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我看着他恭恭敬敬地朝我作揖,从来骄傲的脑袋垂得极低。
「原来公主失势了,也会被退婚啊。」我低低地笑了两声,他不接话。
说好的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呢?都是骗人的。
「也罢。把只不过得到一个人的事,作为大愿,这是少年时候的错误。」我扯起嘴角微笑了一下,「再给我六天吧。六天后,我们就退婚。」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晒在积雪上,白晃晃得刺人眼睛。
顾维祯沉默了一会,还是低低地应了声好。
我看到他身后的殿门口,有个纤细小影子晃了下。眼前的少年背对着门口,并未察觉。
我恨他们,却又觉得无力。
01
今天是我人生的倒数第六天。
顾维祯走了,我想一个人到院子走走,身后跟了乌泱泱的一大群太监宫女——大概是怕我这个母妃疯了哥哥谋逆的骄纵小公主受不了打击自杀吧。
我亲力亲为地搬了把躺椅,在院子里的不知道什么树下躺着。看着树上白雪沉沉盖着,艳丽的花朵开得斑斑驳驳。
还有六天。
我望着天,突然想起了 9 岁那年的那场春日宴。
初见时,顾维祯躺在御花园的梨树下,梨花开了满枝丫。他拿折扇遮在脸上,扇柄的玉坠子在莹白的脸颊旁轻轻荡着。
扇子掉下来,他瞧见了我,还朝我笑。
他送了我玉坠子做贺礼,我总该还些什么。可是我总不能送他女儿用的珠钗香袋,只好伸出手,将手里攥了很久的木梨送给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
父皇总说我是春天里出生的公主,每年生辰都值得一场最盛大的春日宴。
只可惜,今年我没有父皇了。最疼我的母妃疯了,每天张牙舞爪地连我都不认识。最宠我的哥哥走了,尸首异处,被一枪钉在了午门示众三个日夜。
现在,就连春天都不愿意来了。
虽然我如今落魄至此,但我从前可是这个王朝实打实最受宠的公主。
别的王子公主们都得老老实实待在太学念书,我只一句顾家家风清正家学深厚,父皇就同意我去顾家,和顾家的孩子们一起学文章,暗地里还把全京城最博学的太子太傅也派到了顾家。
我还记得父皇当时抱了我在他膝上,大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小小年纪,还知道家风家学了。」
母妃不太端庄地歪在一旁,看着我们笑:「借口忒多,哪里学来的。」
我可不管什么借不借口的,能见到顾维祯,我很开心。
在顾家,我还认识了一个叫乔晏晏的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乖巧又懂事的样子。她总是笑眯眯的,但我总觉得她有些寂寞。
她和我一般大,似乎是父母双亡,寄居在顾家的远亲。我瞧着她怪可怜的,便也总愿意和她玩,何况她还会做好吃的糕点。
时间长了我才发现,她也并不是表面上那样文静。她骨子里的调皮时不时地会突破伪装冒出来。
我问她,为什么要装得那么乖巧,多累啊。
她还是斯斯文文的,告诉我说:「因为我不是公主呀。」
好吧。
公主向来是很有些特权的。这我从小就清楚。
我们曾经一起念书、一起玩耍。
她会做最好吃的糕点给我尝,宫里的御厨全都比不上。
她用橘皮的汁给我染指甲,引得名门贵女们纷纷效仿。
她拿我送她的缎子做了两条一模一样的手绢,上面还绣了我俩的小字。
我们曾经这样好,她却只是为了借我的手报仇。
借就借吧,本公主不介意朋友借借我的威。
只是,为什么她杀的,是我哥哥呢。
「公主,天凉了,咱们回去吧。」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雀儿劝我。
我捡了根树枝。有个脸生的小侍卫见我捏着树枝,似乎想上来说些什么。我横了他一眼,他又怯懦地缩了回去。
余威是个好东西,多少还有点用处。
我从前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报复你们。
被关在殿里的这些日子,我无事可做,想起乔晏晏曾教我做过核桃酥。嘱咐萤萤准备好食材,要动手了才发现没有刀子。
我找了好久呀。
从篮子到房梁,我甚至跑进院里挖着泥土,想着会不会藏在地下了。
我挖得指甲缝里全是泥土,累得坐在地上。
我发现前后都围着御林军,个个都用同情却如临大敌的眼光看着我。
突然明白为什么我找不到刀子了。原来你们是怕我自戕啊。
也突然找到报复你们的办法了。
找了半天的刀子原来是在手里。
太多性命横在我们中间了,我不要你们偿命。成王败寇,我们立场不同,难分对错。只是我受过的这些痛苦与折磨,你们也该受一受。
我轻信外人,害死了最疼我的哥哥。而你们利用我、害死我。我要你们今生,终日都愧怍难安。
我见不到太阳了,你们也别想晒到阳光。
02
我人生的倒数第五个夜晚睡得并不好。梦里还在盘算着我的计划:如何才能死得又快又好。
我得制造时机和工具,摆脱这乌泱泱的一群人,溜出这个「安全」的大金屋子。
命只有一条,必须要用好。我得想好在哪里死、怎么死才能声势最浩大。
醒来的时候身上汗涔涔的。
我用桌角一点点磨着白天捡回来的树枝——这帮人怕我自尽,早已经把尖锐物品全收走了。
心里悄悄地和哥哥说,你还说什么我们最尊贵的九公主不会女红就不会吧,全天下的绣娘都会替我做最漂亮的衣裳。你看看,这下好了,最尊贵的九公主说要跟绣花针来做做女红都无人相信。
我穿过最华贵的衣裳是哥哥命三百个顶尖绣娘绣了足足两年才做成的。
我喜欢漂亮夺目的东西。一年仅产三匹的天罗锦,我一眼挑中了水红色的那匹。
哥哥说,最顶级的绣娘用最灵巧的手,在最好的布料上,用最好的针线绣成的衣服,才配得上最尊贵的九公主。
这裙子我只穿过一次,是在那年的元宵。
太子哥哥身体抱恙,不宜吹风。父皇就让哥哥陪他一同登上城墙,为万民祈愿。
我永远记得那年的元宵夜。
父皇站在人群的最前头,母妃和哥哥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旁。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并肩而立的样子,歪着头不大端庄地笑。接着父皇突然左右张望了两下,回头看见我,笑眯眯地向我招手,示意我站到他们身边来。
我小跑着上前去,眼前漆黑的夜空中,千万朵烟火齐齐绽放。
那年元宵,人们都说九公主豆蔻年华,罗裙委身,容色倾城。
我们的脚下是万民跪拜,身后是乌泱泱的文武大臣、侍卫随从。低头看见的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是宝马雕车香满路。举目望到的是广厦千万间,是烟景满川原。
但在这万民看不到的地方,在众人的簇拥中,在宽大绣袍的掩映下,父皇长久地、温柔地牵着母妃的手,一刻也不曾放开。
他们都笑得很开心——现在想想,那几乎是最后的团圆了。
那个元宵的晚上,盛大的宴席进行到一半,我就偷偷溜走了。
和老头子们吃饭有什么意思,我要去找顾维祯。
我甩开了侍女们,独自走在繁闹的大街上,脚步轻快得就要飘起来了。
街边的商铺旗帜高高飘扬,车马粼粼而来,行人川流不息,孩子就像失火似的喧闹。带着面具的年轻男女们从我身边经过,闹市里猜灯谜的、做小吃的,好不热闹。
我倚在桥边等顾维祯他们——昨天就说好了的,他们怎么这么久都不来。
实在等得无聊,我瞧见桥下一个支着摊算命的大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走过去,也饶有兴致地在他面前蹲下。
大爷打量了我这身街边随便买来的普通衣裳,道:「丫头出身非富即贵啊。」
我哼了声,大爷摸着他的山羊胡,又道:「只可惜遇人不淑,命中有大劫。欲要化解——」
大爷摊开手。
「你还信这些。」顾维祯一把把我拉起来,一两碎银扔到了他手上:「走吧,晏晏在前头等我们。」
「我还想再听听呢!」
可顾维祯拉着我就跑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天大的着急事。
他拉着我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热闹的集市。少年的背影清隽挺拔,一小半的侧脸莹白如玉。他的眼里只有前方,我的眼里只有他。
我任他拉着往前跑了好久,他在码头前停了下来。周围好多男男女女在放荷花灯。
他说晏晏刚还在这里,说好等找来我一起汇合的。可我们找了许久都找不到她。
顾维祯在原地站了会。他穿了一身墨色的衣裳,简直要融进黑夜里。身后星星般一盏盏荷花灯更称得他无比落寞。
我问他怎么了。
他不答,过了会儿扬手招来一个船夫,让我一起登船转转。
我又问他那晏晏呢。
他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叫我不必担心,乔晏晏大约是一个人偷偷去玩了。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就叫一直跟着他的下人去找找她。
他却是很不开心的样子,也不说话。
那天,我们躺在船上,枕着手望着天发呆。一言不发。
我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虽然换了普通的衣裳,但我化着最精美的宫妆,人人见了都惊叹一身好看。顾维祯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我还记得后来,我支起手撑着头,对旁边的顾维祯说:「你真应该看看我刚才穿着盛装的样子,可惜。」
顾维祯只说下次有机会。
哼,真敷衍。
但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圆圆的月亮高高挂着。后来下起了雪,我们的船漫无目的地漂在水上,身边是无数的荷花灯。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美好得像是天上的星星晃晃悠悠地飘进了荷花里。
03
今天是我人生的倒数第五天。
天亮了。
我磨了一夜的树枝,磨得指尖发烫,比被冻坏的耳垂还红。
把手浸在冷水里的时候,雀儿来通传说乔晏晏想见我。我答应了。
她提着个食盒进来了,人瞧着比从前憔悴太多,弱不禁风得竟有些瘦骨嶙峋的样子了。
我支着下巴看她:「你今天穿了白裙子,真好看,称你。」
「我病了,总是治不好,但也死不了。」她眼眶红红的,瘦得脸颊都有些凹陷。把食盒里的点心一碟碟拿出来的时候说:「本来想做红豆酥,但前些天姨娘走了,所以还是做了绿豆酥来。」
我愣了愣。
我对顾家那个姨娘不太有印象,但记得是个很爱笑的、风韵犹存的美人。
随口应了声都好,手却没动。
乔晏晏还是自顾自地整理着碟子,轻声道:「公主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不是羡慕你是公主,只是觉得,总说那样也好,这样也好的人多快活,我很想学到你的样子。不像我,想吃绿豆酥,就一定不能是红豆酥。」
我轻笑了一声。
是。想吃的东西一定要吃到,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想报的仇也一定要报掉。
不像我。思前想后,想爱的人不敢爱,想恨的人恨不了,想报的仇没法报。
「我从前也很羡慕你。顾维祯装得好,但我其实知道,他一直很喜欢你。这算什么,身为表妹的近水楼台么?」
乔晏晏低低道:「其实我不是他的表妹。」
我又愣住了,原来从一开始竟就是错的。
低头惨笑,就我这样,还想报仇。
我是真想杀了他们。可我听说经过这些年的内讧和灾荒,百姓流离失所。北方旱灾,南方洪涝。许多农民都戒酒了,再穷下去,又将戒掉什么呢?
没有外族入侵、没有奸臣当道。不过是断了胳膊连着筋,自家人打自家人。
说到底,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新皇尚算仁义之君,虽然他杀了哥哥。可如果再杀了新皇,政局又将动荡多久呢。
我连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除了让他们心怀愧疚,永世难安。我又能怎么办呢。
「公主,你不问我是谁么?」
「你是谁呀。」我从善如流,心里想的却是,你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原名何田田。父亲原是七品地方官,一纸调令来了京城,却被卷入了储位之争,不知道成了哪个大人物的替死鬼。父亲这样一个初入京的无名小官,也值得三皇子,你的好哥哥,亲自带人来抄家。」
「何田田。」我回味了下这个名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可爱的名字。」
姓何的官员。
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却实在想不起来她说的是谁。储位之争向来残酷,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从来都是无数的头颅堆积起来的。一将功成尚有万骨枯,遑论王权。
我看着乔晏晏。她歪着脑袋,神情宁静语调平和,眼神远远得不知道看在了哪里,像是陷在了某个深深的梦里。
「当年的科举舞弊案公主还记得吗?家父正是那年科举的考官。」
科举舞弊案?
我愣了愣,这场牵连甚广,以至于差点废了太子的大案,居然和她有关。
当年三千寒士联名上书,称科考泄题,沦为了太子培养亲信扶持党羽的工具。父皇勃然大怒,连下谕旨要将太子幽禁东宫以待惩处。可笑的是最后的结局,竟是科考的一名小考官贪图小利,为世家公子偷题作弊。
与那高高在上圣洁仁义的太子全无关系。
「那个泄题的考官是你父亲?」
乔晏晏苦笑:「我父亲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我摇头:「可他承认了。你要恨也该恨太子,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公主,三皇子是个好哥哥,却不是个好弟弟,更不是这天下的好主子。」
「冤有头债有主,这案子原本就是三皇子设的局。何况,」乔晏晏终于敢看我了,「我当然知道父亲不是全然无辜没有站队,也不关心最后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会是谁。可父亲支持太子,为此甚至不惜牺牲自己,那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只想完成父亲的遗愿。」
我唔了一声,只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乔晏晏又笑了,但我看着她红红的眼眶,总觉得她下一秒就该哭出来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公主,你知道吗,要不是我初来京城没人认识,要不是我的侍女替我顶了罪,我现在就该没入乐籍,终日在青楼酒肆中以色侍人。」
「我父亲死了。哥哥充了军发配边疆,后来也死了。母亲不愿被人糟蹋,早早自尽。顾家答应了父亲照顾我,要不是他们,我也早该去陪他们了。」
「我不关心九五之尊是谁,我只想回到江南,和哥哥捉迷藏,吃母亲做的莲藕汤,再和父亲一起推牌九。可惜我没有机会了。」
那两碟精致的糕点放在桌上,还是最初的样子,半晌没人动它。
「我也知道这解释于事无补,但我想说给你听。就当是一些自私的自我安慰。」
「怎么,说出来了,背叛就显得有理由了?」
说了又能怎样呢?死了的人就能活过来了吗。
我轻笑,「太平无事了,所以厌倦了?真可悲啊。」
「说是可悲也可以吧。世间万物的滋味,我尝得太早了。」她神色淡漠得几乎没有了,脸颊白得血管都能看见。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觉得她头里头仿佛有个山崖,每天都有泥土在坍塌。
「明天元宵,你来接我出宫吧,我想出去走走。」
我看出了她的为难,又补了一句,「带多少侍卫都行,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乔晏晏似乎很犹豫,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我开心得很——死之前怎么着也得再出宫看一眼吧。这个世界我还没怎么亲眼瞧过呢。
04
今天是我人生的倒数第四天。
我从我的复仇大计里抽出了一天。今天我要把自己从一切的事务中剥离开来,就像被鱼吐出来的泡泡,悠悠扬扬漫无目的地飘在水里。
我要好好地、正眼瞧瞧这个人间。
可能心里想着今天要出去玩,我昨晚怎么都睡不着。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乔晏晏坐在外间安安静静地等着我。
我隔着屏风看她。单薄瘦削的侧影,像是书里说的弱柳扶风的美人。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虽然多数时候总也是安安静静的,但我知道她心里的鬼点子可多了。她敢把一国公主拉进下九流的灶房,敢和公主推牌九的时候光明正大地出老千,甚至敢带着公主女扮男装逛青楼。
她现在这样,我瞧着和死了也差不多。
乔晏晏见我出来,晃了晃手里的腰牌,神情勉强称得上有些小调皮,给她这张惨白憔悴的脸添了几分生气。
不愧是新皇登基的大功臣。现在我想出宫还得仰仗她了。
「公主想去哪儿?」
「下午去北坡放风筝。晚上去逛元宵夜集?」
我昨夜都盘算好了。可跟在乔晏晏身后,要随我们一起出宫的禁军首领却不让我放风筝。他生怕我借风筝向别人传递什么消息。
真可惜。我吐了吐舌头。
但我们最后还是去了北坡。
今年的春天来得太晚了。大地还是冷硬的黄色,青草都没冒出来。冬日的天空寥廓,没有片影。
我觉得太寂寞了,有乌鸦什么的飞过也行啊。
要是能放风筝就好了。五颜六色的风筝飘在天上,世界就没这么冷清了。
我和乔晏晏一起,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地上。这里方圆百里都被禁军清空了,除了冷冽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坐了会儿,乔晏晏大约也觉得太安静了,伸手捡了块石头往不远的坡上丢。
石头咕噜噜地滚下来,又滚到了我们脚边。
我忽然想,我好像一直在笔直的、看不到头的街上走路。
我的日子、我的人生竟也像这块石头顺着坡滚下来似的。一不留神,就到了今天的情形。
其实一个月只要有几两碎银,在乡下就可以安乐地过日子。
雨天可以出去踏水,秋天可以咔哒咔哒地踏枯叶。可以不顾身份捏着烤鸭腿大摇大摆地吃,可以吹着口哨大声唱歌。
当什么公主呢。
天色暗了。我远远地听见农民吹笛子的声音,大概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吧,无缘无故的,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沿着面颊流下来了。
好好的下午就发呆了。我决心晚上要热热闹闹地过。
今年的元宵夜,新皇一个人站在城墙上,为万民祈福。还是从前一模一样的流程和套路。
我站在人群中,远远望着城墙上的新皇——其实也是我的哥哥,不太熟的那种——小小的身影。
一个人站在天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是什么滋味呢。
真寂寞啊。
我摇摇头,没等仪式结束就转身走了。
乔晏晏跟在我旁边,前面就是极热闹的元宵市集。什么地方像是有许多人竞争着抽签的样子,我也想要去抽。
可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官府发救济粮的摊位。
我好不容易挤进去,又费劲千辛万苦地挤出来。
从前的小食摊成了救济摊,卖花的小孩在路边跪着要饭。
我沿着长街走了好久,走到当初遇见顾维祯的桥边。桥边竟还有一个算命的摊位。
我赶紧跑过去,却发现已经不是当年的老先生了。
看相的人像哭着似地摇着头说:「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我蹲下来仔细看他。他穿着单薄破洞的棉衣,整个人干煸精瘦,嘴唇因脱水而干裂,额上有一道道被砍出来一样的、深深的皱纹。
这皱纹是谁砍的?
是生活吗,还是我们呢。
我觉得前所未有的羞愧。伸手想掏银子,却只摸到了小时候顾维祯送我的玉如意,握在手心里的手感奢华而莹润。
突然被人拉起来,往后带了带。抬头一看,是顾维祯来了。
他又来了。
他又给了算命的男人一锭银子。
多熟悉的场景啊。和当年一模一样。
只不过当年,接下来他会拉着我一边跑着,一边寻乔晏晏。今年的乔晏晏终于不用「自己去玩了」。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了。
我后退了一步,饶有兴致地看他们。
以前怎么这么蠢呢。这样郎有情妾有意的一对儿,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不过也有可能是看出来了的。但想着暂时忘记了也罢,就像铺地的石头给初冬的雪埋没了一样。
我们找了个酒楼,和从前一样,地点、位置都是我说了算。
我其实没怎么在宫外吃过饭——身边的人都说,天之娇女怎么能吃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呢。
可我就是很喜欢这些民间烟火气啊。这才是人间的味道。
我从前总听说天香楼的饭菜很好吃,可它开在天香阁的对面,身边的人总说不合适,拦着不让我来。
今天不一样,谁都别想拦住我。
明明路上已经萧条至此了,天香楼的生意依旧很不错。富商披着雕裘揽着小妾,权贵仗着特权坐在最好的观景位。
说来也有些好笑。新登基的小皇帝站在不远处的城墙上兢兢业业地工作,王公贵族们坐在最奢华温暖的酒楼里举杯看他演出。
我拦住了想让酒家给我腾出包间的禁军,就坐在大堂里最普通的桌位上。店小二极没有眼力见地拿了本小册子让顾维桢点菜,顾维桢将册子放在乔宴宴的面前,乔宴宴点了几道菜却都是我爱吃的。真好笑。
虾仁滑嫩,豆沙绵软。我刚吃了两筷子,还没来得及赞叹,就听见外面有些吵嚷,几个店小二拿着扫帚就跟着跑了出去,极有气势的样子。
我让那禁军首领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他坐如磐石纹丝不动。我撇撇嘴,只好自顾自又夹了个猪肘子。
还没咬第一口呢,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猪肘子啪嗒滚到了地上。
我惊讶地低头,是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头发乱糟糟的,从露出的脏兮兮的裙摆看,她是直接在夏裙外面披上了秋衣,又套上了棉袄。
好家伙,这是把全部家当都穿在身上御寒了。
小女孩不管不顾地抓住了猪肘子,油腻腻地往怀里一塞就往人群里钻,试图往外跑。只可惜还没跑出两步就被旁边坐着的禁军首领拎小鸡仔似的了起来。
小女孩的脸颊瘦得几乎脱像,眼睛在她的小脸上大得有些吓人,里面盛满了恐惧。
我指了指她怀里的猪肘子:「这个送你,你别怕。我让哥哥放你下来,你别跑好吗?」
小女孩不吱声,但也终归没再挣扎了。
我抬眼看他,他这回倒是听话,沉默着把小女孩放了下来。
我们坐的是最普通的四方桌,四个人各坐一边正好坐满。我想了想,拉着小女孩坐到了我身边:「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姐姐请你。」
小姑娘怯生生地不敢动手。我夹了一些菜放到了她碗里,她吃了几口,突然哇地大哭起来。
我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这是触碰到了她哪个开关。只好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一把匕首哐地掉到地上。
禁军首领瞬间就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拎了起来。隐藏在四周暗处的禁军们全都跳了出来,齐刷刷地拔剑。
原来从人声鼎沸变成鸦雀无声只要一瞬间。
楼下的食客们都躲得远远的,伙计们呆若木鸡不敢过来。楼上的贵客们纷纷探出头来,认识我们的一个个都缩了回去,不认识我们的见这阵仗也不敢多言。
整个天香楼安静得可怕,只听得到小女孩挣扎时踢到桌椅的声音。外面忽明忽暗的,砰砰砰地放起了烟花。
我让他先把孩子放下来,可这回他不听我的了。
顾维桢过来捡起了那把匕首,细细端详。对面一直安安静静的乔宴宴却突然站了起来。
她一把抢过了那个匕首,在刀柄上摸了摸,不敢置信地看着小女孩。
她大喊着让禁军放开小女孩,可他也不听她的。最后还是顾维桢开口,他好歹不掐小女孩的脖子了,只是按住了她的双手。
乔宴宴红着眼睛,疯了似的问她这匕首是哪里来的。
小女孩被她吓着了,哭着说这是妈妈给她的。如果遇到坏人,就杀了他。
乔宴宴死死地握住了她的肩膀,问她妈妈呢?
小女孩哭得更厉害了,说妈妈快死了。
砰砰砰。
屋外的烟花接二连三地绽放,又飞快地消散,好像生命。
05
今天是我人生的倒数第三天。
昨天出了点小意外,我没回宫。
这辈子也算在这高高的宫墙外住了一夜,虽然是在破庙门口的台阶上。
乔宴宴说过的那个,替她入了贱籍的侍女,居然就是小女孩的妈妈。
小女孩带我们到破庙的时候,乔宴宴不管不顾地直接跑了进去,顾维桢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我站在破庙外面,里面黑黢黢的,我不敢进去。
倒也不是因为害怕——又或许确实是因为害怕。
我不敢面对里面的场景。
为了世上仅剩的最后一个旧人拼命的姑娘、为了心爱的姑娘不管不顾的少年、为了主人牺牲自己的丫鬟,和为了快病死的母亲偷食物的孩子。
我进去算什么呢。
我只好坐在庙外的台阶上,撑着下巴看着天上圆圆满满的月亮。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等了好久呀,等得都快睡着了。
突然想起了哥哥。他走的时候,我没能送送他。
他现在在哪儿呢?会在月亮上等我吗。
禁军来问我要不要进去催催他们,天晚了,该回去了。
我摇摇头,这是乔宴宴最后一个故人了,让他们再待会儿吧。如果我还有机会能见到哥哥,见到父皇母妃,我也会很开心的。
那个禁军首领瞧着有点年纪了,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站在我跟前。
我拍了拍身边的台阶:「你坐吧,这儿又没人。」
禁军还是沉默地站着。我撇撇嘴,从怀里摸出来一包卤牛肉,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一起吃呗。」
他犹豫了一下,在我身边坐下了。
嘻嘻,我就知道,本公主的笑容是无敌的!
卤牛肉当然也功不可没。
我掰了半块卤牛肉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任武。」
「禁军这么危险,你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在干这个?」
他边拆牛肉的包装,边说:「我有个女儿。」
说着他竟然还笑了笑,瞧着还有些腼腆的样子:「今年 10 岁,是个半大姑娘了。现在世道这么难,我得给她挣个好前程。有个当禁军首领的爹,以后也好找个好人家。」
我认识了他一天,还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还以为当禁军的都是哑巴呢。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
「现在世道不好,能有口饭吃已经很知足了。」
过了会儿,他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和你一个公主说这些做什么。」
我原本想开玩笑似的说一句,你怎么还看不起公主呀!但又实在说不出口。
可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悄悄补了一句:公主的苦只有公主自己知道,你们又知道什么。
好像这样就赢了一样,怪幼稚的。
我和任武一起坐在破庙门口,听着里面时不时传来的哭声。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只觉得天越来越冷,风越来越大。月亮从正中爬到了西边,太阳升起来了。
我坐着坐着就抱住了膝盖,逐渐缩成了一团,和晚上刚吃的虾仁似的。
可还是冷啊。我轻轻跺了跺脚,任武突然低低地开口,说去捡些柴火来烤烤。
我打趣道:「你不怕我溜啦?」
任武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压根都不搭理我,起身往树林那里走去。
我吐了吐舌头,盯着他的背影到了树林边上。我看到有个黑影跳了出来,站在他旁边。
大概是别的藏起来的禁军吧。我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黑影问他,万一叫我跑了怎么办。
「她不会的。」任武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摇摇头,「她比我女儿也大不了几岁,一个小丫头罢了。」
黑影也跟着看向我,很无奈的样子:「一个小丫头,哪里值得我们这样看犯人一样看着。」
我狠狠咬了一口卤牛肉,决定一会再给他们分点。
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任武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觉得后半夜似乎暖和些了。
昨晚我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忽然听见了哥哥的声音,大呼小叫地喊我快梳妆打扮,要去城墙上给百姓朝拜了。
突然觉得高兴,唉唉,那个声音好久没有听到了。
梦里的我穿着最华丽的裙子,一路小跑着登上城墙,水红的裙摆在身后摇曳,比元宵的灯笼还要耀眼。
城墙上只有太子一个人站着。他手里捏着刀,刀上的血比我的裙子还红。
他捏着刀向我走过来,我害怕地步步后退,直到后腰抵上了城墙。
慌乱中我回头望了一眼,城墙下,那些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的旁边,握我的手又不知什么时候走丢了的人们,或站着或坐着,都在朝我招手。
身后是父皇慈爱的笑容,眼前是太子满脸慈悲的靠近。
我尖叫一声握住了他的刀,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掌心湿漉漉的都是鲜血。
我往旁边一躲,太子收不住地往前跌。我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一个明黄的身影跌下了城墙。
背后有两个鲜红的掌印。
我觉得整个人和他一起狠狠一坠,心脏猛地一揪,我尖叫着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堆燃尽的柴火,任武站在旁边。我肩上搭着顾维祯的披风,厚实且温暖。
顾维祯坐在我旁边,见我醒来便站了起来。
我脱下披风还给他:「乔晏晏呢,你们叙完旧了?」
顾维祯沉默着接过披风:「见你睡着就没叫你,她带着他们先回去了。他们孤儿寡母的,没法独自在外面讨生活。」
我哦了声,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竟到了这样相顾无言的境地了呢。
我望着眼前烧成灰的柴火发了会呆。初春的阳光照在雪上怪晃眼睛的,我打了个哈欠,又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本公主困了,我要回去休息。」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掀着车帘,堪称有些贪心地望着外面的风景。
京郊破破烂烂的泥地,冬天里没有一片树叶的树林,被积雪覆盖的惨白一片的大地。
我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个就要失去的人间——或者说是就要失去我的人间。
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的吧。
马车要进宫门了,顾维祯要下车了。
我终于把视线移了回来,重新看向我对面这个,认识了这么多年,又仿佛从未认识过的少年。
积石如玉,积松列翠,郎艳独绝。
他一点都没变,变的只是我而已。
我曾经就像把发热的面颊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想那么恋爱一下看看。
我曾经多么热诚真挚地喜欢过他,如今也要和他说再见了。
顾维祯朝我行了个礼,转身下车。
我听见外面有人问任武,怎么今天才回宫。
我掀起帘子,招手叫他过来:「因为我不肯回宫啊。我和他说非要回去我就撞死在大街上,他没有办法。」
眨了几下眼睛,看见他无言以对的样子,心里居然还有些暗爽。
人生在世,难得跋扈一次嘛。
回到宫中,我在铺着貂皮的软塌上眯了会儿,睡得并不踏实。
脑子里一会儿是快饿死的小女孩,一会儿是乔晏晏那被牵连的父母兄长。无数人交杂在一起,最后汇集成了那个明黄色的背影。
他走过来,轻轻地、温柔地抓起我的双手,按在他的胸口。
和我说,亲爱的妹妹,下次别推背后了,要杀,就光明正大地杀。
一会儿又突然面目狰狞,死死地拽着我:我哪里对你不好了!吃穿用度哪一点不如以前,我留你一命你却想杀我!
他抓着我的手一用力,整个人迅速地往后跌去。我被他抓着一起往前倒,狠狠地摔下城墙。
我看见城墙下熟悉的人们离我越来越近。他们都快乐地朝我挥手。
马上就要摔到地上了,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公主!」
我被雀儿一拍,猛地惊醒过来。
「公主,皇上来了。」
我揉着太阳穴,头疼的很。
披了件衣服走到外间,皇帝正把玩着我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做的泥玩偶。
他见我出来,温和地开口:「醒了?宫外面好玩么。」
「除开遍地灾民,别的还算凑合。」
他笑了下:「你叫我来,自己却躲在里面睡觉。好大的架子。」
「我叫你来,是给你解决大麻烦的。」
「哦?」
「你初登朝堂,根基不稳,留着我是个大麻烦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我,」我搬椅子坐下,「别跟我讲什么仁义道德,我不信。」
「只要我在,所有人都会记得你为了登基弑兄逼父的过往。你这个皇位,就永远别想坐稳。」
「我替你解决我自己,你看如何?」
他惊讶地抬眼看我,又无奈地摇头:「我不愿赶尽杀绝,你倒是识趣。条件呢?」
「我的母妃,我要你好好照顾她。她已经疯了,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威胁的。」
「就这么简单?」
「唔。」我想了想,「这几日我不想被看得这么严。看得太严我也死不了,你说是吧。」
他轻笑了一下:「可以。还有呢?」
我指尖在杯延上敲了敲,瞅着门口看守我的禁军们想了很久:「那些禁军里有个叫任武的,给他谋个好差事吧。他还有个女儿,不该再这样出生入死的。」
皇上摇着头站了起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临走的时候,皇上还握着我的小泥人。
「最后一个要求,」我指了指他的手心:「东西留下。那是我和哥哥一起做的。」
他冷哼一声,把小泥人放在了桌上,转身大步离开。
「你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哥哥。」
06
今天是我人生的倒数第二天。将会有一场并不盛大的告别。
昨天和皇帝达成了交易,比我想象的更容易。
今天我叫来了顾维祯——像挨个会面似的。我要把这辈子的前情都了结清楚,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人间。
顾维祯来的很快。我把玉坠子递给他的时候,在他眼里看到了分明的羞愧。
「过去我时常觉得,你待我就像一把弯弓似的。时而亲近,时而远离,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现在我全都懂了。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不要欠你的。」
顾维祯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接过了。小小的玉如意,莹白细腻,比当年更油润不少。
因为一个如意开始的缘分,却换来了世间最不如意的结局。真讽刺啊。
顾维祯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过了很久,我终于忍不住嗤了一声:「你走吧,我可不止你要见。」
顾维祯紧紧攥着那个玉如意,攥得指尖都发白了。
他朝我行了个礼,告诉我有什么需要、遇到什么不如意尽可以告知于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他脚步略有些不稳。少年向来清隽挺拔的背影看着略有些单薄。他最近也清减不少。
这大约是最后一面了。可悲的是到此刻我依旧舍不得,我想好好看看他。
「顾维祯!」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从最开始,御花园的梨树下,就都是盘算好的么?」
他没有回头,低低地说了声不是。
我说好。你走吧。
可我心里其实清楚得很。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不是这棵梨树,也会有别的桃树、柳树。
这是命运给我下的圈套。所有人都是刽子手。
顾维祯走后,我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叫雀儿准备好一篮子点心,去找母妃。
我之前甚至都进不去母妃的宫殿。大概是昨天和皇帝说好了的关系,今天倒也没人拦我。
进门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不管母妃怎样发疯似的打我骂我认不出我,我都不会太难过。
但母妃今天的状态出乎意料地好。
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睡觉。我悄悄问仅剩的唯一一个侍候嬷嬷,母妃的近况。
嬷嬷说,从前很容易生气的主子,近日不生气了。这些天直惦记着绛红罗裙的袖子脏了,要人来洗呢。
她刚哭着睡着了。我伸手摸了摸她那稍微张着嘴的睡脸,像个孩子。
但愿她还是生气吧。
嬷嬷问我有什么要紧事。着急的话,就在她耳边说皇上要来。她会很快起来的。
我摇摇头,反正她也认不出我。我就想再来和她说说话。
我说小时候最喜欢父皇把我抱在腿上,那可是全天下绝无仅有的待遇。
我说我其实不喜欢吃她做的菜,碍于面子才勉为其难说好吃,其实御厨做的要好吃多了。估计父皇和哥哥也是同样的想法。
我说自己总害怕她骂我,害怕被拿去和哥哥比较。哥哥那样优秀,我可没有这样的志向。
从前那样害怕的声音,如今也想再听听了。
我说了好多好多,说了整整一下午。
我轻轻摸了摸她的鬓角,温柔笑道,没有什么事似的说的话,你也没有什么事似的听了吧,就只是这点事情。
我回了殿里,给哥哥和父皇上了柱香。
这回我没有下午那样絮絮叨叨,毕竟我们很快就能相见了。
07.
今天是最后的夜晚了。
今天晚上,我想写一封无论谁看见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
你们说,这究竟是自杀,还是一场合伙谋杀呢。
我这一生从一开始就分不清敌友。这是我的过错。
偷来的锣鼓敲不得。我明明没有资格,却那样的信以为真,害人害己。
我找出了最喜欢的红裙子,在烛光下红得发腥。现在才觉得,这哪里是什么水红色啊,分明就是血红色吧。
让雀儿明天早上给顾维祯、乔晏晏和皇上送去勿忘草。
不说相思的话的人,送了来的勿忘草的意思很清楚。
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
摔死的样子会不会很丑啊。
顾维祯,你马上就能见到了吧。我得在你到之后再跳,让你见见我盛装的样子有多美。
故意地灭了灯火,睁着眼为自己打气,没事的,这个世界上人这么多,少了一个也是极平常的事情。
只是很会笑的女孩子要是死了的话,这个世间总要寂寞点吧。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找到了篝火,也有人在雪地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宣德 1 年,及笈后的第六日,九公主跃下城楼,终年 15 岁。
临死的时候,说是只微微地叫了两三声。
08
番外 1 乔晏晏篇
那天回宫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公主了。
我不敢。
公主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恣意生长。她曾拥有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利,却从未用它来伤害过别人。
可我呢。或许我也曾明亮如星辰,可从家破人亡跌落泥潭的那一刻起,我就只能身在沟渠而仰望明月了。
生病之后,我变得不容易入睡。即使睡着也很快就醒了。
于是也时常自嘲,觉越来越少,大约是要积攒着把欠下的觉都连起来,或许哪天就能一睡不醒了。
我把那孩子接回来了。
她母亲没有熬过第二个夜晚,将孩子托付给了我。唯一的恳求是,不至于像她母亲一样流落烟花之地就好。
孩子怕生,不大与人亲近。这天却忽然跑进了我的屋子,捏着我的衣角藏在我身后。
我转过身蹲下,问她怎么啦。
孩子紧紧盯着门口,小声说外面有个好凶的人。
话音未落,我就看到一群人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接连响起,一个女人不留情面地直接推开了我的房门。
我抬头,是九公主的贴身丫鬟珠儿,正冷着脸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我缓缓地站起身,眼前禁不住一阵发黑。头晕眼花的,什么都看不清。
我站不稳地晃了几下,珠儿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过来扶我。她只是冷冷地凝视着我,等我自己缓过来。
我终于能看清之后,看见珠儿端着相当不客气的脸,向我行了个相当标准的宫礼。
「乔小姐,我奉九公主之命送来两盆勿忘草。这份是您的,顾公子那份,我也一并放您这儿了。反正你们本是一体的,就麻烦您代为转交了。」
阴阳怪气的,是她一贯的性子。我轻轻笑了两声,牵扯到喉咙口有些发痒。硬是咽下了咳嗽,苦笑道:「原来到最后,我们几个里,只有你没变。」
珠儿却根本不理我,扔下一句「乔晏晏,算公主和我都瞎了眼」,转身干净利落地走了。
脚步匆匆,和她们来的时候一样。
一群人又前拥后簇地离开了。我把勿忘草搬到桌上,支着下巴望着它。
孩子被这场面吓到了,到现在还捏着我的衣角不肯放。
我握了握孩子的手,发现她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了信任,和当初九公主望着我的样子如出一辙。
九公主不是这样喜欢玩花弄草的人,怎么突然送来了两盆勿忘草呢。
她想做什么。
我猛地站了起来,我要见她。
坐着轿子晃晃悠悠地来到宫门口。我下轿立于一侧等着引路公公。
阳光好得很。我晒得有些热,就站在宫门下,回头望着宫外的大街。
有灾民像野狗一样蜷缩在宫墙下晒太阳,也有零星几个小商贩在摆摊,可惜根本没什么顾客。
这几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百姓们都过着这样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谁做皇帝与他们仿佛没有一点关系。
引路公公来了。我正要跟着他往前走,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我定在了原地。周围一下安静了,过了片刻又爆发出一阵阵尖叫。两边的守卫全都向后跑去。
我极慢地转过身。
阳光还是这么好,好得都有些晃眼。
我终于还是见到了公主——以这样的方式。
守卫们一圈圈围住了公主,挡在我们中间,我的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我不敢过去,自然也看不见她。
我们之间仿佛一直都是这样的。
从前隔着我的亲人和她的亲人的性命。现在隔着人群,隔着我与她的生死。
我们好像都有选择,可我们也从来都别无选择。
下早朝的大人们都要出宫了,被侍卫们拦在不远处,都在那儿议论纷纷地张望着。
身前人群沉寂,身后交头接耳。我站在她和他们中间无所适从。
太阳好大啊,眼前白花花的,我几乎站不住了。
忽然一道绛红色的影子从我身边跑过去,带起的风把我的袖袍都扬了起来。
是顾维桢。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试图拨开侍卫们的包围圈。可他一届五品文官,里面躺着的可是当朝公主,又有哪个侍卫会听他的呢。
我看见他绝望地推搡着侍卫们,后来似乎还被架到了一边。
记不清了,我好像终于昏了过去。宫门口的地砖被晒得暖暖的,贴在脸上很舒服。
公主最爱晒太阳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感受到。
可我终于是再也晒不了太阳了。
我病了,总是治不好,但也没有死。那天明晃晃的阳光始终在我眼前晃着,刺得我眼睛生疼。
公主去世似乎有几年了。
两三年?大概吧。
我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总也记不清时间。
我在这里干什么呢?有时会像这样吃了一惊,望着室内。
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我还留在顾家做什么呢。
忽然想到了在故乡时每天听见的麻雀叫声,有许多年没听到了。
小时候我调皮扔到屋顶上的球,现在怎样了呢?
顾维桢来看我,带了我从前最爱的桂花糕。
我现在依旧觉得它很好吃,可总也感受不到从前甜津津的快乐了。
就像从前我是多么喜欢顾维桢。每次躲着他、和他吵完架,总要在被窝里独自哭一哭才算完。现在也变得波澜不惊了。
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我反而再也感受不到所谓的自由、如释重负和爱。
我告诉他,我该离开了。
他抿着嘴不说话。
我坚持地看着他。
「家里的苹果花已经落了吧,我想去看看了。」
他终于松口:「我们一起去。」
我花了两天时间,把我在顾家的所有物件都打包好了。顾家的东西我分文未取,原样留在这里。只带了些换洗衣物,有些东西留给了孩子,别的都送给了下人们,希望他们能好好照顾这个小女孩。
第三天出门的时候,顾维祯在轿子里等我。
他对我这副不打算回来的行为只字未提。
也好,我本来也不打算解释。
从京城到江南,我们花了三个月。要不是我身体越来越不好,大概还能再快些的。
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居然不敢推开这扇门。
门已经很破旧了,临走前贴的春联现在只剩下半张惨白的纸片还粘在门上。
门口有只不认识的野狗,瘦骨嶙峋的样子。原本趴着睡觉,听见声响站了起来,警惕地望着我们。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才终于推开了门。
还是一棵苹果树,两间小瓦房。
只是房子里的陈设和印象中有些不一样了。听说是后来又有人家搬来住过的缘故。
现在也不知道是去投奔亲戚了还是死了,房子于是又空下来了。
我们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我的情绪越来越好,身体却越来越差。
闲来无事打牌的时候,嚣张且光明正大地出老千。
雨天吹着口哨拉着顾维祯出去踏水。
替父母烧香的路上顺手救了个差点被卖进青楼的姑娘。
还指挥着顾维祯搬了把梯子去看看小时候扔上屋顶的球还在不在。
那些从前不能做的事情现在都能做了。
在我快要死的时候。
我原本想自己去看的,只是身体每况愈下,已经爬不了梯子了。
顾维祯近来已经不盯着我吃药了。
从前我总是避着他把药倒了或是吐了,近来我变得十分乖巧。
他让我吃什么我便吃什么,反正吃什么药都已经没有用了。
门外面有打毽子的声音,还听到有人在卖对联,好像又回到那年的正月了。
其实这么看来,每年的正月都过得差不多,变的只是圆桌前的人罢了。
小时候和父母哥哥一起过年,后来与顾家人一起,再后来多了九公主,现在又只剩我和顾维祯了。
世事无常,人来人往。
顾维祯搬了张小桌子,放在苹果树下。
小时候觉得那样高大的苹果树,现在看来却是矮矮小小的一棵,全然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两个人,四个菜,这便算是过年了。
也或许是过年的关系吧,外面噼里啪啦地放起了小烟花,我的精神也变得特别好。
我拉着顾维祯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有的没的,讲到后来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反正他也没有很认真地在听。
我们收养了蹲在门口的野狗,可能因为总是顾维祯在照顾它的缘故,它和顾维祯更亲些,总爱扒着顾维祯讨吃的。
此刻它扒着顾维祯要骨头的时候,爪子扒落了他挂在腰间的玉坠子。
可能顾维祯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脸色还能剧变成这样。
我看着他瞬间苍白下来的脸,忽然觉得他很可笑。
当然,我也很可笑。我们狼狈为奸彼此彼此。
我问他知不知道,当他醉了低着头时,梦醒睁开眼来时,叫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他低着头拿衣角不停擦拭着玉坠子,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我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从那天开始,你变得受不了任何和跌落、掉落有关的动静。
为什么?因为害怕么。
我也害怕。就像那天,我明明是想过去的,可我就是没有办法移动分毫。
我害怕看见那么明艳可爱的小公主摔得支离破碎的样子。
我就在城墙下,甚至没有听见任何争执拉扯的声音。
她一定跳得非常果断吧,才让这么多的侍从都措手不及。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一定很疼吧。」
顾维祯魔怔了似的一遍遍擦拭着玉坠子:「公主会自戕,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
「是没有想到,还是不愿去想。」
骗子除了自己骗不了任何人。
我们从前总是把自己蒙在鼓里,以为不去想事情便不会发生。
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
如今我快要死了,临死前终于被一只瘦狗逼得清醒了一回。
我这一生以寂寞为敌为友。所有人都质问我,为什么不懂付出、不懂回报。
我空有气力,却如愚公移山;我一无所有,早已无以为报。我依然爱他,却不再喜欢他了,就像很久以前就不再喜欢自己一样。
我离自己太远,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前往;我早就不再完整,也不再拥有完整的概念。
初一这天,我卧床不起。顾维祯给我念小女孩寄来的信。
几个月不见,她已经会写字了。听说顾大人待她极好,比我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女孩在信里写着最近学了哪些、吃了什么,管家和下人们又带她去哪里玩了。比之当初活泼了太多,终于有个孩子的样子了。
初二这天,我去世了。
临死前,我叫顾维祯把我抱到窗口。外面下起了小雪,星星点点的白落在庭院里,好看极了。
这人世间的罪与孽,我终于报复、也偿还完了。
我手里捏着孩子的信,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这肮脏的砖墙上,终于还是落下了融化的春天的雪呀。
09
番外 2 顾维桢篇
宴宴小时候身体很好,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这样了呢。
骨瘦如柴、羸弱不堪。她就像是为自己构建了一个世界,常常望着公主送来的勿忘草发一整天的呆,谁也不见、谁也不理。
她从前总爱与我拌嘴,认识九公主之后,倒像是学会避嫌了似的总躲着我。
她知道九公主对我心生爱慕,她想多一点接近九公主的机会。
虽然她从不说,但我其实都明白。
正如我虽然明白九公主的心意,可我还是选择了用沉默回应她炙热坦率的爱意。
从最开始我便明白,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
三皇子心生不轨之念,但太子确实比他更适合当一个守成之君。我的父亲、我的爱人乃至我自己的判断,都已经替我选好了道路。
我当然知道九公主何其无辜,可我利用无辜女子,作贱了这份不掺任何杂质的感情,我有罪。
公主死后,宴宴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我时常去看她,她有时见我,有时不见。
见面的日子里,我们从来只聊聊天气,聊聊饭食,有时她会和我讲讲她小时候在江南的故事,讲讲她家院子里那颗高大的苹果树。
但我们都默契地从不提及那个人,和那天发生的事。
我没有想到公主会自戕。
明明,明明一切都过去了。
明明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甚至新皇都不打算苛待她。
她的性格那样明朗,所有人都喜欢她。她明明可以有很长、很安稳的一生的。
可她自戕了。那么果决,谁都没有告诉。
那天我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圈,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抹红色的衣角。
被架出去后,我还是发了疯一样地想冲回去。侍卫首领没有办法,一掌切在我后颈,打晕了我。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我和公主并肩躺在中元夜的游船上。
公主穿着水红色的华服,侧躺在我身边,支着下巴笑嘻嘻地问我:「顾维桢,这下你瞧见了?我没有骗你吧,我穿着盛装的样子,是不是真的很好看。」
公主笑眼盈盈,许许多多的荷花灯都化作了一个个莹莹光点,飞进了她的眼睛里。她眉间的花钿比这满河的荷花灯都要耀眼。
真的很好看。
我如果早点看见,你是不是就不必跳下来了。
我们之间,竟然只能以这种方式见面了。
她从怀里掏出我从前送她的玉坠子,讨好似地拿到我面前,像是在说,顾维桢,你看,你的玉坠子我收得很好吧。
可她忽然面色一冷,将玉坠子扔进了河里,质问道:「顾维祯,你送我的玉坠子我护得好好的,可我给你的木梨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呢。
我想不起来了。
我猛地惊醒了。
梦由本心。我生性卑鄙薄情寡义,做的梦也凶神恶煞。
梦里的公主将玉坠子扔进了河里,现实里的公主将它好好地物归原主。
她甚至都没有对我说一句重话,只问我从最开始,是不是就是盘算好的。
当然不是。
真的不是。
只是从那日撞见开始,不知怎么的,一切都开始向着无可挽回的方向滚去了。
公主的生命结束得很突然。
她在最美的年纪里,穿着最美的衣裳,去见她最爱的哥哥和父皇了。
宴宴的生命却像是一朵花,从大仇得报那天开始凋敝。公主的血更是烫坏了她的根,她无可避免地衰败下去了。
从公主跳下城楼那天开始,她变得畏惧阳光。越好的天气,她躲得越里面。只有下雨的日子,她才出来透透气。
宴宴总是不肯好好吃药,一心只想回家。
临走前她把自己的东西都分给了下人们。有下人小心翼翼地来问我能不能收,我默许了。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在这里的。
她一直很安静,那些年来好像越来越安静,看着我的眼神好像越来越迟缓。
我们因为什么生疏?因为什么了结?我甚至记不清了,只知道必须这样,别无选择。
相伴仅是状态,相伴不是方向。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不再一起前行了?
也许从来没有。我们各自前行,但从未一起。
我俩像是在比赛谁瘦得快似的,一个两个都日日清减。披上当年的衣服,竟有些空荡荡的意思了。
这京城的空气让人透不过气,是时候离开了。
宴宴从前的家确实有种让人平静的魔力。
我们在这里住了很久——或许也没有很久,只是平淡的时间总是显得漫长。
宴宴家的庭院不大,甚至经过了这许多年已经杂草繁生。下雨的时候,雨滴落在草叶上面会发出让人放松的声响。
我们收养了当初趴在院门口的野狗。它现在总爱趴在房间门口的屋檐下睡懒觉。
院子的角落里有棵苹果树,我喜欢搬张桌子放在树下,再叫宴宴来吃饭。
君子远庖厨。
这段时间来,我竟然也学会了做菜。虽然和家里的厨子不能比,但宴宴一直很开心。
除夕这天,我们在苹果树下摆了桌子。
宴宴摸着树干,笑着对我说,从前觉得那样高大的树,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将她最喜欢的点心一一摆出来:「是因为我们长大了。」
宴宴这天兴致很高,和我说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虽然其中的许多事,我都已经听过许多遍了。
收养的狗狗蹭了过来,扒拉着我的大腿要吃的。
我替它选了根骨头,它兴奋地两腿站了起来往前凑。
我听到啪嗒一声,心头猛地一跳,低头一看,是玉坠子被落到了地上。
刚下过雨的泥地十分泥泞。我抖着手捡起它,可它已然沾上了不少泥土。
忘记了的时候,忽然会有引起回忆的事情,终于还是忘记不了。
忽然听见宴宴的声音。
「顾维祯,你知道吗,你醉了低着头时,梦醒睁开眼来时,叫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我心疼地拿衣角不停擦拭着玉坠子,手指仍在止不住地颤抖。
宴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从那天开始,你变得受不了任何和跌落、掉落有关的动静。
为什么?因为害怕么。
我也害怕。那天,我明明是想过去的,可我就是没有办法移动分毫。
我害怕看见那么明艳可爱的小公主摔得支离破碎的样子。
我就在城墙下,甚至没有听见任何争执拉扯的声音。
她一定跳得非常果断吧,才让这么多的侍从都措手不及。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一定很疼吧。」
我终于把玉坠子擦干净了,但还是在一遍遍地反复擦拭,仿佛是在通过这个动作确认什么:「公主会自戕,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
「是没有想到,还是不愿去想。」
我沉默了,捏着玉坠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攥得手指都发白了。
如果早些知道是这个结局,我们还会这么做么。
我不知道。
我想她也不知道。
两天后,我送走了宴宴。她终究还是没能等来这一个中元节。
临走的时候,她捏着孩子寄来的信,笑容淡淡,安然又平静的样子。
我没有告诉她,信是我花钱叫村里的幼童照着我的口述写的。
我知道她时日无多,于是想叫她安心些罢了。只是没想到这告别来的这样快。
做墓碑的时候,我告诉师傅,她叫何田田,只是江南乡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我年纪不大,却已经和这么多人告别了。这漫长的人生,我终于还是要独自走过。
这些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的旁边,握我的手又不知什么时候走去了的人们。
我们还会再见的吧。
10.
番外 3 新皇篇
我是当朝太子。
从我出生的第一天起,我就是太子,是尊贵的皇室嫡长子。
我出生那天,史官记载有七彩祥云满天,成群喜鹊鸣唱。凤凰盘绕宫殿,奇景百年一遇。
太傅说仁君当自谦,切不可妄自尊大。
我于是对母后说,顶着这夸大其词的史官之言,我于心不安、愧不敢当。
没想到母后对此嗤之以鼻:「你以为史官捧的是你?天真!他们捧的是『天子』、是『太子』罢了。」
当时我并不明白,只是似懂非懂地退下了。
但四年后,我很快懂得了母后的话。因此三皇子——我的三弟出生了。
三弟出生得轰轰烈烈。
贵妃的肚子尚未见红,父皇已经把整个太医院搬到了贵妃殿的隔壁,什么珍贵药材流水似的往殿里送。
他出生那天闹得整个宫里人仰马翻。父皇连早朝都不去上了,只守在贵妃殿外。贵妃的一声声惨叫钝刀子似的割在父皇心里。
母后贤良淑德地站在父皇身后,看着他急得来回踱步。直到里面终于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父皇笑开了花,大喊了几声好,便下令给贵妃各种奖赏,还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那天微微地下起了小雨,雨后有一道浅浅的彩虹挂在天边。
史官记载,三皇子出生当日,天降甘霖,祥瑞降世,乃人间之大幸事。
我想,这才是「天子」吧。
上天的儿子就该是这样的待遇,而不是我这样,一更放下课本,五更起床习武,拼命地努力却只能换来父皇的微微颔首。
「尚可。」
轻飘飘的一句尚可。
我和三弟一同长大。
策论我赢了三弟,父皇安慰他道「稚子年幼,见闻不如兄长实乃平常事。」
狩猎三弟赢了我,父皇大笑着鼓掌:「年少可为,有孤当年之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父皇更偏爱哪个儿子。
十岁之年,母后因病过世了。
她临走前将她埋在朝中的势力一一与我说清楚,之后便再也没有力气同我讲别的。
只是悲伤地看了我许久,又转头看向空荡荡的殿门口,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还在期待些什么呢。
那个男人正和他最爱的贵妃和儿子在行宫里泡汤。直到三天后才「紧赶慢赶快马加鞭」地回了宫。
哦对,贵妃有孕在身,快要临盆了。
宫人们私下里都说,以贵妃这样的盛宠,一个儿子已经让我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了,再来一个,我大概可以直接拱手让位了。
正值母后丧期,我有时候甚至灰心地想,这太子不当也就不当了,自己让位总比被赶下来体面些。
没想到贵妃生了个小公主。
贵妃生产那日我还穿着孝衣。
等我到贵妃殿里的时候,小公主已经诞生了。贵妃抱着她倚在床头,三皇子好奇地凑过去看他妹妹。
贵妃慈爱地看着这一双儿女,旁边父皇抚着她的手说辛苦了。
进门看到这样幸福的一家人,我眼睛一酸,几乎想掉头就走。
可贵妃叫住了我,她朝我招招手,笑着喊我来看看妹妹。
我脚步僵硬地走过去,贵妃把小婴儿放进我同样僵硬的手。
我小心翼翼地兜着她,完全不敢动弹。
她这么小、这么柔软。红红的、暖暖的一团。没有骨头似的躺在我怀里。
她的眼泪和口水蹭到我的衣服上,却像是春天里的一股清泉,从我冰封已久的心里流淌出来。
父皇摸了摸我的脑袋,手掌宽厚温暖,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端详妹妹,三皇子却从我手里把她抢了过去:「这是我的妹妹,我也要抱抱妹妹!」
这是我的妹妹。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被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脑海。
从前他总爱说,这是我的马、这是我的院子、这是我的先生,我总也不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却全部串联着勾了起来。
这是你的、那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赞誉是你的,父皇是你的。这太子之位,是不是也快变成你的了。
我不是一次两次地听到别人议论。
「我们这位太子,爹不疼娘也没的,倒还真是个孤家寡人。」
「呵,那又如何。这太子他能再当几时还说不准呢。」
三皇子他是个好儿子、好哥哥、好皇子。
可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只想好好地把这太子当下去,他为什么也要与我抢呢?
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与贵妃不大亲近,对三弟退避三舍,唯独对这个妹妹称得上上心。
我时常能听到有关她的传闻。
比如她去学骑射,从马背上栽下来摔断了胳膊。
比如在父皇的寿宴上,她一舞动京城。
比如三皇子劳民伤财,召集百余名绣娘就为了给她做身衣裳。
比如她要去外臣顾府念书了。
比如她近日和顾家的公子小姐走得很近。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倒也不是刻意关注,只是九公主是父皇的心肝宝贝,叫人很难不听到她的消息。
我还记得当初听闻她摔断了胳膊,特意叫人从库房里找了最好的金疮药,准备过去看看她。
可是刚出太子府,就看到一队人浩浩荡荡地飞奔过去。我的小厮叫住了一个,问他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那人火烧眉毛似的说,三皇子带人去马场兴师问罪了,叫他们把藩国进献的最好的药先都送去公主府。
我握了握手里的药膏,又松开了手。将它交给了手下,让他代为转交。
从那之后我便很识得分寸。只是听说她和顾府走得近的时候,心还是忍不住动了动。
顾府表面上中立,实则是非常可靠的太子党羽。这是母亲临终前与我说的。
那她与顾府走的近,是否也说明……
可我很快就明白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天真地主动走进了一个为她设下的陷阱。
顾大人同我说的时候,语气里颇有一种将要大功告成的愉快。
可我却不大愉快地起来。
利用女子达成目的是我从前根本不屑的行径。可如今这天大的好处摆在眼前,我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拒绝。
我如今富有天下,不在乎在宫里多养一个无还手之力的闲人。何况她还是我妹妹。
她同我说要「替我解决麻烦」的时候,我只当她是在要挟我。
却没想到她真的走了。走得这么果断。
宫人来报的时候我刚下朝。
朝中事务繁杂,边境上周遭番邦蠢蠢欲动,内陆里东边洪灾西边干旱。身在其位才终于明白了皇帝的不容易。
我头疼得很,叫了个宫女来替我捏着太阳穴。
宫人说九公主趁人不备从宫墙上跳了下去,当场身亡。
宫女的手克制不住地一颤,我脑子里的弦绷得嗡嗡响。
大约是真的过了很久,我看到眼前的宫人跪得双腿都忍不住颤抖了,终于挥挥手叫宫女退下。
明明才是早晨,我的声音已然疲惫极了:「以公主之礼厚葬了吧。」
到底也不是我的妹妹啊。
我走出殿门,热烈的阳光洒下来,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形单影只的。
我晒着太阳,身上却一阵阵地发冷。
这冬日里的太阳,终究还是不够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