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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

十、九、八、七……

倒数是一种习惯,一种心理暗示。他很清楚,在这个时间线外的空泡中,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所以倒数也就失去了意义。

没有了时间,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只是需要告诉自己,几十年的等待已经在他的心理节律中到了尽头。在奔流的时间之河中,他耗尽了自己的人生。

现在——这个表示时间状态的词仍值得商榷——他站在河畔,带着一身湿漉漉的苍老,准备跳进另一条河流。

也许他能改变什么,也许他不能。

因为在那一条流动缓慢得多的河流中,留给他的时间少得可怜。

——瞬息而已。

不过在那一跳之前,他还来得及回想。回想自己的一生,回想命运之神究竟在时间的锦缎上编织了什么样的图案,让他的人生从此斑驳陆离,让他不惜把自己抛入宇宙中最深邃的孤独。

也许,故事开始于三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想。

 

「……下面,有请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北山大学物理系教授陈默先生为大家做主题演讲!」

他在灼热的灯光和雷动的掌声中拾级而上。他站在讲台前,推了推无框眼镜,轻咳一声醒了嗓子。他说:

「女士们,先生们,还有……小朋友们,感谢你们抽出宝贵的一个小时来听我的演讲。你们大概都已经知道,我是研究时间的。所以,我会发挥自己的专业技能,让这一个小时显得短些,短得让你们来不及打瞌睡。」

笑声一片。

「刚才在台下,主办方告诉我,这是一场科普讲座,希望我能把高深的理论尽量说得浅显些——我尊重、也很钦佩主办方的良苦用心。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科学不应是栖居于庙堂之上的智力图腾,而应该是人人皆可倚靠的简单信仰。所以,如何让更多的人理解我的理论,是我一直在努力思考的问题——我必须承认,这个问题很难,甚至比用数学模型建立起一个前沿理论更难。但是,我愿意试一试。要知道,被人看做一个科学怪物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又一叠笑声潮起。他浅笑一声,然后用一方淡蓝色的手帕轻轻蘸去额角沁出的汗珠,继续说道:

「在阐述我的理论之前,我想向大家大概描述一下世界的基本图景。首先,我要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个世界是一幅沙画。我们、我们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由沙粒构成的——雄伟的城堡,花鸟鱼虫,我们的意识,甚至光、热和力。我所说的沙粒,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基本单元——亚原子粒子、光子和交换各种力的信使粒子。这个世界是有最小单位的,在最小单位的尺度里,物质和能量不可分割。用数学上的话来讲,就是这个世界是离散、而非连续的。」

「这一幅世界图景,经过几个世纪的检验与运用,已经成为毫无争议的真理。只是很少有人想到,这个图景还存在缺憾:它没有把时间囊括进来。」

「时间是什么?是万事万物生灭不息的舞台,是逻辑伸展的因果序列,还是心理错觉?人们倾向于把时间看成一种物理世界之外的存在,却往往忽略了时间的物理性质。现在,让我们做一个思想实验:试着把时间无限分割,我们最后能得到什么?」

「请大家想一想我刚才说的话:物质和能量都有不可分割的最小单位。那么时间呢?这个宇宙是否存在无限短的时间,短到任何事都不可能发生?那么,由无数个无限短连接起来的时间,又是如何前进的呢?在我看来,这是说不通的,『无限』这个概念只属于数学家和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在真正的宇宙中,无限是不存在的。」

「这就是我的理论的逻辑基础:时间不能被无限分割,时间存在最小单元,时间是离散的。一开始,这个理论被称为『时间颗粒』理论。一个和我相熟的科幻作家认为这个名称既艰涩又冷漠,于是给它改了个名字——不得不说,科学理论也是需要一副好卖相的。自从『时间颗粒』改名叫了『时子』,夸它的人多了,骂它的人多了,研究它的人多了——总而言之,关注它的人多了。」

「在理论物理学家和数学家的帮助下,根据量子行为发生的速率,我推算出了一个决定『时子』性质的方程式,并求出了『时子』长度的一个可能解——这个解包含着一大串的零,在座的各位只需要知道,这个『时子』是如此之短,短到即使是宇宙中跑得最快的光子,在这个时间段里也慢得近乎静止。」

「我是幸运的。我的理论在我还没老掉牙或者撒手西归前就被我的美国同行证实了。在一次高能物理实验中,他们观察到,在短于『时子』的时间区间内,粒子的行为是跳跃着发生的。这证明了,时间是离散的。我的计算是正确的。」

「『时子』理论是正确的。」

他收住了话。被麦克风放大的尾音在大厅里回旋直至消失。在无数『时子』填满行进着的世界后,才终于响起了掌声。一声、两声,最后变成重叠在一起的沙沙雨声。

「故事还没完。」他伸出双手,雨声会意地归于静寂。

他说:「真正好玩儿的才刚刚开始。」

「『时子』方程式的另外几个可能解在几年后也被解了出来——我们得到了大小不同的『时子』。从理论上来推测,这些大小不同的『时子』就像数学中的有理数、无理数、实数、虚数一样,填满了时间的连续统。通俗一点说,不同的『时子』占据了整条时间轴,构成了同一物质宇宙的数个镜像。这些宇宙间唯一的区别是,由于『时子』的大小影响了事件发生的频率进而决定了时间流逝的速率,相同的宇宙可能在不同的时间里演进。」

响起了低低的赞叹声,难以置信的低吟声,细碎的议论声。

「不得不说,」他笑了,「我是个幸运儿——」

「我的同行们已经观察到了从理论中推导出的另一个宇宙。」

 

「默,你不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我在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哦。」

梁秋的留言催着他从人群簇拥中脱身。他在这个地方耗费了太多时间,现在,他要去赴一场约会。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焦急的模样:她会绞起眉头一杯一杯地喝水,咕噜咕噜,仿佛滑进肚肠的水就是沙漏计时器中急速下坠的流沙。

她从来都是个急性子。

我们用了十年的时间走到今天。他的嘴角浮出笑意,不差这么几分钟了。

他在等待悬浮车的时候看到了他。金发在七月的阳光下闪耀,有些苍白,像一团白色的火。眼看着,白色的火向他飘了过来。

「戴维。」他轻唤一声。

男子在他身前站定,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你会来。」他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陈默,」男子开口,「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梁秋接受了你的求婚,我并不服气。现在,我服气了。」

「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我用了十年时间弄清楚我输在哪里。」

「洗耳恭听。」

「你比我聪明,比我有野心。如今,你是一个可以名垂青史的科学家,而我仅仅是一个电力工程师。我想,梁秋一定在十年前就看到了我们霄壤之别的今天,所以,她选择了你……」

「梁秋不是上帝,她看不了这么远。」他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笑,「戴维,很不幸地告诉你,你用十年得出的结论,是错的。」

戴维的表情僵了几秒。

「陈默,」他的声音中带着愠怒,「作为一个胜利者,调侃失败者是一种非常不绅士的行为。」

「我是认真的。」陈默的声音低了下去,「胜负是在毕业前的那一晚决出来的……你还能想起当时的情景吗?」

戴维愣着。一阵风吹来,揉乱了他那一头白色的火焰。

「看来你还是忘了啊。」陈默说,「毕业前的那一晚,梁秋对我们说,她要回北山市工作。你当时的反应和现在一样,愣着,不知所措。而我……」

「你直接在虚拟视觉里预定了去北山市的车票……」停顿一拍,戴维的脸上漾起苦笑,「就因为这一瞬间的犹豫?」

「如果你了解时间,你就应该知道一瞬间能决定很多事情。」

 

七月的阳光给万事万物都镀上了一层热辣,陈默眯起眼睛,戴维高大的身躯在他的视野里发生了轻微的形变。时间似乎也在长久的沉默中发生了形变,显得缓慢而燥热。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对望着,直到陈默身前悬浮车的 AI 发出礼貌而又不耐烦的催促声。

「我该走了。」他说。车门划开,他迈上了一只脚。

「你们真的观测到了别的宇宙?」戴维在身后问。

他回过头:「一个时间流速大概只有这个宇宙万分之一的宇宙。」

「有办法跳到那个宇宙里去吗?」

他的半边身子从车里退了出来。他笑着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戴维的脸颊上掠过一丝羞赧的笑意:「我想去告诉另外一个时间线里的戴维·戴蒙德,不要犹豫。」

 

他们常常占据的窗边座位空着。水瓶里的玫瑰花用一种委顿的神情望着他。正当他为联系不上妻子而焦灼不安时,一条来自医院的信息闯进了他的虚拟视觉。

他急匆匆赶往医院,慢慢倾塌的世界从身边掠过。

梁秋躺在医院洁白冰冷的床上。她的面容沉静,宛若沉睡,脸颊由于血液的流失而褪去了红晕,渐渐泛起冰蓝。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一个温热、柔软、散发着怡人香气的躯体,怎么会在瞬息之间就进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状态。他攥着她的手,他想起在每一个冷冽的冬日,她都会把手送进他的手心,就像一只小鸟寻找温暖的巢穴。但是她的手完全热不起来,她的手在拽着他堕入冰窟。

「梁女士在人行道上行走时,被一辆失控的无人驾驶货车撞倒……我很抱歉……」

侧立在一旁的护理机器人不停地说着,不停地道歉。他簌簌流着眼泪,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雨幕包围,机器人的声音透过雨幕,像是雷雨中一迭声虚弱的求救,音调有些古怪。

整个世界都变得有些古怪。

默,你不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我在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哦……

他把头埋在她的身旁。梁秋的头发披散着,轻轻托起他的面颊。他闻到了丝丝甜香,那是一个美丽灵魂留给这个世界的余音。

他的意识在甜香中渐渐模糊,时间也随之渐渐模糊。不知何时,他步入了充满惊悸梦景的黑暗。

 

他急速地消瘦。他的脸颊皱纹迭生,他的皮肤干瘪黯淡,他就像一株曾经水润丰盈,如今却在炽烈日光下脱水的植物。

戴维走进他的公寓时,他正在演算一个公式。

「陈默……」

他转过头,看见戴维红着眼眶。他在这张迥然不同的西方人的面孔上读到了和他一样的悲伤。他的心钝钝地痛了一下。

然而疼痛稍纵即逝,甚至没来得及让他拖曳计算窗口的手颤抖一下。而那曾经足以摧毁他的悲伤,早已在幽暗的时光中凝成一颗昏黄的琥珀。

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没有时间悲伤。

于是他继续埋头演算。余光里,戴维在怔怔然看着他。

「我很抱歉,」戴维说,「我没想到……」

「还记得上次分手时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他没头没尾问了一句。他听见戴维咕噜一声吞下唾沫。

「你问我,能不能跳到另一个宇宙里。」他自顾自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陈默,你听我说,我知道梁秋的事对你的打击很大……」

「从理论上,这是可能的。」他扭过脸盯着不知所措的戴维·戴蒙德,目光灼灼。

「时间的逻辑不允许我们修改过去,但这只是对我们这个宇宙而言。如果我跳到那个慢速的宇宙中去,我就能……」

他的话语被戴维的叹息声打断。他看到戴维缓缓摇头,脸上的痛苦又生长出新的枝桠——怜悯、惶惑,也许还夹杂着一丝痛惜。

戴维说:「我看过你的论文,也做过相应的计算。你知道这是不现实的。」

「哦?」陈默木然的脸上浮出一丝饶有兴味,仿佛被一线阳光撕破的浓云。

「根据你的理论,任何试图与其他宇宙发生联系的行为都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戴维说,「就算你找到了办法,我也想不出会有谁愿意付出这么大的能量成本去成就你的疯狂计划。而且据我所知,出于经济上的考量,你们观测其他宇宙的研究很快就要被叫停了。」

他在陈默赞许的目光中继续说了下去:「这甚至都不是最主要的问题。假使有朝一日你真的跳到了那个比我们慢得多的宇宙,时间速率的差别……」

陈默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没有说出的话就像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在口腔中回旋着,鼓胀着腮帮。他从眼前这个东方男子黑色的眼珠里看到了光芒,他噙着满口的规劝和否定,向后退了一步。陈默对他说:

——「戴维,你是我最好的对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理解我的,看来只有你一个人。」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我只是不愿在一个没有梁秋的世界里,独自面对毫无价值的死亡。」

——「如果我能改变什么,我希望自己能够拯救另一个梁秋和另一个陈默的人生。这个愿望虽然卑微,却是一个智能生命在面对无情向前的时光之轮时所能做的最大努力。」

——「我一个人完成不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三十五年时光荏苒,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在他铺满仪器和线路、凌乱不堪的实验室里,他和戴维最后一次相聚。两个人都垂垂老矣,但你仍能从戴维宽大的骨架和飞红的面颊上看到壮年的影子。而如果人没有告诉你眼前这个形销骨立、身体蜷缩着如同受惊叶猴的小老头儿,就是三十五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你会认为他不过是另一个被时光吸吮了全部生命精华的垂死之人。

然而你看不到的是,他浑浊的瞳仁里有两点针尖大的光芒,光芒炽热灼人,那是灵魂之火在熊熊燃烧才能迸出的光。

「四十五公斤,」他说,「已经低于理想值了。」

戴维点头,说:「两次跳跃和时空寻址,够了。」

他们碰了碰杯,仰头喝下琥珀色的液体。

「三十五年的威士忌,」他说,「这一刻我等得够久的了。」

戴维咧嘴笑了:「我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你我之间早已无所谓输赢了。」他说,「我们是向着同一个荒诞目标前进的合作者。我跳走之后,你恐怕是要赔上全部退休金了。」

「在时间线外,」戴维又咂了一口酒,「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瞬息而已吧?从这个角度想,人生的这点儿鸡毛蒜皮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也是。」

「那么,我们开始吧?」

他挤进仪器正中仅能容下一人的空地。漂浮在空中的投影屏幕被一一点亮,屏幕上无数线条如同雨后春笋,带着噼啪声向上生长,绿色、黄色、橙色、红色,舒展成一个个颜色不同的线段,提示能量如同涌入大坝的水,在急速积聚。空气中弥漫着游丝般的臭氧味儿。

「替我带个好。」戴维说。

「一定。」他点点头。

戴维点下开关。他噗的一声消失了。

在这一声后,整个北山市沉入了黑暗。之后主管部门会追查出一个叫戴维·戴蒙德的人,他利用他的高级能源调度师权限,偷走了这个城市在五分钟内需要消耗的全部能量。

这些能量,足够一个质量为四十五千克的物体进行两次跳跃和时空寻址。

 

在时间之外,本不该有任何事情发生。他不应该会呼吸,不应该会想,他身上的每一个原子都不应该振动。

是惯性。

在没有「时子」摩擦的虚空中,他带着原来宇宙的时间惯性,在自我维持的时间运动中匀速前进。惯性使他的计划成为可能,惯性同样使他的计划成为一场义无反顾的飞蛾扑火。

那是戴维三十五年前没有说完的话:由于时间带有惯性,当他从高速宇宙跳进低速宇宙,构成他身体的每个原子都有维持原有时间速率的倾向,就算是短短一瞬,在低速宇宙的物理逻辑中,这也将是一场灾难——原子在一种时间流速中的正常热运动,在另一种时间流速看来却是一场狂乱的舞蹈。这意味着数万度的高温,白日焰火,微型爆炸。

瞬息之间,陈默甚至什么也感受不到。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在时空寻址完成后,他听到如蜜蜂振翅般的嗡嗡声。空泡正在破裂,它即将转化为能量,把他送入另一个宇宙。

在那个宇宙中,他会出现在三十五年前的夏日,北山市水汽蒸腾的街头。一边是穿白色连衣裙、长发飘飘的爱人,一边是狼奔豸突的失控货车。

在他化作一缕青烟消失的地方,灼热的空气会如浪涌般散开。她会被尖啸的冲击波推倒,被灼伤,甚至短暂丧失听力。她会在医院里度过他们的十周年纪念日,她会嗔怪着,被另一个陈默轻轻拥着平复身体和心理的伤痛。

这肯定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纪念日。但重要的是,她将继续活下去。在接下来的生命中,她将会拥有一个又一个的纪念日。

在属于他的时间即将终结的那一刻,陈默认为自己看到了这一切。这不过是他的想象,因为在另一个宇宙中,他听不到,看不到,他的意识将在瞬间没入无边无际的空寂之中。

空泡在虚空中消逝了。

他就这样进入了另一个宇宙中的另一个瞬间——一瞬间真的很短。但是如果你了解时间,你就应该知道:

一瞬间能决定很多事情。

– 完 –

□ 杨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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