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所以我的论点就是,」艾心深吸一口气,说,「灵肉交易是有悖人伦的,应该立法全面禁止,但目前的情况是……」
「艾心,」导师打断了她,「你确定你要写这个题目?灵魂与肉体自人类有了自我意识以后就一直纠缠不清,道德的浑水都趟了几千年,现在你想把它直接拔高到法律的层次,有点儿过于激进了吧?」
「老师,我……」
导师摆摆手:「不过,我认为你的方向是对的。这确实是一个前沿问题,大有可写。我建议你,交代背景、分析现状、预测趋势,把问题是什么说明白,但不要给出价值判断——让人们自己去想。」
艾心低头想了想:老师的话是对的。其实老师已经很照顾她的情绪了,这个问题,就算把全国的学者召集起来坐而论道,估计争个几天几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一篇小小的博士毕业论文就想给出「价值判断」?
不自量力。
题目算是初定了下来。导师建议她前期多做些实地调查。
——「比如说,灵肉交易的主体是些什么人?动机是什么?价格区间?双方的生存现状?」
——有了方向,她的心踏实了许多。
告别导师后,她要去往这个城市的另一端。从大学城到林秋尘工作的地方,要坐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以三十年前的眼光来看,中央系统控制的悬浮巴士已经快得不可思议了,但仍跟不上这个城市恶性肿瘤般的发展速度。
车厢里静谧一片,除了嗡嗡的电机运转声和风噪,听不见别的声音。人们或站或坐,互不交谈,他们大多垂着头,间或抬头,也对眼前人视而不见。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在他们的眸子里有闪烁的蓝色光点,那是人造角膜上的信息束投影——人们总是宁可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愿意融入身边活生生的现实。从前如此,今后亦然。
车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和铅灰色的建筑立面,细节被高速运动抹平,变成一块灰蒙蒙的幕布。艾心忽然感到双眼酸涩。上车之前,林秋尘发来了视频流,他说想要尽快见到她,目光里是难掩的兴奋和一丝狡黠。他到底想对她说什么呢?艾心的心中暗生出期许,期许在时间的伸展中演变成焦灼,她不得不靠转移注意力来缩短时间的主观长度。
她打开了公共信道,感官霎时乱成一片。广告、交友信息、充满表现欲的个人视频……在肉身的世界,你看不到这些光亮、听不见这些声响,它们与你的神经直接相连,创造出虚幻而又喧嚣的另一重现实——就像宇宙,表面的秩序和宁静之下,是混沌与信息的湍流……
忽然,一条没有画面的信息吸引了她的注意:
……求购:身体一具。要求:女性,年龄 17-25 岁,无身体缺陷或疾病。价格面议。联系方式……
说曹操,曹操到。她想。这就是调查的绝佳素材,也许她应该试着联系买主……不,这个事情可以推一推,她现在是要去见自己的男朋友。他说过,会给她一个惊喜。
是什么样的惊喜呢?她索性切断了电波通信,任由思绪信马由缰地驰骋。越是趋近相聚的时刻,时间就越是难捱。在下车的那一刻,艾心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刚一落座,他就向她推送了一段视频流。
「看。」他命令道。
木屋。墨绿的草地没入翠色的湖,白皑皑的雪山顶着湛蓝的天空。眼前的一切心照不宣的静,就像从连绵的时间线中抽出的独立的一帧。若不是微风吹过,弄皱了翡翠般的湖面,摇得树叶沙沙作响,她真的会以为,这就是一幅画。
「真美!」她赞叹道,「这是哪儿啊?」
他故弄玄虚地笑:「你猜?」
她将计就计:「不是在地球上吧?」
他的眼神暗了又亮,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这是瑞士。」
这是林秋尘送给女朋友艾心的生日礼物,一次为期三天的瑞士之旅。苏黎世伯尔尼是要去的,但那不过是这次旅行的边角料——重中之重是湖光山色。
「这样的景色在别处很难找到了,」林秋尘说,「你不总说现实世界已经令你目不忍视了吗?这一次旅行,就是帮你找回点儿信心。」
艾心嗫嚅着半天没出声。她很感动,感动于这个相恋多年的男人总会想方设法为她制造惊喜。但是,她也有疑虑。
「一定,很贵吧?」
林秋尘敦厚地笑笑:「这次来了个大 case,这几天赶完,就能拿一大笔奖金。」
虽然还是有些心疼钱,但顾虑总算是打消了。男友的心意是如此温暖和灼热,艾心鼻子泛酸。她憧憬着,自己博士毕业,找份薪酬优渥的工作,等经济情况允许了,两个人就能买套房子然后组建家庭。若干年后,要是能够幸运地得到人口计划委员会的批准,他们就生一个孩子……人生如果这样平稳安宁地度过,也不失为是一种幸福吧。
咖啡续了又续,同样的话题伴着红日西沉、晓月初上,是艾心的毕业论文题目。林秋尘的语调和导师如出一辙,也说大有可写但需悉心打磨。他还说,灵肉交易其实是意识上传的衍生品,而关于意识上传,他是很有发言权的,如果她有什么不明白,可以随时请教他。
夜色已深。林秋尘说要送她回去,她笑着说这年头犯罪率都为零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又是一番不舍与叮咛,两人才依依话别。坐在悬浮巴士上,五颜六色的灯光被无法汇聚的视线晕成一片,就像黑色虚空中生机盎然的光的海洋。
人生是有意义的吧?否则为什么要像雨林中的植物那样拼命向天空生长呢?她有些倦了,思绪东一处西一处地散落,又被她奋力聚拢起来。想着林秋尘瘦长的身子蜷缩在胶囊里的情景,她的心钝钝地痛了一下。在这个城市拥有一个小小的立锥之地是多么甜蜜而又遥远的奢望啊,但她和他,不正向着这个奢望一步一步前进吗?
只是……想到林秋尘提起「意识上传」时的神情,她的睡意陡然消散。她在他故作轻快的语调中觉察到了一丝滞重——女人的直觉是敏锐的,那一丝滞重似乎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个话题,也许只是今天这场谈话的惯性使然,而不是林秋尘有意触碰的。
为什么呢?这和他放弃自己的前一个工作有关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睡意又黏黏地聚了起来。她用手肘撑着车窗,进入半梦半醒的假寐状态。不需要想太多,他做什么自有他的道理,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思维习惯。
这是偷懒,也是信赖。
第二天,在开始正式收集资料以后,艾心才意识到这个题目的难度。相关的信息和文献屈指可数,而且都只是皮毛——这和灵肉交易的灰色状态是不无关系的。这种交易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是以半地下的方式进行着的。
「法无禁止皆可为」,监管领域的真空状态、监管部门的推诿和暧昧,是她倡导立法的初衷。
为了得到第一手资料,艾心以匿名的方式联系了买主。不出所料,信息端的另一头也是漆黑一片。买主谨小慎微,她提着一颗心全力应对,生怕露出马脚。
对方首先是询问动机——
「你为什么要,呃,出让身体?」
措辞很谨慎,连语气都是程式化的,让人心生这是一次心理咨询、而不是以买卖身体为终极目的的交易的错觉。
她挑了一条自认为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个世界让人厌烦,我想到『伊甸园』里寻找快乐,但就这么把身体丢掉实在太可惜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你真的想好要放弃自己的身体了吗?」
「身体嘛,一副臭皮囊而已。」她用表演痕迹颇重的风轻云淡的口吻说,「再说,在虚拟世界里不也能创造出身体感官吗?」
类似的问答往复了数次,全是挑虚里的说。灵与肉确实是一个挺终极的问题,要是在哲学层面上看不开,人还真难走到放弃身体这一步。一问一答间,艾心借着别人的话语,反倒对交易双方的心理有了深一层的理解。
总算是过了第一关,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买卖阶段。艾心发去了自己的照片,又捏造了一个身份。这种真真假假的「量身定做」,自然是符合买主要求的,而买主开出的价钱则高得令她咂舌——
「一千五百万个信用点。」一个天文数字藉由平静的口吻说出,对比如同在白墙上泼洒红漆般强烈。
艾心难以置信地复述了一遍,又问:「我的身体,值这么多钱?」
电波里载着对方的笑声:「这是市价。」
有那么一会儿,艾心没有说话。她在心里计算着,这笔钱能派上什么用场。不过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她的人生经验,光是把它折成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大价值单位,也要费一番脑筋——一千五百万,可以买……几十套实打实的公寓呢!
但是,如果人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就算是要留给家人,他们能心安理得地享用这笔「牺牲」得来的巨款吗?
「价格还可以商量,」也许是以为她还在待价而沽,买主有些急切地补充道,「你要上传几个人?三个?四个?都没问题!我保证,上传后剩下的钱,投到信托基金,用产生的收益支持你在『伊甸园』的生活,可以永远衣食无忧……」
可能是觉得话说得绝对了,所以又补上一句:「直到世界毁灭。」
艾心有种隐隐的感觉,好像未知世界的帷幕被揭开了一角,还有很多超然于她生存经验之外的东西在那帷幕之后,正影影绰绰地向她招手。
她想一鼓作气套出更多有用的东西。
「请问你为什么,嗯,」她问道,「要花这么多钱买身体呢?」
信息端的另一头忽然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这个,你不需要知道。我们只谈价格,如果你诚心出让……」
艾心有点儿发懵。对方语气中的热烈在一瞬间变成了冰冷,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一团火焰噌地窜上了她的脸颊,被揭穿的无地自容仿佛近在眼前。
「我再考虑考虑。」她说,随即掐断了通话。长长舒了一口气,汗水已经浸湿衣衫。
她的心中陡然生出了虚无和迷惘。未知的世界是个谜,人心也是个谜。都说「伊甸园」除了没有人世的丑陋与不幸,和真实世界是没有差别的。既然能够进入这样的极乐净土,为什么还要花大价钱在不那么如人意的尘世寻找一个肉身呢?
导师预设的问题实际是暗藏玄机,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交易主体?动机?生存状态?还有,「伊甸园」?
看来,非得请教那个男人不可了。
她向他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视频里,林秋尘的眼球微微一颤,然后说下了班后过来,这些问题由他当面解答。
虽说觉得有点儿兴师动众,但在心底,艾心是欢迎他来的。她甚至特意换上最喜欢的翠绿色连衣裙,着了淡妆。出门的时候,同宿舍的女生善意地揶揄她,学校里凭空多出这么个漂亮女孩儿,谁能想到她还是个女博士呢?她就笑着回击,女博士再是博士,不还带着个「女」吗?
夏日傍晚的风质感分明,浮在表面的,是桂花馥郁的香气。而真正与身体亲密无间的,是它微凉的、酥痒的触摸。还有颜色从想象中生长出来,就像现在,她看着林秋尘远远向她走来,金色的夕阳照在他的身上,仿佛把身边的风也染上了颜色。他挤在一群笑闹的大学生中,眉目清朗一如少年,丝毫觉不出与身边花儿般盛放的年轻人有什么不同。谁能想到,他已过而立之年了呢?
她向他挥手,他用笑容回应。她忽地有了时间倒流的错觉:很多年前,在孤儿院,他就是用这样的笑容给她打气,帮她重拾生活的勇气。在这熙来攘往的世界,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相依为命,在时间的急流中漂荡,蓦然回首,竟然携手走到了今天。
而且,她的视野被水汽氤氲,我们会一直走到世界末日。
她把手伸到他的手掌之中,出口的话是带着撒娇性质的诘问:「有什么话非要当面说啊?」
林秋尘脸上依旧挂着笑。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牵着艾心的手踱到僻静处,才开口:「意识上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单纯。这里面的水深得很,你现在,顶多是没了一只脚踝进去。」
没想到话题从这里开始,她有些吃惊。林秋尘的表情不知在何时转为肃穆,在微暗的天光下,他的眸子里亮着两点针眼儿大的光。
「『伊甸园』,说白了,就是台超级主机。」他说,「传上去的人,占用的是计算能力和存储空间,而享用这些东西,是要花钱的。」
「不是有政府出钱吗?」她问道,「不是说,上传是每个公民都能享受到的福利吗?」
林秋尘脸上漾起苦笑:「你不会以为,上传代理人做的是慈善事业吧?」
她心里一沉。
「免费上传的那一部分,只是一个人最基本、最核心的自我觉知。」 林秋尘把脸扭了过去,他的五官在昏昧的光线下虚化了,看不清表情。「打个比方,如果只上传这一部分,虚拟世界里的人和阿米巴原虫或者一个自动机没什么区别,只是存在而已——是的,我只能用『存在』这个词,因为他甚至都察觉不到自己『活着』的事实……」
她咬着嘴唇。帷幕后有光亮透了出来,她预感到自己即将碰触到某种隐秘。不知何时,她松开了他的手。
「下面我要说的,可以说是这个行业心照不宣的秘密了。」林秋尘的手在虚空里攥了一下,而后茫然地钻进裤兜。
「除开免费的那部分,其余上传的东西,是按阶梯价收费的。在自我觉知之外,是初级意识和短时记忆,这一部分收费相对低廉。上传了这些,人就基本上相当于处于混沌状态的婴儿或者头脑简单的小动物了。但这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我之所以为我,你之所以为你,靠的是连贯的思维、长程的记忆,只有上传了这部分,一个人才算得上是完整的,才能真正享受所谓的天堂生活。而这一部分,收费最为昂贵。一个人在上传前,要接受一次全面的意识评估。他的上传价格和意识的丰富程度是呈正比的。也就是说,智力越高、知识和经历越丰富的人,上传价格也就越高。」
「大多数人,」他咝咝地吸着气,「是负担不起完全上传的。所以只能从低级到高级,从自我觉知到长程记忆顺序上传,什么时候钱花光了,上传过程也就停止了。所以不用亲身到『伊甸园』,也能想象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那是一个用一行行代码创造出来的轮回世界,人兽虫豸,天才、疯子、痴呆儿,一应俱全。决定你成为人还是虫的,不是前一世的『业』,而是口袋里的钱。」
有什么东西在拽着她下坠,艾心忽然有些站立不稳。
「当然,收费的事情,上传代理人是不会对被上传人或者家属挑明的。他们只会含糊其辞地说,出的钱越多,被上传人就能在『伊甸园』里享受越好的生活……」
「为什么,」她的问句带着哭腔,「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林秋尘用力眨了眨眼睛,他眸子中朦胧的光在那一刻熄灭了:「难道你想让那些向往天堂生活的人知道,其实那个地方也和现世一样,是要用钱把人分出三六九等的?」
「我明白了。」静默半晌,她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要放弃上传代理人的工作了。上传代理人不是普度众生的现代僧侣,而是锱铢必较的传统商人,这与你的道德洁癖是相悖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他的目光在橙色的路灯下摇曳,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痛楚。
她垂下眼睑。
和交谈一样,沉默也是带着惯性的。这一次,他们终于彻底无话了。
草丛里的虫豸开始无忧无虑地歌唱,蚊子嗡嗡振着翅膀,在他们身边寻找饱饮鲜血的机会。林秋尘抬手看表,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他说,时间不早了,他要回去加班了。艾心的心轻轻拧了一下。她有些感动地想:这个男人宁可晚上加班,也要挤出和她见面的时间。这样的小心思,尽管微不足道甚至琐屑,却是用多少钱也买不到的。
她挽着他的胳膊走出校园,等车的时候,他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你还要写吗?」
艾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我说过,」他对她说,「意识上传的水很深。你今天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灵肉交易不过是意识上传的衍生品而已,要把灵肉交易写明白,意识上传是绕不过去的——你确定要继续趟这一汪浑水?」
她忽然笑了:「为什么不?你不觉得挺有意思吗?」
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他的手臂温暖、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这温度和气味自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世界,令她心安。
他说:「小艾,不管是要继续走下去,还是知难而退,都不要忘了,有我在你身边支持你。」
「嗯。」
老去想那个死后的世界做什么?她想,现世的幸福难道不值得珍惜吗?
那晚之后,他们有两天没有见面。最近一次联系,是今天早上。视频里,林秋尘睡眼惺忪,他伸着懒腰说,大功告成了,现在,他要回家补觉。他还说,要艾心准备准备瑞士之旅。
他的几句话奠定了艾心一天的基调。一整天,她都心猿意马。下午的必修课长得像是无期徒刑。她心不在焉地看着阳光从一个个窗格中褪去,从金色烧成红色。眼前不时有蓝天白云的幻觉飘过,她仿佛看到假想中的自己和林秋尘手牵着手,在湖边漫步……
刚刚下课,就有不带视频的通话请求钻入她的耳蜗。不是林秋尘的频率,她有些微微的失落。
「你好?」
「……」
「你好?请问你是?」
「艾小姐,不记得我了吗?」
前一秒钟,她如堕云里雾里。当对方的声音终于和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吻合,她的脊背上滚过一线冰冷的寒潮。
「你认错人了!」
「艾小姐,」那边自顾自地说,「前几天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艾小姐,你看啊,」对方的声音里带着胜券在握的冷漠,「既然要编造一个假身份,为什么还有用自己的照片和声音呢?」
她险些瘫倒在地。象牙塔里的小聪明,看来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愚蠢而已。但如果是个陌生人,又怎么可能通过照片和声音认出她呢?
她意识了危险。无论如何,必须马上结束这场通话了。
「我想你找错人了,我要挂了。」
「你会需要钱的!」对方的声音从即将关闭的时间窗口里钻了出来,艾心在那一刻犹豫了,于是通话端的另一头又为自己争取到了说话的机会。
「我想你该去找找林秋尘。」
「什么?!」
「去找林秋尘,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到底……」
对方在这时结束了通话。艾心发了好一阵呆,才想起联系林秋尘。可他的信道始终是关闭着的。她的心中塞满了委屈与埋怨,仿佛就在整个世界倾塌下来的时候,他竟然不在她的身边。
在赶往胶囊公寓时,发酵了一路的情绪有了别的况味——也许他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她想。但是,无论如何,她都要见到他。
她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忽然下起了雨。艾心下车的时候,雨已倾盆,整个城市都像隐没在水幕之后。她趿拉着脚步穿过几个街区,当拐过最后一个街角,那座面目全非的大楼兀地呈现在眼前时,她的脑袋空了。
即便是雨幕,也无法粉饰它的残破。
胶囊公寓陈旧的灰色立面已经完全焦黑,一扇扇没了玻璃的窗户张着黑黢黢的嘴。楼脚下横七竖八的是同样焦黑的木桩和瓦砾。黑色的雨水爬满街道,仿佛废墟之下是一眼喷薄的油井。清洁机器人在废墟里穿行,忙忙碌碌地清理和搬运。它们的橙色外壳反射着黯淡的天光,就像一蓬蓬垂死的火焰。
艾心颤抖着走了过去。公寓的一二层依然完好,大门半开着,被一条不知是从哪儿拉出来的黄色隔离带切分成四个象限。她上了几级台阶,手臂忽然被挽住。回头,一张挂着僵硬笑容的灰色面孔仰望着她,没有眼珠的电子眼睛里跳动着几点蓝色火星。
机器人治安官说:「女士,你不能上去。」
她抽出手臂,浑身筛糠般颤抖:「林秋尘呢?林秋尘在哪儿?」
机器人的眼睛空白几秒。
「烧伤,」它说,「已送往市立医院。」
毫无感情的合成电子音并没有带来轰然一响,而是在她的耳边嗡的轻啼一声。她在滂沱大雨中飞奔,向着医院的方向。公共信道不知何时打开了,新闻铺天盖地,被自己造成的喧嚣切割得支离破碎。事情的真相是由她的大脑拼接出来的:今天下午,公寓失火。火势凶猛,有人跑了出来,有人被困在里面。消防机器人赶来后,在火场中救出了十几个奄奄一息的人。
这其中,就有林秋尘。
挤进医院大门,拾级而上。水声滴答滴答,眼前白茫茫一片,人和物只显出寂寥的轮廓。她的脚步仓皇凌乱,几乎是凭着直觉寻找自己生死未卜的爱人。她沿一条长长的、幽暗的甬道前进,感官被暂时从现实剥离,仿佛世界长久以来于她只是一个幻觉——她想着林秋尘,他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真实,但他现在在哪儿呢?
她拐进急救科的走廊,感官的沉重瞬时又压了下来:空气中飘荡着坚硬刺鼻的消毒药水味。LED 顶灯下,人的面孔如鬼魅般惨白,他们忙碌、哭号、交谈、用冷漠的眼神看她。不停有人从她身边跑过,推搡她、挤碰她,用她听不清的话语咒骂她。
她跌跌撞撞地前行,在问询台前向一个接待机器人求助。机器人伸手一指:林秋尘在烧伤 ICU。在它指的方向,有载着伤者的维生胶囊进进出出,仿佛一口口飘行在空中的白色棺椁。
那里聚着几个人,表情大同小异——茫然、悲恸、无助。当她和他们中的某一个对视时,他们立刻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同样的情感和际遇把他们变成了同一种人。
也许会失去整个世界的人。
又向前走了几步,她进入了烧伤 ICU 的信息发布区。递交查询申请后,立刻有信息回复:
伤者姓名?
林秋尘。
请确认:伤者姓名,林秋尘。
……确认。
有几秒钟的迟滞,她听到胸腔里沉闷的一声,咚。紧接着,消息回过来了:
林秋尘,Ⅲ度烧伤面积超过 50%。意识完整性评估正在进行中。建议立即上传。
下一秒钟,她轻飘飘地坠向地面。时间被怪异地拉长了,在意识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她甚至想:我的身体是那么轻,为什么会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呢?
咚。
那个男人坐在她身边。艾心觉察到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苍老,陈腐,带着一丝粘稠的冰凉。
和他的人一样。
她想挪动一下,却忽然在心里暗笑自己:有什么好挪的呢?从此你在这个世界,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男人清了清嗓子,说:「那个……你,没事吧?」
她歪着头,「还好。」
「我很抱歉。」男人说。
她转过头看他。
「你男朋友的事,」男人解释道,「我很抱歉。」
这似乎是个善意的表示。她挤出一个笑容。
「这种痛苦,」男人耸了耸肩,「我也体会过。」
她的心里又泛起了厌恶。他说的是那样轻描淡写,就好像痛苦已经渐渐远去似的,就好像,他们此刻不是坐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而是某个心理医生摆着皮沙发的诊室。
可她却听见自己说:「我也很抱歉。」
男人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竟朝她扭过身来。这下,他的那张脸就在她面前一览无余了。他的脸是如此苍老,让人不由得感觉,不是褶皱长在他的脸上,而是他的脸长在褶皱上。
「我女儿,」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才十八岁,前几天出了车祸,除了大脑,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他急急倾诉着,可艾心的头脑却只被他第一句话透露出的信息攫住了:这是烧伤 ICU 的门口,他「女儿」的伤势并不是能够让他们同病相怜的理由。她再次意识到,这个男人也许不怀好意。
她站起身,说:「很抱歉,我现在没心情聊天。」
男人半张着嘴,抬眼看她,小小的眼珠几乎完全没入青紫的上眼睑之中。
「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他说,「我是来给我的女儿找身体的。」
她愣住了。
「这种事本来交给中介就可以了,但是……」他起身,凸起的肚子几乎顶到艾心身上。「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讲,面对面显得真诚,成功率也要高一些。而且,」他那冰冷粘稠的目光再次在她身上逡巡,「自己把关,我会比较放心。」
她忽然有种想要把口水啐在他脸上的冲动。
「滚开!」她颤声咆哮,「离我远一点儿!」
男人向后跳开两步,然后觍着脸笑了:「看得出来,你很在意你的男朋友……你会需要钱的!」
这话似曾相识。艾心的愤怒失去了着力点,在脸上慢慢僵硬了。
「马上你就会知道,意识上传可不是……」
烧伤 ICU 的门在这时打开了,西装革履的上传代理人出现在门口。他朝艾心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走了过来。
「你猜,」男人凑到艾心身边,几乎是在耳语,「你男朋友的意识值多少钱?」
就在情绪失控之前,艾心看清了上传代理人的脸。这张脸在她记忆的偏僻角落占据一隅——这个人曾是林秋尘的同事,林秋尘做这行的时候,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他走到她面前,说:「艾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淡,带着新鲜记忆的烙痕——你会需要钱的!我想你该去找找林秋尘。
在一瞬间,艾心明白了一切。
她身后响起男人得意洋洋的声音:「他就是我的中介人。」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明白,那天晚上,林秋尘眼里飘忽的痛楚究竟是什么。
上传代理人甚至连传统的商人都不是。他们掌握着资源、信息和秘密,按照利益至上的原则,他们不做灵肉交易的中介,天理不容。他们就像是丑陋的秃鹫,盘旋在濒死者的上方,等待着死亡带来的饕餮盛宴。
这个职业哪里是道德的污水池,这个职业简直是道德的地狱!
「艾小姐,我很抱歉,但秋尘必须要接受上传了……」
这个丑陋的食腐动物竟然用「秋尘」来称呼她的爱人!艾心的双拳在桌子下紧紧卷曲着,长长的指甲似乎已经嵌进肉里。
「……艾小姐,你可能还不太清楚,免费上传的那部分,只是被上传人最核心的自我觉知……」
她清楚。她怎么会不清楚?命运的玩笑吊诡而残酷。林秋尘告诉她的一切原来并非启迪,而是谶语。然而,不管多么不愿意面对,现在都该是挑起命运重担的时候了。
「……上传的第二个层次……」
「完全上传,」她打断上传代理人,问道,「要多少钱?」
他愣了一下:「他已经告诉过你了?」
他伸手在虚空中比划,角膜上随即出现了跳动的蓝色光点。
「秋尘的意识评估价是……二百四十九万三千个信用点。」
她的心自由落体般坠了下去。这是一个她变卖一切、动员所有可以动员的人也凑不出零头的数字。艾心几乎是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才伪装出平静的口吻:
「请问,可不可以贷款?」
「没有这个先例。」上传代理人叠起了二郎腿,「首先,你没有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流做支撑,你的还款能力是受到怀疑的;其次,你和被上传人没有被法律承认的关系,所以你的还款意愿是受到怀疑的……」
也就是说,不可能。
终于,那个绷在她思绪中,维系着她不致崩溃的东西,断了。那个东西,叫做希望。
眼泪倏地涌了出来,艾心伏在桌上,无声地哭泣。
「艾小姐,我想,你一定从秋尘那儿知道了不完全上传意味着什么,我很遗憾。」短暂的停顿,「其实,还有一个别的选择,我只告诉你们这些熟人……」
她忽然抬起头,说:「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上传代理人没有说完的字句化作嘴唇无声的蠕动,他挤出一个笑容:「可以啊。」
除了身份铭牌,没有什么能告诉她,漂浮在浓绿色维生液里的,是她爱着的林秋尘。
「都烧成焦炭了,」医生说,「即使给你看,你也认不出来。」
上传用的大脑探针已经就绪。此刻,他的意识经过图形解码,正投射在维生胶囊前的全息显示器上。
他似乎正处在一个悠长缓慢的梦中。草地,湖水,雪山。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画面慢慢推进,湖边出现了人影。
那是一个穿翠绿色连衣裙的姑娘。她背对着画面,风挽着她长长的头发,在雪白的颈项上缭乱地起舞。她的双手撑着身子,一双脚探进湖水里,一圈圈涟漪从她透明得可以看见青色血管的脚踝弥漫开来。视角继续向前,那姑娘笑盈盈地转过头,说了句什么。
她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
「请你,」她对上传代理人说,「请你完全上传林秋尘。」
他故作吃惊:「啊?」
「做成一笔生意,你能拿多少中介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看啊,」艾心说,「既然不想让别人知道,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声音通话呢?」
上传代理人收起惊讶,脸上划过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说:「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了。」
这是很平常的一天,太阳踩着亘古不变的节拍,照常升起。
在你我所处的时空里,发生了几件不起眼的小事,如果不把它们串联起来,你甚至不会认为这几件事有什么书写的价值。
第一件事,有个女孩儿得到了一具新的身体。这具身体年轻、富有朝气,只是还不够漂亮不够修长,比她原来的差了那么一点点。她照例向她那个富翁老爸发了一通牢骚,好脾气的老头劝解她:总会有更好的身体的,你就先将就将就吧,这身体原来的主人还是个女博士呢。女博士怎么啦?女孩儿一脸不屑,她又没把脑子给我!
第二件事,大学教授于秉德收到一封来自博士研究生艾心的邮件——确切地说,是一封告别信。艾心在信里首先对未能完成学业表达了歉意,她说自己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却并没有说这是件什么事。她还在邮件中附上了关于「灵肉交易」的初步调研成果,交易人员、动机、价格等等,完全遵照导师的意见。其实对于这一领域,于秉德还是有些了解的,但艾心向他揭示了一个他完全不曾意识到的存在——中介人。她还详述了中介交易模式,中介人的正式职业,从交易中抽取的佣金比例等等。艾心是个好苗子,如果专注学术,她应该会有所建树的。他不无惋惜地想,可惜呀可惜,她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呢……
第三件事——或者说并不是什么事,而是某个场景,发生在一个你我并不熟悉的地方——天是蓝的,草是绿的,阳光是明亮的。
她的脚浸在清凉的湖水里,伴随着毛孔紧缩,有一丝微微的刺痛传来。她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冷噤。空气甜津津的,带着青草与野花的香气。突然间,有鱼儿跃出湖面,一只、两只、三只……几乎接成一条线。它们扑通扑通又摔进水里,溅起一朵朵水花,阳光照耀下,宛若碎金。
「快看啊!」她回过头,朝身后躺在草地上打盹的男人招手,「秋尘,快看啊,有鱼!」
男人用手肘半撑起身子,满脸笑意:「小艾,瑞士美不美?」
「美!」艾心咯咯笑着回应。一千五百万能买到的死后世界真好。
就像真的一样。
这个没有说出口的念头,不过是数据湍流中的一个小小涟漪。
– 完 –
□ 杨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