1.
我是顾知行。
那年我还是大皇子,将军府声势犹在,我曾在一次宴会上,远远地看见过江吟。
那时她虽还是两三岁的模样,却看不出几分天真。
我安静地看着她与兄长嬉笑、玩闹,心情有一瞬变得很奇怪。
当时我和她都不过是小屁孩,我为自己心头的不爽感到莫名其妙。
后来,大将军和其长子死在了回京途中。
我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就确定了幕后杀手——我父皇已苦大将军功高震主多年。
我本不该有什么情绪,却在暗卫汇报那个小丫头被卖到花楼时选择了插手。
好奇怪,我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我看着她沉静地看着我的目光,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父兄都死于我父皇手中,我该说什么呢?
于是我骗她,说她父兄的死有蹊跷,她若为我所用,我便可替她复仇。
小丫头的眼睛燃起光来。
她生得玉雪可爱,却是个杀人的天才。
暗卫会给我汇报营里的情况,她屡屡得到称赞。
我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只是每隔几日能听到暗卫念叨两句。
我好像对她有些过分上心了。太奇怪了,我有点不像我了。
这不行,我对自己说。
2.
于是,在小丫头从营里出来后,我给她下的第一个命令是去春宵阁,去助我消磨野心勃勃的皇弟们的心智。
我没见她,命令是暗卫传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暗卫,那日回到我身边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江姑娘生得当真好看。」他脸上还带着两抹红晕。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说废话,第二日便自去领了罚。
她进了春宵阁,我就没再做其他安排。
我指给她的侍女为我找了借口,说她本就是天人之姿,过于吹捧反倒引人怀疑。
我不知她信没信,只是她被奉为这阁里「千古第一花魁」的事,确实没有我的推手。
她及笄那日我去看了。
老鸨将她打扮得美艳动人,勾得无数人心痒难耐。
那是自她出营后,我第一次见她。她果真出落得……不像个凡人。
我搓了搓手指,唾弃自己也不过是个好色之徒。
后来我便经常打着安排任务的名头去见她。
我想我动心了。可是那又怎样?一介妓子,我绝不会让她变成我的软肋。
相反,我要她成为我最称心如意的工具。
我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特意为她整理了几位皇弟的喜恶,最后甚至亲手把这些信息交到了她手里。
这说来很荒谬,我像是在教自己心悦的姑娘,如何去勾引另外几匹野狼。
漂亮总是占优势的。那些喜恶都变得不甚重要,皇弟们好像通通上钩了。
只是他们个个都装出一副并不动真心的模样,我看着只觉得实在好笑。
他们都在掩饰,不敢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妓子。
二弟的取血救人,三弟的日日下药,最可笑的是老四、老五的替身想法。
他们真可笑。
我也是。
3.
我好像真的挺喜欢她。可她只是一个妓子,尽管那是我给的身份。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见到的她总是不卑不亢的、骄傲的。加之,她生得实在是漂亮。
我要从她身上找出一个能让我厌弃她的借口。于是我让她不必回避皇弟们的欲念。这样她就脏了,我就不会再喜欢她了。
顾安跟她的那晚。
我在不远处的马车里吹了一夜的冷风,想着他真是好福气。
我觉得这已经够了。我定不会再去喜欢一个没了清白的女子,所以没必要让剩下的人糟践她一遍。
于是我偷偷漏了消息给老四,让他知道江吟是我的人。剩下的他顺藤摸瓜也能查到不少信息。
我想收网了。
可四皇弟又把消息透给了老二和老三。老三把江吟带走了,他是几位皇弟中心思最为深沉的一个。
我的心有些乱,我莫名地有些寝食难安,暂时歇了让他们闹翻丢人的心思,准备将江吟带出来。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告诉自己江吟毕竟是我的人,哪怕是死……也该是在我的东宫。
但顾淮与真的不太好对付,江吟被他藏得太好了。
我每日也只能从暗卫那里得到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将她带出来。
我觉得很奇怪。
当知道她和顾淮与像寻常夫妻一般相处时,我想,她是不是也动心了?她是装的吗?毕竟她一向最会演戏了。
可是她应该不屑于演到这种地步才是。
4.
我和顾淮与斗得天昏地暗,却谁也没留意顾京凉那个蠢货坐收了渔翁之利。
后来又过了好几日,顾京凉仗着他母妃受宠,特意给皇上吹了不少耳旁风。
于是那几日我和顾淮与都忙于各种政务,抽不开身。
而她经了三个人的身子,算是彻彻底底地……脏了。
可是在繁忙中听到暗卫这样汇报,我发现自己竟然还喜欢她。我没想嫌她脏。
我只是想她……会不会怕?
我有点后悔了。
于是在我得知她被顾庭带出来时,我做出了最不理智的决定,我参与了一群人的打打杀杀。
我是储君啊,他们的兵力怎么可能胜过我?
我抢到她了,可是她看向那几个人的目光让我好迷茫。
我想她是恨他们的,可是她的眼神那么温柔。
我本来只有一点点后悔的,可是她看顾淮与的眼神太刺眼了,里面竟然有爱。
那一刻我嫉妒疯了,于是我故意咬了她的耳朵,没有犹豫地搂着她翻身上马。
但她怎么还往后看呢?
我有种莫名的直觉,她在看顾淮与。
我勒紧她的腰,贴近她的耳朵,第一次跟她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我说我后悔了。我真的好后悔啊,真的真的后悔疯了。
5.
那一晚我得到她了。
半醉半醒间,我好高兴。
「是药,殿下。」她的声音清冷,像是不曾动情。
我只觉得整颗心一下子变得冰凉。
皇弟们失了风度,发了疯一样联手针对我。
我不在意他们的手段,我只是气,气他们永远歇不了对吟儿的心思。
于是我想要个孩子,其实我不喜欢小孩,可是万一……可以留住她呢?
但她不见了。
我发了疯似的调查了三天,才知道她在丞相府。
她怎么会去丞相府?
我去求她跟我离开,几乎要跪下来。
她只是眼神平静地问我:「顾知行,你真的知道我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她知道了。
我只觉得绝望几乎要把我压得透不过气。
我失去了求她原谅的勇气,只能懦弱地离开了。
我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兴安皇寺。
她着素衣真好看,不同于往日艳丽的好看。
只是她不再像以往那样,会要么疏离、要么妩媚、要么调戏地笑。
原来表情是可以用安静来形容的。
她还是叫我殿下,明明先前那几日都改口叫知行了。
我心里空空的,却不敢跟她说这话。
那一日我实打实地跪下了。
情爱原是这么个会让一国储君也丢弃尊严的东西。
我只求她原谅我。我不敢让她随我离开了。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面容平静得像普度众生的菩萨,只是不怀慈悲。
良久,她微微欠身,说:「殿下回去吧,莫要在此处受凉了。」
她走开了。
我没敢拦,以手掩面,淌了满手的泪水。
6.
我是皇帝了。
吟儿死了。
静安告诉我,她说她原谅我了。我却没想象中那么开心。
她是带着释然走的,不可能带着爱,甚至不会带着恨。
一身清白的她与我不沾半点干系地走了。
我跟静安讨要她的尸骨,静安微微低头,说她要求火葬。
原来心可以疼到这种地步。
我浑身痉挛着在她离去的禅房躺下,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又哭了。
当朝天子,懦弱如斯。
我一生纳了十二位妃子,全是照着她的模板挑的。
只是她们全是后宫的摆设,我一个也没碰过。
我并没有立后。
我本来想给她一个后位,可是我又想,她会恶心的。
她应该想做顾淮与的王妃,而不是做我的皇后。
半面光把我的余生折腾得尤其糟糕,我却很开心,因为这可是她生前留给我的。
她人走了,她下的毒陪我走完了一生。
我悲哀地认识到,自己是那么感激她。
多年以后,卧病在榻的我突然想起来,在许多年前的那场宴会上,她其实也看见我了。
这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
抽痛的额角提醒我时日无多了。
闭上眼的那一刻,我在心里祈祷:吟儿,我这一生功绩颇丰,朝臣赞许、百姓称好。我积的德,可够下辈子与你有个好结果了?
我带着笑意闭上眼,却在心底悲观地补上一句:顾知行,你怎么配?
番外 顾淮与视角:
1.
我是顾淮与。
我的母妃是个疯子,怀着我嫁给了父皇,而我是名义上的皇叔的骨肉。
母妃犯了天理不容的欺君之罪,丧尽天良还脏得要命!
她念着年少时那份赤忱热烈的喜欢,又舍不得这皇宫的泼天富贵。
我是寄托,又是累赘,是她每至深秋捻叶怀念的深爱,又是她浑浑噩噩畏之欲除的后患。
我遇见江吟那会儿,还不知道她就是那名满盛京的第一美人。
那次我与大理寺卿到城西办案,正巧遇见她行善布施。
我披着温润的皮,内里早已被母妃养得污浊黑暗,见到这样的场景,内心只有说不清的嘲讽与恶意。
于是我避开所有人,独自走到那间破庙前,看里边的老者和小鬼动作不堪地抢着吃食,看那女子眉眼无波地作壁上观。
听到声响,她只是微偏了脸,仍一言不发。
我带着笑,主动上前。
「姑娘可真是善良。」我的语气里有着似乎是发自内心的赞许。
她还是不说话,像座好看的冰山。
我又说:「可惜了姑娘一片好意,这些乞者只顾抢吃食,不顾感谢恩人了。」我的话里带着止不住的叹息。
她转过身来,我才完全看到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
我眼睫微颤,一时失语。
她的表情还是很淡,只有眼里藏了几分微不可见的冷意。
「阁下说笑了,我为行善,又不为救人,要这些人记住作甚?」
那时的江吟,与我后来任何时候所见的江吟都不相同。
我久久地看着离去的马车,心头滋味颇丰。
2.
江吟生得真是好看,无怪乎我后来仍常去那处转悠,只是再没见过她。
后来我与她再见,便是在春宵阁了。
父皇先前说我比几位皇弟都要聪慧得多,我不置可否。
我确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春宵阁是顾知行的势力,自然也知道那花魁是他的人。
那日我随二皇兄到那处消遣,却在见到江吟的那一瞬身体变得僵硬。
我故意支开顾京凉,单独去见了她。
她这次并不冷淡,笑盈盈地唤我三殿下。
她的言行举止并无破绽,我观她半晌,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她不记得曾与我见过。
初遇时我心头涌出的热意似乎被这个认知蒙上了一层纱帘。
我端着温柔与她虚与委蛇,似乎一步步爱上了她。
但这爱意是真是假就连我都弄不清楚,后来我才知道这份爱早就被她打上了假的标识。
我从第二次见她起便给她的吃食下了药。
因为她太漂亮了,性子更像掩了层雾般叫人心痒。
就算知道她是顾知行的人,我也未必能保证不被她诱惑。
虽说我并不理解自己为何要选用痴喬这种中途一停,便会丧失全部毒性的药。
我那会儿只是想,她若简简单单地死去,那太可惜了。
这想法连我自己后来想起都觉得可笑。
我以为她不知道这件事。毕竟那可是千金求得的,大理寺最负盛名的仵作也不一定发现得了的药。
3.
那次我再去寻她,却在楼下碰见了气得满脸通红的顾京凉。
他说江吟是个野妓,说她水性杨花,居心叵测,勾引了整个皇室的子弟。
看着他怒不可遏的模样,我皱眉,心想他可真是个蠢货,一个被宸贵妃手把手惯出来的、简直不像皇家中人的蠢货。
我跟顾京凉打斗,江吟竟下来了。
我的心微微收紧。
她被顾京凉捏得青紫的手腕暴露在人前时,我竟也涌出七分怒意。
可将那截皓腕握入手中时我又后悔了。
那肌肤又白又软。她站得近,微微一动便能感觉到她的衣衫牵连住了我的。
自生下来起,我还从未与除母妃以外的哪个女子这般亲近过。
我身体僵硬,连顾庭何时来的都未曾注意到。
我冷眼看着顾京凉和顾庭你来我往,只时不时做出思索的模样,思绪却早被身侧的香气勾得混乱起来。
把她带入府中?这样似乎也不错。我可以拦住大部分顾知行的势力,其他几个兄弟更是不堪一击。
若江吟入了府,不用再步步为营地算计人心,这于她何尝不是一个好结果呢。
于是我默认了他们的决定。
身侧香香软软的身子传来些隐隐约约的杀意。我用余光看她一眼,惊愕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惊天的嗜杀之意。
还没等我做出什么反应,她又恢复了原先抽抽噎噎的模样,牵着我的衣角表达委屈。
她说她选择跟我回府。
她哭了。她哭的样子真美。
我眼里不自知地燃起些微光。原来……原来,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对吗?
我的心上涌起热意。我几乎要醉在这几滴泪里。
4.
顾京凉这个蠢货,还非要喋喋不休地问理由。
我拧起眉,一时烦透了这个所谓的皇兄,却不由得又在心里生出几分期待。
为什么呢?她为什么要选我?
她开口了,一只手还依赖般抓着我的衣角。
她说我从未逼迫她做过不好的事。她说我对她好。她说她喜欢我。
这些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明明是三伏天,我却觉得冷到了心里。
一向聪慧过人的三皇子,连去判断这些话是真是假的意识都没有,就任由自己沉浸在了透不过气的愧意中。
我坐在马车上,思绪乱得要命。
虽说那药停了便无事,但有些事做过就是做过。
「三殿下对我好。」
「我喜欢三殿下。」
这些话在脑海中浮现,我连看她都不敢,只能做贼似的见缝插针地偷瞄。
我始终停不下贪婪的注视。
她感受得到吗?她是顾知行的人,怎会连这都感受不到呢?
我的身子一僵。我在心里唾弃自己的愚蠢。
我为她安排的是正妃的院子,又偷偷让侍女告知她。
侍女说,她一点情绪也没有,像是根本不在乎。我只觉得心尖发涩。
我隔了好几日才去寻她,她那时正坐在镜前,任侍女梳发、卸钗。
她生得可真美,披散着乌发,让人更觉媚骨天成。
我想帮她梳发,她却突然道了句恶心。
我不可遏制地有些发慌。
什么恶心?能是什么恶心?
抚摸她脖颈的手,连同我那时的心情一道变得冰冷无比。
她又开口了,说是吃多了,胃里恶心。
我身上的温度回升了些,心里却很明白,她说的恶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5.
我发了疯一样地得到了她,似乎能借此得到点慰藉。
她附在我耳边的呢喃我听得一清二楚。那一瞬间我几乎辨不清她是否知晓我并未入眠。
我幼时装晕能躲过母妃的癫狂虐待,年少时装晕能骗过前来行刺的杀手,这些她不知道吧。
可是她是江吟啊。
她是江吟。
我和顾知行斗得吃力,并未想到他竟如此看重江吟。
我与他说:「吟儿于你不过是个下属,于我却是挚爱,皇兄何必如此相逼?!」
那日,一国储君失了风度,神色发狂地与我拼杀起来。
他怎会?!他害得吟儿辗转尘俗,害她被坊间诟病。
他竟心悦她……
我的衣裳染了血,心里愈发烦躁不堪。
顾知行他怎么配?!他怎么敢?!
那日连太子也落得个一身狼狈。
吟儿不见了。
我拾起她留在桌上的白玉簪子,心里竟然是安静的,没有难受不已,没有痛彻心扉,我几乎要觉得所有对她的爱都只是错觉。
我病了。
我的兵力大多折损在顾知行身上,加上父皇有心为难,我连跟顾京凉斗的机会都没有。
我缠绵病榻,有如将死。
听暗卫跪在榻边讲她的近况,我不哭不笑,连表情都没变过。
只是我锦被里握着簪子的手,用力到滴下血来。
6.
那夜手足之斗我还是去了。
那是自她离开后我第一次出府。
她还是那般漂亮,眉眼如画。
有一刻,我甚至想把自己沾上血的面容藏起来。我没来由地觉得她会怕。
她还是个小姑娘。那些死了的人,落满血的脸,都不应该落在她眼里。
她连十九岁都不到,还只是个小姑娘。
她又被带走了。
所有人都随着她一起离开,只有我还跪在地上,心绞成一团,身体战栗着落下泪来。
她在看着我,她还在看着我啊!
吟儿……
我轻声说:「为什么……我明明只有她了……」
我跟其他人联手起来与太子一个人斗,却不像其他人是因为妒忌。
我是因为害怕。
顾知行拿捏人心的手段一流。我怕他骗了吟儿,骗了吟儿的心。
他自小谋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可是吟儿不行,吟儿是不行的。
我不能给他足够的精力去谋她的心。
后来我再一次见她,是在兴安皇寺。
我从她情绪平淡的眼睛里看见了那时的自己,我身上是多日未眠的憔悴也遮不住的戾气。
我觉得惶恐。
她不似初见的冷漠,不似再见的娇媚,也不似终见的怔然。
她安安静静的,没有情绪地唤我淮与。
我赶紧收起那副暴戾的模样,手忙脚乱地应她。
她看着我笑,显出几分冷淡的温柔。
「不要为了我变成这样。你是顾淮与。」她说。
她的两句话换了我满脸的泪。
7.
我那日又去寻她。其实是去向她告别。
「我要上战场了。」我故作淡然地说。
她的手摩挲着佛珠。她没有情绪地祝我平安。
临走前她突然又开口了:「你若掌兵权,莫要功高震主。」
我倏地抬眼看她,一贯的平静也不见了。
我忍着心尖的涩意,像第一次见面那般微笑着开口:「吟儿,此去无期。我甚爱你。」
我在边关御敌的第六年,盛京传来了她的死讯。
连夜赶回盛京的那晚,我倚在她的墓碑前,攥着那支簪子,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皇兄、皇弟红肿着眼睛,面容哀恸地来看她。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顾京凉不知为何杵着手杖,红着眼扯住了我的衣襟,。
他问我到底有没有心,说吟儿都去了我竟还是这副鬼样子。
什么样子?
我去看他的眼睛。
他眼里的我,穿着一身繁复的青色长袍,面容平静,唇角依旧带笑,像是根本无事发生。
他气得转身就走,左手一直无力地垂下,充满了异样。
他只留下了精致的糕点和一大束漂亮的白花。
我在她的墓前跪了又跪,最后晕过去被侍卫送回了府。
太医抹着额前的冷汗,恐惧地开口:「王爷这腿……恐怕再也无法行走了。」
我让他下去,又睁着眼发怔。
那夜她没入我的梦。
8.
后来,我花了小半个月安排好军中事务,瞒着所有的人又回了京。只带着自小在我身边的暗卫。
我在离她的坟墓的不远处掘了墓。
自刎前我又在她的墓前跪了一夜,废了的双腿痛得我满头冷汗。
我还是浅浅地笑着,像从前一样,声音温柔地跟她剖析那些算计、那些心动、那些后悔。
我说得冷淡,那些轻飘飘的故事像是没有什么感情。
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吟儿,我比不得顾知行。」
我比不得他满心痛苦还要活着治国,比不得他能忍受离了你的锥心之痛。
我只想要你活着。国家社稷与我何干?
我闭眼前脑海里又闪过她的一颦一笑。我忍着痛意睁开眼,只见满目黑暗。
「吟儿,我比不得他,你莫怨我不计民生。」
下辈子,你不要遇见我了,便是遇见顾知行、顾京凉他们,也不要遇见我了。
我会害死你的……
有泪从眼里滑落至脸颊。
我闭上眼。心尖都在痛。
可是吟儿,我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