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在自家里,大半夜被人从背后捂住嘴,一刀封喉。
在你回头的瞬间,他捂住了你的眼睛。你至死都不知道杀了你的人是谁?
你只知道是个男人,是你的家人。
临死前,你想起那个诅咒:金家的女人都不得好死。原来是真的。
1.
你是清末民初一个大家庭里的三小姐,爷爷是前朝王爷的大管家,被赐姓金。
王府被清算之前,他偷运了很多宝贝出来。借着这笔不义之财发家,后几十年金家在当地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户。
你父亲在外自诩是王府后人,本地人不信,但唬到不少外地人以为他是贵族之后,争着抢着将女儿嫁给他,添一个「皇族后裔」的血统。
你母亲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你上面有大姐,二哥,下面有四弟和五妹。
母亲生五妹时,难产大出血走了。
其实以当时的医术剖腹产已不是什么难事,但你爷爷非信稳婆老传统那一套,说顺产下来的胎儿更聪明,不肯送你母亲去医院。
你母亲在床上痛得打滚,喉咙叫到嘶哑求稳婆送她去医院。
爷爷却决意让你母亲坚持,再坚持一会儿。
你母亲做不得自己的主。
原本你未出阁是不得进入产房,但母亲的惨叫撕开了你对礼仪传统的顾忌,你冲进了产房。
母亲没有一根发丝不是湿透的,她握着你的手说:「救救……我……」
你跪在爷爷和父亲面前不停磕头。父亲摇了摇头,语气沉重。
「她怎么一点都不为孩子着想呢!只想着自己舒服。」
爷爷附和道:「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她又不是头胎,哪得这么娇贵。回去告诉你娘,再忍忍。」
在有孩子前,你尚且算个人。有了孩子,你就变成一个供养机器。一切都该紧着孩子来。
厢房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父亲和爷爷面露喜色,你却满脸惶恐,连滚带爬进了内间。
婴儿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你母亲咽了气。
你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上最后一句话。
爷爷掀开婴儿的襁褓,看到又是个没带把的,脸上瞬间晴转阴,说了句晦气。走到天井去抽水烟了。
你父亲表情淡淡的,只说葬了吧。甚至都没进内间看一眼,所以他没看到那满床的鲜血和母亲合不上的眼。
你母亲生前是南方富甲一方的乡绅之女,死时却只有薄棺一副,草草下葬。
灵前,大姐和二哥哭得快断气。刚学会走路的四弟还很懵懂,站在灵前跪都跪不稳。
只有你,心里的怨大过于悲。
你不明白,父亲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为什么还要母亲接着生?你不明白,爷爷这么大年纪为什么还流连妓馆?你不明白,这个外表看着花团锦簇,实际上内里亏空得不剩什么的家庭为什么要把所有钱都紧着父亲抽大烟?
你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但你不知道怪谁。
你看着大姐怀里的五妹,甚至有些怨恨她,是她的到来带走了你母亲。
这个家,你怨恨的人还有很多。你怨爷爷的冷血,你怨父亲的无情,你怨大姐的懦弱,你怨弟弟妹妹的懵懂。
唯一能让你感到欣慰的是二哥。
二哥上过新式学堂,接受过西方思想教育。是他教你,在新世界里男女平等。你很憧憬他口中的新世界。
2.
你大姐十四岁时,被父亲许给城里快六十岁的七爷做不知道第几房姨太太。只因七爷是开烟坊的,而你父亲欠了他太多抽大烟的钱还不上。
你和二哥又哭又跪也改变不了父亲的心意。
大姐却很想得开,她说嫁人是每个女人都必经的宿命,没什么好求的。
七爷虽然老,但家里有钱。她嫁过去不用像在家里一样拉扯弟弟妹妹,没有干不完的活儿。
你大姐很憧憬婚姻,仿佛那是一个魔法阵,每个走进去的人都能获得幸福,坏人都能变成好人。
你怒其不争,憎恶她的痴心妄想。
不过大姐嫁人,你是吃到红利的人。虽然是父兄吃肉,你跟着喝点汤。
当时你刚好到了上学的年纪,大姐的彩礼钱还结余一点,二哥为你求了个上学的机会。
你成了金家唯一一个进学堂的女孩。
二哥毕业后当了律师,是城里最年轻的大状。
这可给金家长了脸,父亲那几日不用靠抽大烟都红光满面。
说亲的人踏破门槛,你大哥却一一婉拒,说国未振兴,何谈家业。
那个年代,接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心中大多都有一个救国的理想。你也不例外。
你跟着学生去街上游行,遇到警察追捕。
人群四分五散,四处逃窜,你被挤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
人群中,有一只手将你拉出来,牵上了黄包车。
那人穿着白色西装,礼帽下留着长辫。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女孩子家家,你懂什么是民主自由吗?跟着人搞什么游行?」
他是你二哥念学堂时的同学,游吟。
他对这些新思想运动从来是置身事外的态度,一心只喜欢研究诗词歌赋,书画雕塑,与这个蒸蒸日上的社会格格不入。
你不服气地拽住他身后的辫子:「你到底是哪一派的?洋不洋,土不土。」
「我哪一派也不是,自知微小,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甘心做一粒漂泊的浮尘。」
和这个世界求变的大多数年轻人不同,他随波逐流,放荡不羁。竟显得有那么点与众不同。
3.
游吟登门想求娶你,他家和你家情况差不多,曾经的高门大户现在也只剩下个空架子。
你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一点情面不讲将他轰出家门。
毕竟你是第二个大姐,是他待价而沽的珍贵商品。
二哥也不赞同,他说游吟是个没有骨气的男子,不配你这样新思潮下的独立女性。
好在母亲是支持你的。
那时母亲肚子里还怀着五妹,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少女的表情。
她说:「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携手过一生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娘帮你。」
在母亲的帮助下,游吟日日夜里溜进大院与你私会。
他想要突破最后那层底线,你死守着不肯,说这是女孩最珍贵的东西。
他说你不肯,勾栏瓦肆只需五个大洋自有大把女人愿意。
为了这事,你们之间起了龃龉。
他连着几天没来找你,你不知他说的是气话还是真的流连在那烟花之地。
一周后,他又像那没事人一样叼着玫瑰花,手脚并用攀上你的窗台,问你:「我们这样像不像罗密欧与朱丽叶?」
你破涕而笑。
经过这次,你对他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生怕惹得他一个不高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说想拴住一个男人就跟他成亲吧。就算他出去乱来,你也是名正言顺的大房,地位不是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可以比的。
就像爷爷一生有数不清的女人,被叫做金夫人的也只有奶奶一个。
不过你从来没见过奶奶,在你出生前她就去了。
母亲的话坚定了你与游吟成亲的信念。
你主动向他提出私奔。
游吟沉默了。
他说服你给他点时间,他会求你父兄同意这门亲事。
母亲也充当起说客,她信誓旦旦承诺你父亲,肚中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儿能为金家挑大梁,像你二哥一样。以此来换取你的婚嫁自由。
父亲得意忘形之下,松了口。只要游家拿得出像样的彩礼,就同意你嫁。
你以为好日子马上就看到曙光,母亲却在难产中没了。
大雪纷飞日,金家儿女披麻戴孝走过长街。
一身素白融入雪中,再也看不到。就如同你的婚事。
4.
祸不单行,你大姐回家奔丧之际。七爷死了。
他是在自家烟馆被一个老烟鬼吸昏了头,开枪打死的。
你大姐听闻消息像丢了魂一样跌坐在沙发上。
你只说了句报应。
你父亲赏了你一耳光:「那是你姐夫!」
什么劳什子姐夫。这次大姐归家,你与她同床共枕,瞧见她衣袖下许多伤痕。
姐姐才二十几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在七爷府上蹉跎得只剩下个人架子。无悲无喜,无哀无怒。
你只恨他死得太痛快。
父亲可不是这么想。七爷一死,他的免费大烟可就断了。
况且七爷那么多房姨太太肯定正忙着分家呢。
你大姐膝下无子,占不到便宜。此时又不在府上,说不准一个子都捞不着。
「快!你快回去看看!别让那些手段下作的姨子们把好处都拿尽了。」
大姐在沙发上绞着帕子不肯走。
「我怕。」
「怕什么!那是你家!」
你爹不明白你大姐在怕什么。他怎么可能明白。
她怕七爷的拳头,怕大房的教训,怕其他姨太太明里暗里的使绊子。
你大姐这么个实心人,这些年能在那豺狼虎豹窝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又是二哥站出来说话。
「现下七爷刚走,时局不稳。那些对家仇人指不定在哪等着反扑呢。大姐现在回去不安全。何况五妹刚出生,家里一堆大男人,没人会料理。让大姐留下来搭把手吧!」
看着在你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儿。父亲眉心的川字拧得更深了。
「一个两个,没一个有用的!又多来个赔钱货。」
这话是说你和大姐。现在又多了个五妹。
总归,大姐得以留在娘家,继续处理母亲的丧事和照看五妹。
夜里你和大姐守灵,随口聊到大姐和二哥只相差一岁多,为何你却比大姐小了八岁?
大姐神色惶惶。
「母亲没告诉过你吗?你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不知道也对,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原来,你上面还有一个三姐,四姐。
三姐生下来就送人了,至今没联络。
四姐生下来体弱,母亲奶水不足,父亲又舍不得买羊奶。每日只喝得些米汤,养得那快一岁的孩子竟像六七个月一般孱弱瘦小。
冬日一场风寒,轻松松就要了她的小命。
爷爷不舍得给她买棺椁墓地,小小的身体就埋在后院。
你小时候经常围着后院一块大石做游戏,没想到这大石下压的是你的四姐。
灵堂一阵风吹过,似在呜咽。分不清是四姐还是母亲在哭,你通体生寒。
「本来你也留不下来。如果不是母亲以死相逼。」
这么沉重的话,大姐说起来居然还有点笑意。
那个年代这样的故事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城外有个女婴塔,专门就是埋葬「意外」去世的女婴。你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意外。
当年四姐去世,母亲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两年后才怀上你,爷爷和父亲满心欢喜以为一定是男丁,结果又是个女孩。
父亲气得差点用被子把你闷死,是母亲死死抱住你,拿着剪子要和父亲同归于尽。父亲这才罢休。
「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发这么大火。」
温顺贤良的南方淑女,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拿起剪子对准自己丈夫的心口。
母亲冰冷的尸体现在还躺在你面前的棺椁里,你在她走后再次感受到她温暖的保护。
再看向大姐怀里的五妹,你决心像母亲当年保护你一样,保护她。
毕竟,你才是那个老五。
她即是你。
5.
你守灵到半夜发现堂前的细香燃尽,大姐已经侧卧在蒲团上睡着。
你一个人去祠堂拿香,经过老爷子的厢房,听到里面传出一叠声的惨叫。
「不要不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跌跌撞撞从厢房里跑出来,迎面撞到你身上。
对方穿着轻薄,是青楼女子的打扮,掉在肩膀上的薄纱下到处是一条条青紫的伤痕。
她仓皇地看了你一眼,那眼里全是恐惧。
你随着她的目光看到老爷子扶着门走到门口,醉醺醺的,手里拿着一根马鞭。
「老变态。」女子咒骂一句,一刻也不敢耽搁往外跑,顺势将你往老爷子身上一推。
老爷子神志不清抱住你,双手在你浑身上下乱摸。
你拼命挣扎求情,口中哭喊着:「爷爷!是我,爷爷!」
可爷爷根本听不见,口中流下涎水,湿漉漉的,在你的脖子上乱亲。
你感到恶心想吐,泪水不自觉掉下来,这却更加点燃他的欲望。
「小妖精,你跑哪去?是嫌爷不够温柔吗?」
那一刻,你恨不得去死。
突然有一拳打到老爷子脸上,他跌坐在台阶上,晕头转向。
「谁!哪个小兔崽子赶打你老祖宗。」
二哥将西装盖到你身上,护着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你一直没回过神来,行尸走肉一般披着二哥的西装往前走。直到你想起你出来的目的。
「啊。忘了拿香。」
你转头往祠堂的方向走,二哥快步跟上。
「三妹,爷爷他只是……喝醉了。」
「我知道。」
你知道爷爷是认错了人,你也知道他一直有折磨女人的癖好。
曾经的你想,那都是些青楼女子,她们是自愿的,没什么好同情。直到你站到她们的位置。
这个时代,女人实在没有太多选择。又有谁是天生自愿被折磨呢?
你开始担心二哥。
「你打了爷爷,他明天酒醒会不会责你?」
「不用怕。他清醒过来大概什么都记不得。就算记得,这事他不占理,也不会声张。」
你轻轻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二哥在后面不声不响跟着你,你们一路走到祠堂。
细香放在祠堂牌位旁的帷幕后面,你踮起脚去拿。不小心碰倒了一个藏在角落里的牌位。
你把它捡起来,轻声读出上面的名字:「李氏玉兰」。
「咦?为什么不是金氏?」
「这是我们的奶奶。」二哥接过牌位,细细擦拭上面的灰尘然后把它重新放回帷幕后的高台上。不把头探到帷幕后面,根本看不见这个牌位。
「是父亲将它藏在这里的。」
「为什么?」
「爷爷不许奶奶入祠堂。奶奶是自裁的……」
你轻轻地啊了一声,意料之外,又仿佛意料之中。
爷爷有那么多房姨太太,还在外面玩女人,不能忍受也很正常。
你在学堂所学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你期待游吟能给你。
「二哥,你见过奶奶没有?」
「嗯。说来你是我们这一辈里长得最像她的。奶奶腿脚不好,平日里出不得门就喜欢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书。」
「我记得奶奶的床头有一个小木柜。小时候只要我一跑到奶奶身边,她就会从柜子里抓一把糖给我。」
「她很有智慧,即使她没上过一天学堂,但她看了很多书。她给我说人不能愚孝愚忠,要自己读书明辨是非。还说二郎呀,身为男子,你有更多的选择。希望你在这污糟世道选择做个好人。」
二哥一提起奶奶就有说不完的话,他口中的奶奶与你想象中相去甚远。
你以为她是会为了爷爷娶姨太太要死要活的女人,但她好像并不在乎。
「那奶奶为什么要自裁?」
如果她压根不在乎身边这个男人,她大可以好好活在这个后院里,活得比谁都洒脱。
「我也不知道……」二哥眼神闪烁,让你疑惑。
他定是知道内里乾坤,但这个原因让他这个谦谦君子无法宣之于口。
6.
那一晚后,你总是做噩梦。
梦见有个男人压在你身上,上下其手。
那个男人的脸有时候是爷爷,有时候是游吟,最可怕的一次,那张脸变成了你二哥的样子。
醒来后你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二哥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他三番五次救你于水火,你怎么可以如此污蔑他,即使在梦中也不行!
你发现自己的头昏昏沉沉,大抵是感染了风寒,但你不得不强撑着起来做家务。
你走出房门时,大姐正抱着五妹在院里绕圈圈,「这孩子真是一秒都不让人省心,放下就哭。」
「是不是饿了?」
「这才吃过不到一个时辰,不能吧?」
你把手指屈起放在妹妹嘴边,妹妹双唇吮吸着你的手指。酥酥麻麻的触感,来自小婴儿的依赖,激发了你的母爱。
「她是饿了。这孩子是个能吃的。二哥刚给她买了一罐奶粉,我去泡。」
你在厨房泡奶,提起热水壶的一瞬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袭来,手中滚烫的开水淋到手背上,你痛得魂飞魄散,手里的奶瓶也应声落地,奶水四溅,你惊叫出声。
从厨房外路过的父亲与二哥被你的叫声引过来。
「造孽啊!这么贵一桶的奶粉。你个贱蹄子,说洒就洒了。」父亲看到满地狼藉,第一时间关心的不是你被烫得通红的手,而是洒掉的奶粉。
二哥冲上来抓住你的手放到冷水底下冲洗。
「烫得有点严重,可能会起泡。我带你去医院上药。」
「去什么医院。浪费钱。每年去上学堂已经费了我许多银子。你若知孝顺,就该早日嫁人为金家减轻些负担。」
你被训得低下头,仿佛自己就是这个家的蛆虫。
「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现在是新时代了,连孙先生都说男女平等,女子应当有权利接受教育。」
二哥为你鸣不平,你拉住他的手。
「我没事,回房找点药擦了就行。」
父亲被二哥说的有些赧,不情不愿地说:「街尾有个赤脚医生。以前咱们家有个三病两痛都是找他。你去他那看看。」
「我帮你去请!」话音未落,二哥已经跑了出去。
赤脚医生没过多久就来到你的闺房,他跛了一只脚,所以走路比常人慢不少,落在二哥后面一大截。
二哥先一步踏进你的闺房,「小妹在这,先生请。」
原先母亲和大姐看郎中必是要隔着一层帘子,她们说女子的真容不该让外男看到。
你是新式学堂里教出的女子,对这些不甚在意,便理了理裙摆,大大方方坐在床前等医生进来。
头发花白的赤脚医生见了你,肩上的医箱「哐」一声落了地。
「玉兰……」他口中喃喃的竟是奶奶的闺名。
你听得真切,二哥眉头紧皱,下意识关上了房门。
「请先生知礼。」
「对……对不住。」赤脚医生拾起自己的医箱,走到你的床边,向你行礼:「见过三小姐。」
「老先生不用在乎这些虚礼。请坐。」
「我刚已经听二少爷粗略说了你的症状,除了手背烫伤,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连日来噩梦不断,致使精神萎靡,所以今日才晕了头打翻热水壶。」
「近日可是受了什么惊吓?」
你抬头看了一眼二哥,他朝你摇了摇头。
「没……没有。」你结结巴巴回答。
老头替你诊脉,说你是心神受损。
「恐则伤肾,惊则气吓。我替你开一张防惊汤的药方,水煎服,每日服药一次,连服四周便可无恙。」
老头开好药方交给你二哥,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罐罐。
「这是我秘制的烫伤膏,你用了保准立即消肿,不会起泡留疤。」
你打开小罐的盖子,扑鼻的芬芳,触手沁凉,一看就知是好东西。
「多谢先生。这么好的药膏恐怕价值不菲。诊费一共要多少?」你有些心虚,要是给父亲知道你又要销一大笔钱,你必没得好果子吃。
「这药就当我赠予三小姐,诊费照例一个铜元即可。」
一铜元才相当于十文钱,十个铜元是一角,属实廉价得过分。
「先生为何要帮我?」
老头看你的目光十分忧伤,那眼神穿越了时间与空间,落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你太像她了。就当我赎一点罪吧。」
他语焉不详,你从只言片语中已听出一段悱恻的悲剧。
哥哥似乎不想你们过多接触,拿了药方就送走了他。
7.
赤脚医生的方子很有用,你才吃了两服就已神清气爽。手上的烫伤也一点痕迹没留。
新学期开学了,你终于有机会从这个窒息的家里走出去。
但很快你又发现新的危机,你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跟着你。
起初你以为是游吟在捉弄你,可那个人一直没露面。
直到有一次,你大着胆子在拐角处拿着路边捡的棍棒等着那个人冒头。
你发现跟踪你的竟然是赤脚医生。棍子收回得不及时,打到老头的手臂上。他哎哟一声,不敢告饶。
「四小姐……是我!我没有恶意。」
想到他送你的烫伤膏,你心怀愧疚,扶他到巷口的茶摊休息。
老头终于支支吾吾说出来意,他想请你替他去金府里找一样东西。
「绣着兰草的药草香包?」
「嗯。隔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确定还在不在。这是你奶奶的旧物,如果四小姐能帮我找到,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
「报答不必,你能告诉我,你和我奶奶究竟是什么关系吗?」
「我和她……算是知己挚友吧。」
老头说得晦涩,你也猜到几分,但不敢细想。放在那个年代,奶奶这样是要被浸猪笼的。
你仔细打量着老头,虽然年过花甲,但他除了坡脚尚算精神矍铄,眉眼里还透着一些儒雅书生气。比起你爷爷那日日糜烂的样子,好得太多。
以你二八少女的心思,换做是你,你也会选老头这样的。
这个想法刚从你脑中冒出,你自己就吓了一大跳。你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回到金府,你先是去了奶奶原先住的厢房里找。
那块地自从奶奶死了,爷爷就把它封了,再不许人进。
你原以为这里大概早就荒凉得不成样子,没想到竟是一尘不染,显然经常有人来打扫。
屋里的家具,物什都保留着原样。
你一眼就看到二哥之前说的那个床头的小屉柜。
你跑过去拉开一看,里面居然真的还有几颗糖。糖早就过期,融在糖纸上黏黏腻腻的。
奶奶的床头还摆着一副未绣完的针线活,布上描了样子,是兰草。
你猜许是因为奶奶的名字里有个兰字,所以对兰草格外钟爱。你在房里看到很多有兰草图案的东西,独独没看见那个香包。
寻找间,你脚尖好像踢到什么东西,趴到床下,你看到一副卷轴画。
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够出来,画上灰尘仆仆,展开是一副闺阁女子像。
画像上的少女与你相仿的年纪,但气质比你端庄娴淑得多。这画是写实画,少女端坐在太师椅上,脚向内崴着,看得出腿脚不方便的样子。
由此可以推测出,画中的人是你奶奶。
你正看得出神,门吱呀一声响起。你忙躲到床帏后,这三进的床,将你挡得严严实实。
透过帷帘,你看见是父亲拿着鸡毛掸子进来。看来一直以来打扫奶奶房间的就是父亲。
他到处扫灰,口中念念有词。
「您老当初为什么要想不开?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偏自寻死路。你就从没顾念过闵郎吗?我是您唯一的骨血啊。我怎么都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言下之意竟然好似对赤脚医生的事全然不知,那二哥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尚在思考,父亲突然咦了一声。
完了。你发现是床头小柜刚刚忘记关上。
父亲一步步靠近床边,你努力将自己缩在角落,还好他的目光被柜中的糖果吸引。
「这儿竟然还有糖……」
父亲拈起一颗,那糖看着就不太能吃的样子,你父亲居然剥开糖纸放进了嘴里。他闭上眼,表情里出现餍足的样子。
「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父亲突然开始掩面哭泣,「娘……你还是走了好。眼一闭一了百了。不用看到我们现在这荒唐模样。」
父亲在这个家大多时候是神志不清的状态,清醒的时候也是板着脸,不苟言笑。所以你从没见过他的眼泪。
忘记他也曾是小孩,他怀念他的母亲亦如你怀念你的母亲。
父亲戚戚然走了,你从床帏后钻出来。
手里的画皱成一团,你急急抚平,这时才注意到画的落款。「甲午年绘于金府爱妻像善晖」
善晖是爷爷的字。他称奶奶为爱妻,你这辈子都不曾将这两个字与爷爷联系在一起。
他有爱过谁吗?除了他自己,怕是谁也没有。所以这幅画才会出现在床底。
你把画像收拢,重新放回床下。
奶奶生前不愿看到的东西,死后也不要再脏了她的地方。
8.
你细细搜过奶奶的屋子,没有发现那个香包。
但经过这次,奶奶在你心里从一个遥远故事里的称呼变成了鲜活的人。
你见过她的画像,看到她的刺绣,还拿了她生前留下的糖。
奶奶在你心中的形象依然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仿佛是与你在不同时空的同龄少女。
你想了解这个少女的故事。
香包的事就这么搁置了。
春去秋来,七爷偌大的家产在几房不断地拉扯暗战中终于被分清楚,只有一批传说中的金条下落不明。
你大姐收到通知,让她回一趟七爷府上领她该得的那份。
说得好听,你们都心知肚明,能拿回来的也就是她自己一些不值钱的首饰衣物。
但对你大姐而言,从此换回自由身,是最珍贵不过的了。
以前是你与大姐轮流打扫爷爷的屋子,但上次的事以后,你一直避着这块地。
今日大姐回了七爷府上,你不得不去替爷爷做洒扫。
你打扫房间的时候,看见爷爷歪掉的枕头下露出一段绿色流苏。
你有种奇妙的预感,挪开枕头,果然出现了一个绣着兰草的绿色香包。
原本翠绿的颜色在时光的打磨下已经变得暗淡无光,兰草还断了绣线。
你打开香包,看见里面放着一些已经干枯的中草药和一缕青丝。头发自然是奶奶的。
你心中触动,不由猜测难道爷爷的心中一直最爱的人其实是奶奶?因为得不到才变得癫狂。
少女怀春的心思让整个故事蒙上一层爱而不得的遗憾之感。
你尚在思考间,房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大白天喝得醉醺醺的爷爷走了进来。
「三丫头?你在这干什么?」
你看到他,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
爷爷却好像完全不记得那晚的事,或者说他从没有放在心上。
「我…我在替您打扫房间。」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爷爷的目光在碰到香包的那一刻变得凌厉。
「啊…这个…这个刚刚掉在床边。」你乖乖把香包双手奉上。
爷爷食指勾起香包,眼里有回忆,但唇边的笑容写满不屑。
「这玩意儿居然还在这。我都快忘了。玉兰啊玉兰,看着我日日笙歌,是不是很快活?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以为那个男的还会记着你?也就我时不时还念你几句。你就知足吧。」
爷爷随手一扔,将香包又丢进你的怀里。
「替我扔了。」
你默默拢紧了手里的香包,打开旁边的斗柜,想将它放进去。
「爷爷这是说气话,奶奶的遗物您还是收好吧!」
爷爷一瞬间表情变得阴鸷,「我们三丫头现在越发有主见了。都可以做得我的主了?」
你的手一顿,手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不敢再继续。
「孙女不敢。我只是怕爷爷酒醒后后悔。」
「后悔?我会为了一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女人后悔?你当我是什么东西。当初她敢做出私奔这种大逆不道的丑事。我没将她送去浸猪笼就已经是仁至义尽,她也配我时时挂怀?」
「私奔?」
这个词对你来说就像那戏文里的唱词,遥远而不现实。更遑论与奶奶挂钩。
爷爷大概是真喝多了,也不避讳,竹筒倒豆子一样将往事一一诉说。
在他的故事里,奶奶婚后不安于室,与外面的男子暗生情愫。甚至计划抛夫弃子,与那人浪迹天涯。
结果计划败露,爷爷带人追过去。那男人仓皇丢下奶奶逃跑。
奶奶被抓回来,受尽家法也不肯供出那个男人。最后在祠堂悬梁自尽,此事以奶奶的死画上句号,成为家里的禁忌。
算算年纪,奶奶那时已四十有余,二哥都满地跑了。她究竟图什么呢?
爷爷越说越气,转而把怒火都发泄到你身上。
「这玩意儿你给我扔了,我如果再在金府看见它,仔细你的皮!」
你不敢再和爷爷顶撞,只得拿着香包灰溜溜出去。
傍晚时分,你约了老郎中在茶摊碰头。
你从袖中拿出那枚香包,「老先生在找的可是这个?」
老头轻抚着香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是,正是……这是你奶奶的手艺。」
他打开香包,从里面取出中药和发丝。当他辨别出这几味中草药时,满是沟壑的脸上瞬间被泪水填满。
「这草药可有何意?」
「这里面是白芷,合欢,回乡,独活几味药……」
不用他再细说,你已懂得其中几分寓意。这几味草药都代表着思念,执着,与无望。
跨越时空,你都能感受到奶奶当时缝制香包时痛苦的爱意。
你突然对面前的老郎中生出一丝怨怼之情,爷爷固然可恨,但临阵逃脱的男人又好到哪里去?
「你为什么要扔下我奶奶自己跑了?」
「你听谁说的?」
「我爷爷。他说你们的私奔计划被他撞破。你扔下奶奶跑了。」
「什么私奔!他胡说八道!他这么说是冤枉我还侮辱了你奶奶。我……我和玉兰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没有越雷池一步。我是想带她走的,可是她拒绝了我!我们那日……」
你正待细听,突然看见巷尾有两个熟悉的身影闪过。
你马上中止与郎中的对话,追了上去,然后看见让你心神俱碎的一幕。
你的姐姐手里拎着一大箱子细软,被游吟紧紧地拥在怀中。
她似乎挣扎了一下,却被游吟抱得更紧了。
游吟的嗓音压抑而痛苦:「我说了,我只喜欢你!」
9.
深夜,你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大姐进来的时候,心事重重,走到跟前才看见你。反而把她自己吓得不轻。
「三妹?这个点你还不睡,坐在这干什么?」
你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姐,你今天回七爷那怎么去了这么久?」
「哦。就是……东西有点多,收拾久了点。」
大姐眼神闪烁,她是真不会说谎啊。慌张都写在了脸上。
「姐,你觉得游吟怎么样?」
你死死盯着姐姐,希望她可以说实话。
「嗯?」姐姐迅速垂下头,顾左右而言他,「我不知道,我和他不熟。他不是你意中人吗?你喜欢就好。」
不熟,是可以抱在一起的那种不熟吗?
你心里有许多问题想问清楚,但怯弱的大姐不会和你说实话。
你不再多问,放过了她,自己在院中枯坐一夜。
冤有头债有主,你决心找游吟问个清楚。
游吟倒是很坦诚,或许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想法。
他说自己十四岁那年随二哥来拜访金府,看见在后院池边做女红的大姐就一见倾心。
「她在那绣一对鸳鸯,眼里柔情似水。后来她跟我说,那是她想绣给未来夫君的。我当时就想,娶妻当如此,宜室宜家。」
你忆起当初在学生运动中第一次见面,他就说:「女孩子懂什么民主自由?」
原来他喜欢的是大姐那样宜室宜家的女子。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个年代,大多男子如此。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对他们而言如狼似虎,不好相与。
「但你为何要来招惹我?」
「是你……」话到嘴边,游吟又吞了回去。也许是觉得有失风度,但你已经读出他话里的意思。
是你主动,是你先释放好感的。
「那你可以不接受啊!你可以拒绝我。你为什么心里揣着大姐,却向我爹求娶我?」
「你大姐当时已经许配给七爷。而你又长得有几分似她。所以……」
真相大白,他爬窗夜夜私会的那个原来从来不是你,而是你大姐的影子。
你跌坐在石椅上,嘲笑自己的廉价。
不,不是你廉价!而是这些男人在随意决定你的价值。
你父亲眼里你的价值是换取彩礼,游吟眼里你的价值是代替你大姐。他们都没把你当作独立的人。凭什么!
「大姐呢?她也喜欢你吗?」
「她喜欢我的!早在她出阁之前,但世事弄人……现在七爷死了,我想和她在一起。她却怕伤你的心坚决不肯接受我。三妹,你帮帮忙,成全我们好吗?」
「三妹?谁允许你这么叫我!不说我愿不愿意,你忘了之前求娶我的下场?就算大姐是二嫁,金家也不会要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穷困潦倒的女婿。」
你以为你的话会让他恼羞成怒,知难而退,却不想他早有准备。
「这点我早就想到,所以我求父亲替我在律政司谋了个职位。长官很喜欢我,我在那算说得上话的人物,连你二哥有棘手案子都得来求我帮忙。这样你爹就不会再有意见了。」
你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游吟是整个京城都有名的纨绔,仗着祖上的荫蒙,安心败家。花鸟鱼虫,书画琴棋样样玩出花来。
他对滚滚前进的时代洪流视而不见,或者说刻意逃避。
你曾哀求他找份正经差事,这样在你阿爹面前也有个说法,他却以「志不在此」大义凛然地拒绝了你。
然而,如今他甚至没有获得大姐的首肯。就主动去做了他最不愿意的事。
当真是「情深意重」啊!
「我没你想的大方,我不会去劝我大姐和你在一起。你的爱情伟大,那我的呢?」
游吟看着你的眼泪说不出话来,只说了句抱歉就离开。
10.
大概是游吟告诉了大姐,你已经知晓此事。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想借机提亲。结果被你大姐严厉拒绝。
你早猜到大姐的选择,她既然宜室宜家,又怎么要求她勇敢追爱?
「我绝不会做伤害你的事!」大姐信誓旦旦握着你的手。
你却甩开了她。
「在亲情与爱情中,你只是选择了你的名声而已。」
「三妹,你就是这样想我?」
「你让我怎么想?你明知道游吟喜欢的是你,却眼睁睁看我一步步陷下去。当我跟你说起同他那些甜蜜的相处时,你是不是心里在笑我?笑我当个替代品而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没有这么想过!从嫁给七爷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再没有回头路。我被七爷折磨的时候,只有一个安慰就是你和二弟能过得好。那时我是衷心希望你和游吟能成亲,我怎么可能跟你去说那些没有意义的过往。」
你无言以对。父亲的大烟钱,你和二哥读书的学费本质上都是大姐的卖身钱。
满腔的怒火在看到大姐衣袖下消不掉的可怖伤痕时,顿时消散无踪。
你颓然坐下,心中有股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
这事怪不着你大姐,怪不着你自己,甚至连游吟都情有可原。
要怪就怪这天杀的世道!
「大姐,虽然我不知道游吟是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但如果你也喜欢他。我不会反对。你让他跟爹提亲吧!」
比起游吟那不值钱的爱情,大姐给你的是接受教育的机会,这要珍贵的多。
大姐一把抱住你,「我不能与他成亲。我首先是金家的女儿,是你们的大姐,我绝不会做任何有伤你名誉的事。」
「那你和游吟怎么办?他不像是能随便放手的性子。而且你明明……也喜欢他。」
「大不了,我们私奔!」
私奔意味着大姐背负所有的骂名,带着难听的流言蜚语躲躲藏藏度过一生。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大姐,你不需要走……」
「可我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三妹,你就当我是给自己找个心安理得的借口吧。」
「可是私奔,私奔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奶奶她……」
你想到私奔被抓的奶奶,总觉得这是个不好的预兆,你姐姐也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你也知道奶奶的事?」大姐眼中出现惊诧。
你将赤脚医生的事和盘托出,大姐沉默良久,将你拉进她的闺房。
她从首饰盒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递给你。
「这是奶奶的绝笔。」
你展信看到一手漂亮的小楷,与你印象中那个没上过一天学堂的奶奶形象相去甚远。
信中的内容更让你大跌眼镜。
「善晖,嫁入金家二十余载,今日是我最轻松的一天。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你。你大可不必装作惊讶,何至于此,你心中清明。嫁给你初初两年,我们曾有过真情。你唤我爱妻,我视你为唯一。如此才有了吾儿。然,我一人终不足以满足你的欲望。你在外行苟且之事,还责我不够在乎你。你要求我不善妒,又要我为你疯狂。我实不知如何满足你?你时常问我,是不是移情于他人?我今日大胆回你一句:「是」。我并不为此感到羞愧。他教我识字习字,教我自尊自爱,我从他身上看到男人的另一种可能。你切莫以你污糟之心揣测我二人!那日你抓我回府,我并非要与他私奔,而是与他约定一同赴死。他也曾央我一同远走他乡,可不忍吾儿替我背负骂名,还有我无辜的孙女孙儿。思来想去,竟只剩死路一条,忠于自己亦不负至亲。吾甚快意!今日诀别,惟愿来世不再相见。永别。李玉兰」
「奶奶与老郎中在府中私会时,曾被我和二弟撞破。我们都默契地为奶奶保守秘密。这封绝笔信是奶奶自裁前留下的。爷爷的性子你知道,若看到这封信,定会将奶奶挫骨扬灰。所以我把它藏起来了。」
「姐,可不可以把这封信给我?我想转交给老郎中。」
大姐思忖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幼时不明白奶奶为何背叛爷爷还这么无愧于心。直到我自己所嫁非人……他们男人在外面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却设置三纲五常来归束我们!凭什么?游吟的事,除了你,我没有愧对任何人。我不想再走奶奶的老路,我要为自己拼一条活路!」
此刻,你收回之前对大姐怯弱的判断,无论何种性子的女子身上总藏着一股孤勇,等待在某个绝迹处爆发。
「我支持你!大姐。游吟可以不是我丈夫,但你永远是我姐姐。」
「你和二弟已是可以自立的年纪,四弟有父亲和爷爷照拂,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五妹。或许,我可以带她一起走?」
「大姐,你放心。我会代替你和母亲好好照顾五妹。私奔本就是千难万险的事,带上一个婴儿,你们更无法立足。还是先顾着自己!」
你说服大姐放弃这个想法。这后来也成了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11.
你把信交给老郎中,老头的眼泪打湿了纸张。
「你们当初真的打算一起去死吗?」
「我们说好一同赴死,最后一刻,我却生了怯意。你爷爷带人赶来的时候,我趁乱逃脱。大概是报应,逃跑间我摔倒在沟里摔断了腿。我辜负了你奶奶,下黄泉也没脸见她。」
「可是她留给你的香囊里有一味』独活』,兴许,奶奶从未想过要你殉情。」
老头哑然,随即苦笑道。
「你这样说,我更没脸了。」
「如果重新选择一次,你会不会带她走?」
老头摇了摇头,「我带不走她。这个时代没有给她留活路。」
你们两相顾无言,共饮完一壶茶。
老头离开时,夕阳照着他的残影。你想起情深不寿四个字,他却活到头发花白。这道理谁能说得清呢?
奶奶这一生,一个相约到老的结发丈夫,一个共许下一世的知己挚友,却没人遵守承诺。
回到金府,你看到阖府上下喜气洋洋。上次见父亲这么笑还是二哥考上律师证的时候。
你拉住四处奔走的大姐询问。
大姐把你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你,「我和游吟离期已定,我拜托游吟走之前找他长官为二弟谋个好职位。今天调令下来了,二弟要去南京司法部报道,直接跟着孙先生!」
「竟有这天大的好事!那位可是孙先生呢!」
「是。但你不要跟二弟说这事是我和游吟在背后运作的。他自尊心强,眼里容不得沙子。」
「好好好。我可不是那无事生非的人。」
金府大摆宴席,爷爷和父亲又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喝得烂醉。整个金府热闹又混乱。
这阵子大姐所有精力都在准备和游吟私奔的事,家里的杂务被你一肩挑。
其余的事还有小丫鬟可以帮忙,最让你感到吃力的是刚刚学会走路的五妹。
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往床上一放就可以去忙别的事。
她跌跌撞撞学会走路以后,周遭的一切便成了危险。烛台,热水,台阶,一刻都离不开人眼。
你只要从学堂回来,必是时时刻刻陪着她。因此功课落下不少,马上就要升学大考,你有些着急。
你们学堂的女校长很欣赏你的才气,她明年要转去香港任教。知道你父亲不愿出钱让你继续读书后,她表示愿意带你去香港,只要你能通过升学大考。
这是你唯一摆脱金家的机会,你非常珍惜。
所以外面推杯换盏之际,你躲在房内温书,旁边躺着刚刚入睡的五妹。
月转星移,你打了个哈欠,起身推开窗看到窗外星子稀落,月已西斜。前厅喧闹的人声渐渐隐下去,大概业已散席。
你决定去西阁洗把脸,今晚熬个大夜。
洗个冷水脸彻底清醒过来后,你一转头看到游吟站在身后。
时至今日,乍看到他依然有几秒心颤,但你已经可以很好克制住情绪。
「有什么事吗?」
「我听你姐说,你不怪我们了。我想跟你说声谢谢,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我受了,谢谢就不必。我只是心疼我姐,不代表我原谅你。」
「我明白。」
「你们定了日子吗?」
「嗯。下个月初十。」
「好。祝你们一路顺利!不管以后何种境地,记得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不要把怨气发到我姐身上。好好对她,不然我追到天涯海角掐死你。」
「我一定会好好对她!」游吟笑了,习惯性摸了摸你的头,「三丫头,其实我们一开始成为朋友或许会很合拍。」
你拍开他的手,「别恶心我了。快滚。」
游吟准备离开,你们擦肩而过,又同时停下。
「游吟。」
「嗯。」
「如果你不喜欢一只小猫咪,不要去摸它的头。」
「……好。」
眼泪沿着脸颊滑落,你一把抹掉,大踏步往前走,从此前情往事一笔勾销!
你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发现屋门大开,五妹在床上发出尖声哭喊。
你心跳漏了一拍,想到出门时顺手放在塌边的烛台,以为烛台烫伤了她。
你匆忙跑进去,看到五妹在床上和被子滚做一团。烛台还好好的在原地,你松了一大口气。
心想兴许是孩子做了噩梦惊醒。
你抱起她哄了又哄,她却依然收不住口的哭。
她是个生性温顺的孩子,很难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哄了快一柱香时间,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你六神无主,只得抱她去了大姐那儿。
大姐到底是照料了五妹一年多的人,五妹在她怀里渐渐偃旗息鼓。
「今晚就把她留在我这睡一夜吧。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大姐,我听说你们准备下个月初十走?」
「嗯。等你大考完,二弟也要去南京赴任,我就安心了。」姐姐轻柔地抚摸着五妹的头发,「到我走之前,五妹都留在我这吧。我还怪舍不得的她的。」
你知道大姐是为了让你安心备考,你不想拂了她的好意。
于是接下来一个月,你都专心在备考,当真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大考发挥正常,你觉得考进香港大学应该没问题。女校长已经在跟你父亲沟通签证的问题。
父亲自然是强烈反对,按理说你读完高中就该嫁人,现在却说要远走他乡,他怎么可能接受。
你已经想好,实在不行,你就像大姐一样偷跑。
大考后几日就是初十,那天你表现得比大姐还要紧张。
大姐倒是照常起居,照顾父亲爷爷用膳,又是替五妹亲自洗浴。看起来如往常一般,只有你看出她做得比往日更细致完备,她是在和每一个人告别。
到了夜里,你守在后门替大姐放风,亲眼目送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相依偎着渐行渐远,仿佛看到了当年奶奶与老郎中的模样。
「你在干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质问。
你心头一跳,回头看到是二哥,松了一口气。
「大姐和游吟私奔了,我刚送他们离开。」
「什么!你们怎么敢!」二哥大叫出声,你马上捂住他的嘴。
「嘘。小声点。」
「你疯了?游吟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吗!」
「他喜欢的是大姐。」
「那……那你们也不能这么做啊!七爷是死了,可是他的儿子,手下,三妻四妾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大姐,现在跑了岂不是送死?」
「大姐只是一个没有子嗣的姨娘,而且七爷死后对他的财产分文未取。他们为什么要盯着大姐不放?」
「这其中还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七爷是意外死亡,有一批价值连城的金条不知所踪。大姐是他最后一房姨太太,最得宠幸。他们都认为大姐知道金条的下落。自从大姐回娘家,金府门外盯梢的就没断过。这会子大姐突然连夜跑了,他们肯定以为大姐是拿了钱走的。」
「我…….我没听大姐提起过这些。那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去追?」
「你知道他们逃走的路线吗?」
「我不知道。」
二哥沉思了一会儿,安抚道:「我刚在前门看到盯梢的人在吃酒。盯了一年多,他们早就没了警戒心。大姐和游吟也应该提前做了准备。我们且看看,待他们逃远,七爷的人也没办法。」
「二哥,你说……我会不会害了大姐?」
二哥摸了摸你的头,「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先回去睡吧!大姐走了,五妹现在是不是都跟着你?」
「嗯。她早就睡了。二哥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
「去香港的事?」
「你都知道了?」
「爹跟我说的。我和你们女校长聊过,我支持你去香港。如果爹不允,我给你出学费和生活费!」
从小到大二哥都是你坚强的后盾。你鼻尖发酸,一把抱住二哥,「谢谢哥!生活费我会自己赚。我想和你商量的是,我能不能把五妹一起带走?」
二哥推开你,眉眼写满了不赞同。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一个人尚且生存困难,带着一个孩子。你怎么生活,怎么专心学习?」
「我知道很难。但是五妹是妈妈拼了命换来的,我有责任保护她!我们都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豺狼虎豹窝里,她活不下去的。」
二哥按住你的肩膀。
「大姐走了,我就是金家最大的兄长。保护弟妹是我的职责。你安心去香港读书,我去南京之前一定会为五妹谋好出路!」
你带着二哥的保证安心回到房内,奇怪的是五妹又醒了,在床上难受地扭动。
五妹还不会说话,只知道朝你伸出双手咿咿呀呀要你抱。
你抱着她,轻拍她的背。
「怎么了?」
你托着她的左手摸到黏腻的触感,你抬起手看到一片红色!
你心中大骇,马上把她放到床上。
「在床上怎么会受伤呢?」
你解开她的外袍想查看伤口在哪,双手僵硬,愣在了原地。
五妹小小的亵裤上一片红色。
12.
你的初潮是十三岁是来的,母亲不好意思跟你说,派大姐教你用毛巾和草灰垫在裤裆里。
你现在心中只有一个猜想,妹妹是来月事了。
还未经闺房之事的你,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你直觉不对劲。
你用小软毯把五妹包住,跑去朝二哥求助。
出门时,你看到走廊那头闪过一个黑影。
「爹?」
你看得不太真切,也没空管他为什么深更半夜跑到你这个偏僻的小屋来。
你心中牵挂着妹妹的伤情,一口气跑去了二哥房里。
二哥房里还点着灯,你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二哥正在更衣,被你吓了一大跳。刚褪到一半的外套马上拢回去。
「三丫头,你怎么回事?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哥,先别管那些了。快来看看五妹。」
你把妹妹放到床上,解开毯子。
二哥看到那团血渍也沉默了。
「我们是不是该送妹妹去医院?她还这么小怎么就来月事了呢?」
二哥猛地看向你,眼中情绪复杂。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如果不是来月事,小妹那里怎么会有血呢?」
二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把纯洁的白纸涂脏,在干净的白布上作画,第一笔都是需要勇气的。
「我去找赤脚医生。」二哥开口,声音嘶哑。
「我们不去医院吗?」你还一派天真。
「不能去!」二哥突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你一大跳。
「哥……你怎么了?」
二哥扶额,按了按太阳穴。他好像正承受着什么巨大的冲击,你在旋涡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陷落。
「算了,我亲自带五妹过去更快一些。」
二哥抱起五妹,你自然跟上去。
「我也去!」
「你留下来。」二哥想也没想拒绝你的要求,显得有些急躁。
「为什么?」
「今晚已经够多事了,别惊动其他人。不然大姐的事马上会被戳破。」
二哥说得对,你需要留下来稳住其他人。让他们尽量晚地发现大姐不在的事情。
于是你守在后门目送着二哥带五妹离开,更深露重,他们每一步都走向更黑暗的地方。
一直快到天亮,二哥才回来。
五妹已经在他肩上睡着。
「怎么样?赤脚医生怎么说?」
「是外伤。已经上过药了。他说这两日先不要洗澡,小心护理。」
「怎么会有外伤呢?」你没有多想,以为是孩子爬上爬下在哪挂到了。你接过孩子,「我抱小妹回去,你赶紧去休息下。一晚上没合眼。」
二哥搓了搓脸,「不睡了。赴任在即,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你看二哥的样子,仿佛一夜苍老了几岁。
「哥。对不起,我们太任性了。无论是我和大姐,都只想着自己。把所有压力都丢给你。」
二哥手像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才抬起来拍了拍你的肩膀,低头不敢看你,只是小声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13.
事情好像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大姐私奔的事,在你和二哥的有意隐瞒下,父亲第三日才发现。
大姐平日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门外守着那些人一直没察觉。
起初父亲大怒,誓要将不孝女追回。
二哥与他分析了金条的事,说服父亲对外谎称大姐急病去世。这样既可保留金家的脸面,也可彻底脱离七爷那边的监视。
父亲气头过了,也觉得二哥说得对,便按二哥说的做了。
大姐的「葬礼」从快从简,隔日便办了。
七爷的人可没那么好骗,当街拦路掀了棺材盖。
还好二哥早有准备,棺材里躺着一具已经腐烂的女尸。
那些盯梢的人也再说不出什么好歹来。
风波似乎就这么平息。
大姐离开一个月后,你收到她的来信。
她说他们平安到了贵州属地,此地风景秀丽,有一桥名天生桥,桥边有崖洞,瀑布直下,美不胜收。游吟如获至宝,想留在这写生几日。
大姐的信中说到一路的经历,有苦有险,更多的是天高海阔的洒脱。
信的结尾,她跟你说。
「三妹,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走出去!我原以为我们女人的天也就天井中那四四方方一片大,走出来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中更大更美!」
你跟二哥分享了大姐的信,让他也放心。
因为大姐的话,你开始更期待外面的世界。
你的大考成绩很好,成功拿到香港大学的录取通知。
去香港的签证很快办下来。
原以为你父亲那会是最大的阻力,不知道二哥跟他说了什么,他居然痛快答应下来,甚至答应负担你的学费。
现在只需要安顿好五妹,你即可启程。
二哥替五妹找了一个修女学校。
你去那里参观过,因为有西方的资金扶持,这个修女学校住的吃的条件都很不错。
重要的是这里全是女孩,院长也很负责。
相较金府,这里对五妹而言是个相对安全的环境。
「本来小妹年龄太小,学校是不收的。我跟院长私下沟通好,院长愿意收她为义女,留在这里生活,待年龄大些也可以在这里上学。」
二哥安排得很周到,你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应下。
你和大哥选在同一天出发,他去南京赴任,你去香港读书。
走前一天,你们一同将小妹送去修女学院。
尽管修女院长很和善,但小妹对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是感到有些害怕。
她拉住你的衣角不想你走。
你蹲下来摸了摸小妹的头,「小妹乖,姐答应你,读完书马上就回来接你去香港。你留在这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小朋友陪你玩。院长阿姨会像妈妈一样待你。好不好?」
小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拽着你的衣角不肯放。
马上就是修女学校用晚膳的时间,这里规矩严,你不想妹妹第一天来就坏了规矩成为众矢之的。
你只能狠下心拂开她的手,牵起二哥快步往外走。
门关上那一刻,你听见五妹突然开口说话,说出的第一个词是:「姐姐!」
你猛然回头,门已经合上,只听到隐约的哭声从里面传出。
「你听见了吗?小妹刚说话了!她叫姐姐!」
你下意识想要冲回去把妹妹拉出来,二哥拽住了你的胳膊。
「别冲动!为了她好,也为了你自己好。」
你的手指甲狠狠掐进手掌里,然后一股劲卸下来,怅然若失。
门外有汽车鸣笛声。
二哥同事的车在修道院外等他,要接他去吃践行酒。
「走,先送你回家。」
「没事,你去吧。我散散步就走回去了。」
同事在车上催促,你推了他一把,二哥便先一步走了。
你漫无目的走在街上,算是和这个生你养你的城市作告别。
「三小姐?」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回头看到是老郎中。
你笑了笑,觉得你们之间颇有缘分。
「老先生真是巧,我还在想要不要专程去您那告个别。」
「告别?小姐要去哪?」
「我要去香港上学,明天就启程。」
「那五小姐跟您一块去吗?」老郎中脱口而出的问题问到你的痛点。
「远走他乡求学,实在没有余力带着小妹。我刚把她送到修女学院。」
你低着头,感到有些惭愧。
「可是……」
老头看着你,欲言又止,满脸写着为难。
「先生有话直说。今日一别,或许就是今生最后一次见面。有话勿需藏着。」
「五小姐的事您知道吗?」
「什么事?」
「就那晚,二少爷深夜抱着五小姐来找我求医的事。」
「不是外伤吗?都怪我没看好她,在哪伤着的都不知道。」
老头沉吟半晌,斟词酌句。
「外伤确实是外伤,但是……」
「但是?」
「怎么说呢。我不敢说,我一个糟老头说出这话就像是玷污了五小姐。」
「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
老头左右看了看,将你拉到一边僻静处,在你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14.
你觉得浑身很冷,是那种高烧发到底后浑身发冷,颤抖不停的感觉。
你撑着墙壁开始干呕。
路过的男人好意扶住你的胳膊关心你。
「小姐,没事吧?」
你却像被蛇碰到一样甩开他的手。
「你干什么!」
男人退后两步,特意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我什么也没干啊!」
在你狠厉的目光下,他转身走开,嘴里还在碎碎念。
「这女的怕是有被迫害妄想症,真当自己国色天香呢。」
被迫害妄想症。
哈哈哈哈。你听到这个词差点想笑出声来。
你对这个世界从未怀着美好的期待,上了学堂后所学的所有知识更是印证着你的「偏见」,这个世界糟透了。
你以为你对他们的期待值已经降到最低,但每次他们还能更加突破你的底线。
连人都不是,连魔鬼都害怕。
你在外游荡到很晚才回家。
深夜,金府却是一片灯火通明,阖府上下明亮而静谧,透着一股衰败之气。
爷爷和父亲难得都齐聚一堂,爷爷不停抽着水烟,弄得大厅里烟雾缭绕。父亲则是背过身唉声叹气。
「要就干脆死远一点,真是丢人啊!丢了整个金家的人!」
原本应该在外应酬的二哥也立在大厅里,而他脚下摆着一个竹担架,担架上有个人形,盖着白布。
二哥看着你,眼里是一片哀戚。
他退开半步,你看清楚白布下的脸。
尽管已经摔得面目全非,你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你的大姐。
「姐!」你扑上去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手上上下下游走一遍却无处可放。
她的躯体摔成奇异的角度,脸上更是血肉模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尸体是游家人送回来的……」
后来,从二哥口中你大概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七爷的大儿子一直不肯放弃追踪大姐的下落,最终在贵州找到了在山间写生的大姐和游吟。
追赶之下,大姐从山崖滚落。游吟则一路逃回了京城。
尸首是游吟偷偷让人去贵州寻回来的,游父做主送回了金家。
你冲出去想去游家找游吟要个说法。
「他明明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大姐,他就是这样照顾的吗?我倒要问问他怎么有脸自己回来!」
你爹拽住你,狠狠甩了你一个耳光,将你扇到一边。
「还嫌不够丢人?原来你也知道!你们出息了,都串通起来骗你老子一个。」
往日爹一发火,你就会马上低下头装乖巧。这是最快平息事态的方法。
这回听他道貌岸然扮演着受害者,你只觉得恶心,你狠狠回瞪回去。
「你没资格管我!你自己做的事不够丢人吗?!」
「你……」你爹眼中惊疑不定,一时竟被噎住。
二哥看着你,眼中有探究之意。
你再次想冲出去,他拉住你。
「别去了,游吟疯了。」
每回都是这样!
狠狠一拳打出去,打在棉花上,一口气便噎在胸口。
离他们出走不过月余,一死一疯的结局,让你恍如梦中。
15.
在父亲的坚持下,大姐的丧事连夜秘密处理,就埋在之前的衣冠冢里。
大姐下葬后,其余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光,只剩你与二哥站在墓前,直到天边翻出鱼肚白。
「走吗?你今晚的船票,我下午也要出发。」
二哥拉了拉已经站到僵直的你。
「二哥。七爷的儿子怎么知道大姐他们在贵州的?」
「我怎么知道?」二哥指着自己,「你在怀疑我?」
「那封信我只给你一个人看过。贵州山区里并不是那么好找。」你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间看出慌乱。
「我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亲姐姐!你怎么可以这样揣测我?不是我帮忙瞒着,不是我策划假死的事,他们能顺利逃到贵州吗?」
二哥的愤怒让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你错怪他了吗?
「就算大姐的事不是你,那小妹呢?」
「小妹……」二哥还在试探,「你知道什么了?」
「我碰到了老郎中,他全告诉我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小妹的外伤根本不是普通外伤,是……是被人侵犯后留下的撕裂伤!!!」
此时,野山中无人。二哥依然慌张地四下查看,怕人听到。
「你小声一点。」二哥捂住你的嘴,「我是她哥哥。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好。她还那么小,被人知道她经历过这种事,以后还怎么活下去?」
「你也知道她还那么小!她那么小就遭受了这样的事,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就在金府,在她的家。我这个做姐姐的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为她做!」
「伤害已经造成,过去的无法弥补。我们现在把她送去修女院就是最好的保护。」
「不是的。把坏人绳之以法,给她一个交代才是最好的保护!」
「你别天真了。谁是坏人?坏人是抓不完的。这事闹大了,你让小妹以后怎么做人?别人会怎么看她?」
「你不要跟我说这么多借口。你其实是在保护某人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金府的男人屈指可数,能在大半夜进入后院的更是寥寥数人。你,爷爷,父亲,四弟……其实那晚我已经看到了是谁。」
「三妹!你不要妄议父亲!这事你无凭无据,不能乱说。」
「我有说我看到的是父亲吗?」
你挑了挑眉,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二哥懊恼地给自己虚扇一个耳光。
「就算真的是父亲。你想怎么做?把他告上法庭,跟他对簿公堂?告诉全世界我们的父亲强行和他小女儿发生了关系?」
「是!怎么?强奸两个字烫嘴吗?你们律师好爱玩文字游戏啊。不是什么发生关系这么轻描淡写,说得好像他们两厢情愿似的,是他强奸了未满两岁的亲生女儿!至于怎么打官司?你不是律师吗?这个问题应该问你啊。」
二哥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你,好像不再认识你。
「我不会帮你去打这个官司。」
「无所谓。全北平也不止你一个律师。只是恐怕这样会让大家觉得你和他是站在一方的。或者说你在默认他犯罪。」
「你现在是在威胁我吗?你疯了!从大姐私奔开始,你就开始不正常。你冷静下来想想,把这事捅出去对你,对我,对五妹有什么好处?你想毁了整个金家吗?!啊?」
二哥很愤怒,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股愤怒的来源。明明他并不是做错事的那个人,你也不是。
「不是我毁了金家,是金家毁了这个家所有的女人!从奶奶,妈妈,到大姐,我,小妹,还有那些青楼女子。我们哪一个逃出过你们的手掌心?」
「为什么要说我们?我和他们不一样!你为什么要把我和他们归为一类。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站在你们这边,为你们发声,我是哪里做的不够好吗?你要这么说我。你真是太让我伤心了。」
二哥是真的很难过。他半蹲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扶着额头,一夜没换的西装皱成一团,看上去狼狈又疲软。
有那么一刻,那句对不起已经到了嘴边。
「三妹,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知道你难过,你愤怒,你心疼,但你除了愤怒还会什么呢?哪件事最后不是我来安排得妥妥当当,我做的每个决定都是为了大家好。我们是战友,是一头的。你今天说这些伤人的话,一棒子打死所有男人,除了将你的战友越推越远,还有什么作用?你想想我的感受,你能不能体谅体谅我?」
如果不是今天,如果不是此刻,你一定会好好反思你自己怎么会对这么好的二哥恶语相向。
但你此刻已经遍体鳞伤,无暇再顾及他人。
「二哥,我也曾以为你是我的战友。这些年你一直伪装得很好,装得恐怕你自己都信了。是你告诉我,新新世界,男女平等。可是这个社会用现实在给我上一堂一堂血淋淋的课。而你在看到血淋淋的我们时,居然责怪我们脏了大家的眼。你帮着父亲隐瞒真相,让受害者闭嘴。被我拆穿以后,又歇斯底里说我不顾及你的感受。可是这时候要紧的是你的感受吗?受伤的明明是小妹!你为什么不考虑她的感受?我曾以为你会对我们的处境感同身受,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你根本不会对小妹的遭遇,对大姐,对奶奶,对母亲的遭遇感到恐惧。因为你的性别决定你不会陷入我们的困境。你心安理得地扮演着一个施救者的身份,高高在上看着我们沉沦。怜悯地朝我们伸出手指时,还怪我们为什么不对你感恩戴德?当你受到质疑就可以理所当然收回你的怜悯。看着丢了半条命的我们,反诉我们伤了你的感情。这就是你告诉我的男女平等?」
你一口气说出了你所有的心里话。
二哥张了张嘴,最后无力地丢出一句。
「我不与你争辩。女人就是情绪化。」
你笑了。
是啊。就因为你是女人,你头发长见识短,你感情用事一无是处,你软弱可欺胸无点墨,你是理应臣服,拜首的二等生物。
这就是他们的逻辑。
而你不认这个逻辑!
你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哥,大姐的事不管和你有没有关系。她我没护住,小妹我是一定要守住的。你如果不愿意帮我,我也不怪你,只求你不要替父亲开脱。」
「你不去香港了?不去看看你想要的外面的世界?」
二哥最后挣扎,急切地拉住你。
你拂开他的手,斜眼瞟了他一眼,竟然觉得往日意气风发的二哥如今看来有点可怜。
「不去了。如果连小妹都守不住,外面的世界也没那么精彩。」
16.
女校长知道事情全貌后,对你表示全力支持。
她让你接五妹一起搬到她家来住,还为你改期船票。
「我有个挚友是资深律师,我介绍给你。如果有什么费用,也由我来承担。你安心去打这场官司。」
你跪在地上叩谢师恩。
诉状是你亲笔书写,油灯之下,字字泣血。
你不知道就在你决定要起诉父亲那一刻开始,你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金府内,你的父亲得知你要将此事诉诸公堂,早就吓得魂飞魄散。
「我不会出庭的。打死我也不去。」
「爹,你不用担心。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三妹她拿不出什么实质证据。小妹她话都不会说,法官也没办法定罪。」
「你还是太年轻啊。你三妹根本不在乎法律能不能定我罪。这事只要传扬出去,我在整个北平就社会性死亡了。你让我还怎么做人?」
「你知道丢人当初就不要做啊!」二哥终于忍不住吼出声,父亲怔愣住,没想过会被亲儿子吼。
「我那晚是因为抽大烟抽晕了头才……」
「第一次是抽大烟,后来第二次,第三次呢。你究竟趁大姐和三妹不注意的时候,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才被抓到?要我说,三妹要起诉你也是你活该!」
「你!你大逆不道。一个两个都反了天了!你不如去帮你的三妹告我呀!彻底跟我划清界限,看看这事闹大后,你南京的长官还敢不敢重用你,你以后能不能抬起头做人!」
二哥好像被人拿捏住软肋,瞬间偃旗息鼓。
父亲思来想去,突然眼神发了狠,「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狠狠心闷死这个祸害。你大姐,三妹,五妹都是来讨债的祸害!」
年幼的四弟在旁边捡了一句:「祸害!女人都是祸害!」
父亲不敢将此事告知爷爷,万事不管的爷爷还以为你此刻已踏上远洋的大船。
爷爷依旧每日流连于烟花柳巷之中,好不快活。
直至那日,他喝得尽兴出来,在巷尾撞到了赤脚医生。
爷爷身材高大,跛脚的赤脚医生被他撞翻在地。随身带的香囊跌落出来。
赤脚医生先一步认出爷爷,捡起香囊想跑。
爷爷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子。
「你怎么会有玉兰的香囊!」
「我……我捡的。」
「你唬谁?这东西我明明让三丫头扔了。怎么会在你这?」
「是我给他的。」你从爷爷的铁掌中将赤脚医生救下。
今日本是你约他相见,想让他出庭为五妹的事作证。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三丫头?你不是去香港了吗?」
「看来他们什么也没告诉你。不过告不告诉都没有区别,反正你也不可能为我们说话。」
「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把香囊给这个跛子?他和你奶奶……」
爷爷话说到一半,自己已经领悟到答案。
「他是你奶奶那个姘头!」
「你不要侮辱玉兰!」
「妈的。老子找了你几十年。原来就是你这么个玩意儿。」
爷爷虽然喝醉了,那股蛮劲还在,压住赤脚医生狠狠给了他一拳。赤脚医生也不甘示弱,咬住爷爷的耳朵。两人扭作一团。
「你个老竖子,做了人姘头还敢和我动手。」
「如果不是你四处寻花问柳来羞辱她,激怒她,她又怎么会对你死心?我尊她爱她,又比你差在哪里!」
「就凭她是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死了也是埋在我金家的坟!」
「呵。你也好意思说,你当初娶玉兰难道不是图她的嫁妆?用她的嫁妆装点你金家烂透的门脸。你算什么男人!」
两人在唇齿上谁也骂服不了谁,手下的拳头就更使力了。
你见状,自知自己的力气无法分开二人。只能转头奔到大街上去找巡警帮忙。
巡逻的警察将两人都带去了警局。
你作为在场唯一的证人,向警察指证是爷爷先动的手。
做完笔录,你用身上所有的钱把赤脚医生保了出来。
警官边办手续边调侃你:「关里头的那可是你亲爷爷。」
「三丫头,你等着!我回去非打死你不可!」爷爷隔着铁栅栏向你叫嚣。
你和赤脚医生说了几句话,他把香囊交给你。
你走过去跟爷爷说:「再过一会,二哥就会来保你。你放心,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回去的。」
你从香囊里拿出奶奶那封绝笔信,透过栅栏给了爷爷。
「哦。对了,这封信,我觉得你该看看。毕竟这是奶奶留给你的。」
说完你带着赤脚医生先行一步。
爷爷在牢中读完全信。
一个女人对他的轻视,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意跃然纸上,化为捅向他的一把利刃,给了他致命一击。。
血液逆流,直冲上脑,爷爷感到指尖发麻,视线变得模糊。
「她……怎么敢!我要杀了她!」
二哥刚进警局就听到爷爷的怒吼。
还没来得及询问怎么回事,便见爷爷一口血喷出来,半边身子发麻倒了下去。竟是中风的症状。
「快!快来人打开铁门!」
你站在警局外听到二哥的大喊。
赤脚医生还在回头张望着里面的情景,你拉了他一把。
「走吧。」
赤脚医生突然哀叹一声,「你奶奶曾跟我说,金家的女人是受过诅咒的,都不得善终。如今看来金家的男人也一样逃不过这个诅咒。」
17.
爷爷中风入院,二哥为照顾家中请辞了南京的职位。
父亲亲笔书写忏悔书送给你,希望你就此收手。
他跪在堂前,求你念在多年养育之恩放他一马。
你只觉得更加可笑。
他跪的不是你,是自己的命运。悔的不是伤害小妹,而是被你发现。
从始至终,他还是没有认识到自己有什么错。
「你回去吧。状纸已经递上去,没有回头路了。这封忏悔信我会当做你的罪证当庭读出来。」
听到你的拒绝,父亲腾地而起,拽住你的衣领,你感到一股寒意贴在脖间。
父亲居然藏了匕首在袖中。
「你害爷爷中风,兄长自毁前程,还要将生身父亲送进监狱。你这个魔鬼。我要杀了你!」
你闭上眼睛,仰起细长的脖颈。
「你有胆子就动手。你杀了我,就等于承认我控诉的一切是真的。我们一起下地狱。」
父亲双手在颤抖,刀刃在你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线。
「当」一声,匕首落地。
父亲也颓然坐到地上。
「你到底图什么?图什么呀!」
他是真的想不通,你大费周章,宁可搭上自己的性命毁了整个金家,到底为什么?
「我就是为了和这不公的世道打一架,为了让所有伤害我们的人付出代价,为了和所有趴在我们身上吸血还觉得理所应当的男人说一声不!你不会懂,你们永远不会懂……」
当晚,二哥托女校长给你传个口信,约你回金府碰一面。
他想通了,不愿再和父亲狼狈为奸。他要亲自为五妹打官司。
你喜出望外,毕竟这令人绝望的世道里,二哥是唯一让你看到一丝希望的人。
即使他难免有自私自大的一面,但你依然记得从小到大他对你的保护。
和他站在对立面,是最让你痛苦的一件事。
好在他终于悬崖勒马,选择了正确的一方。
女校长也很为你高兴。
「等这件事解决,我带你和你小妹一起去香港。我们重新开始。」
「好!」
你站在金府的池塘边畅想着你们的未来,身处黑暗仍心怀希望。
身后传来脚步声,你脸上露出笑容。
「二哥?」
你正准备转过身,只感觉有一双大手突然覆上你的眼。
这双手好凉,你想起了小时候在院中和大姐二哥一起玩捉迷藏。二哥也是这样蒙着你的眼,让你不要偷看。
你正想让他不要闹了。
一张嘴,只感到脖间一痛,你发不出声。
有温热的液体从你的脖子里喷射而出,将那只冰凉的大手也染得温热。
你想回头看清楚杀你的人究竟是谁,但他没有给你这个机会。他的手始终严严实实捂在你的眼睛上。
你只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个男人,是你的家人。
你的身体如一滩烂泥,倒在了池塘边。死后双眼还直直看着眼前被血染红的草地。
原来金家女人都不得好死的诅咒竟是真的。
可仅仅是金家的女人吗?
杀你的又仅仅是一个人而已吗?
你终是被这吃人的世道所吞噬,没来得及去看看大姐生前所说的外面的世界。
十年后百年后,二哥说的美丽新世界会到来吗?
你不甘心,你想看看。
所以你不肯合眼。
死不瞑目。
18.番外(二哥视角)
三妹的尸体躺在我的脚边,尽管直到咽气那一刻我都捂着她的眼。但她的双眼在死后仍固执不肯闭上。
就算我自欺欺人蒙住她的眼,她想必也能猜到,动手的人是我吧?
怀着对我信任与愉悦的心情而来,她大概没想过会命丧于此。
她应该想到的,在她在大姐墓前和我说出那番话的时候。
我不想杀她,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从小到大都是。
其实我不恨她一定要告父亲的举动。作为一个法律人,我比她更明白这种坚持的意义。
我也不恨她把爷爷气到中风,那个为老不尊的家伙下场应该比这更惨。
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质疑我的发心。
我怎么可能和这些落后的,恶心的男人是一头的?
我是代表新世界新思想的领袖。
我一直坚定地为每一个受压迫的人在发声!
父亲以为我帮他是因为我在乎将来能不能升官发财。
他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可以不去南京,可以不被长官重用,但我绝不能容许任何人朝我身上泼脏水,质疑我是与那些污糟男人没什么不同的蟑螂。
为了维护我的名誉,三妹必须死。
她死后,我会继承她的遗志为五妹打官司。为她争到她想要的公道。我会做的比她更好!
所以她死得不冤,她是为了更伟大的进步而牺牲!
我亲手将三妹埋在池塘边的土地里。
她的血滋养了花草,肉身也将喂饱她最爱的小鱼。
她死得真的不冤……
第二天,我找到女校长,质问她三妹为何没来赴约。是不是她未将口信传到?
果然女校长也完全没往我会杀了三妹的方向想。
她慌里慌张四处寻找三妹的踪迹,但怎么还可能找得到。
她们呀。自以为深谙世道,眼里的恶却还永远浅止于表面。
三妹的突然失踪,让我顺利接手了五妹的案子。
我大义凛然站在原告席上指责父亲的禽兽行为。还作为证人拿出了小妹带血的亵裤,将父亲彻底钉死,不得翻身。
全国各大报纸头版头条都留下我光伟正的身影,我一战成名。
成了许多女人眼中的救世主。
当然也有很多男人恨我,说我是叛徒。
我不在乎,前卫的思维自然会受到质疑。如此这般才更显得我伟大。
案子结了后,女校长带着我五妹去了香港。
临行前,她把多出的那张船票交到我手里。
「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你三妹,告诉她,她随时可以过来,我们会一直等她。她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我把那张船票埋在了金府的池塘边,愿三妹的灵魂能获得自由。
爷爷中风,父亲入狱,但这个原本蒙尘的金府招牌因为我而被擦得发光发亮。我献祭了整个金家,完成我的封神之路。
我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半眯着眼,享受着阳光照耀在身上的暖意。
自从三妹死后,我总觉得手掌冰凉。
不,在更早的时候,在我才几岁的时候,这种感觉便开始跟着我。
那一夜,大姐牵着我在奶奶的后院门缝里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彼时我对男女之事还未有概念,只觉得恶心。
大姐捂住我的嘴,对我说嘘。
她让我绝对保守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奶奶会死的。
奶奶对我很好,经常给我糖吃,还抱着我坐在她腿上看书。
我不想她死,但我也不能容许任何人干违背我道德观的事。她必须受到惩戒。
有一晚,我听见奶奶和那个男人商量第二日丑时约在城外断桥边相见。
我装作孩童无知,「不经意」将这个消息告知爷爷。
暴怒中的爷爷带人将奶奶抓了回来关在祠堂里,日日家法伺候。
我听见祠堂里传出的惨叫声,虽然心疼,也明白要维护我心中的大义,必须要如此给她一点教训。
没想到奶奶竟选择自悬于祠堂之上。
是我和大姐第一个发现,我们合力将奶奶冰凉的尸体抱下来。
从那时开始,我的手掌心就忘不了那一股凉意。
我有点生气,她的行为将我们原本正义的家法变成了迫害的象征。
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呀!她怎么可以为了逃避惩罚而赴死呢?
而大姐居然成了奶奶忠实的信徒,在多年后选择了和她同样的路。
三妹还帮助大姐和自己的未婚夫私奔,我实在搞不明白她们在想什么。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力量将她们通通洗脑,我必须帮助她们回到正途。
其实我知道大姐并不知晓七爷那劳什子金条在哪。否则她也不至于过得那么清贫。
但我没有人力和财力去追回大姐。
于是我透过其他人和七爷的大儿子透了风,说大姐是带着金条逃去贵州的天生桥。
我本意只想他们将大姐带回来,谁知道他们竟将大姐逼落山崖。
游吟这个懦夫!
大姐的尸首被送回金府时,是我掀开了蒙在她脸上的那块布。
那种熟悉的冰凉感又回来了。
我那时大概能明白,这股凉意来自于一条性命的温度。
我手里有了奶奶的一条命,大姐的一条命,如今还亲手杀了三妹一条命。
但我不后悔,如果牺牲她们能换来秩序的稳定,正确价值观的形成,那她们的牺牲就是值得的。
我曾同三妹描述过书本里写的男女平等的美丽新世界,她不相信有这样的地方。
但十年后,百年后,我一定会亲手建立这样的新世界!
那个世界里,我就是所有人的神。
作者:橘子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