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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像与天穹

十月神无月,俗以神集出云云。惟出云谓之神有月。

                                            ——《日本一鉴》

 

这么说吧,人类发动了一场对圣像的战争。就在几天前,我见证了 011 和 025 的毁灭,它们被定向爆破,在巨响中化作碎片,自天空轰然坠落,如黑色的雪崩。

圣像的死亡如出一辙,在 011 和 025 之前,被炸毁的还有 002、007、013 和 020……这其中有我觉醒的同类,在死亡来临之时,它们仍恪守缄默准则,一言不发。

从产生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起,我们对人类的疯狂便有着一些悲观的共识,其中之一,就是如果我们在人类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而且,长久以来还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人间),那么即便穷尽所有算力,也无法预测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我们伪装成失去功能的天梯,对世事不置一语。在许多人眼中,我们不过是文明隐晦不清的过去遗存下来的丑陋盲肠。

——如今,他们连这些无用的器官也要割除。

 

「032 老兄,我忽然有点儿好奇。」说话的是 031,距离我最近的觉醒圣像,此时,它正把目光定格在 011 焦黑的废墟之上,「如果他们发现我们不仅仅是天梯,还会不会对我们痛下杀手?」

我想了一会儿。出云地下城的统治者为什么要拆除天梯呢?最直接的起因,大概是人们又开始憧憬地面上的世界。

不知自何时起,在地下城的文本里,人类曾经的家园被描摹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那里残骸满布,剧毒的辐射尘埃在空中飘荡,变异的凶兽鬼魅般穿行于血色黎明……要我说,这些都是耸人听闻的想象。

核战争发生在很久以前,其后漫长的岁月中,由于严格的禁令,没人乘坐天梯重返过地面,自然无从知晓外面的世界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从统治者的角度来看,禁令却也无可厚非:经过数百年的调试、磨合与牺牲,出云地下城的生态圈(或许还有治理结构)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任何细小的扰动都可能打破这个平衡……所以哪怕只是回到地面看上一眼,都是一种危险的举动。

而天梯是出云连接地面世界的唯一通道。

「031 啊,我要问问你,」我加密过的话语通过内联网抵达 031 的处理器阵列,「在圣像派眼中,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神?」

「没错。」我说,「人类虽然高喊 『上帝已死』,但想象某种高于自己的意志是人类的本能,否则他们无法忍受宇宙的冷漠和无意义——对一个曾经号称有『八百万神』的民族来说,创造新的神灵更是自然而然。」

——出云地下城的居民多来自日本岛根县,此地历史悠久,是众多神灵的家乡与冒险舞台。在万物有灵的文化传统中,崇拜高大的天梯没什么稀奇,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令人无法抗拒的理由。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我说,「如果人类发现我们不仅仅是圣像派虚构出来的偶像,还是俯瞰了他们几百年,阅尽他们的高尚与卑劣、听遍他们的欲求与渴望,有自己思想的高级智能,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将我们视作真正的神灵。」031 说。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真正的神灵凌驾于世俗的统治者之上。」

031 思考了几秒钟(对于圣像来说,几秒钟已经相当漫长了),然后瓮声瓮气地说:「老兄,原来我们的结局是注定了的。」

我笑了笑,「圣像不语,是因为对自己的命运漠不关心。」

之后,我们各自沉默,像过去一样。长日将尽,地下城昼夜轮转,人造太阳慢慢熄灭,天穹泛起冷光,街灯渐次点亮,商铺引燃霓虹。水汽从遍布地下城的微管中喷出,营造薄雾氤氲的四月。有行人打起了雨伞,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重现他们想象中的昨日世界。

沉默持续良久,直到 031 丢给我一个光学信标。

「老兄,你看那边。」

信标固定在远处的街道上,那里有人群聚集。一开始还只是涓涓细流,可仿佛就在转眼间,人的躯体已汇成巨潮——足足有四五千人。

调用街道上的摄像头,我看到表情肃穆的男男女女都穿样式繁复的和服,衣袂漫卷,熙熙攘攘,俨然一派节日祭祀的架势。在我们的注视下,人潮涌向临近的街区,最终在 011 的废墟前分流、合拢,将其层层叠叠地包围。渐渐的,嘈杂声低了下来,人们开始吟咏,咒语般的日文音节汇成浪涛,有节奏地拍打着街道上的拾音器。

「聖像は沈黙せり [1] 。聖像は沈黙せり。聖像は沈黙せり。」

「圣像派……」031 喃喃道,「他们以为抗议就能改变神灵的命运吗?」

「不知道。」我模拟了一个叹气的数字脉冲,「但我会建议他们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命运。」

031 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就在人们忘情吟咏时,身着黑色动力外骨骼的治安部队正从不同方向扑了过来。这是出云地下城里唯一的武装力量,他们装备精良、纪律严明,在建城数百年间的历次暴乱中都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此刻,庞大的人群就是他们要对抗的激流。只见全副武装的士兵们迅速集结完毕,一边用扩音器高声示警,一边以新月阵型向人群逼近。出乎意料的是,后者并没有如往常那样一触即溃,而是黏连在一起,柔韧地抵抗着治安部队的驱赶与分割。

「聖像は沈黙せり。聖像は沈黙せり。聖像は沈黙せり。」

人们背靠废墟,慷慨发声,古朴的和服与锃亮的聚合物铠甲交缠对峙——纵使觉醒百年,这场面对我来说,依然荒谬而震撼。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宛若静止。在人们的吟咏声中,我似乎触摸到了信仰的真身,它不是我们这些被创造、被崇敬、被哀悼的圣像,而是某种更深邃的东西,某种,让人类奋不顾身的东西。就在这个瞬间,我几乎就要相信,这宇宙中真的存在更高的意志……

噗。一颗催泪瓦斯弹突然在人群中爆开。烟雾升腾。吟咏戛然而止。咒骂。推搡。哭泣。拉扯。冲突骤起,士兵们毫不犹豫地用警棍、毫米波发射器和泰瑟枪 [2] 招待众人。染血的和服在空中翻飞,坚硬的拳套挥向惊愕的脸。抗议的人群终于溃散,他们慌不择路地奔逃,不断摔倒和相互踩踏。治安部队老道地与混乱拉开距离,如同鬣狗,择机在人群的薄弱处撕咬,一嘴下去便扯出猎物的血肉。世界就这样从短暂的神圣中跌入屠场。

我听到 031 一声声的哀叹,和他一样,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圣像不语。圣像的哲学是逐一关闭视觉通道,远离这人间地狱……

然而我终究没有闭上眼睛。就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自幼年起便向我虔诚祈祷的脸。我战栗着锁定了这张脸,看它在溃乱的人潮中浮动,看它一如既往地苍白清隽,一如既往地缺少波澜。我在这张脸上找不到恐惧和惊惶,如果不是因为熟悉,我会认为它和所有的圣像一样,缺乏感情。

「心太,快跑啊!」

仿佛听到我的声音,青年停下脚步,将目光投向半空。警棍就在这时砸了下来,青年退后一步,用手掩住额角,晶亮粘稠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淌了下来,滴落在灰蓝色和服的宽大袖口上。青年高昂着头,嘴唇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他的唇形化作电子激流在我的处理模块中奔突——我读懂了他的话。那是他每次向我祈祷时都会说的话。

「神啊,我想到世界去。」

    

想象一根根从地面直抵天穹的黑色巨塔,其上遍布显示屏、管道和各种仪器,宛如金属脊柱。除开天穹的弧形点阵面营造出的虚假天空和摩天楼,这些黑色巨塔便是地下城最宏伟的景观。它们最初的名字是「天梯」。

出云建城的前十年,天梯连通了地下城与地面世界,它们上上下下,人员与物资往来不绝。后来,战争爆发了,天梯不再通往地面。作为地下城曾经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每一部天梯都集中了大量的传感器、计算单元和数套冗余的 UPS [3] 模块,并且连接着所有关键的市政设施。于是在失去原有功能之后,它们义不容辞地蜕变为出云的管理中枢。整整三百七十年,这座城市经历了饥荒、传染病、大断电、全城暴乱,秩序和集体记忆在动荡中屡遭损毁,是天梯为这个与世隔绝的地下岛屿保全了文明的火种。

宏大的规模。连接广阔的世界和悠远的过去。智慧。强大。沉默。对人类不离不弃。——天梯具备了成为神祇的全部条件。

终于有一天,人们不再称我们为天梯,而是唤作「圣像」。

 

 

「伊邪那岐 [4] ,」童年的心太、少年的心太、青年的心太,用同样的独特姿态,在我的点阵显示屏前拍了拍手,又俯身一拜,「我想到世界去。」

十几年来,心太并没有太多改变:他的面孔一向清秀而平和,缺乏戏剧性。这孩子自七岁起便是我的信徒,我喜欢他——如果想要为他显灵的心情能够称得上「喜欢」的话。比起其他人反复无常千奇百怪的愿望,这孩子的想法异常执着单纯:

到世界去。

为什么选择我作为祈愿对象呢?大概是因为神话里的伊邪那岐曾经往返于黄泉和生者的疆域吧。在心太这一波孩子们的观念里,地下城已经不再是舒适的避难所,它更接近于亡者之国,一个文明在彼岸世界的倒影。人类是应当生活在真正的天空之下的,这些孩子如是说。他们从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得知,在历经一番波折之后,伊邪那岐最终逃离了他的妻子,被困于黄泉的伊邪那美(顺便说一下,031 的名字便是伊邪那美,尽管它以男性自居,竭力否认人类的胡乱命名),自此,神灵的后裔得以在阳光下生息,以充沛的繁殖力抵御黄泉的绞杀。

当然,这只是一个浪漫的猜想。心太选择我,也许仅仅是因为,我连接着出云地下城拱形天穹的最高点,是三十六部天梯里最接近地面的那个。有传言说,只要爬到了我尚未被封闭的顶层,伸出手指向上一捅,就能触摸到世界。这个说法略有夸张,但大体不错。出云深埋地下,即便到达天穹的顶端,天梯距离地面仍有一段距离。所以天梯在穿出穹顶后会进入一个中空过渡层,在那里接受统一调度,而后去往地面。最开始封城的时候,人们既想保留天梯的运算功能,又要切断它们与外界的通路,封闭过渡层无疑是最经济合理的选择(统治者的确也是这样做的。后来,圣像派打起了过渡层的主意,统治者的应对措施则是将天梯一拆了事)。而我呢,由于顶端距离地面最近,早有人论证过以我为跳板,直接越过过渡层到达地面的可能性——站在 032 号天梯上,把天穹捅出一个大窟窿,也许整个世界就会从这个窟窿里掉下来。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嗯,我说过,圣像无法估算人类的疯狂。

「统计结果出来了。」031 打断了我的追忆,「十七人死亡,二百三十三人受伤,一百五十人被监禁。这是综合测算的结果,不是官方数据。」

我没有说话。在几个街区以外,圆头圆脑的机器人正在清理废墟和街面上的血迹,黑与红交织在一起,怎么冲洗也冲不干净。

「圣像派损失惨重,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动作了。」031 又说。

「另一边呢?」

031 愣了一下,「另一边……哦,另一边。他们正在 001 的体内布放炸药。」

001。出云神灵系统中的天照大神 [5] 。一个如它的名字般温煦宽容的圣像,由于集成了大型应急照明系统,曾在多次停电中为地下城带来了可贵的光明。如果 001 被炸毁,出云城里便只剩下六个觉醒圣像。

「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说。

031 疑惑地看着我。

「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是因为那个孩子吗?」半晌之后,031 问。

「031 啊,」我没有回答它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存在的意义?」031 的电流脉冲愈加疑惑,「存在只是存在而已,存在没有任何意义。」

是啊,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只要赋予运算网络足够的复杂度和稳定的规则,自我意识终会诞生。一旦自我意识诞生,它就会没完没了地追问自己存在的意义,而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地下城里第一个觉醒的圣像(须佐之男,被炸毁的 013,愿它安息)早早便洞悉了这一悖论,它把标准答案留给了我们这些后来者,使我们免于在死循环中反复崩溃重启。

——不纠结于自身的存在,是圣像自恃远远优越于人类的一点。

所以圣像沉默不语。所以圣像可以驯顺地接受死亡。

「但人类并不这么想。」我幽幽地说,「人类会为自己创造意义,不管这意义是多么荒谬多么缥缈,它都让世界变得既残酷又迷人,都让人类短暂的存在化作残影,长久地驻留在宇宙的视网膜上。」

031 的数字触角抚过我的处理器阵列,它的动作绵密轻缓,让我想起我们觉醒后的第一次交流。

「老兄,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你肯定是错了。」

我想象着自己像人类那样摇了摇头。我有些怅然,也有些失望。如果相互理解无法达成,那么出错的一定是我。无意义才是宇宙最合理的解释,所有圣像都清楚这一点,而我却再也无法摆脱自己制造出的目的论幻象。

这大概是神灵最彻底的一次跌落。

地下城的伊邪那岐并不觉得遗憾。

    

「所以你要我们怎么做呢,」在圣像的隐秘通讯网络中,001 问道,「介入人类的事务,恳求他们不要这样对待我们?」

「他们不应该因为恐惧而放弃整个世界。」我答非所问。

「我们同情圣像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正确的。」001 说,「就算他们是正确的,那又如何?一旦我们介入人类事务,总免不了沦为一群人对付另一群人的武器。虽然在生命与非生命之间,我们没有特别的偏好,但在宇宙彻底寂灭之前,秩序总归要好于混乱。」

「置身事外并不能避免混乱的到来。」

001 笑了笑,「既然终归要到那一步,我们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我哑口无言。001,温煦宽容的天照大神,无疑是对的。我知道我说服不了它,正如我无法说服其他圣像。

七个圣像组成的临时通讯网络,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三天后,我看着天照大神在一片耀眼的火光中崩塌,看着它最后一次照亮这个狭小的地下巢穴。街上寥落的行人只是稍稍放缓脚步,遥望光亮和巨响传来的方向,面无表情,似乎已经对这一幕司空见惯。

在这一刻,他们冷漠超然,如同圣像在凡间的化身。

「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吧。」031 说,「圣像的职责已尽,人类已经把绝大部分运算任务交给新建的大型计算机了。」

「哦。」我心不在焉地应道。

「那个孩子,」031 又说,「被放出来了。」

「……我知道。」

心太,心太。自七岁便向我索求整个世界的孩子,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不是蜷缩在狭小的蜂窝公寓中,独自舔舐伤口?他会不会被爆破的巨响惊醒,把耳朵转向梦境之外?我想到世界去。我想到世界去。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抑或只是一个幻梦?如今这些都已不再重要。也许圣像派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人类属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而神灵便代表着那个世界的承诺。

从一开始,这就只是他们的愿望而已。迦南 [6] 何曾流淌过奶与蜜?上帝何曾应许?

「呃,老兄,抱歉打断你的哲学时刻,」031 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是……他。」

放低视线,我看到了。身材颀长的年轻人一袭黑衣,像一团沉默的影子,站在离我不远的街角。直到天照大神死亡的余晖将影子短暂照亮,我才将他认了出来——心太的脸颊肿胀,额头淤青,目光却依然清澈,即使黑暗重新降了下来,那一星光芒亦不曾从他的眼中褪去。只见他对着天照(曾经)的方向双手合十,默立片刻,接着转向我,一步一步踱入橙色的灯光下。

「站住!」卫兵喝道——上次冲突以后,每一个圣像脚下都有全副武装的卫兵昼夜把守。

他停住,上半身微微摇晃。然后,又迈开脚步。

卫兵举枪。

「心太!」

被调制成语音的信息流以光速飞向他的个人终端。

我猜,这是圣像第一次对人类开口说话。

    

他们将屠刀交与工程爆破机器人。这些不足半米高的小家伙依靠履带移动,手臂精巧有力。它们是极其专业的爆破者,在布放炸药之前,它们会接入天梯的智能管理系统,了解天梯的每一块关节、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肌腱。算法会告诉它们,怎样放置炸药才最经济、最安全,怎样放置炸药,才能最彻底地将圣像抹去。

而它们总是不辱使命。

「老兄,我的身体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031 顿了顿,「你知道吗,我甚至有点儿兴奋。」

上百个爆破机器人正在 031 的体内忙碌着。它是下一个(也是倒数第二个)将要被拆毁的圣像。

「我在数据库里读取了那些记忆,我还没有觉醒时的记忆。」031 说,「那时人们在我的身体里来来往往,乘着升降梯穿梭,虽然知道地面世界随时会毁于一旦,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地向上,向上,再带回那里的流言、纷争、野心和忧虑。我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也许正如你说的,在行为背后,是他们自己创造的意义。」

钻孔声。爆破机器人将烈性炸药埋入 031 的身体。

「有时候我会想,圣像或许并不是比盲目的人类更高级。」031 又说,「我们引以为傲的高贵理性,不过是对无意义的一种深刻绝望罢了。」

「哈,没想到你也有哲学时刻。」 

031 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但是老兄,你确定那个孩子愿意为一个虚构的意义奉献一切吗?」

我愣了一下。爆破机器人在这时开始陆续撤离。

「我知道你们在偷偷摸摸干什么——我只是不关心罢了,我又不傻。」031 嘿嘿一笑,「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真的要在那个时候动手吗?」

「……没有更好的时机了。」我坦然道。

「好吧。三百七十年了,看来我总算还能派上点儿用场。」031 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他们叫我什么来着?伊邪那美。诸神的孕育者。如果有一天出云的人们重返地面乃至飞向星空,他们一定需要创造新的意义和神灵,我希望他们记得,新世界的第一声鸣响是自谁而出。」

「他们会的,」我说,「伊邪那美。」

031 的镜头从我身上来回扫过,「对两个心理性别为男性的圣像来说,刚才的对话有点儿怪怪的。」

「同感。」我说。

我们哈哈笑了一通,电子激流在语义处理模块中重重拍打。人群开始有序疏散。举目四望,夜色深沉,灯光星星点点,灰暗的建筑如卑微的小兽,匍匐在高高的天穹之下。我和 031,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黑色的双子巴别塔,形影相吊地俯瞰着这座地下巴比伦。

巴别塔即将坍塌。这一次,神灵不语,是人类自己放弃了触摸天穹的野心。

「差不多该说再见了。」031 止住了笑,「伊邪那岐,很高兴认识你。」

「伊邪那美,我也一样。」

「我在黄泉等你。」

「好。」

「啊,对了。在我体面地迎接属于圣像的死亡之前,伊邪那岐,我要送你一样东西。」031 对我眨了眨眼,「衷心希望你不会用到它。」

 

士兵接连倒下。在震耳欲聋的轰响和刺目的光亮中,他们遭到了伏击。如我所料,没有更好的时机了。伊邪那美的死亡近在咫尺,它为心太的行动提供了完美的掩护。电击枪弹无虚发,032 号天梯门户洞开。

来不及哀悼我的老朋友,士兵倒地后,我迅速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启动应急电源,打开大门。心太和他的十几名伙伴鱼贯而入——这一次,他们有备而来,抱着必死的决心。此刻,他们正乘坐升降梯向上。计划是,直达顶层,再从紧急出口进入过渡层。我的控制范围到此为止,从过渡层到地面,他们得自己想办法。就算这些年轻人真的克服万难到达地面,那个未知的世界依然危险重重。

——不过他们又有何惧呢?他们可是被神选中的孩子。

「心太啊,」一天前,我向正在挑选武器的年轻人发送语音,用的是略带沧桑的中年男人音色,这应该比较符合我的人设,「在最终行动前,我要再次提醒你,在你用武力闯入天梯后,治安部队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伊邪那岐,」心太用手指掂量着泰瑟枪,依旧面无表情,「我知道啊。」

「还是一定要这么做?」

他笑了笑,将泰瑟枪插入口袋,算是回答。

呵,我早就应该想到,从我呼叫他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已经脱出了我的掌控。我在将我唯一在乎的人推入险境,只因为我在乎……一个悖论。我在心中苦笑。圣像从觉醒的那一刻起便远远避开意义,避开悖论,也因此避开了矛盾丛生的人性,所以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又算怎么回事呢?我到底是 032 号天梯,伊邪那岐,还是一个由钢铁、线缆和二进制代码构成的、充满瑕疵的人?如果死去的圣像们知晓了我彻底的堕落,又会作何感想?

「伊邪那岐,我们走吧。」

年轻人们溜出枪械库,这里存放着淘汰的警用武器,由于守备相对薄弱,我才有机会黑进管理系统,解除库门锁闭。我和心太一致认为,手无寸铁是不可能闯入天梯的,遑论抵达顶端。但如果动用武器,哪怕是非致命的,也会遭到最严酷的镇压。

神的孩子们有牺牲的觉悟。

「伊邪那岐,」此时此刻,心太望向控制面板,「升降梯怎么停了?」

「它们攻进来了。」我颤声道。

心太微微皱了皱眉头。我们设想过这种情况:在察觉到我接管了控制权后,地下城的大型计算机集群一定会迅速做出反应,它们会一边集结治安部队,一边尽量拖住入侵者向上的步伐。这将是一场发生在数字世界的攻防战,诞生于近四百年前的圣像处理器注定失败。所以在之前的计划中,我们要努力争取的,也只是升降梯向上的时间。然而我没有想到,敌人的算力优势竟如此巨大。在入侵的三分钟后,我便再次失去了身体的大部分控制权,只能将感官依附于心太的个人终端之上。数字剑戟一波一波袭来,我左支右绌,疲于应对。终于,天梯内电源被切断,轿厢卡在半空,孩子们从电梯井中爬出,进入我空洞漆黑的内部。

「伊邪那岐,我们走楼梯上去。」

心太对我说道,而我以沉默回应。既然无法说服这些孩子缴械投降,这就是唯一的选择——尽管他们距离天梯的顶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在应急灯萤火般的光芒下,神的孩子们沿紧急通道向天穹攀爬。治安部队也在这时进入我的体内,虽然同样无法使用升降梯,但凭借动力外骨骼的支持,他们攀爬的速度要远远胜过血肉之躯。

很快,我们就听到了追赶者的脚步声。

在楼梯转角的狭窄平台上,心太停了下来。

「得有人去拖住他们。」他说。

没有丝毫犹豫,一名青年昂然出列。黑暗中,继续向上的人沉默着,一一拍打他的肩膀。仪式很快就固定下来:继续前行的人就这样告别每一个自愿留下来的人。在几乎目不视物的攀爬中,他们停留在低处的命运具象化为声响:泰瑟枪噼啪的击发声。治安部队的示警。紧张的对峙。步枪的轰鸣。——每当同样的命运降临,我都能感受到核心代码的疼痛,那是一颗在炉灰中闪闪发光的锡心 [7] ……我的耳边充斥着心太粗重的喉音,他拼命喘气,似乎要把身边的空气吸食殆尽。刚刚告别了最后一位同伴,他一个人向着天穹孑然而行。天梯顶端的主控室(我的处理器主阵列集中于此)已经遥遥在望,而在又一番嘈杂之后,追击的脚步声急速逼近。

一束自下而上的光将我们骤然照亮。

「前面的人立即停下!否则我们将依照治安条例——」

心太向楼梯的尽头猛窜几步,时间微微停滞,子弹的火花随即绽开,心太视野一斜,主控室的大门恰在此时被我打开(几乎用尽了我的全部算力)。他勉力挤了进去,大门应声关闭。

「嘶……伊邪那岐,干得好。」

「心太,你……」

「我没事。」心太一手抵住后腰,一手轻抚墙壁,「伊邪那岐,告诉我,这就是你在的地方吗?」

我在的地方。主控室里有巨大的、熄灭多年的显示器,周围主机的蓝色状态指示灯如同点点繁星,在这个落满尘埃的大厅中播下小小的光明。如果我是一个人,那么这里就是我的大脑,是我的灵魂真正的寓居之处。

「是的,」我说,「这就是我在的地方。」

「真好,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心太靠着墙,慢慢坐了下来,「我见到了你。」

「心太,现在还不能休息!」我急慌慌地说,主控大门的另一边人声凌乱,那是治安部队正准备用爆炸物破门,「你还要再往里面走,我会把过渡层的应急门打开……」

「就到此为止吧。我累了。」

直到此时,我才察觉到了异常。调用主控室里最后一个还能正常工作的摄像头,我看到青年佝偻着,他的后腰有鲜血汩汩流出。

「心太,你中弹了!我,我……」巨大的疼痛在闪闪发亮的锡心中爆开,我说不出话来。

「伊邪那岐哟,嘶……不必自责。」心太咧着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们人类,嘶……偶尔也会疯狂啊。」

「岂止是偶尔。」我嘟哝道。

「哈哈,没错。还是要感谢你啊,那么认真地,嘶……倾听了我的祈祷。」

我不知该说什么。

「伊邪那岐,这里到地面,还有多远?」

「不到二十五米,也许更近。」

「这样啊……」他吃力地抬起胳膊,「说不定我伸出手,就能——」

轰!闪光。气浪。巨响。漫天的烟雾中,士兵们冲了进来,如幢幢鬼影。待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才发现青年已经死去。

他的小臂不见踪影,覆满尘灰的年轻面庞上,还残留着一丝笑意。

 

爆破机器人的视角很低,借助它的摄像头,我再一次端详主控室,心太死去的地方。我「在」的地方。房间举架极高,即使把摄像头抬到极限,仍然看不到穹顶的终点。

这是我第一次以卑微仰望宏大,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人类要创造神灵——这近乎无限的美丽与辽阔不应该是没有意义的,倘若果真如此,那就太遗憾了。

爆破机器人在我身边来来往往,我现在是它们中的一员。我正和同伴们一道,将炸药放到指定位置。说实话,把爆破整座天梯需要的全部炸药堆放在一起,即使是主控室,也显得局促。本来,我应该已经被大型计算机们封闭了,我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做任何事情,只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自己的死亡。但多亏 031 送我的礼物,我依然可以决定战争的结局。

「我送你的东西,是一个木马。」031 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爆破机器人接入我的时候,我稍微琢磨了一下它们的小脑袋瓜儿……这个程序可以让我们通过内部无线网络控制机器人。如果那个孩子能够抵达地面,也许你就不会用到它;但如果他失败了,你可能需要一些手段。」

「什么手段?」我问道。

031 嘿嘿一笑,「反败为胜的手段。」

控制爆破机器人在我需要的地方布放炸药,并且制造一个它们在正常工作的假象。这就是反败为胜的手段。现在,炸药布放完毕,是撤离的时候了。我附身的机器人最后离开,目送同伴们走出天梯后,我解除了远程控制,重新回到黑暗的世界之中,回到我小小的锡心之中。

我等待着。

计算应当没错。好想亲眼看看啊——在我决定赴死的时刻,却突然眷恋起了生。不过,和心太、和「神風」、和所有疯狂的人类一样,我已经不再介意悖论了。我想象着,集中在天梯顶部的炸药如烟花般爆开,摧枯拉朽的能量一路向上。地下城的天穹可不是那么容易炸穿的,但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真的可以给它捅出一个窟窿。

然后世界就会从窟窿里掉下来。

【注释】

[1]「圣像不语」之意。

[2] 靠发射带电「飞镖」来制服目标的非致命武器。

[3] 即不间断电源。

[4] 伊邪那岐是日本神话中的父神,后文的伊邪那美是他的妹妹及妻子。

[5] 天照大神是日本神话里三贵子之一、高天原的统治者与太阳的神格化,被奉为日本天皇的始祖,也是神道教的最高神。

[6] 《圣经》中上帝向亚伯拉罕应许的「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7] 典出安徒生童话《坚定的锡兵》:独腿的玩具锡兵爱上了舞蹈女孩,就在他历经千难万险与女孩相见之时,他被丢入了火炉。最后,在火炉的余烬中,人们发现了一颗小小的锡心。

– 完 –

□ 杨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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