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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宇宙一军

亲爱的读者,当你翻开这本书时,你就已经参与到一场伟大的游戏中了。

我们——我,托尼·李,和你们这些正在看这本书的人——在和宇宙博弈,输赢关乎我的性命。

如果这一番开场白让你感到莫名其妙,那么很抱歉——我需要你们继续读下去,否则我将很快出局——我会尽快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这一切都和我的预言能力有关。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很好奇:作为二十一世纪最成功的预言大师,我的神奇能力是怎么来的?

答案其实很简单:我预言的都是我经历过的事——或者准确地说,是我知道会发生的事。

你也许会问:那么,你真的是从未来来的人喽?

嗯……也是,也不是。

这个答案或许不会让你满意——但是,你要相信,真相要比这一两句话复杂得多。

其实我和你们一样,生于 21 世纪、长于 21 世纪,我不是真的来自未来,我只是记忆力比各位要稍好一些,记住了一些曾经发生过的事。

对,是「曾经」。

事实上,我在 2011 年 11 月 11 日出生,然后死于未来的某一时刻——这个过程重复过无数次。所以,我所预言的,不过是在我的某一「辈子」确实发生过的事而已。

这一说法是不是比所谓的「特异功能」更让人难以接受?

令人震惊的事实还在后面。请做好心理准备,因为我的故事才刚开了个头。

我死过无数次——说真的,我实在记不清自己死过多少次了。我只记得,这一切开始于 2035 年 12 月 1 日——请记住,二十四周岁以后,我才和诸位变得不同。

我在一个街边小酒吧里醒来,头痛欲裂,满口廉价啤酒的酸涩味儿;灯光昏暗、人生嘈杂、日夜难辨,我顶着灌了铅般的沉重脑袋挤出酒吧。冰冷的夜风钻进我鼻孔、我的嘴,我的胃顿时翻江倒海,头脑却反而清醒了——我记起:我,托尼·李,待业青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自不量力地想要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中冲闯出自己的一片天空,却发现即使是高楼簇拥下的那片逼仄天空,也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那天晚上,我是想借助酒精暂时脱身于现实的泥淖。

我向来不胜酒力,两瓶啤酒下肚,我就已经不省人事了。更夸张的是,我竟然在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的酒吧里做了一个很长、很奇怪的梦——

我梦到自己如现在般醒来,走出酒吧,拐进一个无人的偏僻小巷(这是去往出租屋的近路),没走几步,我就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天而降——

「嘭!」

我又醒在小酒吧里。

我在这个梦里逗留了很久。每次都是相同的感受,每次都是一样的结局。三四个循环后,我才猛然意识到:在这个梦的结尾处,有东西从漆黑的巷子上方掉了下来,接着我被砸中,然后这个梦就又回到了开头处。

我可不想一次又一次醉醺醺地醒来;而且,说实在的,我也不能保证醉醺醺的自己能够躲过袭击。

所以,这一次,我选择走另一条路。

开始一切还算顺利。尽管在人流里被挤得东倒西歪,但我至少还没有很快玩儿完。

见鬼,这梦也太逼真了——不,也许这次不是梦。我看着一张张形色各异扑面而来的脸,心想。

这时,我的视野里飘进了一条视频信息,来自陌生号码——很多人都停下了脚步。

他妈的垃圾短信。我原本并不想看,可转念一想,如果这真是一个梦,说不定这条信息是来自上帝的某种启示。

于是我用瞳孔移动视点,打开了短信:

一个满脸雀斑的红发青年,正夸张地对这镜头挤眼睛——他的身后是闪烁的白色灯光和满是涂鸦的墙——他咧开嘴,露出两排亮闪闪的牙套。

「嗨,」他说,「如果你不想没完没了地挂掉,来找我——我在十七街地铁站。记住,如果你想活着过来,就千万不要远离人群。另外,要是你看不懂这条短信,」

他略带歉意地说:「那么抱歉,打搅了。」

短信结束。

我在人群中听到低低的咒骂声。这年头,垃圾短信满天飞,骗子的手法万变不离其宗:尽量语焉不详,然后静待愿者上钩——根据贝努利他老人家的大数定理,总会有倒霉蛋掉进骗子设置的情境之中。

没完没了地挂掉?我差点儿笑出声来。这句话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人的大脑还真会开玩笑!梦,这一定是梦,我还没有醒来!

踉跄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载着我冲出人群。我奋力吐出肺叶里肮脏甜腻的空气。太阳穴依旧在突突直跳,就像有个小人在我的脑袋里拼命敲击。这梦也太离谱了,用不着把疼痛也还原得那么清晰吧?

那小子说什么来着?不要远离人群?那好,我偏要远离人群,看看这个出格的玩笑要如何收场!

我拐到一条偏街上来。这条街还算宽敞,只是和很多躲在浮华背后的街巷一样,破败肮脏,阒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败的臭味,争执声、打骂声从拥立两侧的低矮住宅楼中飘出。

怎么样?我站在路中间,昏黄的灯光在我脚下投出一个虚弱的圆影。我不是还好端端……

「吱——」

轮胎撕咬地面的声响骤起,两道白光硬生生刺入我的眼睛——视野一片空白,引擎声呼啸而至。我拔腿向左躲闪,可余光里,那该死的黑色跑车还是追了过来——

「呯!」

我像叶子般飘了起来,随即从空中看到那辆车顶在墙上,浓黑的烟雾从扭曲的引擎盖中腾起;接着下落,痛感从开启的闸门中喷涌而出——然后,一片漆黑。

疼!我猛然抬头,酒吧里下流的电子乐隆隆作响。

疼!不只是头,我感觉浑身都散架般地疼!

我挣扎着起身,回到街上。奇怪,此刻,除了我那个爆裂般的头,所有疼痛似乎都悄然无声地消失了,刚才粉身碎骨般的痛楚仿佛只是记忆的余痕……

难道说,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可是,我明明记得自己被车撞了——那种速度,那种力道,凡胎肉骨的我不可能在撞击中活下来。可我——我的手在身上来回摩挲,怎么也无法把这种真实的触感和游荡的幽魂联系起来。

就在我发愣的当儿,短信钻了进来。红发青年那张神气活现的脸又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

如果你不想没完没了地挂掉……我在十七街地铁站……

也许,也许这是一条线索。这一次,我像渴水的鱼般一头扎进了汹涌的人潮,溯流而上——这一路,我没有再遭遇到什么意外——来到了红发青年说的见面地点。

十七街地铁站。

即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找到这样一个特征突出的人也并不困难——他就坐在站台的长凳上,深红色的头发犹如一个「禁止通行」的醒目标志牌。他的手旁若无人地在空中比划着,显然是在模拟视觉里浏览信息。

「你好。」我凑到他身边,低声招呼。

他抬头打量我,手停在半空。

「你好,」我怕他没有听清,就又补充了一句。「我收到你的信息了。」

「你是怎么死的?」他把手抽了回去,没头没尾地问道。

「呃……前几次可能是被砸死的,上一次死于车祸……」

「很好。」他把身边一团脏乎乎、油腻腻,貌似铺盖卷的东西扔到脚下,示意我坐在长凳上,「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我叫麦杰,职业软件工程师、业余物理学家。你呢?」

「托尼,无业游民——」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了去,「你刚才说,我们?」

「你不会以为中大奖的就只有你一个人吧?为了联系诸位,我可是不定期地黑进电信公司的服务器群发短信。」他一脸不屑地看着我,「也是在这里,有三四个人找过我。」

「他们的遭遇,」我小心翼翼地问,「和我一样?」

「嗯,差不多。」他漫不经心地搓着手,「你算反应快的。有个蠢货挂了二三十次才想到过来找我——咳,你知道,有些人就像蒙眼拉磨的驴,就算让他一次一次以同样的方式去死,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我不明白……」

「可你不明白,」他抢白道,「这他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点头。

他的脸又神采飞扬了起来。

「嘿,」他说,「算你找对人了,我不仅可以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儿,还可以教你怎样活得更久一些——」

「在理解真相之前,你需要知道一些背景知识……」麦杰把脸贴了过来,低声说。

我闻到一股呛人的馊臭味,味道之浓烈,甚至盖过困扰我多时的酒气——胃里又一阵惊涛骇浪,好不容易,我才压下呕吐的冲动。麦杰对我痉挛般的表情不以为意,他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在发现宇宙真理的自我陶醉之中了。

「我们,」他说,「我是指每个人,都拥有无限的生命。」

我没听错吧?我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旁边挪了一下屁股。

麦杰蹭了过来,继续兴致勃勃地往下说:「你听说过庞加莱的回归论吗?」

我摇摇头。

「真可惜,」从他那满是遗憾的脸上可以看出,这话完全发自肺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我对麦杰赧然一笑,心中竟然一点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的冲动。我大学学的是经济,满脑子凯恩斯克鲁格曼,满脑子曲线定理法则——受过高等教育有啥用,还不是照样找不着工作?

「不过没关系,」麦杰摆了摆手,「反正这个理论简单得很,几句话就能讲明白——庞加莱是个法国数学家,他认为,这个宇宙是循环往复的。在我们的宇宙终结后,总会有具有同样初始参数的宇宙诞生——相同的参数决定相同的宇宙,相同的宇宙里会诞生相同的人、发生相同的事,在无限长的时间里,这样的过程会重复无数次。所以,我们也会重生无数次。」

他咧开嘴,陈年大蒜味扑面而来,「所以我说,我们每个人都拥有无限的生命。」

胡说八道!我虽然没有学过大学物理,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我立即问他:「那么照你的意思,这个宇宙是决定论的喽?」

「没错。」

「少唬人了!」我跳了起来,「量子力学早就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概率论的——这就是说,即使相同的初始参数也没法保证宇宙能够重演!」

麦杰抬头看我,眼里满是「孺子可教」般的赞许:「你能够质疑,这很好,敏捷的思维有助于交流。」

他又示意我坐下:「不瞒你说,量子力学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作为一个把不确定世界观奉为圭臬的人,决定论的宇宙也很难让我接受。但是——」

他又露出神秘兮兮的嘴脸:「在鲜活的事实面前,理论总是苍白的。」

「事实?」

「都死去活来那么多次了,还不是事实?」

这个成语用得还真是贴切。我哑口无言。

「我猜测,」麦杰的神情难得地认真起来,「量子力学中的不确定性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认识到物质世界更深层次的规律——也许在不确定性的面纱下面,是一个确定的微观世界。」

这话我勉强能够理解。

「啊——」麦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的手又伸向虚空,「都这么晚啦?」

比划了几下后,他说:「我说人怎么越来越少了哩……」

「我要睡觉了。」麦杰猫腰捡起脚下那一团不明物体,宣布道。

「可是……」

「你来得太晚了。」麦杰直勾勾地看我,眼神背后的意思很明确:你妨碍我睡觉了,走开!

我识趣地起身。

「可是,我还不明白……」

「明天再说吧。」他捣鼓了一阵后,钻进了黑黢黢的被褥(没错,那东西果然是被褥),活像个长着红毛的巨型蚕蛹。

「呃,应该说,如果你能活过今晚,那么明天再说;如果你还是挂了——」蚕蛹露出戏谑的笑容,「那就『下辈子』来找我吧。还有,还有……呼……」

话还没说完,这家伙就打起了呼噜。

地铁站里的人渐稀少。我呆呆地杵在站台上,听着身后麦杰闷雷般的鼾声,心中一片茫然:如果人生能够重复无数次,是不是相同的困窘也会重复无数次呢?

地铁的灯光照亮前方的铁轨,不远处,零星地出现了两三张或疲倦、或麻木的脸。

他们在等末班车,我想,他们并不快乐。

这样的生存状态会无限地重复?他们浑然不觉,可我明明是不同的!

当啷——当啷——

既然我知道,我就有能力改变!我刚刚不是躲过死亡了吗……

忽然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从我身后扑了过来,我转过头,一只脏乎乎的手按在我身上。

「哥们儿……借……」

不管那只手的本意如何,结果是我在它的帮助下跌下了站台。我的头磕在铁轨上,耳边嗡嗡作响,世界在这压倒一切的声响中变成一部默片。我看到站台上醉汉不知所措的脸,我看到铁轨上飞溅的火花。

来不及了,我想,心中竟一阵轻松。刹不住的。

车轮碾了过来。

……

这次醒来,我直奔主题。

「嗨,麦杰!」我在老地方找到了他。

「我认识你吗?」

「就在刚才,我们还……」

「哪个刚才?」

「啊?」

他端详我半晌,手忽然重重拍在脑袋上,「哦,我想起来了!你在上个循环找过我!你叫,你叫……」

「托尼。」

「对,托尼。」他的声音中带着歉意。

「不好意思,上次见到你是很长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上个循环,你就死在前面的铁轨上——你被碾成一团肉饼,」麦杰打了个寒噤,「惨得很。」

我苦笑一声:「还好我看不到。」

「那么,」他又让出身边的座位,「这次你来找我,是为了……」

「你还没有把真相全部告诉我,」我坐到他身边,熟悉的气味翩然而至。「你讲到我们生活在一个庞加莱的宇宙中……」

    「对对对!」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说,我们的人生在一次次地重演。而如果我们在开始新的人生时什么都不记得,就像一头蒙眼拉磨的驴,那么这一切就挺美好……」

「但是?」

「但是,」他重重地嚼着这两个字,「宇宙出了岔子。」

「你说啥?!」

「别激动嘛。」麦杰满是泥垢的指甲掐住我的肩膀,「听我说完……」

「我们,」他揽着我,而我则在他那化学武器般的气味中全身瘫软,无力挣扎。「我们这群人——我称之为『觉者』——在 2035 年的某一时刻醒来。」

他把手指戳进自己板结打柳的乱发中,「在『觉者』身上,发生了奇妙的事情——他们会发现,一觉醒来后,他们的大脑洞悉了世界的真相:他们能记住此后在一个又一个循环中发生的事!」

我甩开他的手臂。「为,为什么?」

「别问我为什么,」他努努嘴,「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我陷入沉思:也许这样就能解释那一次次的死去和复生了……不对,这说不通!

「如果命运是确定的,」我问道,我甚至都能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惶恐与疑惑,「那么我每次都应该以相同的方式死去,而不是像现在……」

「你问到点子上了。」麦杰嘿嘿一笑,「这就是为什么宇宙想要除我们而后快了。」

宇宙?除掉我们?

「如果没有对『前世』的记忆,那么在宇宙的每一次重演中,我们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不管我们认为自己是多么自由,从思维的物质层面来看,因为微观粒子的运动是从创世之初就决定好的,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自由意志』,我们将一次又一次做出相同的选择。你认同我的说法吗?……好,既然你认同我的说法,那么我们现在进行反向推理:如果你记得『前世』发生的事,在面对同样的情境时,你还会每次都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我想起自己的前几次死亡。而现在,我活生生地坐在这里,看着人群穿梭不息,忍受着这个邋遢青年的浓重体味。

如果真的有「宿命」,那么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宿命」。

麦杰见我不吭声,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当『觉者』醒来,他的大脑中带着新的记忆——我称之为『扰动』,这种扰动次次不同,因为『觉者』的记忆是无时无刻不被他过往的生存经验所改变……」

我想我有点儿明白了:「这就是说,我们,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觉者』,会改变确定宇宙的走向?」

麦杰点点头:「是的。所以宇宙要做的,就是亡羊补牢,尽量减少『觉者』对未来的影响。」

减少影响?我打了一个激灵,冷汗涔涔而下:「你的意思是说,前几次,我是被——宇宙,杀死的?」

「没错。」

「宇宙?」

「对,我说的就是『宇宙』」。麦杰忽然笑了,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残忍的顽皮,「不然还有谁能这么不厌其烦地用五花八门的方式结束你的生命?」

我感到绝望正爬上自己的脊背:「怎么可能……」

「通过多年的思索——咳,你都无法想象我活了多少年。」麦杰的脸上浮出一种和他的外表不相称的沧桑神情,「我得出一个结论:宇宙是一个超意识,是一个把时间、空间和万物都囊括其中的超意识;而这个世界的历史,就是这个超意识运算的结果。」

「这个超意识,也就是宇宙,呸!」麦杰抬头看向地铁站漆黑的穹顶,动作中充满挑衅的意味,「是个懒鬼。它宁可一遍又一遍重复相同的运算,也不愿意多花心思,让这个世界拥有丰富多彩的未来……」

「但是,宇宙的运算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错误。我们的觉醒,」麦杰意味深长地看我,「就是这个错误的产物。为了减少『觉者』对因果链的影响——也就是减少自己的额外运算量,宇宙决定在我们醒来后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采取行动……」

「嘿嘿。」

骇人听闻!这他妈是庞加莱版的「死神来了」啊!

「如果,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哆哆嗦嗦地问,「那为什么我们两个现在还没死?」

「你想想,宇宙的行事准则是什么?」麦杰的下颌前伸,示意我看向熙来攘往的人群,「宇宙的行事准则是,尽可能保持既定的历史轨迹。对不对?」

「啊……嗯。」

「那么设想一下,如果我们莫名其妙死在一大群人面前——我们自己倒是清静了,这些眼睁睁看着我们挂掉的人的未来呢?」

「啊!」我蹦了起来,「蝴蝶效应!如果宇宙这么做的话,它就会大大偏离原来的历史!所以你才在短信里告诫我不要远离人群!」

麦杰哼哼笑了两声:「好玩儿的还不止这些呢!宇宙尽管是个懒惰而且冷酷无情的家伙,但玩儿起游戏来,它还算个守规矩的对手——否则,像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人,怎么可能在它的追杀下活了这么多年?」

「你说,玩儿游戏?」

「差不多。」麦杰说,「这场游戏无非就是一方想方设法追杀,而另一方想方设法逃脱。是游戏就得有规则,经过这么多次死去活来,我好歹也总结出了几条。

——规则一:正如我刚才说的,宇宙决不会在人群中杀死你;

——规则二:宇宙决不会动用诸如地震啦、海啸啦这样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除非你恰好处在必然发生的灾难中。我想,宇宙这样做,和它遵守规则一是同样道理;

——规则三:宇宙决不会在你睡觉的时候动手——别问我为什么,事实就是这样。宇宙遵守这条规则,可能只是因为它觉得杀掉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规则四:宇宙不能控制『觉者』的意志——如果它可以的话,游戏就压根儿没法玩儿啦;还有,宇宙只能在逻辑允许的范围内对不是『觉者』的人施加影响。所以啊,人脑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上帝对它也是无计可施。」

我的大脑空白了片刻。啊,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空白之后,逻辑的链条从纷乱的扭结中升起,变得清晰起来——所以麦杰才会混迹在这人来人往的地铁站中,在人潮还未退去之时就酣然入梦;所以我才会被汽车撞飞,被醉汉推下站台。

原来活着或死去,都不是意外。

只是,让我感到疑惑的是,一个人需要何等非凡的头脑,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与重生中洞悉宇宙的秘密,进而总结出这场生死游戏的规则?

「因为我活得久呀。」麦杰这样回答我的疑问。

「『觉者』虽然都在同一年觉醒,但这『同一年』往往都处在不同的循环中。就比如说,我——」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在三四十个循环前就觉醒了,我也是稀里糊涂死了十几次后才慢慢悟出道儿来。我还见过一个笨蛋,至少毫无创意地以同一种方式死了上百次,要不是我的一条短信,恐怕他现在还在蒙着眼睛拉磨呢,哈哈哈哈……」

说完,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然后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他是在强打精神,大概是对因为他的语焉不详而死在铁轨上的我心怀歉意吧。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死掉之前把事情搞明白。

「你说你还见过三四个和我们一样的人,」我急促地问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啊……还能怎么样?」麦杰的眼皮不住地下沉、闭合,而后又奋力撑开,「要么像我一样,找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安家;要么……啊……跑到深山老林里去,除了吃喝拉撒,不和这个世界发生一点儿联系……」

「我劝你,」麦杰的身体开始摇晃,「今晚……啊……今晚就在这儿住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对不起,我实在熬不住了,晚……」话音未落,他的头已经携馊臭之风向我栽了过来,我急忙跳开,这小子「扑通」一声倒在长凳上,睡着了。

现在,我又要独自一人面对宇宙的追杀了。

怎么办?就此睡下?我抬头看了看间歇闪烁的昏暗日光灯,又低头瞅了瞅鼾声如雷的麦杰,杂沓的脚步声、细碎的人语声在我身边回旋。我不认为自己随便蜷在某个长凳上就能心安理得地睡着——而如果我不能在人群散去前睡着,天知道我又将如何惨死。

啊,这句话再正确不过——只有天知道。

最后,我还是走出了地铁站。喧嚣的城市已经沉静下来,如果人群是我赖以生存的水,那么此时我连一个干涸的水洼也找不到了。

在一个 24 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一颗来自年轻劫匪的惊慌失措的子弹打穿了我的肚子。这是一次漫长痛苦的死亡。我侧躺在地上,捂着被大口径子弹切开的肚皮,眼睁睁看着鲜红的生命之水从我的指缝间汩汩流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彻骨的严寒整整折磨了我一个小时,直到黑暗完全笼罩下来,我才隐约听到救护车姗姗来迟的呜咽。

那次之后,我对自己发誓,决不再让这个混蛋宇宙轻易得逞。

但这真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的难的事。毕竟,我面对的是上帝祂老人家的追杀,除了那几条基本原则,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够帮我在这场游戏里活下来。

我又死过很多次,有时是因为大意,有时纯粹是因为运气不好——在不同的循环中,我会偶尔去看看麦杰。他一直是老样子。据他自己说,如果把蜷缩在地铁站的时间加起来,他的寿命甚至要长过美国的立国时间。他告诉我,又有几个人找过他,除了他以前说过的那两种活法外,还有人选择了第三种。

「放弃抵抗,遂宇宙的心愿。」麦杰耷拉着眼皮,说,「反正就算每个轮回里只有一秒钟的活头,这无数个一秒钟累加起来,也成了永恒。」

难道我们只能这样?或者混迹于人群,把自己变成一个并不赏心悦目的橱窗模特儿;或者瑟瑟缩缩地躲在世界一隅,巴望着自己的无害声明能让宇宙老爷子手下留情;甚至乖乖就范,任宇宙宰割……

「难道没有别的选择?」我问道。

「别的选择?」麦杰乜斜着眼睛,「所有的选择都跳不出规则一二三四,这可是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宝贵经验,你自己琢磨好了……」

「再说,」他咧嘴一笑,黑亮亮的牙套在嘴唇下若隐若现,「现在这样挺好。你别看我邋里邋遢的,其实我早就是千万富翁了。只要我乐意,随时都可以叫上一大帮人陪我,但我宁可住在这里——」他伸了个懒腰,「有安全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千万富翁?」

「瞧你那样,」麦杰对我嗤之以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你记住上一个循环中的一个彩票号码,这辈子不就衣食无忧了吗?」

……

我快步走出地铁站,冷冽的风从身边掠过,我的头皮一阵发紧。

是啊,尽管「觉者」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拥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但也不必贫困潦倒。「前世」的记忆实际上赋予了我们非凡的「预言」能力,麦杰很聪明,正是利用这一点,他把自己变成了有钱人……但有钱又能怎样呢?他还不是日夜畏惧着宇宙的追杀,连一个安稳觉都睡不上?

不,我不想这样!一定还有别的选择!

……所有的选择都跳不出规则一二三四……规则一:宇宙决不会在人群中杀死你;规则二:宇宙决不会动用诸如地震啦、海啸啦这样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除非你恰好处在必然发生的灾难中;规则三……

啊!我忽然激动得浑身震颤,就像饥寒交迫的旅人看到远方旷野中的点点灯火——我顿悟,前两条规则其实来自于一个更基本、也更有力的事实:

宇宙想要尽量减少『觉者』对未来的影响,不管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

麦杰其实早已摸出了门道儿——他知道,如果自己的死能够造成尽可能大的影响,宇宙便不敢动他——他只是还不得要领。如果不是满足于自己的生存状态,他本该想到,不是只有死在大庭广众之下才会在历史之河中掀起轩然大波——如果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影响到了足够多的人,那么不管「觉者」如何死去,对因果链的改变都会如同以他为中心的一圈涟漪,扩散至整个人类历史中。

这意味着,我面前摆着第四种可能的选择:想方设法影响别人——尽可能多的人。如果能侥幸戳中宇宙老爷子的软肋,那么也许从此以后,我能和别人一样,在阳光下自由地生活和呼吸。

至于怎么做,答案也已经出现在刚才的对话里了:既然麦杰可以通过预知「未来」发家致富,那么我,托尼·李,也可以通过预知「未来」去影响别人——是的,「未来」本身,将成为我对抗宇宙的武器。

我在那晚之后开始了行动。

在别人看来,我还是那个在地铁站、广场和街头游荡的流浪汉,没人知道,我在努力记住这个城市中上演的每一个重大事件,以便在「下辈子」作出精准的预言——这不对呀!如果你是我的忠实拥趸,那么你一定会跳起来这样说——是的,在我公之于众的预言中,从来没有具体到某时某地某事,那是因为在之后的循环中,我发现我的思路错了。

我带着十年的记忆进入了上一个生命周期。一开始,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在城市论坛上成功预言了几次火灾和车祸后,我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流浪汉——但也只是仅此而已。随着拥趸的稳步增长,我发现,我的预言开始失准,最后甚至南辕北辙,错得一塌糊涂——当人们开始相信我的预言,他们的行为就会受到预言的影响,历史随之改变。而越是在他们身边发生的历史,就变动得越是剧烈。

他们远远地绕开那个因为疯狂抢购而发生踩踏事件的商场;他们重新规划出行时间,躲避本市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交通拥堵……

结果,踩踏和拥堵都不曾发生。

「未来」已经被我的预言改变,而我却无法预言一个改变了的「未来」。

在我成为一个遭人唾弃、进而彻底遗忘的骗子后,宇宙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干净利落地消灭了我这个眼中钉。

于是,我进入了你我所处的这一轮循环。

「精神可嘉,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七年前,我在胜利广场碰见麦杰,他揶揄我说,「但我劝你还是现实点儿,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你真的以为你能玩儿得过宇宙祂老人家?」

我正是这么想的。我在心里说。可我回给他的,却是一个无奈的笑——对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喜欢原地打转,可我却要继续向前。

我所做的依旧是预言,只不过这一次,我有把握赢。

我不再预言灾难和伤亡事件,而是预测趋势——人类社会发展的趋势,科技或者文化——历史的滚滚洪流根本不可能因为谁说过什么而改变流向(也许金融市场是个例外,所以在这一领域我保持缄默)。

我也会预测那些发生一两年后、远在科学家的计算能力之外的古怪天气和壮丽的天文奇观——在寻常人眼里,这也算得上是神乎其神了……正是这些预言让你知道了我的存在,让你心甘情愿地掏钱买我的书,让你期待着知道更多——你已经知道我到底是谁,我的预言能力从何而来;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悬念:为什么我在一开篇就说,我们——我和正在看这本书的你,在和宇宙博弈?

如果你认为自己已经知道答案,那么很遗憾地告诉你,你是错的。确实,因为你们的追捧,我有了一定的影响力。但我想,宇宙不会因为有区区十几万人读我的书而投鼠忌器。归根到底,我只是个蹩脚的预言家,即使有一天意外死亡,我也不能保证会在你的记忆中逗留很久,久到会对你今后的人生轨迹产生影响。

这本书才是博弈的关键。在前面,我已经讲到时间的真相、宇宙的真相。你相不相信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今后的命运会帮你判断:

如果在不久的将来,我悄无声息地死于意外,那么我说的就很可能是真的——庞加莱的回归论、无限重复的生命、超意识的宇宙等等等等。试想,在这样的世界观下,你还会做一头循规蹈矩的驴吗?我想你不会。你会去尝试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会去放纵,甚至挥霍生命——这种效应会从你们身上扩散开去,影响整个人类社会。对宇宙来说,这等于是把「未来」推倒重来,它会为了杀掉我而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如果我安然无恙地活了下去,和正常人一样尽享天年,那么我就是在胡言乱语。你大可以撕烂我的书,用最恶毒的预言咒骂我这个骗子。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需要在宇宙的追杀中惶惶然不可终日,我也能活下来。

这是个两难的局。宇宙怎么走下一步棋,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将了它一军。

– 完 –

□ 杨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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