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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枷锁

我和宁安一起出了车祸,一死一伤。

从病床上苏醒的瞬间,我妈满脸的血,哭得有些歇斯底里。

她不停地反复地问一句话:「你是安安吗?是安安吗?」

我只能默默流泪,无法给她一点回应。

后来的后来,她扒光了我的衣服,让我滚,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穿着内衣出了门,她追了出来,目光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怨毒。

她说:「宁意,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1

我叫宁意,我有个双胞胎姐姐,叫宁安。

但 14 岁那年宁安便过世了,死于一场极其惨烈的车祸。

当时我也在车上,我们一家人都在车上。

我亲眼看见坐在我身旁的宁安飞了起来,撞碎了车前的挡风玻璃,

又飞出了几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挣扎着冲下车,跌跌撞撞地跑向她。

那时她还有意识。

她躺在我怀里,很乖巧,很安静。

我眼角的血糊住了眼睛,只看见她胸口有几块凸起。

伸手一碰竟然是几根断掉了肋骨,戳破了皮肤,

将她的裙子顶了起来,胸前一片刺目的鲜红。

她满身的血,汩汩而出,我不知道该按哪里。

我吓得连哭都忘记了。

「安安,你忍忍,120 一会就到了,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她忽然伸出满是鲜血的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摸了一下,边吐血边对我笑。

她说:「意意,你要好好的啊,好好的。」

我只觉得一阵眩晕,搂着她倒在了路边。

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

安静的病房里,我妈一下抓住我的手,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

「你是安安吗?是安安吗?」

我的头有点眩晕,但我还能听见她的话。

她头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嘴角和脸颊都还肿得老高。

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某种悲伤的期待。

我的眼睛躲闪着,不敢看她,我实在不知道该跟她说些啥。

幸好有护士走了过来,她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告诉她我头晕,晕得厉害,想吐。

护士便以我伤了脑袋,需要静养为由,将我妈赶出了病房。

我妈便扒在病房的玻璃上,眼巴巴地望着我。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不断地往下流,不断地流,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爸爸和姐姐还好吗?」

「你爸爸摔断了腿,问题不大,你姐姐……」

她忽然不说话了,转头望着我,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妈哭成那个样子,我大概也猜到了。

可当护士真的告诉我时,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眼前忽然天旋地转,我一侧身吐了一地。

护士立马按了床头的按钮,医生很快过来了。

他们给我稍作检查,便推着我出了病房。

我虽眩晕,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出病房的那一刻,我妈又冲了上来,抓着我的手。

「安安,你怎么了?你告诉妈妈,你不要吓我啊!」

头疼,心也揪着疼。

但我连张嘴说出自己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含泪闭着眼。

检查完护士又推我出来,我妈还蜷缩在病房门口。

她一见我出来,一下子站起身,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要摔倒。

她全不在意,仍旧冲过来问我:「安安,你没事吧?你还好吧?」

安安,这个名字,自从我醒来,她已经叫了无数遍了。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活下来的可能是宁意。

她那带着泪的期待眼神,让我不知该作何回应。

那一瞬间,我有点羡慕宁安,也有点讨厌我自己。

我悲哀地想,躺在冰冷太平间的要是我就好了。

2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那个被期待的孩子,宁安才是。

她乖巧听话,文文静静,跟她的名字极为相称。

她的成绩也非常好,一直稳居年纪前 10 名,妥妥的学霸。

而我,除了极为相似的长相外,根本与她毫无相似点。

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它残忍地带走了宁安,留下我这个没用的宁意。

我的名字成了家里的禁忌。

我妈再也没有喊过「宁意」这个名字。

她一直坚持喊我「安安」,仿佛这样,她的宁安就还活着。

她不准我再剪短发,在我头发还没蓄起来之前,她快快给我买回来一顶假发。

齐腰的黑长直,那是宁安的发型。

我衣柜里那些宽松的 t 恤,黑色长裤早已不知去向,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小裙子,那其实都是宁安的衣服。

我不能再疯跑,不允许大笑,因为安静的宁安从来不会这样。

我眼角原来有一颗红色的痣,这是我和宁安的唯一区别。

可那场车祸中破碎的玻璃划伤了我的脸,消灭了那颗痣。

原本我的个子比宁安高很多。

可现在她离开了,没有人来作比较,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长高了。

那场车祸带走了宁安,也带走了家里关于我的特征。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有时我也会觉得恍惚,搞不清楚那场车祸中去世的到底是谁。

其实,如果能让爸妈开心一点,我愿意扮演宁安。

可是我知道,我不配。

宁安是天上皎皎的月亮,而我只是一颗狗尾巴草。

我妈也深知这一点,以前她常常说我给宁安提鞋都不配。

现在她却总是想要忘记。

我出院后,她对学校谎称我是宁安,愣是把我塞进了宁安所在的重点班。

坐在那间教室,翻看着宁安工整的笔记。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扮演宁安。

直到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我发现我只能愣愣地坐着,什么也听不懂。

我可以装作文静乖巧的模样,可以穿宁安的衣服。

背着宁安的书包,坐在宁安的位置上,假装死去的是没用的宁意。

可是,我根本考不出宁安那样的成绩。

7 岁那年,我妈带着我们去做了个智力测试。

测试结果让她颇为得意。宁安的智商是 127,明显超出常人。

当然,她的得意跟我无关。

因为我的智商只有可怜巴巴的 89,离及格线还差 1 分。

我没有宁安聪明,这是基因里决定好的。

我和她的人生,在 7 岁那年就被我妈安排得明明白白。

宁安要考大学,读研、读博,或者出国留学。

而我,能找个工作,比如学个美容美发美甲,能混口饭吃就可以。

我和宁安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

我太笨,我妈没那个耐心教我。

宁安又太聪明,我妈完全教不了她,于是她给我们请了家教。

一开始我和宁安一起上。

可那些奥数题我完全听不懂,英语课又记不住单词,课上也总是打瞌睡。

我妈怕我影响到宁安,就不让我跟着一起上了。

    后来她干脆就不管我了,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宁安身上。

我真是太感谢我妈这个英明的决定了。

每天回家胡乱写完昨夜,便飞奔着就下了楼。

我在小区里撒丫子跑,跟男孩子捉迷藏、打架。

宁安在书房里做那些永远也刷不完的习题。

我玩得一身臭汗,气喘吁吁回家。

宁安早做完了功课,她捧着一本《红楼梦》,正读得津津有味。

那时她 12 岁,我也 12 岁。

我们生在同一个家庭,有着同样的相貌,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原本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宁安的骤然离世彻底拉乱了这一切。

爸妈都有些措手不及。

我妈把对宁安的所有期待一股脑都倾注在我身上。

却没有想过我这个只会长高的孩子,根本承受不住这份期待。

我把这事告诉我爸,他只是摇着头叹气。

我妈说我不用功,天天就知道吃,跟头猪一样。

对,我有一点是明显超过宁安的,那就是我的饭量。

我记得那次去爷爷奶奶家过年时,他们拉着宁安的手,不停地夸她。

又变漂亮啦,又考班里第一啦,好乖巧,好听话。

他们热热闹闹说了好久,才想起还有我。

爷爷的词估计用完了,他看着我愣了一会,然后干笑了一声。

「意意又长高了啊!」

又长高了便是我能保住的优点,是我在宁安面前唯一的优势。

以前她们常夸我饭量大,吃饭香。

现在却嫌我吃得多,像个饭桶。

不管我装得有多像,考试成绩不会撒谎。

我考不出宁安那样炫目的成绩,如果不作弊的话。

可是作弊总有露馅的那天。

学校的处分报告下来那天,我妈把我堵在墙角,用刷子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我缩成一团,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以前我挨打时,宁安总是挡在我身前。

可现在她不在了。

我爸上前想我护住我,被我妈的一个眼神吓退了。

她哭得歇斯底里,边哭边扇自己耳光。

「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安安,是你们害死了安安!」

我爸的眼神里满是伤,他窝在沙发里,再也不敢说话了。

车祸那天是我爸在驾车。

行驶途中,轮胎忽然爆掉了,车辆完全不受控制,翻进了路边的沟里。

交警说这是一起意外事故。

但我妈不信,她坚定地认为是我爸害死了宁安。

我挨完了揍,便悄声回了房间。

这是我和宁安的房间,有一张高低床。

我睡上铺,宁安睡下铺。

但那个上铺其实从来没有用过。

一直到宁安去世的前一天,我们还挤在一张床上。

现在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了我。

宁安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撕碎又拼好的试卷。

试卷上鲜红的「62」分好像在对我笑。

那次宁安因为考得不好哭红双眼时,我拿着一张 62 分的卷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我妈正把宁安搂在怀里安慰,一瞧见我的卷子,立刻呜哩哇啦一顿情绪输出。

「宁意,你一天到晚在学校干嘛呢?吃馍馍混卷子呢吗?」

「你长脑子没?你考这么点分还好意思笑?你咋那么没脸没皮?」

她越说越气,夺过我手里的试卷,撕碎了摔在我脸上,然后随手抄起一把刷子给我来了几下。

宁安立刻止住了哭声。

我看见她轻快地将她的试卷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快速地立在我的身前,撑开了双臂。

她瘦小的身子倒也将我挡得严严实实。

「妈妈,你不要生气了,意意是发挥失常了,她下次一定会考好的。」

「能考好才怪,笨得跟头猪一样。」

我妈气哼哼将刷子丢在一旁,狠狠地剜了一眼,便气哼哼打电话给我爸告状了。

那天晚上,我妈不让我吃饭。

她说吃得太多把脑子糊住了,饿一饿才能清醒一点。

是宁安偷偷出去给我买了个面包。

她怕我饿着。但她显然多虑了。

我这样的人,学习不行,吃喝玩乐再不行,那我不真成傻子啦!

所以,宁安藏着面包偷偷摸摸进房门时,我拿着一根火腿肠嚼得正香。

那是我老早以前就储备好的。

宁安摸了摸我的背,「意意,你还疼吗?」

我吃着她给我买的面包,就着火腿肠,早把下午那档子事忘光了。

她看着我吃了一会,便支支吾吾地问:「意意,你,不会怪我吧?」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试探和害怕,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为什么要怪她?

是我自己脑子笨,没考好,跟她有什么关系?

即便没有她,我依然考不好。

我其实不太明白我妈为什么那么生气,我脑子笨这件事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还以为她早已经接受了个事实。

宁安拿着她拼好的试卷,笑着对我说:「意意进步了呢,比上次多考了 5 分,还及格了。」

宁安真好,她还记得我以前的分数。

那些丢人的分数只会让我妈抬不起头,我爸和我妈从来都不愿替我开家长会。

但,宁安一直记得。她也从不嫌我笨,我妈没耐心时,她便常常辅导我写作业。

我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咧着嘴冲她傻笑。

我们老师也夸我了,说我进步了 5 名。但这份夸赞我妈不屑一顾。

宁安的试卷被我从垃圾桶里捡了出来,一直藏在我的书包里,随身带着。

她考了 95 分,但她觉得她完全可以考 100 分。

宁安的苦恼我完全无法体会,我要是能考这个成绩,我改名叫宁珠(猪)都成。

3

我觉得我妈有些魔怔了,她整日里跟我爸吵架,在家里各种砸东西。

我爸吓得连家都不敢回,天天住在单位。

可是我没地方去,每天还要背着书包回家挨骂,偶尔还要挨打。

我妈越来越拧巴了,她恨我太像宁安,有张一模一样的脸。

但又恨我不像宁安,考不出让她骄傲的成绩。

我被散养惯了,突然被她关注了起来,十分不适应。

她开始给我灌输「有志者事竟成」的鸡汤,强行想要把我送进重点高中。

可那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心里清楚,她也很清楚。

有天夜里我迷迷糊糊看见有人站在我床头,一瞬间就醒了。

那一晚临睡前我玩了一个招魂的游戏。

我闺蜜林笑笑告诉我,只要在午夜 12 点,用鲜血画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咒,就可以和死去的人对话。

我好想宁安,好想她。

我割破了手腕,在纸上画了一遍又一遍,宁安始终没有来。

我又查了各种能见鬼的方式,一一试过了,却什么用都没有。

我以为床头的人是宁安,一下坐了起来,才发现是我妈。

她拿着一把剪刀不由分说将我的头发剪了。

那是宁安去世时我蓄起的长发。

我妈扯着我的头发,胡乱地剪着。

她边剪边骂,边骂边哭

她说:「你有什么资格学她?你笨得跟猪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点希望她手上的力度控制不好,可以一下把我捅死。

可她没有,她的剪刀只是剪掉了我的头发,没有伤着我一寸皮肤。

发泄完之后,她随手将剪刀扔在地上,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的桌上是放着一 A4 纸,已经被鲜血完全染红了。可我妈看都没看一眼。

我和宁安睡过的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一缕缕头发。

我好想宁安,想到要发疯了。

我好想抱着我妈,告诉她我也很想宁安,想要让她回来,我代她去死。

可我什么都没说,一个人坐在凌乱的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便顶着那乱糟糟的头发去上学。

我妈去送我,一路上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临下车时递给了我一顶新的假发。

依然是黑长直。

我喜欢画画,以前其实也没怎么当回事,但现在不一样了。

宁安不在了,家里只剩下我这一个孩子,上大学、考研、考博的担子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爸妈不得不对我的学习重视了起来,思前想后,他们打算让我学个特长。

我的画画得很好,画室的几个老师都连连夸我有天赋。

我妈听了只是翻个白眼,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搞得老师们都有些尴尬。

我心里清楚,她不屑于这种途径上高中。

但我毕竟不是宁安,如果只是拼文化课,我可能连高中都上不了了。

中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很激动,有了画画特长的加持,我的成绩也能上一所不错的高中,

我以为我可以在我妈那里稍微扳回点面子,可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我妈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变优秀的宁意。

她想要的是原本就很优秀的宁安,或者说像宁安一样优秀的宁意。

我妈想让我上一中,那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如果宁安在,她一定可以保送。

可我不行,即使有画画特长,我的文化课依然差了 100 多分。

我妈没让我报志愿,她帮我找到了关系,交了 28 万,这样我也可以上一中了,跟宁安一样。

可我到底没有等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林笑笑都已经开学了,我还躲在书房里画画,画宁安,也画我自己。

以前的我爱蹦爱跳,而现在,我安静乖巧,我也不晓得我是宁安还是宁意。

等到国庆节时,林笑笑已经上了一个月的课了,我的通知书还没有来。

这时候后,警察却突然上了门。

我妈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她气得跺脚,我爸也跟她吵了起来,骂她是神经病,白白耽误了我。

他们越吵越凶,马上就要打起来了,我赶忙站在中间,把他们拉开。

我妈扇了我一巴掌。

「还不是因为你不争气!」

「要是你考好一点,我至于求爷爷告奶奶替你找学校吗?我至于遇到诈骗犯吗?」

那一巴掌,她打得很重,我被扇蒙了,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要去一中啊。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宁意。

我考不上一中的,怎么也不可能考上的。

原来他们也知道的,可他们总是假装忘记。

4

等到院子里的树叶完全落光时,我爸推开了我的屋子。

那时,我仍然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画画。

以前,宁安老说我性子急躁,沉不下心。

现在她不在了,我梳着她的发型,穿着她的衣服,坐在她的书桌前,竟然也可以安安静静坐一天。

我爸给我说了两件事。

第一,我已经没有学校可以去了,只能选择复读;

第二,他打算和我妈离婚了,问我跟谁。

第一件事我早都想过了,听他说出来,倒没觉得多意外。

但第二件事,我一时略有些接受不了。

我茫然地抬头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宁安离开的一年多时间里里,他不是出差就是住在单位,我见他的次数并不是很多。

现在才忽然发现,他竟然沧桑了这么多。

我转过头不愿看他,手中的画笔在纸上胡乱地画着圈。

「爸爸,宁安走了,你也不要我们了吗?」

我爸一下就哭了起来,那么大个人,坐在我的床边,哭得像个孩子。

「意意,你妈疯了,这日子……我受够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妈坚持认为我爸害死了宁安,因为当时开车的是我爸。

而我是帮凶之一,去露营的点子是我想出来的。

他们原本不打算去,宁安求了他们许久。

「爸爸,这套房子归谁?」

「我想继续住在这间屋子里,这里是宁安待过的地方。」

我爸哭了一阵了,擦干眼泪,起身抱了我一下,就默默地离开了。

我丢下画笔,坐在安静的屋子里,怔愣了许久。

我的家原本就是有裂痕的。

我妈争抢好胜,处处想高人一头,而我爸性格绵软,甚至有些懦弱。

乖巧听话的宁安,总能在我妈的暴风骤雨来临之前让她安静下来。

宁安是我和我爸的保护神,她像是强效的粘合剂,让这个家一直保持着稳定的状态。

宁安离开后,我也试图扮演她的角色,可是我太高估了自己。

即使我变得听话,努力学习,又能怎样?

我始终只是宁意,不可能变成第二个宁安。

我并不在乎跟爸爸还是妈妈。

我只想宁安,她才是我的保护神。

这套房子留给了我妈。

我想要这个房间,就得继续跟我妈待在一起。

我爸离家的那天,我妈呆坐了一天,不说话,也不吃饭。

我买了只猫送给了她。

她的心里也很苦,有只小动物大概会好一些。

毛茸茸的小猫放在她手上的瞬间,我妈的眉心动了一下,似乎有微微地笑意。

她抚摸着怀里的小猫,淡淡说道:「你不是有鼻炎吗?家里养猫行吗?」

我有严重的鼻炎,每年夏天就特别严重。

当时,我正在拖地,听到她的话竟莫名地想哭。

她终于记得我是宁意,不是宁安。

可下一刻,她突然将小猫摔向了我。

我一晃神,赶忙伸手接住,小猫受到了惊吓,「喵喵」叫个不停。

「妈……」我愣了,不知哪里又惹到她了。

「当初要不是你让安安下车去拿纸,她就不会死?」

她尖叫一声,冲上来开始掐我。

「是你害死了她,你不要以为我忘了,你就是嫉妒她,嫉妒我的安安……」

她边打我边哭喊,一直到筋疲力尽,然后躺在沙发上一句话不说。

我也一句话没有说,连泪都没有了。

是我害死了宁安。

一直我都不敢想这一点。

那天路上,我的鼻炎忽然犯了,中途宁安下车给我买纸巾,回来时忘了系安全带。

她总是对这件事不是很上心,我每次都会提醒她。

但那天,我忙着应付流不尽的鼻涕,忘了这件事。

她又一次没系安全带。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时我没让她去买纸巾,她就不会中途下车,就不会出事了。

车祸是意外,而这不是。

是我害死了宁安,我才是那个凶手。

这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如今被我妈不管不顾地扒开,我竟然连泪都没有了。

我又回到了我和宁安的房间,对着巨大的空虚,回忆着宁安的笑脸。

宁安离开前,我们学校举行过一次考试,而我,只考了 9 分。

这个成绩让我妈彻底崩溃了。

她扯着我的胳膊就要带我去医院看脑子,连我爸都不敢拦。

又是宁安拦住了我妈。

她死命地扯着我妈的胳膊,连拖带拽,脚上的拖鞋一下蹿到了脚脖子上。

我妈看她哭得伤心,便放开了我,但还是给了我几个耳光。

宁安使了好大劲才把拖鞋从脚上扯下来,穿好。

她拉着吓傻的我回了房间,从药箱里翻出红花油替我涂抹伤口。

抹着抹着,她又哭了。

她说:「意意,你要不怪妈妈,她是太心急了。」

我见她哭了,我也很想哭,但我不敢。

我一哭我妈就会说:「考那么差你还有脸哭啊!」

我用手抹干了宁安眼角的泪。

「安安,你应该把试卷带回来给妈妈看看的。」

「她一看你考得那么好,或许就不那么生气了。」

「你的试卷上也应该有家长签名,不用老藏着。」

那一次,她没有把试卷带回来,她说自己没发挥好。

可她是宁安啊,她怎么可能发挥不好?

宁安替我抹好了药,将我轻轻搂在怀里。

「意意,没关系,再差 1 分就两位数了,100 分也就三位数,你一定可以的。」

我是我妈口中笨得像猪一样的宁意。

她是这这世上对我最好、最温柔的宁安。

可是我却没能留住她。

5

我要复读了。

因为公立学校不招收复读生,我只能选择了一家私立学校。

学校是全封闭式的,要求所有学生必须住校,每个星期六早上上完课才允许回家。

我背着书包、画板离家时,我妈坐在沙发上。

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很吵,我知道她根本没在看。

我说:「妈,我走了。」

她没有看我,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走吧,走吧,都走吧,最好永远别回来。」

她的话说得很快,语气仍然是凶巴巴的,但话音了却带着微微的哽咽。

我想抱抱她的,但想了又想,只是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住校的那一年,我过得很快乐。

除开上文化课的时间,我便整天待在画室里,不停地画画,有几次连饭都忘记吃了。

有一次周末,我谎称学校要补课,没有回家。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画室里,画了 32 张速写。

全都画的宁安。

她偶尔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只是梦里的她从来不曾穿过裙子,头发也总是各种奇怪的颜色。

她总让我带她出去玩,吵着让我给她买零食。

奇怪,她从不是贪玩的性子,也从不馋嘴。

她成绩好,每年都会有奖学金,我妈也会给她各种奖励。

她总是闷在房子里看书,几乎不怎么出去,她的零花钱都给了我。

我仍然学不好文化课,但专业课的老师一直在夸奖我,她们说我很有天赋。

走廊的过道上挂满了我的习作,每一张画纸上我都认认真真签上自己的名字:宁意。

我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我是宁意,我叫宁意。

复读的这一年,我真的很努力。

但学渣逆袭的故事只存在于小说里。

我的废寝忘食也没能把我送进一中。

最后我读了 12 中,跟林笑笑一个学校,只是比她低一级。

开学时,林笑笑一见我就扯着非要让我喊她「学姐」,气得我捶了她一顿。

她笑呵呵带我去餐厅吃饭,还贴心地给我买了奶茶。

「宁意,你咋想的非要复读一年?」

「这个学校你头一年要是报的话,现在跟我一样都高二啦!」

是的,这个学校头一年我的成绩也完全可以上的。

我低着头默默喝着奶茶,不想说话。

林笑笑叹了口气,

「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啊,我觉得你妈……」

她停顿了下来,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宁意,你以前多活泼开朗,爱笑爱跳的,搁楼道里嗷嗷一嗓子,老班能从三楼冲下来揪你的耳朵。」

这,这,好像也不是啥值得骄傲的事吧?

「你看看你现在,天天垮着个脸,感觉像是欠了别人 500 万还不起一样。

「以前我从来不会把你和你姐姐搞混,现在,我真是有点分不清了。」

她说完,叹一口气,来回打量我。

「要不,你跟我一起住校吧?」

她这个提议一说,我立刻有些心动,但我觉得我妈不会同意。

她歇斯底里的样子至今让我心有余悸,我害怕她又把家砸了。

但我还是跟我妈说了。

只是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把桌子掀翻了。

「我天天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你们一个二个的都要走,都要离开我!」

「你们有没有良心啊,你们良心喂狗了吗?」

「我为这个家,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啊,你们一个个白眼狼……」

她边哭边使劲掐我,我依然没有躲,只是这次我真的觉得很厌烦。

「妈,你要是觉得委屈,以后可以不用管我。我可以跟我爸要生活费。」

「你什么意思啊?翅膀硬了,嫌弃我没用了是吗?你想干嘛啊?」

我没有嫌弃她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欠她的了。

她做的每一顿饭都标好了价格,会在某一个瞬间化为匕首,狠狠地扎在你心上。

我没有嫌弃她,就是单纯的想静一静。

我收拾东西时,她一直在骂我。

我把衣服装好,她连箱子一块抱起来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她站在垃圾桶边气势汹汹地看着我。我犹豫了许久,最后背着书包走了。

我走时她还在骂我,说的话很脏,各种生殖器乱飞,已经到我无法复述的地步。

我原本有些犹豫,听她这样骂,走得更快了。

等我快出小区时,她还蹲在垃圾桶跟前,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像是在哭。

我狠了狠心,坐上了去学校的公交车。

6

住校以后,基本一个月才回去一次,不用频繁回家的感觉真的很好。

半年时间里,我妈只给过我一次生活费。

我知道,她想让我开口跟她要。

可我不想再受她的羞辱,她不给,我就绝不张口。

幸好,我还会画画。

在林笑笑的建议下,我开始在网上接单子,给别人画画,一个月也可以接个 3、4 单。

挣得不多,但因为我住校,也没有多余的开支,偶尔请同学喝个奶茶,吃个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点小小的自由让我生出许多雀跃。

我妈说我翅膀硬了,确实有那么一点吧。

我 17 岁生日是和林笑笑一起过的。

她非带我去酒吧,整了个小包厢,闹哄哄折腾了一晚上。

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还被她灌了好多酒,整个人晕乎乎的。

她自己也喝高了,把我交给了一个男生。

我以为那个男生会送我回家,结果他也喝高了,迷迷糊糊在酒吧里开了间房。

他扶着我跌跌撞撞进了房间。

我是被我妈扇醒的。

屋子里围了一群人,有我的老师、同学、酒吧的负责人,还有两位警察。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

可一低头,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衣衫也是完整的。

那个送我回来的男生滚在床的另一边的地上,还没有醒。

「你咋这么不要脸啊?小小年纪跟别人出来开房?」

「你咋这么贱,天天是去上学还是出来卖啊?」

我妈扇了我几巴掌之后,又开始骂我。

警察和老师赶忙上来把她拉开了。

那个男生刚迷迷糊糊睁开眼,一见满屋子的人,一下就醒了。

「我们喝醉了,宁意说不清自己家在哪儿,我又不敢带她回学校,就开了个房间。」

「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干。」

我顶着红肿的脸冲他笑笑,「谢谢你啦!」

他好像叫杨帆,是林笑笑的同学。

其实,他这样都不如把我直接扔在大街上。

我妈竟然想冲上去连他一起打,被警察拦住了。

可她一直死命挣扎,嘴里依然各种脏话。

那场闹剧直接持续了一个小时才彻底结束。

我妈不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

她坚持认为我就是个「娼妇」,要靠这个挣钱。

她说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她冲进房间时,我和那个男生明明都睡在地上。

她相信的不是她的眼睛,她相信的是她的想象。

在她心里,我就应该是这样。

好吧,我没有什么可以解释了。

她坚决不准我住校,跑到学校大吵大闹。

老师和同学一看见她就头疼,顺带着看我的眼神也微妙起来。

我不想回家,只能躲在网吧。

在充斥着烟味、泡面味的包厢内继续画我的画。

我妈找不见我时就报警,说我失踪了。

次数多了,连片区的民警都有点害怕她了。

我的 17 岁就在和我妈的猫鼠游戏里一晃而过。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逃学,根本没上过几节课。

我可能变坏了,我都梦不到宁安了,可能连她也嫌弃我了。

幸好我画画的爱好一直没有落下。

高三开学不久,我那消失了许久的爸爸忽然出现了。

他愿意承担我美术集训的费用。在他的帮助下,我去了北京的大陆桥。

可很不幸,我妈知道了我学画画的地方,那里我便待不下去了。

我只好又回到了本市,随便找了个机构继续集训。

我是新来的,在这个画室根本没有认识的人,加上我性格的问题,也没交上什么朋友,只是和同宿舍的于倩关系近一些。

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女生,人前人后都很照顾我。

那天,我路过画室旁边的储物间忽然听到她跟素描老师在说话。

「倩儿,你觉得宁意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啊,怎么了?」

「她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她私生活特别混乱,经常跟男生出去……还……」

我没有听完他们的对话,转身就走了。

这一幕多么熟悉!

我在大陆桥待得好好的,那里的老师说我专业课完全有希望拿到机构的前三。

可我妈的一个电话让我成了过街老鼠。

老师们看我的眼神都奇奇怪怪,原本对我很热情的同学也都不理我了。

我没有办法解释,没有人会相信。

谁能相信一个母亲会不断给自己女儿泼脏水呢?

谁能相信呢?

我觉得我妈不仅是疯了,她已经有点心里变态了。

7

我气势汹汹杀回家,推开卧室门时,我妈正坐在我和宁安的房间,拿着我们的照片发呆。

她一抬头看见我,脸色立刻垮了下来。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我狠狠盯着她,内心有股想跟她拼命的冲动。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干?」

她只微微愣了一下,将照片拍在桌子上。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几个月不回来,一回来就发神经?」

「你想干嘛?你想吃了我吗?我是你妈!」

「我知道你是我妈,所以我只是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造我的谣?我已经被你逼得在北京那个机构待不下去了,你为啥还不肯放过我?」

我气得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拍碎了宁安的玻璃垫板。

「我哪里造你的谣了?」

「你一天到晚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能干什么好事?你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几个月我都没给你生活费,你也没跟你爸要,你从哪里来的钱?」

她说得理直气壮,倒把我一下整笑了。

「所以你一直都记得没给我生活费,可你却从来不提!」

「你就等我走上邪路了好幸灾乐祸是吗?」

「对,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别忘了,我是你生的,我这个德性,你又能好到哪去?

「你住口!」

她的脸涨得通红,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却被我一下抓住了手腕。

我手上略微用了点劲儿,她一下跌坐在床上。

「你……你……反了你了!」

她瞪圆了眼睛,冲上来就要撕打我。

我在她发作之前冲到了客厅,抄起桌上的花瓶、杯子、水壶、。

只要是我能够上的,我统统都摔在地上。

她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模样,傻傻地立在门口,半天都没有动作。

等我把能摔的都摔完了之后,便松垮垮斜靠在沙发上,挑衅地看了我妈一眼。

以往,她发作完,留下一地的狼藉,我便和我爸一起收拾。

我俩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说一句话。

后来我爸走了,便剩下我一个人应付这一地鸡毛。

那时,也没人跟我说话。

现在,终于能能让她尝尝这种滋味了,我的心里只觉得畅快淋漓。

「宁意,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

她终于叫了我的名字,她终于想起来我是宁意了。

只是她语气充满了厌恶,看我的眼神也满是怨毒。

母女做到这个分上真的不知道是谁的悲哀。

「我真不知道自己干了啥十恶不赦的事儿,要给你这样的人当女儿。」

「你闭嘴!你就是个娼妇,你比安安差远了,你永远比不上安安!」

她又恢复了歇斯底里的样子,活着的宁安是她的一剂药,能让她感到慰藉。

而去世的宁安显然成了泥潭,她自己走不出来,还想拉着我一起陷下去。

「比不上又怎么样?你好好看看,宁安死了,她就是再好,她也死了。」

「我爸也被你逼走了!

「现在你身边就剩下这个废物宁意,被你骂作娼妇的宁意!」

我吼完这几句,嗓子已经完全哑了,泪一下涌出了眼眶。

「你给我滚!」

她猛地打开了门,疯了一般把我往外推。

整个楼道里的灯都亮了。

我甩开了她钳制,狠狠瞪了她一眼。

「这个家我还稀罕待呢。」

拎着包气冲冲出了大门,无边的夜色顿时将我包围。

已经很晚了,街上除了来俩往往的车辆,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原本打算住一晚,明早再坐公交车回机构的。

现在被赶出来,也没有公交车,现在真的没地方可以去了。

其实还可以选择打的,从我家到机构大概要花 50 块钱,我有点舍不得。

或者,我可以给林笑笑打电话。

但是有一次我妈为了找我,蛮横地冲进了她家,他爸妈生了好大的气。

我也没脸再跟她联系。

我坐在空荡荡的街角,心里就觉得好搞笑。

看吧,这就是我妈,总是担心我变坏,却又在三更半夜把我赶出家门,让我像一条流落街头的狗。

我觉得我不干点啥真的有点对不起她的预言。

我摸摸口袋,又检查了一下手机,大概还有 200 多,离月底也就 10 来天,差不多应付的过去。

坐在路边到底不安全,我决定去网吧将就一晚上,一晚上也就 30,比住宾馆便宜很多。

但包夜要从晚上 1 点以后才算,现在还有 1 个小时,我决定找个地方先吃个饭。

接近午夜 12 点,街上我能消费起的餐馆只剩下了 24 小时牛肉面。

我刚进去坐下点了餐,准备付钱时,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宁意,你怎么在这里?」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显然是认识我,可我对他完全没有什么印象,不觉有点尴尬。

「我啊,你忘了,我是笑笑的同学。」

他满含期待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可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

「杨帆啊!」

这个名字突跳到了脑子里,我眼皮跳了一下。

我妈带着一群人来「捉奸」的画面立刻浮现在眼前。

「那个,当时……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尴尬得要死。

杨帆抢着替我付了钱,又点了好几个小菜,拿了两瓶饮料扯着我坐在了角落里。

「我同学生日,刚一起喝了点酒,胃里不太舒服,想吃个牛肉面,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这儿碰到你了。」

「我考上师范大学啦,笑笑心气高,非要上复旦,还在复读。」

「你应该高三了吧?你还在画画吗?」

「你的画画的真好,以前学校的画廊里都是你的画,我特别喜欢。」

「高三学习压力大的时候,就去画廊里看你的画。」

「那时我总在想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以画出这么美的东西……」

他的话好多,我都没有问他,他自顾自说个不停。

「吃饭吧,面要凉了。」

杨帆的脸微微有些泛红。

「不好意思啊,好久没见你了,有点激动。」

他帮我拧开了饮料,又给我的碗里夹了些小菜。

这种过分的殷勤让我有些不适。

「杨帆,我的事你听说过吗?」

我快快吃完了饭,坐直身子看着他。

「我只听说了一些……」

他声音很小,抬头定定地看着我,「那时,我想找你……」

「听说过一些应该就是都清楚。」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有个外号叫一碗牛肉面吧?」

杨帆瞪大了眼睛。

「宁意,那些事我都不信的,我知道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如果我就是那样的人呢?」

我盯着杨帆的眼睛,他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

我跟他也没见过几次面,算不上有什么情谊。

大半夜又是请吃面,又是请喝饮料,他的心思绝对不单纯。

我实在没必要装傻充楞。

我没有理他,把牛肉面和两瓶饮料的钱放在桌子上。

「这饮料我请你喝了,不用客气。」

随后便大步离开了餐馆。

呵呵,我有个绰号叫「一碗牛肉面」。

就是只要请吃一顿牛肉面就可以带回家过夜的意思。

我把饮料瓶丢进垃圾桶,心里感叹了一句:我妈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我在网吧对付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了于倩的电话。

因为疫情,机构线下课停了,要上网课。

她帮我收拾了画板和课本,问我要送到哪里。

我真是要气死。

昨天才被赶出家门,今天回去肯定要不了一顿奚落。

可是我又不能一直待在网吧里,网费我也付不起了。

犹豫再三,我还是让于倩将东西送到了我家楼下,我舔着脸皮回家了。

幸好我妈不在家,我连鞋子都没换,拖着行李躲进了卧室,立刻锁上了门。

我带着耳机上网课,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一直到当天晚上,我出房门找吃的时,她才看见我,又是一顿呜哩哇啦的乱叫,我已经完全免疫了。

我觉得我马上要成仙了。

8

我大概已经完全蜕变了。

从面貌到灵魂,不但跟宁安没有一点关系,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宁意了。

因为,就在刚刚,我跟我妈打了一架。

我的文化课考了 197 分,很低,我承认。

老师在讲评试卷时,她一下冲了上来,把试卷撕的粉碎,嘴里骂骂咧咧额就要扇我的耳光。

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劲儿,一下上来将她按在床上。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打我、骂我,我从未想过凶神恶煞的她竟然被我按倒在身下。

她动弹不了,一扭头使劲在我手腕上咬了一口。

那一口力道很大,我没有喊疼,也没有松手。

她咬了很久,见我没有放手的意思,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我这才起身放开了她。

事发仓促,我没来得及关视频,群里早炸锅了。

「宁姐威武!」

「宁姐牛掰!」

「宁姐雄起!」

一水的叫好声里有藏不住的讽刺。

我盯着吵吵嚷嚷的班级群,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凉,一抬手点了退出,再也不想进班级群。

好吧,我的文化课估计彻底没救了。

好在,我还有专业课,这是我引以为傲的事情,只要专业课考好一点,就还有救。

我的色彩老师说过,我完全可以冲进全省前 10 名的。

但我忘了我有个极品老妈,她不知道有多少惊喜在等着我。

那次跟她打完架之后,她再也不敢跟我动手了,改为了纯粹的语言攻击。

骂我的话时越来越难听,我都不知道她都跟谁学的那些词儿。

我脑子里过一遍都觉得犯恶心,她竟然能面不改色地骂出来。

我更觉得她很极品。

因为疫情,很多校考改为了线上测试,需要打开摄像头,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几幅作品。

我交代我要考试,便关上门开始画画。

我妈忽然又发了神经,她吵嚷着嫌我关门,一下冲了进来。

当时,我已经开始画画,没有办法跟她说话,只能用眼神哀求她赶紧出去。

她明明看见了我眼前的摄像头,却还是好死不死地走到我跟前晃了一下。

我看见摄像头了出现了她半截身子。

当时只觉得气血翻涌,恨不得立刻跟她打一架。

「清华美院,你又考不上,装模作样干啥?搞得跟真的一样!」

临出门她还念叨了一句。

我不知道摄像头有没有把这声音收进去,但当时心态已经完全崩了。

她是故意闯进来了,就是觉得我根本考不上清美!

我知道我文化课不行,但专业课能过线对我的意义也很大啊!

那是我最骄傲的事,她为什么连这点安慰都不肯给我留下?

我忍着心头的怒火画完了所有画,按照学校给的地址打包。

缠绕画卷的胶带还没粘好,系统提示我作弊。

因为考试时出现了与考试无关的人影和声音。

我直接将打包了一半的画撕得粉碎,撕完后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还觉得我小题大做,反正我也考不上,都是瞎折腾。

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就算流落街头我都不愿意再跟她待一秒钟。

我再一次回房收拾我的东西,临出门时想起要带几个笔记本,又折了回来。

宁安除了买书之外,还喜欢买笔记本,她的桌肚里一大堆本子都是新的。

我随手挑了两个,却发现压在下面的第三个本子是个旧的。

我抽出来一看,发现那是宁安的日记。

只翻看了两页,我的泪就流个不停。

原来,那么乖巧听话的宁安,那么聪明上进的宁安,她其实过得一点都不快乐。

9

我抱着宁安的日记本在房间坐了一下午。

这个房间是属于我和她的,这里似乎好有她的气息。

做数学题的草纸,几句有些幼稚的诗词,手工课上做过的丑丑的布娃娃。

这些都属于宁安。

不见的只有那叠厚厚的奖状。

宁安离开后,它们被我妈珍藏在自己的屋子里。

原来她对宁安的爱也不是毫无保留。

原来她只爱宁安的听话、懂事和优秀。

宁安是她最完美的作品,她接受不了她的任何瑕疵。

我突然恶毒地想到,这个女人她根本谁都不爱。

她只是享受宁安的乖顺、优秀带给她的优越感。

她最爱的是始终是她自己而已。

我的宁安好可怜。

我一直以为她是天生性子安静,没想到都是那个女人逼的。

她逼死了宁安,还想把我再变成第二个宁安,甚至不惜毁掉我。

我不会让她称心如意的,她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宁安的母亲!

她叫我吃饭时,我还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她说她炖了我喜欢吃的排骨。

她在向我示好,为耽误我考试的事。

呵呵,可是谁喜欢吃她做的排骨啊?难吃的要死。

可是不吃,她又会不停地骂你没良心。

我懒得继续再伪装下去,将宁安最喜欢的几本书也装进了包里。

低着头刺了她一句。

「你做的饭估计端出去狗都不会吃,实在是太难吃了。以前都没好意思告诉你…」

她脸色一变,一脚踹在房门上,便开始大骂。

她都快 50 了,战斗力却一点没有下降。

我要不打断她,她可以一口气骂一下午。

我一直没有看她,也没有搭理她。

她大概觉得有些无趣,又坐在沙发上骂了一阵子,就没有声音了。

我爸还是有经验啊。

他说吵架得两个人才行,如果你一直不搭理她,她觉得没意思就不骂了。

我爸就一直这样跟她相处,哪怕我妈已经辱及他的父母,他也坐在那里听着,一句话都没有,安静得像个死人。

可他最后不是也受不了了吗?

她差不多哑火的时候,我收拾完了东西,最后看了一样这间屋子。

我跟我妈闹过很多次,无数次离家出走。

虽然每次话说得特别狠,但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间屋子。

这是 14 岁以前,最能给我安全感的地方。

后来,宁安走了,回家其实早已是一种折磨。

但现在不同了,我才知道原来宁安也不喜欢这里。

既然这样,我就带她离开吧,永远不再回来了。

我拎着行李出门时,最后看了她一眼。

跟我争锋相对的这几年,她明显有点老了,坐在那里微微有些驼背。

可即使这样,她的脸上也没有慈母的感觉。

看来,尖酸刻薄这种面相并不会被岁月磨蚀掉半分,但是耐心可以。

「我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离家出走过很多次,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被她赶出家门。

我没有钱,仅有的几个朋友也因为她对我敬而远之,出了这个门我根本无处可去。

但这次是我要离开了,永远永远地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概我的声音太过冷淡,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

「你又发什么神经?」

她瞟了我一眼,嘴里的狠毒不减分毫。

「不就一个破考试嘛,你至于吗?宁安就不会像你这样……」

她跟我说宁安,她有什么资格跟我说宁安?

「你闭嘴吧,傻逼!」

我推开房门时,她一把拽住了我的行李。

「你这个牲口!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对我?」

「你浑身上下哪一个不是我给你买的,你吃的用的穿的,哪一个不是我替你安置的?」

「你……你就这样对我?你连个牲口都不如。」

「连牲口都不如」这句话她说过很多遍。

她说的没错,我浑身上下穿的用的都是她在安排。

她一直很乐意干这样的事,以前我以为是爱,现在想想更多的只是控制欲。

「你买的那些东西我都扔在那间房子里了,我一件都没带!」

「真的,太难看了,丑得要死!」

她开始撕扯我的衣服。

「你这身皮也是用我的钱买的,你有种把我的东西都还给我,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她扒光了我的衣服,让我滚,永远都不要回来。

很好,我一直在等她这句话。

我穿着内衣出了门,她追了出来,目光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怨毒。

她说:「宁意,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我穿着内衣站在楼道里。

楼道的窗台很低,我长腿一抬就坐了上去。

回头对她笑笑:「要不,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10

我轻轻打开窗户,扬起的灰尘让我不自觉打了个喷嚏。

我家在 5 楼,如果头朝下跳下去大概可以死吧。

她会难过吗?

只要能让她难过,我就觉得畅快淋漓。

我刚一站起来,斜角忽然冲过来一个人。

他一把将我拉了下来,又飞快地脱掉自己的外套将我整个人包了起来。

他说:「宁意,别犯傻!」

竟然是杨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将我整个护在身后。

「阿姨,宁意毕竟是您的亲女儿,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

我妈还愣着神,待确定我死不了后,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了然于心的表情。

她肯定以为我假装跳楼威胁她。

「你个娼妇!有本事你跳啊!」

她骂完我,又回头对着杨帆嚷嚷。

「我折磨她,你怎么不问问她是怎么折磨我的?」

她盯着杨帆看了一会。

「我记得你,你就是和这个娼妇开房的那个男的。看吧,我说得没错,你们果然搞在一起啦,你还说你没出去卖!」

她像是找到了证据,越发有些得意忘形。

杨帆哪里见过这样的无赖,眼睛瞪得老圆。

「我真没见过你这样当妈的,你天天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哪有当妈的这样说自己孩子的?谁给你当女儿也是倒了八辈子霉!」

哈哈,终于有人说的句公道话。

我在这栋楼里很出名,但凡跟我妈闹起来,邻居们就纷纷来劝架,一个个都像是积德行善的观世音菩萨。

「她毕竟是你妈啊。」

「你妈也是为你好。」

「你妈把你拉扯这么大容易吗?」

就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说,听得我分分钟想要暴走。

我当然知道她是我妈,不然,就她口无遮拦、胡编乱造的那些事,我能提着刀跟她拼命。

但,就因为她是我妈,这些没有道理的伤害就理所应当了吗?

我为什么一定得原谅她?

看着杨帆的侧脸,我一下觉得这个男生好帅气。

杨帆话没说完,我妈就已经冲上来拉拉扯扯。

我一下从他身后钻过来,迅速打开我妈的手。

杨帆一愣,拉起我就跑。我妈在后面边追边骂。

快跑出小区了,我妈才不追了,站在小区后叉着腰骂。

趁着杨帆在路边拦车的空档,我又回了小区。

我妈原本已经准备回去了,一见我去而复返,她又来了劲儿,扯着脖子像只斗鸡。

我从书包里拿出宁安的日记,一把摔在她脸上。

「这是宁安的日记,你好好看看,到底是谁害死了她!」

一听到宁安的名字,我妈才冷静了片刻。

但也就那一瞬而已,抬眼看我时,仍是怨毒的眼神。

在她发作之前,我抢先说:

「我已经 18 岁了,我没有失踪,也没有被人拐卖,只是单纯地不想看见你。」

「你要在敢报警抓我,我就把宁安日记里记得事发到网上,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怎么变态的一个母亲,又是怎么逼死自己的女儿的!」

说完,我最后看了一眼家的方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出来时,杨帆已经在出租车上等我了,我略迟疑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宁意,你……你打算去哪里?」

他说话忽然结巴起来,头也扭到另一边不看我。

我一低头,脑子里轰的一声。

刚才我妈扯烂了我的裙子,我只穿了杨帆的一件外套。

站着还好,一坐下,整个大腿根都露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要不先送我去易云网吧。」

我装作风轻云淡,手下麻利的取下书包把腿挡得严严实实。

杨帆仍旧半侧着身子。

「你的衣服……要不要先换一下……」

「先不用,那个,你外套先借我用一下,我买了衣服还你啊!」

易云网吧跟前有个小市场,那里有很多摆摊的,东西非常便宜,大概 50 块钱就可以买一整套衣服。

「宁意,你妈的事……」

他欲言又止。

「不要跟我提她,她不是我妈了!」我不想再提跟那个女人有关的任何事。

出租车在网吧门口停下,我下了车,跟杨帆道了谢。

「今天的事谢谢你,车费我后面有钱了一定还给你。我能不能加一下你的微信,明天把衣服还你。」

杨帆快速的拿出手机。

「当然可以,我之前加了你几次,你都没同意……」

啊,是吗?我略有些尴尬,我不喜欢加陌生人的。

原来他就是不断申请要加我的那个扬帆远航。

等确定他坐车离开了,我才背着包去小市场搞了一身行头。

白色的短袖,黑色的运动裤,一套才 39,真的很划算。

我喜滋滋地换了衣服,就去了网吧。

网吧里没有洗衣粉,不过有洗洁精,效果应该差不多。

我在洗手间把杨帆的外套洗了一遍,挂在窗户外晾着。

闹了这么一场,我真是太累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睡醒,那个女人又来了。

这次不单她自己来了,还带着我那久未路面的便宜老爹。

我收了杨帆的衣服,拎起包就走。

她就在后面死死拖着我,我硬是一路拖拽着她出了网吧。

她死活不松开我,苦苦地哀求让我原谅她。

我始终一句话都不说。

她竟然给我跪下了,头在地上磕的「咚咚」响,额头上很快就出血了。

磕完了头又开始扇自己的嘴巴,一下比一下重,很快嘴角也出血了。

「宁意,妈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你就原谅我吧。」

「宁安已经走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求求你了,跟妈回去吧。」

我爸上前一步按住了她,没让她继续发疯。

我猛地挣开她的钳制,「嘶」的一声,裤脚被她扯开了。

我气得骂了一声,转身要走,我爸却突然说话了。

「宁意,你妈确实做了很多错事,她已经知道错了,你就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吗?」

我扭头看了我爸一眼,有些不可思议。

自我记事起,我爸在家里就没有任何话语权,他像个灰扑扑的影子。

我妈骂我、打我时,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在那里抱着本书装模作样。

我妈发作时,连他一起打。

除了息事宁人,忍气吞声之外,他再没有教会我做任何事情。

他这一辈子,在我妈面前就牛气过两次,一次是敢娶她,一次是敢和她离婚。

没想到,今天倒给他演上了。

我妈靠在他怀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乍一看真像一个柔弱无助、被叛逆孩子气得急火攻心的可怜母亲。

周围很快聚集了一群人,那些善心的观世音菩萨又开始劝我啦。

「孩子啊,你看你妈哭得多伤心啊!」

「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疙瘩啊?」

就一会的时间,有人已经拿出了手机开始拍摄了。

我真的气得骂娘,我没有网暴她,倒让她给我整出名了。

这视频要是被断章取义发到网上,加上她原先造的那些谣,妈的,这是成心不想让我活了啊!

「你们都他妈闭嘴!」

我抽出了烂巴巴的裤子,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

「你们看见的这个可怜巴巴的女人,根本就是个疯子。」

「她逼死了我姐姐,现在又来折磨我,到处造我的谣,骂我是娼妇,说我是『一碗牛肉面就可以上床』的女人,扒光我的衣服,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

「我今年还不到 18 岁,我到底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要被这个疯子这么折磨?」

「伤害就是伤害,不会因为有亲情的遮掩就不疼不痛!」

「我不会原谅你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喊完这几句,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一转头,杨帆不知何时已经在我身后。

他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微微抱了一下,随即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并没有停下。

我的腿有些发软,心里莫名的畅快,也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杨帆捂住了我的耳朵。

「宁意,不要听,也不要回头。」

「一直往前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11

我叫杨帆,有个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叫宁意。

那天,在网吧门口,我带着她离开了。

她的力气似乎被抽空了,整个人依偎在我怀里,像一只受伤的猫。

她茫然无助,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我说我家有一套空房子,可以暂时借给她住。

我很怕她会拒绝。

她对我一直都很冷淡,只记得我是林笑笑的同学。

确切地说,她对所有的男生都很冷淡。

因为多说一句都会有流言蜚语。

谁能想到这些谣言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她的妈妈?

可那时,她刚跟父母决裂,估计也没有更好地选择。

她略犹豫了一下,便跟我回了家。

到家后,她很警惕,看我的眼神满是戒备。

我借口出门买点东西,便出了房子。

等我买了吃的回来时,她已经洗完了澡,换好了衣服。

四目对视的瞬间,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她还穿着那条被她妈扯烂了的裤子。

裤子的右腿被她剪开了,这样一来倒像是有意设计的,真好看。

等我拿着碗筷从厨房出来时,她把一份简单的房屋租赁协议推到了我跟前。

她说这个房子她不会白住,她想租一间,租金我定。

她红着脸跟我说租金要先欠着,她找到工作再付给我。

我没想要她的钱,但一想到上次请她吃饭的事,就同意了。

她要强又敏感,总是会担心别人看不起她。

我签好了协议后,她就拿着东西进了卧室,再也没有出来。

她好乖巧,选了次卧,把向阳的主卧空了出来。

我想起林笑笑跟我说的话。

她说:「宁意是个好姑娘,可惜没投个好胎。」

她在房间里闷了半天,下午便出去找工作了。

我想陪着她一起,被她拒绝了。

等到晚上回来时,她支支吾吾跟我说房子暂时不租了。

她找到工作了,酒店的服务员,包吃包住,月薪 3000。

她说愿意付 500 块钱,但是得等发了工资才能给我。

我说:「不用了,朋友之间帮个忙是应该的。」

她笑着说:「用的,用的,不能跟我扯上关系,跟我扯上关系的都会倒霉。」

她笑嘻嘻地说完,转身进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她就剩下一个包了。

她不离身的画板不见了。

画笔、颜料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脏兮兮的包。

包很大,她很小。

包里空空的,也没装什么东西。

她冲我挥手告别时,被我一把拽了回来。

她估计吓坏了,怒气冲冲地望着我。

我哭了,很没出息地哭了。

我说:「宁意,你的画板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干笑了一下,伸手替我擦掉了眼角的泪。

「画板丢了。」

「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是我喜欢了许久的女孩,从第一次在学校画廊里看见她的画时就开始喜欢她。

她的绘画天赋很高,也很勤奋,见过她画画的老师们都这么说。

她是老师们的骄傲,我们都在等她成为大画家。

那时她才 15 岁,水灵灵的小姑娘,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现在她 18 岁的生日还没过,她的画板丢了,她说再也找不到了。

我将她按坐在沙发上,给她看了一样东西。

是一幅画。

画里的女孩有一双翅膀,正飞向天空。

女孩左手里拎着一袋零食,右手拿着一根雪糕,正往嘴里送。

这是宁意 15 岁时的画。

我偷偷从画廊的墙上取了下来,装裱了起来。

我蹲在她身前,将画塞进她手里,她像被烫着了一样,一把甩得老远。

我捡起来,再塞进她的手里,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挣扎了许久,不停地用手捶打我,可是我怎么也不肯松手。

后来她靠在我的肩上开始哭。

起初只是呜呜的声音,像是独自舔血的小兽。

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

我不断抚摸着她的发梢,一遍遍告诉她:

「宁意,没关系,找不到就不找了

「我给你买新的,我们买新的。」

12

我叫宁安,是我妈嘴里最乖的孩子。

但其实,我一直嫉妒不听话、不乖巧的宁意。

我妈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笨,是因为她不听话。

我妈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已经到了几乎病态的程度。

只是那时我们还小,误以为控制欲也是爱的一种形式。

我性子绵软,我妈说啥就是啥。

宁意却总是阳奉阴违,这一点让我妈很恼火,宁意也因此挨了很多打,

我妈每天会给我们挑好上学穿的衣服,宁意和我一样听话地穿着出门。

但其实她的书包里还装着一件她自己喜欢的衣服。

每次到校先在卫生间换好,放学回家前再去换回来。

鞋子也是一样。

她偷偷买了鞋子,藏在楼梯间的电表箱内,回家前记得换回来就行。

后来,她们班老师在群里发了一张课堂的照片,这张照片让宁意彻底暴露了。

我妈给宁意的班主任打电话,骂她成天不干人事,连个畜生都不如。

她冲到学校立刻就要让宁意退学。

宁意的班主任跟她求情,希望她让宁意上完这节课。

可我妈不愿意,她坚持让宁意立刻下楼,她就在校门口等着她。

班主任挂完电话时,宁意已经收拾好东西乖巧地站着了。

宁意说那个老师替她说了很多好话,送她下楼时眼里还闪着泪花。

她穿着自己自己喜欢的衣服和鞋子回了家,却被关在了门外。

我妈不允许她进家门。

我是半夜 3 点偷偷开门把她放进来的。

她都已经睡迷糊了,脸上全是书包带咯出来的印子。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时,我说:「你以后都改了吧?」

她迷迷糊糊应了我一句:「我又没错…」

我妈对零食和外卖深恶痛绝,她坚决不允许我们碰这些东西。

宁意却总是悄悄买。

有一次她趁我妈不在家,偷偷买了两根雪糕。

我们俩悄悄躲在房间里吃掉了。

那是我第一次吃雪糕,真好吃啊。

可惜当天晚上我嗓子发炎了。

我妈从打包好的垃圾里发现了雪糕的包装纸。

她大发雷霆,差点把包装纸塞进宁意的嘴里。

宁意挨了一顿打,却没有长多少记性,只是变得更警惕了。

她每次买零食要跑到 2 公里外的小商店,买了就躲在商店门口吃完,擦干净嘴再回来。

她口中说的那些跳跳糖、辣条、巧克力我只见过,从来没有尝过。

我妈对我和宁意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

她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在宁意眼中,她对我非常好。

但每次只要我对我妈的行为提出一点异议,她就坐在我跟前痛哭流涕,诉说她是多么不容易,都是为我好。

我受不了她的眼泪,她一哭我就什么想法都没了。

是我性子太过绵软,太没用了,怪不得别人。

我们家并不是有钱的人家,但我妈还是给我请了一对一的家教。

宁意在楼下拍皮球,骑自行车时,我就坐在窗边看着她。

我想跟宁意一起玩,但我妈不同意。

我没有任何假期,每个周末都有不同的老师上门给我辅导功课。

课程排得满满的。

我有很多的零花钱,可除了书和笔记本,我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我抗议过,但抗议无效。

只有每个周天下午有两小时的放松时间,我就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着宁意和那些小男孩打闹。

我没有朋友,除了我妈,就剩下宁意。

我爸在干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总是一个人窝在书房,将家庭的掌控权完全交给了我妈。

我妈凌辰三点跟我爸吵架闹离婚。

我上厕所时,她逼问我要跟谁。

我那时着了凉,嗓子里堵着一口痰,咳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但我妈没有放过我,她一直在等我的答案。

我说我选宁意,我想跟宁意在一起。

她又开始哭天喊地地说我没良心,我吓得赶紧回了房。

我知道她想听啥,但我不想说。

那大概是我唯一的一次勇敢吧。

我回屋时宁意也醒了,她搂着我躺下,告诉我别搭理他们,随他们闹去。

宁意是我枯燥生活里唯一的一抹亮色,我喜欢她的生动。

她的成绩不好,她总说每天的课表就只有一节课。

语文课是英语课,数学课是英语课,物理课也是英语课。

老师们呜哩哇啦说的好像是另一种语言。

即使这样,她每天还是乐呵呵地上学。

但我不行。

我妈花了那么多钱给我补课,我绝对不允许自己考差。

可事实上,我的成绩确实越来越差了。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我不把试卷带回家并不全是怕宁意难受。

有时我也考得很差,我害怕听见我妈哭。

我妈说我只需要干好学习这一件事,其他的都不用操心。

可我连这一件事都没做好。

我不敢去学校,害怕进教室。

我开始整晚地失眠,大把地掉头发。

我在卫生间不下心割破了手腕,血流了一地。

但我用水管把血迹冲刷干净了,谁也不知道。

我觉得我可能得了抑郁症。

我跟我妈提起班里有个女孩得了抑郁症。

我妈说都是一天天闲得没事干。

宁意总是提醒我系安全带,可她不知道,我是故意不系的。

我的心里隐隐渴望能出点事情,这样我就不用这么累了。

这一生好长啊,要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啊。

13

我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的丈夫性情温顺,我的双胞胎女儿一个乖巧听话,一个活泼好动。

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宁意不肯原谅我,其实我也没脸让她原谅我。

是啊,她和安安不一样。

她永远只是表面上温顺,心里总是有着自己的主意。

我曾经很恨她这一点,为了将她锁在我身边,不择手段地做了很多错事。

我看了安安的日记,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我一直觉得安安乖巧听话,由着我捶扁捏圆,却不知她心里有那么多不满,只是不敢说而已。

原来,她也不喜欢穿裙子,不喜欢长头发。

她想尝尝雪糕和巧克力的味道。

可是,当年我只顾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她,从来不曾问过她的想法。

乖巧听话的安安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跟我告别,她一定也恨极了我。

我一个人住在那所空荡荡的房子里,日子好像忘记了流动。

宁意还是上了大学,不算特别好。

是我毁了她的梦,原本她是想去清华美院的。

宁意和那个叫杨帆的男孩恋爱了。

他们结婚了。

他们有了个可爱的女儿。

我去看望安安时,瞧见了那个孩子,粉嘟嘟的嘴巴,特别乖巧可爱。

她也看见了我,回头看了宁意一眼,奶声奶气地说:「妈妈,那个奶奶在看我。」

宁意没有抬头,她脸上还带着笑:「她可能认错人了。」

说完,便抱着小丫头走远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听杨帆喊她「宁宁」。

是叫杨宁吗?

多好听的名字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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