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判官说,阳间如果还有人记得我,我就不能去投胎。
天可怜见,世人谁不知我纯昭长公主的恶名?
嚣张跋扈,专权弄权,牝鸡司晨,史书上都得给我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别说十年了,只怕几千年我都投不了胎了。
这可不行,想当初,我为皇弟做了那么多,去求他把关于我的史料都删了,应当不过分吧?
到时候过个百八十年,应当就没人再记得我了。
于是我在这十年里,努力积攒功德,终于跟判官兑换了阳间十日游套餐。
虽然只是最低等级的游魂状态,但是咱好歹也是过了明路的,可以白天自由行走而不被捉妖师收走,甚至还可以入梦。
还要啥自行车啊。
1
我心满意足地在长安城里游荡着。
不错不错,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家家户户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倒也不枉费我当年呕心沥血,不惜背上牝鸡司晨的名声也要创造出的盛世。
看来皇弟虽然有些懦弱,但是治国方面还是挺有一手的。
我满怀安慰,不再过多停留,一个闪身,去了皇宫。
皇宫里一切还是老样子,也不知道皇弟现在在哪里。
皇后处?贵妃处?或者是御书房?
算了,一处一处地瞧瞧吧。
哪知道皇后宫里没人,贵妃宫里也没人,这是集体迁宫了?
算了,去御书房看看吧。
御书房倒是有人,可是坐在御座的这位……
如果我没记错,是当年的镇国大将军,顾子尧。
什么情况?
十年不见,他竟然如此大逆不道,我当初就应该革了他的职!
可是皇弟去哪了?
我有些愤怒,刚想抄起手边的油灯砸过去,手猛地穿过了油灯。
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是游魂了。
就在这时,他似有所感,抬头看向我这里,良久,他才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起来。
「真是疯魔了,我竟然会觉得颜颜在这里。」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心慌,泄愤似的跺了跺脚,我还是选择飘了出去。
先去找皇弟要紧。
2
深夜,一直找不到皇弟的我,只能选择入了顾子尧的梦境。
梦里是熟悉的皇宫,我有些恍惚。
御花园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在抽泣,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正在训斥她。
「敢做就要敢当,弟弟的玉佩如果真是你摔的,你就要认,母后不喜欢说谎的坏孩子。」
这时,走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那男孩上前行礼:「子尧见过皇后娘娘,见过纯昭公主。」
皇后还在矜持地点头免礼。
小公主却箭步上前,一把抓起男孩腰间的玉佩,猛地摔到地上。
玲珑剔透的翡翠玉佩就这样应声而断。
而后,小姑娘抬眸看向皇后,神态认真:「母后,这个才是我摔的,我敢作敢当,皇弟的玉佩,真不是我摔坏的。」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和顾子尧的初见。
这样狼狈的初见,反而让我们后来成了好友。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也忍不住嘴角含笑,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缓缓出现。
面如冠玉,星眉剑目,长身而立,一身玄色衣衫,面容肃穆。
赫然是如今的顾子尧的模样。
他的眼角似有泪光闪过:「颜颜?」
我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愕然地回头看向他。
他苦笑道:「十年了,颜颜,你始终不曾入我的梦。现在终于见到你,我倒忍不住怀疑起来,这是不是梦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正了正神色:「顾子尧,我皇弟去哪了?」
他的眼神里透着不平:「颜颜,你就一点也不恨?他杀了你啊!」
我摇了摇头,有些莫名。
「为什么要恨?我的名声有多差我自己清楚。父皇临死前,一直拉着我,求我保护好皇弟,护好这江山万民。如果我死方可平民愤,那皇弟的选择也没有错。我此身早就许国,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他神色奇异:「颜颜,你要护着的,是你的皇弟,还是大夏?」
我有些愕然:「什么意思?」
他冷笑一声。
「你的皇弟,自从你去后,便猜忌功臣,杀武将,重宦官。鞑虏来犯,他无视众臣规劝,御驾亲征。若他有能力,倒也罢了。可偏偏,他战败被俘,成了大夏第一个被俘的皇帝。因着他的错误指令,大夏损失了多少精英良将,无数股肱之臣死在了战场。」
「可以说,大夏的半壁江山,就这样遗失在了这场战役中。不仅如此,他还为鞑虏叫门,要求大夏为他出赎金。这样的皇帝,你觉得,大夏需要吗?」
我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脑子嗡嗡的。
「怎么可能?从前我在时,他明明很乖,很听话……」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你在时。」他不客气地打断了我,有些咄咄逼人。
「如今,他的长子夏璐深登基。只不过璐深年幼,我受封摄政王,打理朝政,你可替你的皇弟觉得不平?」
我稳了稳心神。
既然如此,我想要投胎的事情,找皇弟怕是不成了。
至于顾子尧,我跟他的关系在从前就有些复杂,真是难办啊。
还是先问问皇弟的下落吧,思及此处,我也不再犹豫。
再怎么说,也是当过多年的摄政长公主的,我做出沉吟的模样,淡淡道。
「如果皇弟果真如此,自然不可原谅。只是,如今他在哪里?」
他偏过头去,有些倔犟:「这么久了,你还是只顾着你的皇弟,为何不问问我好不好?」
我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得放柔了声音:「我们青梅竹马长大,我怎能不关心你?只是你就在我面前,好得很,所以才……」
他的神色蓦地冷了下来:「这么多年,每次你只有在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会这样哄我。直说吧,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
额……我有些尴尬。
这还叫我怎么开口。
见我愣在原地,他的神色越发不虞。
随着他的一声冷哼,周围已经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不好,只怕是他要醒了。
我也顾不上再安慰他的情绪,只能速战速决。
「子尧,拜托你,一定要将我的一切事迹从史书上抹去啊!」
他歪了歪头,似有些不解。
眼见着周围景象越来越透明,我也有些心急,冲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3
从梦境里出来,果然已经天光大亮。
我有些懊恼,早知道梦里的时间会过得这么快,我就不该问东问西那么多的,也不知道梦里的事情,他能记住多少。
再凝神看他,果然愣愣地躺在床上。
他的贴身太监早就瞄了他好几眼,偏偏这人不发话,其他人也都不敢动。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仿佛有所感,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所在的地方。
直到我都有些发毛了,他才轻轻一笑,又问身旁的小太监。
「李佳海,你刚刚可听到什么声音?」
李佳海有些惶恐地俯下身去:「奴刚刚什么也没听到。」
这人,怎么一句话,就把贴身服侍的给吓成这样。
我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他却似笑非笑的样子,不再看我,径直上朝去了。
4
顾子尧的一天其实很是乏味。
清晨上朝,小皇帝就是个摆设,百官们所有事只向他汇报,小皇帝一言不发,比我当年还霸道。
下朝以外的时间里,不是议事就是批折子。
至于小皇帝,早就被关在自己宫里跟宫女玩去了。
我全程跟着,看他眉头微微一皱,百官们便被吓得匍匐了一地。
这人,是真的凶啊,我忍不住咋舌。
不过,今天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一个人批折子的时候,总会突然就笑出声来。
然而他的好心情没持续太久,一份折子就叫他气得差点掀了桌子。
我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去瞧,折子就这么大开着,里面写了什么我一览无余。
这是蒙古太师勒朗送来的折子,上书我的皇弟,夏卫潼在蒙古被俘后生活过的极好,甚至娶了勒朗的妹妹,二人如今生了两个孩子。
勒朗还恬不知耻地说,夏卫潼既然为太上皇,他的妹妹也当受封为太上皇后,随同回朝。
别说是顾子尧,连我看了都觉得火冒三丈。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我大夏传承了二百余年,还从有过被俘的皇帝,被俘倒也罢了,君王死守风骨,倒也可成一段佳话,若我和他易地而处,只怕我立时就会抹了脖子。
不过,我也绝不会叫自己身处那样的境地。
术业有专攻,打仗的事情,我只需做到选好将领,用人不疑即可。
他又是怎样做到心安理得地在敌手娶妻生子,还反过来勒索大夏的?
我有些想不明白,夏卫潼几乎是我一手带大的,从他记事起,我便教他民贵君轻的道理。
若是为了大夏,纵使献出生命,又有何妨?
就这么个我一直以为继承了我意志的人,竟然做出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
简直叫我脸面无存,倒也难怪昨夜梦里,我被顾子尧这个冤家嘲讽。
顾子尧忽地开口:「颜颜,若是你,你要怎么做?」
我悚然一惊。
此时,御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难道他看到我了?
可是他的眼睛还是一直盯着折子,仿佛刚刚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毫无反应,我这才放下心来。
虽然他听不到也看不到我,但是既然他问了,我心里也有气,便答。
「若是我,连这太上皇的封号都不会给他。他不是愿意做蒙古人的女婿吗,那就让他去吧。只是,我大夏皇室可没有这样的人,将他逐出族谱也就是了。」
顾子尧突然笑出声来。
我有些莫名,他却不再说话,只高声唤人进来,说要召集几位阁老议事。
可能是优秀的人想法都是一样的吧,他也跟阁老们说了和我一样的看法,要将夏卫潼逐出皇室。
纵使他积威再甚,夏卫潼也终究曾是皇帝,阁老们如何能够同意?
他也不急,待有些阁老战战兢兢地表达了反对后,才气定神闲道:「本王若真想杀那厮,又何必用这么麻烦的法子。」
「可他先是纵容宦官乱权,后又坑害百姓将士数十万,将我大夏拖入生灵涂炭的深渊,如今还恬不知耻地将自己入赘外族,众爱卿自己说,其罪当何如?」
其中一位阁老,应当是他的心腹,此刻也是慷慨激昂的出来赞同。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臣等和太上皇易地而处,必当自尽殉国,如何敢有辱国体?」
另一位阁老也感叹:「就是当年的纯昭长公主,且不说她不会叫自己陷入这般困境,若是长公主也身陷敌手,绝不会以身为质,要挟我大夏的。」
提到我,众人一下子七嘴八舌了起来。
「唉,若是长公主还在,有她做主,将太上皇逐出皇室,倒也名正言顺。」
「若是长公主还在,只怕大夏也不会走到如今的境地啊!」
顾子尧冷笑一声:「纯昭长公主在时,便为大夏做尽了这些脏事,坏名声她背,福你们享。如今,你们成功把人逼死了,还在这里惺惺作态的惋惜她做得不够?」
见他发怒,众人一下子噤若寒蝉,不敢再说。
他挥了挥手,只说将夏卫潼逐出皇室一事已定,便叫阁老们退下了。
我瞧着他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
「看吧,当年你总是说我霸道专权,现在你自己,不是比我当年更甚?」
他大约是太累了,额头的青筋一直跳,索性起身,去旁边的榻上小憩一会。
这可是入梦的好时机啊!
我一个闪身,又钻了进去。
5
这次,梦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夏!姝!颜!」
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倒吓了我一跳。
我可是鬼诶,你居然敢吓唬我?
那就比比看吧!
我将头发散开,嗓音低沉,声声泣血。
「顾子尧,我死得好冤啊。」
面前清俊的男人冷哼一声,二话不说,掌风直接对着我袭来。
我一惊,也顾不得装腔作势,闪身躲过,头发遮挡的脸也现了出来。
他收了势,细细端详着我,语气里满是玩味。
「原来是纯昭长公主啊,不仔细看,我还以为是个女鬼呢。」
我撇了撇嘴:「你好好说话行不行?」
他笑了起来,棱角分明的脸上像是被阳光吻过。
「说吧,一直给我托梦,可是觉得我每年烧给你的纸钱太少了?」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既然你知道我是在给你托梦,那你也知道,我就想你能把我的史料给抹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吐出一句:「想的美。」
就知道,这个人一直都喜欢跟我作对,不过谁叫我现在有求于他呢。
我纯昭长公主,能屈能伸,为达目的,什么不能做?
连忙堆起笑容,温柔小意,彩虹屁跟不要钱似的对着他一顿输出。
他斜睨了我一眼:「有什么原因不妨直说,你若是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把你的史料印刷无数份,力求所有大夏子民都认得你纯昭长公主。」
好,你够狠!
我有些蔫了下来,犹豫了半晌,还是把一切和盘托出了。
果不其然的,看到他错愕以后的朗声大笑。
我咬唇,愤愤地盯着他,他这才慢慢止住了笑意。
「颜颜,你可真是……」
他摇了摇头,又继续:「你可知,如果我要抹去堂堂纯昭长公主的史料,需要面对多大的阻力?」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真的好想投胎啊。
我委屈地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他最看不得我这副委屈的样子了。
十年前是,十年后也是。
他有些无奈:「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兴奋地跳了起来,抱住他的胳膊:「别说一个条件,一百个都行啊。」
他脸上升起了可疑的红晕,声音倒越发清冷。
「我要你这十日里一直都陪着我,哪里也不许去。」
我一口答应:「没问题!」
「不过。」我有些迟疑,「你为什么要我一直在这里?你也看不到我啊。」
他略略偏过头:「政务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有你在,晚上我也好有人商量一番。怎么,有问题吗?」
生怕他反悔,我连忙答应。
「没有没有,我保证,我在阳间的日子里,半步都不会离开你。」
忽的,我又想一事,有些坏笑地靠近他。
「包括你如厕,沐浴,以及跟王妃行敦伦之礼,我都要在吗?」
他青筋又一次暴起:「夏姝颜!本王没有王妃!」
6
因为他只是小憩,这次梦醒得很快。
我憋了一肚子的话,全都没来得及说。
醒来以后,他又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
让我忍不住咋舌,即便是我当年,也没有这么拼的啊。
不过,他倒像是把我给忘了一样,丝毫没有提及我交代的事情,让我有点生气。
一直到了深夜,他才又一次入眠,我连忙入梦。
瞧见他梦里也皱着的眉,我有心想活跃一下气氛。
我忙堆起笑脸,装腔作势了起来。
「哦,我的青梅竹马,是谁惹你恼成了这样,还不快快告诉我,我发誓,我一定会用我的苏格兰皮靴狠狠地踢他的屁股。」
他翻了个白眼:「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这么一打岔,他的脸色倒是好看了很多。
见我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却不提我的要事,只说一些朝政上的事情,叫我有些心急,却又不敢催促。
接着,他又提到了夏卫潼,问我是否真的舍得,将夏卫潼逐出皇室。
此言一出,我顿时有些警觉:「你怎么知道我舍得?难道你一直能看得见我,也能听得见我说话?」
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些尴尬,就在这时,梦境突然地动山摇。
这是要强行醒过来?
我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顾子尧你说清楚,你是不是一直可以看得见我?」
他抬首望了望天:「天色不早了,我该起身了。」
我再一伸手,他已经从我面前消失了。
7
梦醒也不要紧。
我漂浮在他面前,有些不善地盯着他,尝试用手去触碰他,很好,我还是碰不到。
他有些无奈,耸了耸肩。
「好了,我真的看不到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说话或者走动,我总能听到一点细小的声音。」
真的吗?我有些狐疑。
我飘到角落,轻轻说了句:「顾子尧又蠢又笨。」
看他毫无反应的样子,好吧,勉强相信他吧。
今日,又闹出了一件事。
夏卫潼的皇后江昕苓,如今已经是太后了,来求见摄政王。
太后之尊求见,顾子尧不得不见。
夏卫潼从前在时,江昕苓就同他鹣鲽情深,只可惜性格太过柔和,多年一直无子,当今小皇帝是贵妃的儿子。
这次她来,只怕是为了夏卫潼要回来一事。
果然,江昕苓一进来,我便看见她红通通的眼眶。
「王爷,听说太上皇要回来了,是吗?」
她语调哀婉,神情凄楚,眼神里透着的渴望叫我都有些不忍直视。
顾子尧却神色冷硬,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斥责左右。
「本王不是下令叫太后好好颐养天年吗?是谁将朝堂的事情捅到太后那里的?」
江昕苓有些无措,显然也是没料到他竟然这么不给自己面子,不过,事关她的夫君,她还是强压住激荡的心绪,强笑道。
「王爷不必斥责他们,是哀家……」她拿出帕子拭了拭泪,语调惆怅。
「若是太上皇能平安回来,不必在意我的位分。听说他娶了蒙古太师的女儿,那位身份贵重,太后的位子,给她就是了。」
顾子尧的眉头皱得都快打了个结了。
我也无法理解,堂堂皇后,怎么这么软弱?
很快,我就听到顾子尧那熟悉的嘲讽声。
「太后莫不是以为,我大夏皇室的脸面,是能被人随意践踏的?太上皇,他也配?」他嗤笑了一声。
「太后来得正好,本王正打算着将夏卫潼逐出皇室,你若是同意,便昭告天下,你们二人和离。若是不同意,太后身体有恙,听闻太上皇大逆不道之举,一时想不开,也是有可能的。」
江昕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她颤抖叫道:「怎么可以?那可是,那可是大夏的太上皇啊!」
顾子尧却懒得再跟她多说。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夏卫潼的行为,与卖国无异,本王没有要他的命,已是看在……列祖列宗的面子上了。」
说完,又示意左右将她带下去。
她却不依不饶,平时温婉懦弱的女人,疯癫起来,倒有一番气势。
「你是看在纯昭长公主的面子上吧?你就不怕,你对着太上皇不管不顾,百年后纯昭长公主怪罪吗?」
他看着她,目光奇特,半晌,才笑出声来。
「如果说,本王就是受了纯昭长公主的旨意才这么做的呢?」
江昕苓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顾子尧却不再多说,摆了摆手,吩咐左右将她带回仁寿宫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就是禁足。
8
待江昕苓离开,他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们夏家,怎么专出这种祸害别人死心塌地的人呢?」
我听得莫名其妙:「你可别胡说啊,就我皇弟一个,那还是他俩感情深厚的缘故。我这弟媳人也老实,你可别欺负她。」
他嗤笑一声,反驳:「感情深厚?感情深厚夏卫潼会跟别人生了夏璐深?感情深厚夏卫潼会在蒙古娶太师的女儿?怎么偏偏,就还有人愿意为你们付出一切呢?」
我有些讪讪,转开了话题。
「这不是卫潼不在这里么,在的话,我一定会训斥他的。而且,我才二十二岁就死了,不也什么风流债都没欠下嘛。」
他的神色有些奇异,却不再搭理我,我也懒得理他,只看着他处理政务。
到了夜间,又是入梦的时刻。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闪身入了梦。
梦里是一条熟悉的小巷,我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他拉着一个唇红齿白,肤白若雪的少女走进了小巷。
七拐八拐间,二人走到了一处馄饨店前,锅子里升腾的雾气叫一切显得家常又温暖。
少年偷偷对着少女咬耳朵:「这家店的馄饨可好吃了,你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就吃点这些先吃吧。」
少女有些不服气:「再好吃,难道还能有宫里的好吃不成?」
店家大叔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姑娘,我们这里可是百年老店,好不好吃,尝一口你就知道了。」
不知为何,我的眼里也有些许雾气升起。
这是当年,十二岁的顾子尧,以及十岁的我。那时候,我们刚认识不久,他邀请我出宫来玩。
我有些饿,他说带我去一家超好吃的店,还说那里是他的秘密基地,一定叫我来陪他看看。
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这样摆在了面前,一看便叫人食指大动。
我目光有些痴迷,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夏姝颜!」顾子尧羞恼的声音从头我身后响起,「你怎么又偷窥我的梦?」
我一脸无辜:「我不入梦,怎么跟你交流啊?」
他看起来似乎更加郁郁,问我:「那你这次进来,是要干什么?」
我不敢再多招惹他,灵机一动,只说我担心他会因为白天江昕苓的那一闹,而心情不好。
他凝神看向我:「颜颜,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说谎的时候,甜言蜜语就会不要钱一样各种飞出来。」
「不过。」他又低笑了一声,「我总是吃你这套的。」
我莫名的有些心慌,结结巴巴道:「你,你不要说得好像我是个负心汉一样。」
他挑眉,反问我:「难道你不是吗?」
眼看他步步紧逼,我直接一个闪身,退出了梦境,落荒而逃。
出了梦境,我只觉得百感交集。
当初我及笄后,父皇说要给我选驸马,本来我跟顾子尧青梅竹马,他是最好的人选,可是恰逢父皇病重,边关来犯,他便拒了这桩婚事。
他也随着他的父亲上了战场,成了蒙古人谈之色变的小将军。
从那以后,直到夏卫潼登基,我和他都没再见过。
夏卫潼登基后,我成了摄政长公主。
我知道皇弟一直想要亲政,只是政权交替时,众臣各有异心,我不敢放松,总想着我来荡平一切魑魅魍魉,待一切平定我再还他一个河清海晏。
所以夏卫潼说要给顾子尧赐婚的时候,我一是想着从前顾子尧的拒婚心有不悦,不愿勉强,二也是担心我若出嫁,皇弟一人无法稳住朝局。
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以我的名声只怕不得好下场,又何必再拖累旁人。
所以,我从未问过他那一句为什么。
9
自那日梦境过后,我已有两日不曾同顾子尧说过话,也不曾入了他的梦境。
他也没有主动再找我说话,仿佛我们就这样陷入了冷战。
我心里有些委屈,明明是他撩拨我在先,怎么我一个退避,他又跟从前一样,对我不理不睬了呢。
况且,我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来阳间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十日,就这样浪费在莫名其妙的冷战上,真让人伤心。
不过他今日突然下旨,说要重修史书,倒叫我有些意外,看来他还是有把我的事放在心上的嘛。
算了,看在他的确有在做事的份上,就稍稍原谅他吧,我这么自我安慰着。
于是趁着他又一次睡觉,我悄悄溜进了他的梦里。
这次,梦里的场景像是十多年前的顾家。
那时,老将军还在,顾子尧一副少年意气,跪在下首,头却昂着。
「父亲为何要我拒婚?」
老将军叹了口气,轻声问道:「当年,因为皇后娘娘跟你母亲是手帕交,所以你们之间的事情也是被默许了的。可是现在,皇后娘娘和你母亲都相继离世,太子殿下又不是皇后所出,同纯昭公主并非一母同胞。你如何保证,手握兵权的我们,如果同公主联姻,不会成为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有些急切:「可是,我是真心喜欢颜颜的,大不了,我直接入赘公主府就是了!」
「胡闹!」老将军气得一拍桌子,捂住了心口。
顾子尧吓得连忙起身,上前扶住他:「可是旧伤又复发了?」
老将军却大手一挥,躲开了他:「你就在这里好好反思一下,到底是你的儿女情长更重要,还是我们顾家和公主的身家性命更重要!」
他默然,呆滞在原地,直到老将军离开,他那好看的眼睛里,才闪过了一丝泪光。
我有些难过,那些事情,我从不问,他也从不说。
「今天怎么又来了?」低沉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眼里带着泪意。
「这是梦,还是你当年真的发生过的?」
他有些不在乎地偏过头去:「这重要吗?」
我呆住,是啊,不重要了。
我都死了十年了,再提从前凡尘的种种,还有什么意义。
见我不语,他这才长叹一口气,上前一步,摸了摸我的头发。
「颜颜,你总是这么迟钝。你可知道,当初我在边关,知道你被赐下了毒酒的那一刻,我几乎昏厥过去,无法相信你就这么走了。」
我也觉得满心委屈:「就算我在,你也不肯回来啊,我们生离,跟死别也没什么区别啊。」
闻言,他瞪着眼睛,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胡说八道,你若是还活着,我现在就娶你。」
我摇了摇头,有些黯然:「权臣哪有什么好下场。如果我活着,皇弟必然不会犯错,我们之间,当然就没有机会。」
他有些恶狠狠的:「那我就颠覆了政权,反正你也是大夏公主,你的儿女,凭什么不能做皇帝?难道让夏卫潼那个叫门天子做皇帝就好了?」
我不语,有些忧伤地看着他。
他讪讪地,知道自己说的不过是一时气话,也住了口。
我们就这样相顾无言的,直到梦醒。
10
再次醒来,距离我留在阳间的日子,只剩下五天了。
知晓了彼此当年的心意,我也有些释然,不再闹腾,每天只静静地陪着他。
哪怕只能说说话,至少也是十多年来难得的安稳了。
我其实也从没说过,我喜欢了他很多年,只是年少的自尊,叫我没办法拉下脸面去寻他,于是就这么生生错过了。
在这几天,顾子尧下旨重修史书,将历史上很多关于纯昭长公主的事迹都抹去了。
大臣们当然不干了。
只是,当初夏卫潼的那一战,将太多硬骨头的文臣们都带去了沙场,现如今剩下的,都是一些软骨头。
顾子尧只消拿住他们的把柄,软硬兼施,他们便不再多话了。
至于百姓,他们又怎会关心我们的生活。
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能够吃饱穿暖,其他的都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从前我的坏名声,也不过都是文官们骂出来的,如今上头下令不再提,倒也没人再提我了。
至于对夏卫潼的处置,顾子尧也不瞒我,去宗人府,将之逐出皇室,而后,历数他的罪状,昭告天下。
太后江昕苓有心要拦,却被禁足在仁寿宫不得出。
听说蒙古人心有不甘,强行要将夏卫潼送来。
小皇帝的生母周太后自然不干了,如果夏卫潼回来,自己做过皇帝的儿子,又如何自处,况且好不容易成了太后,已经是权利的顶端,若是男人回来,还要重新争宠,这可如何使得?
顾子尧便轻轻巧巧地将担子扔给了两宫太后,叫她们慢慢去争。
我还想嗑着瓜子好好瞧瞧二人的争斗,顾子尧倒是不开心了。
用他的话来说,我好不容易回来找他,希望我多陪陪他,不要再把精力浪费在别人身上。
他答应我,绝不会叫夏卫潼回来,也答应我,一定会叫大夏成为最强盛的国家。
但是在那之前,他只想跟我好好相处。
所以,他自己也是难得的偷懒,寻着缝隙就睡觉,叫我入梦去寻他。
至少,梦里的我们可以相拥。
我不止一次偷听到,下人们窃窃私语,说摄政王这几日很不正常。
从前批折子就跟拼命一样,还时常微服出宫,勤政爱民到了极点,如今却是能躲懒就躲懒,偏又不找美人,不寻乐子,一心只要睡眠。
惹得他们担忧不已。
而这些,我跟他都有些顾不得了。
两个倔强了几十年的人,只这么几日的光景,谁又舍得再多浪费?
11
这几日,我们常在梦里相聚。
梦境里,他幻化出了青山绿水,茅屋一间,我们犹如平凡的夫妻一样。
不同的是,我们的一日,便是一年。
春天,他陪着我去踏青,扑蝶,我们行酒令,划拳,最后,我笑着醉倒在他的怀里。
夏天,他带着我去戏水,一边嘲笑我的身材,一边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而后,被我扑了一脸水。
秋天,我们去赏叶,我为他做桂花糕,他一边皱着眉说难吃,一边又全都吃了下去。
冬天,我们围着火炉烤火,他说西域有一种独特的烤肉手法,用炭烤出来的羊肉会很香,外焦里嫩,我们吃着热热的锅子,辣辣的羊肉,相视一笑。
最后一日,他的梦境里,是两个白发苍苍的我们,相互依偎,相互扶持,蹒跚着走路,不远处,是孩童的欢笑声。
他说,这是他的梦,是他不敢奢求的未来,我亦是眼眶微红。
他拉着我的手,问我:「颜颜,可不可以等我。」
我笑着回望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我会在下面看着你的,只要你好好发展大夏,下去后,我就跟着你一起投胎。」
他的眼神亮了起来:「此话当真?」
我挺了挺脊梁:「纯昭长公主说话,从来都说话算话。」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冲散了一些离别的伤感。
感受着身体越来越轻盈,阴间的召唤越来越强烈。
我忍住泪意,瞧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
我用力地挥了挥手,想了想,我双手聚在嘴边,又对他大喊。
「好好过,不要为了找我这么快就下去!不然,我不会见你的!」
他冲过来想要拥抱我,只是在触及的那一瞬,我的身体彻底变得透明。
眼前,又是熟悉的奈何桥。
12
奈何桥边。
孟婆熟练地舀了一碗孟婆汤,递给过往的行人。
而后,笑眯眯地问我:「看吧,去了一趟阳间,心情都变好了吧,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也同我说说?」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光,轻快地答道:「我呀,有一个人要等呢。」
等他来找我……
全文完
作者:翩翩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