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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段锦

倘若你爱上一具尸体,你就会明白。

这世间,最难熬的莫过于遥遥无期的那份等候,不言不语,没有结果却又希冀。

【一】

荒山野岭,地处阴墟。

这世间有一种死人的买卖,驱棺拢尸,行话叫做御尸倌。

这一行讲究的是避阳人生气,行夜里阴凉。

我叫小九,是一个刚入门的御尸棺。御尸倌传至我这一代已经第九代了,偏偏我又是一个弱女子。

师父说过御尸倌昔日是一个受人尊崇的行当,只传男不传女。按照开宗立派的祖师爷说法,男主阳则镇棺稳尸,女主阴则养邪多变故。而干我们这一行经年累月走南闯北,所求的便是一个安稳。

如今世道变了,御尸倌成了世人鄙夷的行当。常年跟尸体打交道,我们便成了世人眼中不干净、不吉利的污秽之人,常人唯恐避之不及。也正是因为如此,没有人再愿意去接触御尸倌这份术业。

我是一个孤儿,若不是师父当初救下我,想必我已经胎死棺中。

师父常跟我说从棺中救下我的那个夜晚,是他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御尸倌从来不收来路不明之尸,师父说他当年见钱眼开,从一个不愿意透露身份和姓名的黑衣人手里,接下了这笔买卖。

那人给了我师父大把大把的银子,让他把我母亲的尸体不留痕迹地处理掉。

古木阴楠、七星铜钉、朱砂红漆加血墨镇符。那是茅山术师极高明的镇压邪祟手段。

师父一眼便看出,棺中之人的死,不寻常。

可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我师父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一夜长明灯不尽,湿气侵袭着身子有些发寒,清冷的月光映在棺材上泛起微光。

师父靠在一旁,酤了一壶酒,稍稍有些醉意。

原本静谧的夜里,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啼哭,隐隐约约,细不可闻,却又悄然入耳。

我师父闻声定位,才发现那哭声来自身旁的棺木之中。师父当时一激灵,酒醒过半却又不敢声张。平日里买卖也做了不少,倒也从未遇见这等状况。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棺盖。

那棺木之中是一具极美的女尸,面若寒霜,眉若冰凌,只是那一双眸子却渗着血丝看得人有些后背发凉。

理应合上的眼睛没有闭上,这女子是死不瞑目。

女尸口中含着一颗冒着寒气的珠子,四肢关节都被钉上了刻满符咒的钉子,本应安息而去的人,却让人感受到一股极为不甘的怨气。

师父循着哭声,从那女尸的下体找到了我,将我从已经发黑的血渍中抱了起来。随后浇了些桐油一把火将我那母亲的尸体烧了。

师父说当时月光透过屋顶的缝隙恰巧落在我母亲的脸上,她的嘴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獠牙,原本干净的指甲也慢慢变得细长而锋利。若不火化必然尸变,那样凌厉的怨气,若是不抹除定然会成为伤天害理的邪物。

【二】

我跟随师父算来已有十六个年头了,大大小小算是阅尸无数了。不管是寿终正寝的还是意外横死的,死得其所也好,死无全尸也罢。常人眼中那些恐怖的尸体,在我看来已经见惯不怪了。

我曾问师父,人死了就真的死了吗?

师父说御尸倌其传承可追溯至上古,在上古有一篇三段锦,上面详细记载着一种炼尸术。其术可将人起死回生,只是会忘记前生种种,空白如纸。

一个忘记了过往的人,那算是真正意义的活吗?

不过也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我倒是对那篇三段锦好奇,那是一种怎样的奇术,居然如此神奇。可惜这篇奇术失传了。

我是一个在尸体中出生的孩子,准确地说算是一个尸婴。对于尸体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我时常在夜里与他们聊天,聊我的身世,聊我的师父。

只是他们不会说话,也不知道他们听不听得进去,会不会嫌我啰嗦。

我的童年没有一起嬉戏打闹的伙伴,只有这些冷冰冰的尸体和酗酒如命的师父。

如此日复一日,我便成为了一个不喜欢和活人打交道的人。

与尸为伍,自得其乐。

「小九,去给长明灯添些香油。」师父捧着一壶酒浑浑噩噩地吩咐我。

长明灯是置在棺材底下的一盏油灯,长明不灭,则尸身如常,阴魂不散。

若是长明灯灭,非是遇邪便是尸变。

我应了一声,便取了些灯油去续燃,只是未走几步,那紫金棺底下还有半盏油的长明灯便缓缓熄灭下去。

房间之内瞬间陷入黑夜,方圆之内,寸寸阴寒。

「师父,好像有些不对劲?」我紧了紧嗓子,压低了声音道。

那醉意蒙眬的师父,捋了捋拉碴的胡子,闭着眼睛甩手道:「莫要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

师父居然睡着了,我只好硬着头皮添了灯油,取了火折将灭了的长明灯继续点燃。

只是燃了片刻,便又莫名地熄了去,无风无常,颇为古怪。

突然,那棺木之中传出了刺耳的抓挠声,那是指甲刮在木板上的声响。

「师父,师父……」任凭我如何呼喊,师父依旧不以为意地睡意沉沉。

如霜的月光透过小窗映在那棺木之上,丝丝白雾自棺中升腾而起,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味,一滴滴黏稠的黑色液体从棺木的缝隙间滴落。

「师父,师父,快醒醒!」我使劲地摇着睡得正香的师父急道。

师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还不急不缓地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道:「怎么了小九?」

「那樽棺木好像有些不寻常?」我指了指此刻正震动不止的棺材道。

师父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立马起身惊呼道:「尸变,小九快快屏住呼吸,这气味中有尸毒!」

我连忙捂住口鼻,往后退去。

师父捋起袖子,咬破中止和食指,纵身而上,迅速在那樽棺木四周以指代笔、以血为墨画下一道道繁琐的符咒。

那符咒曲折起伏,隐隐散发着红光,很快止住了棺材的抖动。

直到四周的雾气缓缓又收拢回棺材内,师父已经大汗淋漓、醉意全无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小九迅速掩了门窗,别让月光再照进来。」师父有气无力地叮嘱道。

我连忙照做,将门窗关紧后,又跑到师父的身旁担忧地问道:「师父,你没事吧?」

师父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又盘坐起来,对着棺木口中振振有词,我知道那是御尸倌一脉的镇尸咒。

一夜无眠,好在那棺木没有再发生任何变化。

次日天明,日出于东,暖阳生辉,师父才从打坐中醒来。

我早已经身心俱疲,沉沉睡去,待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师父正在烧那樽棺木。

炙热的火焰之下,一具焦臭的尸体在奋力地哀嚎挣扎,浓郁的黑烟直冲天际。

那一双自火焰中燃烧的血红眸子,正直直地望着我。看那尸体已经看不清楚模样,双手间长长的指甲在火焰中一个个脱落,漆黑如墨。嘴角狰狞的獠牙下扯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看的我头皮发麻。

师父祭起了祭坛,在祭坛前舞了一段极为滑稽的桃木剑法,脚踩五行八卦这方位,手中时不时抓些糯米撒向四周,口中念念有词。

那一句具尸体在不甘中化为乌有。

「师父,烧了这具尸,我们这趟生意又白做了。」我无奈地道。

师父敲了敲我的脑袋道;「你这丫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我摸了摸有些发疼的脑袋,轻轻地哦了声。

我从未见过真正的尸变,就算遇到,师父也会亲自出手处理,待我看到结果时,便只剩一地灰烬。

师父说御尸倌就是如此,生为尸始,死为尸末。

若是可以,我这一辈子都不想看到真正的尸,因为真正的尸身死而不灭的,这些由积怨而生的邪祟,邪门得很。

师父说尸死而不死,为僵尸。

千万不要盯着僵尸的眼睛看,否则僵尸会通过你的眼睛看透你心底的一切。

【三】

阴时,阴年,阴月。

夜里的风萧瑟而凄寒,那平日里无人踏足的荒道上。我与师父不慌不忙地赶着趟。

「丁零零,丁零零……」断断续续地响起清脆而琐碎的铃铛声。

「师父这一单买卖做完,我们就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我打了个哈欠道。连夜赶路让我有些倦意。

这一单生意接的是血洒沙场的边疆士卒,将军临行前特意吩咐过,这些都是为国捐躯的大好男儿,务必要让他们完整地荣归故里。

这一行便是数月,昼伏夜出、风餐露宿十分艰苦,还好银子给得足,不然这买卖怕是不划算。

师父一手执着桃木剑,一手拿着引尸符,带着这些经过特殊处理的尸体,一蹦一跳的前行。

「小九,等这趟生意结束了,师父便许你去城里买些女孩子用的精细玩意儿,把自己好好收拾收拾,也该找个好人家了。」师父意味深长地道。

「师父不需嘲笑小九,小九谁也不找,就陪着你老人家。」我有些娇羞道。

「哈哈哈……」

月黑风高之下,师父爽朗的笑声伴随着铃声悠悠远去。

望着师父佝偻的背影,我有些心酸,我从未想过离开师父,师父对我很好,能够陪在师父身边足矣,这样师父在赶趟的路上就不会那么无趣。

至于男女之事,我不懂,也不太想去懂。顺其自然吧。

赶尸路途的规矩是遇佛礼佛,遇神敬神。纸钱和香火自然不能懈怠。

这才一夜平安无事,天幕渐渐亮了起来,东边已经开始泛红。

师父与我寻了一处僻静的山洞,把这些尸体藏了起来,避免他们遭受打扰。

洞内潮湿阴暗却可遮风避雨。将一切安排妥当,便准备好好歇一歇。

阴尸身上有魂,最怕阳气,若被日光照射便是魂飞魄散转为死尸,不出几日便会溃烂。

我们御尸倌做的就是护人全尸的买卖,日休夜行避日驱生,免得惊扰一方百姓。

日已高悬,吃了些简易干粮,师父抱着他的酒壶辗转睡去。

我睡不着,落寞地坐在洞口,阳光绚丽却又刺眼,目之所及处,山下传来阵阵嘈杂的人声让我有些厌恶。

我还是喜欢夜里的宁静,无声,无人打扰以及无人能懂。

拿着小树枝逗着地上的蚂蚁完了半晌儿,踌躇甚是无趣,眼睛也有些困乏了,便找了处位置铺上粗布蒙眬睡去。

隐隐约约,氤氤氲氲。

那暗夜之下,干雷滚动,声若撕天。夜里的枯草平原上,一道黑影掠过。直至我身前,蒙头遮面下我唯一能看清的是他血色的眸子,凌厉、深邃,却又不失柔情。

湛蓝的夜色,月光如海,月光下那道身影冲我微微一笑,露出狰狞的獠牙。他对我伸出漆黑如墨的手掌,指间是尖细又锋利的指甲……

「啊,师父救命!」我闭着眼睛挣扎着大喊。

「小九醒醒,醒醒。」师父拍拍我的肩膀急切地道。

大汗淋漓间我睁开了双眼,一切诡异的景象在眼前骤然消失,洞外落满一地白色的月光。

原来是一场梦,不过这梦也未免太过可怕。

「小丫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师父对我笑道。

我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茫然无措。

「吃些食物,我们继续赶路。」师父起身道,便转身去整理那些尸体了。

我咽了口唾沫,安慰自己可能是这些日子劳累过度了。

只是脑海中那双血色眸子,太过深刻。

不愿多想,再次负上行李匆忙赶路,踏着洁白的月光和熟悉的铃声,没入夜色。

「小九打起精神哦,还有几日行程就到坞村了,到了坞村,这趟活儿就算完成了。」师父鼓励道。

那一身青色道袍在夜里显得格外扎眼。

「嗯。」我点了点头道。

真不知道师父一个人跑活儿的那些年是怎样的一种境遇,会不会也做噩梦。

【四】

繁琐奔波数日,不知不觉还有一日光景就到目的地了。虽然很是疲惫,但是一路走来也算太平。

师父一路凝重的脸色,也略微舒缓了些。

这日夜里的月色有些阴沉,天上的云朵飘忽不定,御尸倌时刻要注意月色,月色关乎阴邪之物。

这是师父常常对我提起的,只是我始终不明白这之间到底有何联系。

我们走到一处峡谷,四面空空如也,四顾望去皆是乱石,微弱的月光透过峡谷的狭缝落下,形成了一道格外显眼的白光,照耀在一个小石堆上。

与其说一个小石堆,不如说一座乱坟。

我连忙从包裹中拉出红线,在尸体四周打下木桩,绕上红线。红线上再挂上百家铜钱。

在最大的木桩上摆了一面八卦铜镜,在往每具尸体上都贴了一道锁尸符,防止他们听错指令到处乱窜。

「师父,弄好了。」我气喘吁吁地道。

师父一直盯着那石堆间一块诡异的石头,没有理我。

我走近师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好奇地问:「师父,那是什么?」

「古封妖一脉,以封为祸一方的妖怪为己任。这块石头上下了封妖术,经年累月借助月华凝炼,想必法力不小。」师父面色沉重道。

我有些不解,封妖一脉与我赶尸一脉有冲突吗?为何师父如此谨慎。

未及开口再去问师父,那块石头上飘出一道婀娜的身影,红衣白面,血红惨白。

如同一个厉鬼般的女人,飘然而至。

「老东西知道的不少,不过可惜你碰到了我,那么就把你们魂魄留下吧。好久没有遇到这么多生魂和死魂了,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尝尝那魂魄的曼妙滋味了。」那红衣女子冷冷地道。

魅惑的声音听得人浑身发麻,时近时远,时细时粗,飘忽不定,捉摸不透。

那女人长发及腰,遮了半边脸庞,露出的另外半面面容精致细腻,同样是女人,让我看了都自愧不如。

山中有风,自峡谷内涌进,吹拂过她如黑夜一般的长发掀起了那遮掩的脸,溃烂、狰狞,可以看见惨白的骨头。

「啊!」我尖叫一声躲在师父身后,实在无法直视这巨大的落差。

红衣女子望见我躲闪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原本如墨的长发转眼苍白,身下衣裙伸出了八条毛茸长腿。脸上又多出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

「小九快跑,越远越好!」师父急忙喊道。随后便用力推开我,向着那妖女欺身而去。

我害怕地向后跑去,隔着一小段距离,我才气喘吁吁地看着师父挥舞着手中一把木剑和那妖女打在一起。

那妖女口中吐出无数白丝,向着师父裹去。师父身旁无数道黄符旋转护体,手中的木剑斩向那些白丝,却怎么也斩不断反而被白丝粘住木剑脱手而去。

那一道道黄符在白丝间破碎,眼看师父就要撑不住了。

青光一闪,师父身后跃然而起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剑。

师父情急之下没有任何犹豫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吐在青铜剑上,顿时那柄长剑寒气逼人。

那妖女停顿了一下道:「这剑,以尸炼剑,以命祭剑,魔剑?」

妖女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一柄长剑已然将她分尸两半,无数黏稠的液体滴落在乱石间,冒起阵阵白烟。

「师父你没事吧?」我急忙跑去扶住扶着剑苦撑的师父,他手中那柄剑又恢复了锈迹斑斑,变得毫不起眼。

「没事,小九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师父与你说些事情。」师父有气无力地道。

我把师父扶到一块巨大的天然落石形成的遮蔽下,师父的面色苍白得很,身上也有些冰凉。

原本深邃的眸子也开始慢慢变得浑浊。

「小九,师父活不了多久了,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师父望着我,眼里流露出的怜爱让我莫名的心疼。

我似乎知道了使用那把剑需要付出的代价很大。

「师父你不会死的,明日我们还要去交差呢?做完这趟买卖,师父答应还要陪我去逛集市呢?」我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与尸体接触得多了,我知道师父的生气正在慢慢消散。

「小九,这把剑名为长丧剑,上开山老祖取阴山之精铁,熔了上百具尸皇方才祭炼而成。驱剑一次则需要生吞一条性命,是一柄邪剑,不到万不得已,莫要使用,切记。咳咳……」

「师父你别说了,身体要紧些,有什么事明天再与小九说吧!」我打断了咳得十分严重的师父,我知道师父是在交代后事。

「小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是第九代御尸倌,赶尸一脉需要寻回遗失的三段锦,咳咳咳……还有为师死后就地火化……」师父说完,不再咳嗽,缓缓闭上了眼。

我早已泪流满面,那一瞬间感觉这天仿佛塌了一般,压得我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这世间冷清了。

【五】

月色未净,篝火通明。

那火焰之中,我的师父再也醒不过来了,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我望着手里的酒壶,轻轻抿了一口,味涩而苦。这是师父生前最爱的酒壶,理应随着师父一起。

将那酒壶扔进火里,感觉这世间一切都破灭了。

堆砌了个乱石堆,立了一块碑,碑文上书「第八代御尸倌之墓」。

我是第九代御尸倌,一个弱女子,一个不受女弟子的道统传承却落在一个女弟子身上。何其滑稽,何其可笑。

让我唯一愁苦的是这柄锈迹斑斑的长丧剑,要了我师父的命,却救了我的命。是仇是恩,恩怨难分。

道袍加身,木剑凝诀,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御尸赶路,生人回避。」呼喝声中那一队尸体随着我又再一次淹没在夜色里。

到了坞村交了差事,领了赏钱。

听说坞村不远便是落雪城。

师父说落雪城有一种面,味道很别致的一种面。

我背负着行李来到落雪城,人世喧嚣,亭台楼宇错落别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座城,我再也看不上那些胭脂俗粉,那些女子们喜欢的京西玩意儿。

这世间唯一能让人冷漠的一定是你的至亲突然失去。

师父一辈子的愿望便是寻回那篇丢失的三段锦,我一定要完成师父的遗愿。

只是三段锦,我从未见过。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茫茫人海,无处起伏,这韩城的夜灯火通明盖过月色。独自在大街上晃荡。与人烟熙熙攘攘处,我还是更喜欢人眼罕见的荒野。

一人,一明月,一整个黑夜。只是少了一个喜欢喝酒的师父。

愁思极苦,泪流满面。

我慢慢走出了落雪城,于茫茫夜色中在城外不远处找了间小破屋安顿下来。

屋前屋后布满符咒,御尸倌出门在外还是得有些防范,毕竟这世间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在暗处伺机而动。

一个人的夜总是感觉格外漫长,辗转难眠,顺着窗外望去,一道冒着黑气的身影在月下纵跃,那道身影身上穿着很古老的青铜甲衣,双手直直地立于身前,一纵一跃地往城里蹦去。

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狰狞的獠牙,是尸,是传说中的僵尸王。

我没敢乱动,以我目前的法力根本制服不了他,只能在暗中尾随其后伺机而动。

「妖怪。」

「救命啊!」

「死人了!」

「快跑!」

尖叫,慌乱。

人们点着火把四散而逃,护城的守卫将那满嘴是血的青铜甲僵尸团团围住。

然后任凭无数刀枪棍棒加身,也伤不了僵尸分毫。只要被僵尸抓住便是生生被撕成两半的下场。

这时,一个身材肥硕穿着官服模样的人,立于人群之中慌乱指挥。

人们见识了那僵尸的残暴之后,都是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不敢上前。

任凭那胖子如何发号施令,也无动于衷。

「用火烧,他怕火!」人群之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瞬间无数火把朝着那僵尸掷去。

僵尸左右躲闪,灵活性极高,不过因为他惧怕火,嘶吼着冲开人群又伤了几人。翻出城墙,仓皇逃去。

只是在离开的那一瞬间,那只僵尸居然回头望着藏身于人群中的我,嘴角狰狞一笑。

刹那间,我感觉一股寒意袭遍全身。

次日,夜幕退去,落雪城一片狼藉,尸体遍地。每一具尸体的脖子上都有两个漆黑的血洞。

那个肥硕的胖子原来是这落雪城的城主,一夜未眠,他似乎也有些神情疲惫,却依然井然有序地指挥着善后事宜。

「禀报大人,一共一百零三具尸体。」一个小兵模样的男子躬身行礼道。

落雪城城主皱了皱眉头道:「去银库提些银两,安抚民众,这些尸体早日入土为安。另外再派人去彻查此事!」

那小兵领了口谕吩咐下去,一具具尸体被抬出城外,埋在了一处坟岗间。

我没有现身,依旧藏匿于人群,那只僵尸的临别回眸让我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简单。

【六】

僵尸风波过去半月有余,一切似乎在毫无头绪中不了了之。

人们总喜欢在安逸中忘记一些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没有人再去记起那死去的一百多人,也没有人去在意那些城外多了的小土堆。

我依旧在落雪城游离,看细柳微微,看溪水长流,看人来人往。每个与我擦身而过的人都远远地避开了我,仿佛我我身上这身道袍是什么世间邪祟,靠近不得。

我只是回以苦笑,都说人情淡漠凉如水,见面不识冷如冰,果然如此。

夕阳余晖,西下西去,那道旁的古柳树枝下,一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小乞丐引起了我的注意。

小乞丐躲躲闪闪的眼神,渴望而又迫切。脏兮兮的小手捧着一只残破的碗,空空如也。

我顺手丢下一锭银两,这世间总有人会给予旁人一丝温情,哪怕说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

我慢慢踏着夕阳,往城外的方向走去,到了夜里,这繁华市井不如我的破屋来得自在。

一路从明到暗,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是那古柳树下的小乞丐。

他见我望着他,露出一副胆怯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望着我,那双眼睛在暗幕之下特别迷人。

干净的眸子掠过一丝蓝光。

「这,这是天生阴阳眼!」我有些错愕,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小乞丐居然天赋异禀。

师父说过传说中的阴阳眼,可窥破阴阳轮回,看破虚妄。

「小弟弟,你跟着姐姐干嘛?」我好奇地问道。

小乞丐畏畏缩缩地走到我身前,指了指天空道:「姐姐是好人,今晚不太平,我来告诉姐姐。」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并没有发现今晚的夜色与以往有何不同。不过转念想想这孩子的天赋异禀,便笑了笑道:「是吗?你倒是说说有何不太平?」

小乞丐瞬间紧张了起来,踌躇良久方才说道:「今晚会有很多吃人的怪物,姐姐要躲起来。」

「哦,那你怎么办?」我有些触动地问道。心底却还是在想着小孩子可能是饿得胡思乱想了才会胡说八道,怪可怜的。

「姐姐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躲起来。」小乞丐觉察到了我不相信,非常着急地道。

「好好好,姐姐躲起来,你跟姐姐一起吧,这样你就可以保护姐姐了。」我拿出干粮分给他。

小乞丐双眼冒光,接过之后就狼吞虎咽起来,看来是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

后半夜,月凉如水,也冷如冰。

破屋之内生起了一堆篝火,小乞丐与我相对取暖。

「你叫什么?」我问道。

「你父母呢?」我又问道。

小乞丐继续摇头。

「跟姐姐说说你的事情吧!」我无法想象小乞丐为什么会沦落如此,他这个年纪,正常的小孩都应该在学堂里念四书五经。

「我生下来就与其他人不一样,时常会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的父母因为受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也在我六岁那年双双死了。村子里的老人说我不干净、不吉利,是妖怪,是祸害。就把我赶出了村子,没有人喜欢我,所以我便一直一个人流浪。」小乞丐越说越失落,眼角也开始湿润起来。

我能体会到小乞丐那种被孤立,落寞无助的感觉。仿佛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一般。

「你愿不愿意拜姐姐为师,入我赶尸一脉,成为第十代御尸倌。」我诚恳地道。

小乞丐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现得十分激动。可能是因为终于有人不再嫌弃他。

按照御尸倌的拜师规矩,小乞丐对我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礼成。

「从此你便是第十代御尸倌,就叫小十,而我便是你的师父。」我郑重地道。

「是,弟子紧遵师父教诲。」小十认真地道。

【七】

夜到深锁,月色突然由浅变红而后变得深红。

天空之中,一轮血月高悬。

平地刮起刺骨的寒风,城外那原本安静的乱葬坟的小土堆里,无数尸体破土而出。嘶吼着往落雪城而去。

我与小十保持着距离跟了上去。

落雪城城头之上,一个白衣男子横吹一抹短笛,声音尖锐刺耳。

那是十五日前的青铜甲僵尸,立于群尸身前率先攻破了城门。韩城内顿时灯火通明,哀嚎四起。

那肥肉乱颤的落雪城城主气喘吁吁地领着护城守卫赶来,四下里已经是一片混乱。

那些之前被青铜甲僵尸咬死的人,此刻又起死回生,并且疯狂地见人就咬。被咬之人倒地片刻,又纷纷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寻找下一个目标,继续撕咬。

「死而不尸便是僵尸,这是赶尸流派的御尸术!那城头的白衣男子,莫不是我赶尸一派的?」我惊呼,虽然师父没有传我多少赶尸流派的术法,但却常常跟我提起一些上古时代的旧事。

「九师父,僵尸是什么?」小十问道。

「别说话,继续看。」我喝道。

小十乖巧地点了点头。

随着城头白衣男子的笛声悠扬顿挫,那一大拨僵尸在人群中愈加疯狂。

尖叫,惨叫中残肢,鲜血,内脏,到处都是。

落雪城城主望着那城头的男子高声道:「阁下是何人?为何与我落雪城过不去?」

笛声骤停,无数僵尸也停止了撕咬,那青铜甲僵尸跃到白衣男子身旁警惕地看着四周。

白衣男子平静又冷漠地道:「交出三段锦,饶你不死,不然我要这满城陪葬!」

三段锦,想不到我苦苦寻求的传承秘典居然在这落雪城中。我抑制不住心里的小激动,继续看着这一切,也在盘算着伺机而动。

「鄙人不知道阁下说的是何物?阁下能否停了这些邪祟,任何需求我们都可以坐下来商量。」落雪城城主央求道。

「不识抬举吗?」白衣男子冷冷地道,那短笛声再次急促起来,原本停滞的僵尸又纷纷疯狂的涌向前去。

「护城卫听令,集结火阵。放箭!」落雪城城主下令道。一桶桶滚油倒在僵尸身上,一支支裹着火焰的箭羽铺天盖地而去,无数僵尸被射成筛子。在滚油与火焰中成为了一个个乱窜的火球。

空气中弥漫了烧焦的气味。

白衣男子镇定自若,丝毫不在意那些僵尸。口中的笛声音调骤然升高,无数僵尸原地爆裂散发出阵阵幽绿的烟雾。无数护城卫只是嗅了一口,便全身麻痹口吐白沫。纷纷痛苦地倒地不起。

青铜甲僵尸又从城头上一跃而下,冲入人群中撕咬。

韩城城主亲自在人群中拉开一把满弓,搭上箭羽,对着白衣男子射去。

「嗖」,一支羽箭趁乱对着白衣男子破空而去。

待白衣男子反应过来之际已经来不及躲开,只能本能侧了侧身子。那支羽箭险之又险地穿透他的左肩。

白衣男子在巨大的惯力下从城头跌落下去,我情急之下扯了快布遮住脸。纵身向前接住了下落的他。

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他面色苍白如纸。我用力折断那支箭羽,便背负着他与小十朝城外的破屋跑去。

青铜甲僵尸被铺天盖地的网网住,二三十个大汉手拉铁锁紧紧捆绑,任他再大的力气也挣脱不开。

遍地火尸,渐渐地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那落雪城城主微眯着双眼若有所思,没有选择去追。

来到小破屋月红渐退,借着微弱的月光我方才看清这个昏迷在我怀中的男子。清秀,俊俏,竟然生得如女子一般细腻。

从包裹中取出一些伤药,拔出那支短箭,止住了鲜血。

「师父,这个人不简单!」小十提醒道。

我点了点头,自然明白。一个会御尸术的人又怎么能简单。

夜里浑浑噩噩的,我时刻盯着窗外的风吹草动,没有深沉入睡,深怕那落雪城之人追寻而来。

许久,窗外果然传来声响,只是来的不是落雪城之人,而是那只已经断了一只手臂的青铜甲僵尸。他看了看我怀中的男子,又看了看我,便自顾自地依靠在门边上闭目养神,贪婪地吸着月光。

那月光化作白气进去他口鼻又缓缓从他口鼻吐出黑气。一只会自己修行的僵尸。

小十大气不敢喘,畏惧地躲在我身旁。

这一夜未眠,诸多困扰在心头,难以解脱。

【八】

东方起白,不知何时我竟然也沉沉睡去,待我醒来发现居然换我依靠在白衣男子身上。

他身上白衣湿了一片,不是血渍,那似乎是我流的口水。

小十蜷缩在角落,酣畅未醒。

那白衣男子微笑着望着我道:「你终于醒了,压得我半边身子都麻了。」

「哦,对不起。」我急忙起身道,慌乱之中还不忘擦了擦口水。

「这里是何处?」男子打量着四周问道。

「放心,这里是韩城外的一处荒废破屋,没人会注意到这里的。」我看出了他的顾虑,解释道。

「苏烟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白衣男子就要起身行礼,却发现左手抬不起来,只好苦笑。

「师父早啊!」小十闭着眼睛道。起身就要往屋外走去,看样子是尿憋着急了。却不料撞在依靠在门旁的青铜甲僵尸身上。

「妈呀!」摸了摸脑袋,小十睁开眼睛看到青铜甲僵尸惊叫道。

青铜甲僵尸丝毫未动,依旧闭目调息。

「他?」苏烟道。

我莞尔一笑道:「我徒弟,小十。」

我实在看不过小十那一身破烂的衣服,随手给了些银两吩咐他去城里买些吃穿,顺便打听一下落雪城的情况。

小十接过银两屁颠屁颠地就跑出去了。

「若我没有猜错,姑娘应该是赶尸一派真正的御尸倌吧。」苏烟含笑道。

我没有太过惊讶,对于精通御尸术的苏烟,想必他对于赶尸一派了解的不比我少。

「正是。」我答道。

「赶尸,炼尸,御尸。若我没有猜错姑娘应该是御尸倌初级。」苏烟似笑非笑地道。

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一切般。

我点了点头,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知晓得如此详细,我赶尸一派一向单传,阁下竟然会御尸术,这实在是令我惊讶。」

苏烟平静无波,不疾不缓地道:「尸分三六九等,低阶为僵尸,中阶为毒尸,高阶为玄尸。这些都是三段锦中详细记载。只是还有一种尸为人尸,可通七情六欲,不入阴阳五行。」

我颇为惊讶,这些师父从未跟我说过,若真是如此,我所学连皮毛都算不上。

我错愕半晌,呆住了。苏烟说的东西太过玄妙,令我一时半会有些迷茫。

「姑娘不必疑惑,赶尸派自第七代遗失了三段锦,传至第八代也不过会些皮毛。你看看这三段锦便会明白一切。」说话间苏烟单手从怀间递过半块巾帕,「三段锦」三字格外耀眼。

这竟然是我梦寐以求,苦苦寻求的师门重物。我颤抖着接过,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师父,他毕生未得三段锦,如今终于落在了我的手上。

「你是学了这巾帕之上的法术吗?」我看着苏烟问道。

苏烟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个局外人,姑娘看了自会明白。」

【九】

天地悠悠,污秽之浊。有大尸,可遁天入地。不入阴阳五行,不入六道轮回。

以人故而驱尸炼体,可通七情六欲。然苍天有眼,百般诛邪,不容也。

……

三段锦开篇,彻底颠覆了我对尸的认识。

「你是大尸!」我惊呼道,真正的大尸居然可以与人无异,且比人更强大。

苏烟苦笑道:「算也不算,在第一代御尸倌凝炼我之时,四海八荒震惊,天地降下神雷。炼制一半御尸倌身遭天谴而死。我不过是一个起死回生的尸罢了,伪大尸。」

「第一代御尸倌,开山祖师的时代,你可算是活了千年?」我吃惊不小,算起来苏烟可比我师父的师父还要老。可是他却生得如此年轻。

「你若是伪大尸,那落雪城城主的箭又如何可以伤你,僵尸不是刀枪不入的吗?」我疑惑地问道。苏烟一听我提起那落雪城城主,面色一沉道:「那个胖子不知从何处得了封妖一脉的传承,平日里装得与凡人无异,实际上却在借助凡人的力量笼络宝物。那三段锦有一半在他手上。你必须夺回来,赶尸被世人误以为邪恶,封妖自持正义。封妖一脉自古与赶尸一脉有间隙。那支射伤我的箭羽实际上是下了封妖咒的。」

原来有一半巾帕的三段锦在那落雪城城主手上,怪不得那厮居然对僵尸之事,一点也不畏惧。此人城府果然极深。我无奈地道:「以我目前的法力如何能斗得过他?」

「上古年间御尸倌威震四海,御尸倌自然有御尸倌的作为。」苏烟冷笑道。

时辰已经过去了一个晌午,正当艳阳高照之时。小十急匆匆地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服,却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手里还提着一些吃食。

苏烟与我一样厌恶着刺眼的阳光,都没有出那小破屋,铜甲尸依旧昏昏沉睡。

「师父,师父,那落雪城内护卫将那些尸体烧了干净,加强了防护,更张贴告示云集四方术士,说是要破解什么巾帕之谜。」小十气息急促地道。

看得出这一路小十是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我点了点头,苏烟却眉目一转道:「这便是个机会。」

我明白他的意思,衛城城主召集方士,如此我便有机会可以接近那巾帕,再设计将巾帕弄到手。

我吃了些小十带回来的食物,苏烟是尸不食五谷。一切的周全之计都在我与苏烟的商量中细细筹划。

入夜,月上柳梢头。苏烟与那铜甲尸依旧贪婪地吸食着月之精华。可以看见铜甲尸的断臂正缓缓长了出来,那苏烟的伤口也在缓慢愈合。

我与小十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原来三段锦的御尸术居然如此神奇。

点燃一盏明灯,我与小十细说些赶尸一脉的往事,与一些基础学识。而后便让小十自己去琢磨。

独自翻开那半块巾帕,随着三段锦的记载潜心修行。

越来越感受到月亮的亲切,那月光顺着体内经脉缓缓流遍全身,清凉入土,神清气爽。

那是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我可以借助月光感受那地下无数死而不腐的尸体,也可以感受到苏烟与那铜甲尸的契机正在与我牵连。

原来御尸倌是万尸之祖,这天下之尸皆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控制。

三段锦,以月华入体,以人转尸,再以尸养尸。

「师父额头为何突然多了一轮月亮的印记?」小十好奇地望着我。

我伸手摸了摸脑门,触手冰凉,那额头上确实多了一丝异样。

莫不是这才是真正的御尸倌?

【十】

次日,我虽一夜未眠,却精力充沛。小十依旧好奇地望着我。

「拜见尊主!」苏烟与铜甲尸跪倒在地,恭敬行礼。

一夜月华,两具僵尸的伤势大大好转。

我有些摸不清楚头绪地道:「苏烟你们这是干嘛?起来,起来。」

「尊主,你既是御尸倌,又习得三段锦,想必你也了解了一些微妙变化。御尸倌驾驭天下之尸,一念生死。所以你便是我们的尊主。」苏烟恭敬地道。

我似乎明白了苏烟的意思,但我从未受过如此大礼,实在有些不习惯。

让苏烟与铜甲尸起身,又继续商议那智取巾帕之事。小十一人十分勤奋地画着符咒,学着一些基础的手诀。倒也没有过多需求。

一连三日,日间商议,夜里修行。除了小十时常去衛城买些生活所需。我们一人二尸体都是在这破屋中度过的。

夜里,我与苏烟坐在一处小坡上,望着星空明月,那一瞬间我寂寞的心有了些慰藉。

我看了看在那月光下陶醉的他道:「苏烟,你还记得你生前的事吗?」「生前,死后。便是一道轮回,记与不记都不重要了。」苏烟淡然道。

哪怕他是大尸与人最大的区别,还是回忆,回忆是人这一生的纠缠与执着,而对于尸而言,或许只是累赘。

「明天我便去参加落雪城的大会,你帮我照顾好小十。」我含笑道。

苏烟点了点头,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看了看我,又继续望向那银河。

很多时间我都会忘记他是一具僵尸,而以为他是一个人。除了师父以外,我从未接触过其他男子。

苏烟那俊秀而精美的面容换做任何一个普通女子去看绝对都是芳心暗许。只是我不同,我明白他是尸而非人。

一具尸不与常人般温热,他的血是冷的。

原来我错了,一直以为尸是不懂人间七情六欲,苏烟居然懂人的多愁善感。

「一定要小心封妖师,封妖一脉城府极深。」苏烟提醒道。

我点了点头,封妖师传说中是可封天地的存在。

落雪城方术大会。

我悠然而去,换了身干净利落的浅蓝道袍,朴素寻常,毫不张扬。

这方士交流大会,倒也热闹,不需要多么苛刻的要求,只是一身道袍便可随意进出,倒是省了许多麻烦。在四方嘈杂中随意找了个位置落座,有人奉上茶点。四下里议论纷纷。「听说这此次城主府得了一件了不得的宝贝。」在我身后一个留着羊胡子的道士道。

「我听说是一件残宝。」另外一个贼头贼脑的道士附和道。

人群中突然起身一位红袍道士桀骜地道:「你们这些不入流的邪门歪道还是速速离去吧,连上古赶尸一派的三段锦都不知道也敢来敷衍今日的论道大会。不要脸。」

那红袍道士说完了竟然朝着我的方向看来。

有病啊,我又没说话,看我干嘛?我心底暗骂。

「女流之辈,乳臭未干。」红袍道士不屑地道。

道门一脉,各有千秋。我赶尸一派却另辟蹊径,其他门派都是克阴邪,而御尸倌却是与阴邪为伍。

「咚,咚,咚……」三声擂鼓,声震八方。原本嘈杂的议论瞬间平静下来。

这鼓声预示着竞宝大会开始了。

「咳,咳。鄙人承蒙各位厚爱,屈尊大士交流道会。」那落雪城城主拱手向四周行礼。笑面迎人,脸上的肥肉皱成一堆,看着十分油腻。

无数人纷纷拱手回礼。

落雪城城主又朗声道:「今日的道会与往日不同,鄙人偶得一件宝贝,是一半块巾帕,上书之经文晦涩难懂,特请各位一观以解吾惑。」

「居然还有城主看不懂的,那一定是十分罕见的宝贝。」红袍道士大声道,生怕别人听不到般。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言语。

落雪城城主含笑地环顾四周道:「此物来头不小,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故我命人手抄了一小部分,若有大士能看出端详,定有重重厚谢,各位请看。」

顺着他的手望去,那高台幕布之上,落下一副长联,上面写了一些如蝌蚪般的古文。

无数人叹为观止,却摸不着边际。

若不是碍于落雪城城主的身份,定然无数人要破口大骂。

这经文太像小孩的胡乱涂鸦了。

这是赶尸一脉的特殊文字,非是御尸倌才能看懂,旁人难以理解。

【十一】

「城主大人,你确定你不是开玩笑?这是赶尸派的宝贝的东西?」那红袍道士率先出口道。

「对呀。」

「太不像话。」

「这不是糊弄小孩的玩意吗?」

四下议论纷纷。

落雪城城主没有言语,意味深长地冷笑。

我知道那是三段锦上的文字,只是拆篇断字,所以看起来曲解人意。

「城主大人若是诚心诚意相邀,何不请出真品一观,这一小部分东西一知半解,谁又能说看出什么呢?」那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黑袍蒙面的人尖声细语道。

红袍道士双手拍掌高声道:「这位道友说得好,城主大人这是你的地盘何须那么小心,莫不是这落雪城还有人敢和城主大人作对吗?」

「放肆!」那落雪城城主身旁一个士官怒道。

「唉,不碍事,即使交流大会,当然人人都权利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既然各位想看真品,我便让各位看。来人把宝贝请上来。」落雪城城主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道。

那高台之上,立马有人捧上了一个散发着黑气的木盒。那人捧盒子的双手戴了雪白的手套,也被浸染得发黑。

「九泉阴木!」随着红袍道士的惊呼。无数人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

光是那木盒散发出的诡异气息,已然足够邪恶。那里面的东西一定惊为天人。

盒子一打开,半块精致的棉巾打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诘屈聱牙,古老而神秘。

「三段锦,这就传说赶尸一派的三段锦。」红袍道士渴望地望着那块棉巾道。

「动手。」那角落里许久未吭声的黑袍蒙面人一声令下。在场瞬间无数黑袍人起身,冲向那高台之上。

「小小妖物也敢来扰我道会,该死。」落雪城城主大喝道。从下属手中接过一把刻满经文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四下混乱一片,纷纷在找脱身之处。

我也随着人群纷乱,躲了起来。

那无数黑衣人,化身为一只只黑色大鸟,尖牙利爪,飞扑而去。

落雪城城主一把长刀舞得密不透风,化解了凌厉攻势。

快速的碰撞中,双方僵持不下。红袍道士冷笑一声:「该我出手了。」

他纵身一跃,化成一条红皮巨蟒,口中吐露着血红的芯子,快如闪电般冲上高台。对着那木盒就欺身而上。

「孽畜,等你们很久了。」落雪城城主张狂笑道。一手扯落身上披着的人皮,露出一身布满经文的爆炸性肌肉。

双手捻诀,轻声道:「封妖之师,封天地无常,封五行之属,封人命轮回。封,封,封……」诡异的绿色光芒从他的身体露出结成一个巨大的法阵,那无数黑鸟与红皮大蛇惊恐地被定格在虚空。

「小小玩物,真的如臭虫一般不知死活。」长刀落下,黑鸟与大蛇都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上古封妖一脉,落雪城城主果然城府得深。」那人群之中,一个布衣道袍的老者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磅礴的妖气化做一条巨大的蛟。

银光闪闪的鳞片,锋利如刀的爪子,还有那一口寒气逼人的獠牙。头上露出一双尚未长成形的犄角。差一步便可成龙的蛟,二话不说便直接动手。传说中的大妖士,蛮荒古兽。惊天的火焰自那条蛟的口中吐出。

落雪城城主,身上的经文离体,周身形成了一个护盾。硬生生地扛住了那焰火。但是似乎也颇为吃力,额头上汗如雪下。

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这道会藏龙卧虎,居然会有传说中的大妖。那落雪城城主居然是封妖师。

这世间的人果然都是城府极深,如深不见底的死水一般,望不到尽头。

双方僵持不下,场内一片混乱,有人远远躲在一旁窥探,也有人虎视眈眈地望着那三段锦,却无人敢上前去抢夺。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三段锦上篇我已了然于胸,这下篇势在必得。

双手捻诀,于暗处我默默运行我习得的三段锦。那道场内凭空散起了浓雾,无数僵尸自地面上破土而出,空洞的眼神,迫切地寻求一切生命契机。

无数尖叫,被这一幕惊呆了。

我慢慢靠近高台纵身一跃,伸手便抢下那木盒,突然身后两股无形的巨力袭来,窒息的封力,浓郁的妖力。我转身运转护身法诀感觉身如泥潭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妖力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我有种错觉,感觉自身就要被撕裂。

然后一道身影奋不顾身地挡在我身前生生替我承受了那股毁灭的力量,巨大的冲击破开了他的胸口,连他带着我一同被击飞出去。

我眼前有些发黑,胸口发闷,忍不住吐了口鲜血。

「快走!」苏烟急切地道。他搂着我的身体,迅速遁入地下逃了出去。身后传来愤怒的嘶吼:「御尸倌,你跑不掉的!」

【十二】

苏烟带着我先是逃到了小破屋,落雪城之内,派出追兵四下搜查。

我咬了咬舌尖,刺激着自己不能昏迷,怕此地离落雪城太近不安全,在青铜甲僵尸和小十的帮助下,又赶忙遁入了更深的地底。

缓慢的河流、漆黑而深沉,传说中的忘川河,不渡浮沉,就算是轻如鸿毛也要沉入河底。

我受伤虽然颇重,在平静调理了一下后并无大碍,静养几日即可恢复。

只是苏烟,那前胸后背有一道可怖的伤口,穿透而过,露出惨白的骨头,冒着黑烟。

他没有一丝痛苦,只是看着有些虚弱。

「这里是忘川河位于地府,僵尸与生俱来有通天遁地之能,我们躲在这里他们绝对找不到。」苏烟望着我安慰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有些愧疚地问他。

苏烟摇了摇头苦笑着道:「尊主是御尸倌,当你习得三段锦的那一刻,我们的命运便牵连在一起。只是以后也许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那一掌之力,打碎了我的躯体,伤及根本。」

我望着苏烟那空洞的伤口,竟然能看见那半颗破碎的心脏,僵尸没有知觉,不知道疼痛。我的眼泪落了下来,这世间除了师父便是苏烟对我这般好,虽然他是尸,虽然他是因为三段锦,但是他毕竟救了我一命。御尸倌可以淡漠生命,可是我做不到,虽然我也是御尸倌。

苏烟伸手拭去我脸侧的泪痕,那眸子里充满了柔情道:「我想起了生前的一丝记忆,你与她真的好像。」

我惊愕,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小十担忧地望着我,青铜甲僵尸却担忧地望着苏烟。

苏烟为我而伤,我要救他。我着急地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你?」

「不用了,我本是一个该死之人,又何须再去贪恋着世俗。」苏烟平静地道。

「不,我一定要救你,对了,三段锦可以,三段锦一定可以。小十你与铜甲尸照顾好苏烟,我要闭关。」我吩咐道。

小十点了点头,青铜甲僵尸却在和苏烟交流着什么,苏烟不愿地摇了摇头道:「不,不可以。」

然后青铜甲僵尸却如疯了般,血红的眸子瞬间凌厉,身上一股磅礴的尸气弥漫开来。慢慢地,铜甲尸化做一股黑气,射去苏烟口鼻之间。

「不!」苏烟凄厉地嘶吼道。

青铜甲僵尸献祭自身,化作最纯粹的养分,滋养了苏烟。苏烟对于青铜甲僵尸而言就如父亲一般,当初青铜甲僵尸被道士驱使的时候是苏烟救了他,从此他便一直跟随苏烟修行。

千百年来,日久情深。

苏烟渐渐失去意识,那受伤的伤口在艰难愈合。

我不知道他是否会醒来,这三段锦是御尸倌万年来的传承,我必须要去融会贯通。

吩咐小十好好看着苏烟,便找了处僻静位置安然闭关。

【十三】

夜寂如尸,这一晚没有月色,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那雨里的落雪城,一朵洁白如玉的小白花在摇曳盛开。

落雪城之内,遍地白骨。

那原本是落雪城城主的封妖师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那一道道漆黑如墨的经文在夜里散发着淡淡光芒。

他身后是那头大妖蛟龙,四下里茫茫一片小妖。这城中数百万百姓都成为了它们果腹的血食,留下了惨白的骸骨。

上古封妖本是行善诛邪之道统,如今到了这一代却是与妖为伍。

「我封妖一脉与赶尸一脉自古便势不两立,好不容发现了御尸倌,她跑不出我白苍的手掌心,只可惜这一次布局。」褪去了落雪城城主外衣的白苍讥讽地道。

银蛟大妖士阴冷地道:「若不是那具伪大尸替她生生受了那一掌,那御尸倌早已经毙于当场。」

白苍冷笑着左手一挥,身后出现一具与苏烟一般气息的人物。冷面薄颜,一袭玄衣,嘴角勾勒着一丝残忍。

「白离见过大妖士。」那人戏谑道。

「造化啊!想不到白苍大人居然也会炼尸术。」银蛟惊讶道。

白苍抬头望了望那雨里的月亮,手臂上的经文闪烁不定。眸子瞬间阴冷地道:「三段锦,我白苍也略懂一二。」

那雨幕之下,一朵晶莹剔透的小白花摇曳生辉,白苍将它轻轻折下,落雪城百万血肉性命凝结的妖花却生得如此美丽,不愧为夜妖花。

「白苍大人,这夜妖花有何作用?」银蛟大妖士紧张地盯着那朵花,防备地道。

那朵花竟然有一丝让它畏惧的波动。

「夜妖花,妖邪之花,将它用在人的身上功力倍增。」白苍笑道。

「恭喜大人!」「恭喜尊主!」「恭喜大人!」

四下里恭维的声音响彻落雪城,这场腥风血雨后的落雪城成为了一座死城。

落雪城城头白苍傲然屹立,吩咐道:「白离去将那小丫头找出来,我要让御尸倌从此除名。」

「是!」白离应道。

那高墙之上,白离悄然落地,遁土而去。

白苍将那夜妖花捻成一团,塞入口中,一股惊天动地的力量在他体内磅礴如海,又在瞬间被他压制入四肢百脉。

白苍身上的经文更加鲜艳了。

夜妖花,夜已成妖,妖花自然。

【十四】

忘川河畔,苏烟伤口已然恢复了,却依旧未醒。闭关半月,实在有些烦闷,那三段锦诘屈聱牙,曲解人意。我只能看些细微,并不能深刻去体会。只好将它丢给小十。

小十兴奋不已,抱着就去闭关了。苏烟躺在我身旁,我的面前是忘川河,传说这条地府之河,流的是忘情水。常人饮上一口便可忘却前生后世,忘记最爱的人。

我未动情,也不明白什么是爱。自然不明白这忘川水的神奇。

还在思量间,一个玄衣男子出现在忘川河的那头。遥遥相隔,他似乎在对我说这些什么,可惜那声音细弱蚊蚋,我听不见。

再仔细望去,那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苏烟说此处所在只有僵尸可达,莫不是那人也是尸。

正当我细细思量,苏烟却悠悠醒转,他望着我,我望着他,那一刻时光仿佛定格。

从苏烟眼中,我看到了不属于僵尸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

「你醒了,感觉如何?」我问道。

苏烟摸了摸胸口,那颗原本平静的心似乎有了波动,只是不及常人般平凡,时有时无,微不可察。

他闭了眼,低头,沉思。

我知道他是想青铜甲僵尸了,垂死边缘是青铜甲僵尸以自身为养分,延续了他的存在。此后苏烟开始完整,忆及前生后世。

「你和她真的好像?」苏烟温柔地道。那样的语气仿佛在和最亲近的人诉说。

我很疑惑,也很好奇地道:「她是谁?是怎样一个女子,让你此般放不下?」

「她叫白霜,是白氏封妖一脉最强的封妖师,也是一个可怜人。」苏烟平静地回忆道。从满面含笑意渐渐变得苦涩。

「最强封妖师?可怜人?」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上古年间,封妖与赶尸便是宿敌,为的是争一个天下第一。我是她座下的一个护法,在她身前身后奔波守护,日夜不离。原本我们只是上下尊卑的关系,只是她爱上了我,我又何德何能让她爱上。那场大战,漫天箭羽飞舞而来我替她挡了面前所有,再回头看她却已是最后一面。我不想离开她,强忍着最后一口气息,她自知救我无力回天,带着我找到了那一代的御尸倌,求人将我炼成僵尸,这样我便可以永生不灭,守在她身边。只是后来的后来,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闭眼前,她那清澈的眸子里滴落的泪水,那是封妖师的泪水,封妖师一生无情,她却对我动了情。」苏烟于往事回忆中叙述道。

那只字片语的听得我泪流满面,若说之前我不明白什么是爱情,至少我现在懂了。爱情是可以为爱的人去做任何事,无论对错,不论生死。

「我和她哪里像?」我望着苏烟道。

苏烟转过脸来温柔地望着我道:「你和她有一样清澈的眸子。」

忘川河畔,我眼前的苏烟不知道为何竟然让我觉得有些可怜。爱一个人成尸,如此残忍。若白霜还在,若她见到苏烟,一切又将如何。

没有希望的期许,太过凄凉。

上古封妖与赶尸的战争,随着三段锦遗落,一切虚妄与岁月长河中。

如今三段锦再现世间,我却看不懂,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御尸倌。

师父说三段锦再现世间的时候,封妖一脉与赶尸一派将迎来最终的角逐结果。

我不懂,也不知该如何,算到底苏烟算是封妖一脉,而如今却是赶尸一派的大尸。

自他为我挡下那一掌之后,我似乎有些动心了。我从未得人宠爱,师父算一个他却已经不在。这世间能有谁会奋不顾身地替我去挡下那必死的一击,哪怕他只是一具僵尸。

往事非烟,眼前如故。

爱情从来都在一瞬间莫名。

自他说我与她的眼睛很像,那么我便可以是她。

【十五】

时间仓促苟且,又过去了半月有余,忘川河畔依旧如初。

苏烟的伤势已经痊愈,更精进为大尸。大尸永生不灭,不入轮回。

小十出关了,那个原本稚嫩青涩的少年变得深沉如冰,气息陡然一变,我竟然有些看不透他。看样子是琢磨透了三段锦。

我还是一如既往,在回忆,在思考,在慢慢爱上。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御尸倌,虽然我是第九代。

落雪城之内,白离、白苍、大妖士纠结在一起。四下里是密密麻麻的妖,封妖师封了一辈子的妖,到头来却是与妖为伍。

白离一声低吼,那地底之下一条甬道贯通开来,深不见底。

无数妖邪拥入其中,白苍、白离、大妖士也纵身而入。

忘川河上空也有有一轮清月,月影入水,微波粼粼。

原本安静的苏烟与小十突然凝重地望着高空。

「该来的始终还是来了。」苏烟冷冷地道。

「来什么?」我不解地道。

「封妖一脉。」小十冷笑道。

「封妖?」未及我话语落地,那高空之中密密麻麻的妖,铺天盖地。

浓郁的妖气中隐藏着凌厉的杀气。

「赶尸一派,哈哈哈,我看你们还能往哪里跑?」白苍得意地笑道。他身后的白离和大妖士,目光投向我们仿佛在看着猎物一般。苏烟一把将我护在他身后,如当初师父一般,那伟岸的身影让我格外着迷。

「师父,让小十先来。」小十自告奋勇地道。

纵身向前,双手捏诀,口中念念有词,瞬间那忘川河畔、河里,尸气迷茫,从未知空间挪移来无数僵尸,白骨被召唤而来。

腐朽的气息、死亡的气息,迎面而来。成千上万的尸体缓缓地朝着那些虎视眈眈的妖走去。

这是三段锦的法术,驱天下尸,行御尸路。

「杀!」大妖士一声令下,无数小妖飞速而去,与那些僵尸白骨撞击在一起。有妖的尸体被撕碎,啃噬。有无数白骨和僵尸被分解、被撞断。最原始的搏杀、最残忍的屠戮。

一边是大妖士指挥着,一边是小十操控着,两支不一样的军队,疯狂地胶着在一起。

凄厉的惨叫,还有各种飞溅散落的肢体。

苏烟望着白离,那个玄衣男子有着和他一样的气息。双方凝重,却又目光炙热。

「去吧,去证明自己。」白苍吩咐道。

白离点了点头,纵身而下。苏烟将我往身后一推也迎面追了上去。

僵尸之间的战斗,简单而直接,双方彼此太过相似,不需要太多花哨的技巧。

浓郁的尸气混合着尸毒,苏烟与白离撞击在一起,完全依靠身体的强度,那碰撞的声响犹如金属一般,火花四溅。

我担忧地看了看苏烟又看了看小十,一切都在胶着着。

白苍嘴角勾勒着冷笑,似乎在告诉我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我们只不过是他手中反手便可蹍死的臭虫般。

「御尸倌!封!」白苍大喝一声道。

我感觉周围的空间都被定格了,那忘川河的水不在流动,那苏烟与小十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僵硬如同一尊雕塑。

我只能静静地看着,无能为力。没有一丝气力去动弹,感觉身体都不属于自己。

白苍慢慢地走到我面前,那身上闪烁的光芒,幽深而隐秘。

「你知道这世间最痛的是什么吗?」白苍悠悠地问道。

我无法回答,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

「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你在乎的人一个个在你面前死去。」白苍转瞬接近小十,那双布满经文的手掌轻松穿透小十大身体,掏出他的心脏,在无数妖魔的欢呼雀跃中捏碎。

无数僵尸、白骨,化作飞灰。没有御尸倌的控制,它们的存在只是虚妄。小十双目圆瞪,一脸不甘,嘴角渗出鲜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脏被人活生生地掏出,捏碎。

这世间最残忍的死法便是别人杀你,你却无能为力,无法反抗。任人鱼肉,命若牲口。

小十缓缓地倒下,他是唯一一个理解三段锦的人,第十代御尸倌就此终结。

我眼泪滑落,心底在嘶吼,却怎么也喊不出声。白苍又渐渐靠近苏烟,任凭我如何挣扎,却也无济于事。

白苍鲜血淋漓的手伸向苏烟,那眸子间闪过嗜血的目光。

那样疯狂而残忍。

我唯一能做的是落泪,落泪。从脸颊淌进心底,绝望无助。

【十六】

电光石火间,苏烟眼看就要毁在白苍手中。苏烟没有遗憾,反而目中流露出一丝解脱。那一丝解脱,看得我痛心。「封!」平地一声惊呼,一道不沾染世俗的身影,缓缓从高空落下。是她,是白霜。那个苏烟日夜牵挂的女人。

白苍顿了一顿,眼前的苏烟早已经被白霜带到身边。苏烟那原本清冷的眸子变得温柔。

「我……」苏烟欲言又止。他还是见到了她,这个让苏烟生死间动心动情的女子,白霜。

白霜将他放下,亲自对上白苍。

封妖一脉,彼此相望。

「你不该出手!」白苍冰冷地道。

「我不得不出手。」白霜亦是冰冷回应道。

「这是封妖一脉与赶尸一脉的恩怨,你既是封妖,便不该插手。」白苍望着白霜那眸子里没有一丝情感。

白霜深情地望了望苏烟,又对白苍道:「若是我偏要插手呢?」「那便是与我为敌,而你不是我的对手。」白苍不屑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白霜依旧冰冷地回应去。白苍凝诀,时空慢慢凝结,那几里方圆,风停了,水停了,每一个人与妖都定格在原地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露出惊讶错愕的目光。

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只有白霜那一袭浅绿色的长裙缓缓飘动。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白苍与白霜身上。

一道又一道封印之力,隐隐波动。

白苍脸上狰狞,身上的符文爆出刺目的光芒。白霜嘴角冷笑,一挥衣袖迎了上去。

两人之间,那恐怖的封印气息格外浓烈,都压迫着对方,喘不过气。

二人手中各自出现了一把寒芒闪烁的长剑,剑光泠冽,四起萧瑟。

无数碰撞间,火花四溅,一道道浅浅的嫣红伤口,在上下纷飞间密布。如抽丝剥茧般,那一身浅绿色的长裙开始凌乱,白霜的气息在白苍猛烈的攻势下缓缓慌乱。

我终于看清白霜的眸子,不屈,不甘,不愿。这世间是不是有些人眼里的故事会一样,才会似曾相识。

未及一个呼吸间,白苍的长剑刺透白霜的小腹,那铺天盖地的封印之力,封了白霜一身功力,白霜败了。那一道伤口流血不止,她没有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眼里格外平静。

「你的封妖不纯,妖气太重。」白霜虽然输了动弹不得,却鄙夷道。

「我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杀你,封妖一脉从不杀封妖,我要杀了他,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白苍残忍地道,提起剑向苏烟走去。

没有人可以动弹,我们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走向苏烟,那一剑刺透了苏烟的胸口,搅碎了他的胸口。苏烟略有深意地望着白霜摇了摇头,望着我点了点头。

湛蓝的月光下那道身影冲我微微一笑,露出来狰狞的獠牙。他对我伸出来漆黑如墨的手掌,指尖是长而尖细的指甲……

如梦中,这梦我做过。

【十七】

「轰」,惊天一声巨响。

那一樽漆黑如墨腐朽可危的棺材,从天而降,震起一地灰霾。

白苍,大妖士,白离,齐齐身体一震,满眼皆备。

「何方鼠辈,快快现身。」白离大喝道。苏烟和白霜也躺在原地,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上古悠悠,御尸为倌。封妖一脉的小辈们,这万载恩怨该了解了。」那月亮一道尸气浓郁的身影,缓缓落在那倒插在地上的棺墩上。

负手于身后,一头长发黑白各半,一张面容一般枯骨一半血肉,一双手亦是如此。

半尸半人,御尸第一人,上古大邪。

「我晴阴不过在岁月里走一遭,这世间的赶尸一派就如此不堪了吗?」晴阴苦笑道。他伸手拘过小十怀里的三段锦,缓缓落入他手中,在弹指间化做飞灰。「这三段锦,不过当年随性一笔,害人不浅,留之无用。」

「前辈,这是封妖一脉与赶尸一派的旧事,请前辈速速离去,不然休怪晚辈无礼了。」白苍不耐烦地道。

「你来,老夫干不死你。」晴阴招手道。

白苍一听,气得脸色发白。

我瞬间觉得那个前辈格外亲切,那样熟悉的性格,像极了师父,可我知道他不是师父。

「上!」白离率领一众小妖离地而起,嘶吼着而上。

「练尸就炼尸,还搞这么骚的妖气,辣老夫的眼睛。」晴阴那白骨的手掌化做一只大手,拘尽这片天的妖,生生吸成骨灰,又将手中那一团吸收而来的生气注入白离体内,群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白离生生被化做一股无比浓郁的死气。晴阴随手一甩,那道死气注入苏烟体内。

苏烟的伤体缓缓好转,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原本密密麻麻的妖如今却只剩白苍与银蛟。

「你找死,居然灭我妖族。」银蛟龙化身遮天蔽日,吞云吐雾。这忘川河自晴阴来了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原本是细水长流如今却在大妖士的威压之下,汹涌澎湃。

「不错,是条凶蛇。」晴阴讥讽道。

大妖士那一条大尾夹带着毁天灭地的妖力甩来,晴阴未动,待得临近却单手擒住,那另一只骨手,夹带着黑气,生生将大妖士的鳞片片片打碎剥落。原本银光闪闪的甲龙,如今却是一条血肉模糊的长虫。我惊异地望着那个踩在棺材上半人半尸的前辈,那样不经意间地出手,却云淡风轻地解决了一众妖魔。那是怎样一份通天彻地的功力。想想实在让人吃惊。

大妖士在挣扎与哀嚎中被晴阴生生放入棺中,一切又陷入平静。

晴阴高深莫测,眼里依旧流露出不屑。他没有去看白苍,却回头看了看我和小十道:「御尸倌第九代、第十代。女的不行,男的可以。以后让他跟我修行吧。」

晴阴在询问我意思,我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十。对晴阴点了点头道:「三段锦已经毁,我对小十已经不能传授什么,小十跟着前辈,方才有大作为。」

晴阴满意地点了点头,才转过头去看着白苍道:「人不人,妖不妖,半魂半妖魄,封妖封妖,封得了妖吗?」

「只要能提升实力,这天下皆可封得,这是你逼我的,原本不想与你为难,看来我不得不出手。」白苍冷漠地道,那血红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感,充满了嗜血与无情。

晴阴冷冷地看着他。

白苍身上的符文在一瞬间爆碎,如同一道封印在揭开。

那原本赤裸的上身,生出了一对黑色的肉翅,原本光秃秃的脑袋上,也长出了两支锋利的尖角。那眉宇间也在妖异化,血唇、獠牙,四只成爪,血眸凝妖。

「人类,你让我解除了封印,你可以去死了。」白苍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原本他的身体内却传出另外一个声音。

「干死你这个王八蛋!」晴阴爆着粗口,抡着棺材就砸过去。

那樽看似腐朽得很的棺材,破风而去却将白苍砸了个趔趄。

白苍挥舞着肉翅,飞身跃起,与那晴阴扭打在一起。二人拳来脚往,却如小孩子打架一般毫无章法。只是每一次出手,大地都在震动。

就这样招呼了半炷香时间,二人打得厌了方才分开。

白苍冷冷地道:「让你感受一下妖的力量。」

「原来白苍以自身封妖,却被妖同化了,这不是封妖一脉的力量,这妖太过逆天。」白霜望着白苍有气无力地道。白苍全身通红,如同烤熟了一般,那后背无数骨刺脱体而出,直射而去。山峰在破碎,平地里一地飞灰,风沙遮迷了双眼,那白苍双手凝诀,一道血红色的妖力从他体内缓缓凝结。

那令人心悸的波动,压得人七窍流血。

「轰」,那一束红光直逼晴阴而去,原本镇定自若的他,生生被击中胸口,身形不稳,吐了一口鲜血。「上古邪妖,原来是你。」晴阴当即反应过来这白苍原来是上古生物异化。那附身白苍的邪妖得意地道:「现在才知道未免太晚了。」当邪妖再次要出手的时候,白霜却暗中稍稍调理好了伤势,口中念诀,手中一把明亮的长剑刺目耀眼。上书「封妖」二字,握剑直上,那眸子间带着生死不回头的决意。

「不!」苏烟大吼道。

白霜回头对他嫣然一笑,那一笑是解脱,是轮回无果。

「找死!」再次凝结的红芒之力,直逼白霜而去。

空中一声炸响,那把柄封妖一脉的长剑却依旧刺入白苍体内。

白苍惨叫,而那原本是白霜立身之地,却只留下一片残破的绿缎飘落在苏烟身前。

苏烟眼睁睁地望着,面无表情。我看得出那一丝心痛,心死,和绝望。

只见一面,便不再相连,与飞灰间破灭。

晴阴面色一冷,那具棺材被他缓缓打开,自那棺材中走出一个十分俊朗的男子,那是血肉健全的晴阴,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剑,那把自我身后飞出的长丧剑。只一剑,那白苍未及反应过来便身首异处。

这剑只有真正铸造它的人,方才不会噬主。

「这天下无人能躲过我的剑,没有例外,真正的御尸倌,身在棺中,尸在其外。融于岁月,散尽世间。」晴阴拘过小十,望着我,望着苏烟。

「他不应有情,天道不容。」晴阴抹去了苏烟的情,带着小十纵身而去。白苍已故,赶尸一派上古称尊,何况是祖师爷出手,他没有机会。

那具尸体在忘川河畔化作飞灰,那浓郁的妖气沉入河底,忘川河本是一条妖河。

苏烟跟着我,离开了地府,他手中的绿缎遗落在忘川河畔。

后记

边境落雪城,一夜之间百万枯骨。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死城,无人问津。

我停留在这里,因为一切从这里开始。

那落雪城破败的残墙断瓦间,一座小破楼摇摇立起。楼前楼后摆满了棺材,那小楼的台阶站着一个面如寒霜的男子,他时常会望着我傻笑,血眸獠牙,狰狞入目。

倘若你爱上一具尸体,你就会明白。

这世间,最难熬的莫过于遥遥无期的那份等候,不言不语,没有结果却又希冀……

可是我愿意等,因为我爱他就像他爱那个女人一样。

轮回无果,生死无期。

我是第九代御尸倌,师父说御尸倌传男不传女,并非女子阴气极重容易引来祸端,而是女子的爱向来都是凌厉生恨。

三段锦:

一段锦绣休故知,散了三魂七魄人,凄凄楚楚,寒寒切切。

二段长明话相思,锁木棺里念旧良。冥冥渊渊,续续断断。

三段痴傻疯如病,淡月薄情望秋水。冷冷冰冰,清清澈澈。

作者:武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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