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坟头捡到一个孩子。
他看起来应该只有一两岁,扶着高大的墓碑站在坟前,小小的手掌正摁在墓碑上的「先妣」二字中间。
夜风满山盘旋,像一只游移的手,在四处茂盛的枝叶中摩挲出沙沙的声音。这声音忽远忽近,我搓了搓手,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墓碑前的孩子站得很稳。他看了我和宋承山一眼,又转过头去,盯着不远处的草丛,「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岁多的孩子,在夜晚被遗弃在坟地。连成年人都觉得山上寒冷,他却不哭不闹。
这不正常。
身旁的宋承山拽着我后退了一步。
我挣脱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向墓碑,弯下腰向孩子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来,过来,到我这儿来——」
孩子松开扶着墓碑的小手,仍旧看着草丛。
又一阵冷风吹过,宋承山从身后走过来,再次拽住我,「欣然你听我说——」
他的话被拍手声打断了,小孩子站在坟头,举起两只手欢快地拍巴掌,口齿不清地笑着喊道:「咯咯……藏……妈妈……藏……」
藏?捉迷藏吗?
他一直注视着那个草丛,拍手重复这句话。孩童稚嫩的嬉笑和拍手声在山间回荡,诡异极了,我能感到宋承山在发抖。
但我不怕,再奇怪些又怎样?他毕竟是个孩子,只要他是孩子,我就爱他。
「妈妈……妈妈……藏……」
草丛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听起来是有什么东西快要钻出来了。
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张开怀抱柔声哄劝,「来,好孩子,到妈妈这儿来——」
「赵欣然!」宋承山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
我没理他,只是殷切地望着那个孩子。他终于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向我叫道:「妈妈!」
「呜——」一只瘦小的黑猫从这孩子一直注视的草丛中钻出来,又再次钻进草丛,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妈妈!妈妈!」孩子在我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顾宋承山阴沉的脸色,要把孩子抱上车。
关车门时,我又一次看向那片草丛。草叶摇晃起来,好像钻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长发,黑衣,抱着黑猫。
还没看清,车子就起步了。宋承山急于离开这里,开得很快,我连忙抱稳怀中的孩子。
黑猫黄绿色的眼睛像两盏灯在车窗外擦过,映照着那个长发的人影。
她似乎是在向我挥手。
2
车里的气氛很压抑。我抱着孩子坐在后排,宋承山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从我执意要带孩子下山开始,他就是这副强忍着怒气的样子。
我二十二岁嫁给他,到今年三十四岁,他很少和我发火。但今天一开始上山时他的心情就不好,现在明显更生气了。
我谨慎地从车内后视镜中观察着他的表情,怕他会在孩子面前把情绪突然爆发出来。
发丝上传来的牵拉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一低头,就看见怀里的孩子正拽着我的一缕头发。
我握住他攥紧的小拳头,心里涌上一片柔情,哼唱着哄他,「小宝贝啊快睡,外面天黑又风吹——」
「别唱了!」宋承山的怒吼炸雷一样在车里响起。
孩子像是吓住了,大哭起来。我急得拍抚着他的后背,不停哄劝。
在尖利的哭声中,宋承山一脚踩下刹车,大喊道:「赵欣然你看清楚,这孩子穿的是寿衣!」
3
这孩子一直被我抱在怀里,我当然看得很清楚。
他穿着蓝色的小褂和裤子,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些类似纸钱的图样,脚上还穿着一双寿鞋。
是下葬的样子。
「承山,你知道吗?」我拍抚着孩子,「夭折的小孩子是不用穿寿衣的。」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宋承山此刻呼吸急促,眼里又是恐慌又是愤怒,我从未见他这样生气。
我伸手去握他的手,「所以他这身衣服是我妈给穿上的,妈那边可能只有寿衣。」
宋承山猛地缩回了手躲开我,他警惕地注视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孩子的哭声渐渐停下,他真的很乖,小脸在我怀里蹭来蹭去,快要睡着了。
他注定就是我的孩子,我得说服我的丈夫,留下他。
「你还记得咱们为什么这么晚上山来看妈吗?」我看着宋承山,试图提醒他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宋承山皱着眉头回想,「你是说你做的那个梦?」
我抱紧孩子,「对呀!我这几天一直做梦,梦见我妈说她心疼我这些年受的罪,让我不用再准备去做试管了。晚上来坟地看她,她给我一个孩子。」
「我知道你想要孩子。」宋承山的眉头越皱越紧,「……但是这事儿也太邪门了。」
我强拉着他的手,摁到孩子的小手上,「你摸摸,是不是热乎乎的!你再摸摸这孩子的心跳!这是个活生生的健康的孩子!这可是我亲妈给的,我妈还能害我吗?」
宋承山的手被我拽着,刚碰着这孩子的皮肤,就像摸到虫子一样挣开了。
他看了看孩子的睡颜,犹豫片刻,又自己伸手摸了一下,对我说:「可能是被他父母扔了,你也别说得那么邪乎,咱们先把他送到警局看看再说。」
4
警局当然没能找到这孩子的父母。
如果他是我妈送来给我的,怎么可能会有父母呢?如果他是被父母遗弃的,那就更不要指望有人会认领他了。
那么多被抛弃的孩子,被扔在福利院门口,扔在医院,扔在小巷子里,或者半送半卖的送养给其他人。从来没人会认领他们。
我还是逼迫宋承山和我去办了领养手续,把孩子抱回了家。
因为他的来历太神奇,我想给他起名叫宋奇遇,想了想觉得不好听,调换一下叫宋遇奇。
为了他,我不惜和宋承山大吵一架。
宋承山在客厅愤怒地来回走动,对我怒吼着:「咱们还可以自己生!实在不行就去福利院领养!为什么要养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但我坚持要收养他,这是我嫁给宋承山十二年来第一次这么坚持一件事。
这个孩子是我死去的母亲送给我的,最起码,他和我的母亲是有缘分的。
而且,他好像天生就该是我的孩子。
一开始,我以为他叫我妈妈是小孩子随口叫的。到了警局才发现,他从不会这样称呼女警们,只有见到我,才会亲近地叫妈妈。连警察们都对此啧啧称奇。
抱回他的那天,在场所有人都笑容满面,只有宋承山脸色阴沉。
我想了想,对宋承山说:「你要好好对待遇奇,做个好爸爸。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同意卖掉我妈留给我的那套房子,把钱给你做生意。」
「欣然,你确定吗?」宋承山的脸色由阴转晴,半信半疑地问我,「你不是一直不想卖那套房子吗?」
「我不想卖房是因为那是我妈留给我的,但现在这个孩子也是她给我的。」我斩钉截铁地向他承诺,「只要咱们一家三口能好好的,等遇奇在咱家待满半年,我就卖房子。」
5
我不肯卖掉那套房子的原因很复杂。
母亲是在那房子里去世的,留着房子,我总觉得还可以感受到她生前的气息。
再说,那毕竟是套二手房了,如果卖家打听到曾有人在房子去世,也许会借此压价。
这是我能告诉宋承山的两个理由。
不能告诉他的理由,就是我其实并不支持他投资的打算。
我早就过了盲目崇拜丈夫的年纪了,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老师,我不觉得他有能力在商业上取得什么成就。
而且我非常不喜欢那个怂恿他投资的朋友。那个人为人油滑,总是约宋承山出去大吃大喝。
宋承山今年只有三十九岁,就得了高血压和冠心病,我觉得这和他频繁的酒局脱不了关系。
但不管怎样,我不常拒绝宋承山的任何要求,因我有愧于他。
嫁给他十二年,我还是没能给他生下一个孩子。
他的父母直到去世,都没能抱上孙辈。但他们为人和善,在世时从没有逼迫他和我离婚。
所以我尽力做个好妻子。如果没有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我早就松口同意卖房了。
现在我不得不留下这个房子用来做筹码,让宋承山接受遇奇,这可以算作一种胁迫。
也许这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许宋承山会很生气。但这些问题和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相比,都没有那么重要。
原来我也可以是一个自私的人。
6
现在,遇奇这个坟头上捡来的孩子,得到了新的名字和新的父母,似乎要在我们家永久地生活下去了。
我兴高采烈地为他准备了儿童床,婴儿车,和各种各样的小衣服。
遇奇的到来,让我心中满溢着做母亲的柔情,他的表现也满足了我的渴望。
他常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一声接一声地叫我,妈妈,妈妈,妈妈。
开始的几天,宋承山仍觉得遇奇的来历邪门儿,不怎么接近他。
时间长了,他也会在我抱着孩子玩耍时偷瞄两眼。
这样平静的日子只过了半个多月,家里就发生了一件怪事。
星期五晚上,我和宋承山吃过晚饭,各自玩了一会儿手机,准备上床睡觉。
我抱起遇奇,正要把他放进儿童床,他却突然大哭起来。
安抚了半天,他的哭声都没有停下,我只能抱着他躺到大床上。
我把他放在我这一侧睡,宋承山探头看了一眼,没有表示反对。
半夜时分,宋承山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按亮床头灯,只见他皱着眉,用手在另一只胳膊上摸索。仔细一看,他的手上有一道细长的血痕。
「怎么了?怎么会有血?」
「我感觉有东西在扎我。」宋承山把手举到眼前,狐疑地看着手上的血。
「呀!你身上有好多血点!」我在他身上扫视一遍,也惊叫起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宋承山的身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八个血点。八点鲜红的血滴挂在他的胳膊上,脖颈上,后背上。其中一点似乎特别大,血滴已经淌了下来。
这一幕在黯淡的黄色灯光下,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宋承山呆坐了一会儿,猛地跳下床,掀起被子满床翻找起来。
我愣愣地看着,直到他从床单的褶皱中拈起一根带血的缝衣针,一条银色的细线串在上面荡来荡去。
深夜两点,墙上钟表的嗒嗒声在卧室回荡。我和宋承山对着一根缝衣针面面相觑。
「你今天在床上缝衣服了吗?」
我沉默着。
就算真的是我把针忘在床上,这根针也不可能在他身上扎出八个针孔。
而且我很清楚,家里的针线筐,没有银线。
在我的沉默中,宋承山把目光转向了睡在我身边的遇奇。
「我也不记得了,我好像是缝了件衣服。已经两点多了,睡觉吧。」
我偏了偏身体,挡住他的视线。颤抖着从他手里抢过针来,一把扔到床下。
对峙片刻,我们沉默地躺了下去。我没关台灯,宋承山也没让我关。
我在钟表的嗒嗒声中闭上眼睛,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想法,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
7
第二天醒来时,睡眠不足和胡思乱想,让我和宋承山都显得有些呆滞恍惚。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立刻洒满了室内。昨夜侵袭全身的阴冷像一层薄薄的积雪,被暖热的日光晒化。
我正闭着眼微微仰头,让全身都接触到阳光的热度,身后的宋承山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话。
「不见了。」
「你说什么?」我回头去看他。
宋承山正弯着腰,在地板上一寸一寸搜寻,他提高声音回答我:「那根针不见了。」
我和宋承山趴在地上,把屋里搜了个遍。最后确定那根针是真的消失了,就像它半夜出现在床上时一样莫名其妙。
宋承山身上那八个细小的针眼,已经愈合得找不到了。如果不是床单上残留的几丝血痕能证明确实有一件怪事发生在现实中,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我和宋承山做了同一个噩梦。
这件事严重影响了家里的气氛,之后的整整一天,我对着宋承山说说笑笑,极力想让生活恢复正常。他却还是精神不济,时不时就会发呆。
到了晚上,我在厨房忙碌了两个小时,做出一桌丰盛的晚餐。
自从遇奇来到家里,我就不出门工作了,专门在家照顾他,厨艺提高了不少。
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宋承山似乎振作起来,一边扒饭一边称赞我的手艺。
遇奇坐在我身旁,拿着小勺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饭。
相处了半个多月,我发现这个孩子乖巧安静,而且聪明独立。他不用大人喂饭,但好像什么食物都不喜欢,一直吃得很少,这让我很操心。
我夹起一块鱼肉往遇奇的小碗里放。他却张开手挡住碗,摇着头说:「妈妈,不是这样的。」
「遇奇,你是不想吃这个吗?」我试图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还是执着地摇头,「不是这样的,是活的。」
「活的?」我放下筷子,专心和他沟通。「你是说生的吗?你吃过生的鱼片?」
他不耐烦了,扔下勺子,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妈妈,我吃活的。」
我还想继续猜测他的意思,他却转过头看着宋承山,第一次开口叫他,「爸爸。」
宋承山没有回应他,放下碗钻进房间。
8
我陪着遇奇吃完饭,让他自己在客厅玩玩具,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房间。
宋承山正背对着我坐在床上发呆。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整个身体像过电一样,剧烈地抖了一下。
他看清是我才放松下来,捂住胸口深呼吸,我连忙给他端来一杯温水。
他慢慢地喝了几口水,开口就是一句,「赶紧把这孩子送走!」
「不行。」我在宋承山身边坐下,「承山,我不同意。咱们当初已经说好了的。」
他重重地把水杯顿在床头柜上,怒道:「赵欣然,我看你是想孩子想疯了!昨晚的事儿还不够邪门儿嘛!你还要把这东西留在咱家?!」
我也火了,「什么叫这东西啊!这就是个好好的小孩子。我养他这么久了,他管我叫妈,我还能不了解他吗?」
「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什么?他说他吃活的!这是人吗?这么多天,你看见他好好吃过一顿饭没有!」
「小孩子的话能当真吗?他不是那个意思!」
宋承山已经气急败坏了,「那你说什么意思!昨晚上那根针怎么解释!」
我努力平静下来。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遇奇,也不想和丈夫闹翻。
「那根针是我放在床上的,我缝衣服忘记收起来了。」
这个理由当然不能说服宋承山,他的脸憋得通红,但最后还是没再和我吵下去。
9
我把遇奇的儿童床挪到了次卧。
其实次卧本来就是家里的儿童房,十年前就装修好了,现在看来,已经有些过时。
刚嫁给宋承山的时候,我一心想要和他创造一个爱的结晶,迫不及待地装修了儿童房。
宋承山虽然比我大五岁,倒不像我这样急着要孩子。他说我还不够成熟,做事情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不要急着做母亲。
谁知结婚五年后,我们仍旧没有孩子。宋承山也着急起来。
宋承山的母亲是中医院的主任,她给我做了详细的检查,告诉我没什么问题,放松心情就好。
我却在午睡醒来时,意外听见她对宋承山说:「欣然这孩子身体有些问题,很难怀孕。你不要告诉她,别让她心里有压力。我给她开药慢慢治,你就说是我给的补药,让她按时喝就行。」
老人对我的这份体贴,我很领情。虽然私下里哭了很多次,却一直没有戳破这个善意的谎言。
我不间断地喝着「补药」。直到老人几年前去世,宋承山都没对我说出实情,只说他不喜欢孩子。
我既感激又愧疚,索性把事情挑明了,告诉宋承山我一直知道自己身体有问题。
让我哭笑不得的是,他不同意我去做试管婴儿。他坦诚地告诉我,他既不舍得我吃苦,又不舍得这笔钱。
他说做试管婴儿的钱完全可以拿去做他那高回报的投资,他也确实不喜欢孩子。
可我喜欢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喜欢。这两年我看到别人家的小孩,都会抱起来亲个没完。
就在我为是否去做试管和他争执的时候,遇奇这个孩子神奇地出现在我母亲的坟头。
我一定要留下他。
10
我请了中介为母亲留下的那套房子估价,大概能卖到五十多万。而且我提出,只要遇奇待满三个月,我就卖房子。
看在这五十多万的份上,宋承山容忍了遇奇的存在。他只是谨慎地避开遇奇,连余光都不肯落在这个孩子身上。
宋承山不再提出送走孩子,家里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自从那天在饭桌上开口叫了爸爸,遇奇突然间对爸爸产生了兴趣。
在此之前,他只喜欢我,只依赖我。
宋承山明显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遇奇却毫不在意,开始接近宋承山。
吃饭时,他用勺子把碗敲得当当响,仰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宋承山,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爸爸,当当,爸爸,当当,爸爸,咯咯咯,爸爸……
宋承山起身离开餐桌,不吃了。
遇奇扭着头,用目光追随宋承山进屋,也不哭闹,继续吃饭。
宋承山偶尔坐在沙发上,遇奇拿着机器人站到他面前,一边摆弄着玩具一边叫他。
爸爸,咔啦咔啦,爸爸,咯咯,爸爸,咔啦咔啦……
宋承山避开他的目光,站起身绕过他离开。
遇奇似乎有些不开心,低着头站在原地,咔啦咔啦地把机器人掰来掰去。
我知道宋承山对遇奇很有意见,但小孩子想要父亲是正常的行为。而且我觉得宋承山对遇奇的排斥,更多是杯弓蛇影的偏见。
他一开始就认为遇奇是个怪胎,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他都会下意识误会这个孩子。
比如,前天我抱着遇奇吃冰棍。遇奇好奇地伸手握住冰棍,把两只小手弄得冰凉。
宋承山从门口进来。我走到他旁边时,怀里的遇奇伸出冰凉的小手,恰好擦过他的脖子。
他一瞬间后退了一大步,险些摔倒,脸上写满了惊恐和厌恶。
我疑惑了一会儿,明白他是误会了遇奇没有体温,立刻跟他解释原委。
可他皱紧眉头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你又在撒谎包庇那个鬼东西」。
我决定好好和他谈一谈。
11
还没等我找到谈话的时机,宋承山就在这个晚上主动跟我聊起了遇奇。
我正靠着床头用手机播放《咒怨》,他伸手指着我的屏幕说,你觉不觉得他像电影里这个鬼孩子?
「谁?你说遇奇?你觉得他像俊雄?」
「他那双眼睛死气沉沉的,这两天站在我面前翻着眼睛看我。我觉得他在琢磨什么,怪瘆人的。」
「这么小的孩子,你觉得他能琢磨什么?」
「反正他是在观察我。」
「你不要总是带着这么大的偏见看遇奇。」我放下手机,认真地开导宋承山,「他就是对爸爸好奇,胆子又小,所以总是看你。」
宋承山摇摇头,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儿。」
「等等。」我打断他的话,下床开门,「我好像听见遇奇叫我,我先去看看他。」
我出门去次卧看了一眼,想起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又去检查客厅的窗户有没有关严。
回到屋里,我躺在床上盖好被子,问宋承山,「你之前要说什么?」
宋承山凑近了一些,说:「今天吃饭的时候,你去厨房盛汤,那孩子把筷子竖着插在你碗里的米饭上。」
筷子竖着插在碗里,是供死人的意思。
「我怎么没看见?」
「就是这样才奇怪,你从厨房回来之前,他又把筷子拔出来了。」
「那——」我正要说话,余光瞥见卧室的房门开了条缝,一个小小的人影正站在门外。
遇奇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
宋承山注意到我的反应不对,回头看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我深吸口气,柔声询问:「遇奇?你是来找妈妈吗?」
「妈妈……藏……妈妈……藏……」
「该睡觉了,妈妈送你回你的房间去吧。」
我走到门口,牵着遇奇的小手往外走,身后的宋承山应该可以看到我打着战的两条腿。
12
把遇奇送回儿童床上,我再次回到房间,一言不发地躺下。
宋承山拍拍我的肩,「我说的没错吧,他不对劲儿。」
「别说了,睡觉。」我翻了个身背对宋承山。
我是被宋承山的大叫声惊醒的,迷迷糊糊醒来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天气预报说的没错,果然下雨了。
下一秒,闪电映亮了半个屋子。阴惨惨的光照出床前站着的一个身影。
遇奇的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站在宋承山那边的床头拍着手叫:「爸爸!爸爸!」
宋承山正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许久才平静下来。
我的注意力都放在宋承山身上,等再想起遇奇时,他已经不在屋里了。
宋承山满脸都是冷汗,喘息着开口道:「……呼……呼……我记得你锁门了,你锁了吗?」
「……锁了。」
「我……我要搬去学校宿舍住。」
「好。」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做了早餐,把遇奇那一份单独端去次卧。
沉默地吃完饭,我陪着宋承山收拾要带去学校的衣服。
拿起衣柜中一件灰色的短袖时,我和宋承山都僵在原地。
在这件短袖下面,放着一套小小的寿衣。
蓝色的缎面上用银线绣着类似纸钱的纹样,我和宋承山都认得,这是在坟头捡到遇奇时,他身上穿着的那身衣服。
可我和宋承山明明早就亲手把它烧干净了!
我们对着衣柜僵持了许久,宋承山都一动不动。我只好伸手把寿衣拿出来,谁知入手的触感沉重而湿润。
这衣服里都是血!我尖叫一声,把寿衣扔在地上。
衣服落在地上,被我甩得翻转过来。我们这才看见寿衣的后背处插着一根熟悉的缝衣针,那条细细的银线,还串在针上荡来荡去。
宋承山像被地上的针扎了一样,抓起旁边的行李袋就朝门口跑去。跑到一半,又把行李袋也扔在地上。
我连忙追到门口,拉住他的袖子,对他说:「我跟你一起——」
「妈妈!」遇奇从次卧走出来,举着机器人兴高采烈地向我跑来,一头扎进我怀里。
他看起来是一个在正常不过的孩子,活泼可爱,对我满心依赖。
我停住了,宋承山甩开我的手,夺门而出。
13
我还是选择了留在家里。而在宋承山搬到学校宿舍后,家里也没再发生什么诡异的事情。
遇奇正常得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子一样。我教他说话,陪他玩游戏,他给我纯真无邪的爱和依赖。
宋承山在学校找了一间宿舍住下,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电话。
我的生活还算充实愉快,直到有一个女人加了我的微信,她的微信名是「我爱宋老师」。
好友申请上只写了一句话:你在坟地上捡到的是我和宋承山的孩子。
我立刻同意了她的申请。
我问她:你是谁?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回:我是宋老师的学生,和他在一起已经三年了。
我再问:你说我捡到的孩子是你的?
她回:那个男孩是我和宋老师的,我故意把他放在坟地。
我追问:你为什么这么做???你要做什么?
对方不再回应了。
我把这些对话截图,发给了宋承山。
宋承山马上回复我:欣然你一定要冷静,我这就回家。
我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家门,直到防盗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宋承山侧着身子关上门,一转身就对上我面无表情的脸。
他稍稍瑟缩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走过来坐下,叹了口气,「欣然,我知道你的性格冲动。可是结婚这么多年,你还不信任我吗?」
我沉默着,紧盯着他。
他从我手中拿过手机,翻看着那个女生发来的消息,神情凝重地说:「虽然没有头像,但我觉得应该是那个学生发来的。」
「哪个学生?」
「我班里一个女学生,高一上完不久就因为精神问题辍学了。我不想说得太难听,但她确实是个精神病人。」
「你和她没有关系?」
「她精神有问题!我能和精神病有关系吗?」宋承山鼻翼翕动,脸色涨红,像是受了很大的侮辱。
「那——」
「她去我办公室说她爱我,还总是幻想我和她发生关系,给我发些骚扰信息。好在我只教了她一年,她就诊断出精神病,还骚扰别的男同学被对方家长找上门,之后她就退学了。」
我半信半疑地观察着宋承山的表情,「她骚扰你这件事,有别人知道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人知道,她还年轻,我不想毁了她。」宋承山用手抓了抓头发,「你太冲动了,告诉你怕出事,而且我不想你为这事操心。」
我想了想,把那天在坟头上看到的人影告诉了宋承山。长发,黑衣,抱着黑猫,好像冲我挥了挥手。
宋承山的脸色很难看。
14
「既然你和她没关系,你觉得遇奇是怎么回事?」我问宋承山。
宋承山的脸色更难看了,「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这个孩子报复咱们家,要么是她装神弄鬼,要么是这个孩子本身就不对劲。总之,这孩子不能留在咱们家了。」
我拿起手机,又给那个女生发了一条微信: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
对方没回话,却发来了好几张图片。
裸照。
宋承山和一个女生的裸照。
不同的姿势,同一张床。宋承山发福的身体一丝不挂地和一个年轻女生纠缠成一团,表情陶醉。
我举起手机,把颤抖的手指和不堪入目的图片一起送到宋承山眼前。
宋承山的嘴唇像离水的鱼,一张一合,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底气不足地否认,「假的……假的……」
我只是举着手机,直直地看着他。在我的逼视下,宋承山垂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你——」我平复了一下呼吸,「你让我养你们俩鬼混生出来的孽种。」
「没有!这不可能是我的孩子!」宋承山激动地抬起头喊了一句,又吞吞吐吐地继续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戴套的。」
「我不信你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抓起手机,又发了一条微信:你在哪儿,我和宋承山去找你,咱们当面谈!
对方沉默片刻,发来一个定位和一句话。
「来找我吧,进门左转,千万不要后悔。」
15
我立刻拉上宋承山,开车向那个地址驶去。
就在本区,回头街松泉村松泉小区。
四栋四单元 401。
看得出宋承山并不想去。但在婚外情曝光的现在,他没有发言权。
松泉小区很偏僻,而且紧挨着松泉村。开车转弯的时候,还能看见村里一头倒吊着的猪。猪头摇晃着,龇牙咧嘴,死相狰狞。
拐进小区,我把车停在楼下,一路拽着宋承山上楼。
这是一栋老旧的楼,楼道内墙皮已经剥落得斑斑驳驳,还堆放着许多挡路的杂物。
401 安着一扇厚重的黑色防盗门,我抬手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的,正等着我们进去。
踏进屋子,里面漆黑一片,像与世隔绝的另一个空间。屋内一片寂静,只听见我们踩踏地板的声音。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尤其响亮,嗒嗒……嗒嗒……
我伸手在墙上摸索,没有找到电灯开关。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四处照射,还是黑色,这里什么也没有。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是黑色。
前面是一个走廊。我想起她发给我的,进门左转。
宋承山拉住了我,他的声音在发抖,「别进去了,她真的有精神病。」
我反手拽住他的手臂向前走,今天一定要看到他的情人。
踏进走廊左转,嗒嗒的脚步声更响了。
在我们几步远之前,是一扇门,他的情人应该就在门里。
……嗒嗒……嗒嗒
我突然站住,紧紧攥住宋承山的胳膊,「承山……我才想起来,我今天穿的不是高跟鞋……」
宋承山僵住了,我靠着他,两个人在原地一动不动。
前方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屋内灯光大亮,一股血液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我的眼睛在突然的光线刺激下流出一些眼泪,还没等我看清屋内的景象,宋承山已经大叫着拽着我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向后缩。
我定睛一看,一个女人横在门前,惨白的面孔正对着门口。
她倒仰着头,黑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张开,像是正要说什么。
一道血肉模糊的刀口贯穿她细细的脖子,周围是一片血泊。她的白裙子已经被血泡透了,紧贴在身上。
这张脸,刚才还出现在发给我的裸照中,被宋承山捧在手里,垂着眼睛对镜头露出大大的笑容。
「赶紧走!」我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拉着宋承山往外跑。
16
「她死了?她死了?」宋承山精神恍惚地靠在椅背上念叨。
我沉默地开车。
「欣然你说,我——」
「闭嘴!」我打断了他的话,「先想想这个小区有没有监控吧。」
宋承山盯住我,「你是说……」
我暴躁地拍了一把方向盘,「她死了,她是你的小三!如果被警察知道咱们来过这儿,咱俩都有杀人动机,还出现在杀人现场!」
宋承山终于意识到麻烦,恐慌起来,「那……欣然……我们不报警?」
结婚这么多年,我知道他遇事软弱,没什么能力。但现在才发现他真的是个蠢货。
「报警?」我气笑了,「不说咱们会不会被当成凶手,你找小三这件事就会先被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你丢工作我丢人,老小区应该没有监控,就当咱们没去过。」
宋承山不再犹豫,坚定地点头,「好!咱们等会儿去看场电影,留下电影票做不在场证明。」
「电影……」我拿起手机准备订票,突然看到了微信,「糟了!她的手机!要是警察看见她的微信消息,咱们就完了!」
宋承山的精神几乎被各种突如其来的问题摧垮了,脸上呈现出一个呆滞的表情。
我在路边刹住车,推了推他,「尸体应该不会那么快被发现,你回去把她手机拿出来!」
宋承山反应了一会儿,带着哭腔哀求道:「你去吧。」
「你说什么?」
他艰难地挪动肥胖的身体,在座位上冲我跪了下来,「欣然,我心脏不好。你胆子大,跑得快。我求求你,你去吧。」
我的表情僵硬得像一块面具,「凭什么?」
宋承山左右开弓地扇着自己的耳光,「我出轨,我不是人!可这么多年我真就犯了这么一次错误!你就算看在我妈的份上,帮我一把,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我深吸口气,问道:「你能完全确定遇奇不是你和她的孩子?」
他连连点头,斩钉截铁地说:「真不是!」
我继续问:「你怎么能肯定?」
「我每次都戴套,我怕她不干净!」宋承山举手发誓,「那要是我的孩子,就让我不得好死!」
我坐着不动。
宋承山扭头紧张地扫视车外,催促道:「欣然,我就求你这一次!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被发现了就都有作案嫌疑。」
我点点头推开车门,「好,我去。你先开车回家,完事后我打车回去。」
17
推开家门,我一眼就看到了宋承山。他正坐在沙发上,眼睛紧盯着门口。
「欣然,怎么样了?处理好没有?我刚才想起来一件事,你应该把咱们留在屋里的指纹也擦干净。」
那他刚才怎么没有发微信告诉我这件事?应该是怕我正好被警察抓住。
他情人的微信消息都是发给我的,只要屋里没有指纹,他完全可以说他没去过那间屋子,一切都是我和他情人的交涉,跟他没有关系。
我早就发现他是个自私的人。不过算了,指纹不重要。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游魂般越过他走进卧室,一头倒在床上。
他紧张地跟进来询问:「怎么了?你是不是被人看见了?」
「没人看见,」我呵呵地笑了起来,「谁也看不见。」
他握住我的手,急切地看着我,「到底怎么了?」
「你知道吗?」我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松泉小区没有四号楼。」
宋承山的嗓音紧绷得像是要断开的丝线,「什么……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真的被鬼缠上了。我找不到那栋楼了,我就到处乱转,找来找去。小区里的人告诉我,松泉小区从来都不存在四号楼。建房时因为开发商觉得不吉利,就没有四号楼和十四号。」
宋承山不出声了,我没有回头,只从窗户中看着他惊恐的脸,继续说:「你说遇奇出现得邪门,我当时还不信。现在我才信了,他是个鬼胎,女鬼专门送给咱们的鬼胎。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得罪过你的情人。」
客厅里传来咔啦咔啦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遇奇不知什么时候从次卧里出来了。
他抱着机器人站在客厅,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我饿了,妈妈回来了。」
宋承山大叫一声,疯了一样跑出门去。
18
我也离开家,随便找家餐厅吃了晚饭。
现在我坐在宾馆的床上,给宋承山打了个电话。
「承山,你在哪儿?我从家里搬出来了,现在住在迎客来。」
「我在广场上坐着。」
「你有没有你那个情人的消息。」
「她没有父母,跟她奶奶住。在班上也没有朋友。我打听了一圈儿,听说……她……她退学不久,就自杀了。」
「承山,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瞒着我没有意义。你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得罪过她?」
「她勾引我,我……我……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欣然你相信我。谁知道完事儿之后她大哭大闹,我就给她拍了几张照片。我哪知道她精神有问题啊。」
是勾引,还是强暴?是拍照之前精神就有问题,还是拍照之后才出了问题?是只拍了一次,还是拍了很多次?
我已经不想问宋承山了,他只会撒谎。
「承山,你去自首吧。把你做过的事都说出来,也许她就不会缠着咱们了。」
「欣然,我不想坐牢,本来这也是没有证据的事。你也不想有个坐牢的丈夫吧。」
嫁给他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错误,我叹了口气,「是没有证据,但是有鬼啊。算了吧,你来宾馆找我,咱们一起想想别的办法。」
宋承山很快赶了过来。我告诉他,这个别的办法,就是去找一个我认识的大师。
我给大师打了电话,他让我和宋承山待在宾馆,拉上窗帘,千万不要出门,等他过来。
宋承山犹疑地看着我,「之前没听你说过他,这个大师靠谱吗?」
我瞪他一眼,「他和我妈是老交情了,只是没和你见过面而已。之前我一直梦见我妈,也问过他。他说梦里那人不是我妈,让我不要去坟地。我就是太想要个孩子了,没听他的话。」
宋承山的脸上显出一点怨气,「我当初就说这事儿不对——」
我烦躁地划着手机页面,冷笑一声,「事情是你弄出来的,鬼魂未必会要我也偿命。我现在还肯管你,完全是看在夫妻十多年的情分上,你可别惹我。」
宋承山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惊恐地把手机扔到了地上。
我抬头看向他,他表情扭曲地说:「是李雨琪!她来找我了,她来找我了,你的大师什么时候到啊——」
地上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诡异的女声轻声哼唱,夹杂着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
在刀砍声中,传出遇奇笑嘻嘻的声音,「妈妈,我饿呀,吃活的,吃活的。」
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宋老师,你去回头街看了我,就不能回头了。你后悔了吗?」
19
嗒嗒……嗒嗒……是高跟鞋的声音,那个女声笑着说了一句:「宋老师,我要来找你了哦。」
手机不再发出声音,安静下来。宋承山的表情一片空白,在床上缩成一团。
我和他缩在一起,感到他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
过了不知多久,他紧绷的身体稍稍松弛下来。
下一秒,女人的脚步声又不知从屋子的哪一处响了起来。
宋老师,原来你不在家?你是在学校吗?我去找你了哦。
「啊啊啊啊啊——不要过来!」宋承山用被子蒙住头,失控地哀号起来。
服务员拍着房门大声询问:先生,先生,你还好吗?
我跳下床,小心地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对探进头的服务员解释道:「我丈夫最近情绪有些问题。」服务员很不放心地离开了。
几分钟后,大师赶到了宾馆。他没穿唐装或长袍,只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脸色红润少有皱纹,眉宇间正气凛然。
我迎上去,一把拽住他的手,宋承山看到他也稍稍振作起来。
这位大师听我们详细讲完了事情经过,摇着头对我说:「我早告诉过你,给你托梦的不是你母亲。她不是怨鬼,早就投胎去了,不可能送一个鬼胎给你。而且你还说,看见你母亲手里捏着带血的缝衣针,这也说不通。」
「缝衣针?」宋承山猛地转过头盯着我,「当初在床上看到针时,你为什么没跟我说这件事!」
我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解释道:「我当时真以为是我妈来了,觉得妈用针扎你是因为你对那孩子不好。我也没想到是那个女鬼。」
宋承山此时也顾不上追究我的隐瞒,急切地追问大师,「她为什么要用针扎我?我记得当时身上有八个针孔,我会出事吗?」
大师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才开口道:「那女鬼生前惧怕你,死后也没能力立刻直接索命。她拿着缝衣针,是用来给那鬼胎缝上人皮。用针扎你,是取你的血喂养鬼胎。等你们把这鬼胎带到家里朝夕相处,时间一长,她就能缠上你了。」
说到这儿,大师叹了口气,才继续对宋承山说:「你有事情隐瞒你的妻子。」
宋承山立刻否认道:「我都跟她承认了,我全都告诉她了。大师您救我一命,我会好好报答您的,我会给您重谢,您现在就要酬金也行。」
大师听了这话,板着脸摆摆手,「我不会收你的钱。你让你妻子喝了这么多年的药,其实是你自己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您……您怎么知道的?」宋承山的谎言骤然被揭穿,低着头不敢看我。
大师哼了一声,「你要是能生育,那女鬼死后就可以凭自己生下鬼胎,不必费心用人皮缝制,恐怕你也活不到今天了。」
宋承山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心术不正,自作自受,我救不了你。」大师径直向房门走去。
宋承山拦在门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声泪俱下地哭求。
我苦笑一声,「他骗我的事以后再说,先救他一命吧。」
大师叹道:「难为你了。他身有冤孽,我做不了太多。你跟着他住回你们家里,女鬼找过你家,也许不会再去。如果她真的去了,你跟女鬼没有冤仇,也许不被幻觉蒙蔽,可以看到生路。到时你为他指出逃生的方向,一切只看天意。」
宋承山再三乞求,大师始终表示他只能做这么多了。
20
「如果她今晚没能找到你,明天你们再来找我。到时候带我去那个松泉小区看看,我尽力一试。」
带着大师的这句话,我和宋承山还是先回了家。
我们没有开灯,宋承山坐在沙发上,死死地盯着大门。楼道里传来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让他缩起身体。
而我用毯子盖着全身,整个人蜷在另一个沙发上。
十一点二十三分,屋里四处响起女人幽幽的笑声。
「宋老师,我找到你了哦。」
「宋老师,你不在学校,是住在旅馆吗?」
「不要躲我,我看见你了。」
宋承山的五官皱成一团,哆哆嗦嗦地喘着气。
之后的半个多小时,女人不说话了,只有越来越急促的高跟鞋声来来回回。
宋承山一声都不敢出。
十二点刚过,她又开口了。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到你家楼下了。」
嗒嗒……嗒嗒……
「宋老师,我到一楼了。」
嗒嗒……嗒嗒……
「宋老师,我到二楼了。」
「啊啊啊啊啊,你别上来!你别过来!救命啊!」宋承山拼命推动沙发,堵住了门。
「宋老师,回头。」
宋承山身后的卧室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女鬼站在门口,笑得很开心。
她从卧室走出来,冲着目眦欲裂的宋承山挥了挥手。
「我错了,啊啊啊啊,我去自首,你不要过来啊!」宋承山痛哭流涕地跌坐在地上,向后挪动。
我迅速退到窗边,惊恐地看着宋承山的动作,焦急又疑惑地询问他,「承山,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看见那个女鬼了?」
宋承山彻底崩溃了,不断大叫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跑回他身边,拉起他重新向窗户跑去,急切地问他:「承山,你是不是看到幻觉了?你刚才为什么用沙发去堵窗口?你刚才差点就掉下去了!」
「别多管闲事。」女鬼转过头,恶狠狠地盯住了我。
「窗户?我刚才堵的是窗户?那门在哪儿?你告诉我门在哪儿啊!」
我拽着宋承山跑到窗口,他一抬头就看见已经拉开的窗帘。
窗户大开着,窗玻璃上贴着过年时的福字,而这福字是我们当时贴在门上的。
「你快走!」女鬼越来越近,我将宋承山推向窗口。
他看着黑洞洞的窗口犹豫了,而我被追上来的女鬼掐住了脖子。
我拼命挣扎着,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嘴角嘴角缓缓流出了黑红色的血液。
我伸出手,拽住了宋承山的衣角,「承山,别跑,救救我啊!」
女鬼伸出一只手向他抓去。他挣开我,义无反顾地跳下了九楼。
下一秒,「女鬼」松开了掐着我脖子的手。我们并肩站在窗前,向下望去。
一切都结束了。
我脱掉衣服,露出穿在里面的睡衣,对「女鬼」叫道:「雨琪,快快快!我去卫生间把这满嘴血洗掉。你把录音机收拾一下,然后换你去卸妆。」
「知道了,欣然姐。」李雨琪一边说,一边撕掉窗户上的福字。
「遇奇在次卧睡着呢吧?你说他不能醒吧?」我漱完口,开始在屋里四处忙活。
李雨琪有些不确定,「应该不会醒,没听到次卧有动静。我今天带他跑了一天,他肯定睡得很香。对了,欣然姐,咱们要主动发现尸体吗?」
「不用,咱俩去床上躺下,等着人来敲门。」
21
一个月后。
我和遇奇坐在餐桌前吃饭,他抬起头,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妈妈。
我正笑着给他夹菜,他突然伸手抓起桌上的筷子,竖着插进了一碗米饭。
我握住他的小手,对他摇摇头,「遇奇,咱们以后不可以再玩这个游戏了。」
「那妈妈,还藏吗?」
「不叫藏,叫捉迷藏。」
「捉——迷——藏——」
「对,遇奇真乖。」
李雨琪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盆捏成小鱼形状的面疙瘩。
遇奇兴奋地挥舞着小手,也冲她喊妈妈。
盛着面疙瘩的碗被放在他面前,他拿着小勺在碗里搅动,「小鱼」都游动起来。
遇奇紧盯着碗,拍着小手叫道:「活的!活的!我吃活的!」
对面的李雨琪给我盛了碗汤递过来,灯光照在她伸出的手腕上,割腕的疤痕清晰可见。
「谢谢。」我给了她一个笑容,「对了,我今天把钱给那个神棍打过去了。明天咱们去把松泉小区那个房子重新装修一下,事情就结束了。」
李雨琪愣愣地注视着我,突然就流泪了,「欣然姐,谢谢你,对不起。我找你的时候,没想过你会帮我。」
我揉揉她的脑袋,「不全是为了你,他不死,都对不起我这些年喝的一肚子药汤。」
我做的这一切,确实不全是为了李雨琪。
两年前她找到我,告诉了我宋承山所做的一切。
李雨琪是个内向的孩子,没有父母,跟着年老多病的奶奶生活。
宋承山从入学起就特别关心她。一开始是父亲一样的嘘寒问暖,然后是频繁的谈心和开导,后来是她生活费短缺时的偶尔资助。
当她完全信任这个老师时,宋承山借口补课,开车把她带到了一个偏僻的出租屋。
疼痛,屈辱,裸照,恐吓。从这天起,这些周而复始。
她渐渐无力应对,每天精神恍惚。
直到那一次。宋承山扒光了她,在她脚上套上一双高跟鞋,陶醉地拍摄视频,让她一遍一遍重复「我爱宋老师」。
她当着宋承山的面割了腕,宋承山终于放过了这个「神经病」。
可她却仍不能摆脱每晚的噩梦,她退了学,准备策划一次真正的自杀。
就在她准备自杀前,恰好发现了我的微博。宋承山伪装得像任何一个好丈夫一样,搂着我的肩膀拍摄旅游照。
于是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对不起,也许你会骂我,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她把这些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包括她因为害怕怀孕,跪在地上哀求宋承山。而宋承山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摁住她说,「你放心,老师不育,根本不可能让你怀孕。」
我在宋承山的电脑上找到了那些照片,也去医院做了一份彻底的检查。
我突然明白了宋承山为什么反对我去做试管婴儿,也明白了自己生活在怎样的谎言中。
22
「妈妈!妈妈!爸爸!」遇奇又叫了起来。
他确实是个普通的,很可爱的小孩子。宋承山心怀鬼胎,才会把他看作鬼胎。
那对未成年的父母悄悄把遇奇送给我时,他才只有两个月。
我收养遇奇,不只是为了吓唬宋承山。我是真的想要拥有一个孩子,也是真的不想再接触任何男人。
总之,我辞了职,用母亲留下的房子办了抵押贷款,租下松泉小区的四号楼四单元 401 室,每天早上出门去那里「上班」。
我和李雨琪一起抚养遇奇,教他说话,教他玩游戏。剩下的时间,我和李雨琪一遍一遍排练我的「剧本」。
直到那一晚,我在坟头捡到一个孩子,剧目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