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嘘,别出声。楼下有人。」
徐行的嗓音响在林知善的耳畔,低哑灼热,同时在她的颈侧落下一个个绵密黏湿的亲吻。
林知善背靠在门板上,侧着头承受他越发深重的拥吻,当然不会出声——
底下正办着她家老爷子的寿宴,岂止是有人,简直是人来人往。
林家自老爷子那辈开始就下海经商,这么多年来,已然发展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业界巨擘。
而她,作为老爷子嫡亲的孙女,打出生以来就受尽宠爱,但由于家教甚严,也养得端庄大方,进退有度。
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大家闺秀」。
然而,这看起来光彩亮丽的家族里,哪个人没藏着点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呢?
林知善抬手抱住徐行,他的肩背宽厚挺拔,此刻为她弯腰俯首,怀抱敞开。
她咬着唇,轻轻地喘了一口气,鼻息湿热。
他的唇舌太过熟练,深知她之所求,竭尽抚慰。
林知善向来盛满浅笑的眼睛,此刻沁了水,被亲得微微发神。
但她好歹还记得正事,在与他的百般厮磨中抽空问道:「几、几点了?」
徐行的手探入她的裙摆之下,淡蓝的连衣裙被撩至大腿——此时本该继续攻城略地,但他抽出手来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一边含着她的唇,一边哑声道:「十一点过一刻。」
林知善挣动了一下,但被徐行按住了:「还有时间……别动,再让我亲一亲。」
他的手握住她的腰侧,掌心滚烫,几乎要将她的肌肤融化。
正在这时,外头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林知善身后紧贴的门板被敲响:「善善,要开席了,你爷爷在等你呢。」
林知善使劲儿喘了一口气,别过脸,稳住呼吸:「知道了,我换了衣服马上就来,你先下去吧赵阿姨。」
她一向是懂事的,因此所有人都对她很放心,赵阿姨闻言也只是嘱咐了一句:「快点啊。」
说完,便离开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
两人抵额相视,他眼底尚有欲色不息。
林知善却眨了眨眼睛,先前那种春情萌发的娇丽之色立刻淡了,只剩唇舌纠缠后的微喘。
她扯了一下裙摆,无暇多顾,准备从他怀里离开:「你先走,等寿宴结束,我再找你。」
但还没跨出去,就被徐行扯住手臂拉了回去。
他低头看她,俊美的脸庞在她眼底落下一个剪影,语气认真:「可别骗我。」
林知善先是皱眉,但随即微微一笑,热吻后格外水润嫣红的唇瓣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不多不少,十分恰好。
「怎么会。」她笑着敷衍,然后踮脚在他脸颊上匆匆一吻,不再与他多说,径直进了梳洗室。
等她打理好仪容,再出来时,徐行已经不在了。
她的房间独占整个二楼西侧,有一条单独的楼梯,可以绕到小花园。
徐行从那里进入大厅,不用担心被人看到从她房里出来。
虽然亲得难舍难分,但徐行还是有分寸的,并没有留下印记。
林知善来到一楼大厅,与父母打过招呼,便走到了老爷子身后:「爷爷,我来晚了。」
老爷子年纪大了,但精神很好,身边时不时地有后辈前来祝贺拜寿,不由笑容满面。
此时看到最疼爱的孙女,更是笑得慈祥,用拐棍点了点地:「不晚不晚,我们善善打扮得很好看。」
林知善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挽住老爷子的手臂,露出一个不失亲昵的微笑:
「也就爷爷觉得我怎么都好看了,刚才爸爸还说我新染的头发颜色难看呢。」
「是吗?我瞧瞧?」老爷子郑重其事地打量着孙女,然后又故作生气,「这颜色这么好看,哪里难看了?你父亲的审美都过时了,不要听他胡说。」
说着,还慈爱地抚摸了一下林知善深棕的长发。
这时,旁边一个卷发中年女性似笑非笑:
「爸,您可真疼善善,我们小行在这里站了半天,也不见您看一眼,善善一来您就问长问短,果然亲孙女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她这话看似是亲人间的调侃,但又带着某种不满和阴阳怪气,尤其是最后一句「亲孙女」十分刺耳。
周围原本在轻声交谈的人们都不由地停了下来,或多或少地看向了这边。
老爷子一共娶了两任妻子,第一任在他还未发家时不慎淹死了,留下两男一女,其中林知善的父亲林永书排行老二。
后来第二任妻子并没有和老爷子生子,但和前夫有一个女儿,正是这位卷发女性,张恒霞。
林知善对这个名义上的大姑没什么感觉,但在林家,这个大姑却是个风云人物。
她性格强势,为人功利,总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弱势方,看谁都是要与她争权夺利的人,这么多年,在林家很生了些事端。
老爷子原本看在妻子的面子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第二任妻子病逝了,本以为大姑会消停会儿,谁知倒更变本加厉。
两年前,还非要老爷子把亡母的嫁妆一分不差地折现给她,顺带以分家的名义要走了公司的股份,把老爷子气得够呛。
林知善看到老爷子厌恶地皱了眉,沉着脸一言不发,便知此事还得她出面,于是上前一步,仍是笑意盈盈的样子:
「都是自家人,还分什么亲不亲的?更何况,哥哥一表人才,又这么会读书,又孝顺长辈,比我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这么好一个大孙子,爷爷怎么会不喜欢?」
大姑听了这话,虽然心头仍有不忿,但看在林知善满篇夸奖儿子的份上,而且「大孙子」这三个字着实说到她心坎上了,便只是假笑两声,不再纠缠,换了个格外亲热的语气:「还是善善会说话,不像我们小行,只会死读书,他要是有你一半脑筋,也不至于被人忽视了。」
一番褒贬难明的话说完,又推着身旁的年轻人说:「来,小行,跟你爷爷拜个寿。」
徐行刚满十九,却已有一米八几,身高腿长,穿着一身风衣,有一种介于少年的青涩与男人的成熟之间的气质。
即使被母亲推着上前,他也不见半分窘迫,语气真诚而从容:「爷爷,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您的风湿好些了吗?」
老爷子对这个孩子还算和蔼,放松了表情,点了点头:「你有心了,我身体还行,这把老骨头还能再立几年。听说你马上就要出国留学了?」
徐行有问必答:「是,还有三个月。」
老爷子叹口气:「到外头该学习还是要认真学,你一向聪明,知道自己该走什么路。如果遇到困难,可以跟爷爷说,不要怕。」
徐行低头:「是,孙儿知道了。」
老爷子看了一眼一旁欲言又止的继女,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拍了一下林知善的手:
「善善,你们几个以前每年假期都在一起玩儿,现在见面招呼都不打了?」
林知善看向徐行,两人对视了一瞬,她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眸弯如月:「哥哥,好久不见。」
徐行看着面前这个再温柔端庄不过的妹妹,她眉眼修长秀丽,不是时下流行的深邃美艳,而是如一弯溪水般干净平缓,注视别人时,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纯粹。
好似高坐莲台的观世音菩萨,垂眸静观,面容沉静而悲悯,包容世间一切七情六欲的疾苦。
而这样的小菩萨,就在刚才,还慈航倒驾,与他共沉欲海。
她发丝缠绕,肌肤生温,情泪点点……她在他手下辗转承欢。
这份欢愉,悖徳而妖靡,但越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就越是叫人心驰神往,魂摇魄移。
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劣根性。
徐行深深地注视着连裙摆都一丝不苟的女孩儿,笑得客气又礼貌:「好久不见,妹妹。」
2
林家一共有四个小辈。
林知善排行第三,前头有大伯的儿子林知君,比她大三岁;大姑的儿子徐行,比她大一岁;底下还有个小弟邵鸥,是二姑所生,今年才十五岁。
林知善和大哥林知君一直是住在这里的,但是到了寒暑假,徐行和邵鸥也会回来,可以说,四个孩子一直是一块儿长大的。
当然,徐行有些例外。
他来的时候,林知善他们已经懂事了。
由于大姑觉得把孩子放在处处为敌的老宅子里不安全,所以,在最初的时候,徐行很少出现在林家亲戚面前。
后来,大姑的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她又害怕母亲去世后,徐行在林家说不上话,便突然改了以往的做法,在某一年,将徐行送回林家老宅,说是让徐行陪陪他亲外婆。
那是一个暑假,林知善即将要上初二了。
她在自己房间睡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觉,到了午饭时间才起床,下楼吃饭时,她先是在饭厅门口遇上了大哥。
林知君对弟妹向来温柔亲近,她见了大哥便扑上去,吊在了他的脖子上,像只考拉似的,仰头撒娇: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给我带礼物?我昨晚等你那么久,困死了。」
林知君在国际学校读高中,课业繁忙,经常外出参加各类竞赛,以至于兄妹俩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
「凌晨才到家,那时你已经睡了。礼物交给赵阿姨了,你去找她拿吧。」林知君搂住她晃了晃,才放低了声音说,「好了,家里来了客人,别让人久等,进去吃饭吧。」
「啊?」林知善虽然疑惑,这个不年不节的时候怎么会有客人到访,但还是离开了林知君的怀抱,端端正正地站好了,走进饭厅前,还顺手理了一下头发。
这是她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
在亲近的家人面前自然可以放肆一点,但若有外人在场,就一定要有一个大方得体的样子,不能失了礼数。
所以,徐行第一次正式见到林知善,是在饭桌上。
小姑娘从门那边走进来,穿着居家的棉裙,泡泡袖下露出纤细柔白的手臂,头发不长不短,披在肩上,一丝不乱。
她一进门眼神就迅速捕捉到他的存在,但只是轻轻点头微笑,便坐到了小弟邵鸥的旁边,也正好是他的对面。
林知君坐在主位上,向弟妹介绍了徐行:「今年小行也来家里过暑假,善善,小鸥,不要淘气,知道吗?」
邵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不住地打量着徐行,手在桌子底下扯了扯林知善的裙边。
他虽然还小,但也知道眼前这位陌生的二哥在林家身份尴尬。
林知善皮笑肉不笑地反手打开弟弟的拉扯,面上还是和气的笑容:「知道。欢迎回家……」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才不紧不慢地补上一个称谓,「哥哥。」
邵鸥有样学样:「欢迎回家,哥哥。」
哥哥。
听起来似乎比对林知君的称呼还要亲近,可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是这样奇怪,称呼越亲近,关系反而越疏离。
这里头的差别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
那时的徐行已经十四岁了,他看似是回到自己的外婆家,可实际上,对他来说,这只是非自愿的寄人篱下。
因此,当他面对一个已经很难融入的圈子时,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用寡言谨慎竖起一道封闭自我的保护墙。
初来乍到的徐行,还没有学会如何用无可指摘的姿态与人划清界限——这是林家人特有的处事方式。
面对三人的欢迎,他微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邵鸥趁着他看不见,冲林知善撇嘴示意,挤眉弄眼,表情生动,还做了个「无聊」的口型。
林知善的回应是往他嘴里塞了个西兰花。
虽然一开始,徐行是以客人的身份来到林家,但孩子之间的相处总是容易许多,暑假快结束时,徐行已经能基本融入林家的生活。
邵鸥年纪最小,又最自来熟,所以是最先跟他混熟的。
林知君比弟妹都大,徐行来家里没两年,他就去了国外读书,一边读书一边为进入家族集团做准备,每次放假都在公司实习,难得回家一趟。
所以,跟徐行的关系就是一般的表兄弟。
而林知善……徐行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和这个妹妹的关系。
多年相处下来,两人看起来已经再熟悉不过,但徐行总觉得,林知善生着一副慈悲的菩萨相,内里其实比林知君还要铁石心肠。
连林知君都能与他坐在一组沙发上,肩膀挨着肩膀地打游戏,跟他开些玩笑。
但林知善不一样。
她就只是那样不远不近地站着,以一种戏谑而冰冷的眼光,打量、旁观他。
别以为她挽着徐行的手臂就是亲昵的表现——在她心里,他永远不是可以进入势力范围内的人选。
徐行为此苦恼过。
他难道真的有这么讨人厌吗?
他也暗地里努力过。
总是不着痕迹地打听她的喜好,再以一种礼节性的方式对她表达自己的友善。
比如:按时按点的生日祝福和精挑细选的礼物。
为她讲解学习上的难题。
送她独特的花种。
然而……这些方法统统不奏效。
次数多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弄臣,使尽浑身解数百般讨好,却仍得不到君王的一个青睐。
在某个如约而至的盛夏来临之际,他告诉自己,再也不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
本来就没有必要,他为什么非要得到她的肯定和回应不可?
可是,徐行没料到,就在他决定放弃继续接近林知善的那个夏天,他和她原本若即若离、不够亲近的兄妹关系——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
那一年,他十九岁。
3
暑假一开始,张恒霞就为儿子收拾了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每天都去问候外婆,顺便争取一下去公司实习的机会。
徐行觉得很烦,这样带着目的的去接触别人让他感觉很不自在,但他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好,他没理由反驳。
林家的宅子位于半山腰,能在繁华的市中心亲近自然的同时俯瞰城市灯火,他每次来都觉得这上山的每一程,其实都是由金钱铺就。
他拉着一个行李箱走进大门,穿过前庭,一眼就看到林知善靠在欧式浮雕的大露台上,他停了下来,仰头看她。
林知善撑着手臂,垂首与他对视。
他没说话,她也没笑。
两人像突然间卸掉了友爱的面具,露出彼此心知肚明的真实。
等他迈进大厅时,赵阿姨接过他的箱子:「小行来了,外头热吧?快去坐着,厨房里早早地就做好了糖水,我给你端来。」
「谢谢赵阿姨。」徐行已经习惯了林家这种生活,并不像最开始那样局促不安。
林知善这时刚从楼梯上走下来,随意地打了个招呼:「哥哥。」
「嗯。」徐行尝试着克制自己对她不自觉的讨好的心态,没有过多回应,看到茶几上还没收起来的报纸,问了一句,「外婆呢?我去看看她。」
林知善没有靠近,只是站在楼梯边,半倚着扶手,语气懒散:「大家都不在家。」
「……嗯?」徐行弯腰收拾报纸的动作微顿,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她。
林知善浅浅地打了个呵欠,没多解释,又上楼去了。
这时,赵阿姨放好他的行李,端来一碗已经凉得差不多的糖水。
青花的瓷盘托着小巧玲珑的汤碗,微褐而清亮的汤水在里头轻轻摇晃。
徐行接过来,赵阿姨一边看他喝,坐在另一个沙发上,捶了捶腰说:
「你外婆去山庄养病了,就是在城郊的那个……哦对,叫长河别庄,你外公呢也跟着去了,说是也休息休息……小鸥参加了联合夏令营,今年多半是不回来了。」
徐行低头轻啜着糖水,清凉润甜的凉意顺着喉咙下滑,抚慰了一路的燥热。
赵阿姨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偶尔也回应几句。
家里的大人们工作的工作,外出的外出,连林知君、邵鸥也不回来了。
今年夏天……大概只有他和林知善一起过。
意识到这一点,徐行忽然出声:「她,妹妹怎么没跟着外公他们一起去山庄?」
「本来是要去的。」赵阿姨走过来收碗,边走边说,「后来,善善说天气太热了,还是住在家里舒服,到时候再去看外婆就是了,反正也不远。」
徐行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没问,为什么大家都走了却没人告诉他,如果,林知善也跟着去了别庄,他岂不是白跑一趟?
事情已经发生,再问为什么也没意义,只是徒增烦恼。
家里人少了,吃饭也从饭厅挪到了小一点的房间,徐行和林知善相对而坐,气氛沉默。
林知善看起来胃口不太好,挑着米粒慢慢地往嘴里送,面前的菜一口不碰。
忍了一会儿,徐行终究还是没忍住,他想,作为一个哥哥,对妹妹饮食关心应该很正常,算不上讨好。
他放下筷子问:「你怎么了,这几天都吃这么少。」
「没事。」林知善低着头,从徐行的角度看过去,她的嘴唇微微嘟起,有一种与她平时完全不同的可爱,「有点心烦。」
徐行猜测:「……天气太热吗?」
在家里,体感温度非常适宜,但是,这种盛夏的燥热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很多人到了夏天脾气都会变得很差。
徐行又想起这几天林知善都表现得格外懒散,说话做事不再一丝不苟,没有一点想要维持自己形象的感觉。
林知善推开碗,抬头看他:「你真想知道?」
徐行无奈:「你说吧,天气太热,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我来月经了。」
林知善说完,就眼珠也不错地盯着徐行看,完全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
徐行却愣住了。
他完全没往那方面想过——因为他还没意识到,林知善这个冷冰冰的小姑娘,也已经十八岁了。
林知善看到他呆滞的神情,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脸颊泛红,眼睛发亮:
「女生心情烦躁,多半都是来月经了,你不会不知道吧?难道你还没有女朋友?」
徐行本来是有些不知所措,但她莫名其妙的大笑让他顿感尴尬,只能低声阻止:「林知善,别笑了。」
不过,他也确实还没女朋友。
林知善渐渐地收了声,开玩笑似的说:「你这个人真的很无聊。」
最后,徐行匆匆逃离了饭桌。
第二天,林知善早早地就出了门,到了晚饭时分还没回来,徐行问过赵阿姨,赵阿姨说林知善去找朋友玩儿了。
一个人的饭桌突然就冷清了许多。
徐行百无聊赖地吃着饭,想起林知善的嘲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很无聊。
不过,她头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肆无忌惮,无形无状。
也许是时间久了……她开始慢慢接受他这个哥哥了?
直到沿着山道跑步时,徐行都还在想这个问题。
宽敞的环山公路非常安静,除了山上的人家,一般很少有人上来,路边的公交站牌也是隔很远才有一个。
跑得累了,徐行预备在下一个公交站休息一下,那里有长椅。
可是,他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林知善……和另一个男生。
光线昏暗,他站在转角处,看到林知善对男生说了什么,原本还面带笑意的男生突然冷了脸:
「是谁跟我说谈恋爱就要认真?妈的,林知善,你耍我?」
林知善的语气漠然:「你大概搞错了,我们根本就没有在谈恋爱。」
男生几乎气笑了:
「……你他妈……不是谈恋爱那你在跟我搞什么?不是谈恋爱你让我不要看别人,不准我再收情书,还和我出来玩?不是谈恋爱你说个屁的喜欢我?」
「不好意思,之前是我昏了头。」林知善放软了表情,抬起双手试图安抚男生的情绪,「好在你也没有损失什么,是我对不起你,而且我们这个年纪,早恋根本没意义,你觉得呢?」
男生哽住了。
偷听的徐行也哽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种话会从林知善的嘴里说出来。
与男生站在站牌下的林知善,穿着普通的衬衣和短裙,身形纤细,双腿笔直,披肩的长发在争执中凌乱了。
脸还是那张脸,可人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说着看似理由充分的话,却那样玩世不恭和无所顾忌……简直是平时林家大小姐的绝对反面。
「什么叫我也没损失什么?」男生伸手揽住林知善的肩膀,低头看她,已经气得口不择言,「你这么贱啊?让别人觉得你很随便,你开心吗?耍我,你觉得有意思吗?」
林知善的眼神移开了一点,似乎在寻找挣脱的方法。
但她马上就转了回来,与男生对视,再真诚不过:「你别激动,我们可以慢慢说……唔!」
她的话没说完,男生已经低头亲住了她。
林知善立刻想要后退逃开,但男生紧紧地抓住了她,徐行当然不能继续看下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一拳打开了男生。
男生毫无防备,踉跄着倒向一边,林知善也差点摔倒。
徐行一把拉住她:「林知善!」
「你是谁?!」男生还没站稳,就要还手。
徐行将林知善护在身后,皱着眉:「我是她哥哥。」
男生顿时止步了,面色犹疑。
林知善借力站直,从徐行身后站出来,表情平静地擦了擦嘴唇:
「我很抱歉,但是你应该不想被家里人知道这件事吧?不如到此为止。」
徐行下手不轻,男生颧骨上红了一大片。
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视线从徐行和林知善脸上滑过,自嘲似的笑了笑:「……遇到你,算我倒霉。」
说完,男生骑上停在一旁的机车离开了。
戴头盔的时候,碰到了颧骨上的伤,他还低声骂了一句「妈的」。
山道上响彻轰鸣,林知善目送着男生的背影远去,消失在弯道处。
回去的路上,两人之间是惯有的沉默。
徐行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林知善的另一面——也许,家里应该没人见过。
过了一会儿,快到家了。
他抬起手又放下,试探着说了一句:「你还好吗?」
林知善表情还算自然,只是低头摸了摸嘴唇,嘟哝道:「接吻这么痛吗?」
徐行没接过吻,这话没法回答。
不过听林知善的语气,她难道也没接过?
「额……我看看?」
林知善停下来,听话地抬头让他看。
临近家门的山道上,一路都亮着路灯,徐行看到她的唇瓣有些肿,下嘴唇上有一道浅浅的破口,还微微渗血。
大概,是那人亲得太用力了。
纯净柔和的面容,和被人亲得发肿的嘴唇相结合……竟有一种跌落神坛的破碎之美。
徐行的眼神晃荡了一下,忽然感到不知所以的燥热,但立刻收敛移开了视线:
「没什么事,别吃辣的。」
林知善从小花园回了屋,避开了旁人。
徐行只跟赵阿姨说林知善回来睡了,没提发生的事。
睡到半夜,徐行被渴醒,起身喝水时,发现外面露台上有人。
他和林知善的房间共用一个露台。
犹豫了一下,他也推开门走了出去:「怎么还不睡?」
林知善坐在栏杆上,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又起来干什么?」
「喝水。」徐行抬起水杯示意,又说,「不要吹风,小心着凉。」
「徐行。」林知善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头也不回地说,「你真的、真的很无聊。」
徐行看着她的背影无言以对。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说。
「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
林知善从栏杆上下来,走到徐行面前,叹口气:「问我和他的事。」
徐行下意识地盯着她嘴上那道伤口,语气平静:「那是你们的事,我为什么要问?」
林知善微微一笑:「因为你是我哥哥啊。」
「你真的这样想吗?」徐行看着她的眼睛,在寂静的夜色中模糊而温柔。
其实,她只比他小一岁。
这时候,徐行才终于意识到,林知善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生。
林知善摇头,诚实地回答:
「不,你根本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太真实了,表里如一,林家的人……每个人都是多面的,拥有无数张面具,永远也不可能被触碰到真心。」
徐行问:「包括你哥吗?」
这当然是指林知君。
「每个人。」林知善从他手里拿走水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补充道,「林知君他和大伯很像,温文尔雅,心思深沉。你以为公司集团那么好进吗?林家多的是人想取代他的位置。」
徐行:「那你现在和我讲这些,又是不是真心?」
「你想得太多了,只要你得到利益就好了,根本不用在乎是否出自真心。」林知善把水杯还给他,「还有,你的那些礼物和努力,我都知道,但是……真的不可能,哥哥。」
徐行没接过水杯,在夜风虫鸣中,他头一次用一种冷酷的语气与林知善说话:「你就这么肯定?」
他现在突然明白了那个男生的心情——比真心被践踏更难受的,是被无视。
她什么都知道,洞若观火却视若无睹,多么高高在上的姿态啊,真是令人……厌恶。
林知善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你生气了?」
「早点睡。」徐行避而不答,撂下一句便转身回了房间。
徐行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希望从林知善那里获得回应了。
因为一个人被忽略、被无视后,第一反应就是努力证明自己。
他站在房间里,仰头将水杯里的水一口喝完,杯口好像还有林知善的味道,柔软而冰冷。
天气越来越热了。
林知善又一次在早上出了门,徐行以为她大概又去找谁了吧。
但谁知,黄昏的时候,他从楼上看到林知善正睡在花园的秋千上,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虽然有树荫凉棚,可是今天这个天气,她睡在外头不会中暑吗?
徐行看了半天,发现她没一点醒过来的迹象,决定下楼去叫醒她。
秋千上垫了软垫,林知善睡得很熟,侧脸被压出了红印,发丝凌乱,随着呼吸起伏,发际边有隐约的汗意。
好在已近黄昏,山上起了风。
「林……」徐行伸手要去拍她的肩膀,但风吹起一缕发丝,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在睡梦中舔了舔,于是,又粉又肉的唇瓣泛起一层水光。
不知为何,徐行愣住了。
她这模样……毫无防备,不会再高高在上地对人疏离,她的真心仿佛触手可及。
林知善的呼吸轻缓平稳,一呼一吸间,胸脯也跟着涌动,衣服向上卷起一个边儿,露出底下细细的腰肢。
看着眼前这个人,徐行忽觉喉咙干涩发痛,好像含着一把热沙。
「……林知善。」他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连一只鸟儿都无法惊醒。
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鬼使神差……总之,徐行低头凑近,在林知善的唇上落下如羽毛般轻盈的吻。
黄昏的光愈加浓重,铺陈如水彩,无比绚丽却蒙着一层阴影,像只能藏在暗夜的美梦。
如同灾难电影中,吻在风平浪静结束之前,这一吻之后,便是末日降临。
满园花叶,为这场梦做了沉默的见证。
4
那一夜尤其闷热,厚厚的云层叠压着,却迟迟不肯落下雨水来。
徐行在床头留着一盏壁灯,巴洛克风格的铜座,显出氤氲的光泽。
他将向外的落地窗全部打开,闷滞的热气将他困在昏梦之中,虽然闭眼睡着,却半迷半醒。
突然间,一个惊雷在天际劈响,徐行陡然惊醒,睁开了眼睛。
雨水瞬间汹涌,如奔腾的怒马,踏碎山河湖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雷鸣不断,一个比一个夸张,似乎连空气都在震动。
太剧烈了。
徐行下了床,走到房间另一边想把落地窗关上,同时想着隔壁的林知善——这么大声,会不会把她吵醒?
他皱着眉关上窗户,又想起黄昏时的那个偷吻。
分明才不到几个小时,他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许多年。
只记得她的脸庞,泛着玫瑰色。
在他晃神的时候,即将合上的窗户缝里突然伸出一只手——
他惊了一跳,差点夹住她的手指,害怕之下语气便带着怒气:「林知善,你干什么?」
女孩儿从露台过来,虽有屋檐遮挡,但毕竟是狂风骤雨,单薄的睡裙已经被润湿了。
她抬起一只手按在玻璃上,印出了一片水渍,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柔弱不安:「能不能让我进去?」
徐行看着她,心里忽然想起一个童话故事,豌豆公主。
那位娇嫩无比的公主也是这样,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敲响了城堡的大门。
他将窗户拉开一点:「……进来吧。」
然后迅速回身,去床上找了件短袖套上。
等他穿好衣服时,林知善已经走到了床边,徐行这才看到她还光着脚。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两边,发尾淌着水,水珠滴得很慢,一滴,一滴……打湿了她的睡裙,透出底下隐隐的肌肤。
她已经长大了——穿着从前的睡裙,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似熟未熟,像一枚尚余青涩的梅子,只是挂在枝头就叫人口舌生津。
徐行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指着床尾的沙发凳说:
「你先坐一会儿吧,夏天的雷很快就过去了,喝水吗?」
林知善在床尾坐下了,摇头:「不喝,你还没睡吗?」
「睡了。」徐行站在她旁边,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又醒了。」
林知善:「哦。」
她低着头,头发散在背上……
徐行的喉结轻轻地动了一下,他掉过头去衣柜里找了一条毛巾:「擦一下头发吧。」
林知善抬头看他:「麻烦你了。」
她的态度太过理所应当,徐行竟然没法反驳:「……」
只好动手给她擦头发。
她的头发一直呵护得很好,不烫不染,黑得像乌木——或许,她就是豌豆公主也说不定。
徐行下手很轻,怕扯痛了她。
擦完头发,发现她正用两只脚互相踩着玩儿,雪白的足,纤细玲珑,只是沾了些灰尘。
徐行认命地半蹲在她面前:「抬脚。」
林知善抬起了脚。
两只脚被他裹在柔软的毛巾里,细细地擦拭,如同呵护最精美的瓷器,脚趾头圆润可爱,像花苞一样。
徐行忽然明白——为什么在有些人的眼里,女性的双脚也能成为隐秘的性征。
林知善发问:「今天下午,你为什么要亲我?」
徐行愣住了,浑身瞬间紧绷,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惊住。
他呆呆地抬起头,与林知善对视。
她的眼睛温柔含笑,好像看透了一切,尤其是他心底那不可言说的悸动。
林知善抬起一只脚踩在他半跪的膝盖上,脚趾头微微用力,好像猫儿踩奶,调皮又挑逗。
她继续问:「你喜欢我?」
徐行感到一阵奇怪的战栗,从她脚踩的膝盖一路窜行至头顶,仿佛灵魂都在激荡。
她压低了身子,靠近他的面孔,两人之间呼吸可闻:
「说话啊,你不是想得到我的回应吗?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对我抱有幻想?」
徐行像误入狐妖幻境的书生,心神全面失守,发出干涩的声音:「是。」
他在她的嗓音里回溯自我,发现在最初的那一面,他确实为这个从未谋面的妹妹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继续凑近,盯住他的眼睛:
「你知道……我是个完全表里不一的人吗?」
「知道。」
「你有没有看出来,其实我根本不怕打雷?」
「有。」
「……」林知善轻轻地笑起来,此时她的嘴唇贴近了徐行的唇边。
她微微张开嘴,舌尖若隐若现,说话时已经可以碰到徐行。
她提出最后的问题:「我困了,可以去你的床上吗,哥哥?」
「可以。」他握住林知善的小腿,将她拉近,紧紧地抱住了她,「我的妹妹。」
炽热而颤抖的吻,落在女孩儿的颈侧,他吻住了她不断跳动的血管,却仿佛交出了自己的命脉。
她才不是什么豌豆公主,她手里拿着玫瑰,背后藏着雪亮的刀锋。
他被玫瑰所诱惑,即使鲜血淋漓,也要攥住不放。
只要对她臣服顺从,就永远不必面对弑人的锋刃。
黄昏,雨夜,酿造了一场只有他一人遇难的末日。
第二日天晴,又是阳光普照。
自那个夏日开始,林知善便不再是他的妹妹。
每一次的相见,她表面上对他都仍是那副不远不近的态度。
可是,在热闹的餐桌上,高朋满座的宴会里,她总是在不经意间,透过人群望向他。
不笑而欲。
而他的目光,随时都能跟上她的暗示。
无论是花园,还是储物间。
在黑暗里,她的肌肤和热吻,永远都让他意乱情迷。
他不是没有理智,也不是不知廉耻。
理智无数次地告诉他,他们的关系不可能有结果,永远见不得光,他应该冷静,应该快刀斩乱麻。
他一无所有,身份尴尬,永远不可能与她光明正大站在人前。
但是……每次他一见她,高高在上,如若洛神,身体内就会有一个声音,不断渴求嘶叫,让他去抱她,去吻她。
在她的唇舌中,宿命与姓名,两者皆忘。
这也许是他作为男人的劣根性,无法对美色说不。
但无论如何,他已在这情网中沉沦了整个少年期。
往后,大概也会继续沉沦下去。
林知善曾一时兴起,在暑假时说要给他织一条围巾,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十分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期待。
她只在晚上进他房间的时候才拿毛线来织,但他见她的手被毛衣针戳得到处都是红印,就说算了。
她也失了兴趣似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才织几下。
假期快结束时,他们一起看了一部影片,她坐在他的怀里,看得入迷。
两个男人纠缠半生,最终还是无奈分开,没有惊心动魄的剧情,只有琐碎、磨人的现实。
在影片最后,男主之一,在教堂的告解室里向神父坦诚,我是罪人,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神父全程没有说话,只在告解结束时,请男主不要再来,因为这是上帝听了也会暴怒的罪行。
男主仿佛早有预料,礼貌地跟神父告别。
然后走到大街上,背影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全片结束。
林知善对着字幕沉默了许久,忽然转身抱住徐行的肩膀,埋头在他的颈窝里。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说:
「我绝不会向谁告解,因为我没对他们犯错。但是,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有罪,哥哥。」
徐行抱住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罪名在我,不是你的错。」
那是林知善唯一一次因为他们的关系而对他感到抱歉。
她觉得是她引诱他,走上了这条歧路。
但她忘了,一直以来紧追不舍的那个人,其实是他。
而后,他亲了亲她的眼皮,故意笑着说:「即使有罪,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谁舍得拒绝你?」
不过他没料到的是,当他回家之后打开行李箱时,在衣服之间发现了一条织好的围巾。
林知善最终还是织好了围巾,上面附着一张字条:
下次亲我请戴着它。
5
林知善正在和人闲谈,她的表情从容放松,好像在和人谈一些令她愉快的事情。
对方是个很有风度的年长女性,微卷的长发,简约的耳饰,人们第一眼看到她,会注意到她身上那种成熟的韵味,而非眼角的细纹。
她有着与老爷子如出一辙的挺直鼻梁,这也是林家人的共同特征。
这位女性正是林知善的二姑,林永琴。
林永琴笑着问:「你要到欧洲去读书了,那很远啊,不过现在的孩子都喜欢往外跑。」
林知善问:「是我母亲说的?」
「你知道的,她不会让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错过你的好消息。」林永琴看她好像有些苦恼,却笑得很开心。
林知善摇摇头:「刚收到面试邮件,还没确定呢。」
林永琴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父母总是对你抱有很多的期待,不过,你也确实是我们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孩子。爷爷的遗嘱上有关你的部分,每一年都在增加。」
林知善听了这话,并没有太过兴奋的神情,连笑容都很平静:「我只是希望做好我该做的,不要辜负大家的期待。」
说着,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白葡萄酒——她已经成年了。
林永琴放低酒杯,与她靠近,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我们家的人都在做好自己该做的,但是……二姑更希望你做好自己,毕竟你还小,年轻人其实不需要过早地背负什么责任。」
二姑这话听起来十分真诚,但她做不到。
不是每个小孩都能一出生就懂事又自律,她当然也不是。
谁都知道林知善出身富贵,她的父亲林永书是集团董事会的成员,她的母亲楚蕴是业内顶尖的金融律师。
这样的家庭条件,对于很多人来说,她的起点就是别人终生奋斗的终点。
父母都太过理性,成天忙得好像要去拯救世界。
她是个很省心的女儿,以至于这么多年来,父母从未关心过她是如何度过那尴尬而漫长的发育期。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优势和幸运,所以,她努力做到最好,即使很辛苦很累,也从不抱怨什么虽然富有但没有自由。
毕竟,「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然而,渐渐长大,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一个空壳,父母、亲人、外界不停地往里面填充着各种期待和要求,她也尽力满足所有人的眼光。
可是受到的赞赏越多,她越觉得空虚。
每当她笑容得体,顶着众人的目光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总是感到全身冰凉,好像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被展览陈列的蜡像。
一直僵硬而完美地杵在那里,任人打量围观。
这一切无关责任,只是除此之外……她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路可走。
林知善垂着眼,冥冥中觉得聚光灯灭了,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她几乎快要窒息。
但实际上,她仍站在灯火璀璨中微笑:「二姑,我很好。」
林永琴看她这样,只轻轻地叹气,没再开口。
「二姑。」林知君看到妹妹,走过来打招呼,「善善,在和二姑聊什么?」
林知善打量着他,青年西装革履,既文雅又气派,调侃道:「哇!哥你今天好帅啊。」
林永琴也跟着夸奖:「真是一表人才,我看你快叫你爸退休吧,省得他一天在公司闲逛。」
林知君开玩笑道:「我不敢,我怕我爸把我腿打断,不如二姑你去说。」
林永琴故作强硬:「他敢,你要是挨了打就来找我,二姑给你报仇。」
三人说说笑笑许久,气氛良好。
只是后来有别的亲戚找林永琴谈事,林知君兄妹俩陪着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就并肩离开了。
林知善挽着哥哥的手臂,一起朝前庭走去,大厅里灯火辉煌,外头虽有路灯,相比较之下也黯淡了许多。
已近初秋,走到静谧处,不免有些凉意。
两人静静地走了一会儿。
林知善转头看向身旁的青年,林知君非常斯文而且英俊,笑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面无表情时,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冷傲。
但是,他总是笑着的。
林知善开口问道:「哥,你有没有觉得很累的时候?」
林知君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笑起来:「当然了,我又不是怪物,谁都有很累的时候。」
林知善继续问:「那……你累了会干什么呢?」
「也许会做很多事情,也许什么都不做,都是逃避现实罢了。」林知君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什么,将手臂抽出来,搭在林知善的肩上,低头盯着她,语气温和,「你放不下他?」
林知善眼神闪烁,没说话。
她早就觉得,若说这个家里有谁知道她和徐行的事,那一定是林知君。
果然,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说,也不干预。
「每个人都会累,累的时候希望逃避现实,不过,那都是暂时的。没有人能永远逃避,我不能,你也不能。」
林知君的眼神淡漠,但嘴角含笑,「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去欧洲,不是个好的选择,对吗?」
林知善头一次回避了他的视线——在对话的时候,这样做很不礼貌。
她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只是读书而已。」
但两人都知道其实不是,她去欧洲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徐行。
在国外,他们可以毫无阻碍地牵手,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家庭关系。
林知君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像很宠溺似的:
「善善,你以后会知道,让人放松的消遣方式有很多,比如他——也只是其中之一。」
林知善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到他的眼睛,那么冰冷。
后来,林知善在花房独自待了很久。
为了培育花卉,花房的温度和湿度都是可调节的,因此比外面温暖了许多。
不过没开灯,只有外面的路灯远远地透入昏光,但也只有一点点,其余大部分都笼罩在阴影里。
她蜷缩在吊椅上,在轻轻地摇晃中,因这黑暗而被激起了条件反射式的紧张。
她试着放缓呼吸,努力克服那种令浑身颤抖的恐惧。
可是,一如既往地,她失败了,那个幼小女孩儿的尖叫嘶喊又在耳畔响起。
衣柜里好像藏着一个宇宙黑洞,一点点地将她吞噬淹没。
她发出的所有哭喊、求饶、认错,全部都被隔绝在无声的太空,没有人为她打开那扇锁住的柜门。
直至嗓音沙哑,涕泪交零。
每次这种她觉得孤立无援,难以为继的时候——她都会被拽回那个衣柜里,一切又重复。
如果……有人能抱住她……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徐行的声音忽然响起。
「善善,你怎么在这里?」
林知善已经满头大汗了,她睁开眼,恍恍惚惚地看向徐行——他的脸好熟悉,又好陌生。
她半天才开口:「徐行?」
「是我。」徐行见她这样,以为她没睡醒,便放轻了声音,「你不是说要来找我,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林知善张了张口:「我……」
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于是只好朝他伸手,「抱一下我吧,哥哥。」
吊椅还算宽敞,徐行在她旁边坐下,又将她抱进怀里,两人紧紧地挨着。
徐行低头亲她的额头,理了理她的鬓发:「都汗湿了,做噩梦了吗?」
林知善慢慢地点头:「……嗯,做了个好吓人的噩梦。」
徐行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我梦到家里来了个年轻的姐姐,她教我礼仪和照顾我生活,她很漂亮。」
最开始她还小的时候,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但他们都太忙,所以请了个家庭教师来照顾她。
「后来呢?」
林知善盯着某处虚空,一点点地回忆,发觉自己竟记得那样深刻:
「很多事情我都学不会,还做错了很多,所以,她把我锁进衣柜里……没有人救我。」
她还记得,那个姐姐很年轻,说话很温柔,长相甜美,笑起来……她不敢想她笑的时候。
因为,她一笑,她就要被罚。
徐行当真以为她在讲噩梦,伸手摸了一下,打开了一盏吊椅上的小灯,还安慰她:
「不怕,只是梦而已,都醒了,家里这么多人,不会让你受那种伤害的。」
林知善点头:「是啊,都醒了。」
当她想向父母求助时,得到的只是习惯性的忽略和敷衍。
她以为自己真的做错了,也许,她活该被关进柜子里。
对于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来说,那些日子……短暂又漫长。
她渴望的只是一个黑暗中的拥抱。
希望有人能紧紧地抱住她,抓住她,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个人,还有人看到她的痛苦。
徐行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徐行不知道,那个暴雨如注的夏夜,豌豆公主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来到他的窗前,向他开口。
她确实不怕打雷。
她开口时的柔弱不安,是怕他拒绝。
林知善装得一切尽在掌握,引着徐行说出心底的渴望,其实,她紧张得要死。
然而,越紧张越要伪装,生怕徐行看出她的虚张声势。
这几年,她愈发沉溺于徐行的怀抱和温度,在聚光灯之外的地方,她奔向他,犹如飞蛾扑火。
林知善抱紧了徐行,又抬头看他,好像小动物一样充满依赖的眼神,生怕他不见了。
徐行见她这样,忍不住笑起来。
他的心好像冒泡似的发软:「善善,看什么呢?」
「看你。」林知善凑近亲他的下巴,「你想我吗?」
徐行真是受不了林知善偶尔的撒娇可怜,好像说话重一点都能把她吓哭,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对她是好:「想,从出你的门开始,就一直想你。」
林知善撇嘴:「听起来不太诚恳。」
徐行盯着她许久没说话,林知善趴在他身上,头发乱了,裙子也皱了。
他抱着她,像圈着一尾美人鱼似的,她的腿都叠在他身上,完全不落地。
林知善半撑起来,奇怪道:「你怎么不说话?」
徐行将她往上抬了一下,贴在她的耳畔说:「这种事情不能听,要感受。」
林知善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徐行按住后背,牢牢地吻住了。
她没有挣扎,十分顺从地环抱着他,由他深入。
林知善直起身,跨坐在徐行的腿上,感觉自己像一个紧闭的蚌,被一点一点地撬开了,唇舌濡湿,喘息炽热。
徐行搂住她,手顺着她的腿前进,曲曲折折,且行且止。
本来一吻既毕,徐行想撤开一点。
但林知善低头轻轻地舔吻着他的喉结,徐行仰着头,眉心微皱,神情难耐又压抑:「等等、别……别咬……善善……」
林知善抬眼对他笑,还要解开他的衬衣扣子,却被他按住了手。
徐行的心跳还很激烈,天知道他花了多少自制力才能阻止林知善。
他气息微喘:「善善?」
林知善冲他微微一笑,裙子的上半部分已经滑落一半,雪白的肌肤点燃徐行眼底尚未熄灭的暗火:「你怕痛吗?」
徐行几乎失神地看着她——好像很久之前,她就是这样循循善诱,蛊惑人心的。
那时候她说:「我可以上你的床吗?」
而现在她说:「你怕痛吗?」
到今天,徐行只亲过一个女孩儿。
林知善。
可是,他未曾想过,林知善会这样彻底地……爱他。
「在这里……不好……」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林知善低下头来,头发从两边垂下,遮住了光,营造出一个好像只有他们两人存在的世界。
背着太阳,背着月亮。
只为彼此神魂颠倒的幽暗世界。
「我不怕痛。」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柔柔地吻他:「还有,叫我妹妹。」
在她的唇齿间,徐行仅存的自制力土崩瓦解。
花房很温暖,也很潮湿。
花朵培育得很漂亮。
花瓣层层叠叠地盛开,连花蕊都挺拔。
只可惜,鲜花太娇嫩,轻轻地一揉、一摸、一碰,花汁儿就浸出来了。
红红的,染了人一手。
不过好在很甜蜜。
——他爱这里,连空气里都是清甜的花香,没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6
衣裙交叠,发鬓散乱。
视线上移,林知善半仰着头,眉间若蹙,眼底却波光潋滟,似痛似乐。
徐行抬头看她,简直色授魂与,整颗心脏塞满了痴迷。
明明如此声色放浪,连汗滴在肌肤上滑落的轨迹都有一种喑哑的情色,可她的样子……好像神迹降临。
最惊世骇俗的梦,也未曾有此刻来得令人目眩神迷。
他是第一次,林知善也是。
可这两者的意义是不同的,对林知善的意义尤其重大。
她是林家的大小姐,她父亲是林家半个掌权人。
她未来的另一半,应该是门当户对,强强联合,也许高大俊朗,功成名就,家世优渥……总之,绝不是他。
在一片凌乱的尾声中,林知善靠在徐行身上,徐行吻着她的肩,嗓音沙哑,有些迟疑:「善善……」
他从来没有问过林知善这种话,从前觉得没必要,因为他心知肚明。
可现在,他忽然生起了无边勇气,仿佛不知天高地厚,他问:「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林知善有些累,额头抵在他的颈窝,轻轻地喘气:「嗯?」
「你会吗?」他为她一点点地梳理着头发,轻声追问。
林知善有片刻的失神,脑子已经在极度欢愉后放空了,现在只有无尽的疲倦和空虚,她提不起半点心神来伪装表演。
此时此刻,她只想顺着真实的想法去做。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抬起头,凑在他的耳边说:
「会啊。我收到了欧洲学校的面试通知,你不是早知道了吗?欧洲,离英国好像不太远,哥哥。」
徐行当然知道这个消息,但他从没想过林知善是为了他,他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是为了我们吗,你早就打算好了?」
「呵。」林知善为他的开心而笑,抱紧他,轻声细语,「平时空闲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滑雪,在阳光底下牵着手散步,去小酒馆喝酒,到了期末,可以开着视频,然后一起复习……对了,你会滑雪吗?」
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在她的叙述里,徐行几乎已经看到了那触手可及的未来,两人正大光明地牵手亲吻,那些不曾设想过的日常和细节,将会一点一滴地实现。
徐行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得失去理智,他一遍又一遍地亲着林知善的肌肤。
他捉住林知善的手,与她十指紧握:「我会,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会。」
他为她穿好裙子,像打扮一个瓷娃娃,拉好拉链,系好腰带。
两人坐在一起,他开始想象以后的生活,拿手机查着地图,对比着两人学校之间的距离——他放大了又放大,少见地笑得眯起了眼睛:「不算远,我可以坐火车来见你。」
他甚至已经查了火车的时刻表,以及她的学校附近有哪些滑雪场。
徐行陷入了美好的期待,一反常态地喋喋不休。而林知善只是靠在他肩上,耐心地给出回应。
临分别时,徐行郑重而诚恳地对她说:
「善善,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你真的会和我在一起,所以,我从没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可是,从现在起不同了。」
林知善微笑着看他:「我知道,可是我们的未来会很难。」
他拉着她,迟迟不肯松手,眼睛都不眨,仿佛怎么样都看不够。
他向来是沉稳寡言的,但对着林知善,他又永远都有着用不尽的热情:
「我爱你,无论如何我都爱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去做。」
林知善看着他,多么真诚的誓言,多么幼稚的少年,可是他一颗诚挚的心,几乎要在黑暗中放出光来。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我相信你。」
林知善的笑容一直非常完美得体,可是这一次,她却笑着流下了泪。
徐行以为是她太动情,细心地擦去她的泪滴,林知善拉着他的手晃了晃:「你先走吧。」
徐行有些犹豫,他不想这么快和她分开,他还想和她多待久一点,而且……
「你难不难受,我送你回去吧,就说是在花园里遇上了。」
林知善摇头:「没事,我挺好的,你先走吧。」
徐行转身走出几步,又被林知善叫住:「徐行。」
他回身看她,挑了挑眉:「怎么?」
林知善向他走了半步,但又停住了,只是笑着冲他轻轻挥手:「再见。」
徐行没跟她挥手,而是大跨步地走过来紧紧抱住了她,几秒后,用力地亲了亲她的脸:「再见,善善。」
他最终还是先走了。
林知善看着他越走越远,背影逐渐消失在花木的阴影里。
忽然站不住似的扶住了身旁的树干,她的泪沉默而汹涌,一滴滴地滑落,始终无声无息。
林知君已经开口警告她了。
她不能再继续沉溺下去,她和徐行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世上本就没有殊途同归这种事。
最终,还是要分开的。
她唯一能给他的,是一个完美的梦。
她真的设想过两人在一起的生活,甚至祈求过命运垂怜,她能够瞒天过海,让美梦成真。
可是……对于林家来说,徐行只是个消遣,覆手可灭。
虽然张恒霞有一些股权,但实在太少,徐行本就不是林家人。她若坚持下去,最后受伤的一定是徐行。
在他的话语中,她已过完最值得拥有的时光。
未来再黑暗,至少还有这个梦可供怀缅。
再见,哥哥。
对不起,我骗了你。
7
「佛经里说,地狱是一切罪孽的集合之地,无数众生因业力而坠入此等无边受罪之境,永生劳作永生赎罪。」
林知君看着站在办公室中央的年轻人,轻轻缓缓地说出这样一段话。
他坐在宽大厚重的办公桌后,嘴角含着一抹温文尔雅的微笑,不多不少,与林知善平时一模一样。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额头,又说:「你知道你该下哪层地狱吗,徐行?」
徐行闻言握紧了拳头,他的眼睛里红丝密布,眼底发青,一看就是许久没睡好了。
那一夜,是他人生中的极乐之夜。
他不仅得到了最心爱的女孩儿,他还拥有了值得憧憬的未来,他做好了一切打算。
可是,仅仅几天,他的梦就破碎了。
他失去了与林知善的一切联系。
她不在林家,不在学校,不在任何他可以找到她的地方。
母亲似乎也知道了什么,对他打骂不休,哭着问他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不止因为林知善是他名义上的表妹,更因为他爱上的是林家的人。
母亲这一生,最渴望融入林家,同时又最恨林家。
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是他们发现了,把她藏起来了吗?她到底在哪里?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安稳觉了。
他一闭上眼就是林知善笑着流泪,说「我相信你」。
她抱着他,问他会不会滑雪。
她的声音里有他们的未来。
可是……这一切,都如泡沫般,消失了。
徐行眼睫轻颤,但他仍是坚持着问:「她到底在哪里?」
林知君从办公桌后离开,他穿着衬衣长裤,斯文俊秀,看起来像个搞学术的青年教授,一点不像能在明枪暗箭的商场中崭露头角的领导者。
「她大概和你说了什么话,但是,你知道的,年轻人总是容易意乱情迷。她还小,虽然表现得成熟稳重,实际上……还不够聪明。」
林知君抬手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一副殷殷劝告的样子,「从前她和你的那些事,我不想插手,是因为人都得有点消遣之道,否则容易憋坏。但是现在不同了,她已经是个大人,不能再胡闹了,你明白吗?」
最后这句话既是指林知善,也是在说徐行。
徐行听出他的威胁,却不妥协:「我不怕下地狱,再多的罪也是我的错,不关善善的事。」
林知君看着他毫不退缩的神情,忽然冷下了脸,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无比的憎恶。
他交给徐行一支录音笔,眼若寒冰:
「我希望你在听过这里面的东西后,还能这样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你不怕下地狱,是因为已经有人替你去了。」
说完,他穿上外套,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徐行看着这支普通的录音笔,忽然感觉不妙,再结合林知君刚才的话,他已经意识到这是谁的声音。
他坐在待客的沙发上,犹豫了几秒,才按下了播放键。
前面一大段都只是沉默。
除了偶尔响起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正当徐行感到奇怪时,忽然听到有人发出一声尖锐的低泣,这声低泣很短,但他立刻就听出来了。
是林知善的声音。
她好像正在躲避着什么,呼吸短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姐姐……我会学的,对不起……」
她的声音压抑,语速极快,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徐行皱起了眉,更加仔细地分辨着里面的声音,似乎……还有什么碰撞的声音。
有点清脆,好像铁锁之类的东西。
而林知善又发出了一声抽泣:「我不会再这样了,姐姐放我出去,让我出去,对不起让我出去……」
徐行的心悬了起来。
林知善的状态听起来非常不对,她应该是被关在了某处,而且,他从没听说过她有个姐姐……
猛然间,徐行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林知善跟他讲过一个噩梦,梦里她被一个年轻的家庭教师关进衣柜。
她说那是个年轻漂亮的姐姐。
难道,那不是梦,而是她的真实经历?
那一夜,他找到她时,她那惶恐不安的眼神,汗湿的鬓发……
心中陡然掠过一阵凉意,徐行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的手在不停地发抖,不小心把录音笔落到了地上。
录音还在继续播放。
终于有人打开了紧闭的柜门,林知善已经口齿不清了,那人应该是拿起录音笔凑到了林知善的嘴边,她的声音立刻清晰起来。
那人问:「还会做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事情吗?」
女孩儿已经接近崩溃边缘:「不……对不起,再也不会了!对不起!」
不爱惜身体,难道指的是……
徐行死死地瞪着那支笔,完全不敢置信,林家……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她?
在她有那样的心理阴影后,用相同的方式作为惩罚?
「还会继续胡闹吗?」
「……」
林知善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并不说话,仿佛还在坚持。
那人也不恼:「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你不想继续被关着吧?现在,告诉我,徐行是你的谁?」
林知善被吓呆了,她的牙齿都在打战,她说:「是……是、是哥哥……」
「好孩子,他只是你的表哥,记住了吗?」
「记住了。」
录音停止了。
而徐行已经整个人呆滞,他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环形的落地玻璃一尘不染。
这种地方……却坐着一群变态得令人窒息的人。
他的女孩儿,美丽端庄,纤尘不染,如花隔云端,却被关在最害怕的噩梦中整整三天,快被逼疯……
他却无能为力。
徐行跪倒在地,抓着头发,发出了崩溃的哭吼:「啊啊——!」
林知君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秘书告诉他,里面的人还没出来。
他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没开灯,城市光怪陆离的灯光映在地板上,哦,还有一个蜷缩的人。
林知君皱着眉,有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用鞋尖轻轻地踢了一下徐行:「我劝你趁早离开林家,大姑手里的股份,够你安安分分过一辈子……」
可是,地上如死尸般的人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徐行仰起头,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变了。
脸还是那张脸,但眼里只剩破碎的黯淡,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灵魂。
他哑着嗓子问:「她……在哪里?」
林知君彻底地怒了。
他抽出了脚,然后用力地踢了上去。
他怎么不生气?
那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可如今因为这个人,被逼成那个样子,罪魁祸首居然还在苦苦追问。
徐行发出一声闷哼,也没躲避。
林知君又踢了一脚,他踩着他的胸口,俯身问:
「你真想拖着林知善一起下地狱吗?你不可能和她在一起,因为你不配,你什么都没有,你明不明白?这就是林家的规矩,你不能反抗,没人能反抗。」
说到最后,林知君忽然意识到,其实他骂徐行的同时也是在对自己生气,徐行无能,他又何尝不是?
如果他真的能掌控林家,怎么会允许林知善受这样的折磨?
最后,徐行踉跄着爬了起来。
他紧紧地握着那支录音笔,擦了擦脸上的灰尘,从怒气犹然的林知君身边走过时,他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非常平静。
好像幼稚的少年,终于在某刻见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瞬间长大了。
假如时光倒流,恐怕,他再也不会向他的女孩儿那样轻易地许下承诺——
我爱你,无论如何我都爱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去做。
这种话,苍白无力,无比可笑。
他其实根本就什么都做不到,太自以为是了。
8
庙宇寂静,佛相庄严。
院子里,秋叶随风落,很快就被扫地的小和尚拿大笤帚扫去了,小和尚边扫边往大殿里看。
青年人已在佛前枯站了许久,他也不做什么,只是添上一盏灯油,也不知他许的什么愿,要这样用心地诉说。
他们这座寺庙很偏,除了偶尔的香客,少有人来。
只有这个青年,他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不管刮风下雨,总是这一天。
小和尚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发现这个人已经来过五次了,他都已经快长成大和尚了。
还记得青年第一次来的时候,仿佛年纪也并不大,说是想供奉一盏祈福灯。
师父提醒他:「若是替家中长辈供奉,最好供一盏长寿灯。」
他摇头否认,声音有点低:「不是长辈,是……我的妹妹,她年纪小,点一盏灯,替她积福。」
师父点点头,见他表情恍惚,明显郁结在心,便开导他:「供奉一事,心诚最要紧,要放下心中杂念,过度忧思反而不好。」
自那之后,佛前就多了一盏明灯。
小和尚时时都替香客们添灯油,不知为何,青年的那盏灯,他总格外关注一点。
大约是他明明说着替人积福,却始终神情落寞,仿佛仍有执念太深放不下。
青年每年来的样子都不一样。
一年比一年成熟,头发时短时长,衣着也越来越稳重内敛,可唯一不变的,是他亲手添上灯油的虔诚。
他认认真真地洗手,用毛巾擦干水渍,再轻缓平稳地将油倒入灯盏。
一丝不苟,连呼吸都屏住。
快下午一点了,他才终于从大殿出来。
看到扫地的小和尚,他露出一个微笑:「小师父辛苦了。」
小和尚赶紧回礼:「不辛苦。」
他其实想和青年说说话,但又觉得自己好奇心过重,犯了戒。
青年发觉他的欲言又止,便问:「小师父有事吗?」
「那个……」小和尚终于还是没忍住,他才十三岁,好奇心强太正常了,「哥哥,你为什么总是这个时候来啊?」
徐行没料到他会问这话,先是愣了一下,才慢慢地回答:「是我妹妹的生日,没什么好送她的,来添灯油也算心意了。」
五年前,他失去林知善的三个月后,临近深秋,他即将去往英国读书。
但在去机场的路上,他忽然想起当天正是林知善的生日,而林知君曾说,他们这种行为,是要下地狱的罪过。
他本不是信鬼神之事的人,可事关林知善,他难免会担心,怕冥冥之中,神佛真会因为这事怪罪于她。
他越想越心神不宁,于是叫司机去最近的寺庙,司机虽然感到奇怪,但还是七拐八拐地来到了某处山脚,告诉他沿着小路上去就有一座寺庙,但很小,也没什么香火。
他顾不得这些,心里装着林知善的事,颇为忐忑不安,径自上了山,直到点上灯才松了一口气。
所以,每年不管在哪里,他都会回来亲自添一次灯油,就怕神佛觉得他不够心诚。
小和尚点点头,恍然大悟:「哦……那你一定很爱你妹妹吧?」
徐行呼吸微顿。
秋叶又起,残风惊旧梦。
若是以前,他当然能不顾一切地说他爱她。
可那夜之后,即使在最甜蜜的梦中,他也不敢大大方方地说爱她。
如果这种事存在即是罪过,说出来……岂不是越说越错?
可是——徐行还是点了点头,顶着青天白日,承认了这桩罪名:「我当然爱她。」
是他爱她,与她无关。
徐行离开了。
其实,每一次在佛前,他并没有许下什么愿望,心中默念的只有一句话:是我犯的罪,一切过错都在我。
反反复复,念上成千上万遍。
他甚至不敢提她的名字,只盼神灵真的能听从他的心声,罪与罚都降临在他头上。
千万,千万,别伤害她。
这五年里,他和林知善不曾相见过一次,也完全是断了联系,就连林家,他也不再踏进一步。
大学毕业后,他留在了英国工作,进入了一家大型跨国公司,该公司的经营范围很广,工作强度很大。
他喜欢这种生活,即使飞来飞去恨不得能考个飞行证,即使他几乎不存在私人生活。
同事们都感叹于他的工作态度,甚至在公司里他有个外号叫「疯狂的中国小子」,相应地,他的职位也越来越高。
他对此只是付之一笑,不置可否。
若不是累到极致,大脑放空,他根本没勇气——没勇气听林知善的录音。
这五年里,每当他觉得自己撑不下去,无论如何也想见她的时候,他就会把那支录音笔拿出来。
听她的每一声呼吸,颤抖的抽泣,每一个沾满恐惧的字眼。
那感觉他说不清楚,痛彻心扉,又理所应当,仿佛她的痛苦和害怕,他和她共同分享。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自虐。
他借此提醒自己,如果还是无能为力,再多的渴望也要抑制。
他像一个贪财的吝啬鬼,而林知善是一把镶满金银宝玉的利刃,他紧紧地攥住她,再痛也不肯放手。
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爱,爱到极致却陡然失去的痛恨遗憾,才最刻骨铭心。
这份因无能而痛失所爱的心情,爱人被践踏的屈辱,一直鞭策着徐行,不要停下来,要往上爬。
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一刻也不能忘。
9
周一早上,李新云哼着小调走进擎苍集团的大楼,站在电梯前等待,与周围满脸麻木的同事比起来,她看起来非常不一样。
不止外在打扮,而是一种朝气蓬勃的气质。她年轻漂亮的脸庞上含着隐隐的笑,眼中像是带着点期待似的,整个人都闪闪亮亮。
擎苍集团是英国一个大型跨国公司的亚太分区机构,借着母公司的深厚实力,这几年在国内发展得如日中天。
由于集团的决策者普遍年轻,敢想敢干,公司发展前景一片光明,从房地产到医疗、娱乐、教育,业务范围之广,令人咋舌,还与许多老牌企业、行业巨头达成了合作。
李新云家境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是殷实的,父母的精心培养,加上她自己聪明勤奋,又长相甜美,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同龄人中最受羡慕的佼佼者。
一年前,她也凭借自己的能力,入职了擎苍集团的秘书处,仅仅半年,她就成长了许多。
但李新云的期待明显不是为了工作——日子久了,即使再体面的工作也不会让人有所期待。
一般来说,这些看起来西装革履的精英们进入集团大门时,只会感到枯燥乏味,都是为生活而奔波罢了。
电梯门开了,人群一股脑地往前挤着,李新云穿着低跟皮鞋,进电梯门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她还来不及惊呼,就被人牢牢地握住了肩膀,止住倒下的趋势。
李新云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小心一点。」
这是个很平常的男声,语气沉稳,不带多余的尾音,听起来十分干净利落。
李新云惊喜地抬头:「徐总,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徐行认出这女孩儿是他秘书处的员工,松开手,露出个微笑:「嗯,谈判很顺利,提前结束了行程。」
然后往里让了一下,说:「进来吧,新云,后面还有人。」
进来的员工也陆陆续续地跟徐行打了招呼:「徐总好。」
「徐总早安。」
徐行都一一点头应了,十分随和。
李新云站在徐行身边,电梯很挤,她挨着他,很近。
她可以闻到他西装外套上淡淡的清香味,这是干洗店的洗涤剂的味道,但她觉得非常好闻,不深不浅,像徐行这个人一样,从来没有过多的情绪,一直都那样温和淡然。
她表面上表现得再正经不过,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蹦蹦跳跳,无比兴奋。
是的,这才是她在周一早上充满期待的原因。
她喜欢徐行,这个顶头上司。
徐行是集团最年轻的副总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当初她最终面试的时候,徐行就是面试官之一。
走进办公室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这个坐在最中间的男人。
他穿着白衬衣,袖口挽起一节,小臂看起来线条优美又不失力度,手腕上带着一只百达翡丽的表。
头发不长不短,向后梳起,一边低头写字一边抬眼看她,高高的眉骨下是一双沉静如海的眼睛。
到底当时回答了些什么问题,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但她记得面试结束时,他对她微微一笑,先前略带冷清的眼睛化作了温柔的水,然后请她注意面试结果反馈。
直到现在,李新云也说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不是一见钟情,但是,她知道,她从没见过第二个徐行这样的男人。
她的人生确实是一帆风顺的,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现实的复杂,她不是那种容易沉溺于皮相和伪装的小女生。
可徐行不一样。
她为他工作了这么久,从没见过徐行有情绪波动的时候。
工作遇到棘手的问题,他最多微微皱眉,独自凝思。
下属犯了错,他会细心地指出错误,没有过度苛责,但他沉声说话时就已经足够威严,叫人不敢再犯。
大家都开心欢庆的时候,比如完成了一个大项目,公司发福利,节假日……他也只是笑一笑。
他没有特别偏爱的食物,也没有工作之外的爱好,更看不出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总之,他永远进退有度,冷静克制又不失温和。
她为他这种从不情绪外露的内敛和神秘而倾心,越是不言不语的克制,才越让她好奇他沉静如海的表面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一想到若是能看到他失控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如果,是为她失控,就更好了。
随着楼层上升,电梯里的人逐渐只剩他们两个了。
徐行按下开门键,礼貌地让女性先出去。
李新云笑着对他说:「谢谢徐总。」
年轻女孩儿的笑容总是那样美丽,眼中含着欲说还休的甜蜜,她轻轻地撩了一下头发,别在耳后。
徐行却没什么反应,两人并肩朝办公室走去,他比她高许多,抬手看了一眼腕表:「你每天都来得这么早?」
李新云很高兴他能主动搭话,说明他还是有想要了解她的想法。
她嗓音清脆:「我睡得早,醒得也早,而且我才来公司没多久,早点来也可以多做点工作。」
「慢慢来,你很聪明,不用太逼迫自己。」徐行反倒对她提出了劝告。
李新云听他夸自己聪明,立刻笑得弯起了眼睛。
眸如新月,笑容透着一股真心的欢喜。
徐行也笑了笑。
两人各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李新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再也忍不住,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徐行办公室在另一边,合上百叶窗,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他坐在沙发椅上,看到自己的桌案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信封。
这是昨日送达的,他得知消息后,立刻收束行程,连夜赶了回来,到达这个城市时已是凌晨四点。
回家一趟,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他一大早就来了公司。
就为了这封信。
他深吸了一口气,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此刻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他用裁纸刀割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三张照片和一张字条。
字条很简短:她近日已归国。
这是他找的私人侦探所写。
他匆匆掠过一眼,拿起了照片。
每一张都是偷拍,每一张都是她。
林知善。
他的妹妹。
她穿着米色的毛衣坐在咖啡厅里,隔着玻璃,望向外面,时间应该是傍晚,华灯初上,映在她的眼睛里,那样流光溢彩又无知无觉。
徐行仔细端详她的脸,既欣喜又悲哀地发现,她竟一点没变。
还是弯眉长眼,眼尾撩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沉静超脱,悲天悯人。
还是他的小菩萨。
米色的毛衣穿在她身上,真好看,显得她温柔了许多。
徐行过于沉迷,几乎觉得自己就在那家咖啡厅里,与她面对面地坐着,不言不语,却彼此相通。
她提着一篮子的草莓站在街边,风衣底下是简单的衬衣牛仔裤——以前她从不穿牛仔裤,说是不够得体,但现在看来,她穿牛仔裤也很好。休闲自在,再不是处处装饰的公主。
镜头应该在街道的另一边,隔着斑马线,周围的人流都是仓促而模糊的背景,只有她一张微微低头的侧脸,是最清晰的面孔。
她低头在看什么?
是在观察篮子里的草莓够不够新鲜吗?
她喜欢吃草莓,还是偶尔买一回?
徐行记得她从前对这些莓果是不太感兴趣的,也许是这些年里变了口味吧。
异国街头,她像一只偶然停驻的飞鸟,安静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享受这一刻的休憩,连时间都在她的周围凝滞。
将这两张照片反反复复看过,他才放下,接着看最后一张。
他的视线垂落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滑雪照,她穿着厚厚的滑雪服,护目镜还扣在头上,但已经离开了滑雪道,坐在一旁的休息处。
手边放着一对滑雪板,不知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恰巧,她正好看向镜头,雪上反射着阳光,她微微眯着眼睛,发丝从帽子里漏出一缕,拂在她的脸庞上。
他看了照片背后的批注,这是最近一个月在瑞典拍的。
徐行隔着时间与空间,在照片之外和她对视,看出她发自内心的从容自在,不惊不扰。
他的善善,终于还是独自长大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关注着林知善的消息,但从前他势单力薄,想要找她也无从下手。
直到公司设立擎苍集团,他才能真正回到国内,暗地里打听林知善的下落。
可,人人都知道林知善,但谁也说不清她到底在哪里。
林知善在林家变成了个神秘的传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情况令他感到非常奇怪,后来他收到一封来自陌生人的邮件,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那是一个毫无危险性的房间。
窗户被铁丝网封死,高高的天花板上嵌着灯管,墙壁和地面都铺上了橡胶垫。
女孩儿盘腿坐在地上,腿上摆着一本摊开的书。她长发散开,微微歪着头,看向镜头——那不能叫看,只是无意识地朝向。她的眼睛没有任何焦距,空洞无物。
她穿着雪白的罩衣,胸口绣着四个字:柏山病院。
柏山病院。
他后来查过,这是一家极其私人的精神康复中心,非病人的直系亲属不能进入。
精神康复中心,他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原来,林知善自那次被关之后,旧病就复发了,但表面上仍是看不出半点异常。
她考上了国内的一所大学,正常地入学、读书、参加社团活动……
可实际上,她的病情越来越重,幻听、幻视,时常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她一直坚持着,直到大三下学期,突然从三楼转角的窗口跳了下去。
然后,林家这才发现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她被送进了私密而严格的柏山病院——为了某些原因,也许是名声和面子,林家内部封锁了这个消息。
除了林知善的父母还有老爷子,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都以为她到国外去做交换生,游学去了。
他们总有糊弄的办法。
除了林知君,他知道发生在林知善身上的一切,却没有任何办法。
他帮不了她,已经太晚了。
他去探望林知善时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一直四处打听的徐行。
但徐行宁愿自己不知道,在他自以为忍辱负重、拼尽全力的时候,林知善却在严防布控,连窗户也打不开的地方,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这一待就是整整四年。
三年前,他得知林知善已经出院的消息,差点就要去找她了。
可是,她离开了柏山病院,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次,就连林知君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只知道她回家住了几天,在一个午后就突然离开了,除了证件和一些现金,什么也没带。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林家没有报警寻人。
但徐行几乎快崩溃了。
他看着林知善在柏山病院的那张照片,觉得命运太过无端。
总是,总是……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就能抓住她的手了。
后来,他请了好几个私家侦探,满世界找了三年,其中一个给了他明确的消息。
眼前这三张照片,是他与林知善,单方面的久别重逢。
徐行捂住了眼睛,有水珠从他的指缝间漏出,一滴又一滴,落在塑封过的照片上。
已经……十年了。
10
流线型的车身如游鱼,从宽阔的大街滑过,顺顺当当地游进这一池灯红酒绿的夜。
李新云坐在副驾驶座位,借着后视镜,偷偷看向后座上的徐行。
今晚要去参加一个合作方的商务酒会,徐行需要一个女伴,其他的同事要么性别不对,要么实在不想加班。
「有这个时间,我不如陪我孩子多看两集动画片。」办公室里的姐姐是这样说的。
她很高兴自己能得到这个机会,只要能和徐行相处,她根本不在乎加班与否。
徐行换了身衣服,黑色条纹的西装既正式又不会太过死板,非常符合他这个年纪。
李新云没见过比他穿西装更合适的人,身高腿长,肩背挺直,站在那里就是人衬衣服,而非衣服衬人。
为此,她专门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条抹胸鱼尾礼服,贴身的设计完美显出她的腰臀线条,裙摆微微点缀着亮片,低调又不失亮点。
总之,绝对能让人看到她平时年轻甜美的外表下,那属于成年女性的美丽。
男人,特别是像徐行这样的男人,一味的天真可爱是无法打动他的,网上不是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吗?
可爱在性感面前不值一提。
她倒不是多么赞成这句话,而是希望给徐行一种反差感,她虽是初入职场的菜鸟,但也有女性韵味。
可徐行上车时,她还披着外套,他并没有注意到她今天的不一样。
不过,她有信心,能在下车入场时让他眼前一亮。
徐行自上车后就在闭目养神,平时他会趁这个时间看看报表什么的,但今天他实在没心情。
昨天他得到了林知善的联系方式,一串十一位数的电话号码。
思来想去半天,他给她发去了一条短信,大意是想和她见一见。
可过了许久,她也没回信。
他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干脆给她打了个电话,然而听到的只有冷冰冰的电子音,对方关机了。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他打了无数个电话。
无一接通。
本来今晚的邀请他想推掉,可合作方特意致电,邀他前来捧场,盛情难却之下,他答应了。
李新云发现徐行的心情明显不好,他睁开了眼睛,车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影幢幢,不断从他面上滑过。
他没有皱眉或是唉声叹气,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烦躁不安。
这种情况出现在徐行身上,太奇怪了。
李新云仔细想了想,公司最近应该没什么大事,这次的酒会也是普通的邀请,对方是合作过很多次的老朋友。
按道理来说,徐行不该这样一反常态。
她试探着问:「徐总,您是不是不舒服啊?」
后座的徐行视线平移,从后视镜与她对视:「嗯,为什么这样问?」
「您看起来……」李新云斟酌着话语,「不太开心。」
徐行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有点累,谢谢你,新云。」
李新云乖巧地点头,不再多问。
徐行每次叫她「新云」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与他有一种不同于正常上下级的亲昵。
如果只是把她当下级,他可以叫她小李啊,但他没有。
所以,她还是与众不同的吧?
车稳稳地停在酒店大门口,她下了车,挽着徐行的胳膊走进了宴会大厅。
似乎感受到她的紧张,徐行微微侧头,低声安抚:「不用紧张,平常一点就可以了,我们只是客人而已。」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但李新云还是对他笑起来:「嗯!谢谢徐总,有您在我什么都不怕。」
她的身材凹凸有致,抹胸裙边露出雪白的胸脯,头发也特意做过,优雅的长卷发披在身后,眼妆精致,红唇魅惑。
平日里的清丽经过精心打扮,已变成了惊艳。
可她说的话却是与外表不太相符,充满依赖,随便哪个男人听了,即使再没有想法,也会觉得心情舒畅。
徐行表现得也很轻松,他抽出被挽住的手臂,轻轻地拍了一下身边人的肩,力度适中,一触即分,绅士而温和。
李新云笑容更璀璨,与徐行站在一起,好似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有认识徐行的人见了,还专门打趣:
「哎呀,徐总徐总,你可不一般呐,什么时候找的这么一个漂亮女朋友?又是哪个大明星吧?」
擎苍集团下属有娱乐产业,徐行身边也确实出现过许多大明星,都只是无私人关系的泛泛之交,在他这个位置,即使再清高,表面功夫还是要做。
不过,旁人说出这种话倒也不奇怪,年轻有为的副总裁,光鲜漂亮的美女,只是站在一起就让人浮想联翩,谁会在乎真相如何?
徐行微笑着解释:「别误会,这是我办公室新来的秘书,才入职没多久,今天来给我这个孤家寡人充场面的。」
李新云虽被调侃了,但十分落落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张总好,我是徐总的秘书,李新云。」
她一向工作认真严谨,此次来酒会的有哪些人,与自己公司有过哪些合作,她都提前做了功课。
所以才能这么快认出这人是谁。
徐行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认真踏实的员工谁都会喜欢。
接下来,除张总之外,也有别的人参与谈话,尽管全是一些互吹互擂的话,徐行也滴水不漏。
以李新云的身份是插不进嘴的,她只需要站在徐行身边,扮演一个漂亮的点缀就可以了。
她看向徐行的眼神,一心一意,说是下属对上司的尊敬也行,说是女人对男人的崇拜也可。
全看当事人怎么想了。
徐行作为擎苍集团的副总,又这么年轻,在一片中年谢顶的老总中间像个闪亮的地标,总有人走过来打招呼,攀谈。
当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身后无数的利益链。
徐行心知肚明,笑容一直从容得体,看不出丝毫破绽偏颇,端着的酒杯不曾放下过。
过了一会儿,他暂时离开人群,走到大厅外的阳台上去休息。
李新云跟在他身边,递来一杯水:「徐总,喝口水吧,您还好吗?」
「没事。」徐行接下水,浅浅地喝了一口,随手将水杯搁到一边,毕竟心有挂念,忍不住又摸出手机给林知善打了个电话。
他本来是没抱什么希望的,但谁知,过了几秒钟电话通了,一阵电话铃声恰好在身后响起。
林知善刚一开机就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她有些奇怪地接起来:「喂?」
徐行愣住了,好几秒之后,林知善在电话那头问:「您哪位?」
她的声音似远似近,从电话那头和现实中同时传来。
徐行猛地反应过来,立刻转身朝声源处看去——一个穿着紫色外套的女人正站在门边,侧着身,只看得见半张侧脸。
徐行的心跳立刻变得澎湃起来,几乎连手机都拿不稳了。
李新云发觉他的不对劲:「徐总,您怎么了?」
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女人还在对着电话询问:「您好,您是哪位?」
但迟迟得不到回应,她微微皱了皱眉,预备挂掉电话。
「徐总,您怎么了?那是……谁?」
李新云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从没见过徐行这种样子,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那人,连一丝游移都没有。
甚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没有理会她的问话,大步走向了那女子。
林知善以为是什么奇怪的骚扰电话,挂了电话预备转身走回大厅,但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人抓住,猝不及防间跌入了一个陌生的怀抱。
「啊!」
李新云看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徐行紧紧地抱住林知善,嗓音在瞬间变得沙哑:「我找到你了,善善。」
林知善本欲挣扎,但动作做到一半,听到他的话就硬生生地僵住了。
她试着抬头,却因为他拥抱得太用力,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在他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徐行?」
徐行还来不及回答,林知善忽然被人从怀里拉了出去,一个穿礼服裙的女子瞪着眼睛看向他:「你要对我朋友做什么!」
她将林知善护在身后,原本可爱甜美的脸庞显出一种薄怒,如一只护食的小兔子,还转头安慰林知善:
「善善,你没事吧?你别怕,我……我跟我爸爸说,绝不会放过这种无赖的!」
林知善与徐行对视,他完全没看别人,哪怕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冲突,他的眼神只落在她的身上。
他朝她伸手:「善善。」
「你!」朋友还想出头,但被林知善拉住了,她对自己的好友说,「这是我的……表哥,我们很久没见了。」
听她说自己是她的表哥时,徐行感觉心脏像一只冰冷的手被狠狠地攥住了,这么多年,他从那支录音笔里听过无数次林知善的声音。
那人逼着她记住自己只是她的表哥。
她果然记住了。
林知善本来只是路过此处,顺便与好友见面,毕竟两人自从在国外分开后就许久没见过了。
所以,她穿着打扮都很寻常,与这衣香鬓影的商务酒会格格不入。
谁知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她遇到了徐行。
徐行坚持地朝她伸手,想要拉住她,那姿态……近乎恳求。
林知善转过头:「小玉,我待会儿给你电话。」
小玉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看这男人的样子,应该也是个成功人士,虽说是林知善的表哥——但怎么感觉他们之间不太对啊?
不过她面上立刻恢复了乖巧的样子,对林知善点头:
「你先处理你的事,我爸爸这边还要一会儿才能结束……不过,有事的话要给我打电话哦。」
「嗯。」林知善点点头,又抬眼看向徐行,叹了一口气,碰了碰他的手,「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两人绕过人群,就近来到了一个空房间。
房间不大,摆着矮几和沙发,还有一套茶具,看起来像个供人暂时休息的茶室。
李新云眼睁睁地看着他跟在她的后面离开了,女性的直觉告诉她,那个女人对徐行来说……绝不只是表妹的关系。
可徐行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全身心都放在了那个女人身上,仿佛连她的背影也值得反复描摹。
李新云后退了一步,手不小心打翻了徐行的水杯,水杯质量很好,没碎,但水流了一地。
房间里,两人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矮几,彼此相对无言。
这么多年,徐行无数次午夜梦回,幻想与她相见,应当有说不完的话,他有多想她,他找了她很久……
可是,真正相见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打破这十年失落的光阴所累积的沉默。
最终,还是林知善先说话了。
她细细地打量着他,表情平静:「你看起来,变了很多。」
「可是你好像没什么变化。」
说着,徐行低头看见自己面料挺括的西装裤,价格昂贵的手表,觉得与林知善相比,他确实变得太多,一时间竟感到了莫名的局促。
分明是个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成年人了,商场诡谲,利益复杂,人心难测,他都能从容应对。
可他低着头的样子,居然让林知善有些恍惚,好像看到那年初见,他在饭桌上不知所措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说:「……其实不是你变了很多,是我,是我停在了过去。」
那时候,她找不到自我的真实,却又不得不表现得完美无缺,常年的压抑和怀疑中,徐行是她的一个出口。
她在他身上找到并不完美但真实的存在感,甚至已经逐渐可以对抗那衣柜的阴影。
可是,她的安全世界被狠狠敲碎了。
父母以为那样的惩戒方式能够纠正她的错误思想,即使并不正当合理,但有用就行。
她也确实被纠正了。
她重复了无数遍,徐行只是她的表哥。
徐行对她来说就是一支锚,把她固定在这灵肉割裂的生活中。
可是,这支锚被拔掉了,她的灵魂脱离了肉身,与自我产生对立。
「大三那年,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每天都听到有人在问我,徐行是谁,他是我的谁……我好像,好像被人从中间扯断了,很痛,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徐行听她说着曾经经历的所有挣扎,咬紧了牙关,不敢说一句话。
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控。
林知善抬起手,手指微微张开又合拢,眼神透过徐行望见了更远更深的地方:
「我走到那扇窗户边,看见了一道光,不,是一扇门,我就知道,我可以通过那扇门走出去。」
谁知,她以为的解脱,是另一种囚禁的开始。
徐行盯着她,试着伸手,指尖相近,但不敢握住,他用最克制的声音温柔地安抚:「没有关系,你已经走出来了,善善。」
「啊。」林知善发出一声轻轻的回应,又对他笑,先前那种自我沉溺的样子消失了。
她现在看起来非常正常,情绪稳定,「因为我想明白了。」
「什……么?」徐行迟疑着问。
「……秘密。」林知善摇头,笑着冲他眨眼。
那是个秘密。
她的病根本没有好,也不可能好——身体上的伤口可以被治愈,但灵魂不行。
她只是在肉体和思想中间加了一道锁,使它们不会分成两半。
从前,这道锁是徐行,现在……这是个秘密。
徐行不去逼问她,换了个日常的话题:「你回来之后就住在这附近吗?」
「暂时落脚。」
「你会回去吗?」
「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好好活着。」
「……你有没有想过,来找我?」
徐行的问话到了这里,林知善没有再立刻回答,她像个程序出错的机器人,找不到对应的指令,卡住了。
「善善,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我还在等你?」
徐行轻轻地问,不带丝毫情绪,那样平静自然。
「对不起。」林知善咬着唇,犯了错似的,「我的脑子坏掉了,记不得了。」
事实上,因为药物和精神压力的双重原因,她在康复中心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后来哪怕出院了,她再次接触社会,去了各个国家,也还是会偶尔忘记很多事情。
她也想过徐行。
但是……她记忆中的徐行是哥哥,而现实中的徐行,是表哥。
徐行在她心里,已经变成两个不同的人了。
她怎么能拿自己的问题,去打扰已经有了崭新生活的表哥呢?
「没关系,你忘掉最好,如果记得我让你觉得痛苦的话,忘掉我也没关系……」徐行走到她身边,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他倾身靠近,几乎是恳求一般,「可是,你看看我,我还是徐行,是你的哥哥,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林知善的手心贴着他的脸颊,她小心地摸了一下:「徐行。」
「是我。」徐行耐心地回答。
林知善歪着头问:「你是徐行,我是谁?」
「是我的妹妹,你记得吗?我们说好要一起去滑雪,善善,你是我的妹妹。」徐行半跪下去,牵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是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林知善把手缩回来。她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的眉眼,他的嘴唇,忽然清晰地回忆起与他发生的一切。
那个夏雨倾盆的夜,他也是这样,半跪在她的面前,受了她的蛊惑,承认那不可告人的欲望。
年少情意无限,有多少就要缠绵多少,如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只可惜,明明有着十分爱意,说出来的只有三分。
而如今……十年了,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年?她在破碎的过去待得太久,还能爱他吗?
她以玩笑的语气回避了徐行的期待:「心上人,听起来是个好旧的词。」
徐行垂下了眼皮:「是啊,我也是个好旧的人。可惜,旧人只念旧情。」
生活的琐碎尘埃掩盖了所有的真实,但此时此刻,他将自我袒露无遗,如那夜在昏暗之下,少年熠熠生辉的真心。
在这十年里,他从没放弃。他一直在努力长大,成为一个能够有所作为,能够不再失去的人。
可是,爱人此刻就在眼前,他却察觉到了她的回避,似乎……又要再次失去她了。
徐行忽然觉得有点累,干脆坐在了地板上,头轻轻地靠着林知善的腿,闭上了眼睛。
她的气息很温暖,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和她在一起,很多事情是不可勉强的,本来,他只是想见她一面,确认她过得好罢了。
他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刻,如同夙愿得偿,再冷清孤寂的人生,若能以此刻作结,也算圆满了。
世上多少人,终其一生,也再难见所爱之人一面呢?
不该强求,不要强求,他已足够幸运。
林知善忍不住用手指去轻抚他的脸庞,岁月在他的眉眼间缓缓流淌,使柔软天真的少年变得坚硬深沉,他本该是陌生的人。
可是,他刚才看着她的眼神,仿佛还是那个情真意切的少年。
徐行仍闭着眼睛,任她抚摸,安静得像无数个曾经相拥而眠的夜晚,她在他身旁,即使黑暗也变得不再可怕,他给了她抵御噩梦的勇气。
她的手指落到了徐行的唇上。他轻轻张开了嘴唇,含住了她的指尖,而后睁眼看向了她,眼神温柔得让人落泪。
林知善没有动,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
她忽然意识到,徐行其实……也和她一样,度过了漫长的十年。
这十年,她的世界是颠倒破碎的,而他,未必过得比她好。
林知善抽出手指,朝他低头,吻在他的额头上,认真地说:
「我们中间隔着很多东西,我的病,还有过去……十年太长了,我怕我走不到你身边,不能再好好爱你。」
「从前你说你不怕痛,其实我一直在后悔,因为我,让你痛了这么多年。」徐行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两人挤在沙发与矮几之间的狭小空隙里。
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好像曾经一起看电影,一起躲在角落亲吻的时候。
徐行低声细语,像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可是,善善,只要你一个眼神示意,不管我们之间隔了多少东西或是多远的距离,你一步也不需要走,即使千里万里,我也会立刻飞奔到你身边。」
他试着低头亲她:「再努力一次,不要怕,好吗?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了。」
「……」林知善几乎叹息了,在他的怀里,她说不出任何拒绝的回答。
再痛,再受伤又怎么样呢?
已经不能比那几年更可怕了吧。
她面上笑得云淡风轻:「好啊,我相信你,哥哥。」
又是一个诺言。
这一次,没有人会失约。
番外一:生日
那是很有意思的一天。
两人重逢后的第一年,林知善的第一个生日。徐行特意把那一天的日程空了出来,整天与她待在一起。
林知善本来也有事情要做,但那天徐行和她制定了约会计划。
她看过了,非常年轻化:看电影,喝奶茶,去游乐园,还必须要坐摩天轮……
她有些无奈:「对于我们两个三十来岁的人来说,一起吃一个甜筒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
徐行坚持要这样做。
虽然开始抱着一点犹疑的心态,可不得不说,幼稚的活动真的很容易让人开心。
他们在摩天轮上吃着同一个甜筒,头凑在一起,照了一张相片。
两人都笑得很开心。
穿着连帽衫牛仔裤的徐行看起来完全不像已经三十岁的男人,他的头发没用发胶固定,蓬松柔软,衬着干净利落的眉眼——与从前别无二致。
林知善扎着一个低马尾,笑起来的时候眼眸微微弯起,已经脱去了过分端庄的外壳,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显得格外真心。
不过后来甜筒化得太快,还来不及吃完,就流到了她的手上。
徐行掏出纸来替她擦干净,甜筒是抹茶味的,他神情认真,顺着奶油融化的痕迹一路擦拭,指尖探进了她的袖口,触碰着手腕处细腻的肌肤。
林知善动了动。
徐行抬起眼来看她,那一瞬间不言不语,却透出一股压抑的侵略性,然后他替她整理好衣袖,笑着说:「好甜啊。」
林知善隐约察觉到他的想法,试着问:「什么?」
徐行大笑起来,逗她:「……甜筒啊,你以为是什么?」
晚上,两人在家里做饭,徐行炒菜,林知善煲汤——好吧,她只是按了下煲汤的键。
虽然是家常炒菜,但两人还是开了瓶红酒以表重视,喝着酒,林知善故作抱怨:「你今天真的很幼稚。」
徐行与她轻轻碰杯:「因为我们说好了的,要一起牵手逛街,在阳光下散步,去小酒馆喝酒,没去小酒馆,在家里喝也一样……不过,今天时间太短,没有滑雪,等放年假了再去吧。」
林知善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徐行是在履行那个已经错过的约定。
当年,他们在花房,说好了一起到国外留学,然后完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十年前的约定,竟在十年后履行了。
她试着微笑,但还是眼眶发热:「你会滑雪了吗?」
徐行很认真地回答:「我学了。」
白天做了幼稚的事,晚上就该做成年人的事了。
被拉到床边的时候,林知善的手里还端着酒杯,在纠缠亲吻中,红色的酒液晃了出来。
「等等。」林知善把酒杯放到一旁的柜子上,同时用另一只手解着徐行的扣子。
徐行捉住她的手腕,酒液有一些洒到了她的指间,他低头一点一点地舔吻干净,林知善像被他亲在了心尖尖上,连呼吸都开始发软。
「好甜……」他吻过后,附在她的耳边,如此感叹。
林知善想起白天的事,一边轻喘一边问:「摩天轮上……真的是甜筒……嗯……甜吗?」
徐行的笑容里不再压抑属于成年男人的侵略性:「当然不是。」
在神思恍惚中,林知善听见他说:「是你甜。」
她如一池被搅动的春水,随便碰到哪里,都是湿的,滑的。
无论是肌肤,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先前喝下去的红酒,本来只是浅酌,此刻在体温中蒸腾,倒像是大醉了一场,熏得人心神荡漾。
徐行也醉了。
林知善比红酒更烈,更芬芳。
他轻轻地咬着她的肩膀,感受到她的指尖掐进了他的肉里,随后在没顶的快感中送出自己的祝福:「生日快乐……妹妹。」
林知善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回应,带着鼻音,带着哭腔,却甜蜜得能在空气中拉出丝来,应该是无比快乐了。
当晚,他们闹到很晚。
结果深夜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发现他正坐在床边,借着壁灯的昏光凝视着她的面孔。
也不知他看了多久。
这场景说来其实有点吓人,但她发觉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试探着伸手去摸他的手,正要张嘴说话,却被他惊慌地捂住了嘴巴。
她眨眨眼,一头雾水。
他却十分紧张地告诫她:「不要说话,一说话,梦就会醒了。」
而后,他用被子把两人裹起来,隔着睡衣,彼此的体温互相交融,他在她的颈边轻轻地呼吸。
这是他从前就有的习惯,喜欢把头埋在她的颈侧,说是觉得这样很亲密,好似鸳鸯交颈缠绵。
他还有些傻呆呆的,似乎在梦中沉溺还未清醒,凑在她耳畔,以气音道:「善善,我想你。」
林知善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接着,他忽然间落下一滴泪来,还没来得及淌下,就被她的衣领吸收了。
他的泪流得无声无息,沉默得像这么多年他一个人独自思念的光阴。
徐行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神明。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念着刻在自己心上的咒语:「我想你了,善善。」
「想你。」
「妹妹。」
「每一天都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爱一个人到极致是什么程度呢?
大概是即使你就躺在我身边,我仍未停止对你的思念。
番外二:知君
一座小教堂里,林知君坐在长椅上,含笑看向台上交换戒指的两人。
林知善与徐行的婚礼现场,只有他一个观礼者,林家已经没有林知善这个人了,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参加这场婚礼。
白胡子神父笑着说:「你们可以亲吻对方了。」
林知善——这个在林家从来惯于掩饰和淡笑的女孩儿,此刻微微眯着眼睛笑起来,浅浅地应和徐行的低吻。
林知君适时地轻轻鼓掌,表示祝福。
林家并不是什么怪物集中营,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有着生而为人的所有爱恨情仇,可是,七情六欲都要为林家服务。
这里没有肉眼可见的硬性要求,没有白纸黑字贴在墙上的家规,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受着这个家族的荫蔽,就要将自己化为家族的一部分,维持这庞大的机器继续运行。
这是潜移默化的自觉。
在规矩之内,才有自由。
没有人能逃出来。
林知善是个例外,她不想被困在里面,想随心所欲地去爱一个人——不,徐行不是她叛逃的唯一原因。
准确来说,她只是希望能有人爱的是林知善,而不是林家的大小姐。
父母家人没有给她这份爱,她的目光投注在了徐行身上,他竟真的做到了。
他看到了她看似完美无缺的外表下,弱小无助的真实。
他抓住了她,用自己的拥抱和不曾懈怠的思念。
林知君微笑着与林知善告别,她是他最亲爱的妹妹,她能得偿所愿,他自然为她感到高兴。
「有事给我打电话。」林知君摸了摸妹妹披在肩上的头发,给了她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轻轻地说,「希望你不会因为当年的事记恨我。」
他是指当年他曾出言,告诫林知善不要去欧洲的事情。
但林知善只是摇头:「我知道你一直是对的,哥,很多事情……你其实不用看得太清楚。」
林知君没回答,他对徐行点了点头,转身坐上了停在街边的车,离开了。
他的事情还很多,能抽出半天时间来见林知善已是不容易了。
他当然是对的,不去欧洲,意味着斩断她和徐行的这段关系,能够在被发现前及时处理掉所有的痕迹。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林知善没去欧洲,她和徐行的事情却仍然被发现了——花房外有监控。
虽没拍到全部,可她和徐行在外头亲密告别的场景,已足够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
林知善被关在特制的木柜里三天,他在外头争取了三天。
「她坏了规矩,就要受惩罚,林家不能出这样不体面的事。」
有人这样说。
「不体面的事?」他连着两个晚上没睡着觉了,头痛欲裂,面上却仍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他轻轻地笑起来,「什么叫不体面?他们之间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哪里不体面?」
林知善的父亲皱眉:「兄妹相亲就是最大的不体面,外人又不会在乎是不是有血缘,他们只会看到林家的孩子不守规矩。」
「哈!林家!」林知君扶额低笑,头一次露出这样讥讽的神情,「多大的规矩啊……这个家里不规矩的事还少了吗?怎么不见你们个个都受罚呢?」
在场的有林知君的父亲,他闻言喝道:「林知君!」
林知君摆摆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走了。
林知善是他的妹妹,他看着她长大,知道她暗地里的挣扎,也很庆幸,她和徐行能扛过那混乱破碎的十年。
可说到底,他也没能帮她什么。
一切都靠她自己,一点一点地从深渊里爬出来。
柏山病院像一座活死人墓,镇压所有异动和生机。林知善从那里面出来的时候,安分乖巧,空空如也,像一个被修补好的布袋娃娃。
现在,她已经被填满充实了,尽管仍留有暗影,可至少已经摆脱了桎梏,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林知君靠在车座上,面前升起一块屏幕,自动接通了视频电话。
干练的助理一板一眼地说:「林总,您的弟弟约您会面。」
林知君没立刻回答,他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阳光流转,天气明媚。
助理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嗯。」过了一会儿,林知君才说,「定个时间吧。」
「是。」
林知君见到邵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他进会客室时,邵鸥就站在落地窗前,大厦有七十多层,他的办公区在五十二楼。
他在门边停留了一下,才走了进去。
邵鸥听到动静转身叫他:「哥。」
林知君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来多久了?」
「几分钟。」邵鸥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也是一起长大,血脉相连的手足,竟也会为了争权夺利走到这一步。
林知君望向脚下:「事情已经结束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哥,从这里往下看,你会不会觉得头晕?」邵鸥表现得很平静。
林知君淡淡地笑:「小鸥,我对自己的能力和定位非常清楚,不管站在哪里,都不会头晕的。」
邵鸥点点头:「是我输了,这次来,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你其实根本就没喜欢过文怡,因为你早就知道她是我安插的人,对不对?」
林知君的侧脸线条干净而不尖锐,温和平缓,像一条浅浅流淌的溪。
他总是这样,不惊不怒,仿佛对一切都尽在把握。
哪怕是在面对情人反水时,也能从容不迫,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个姑娘……可爱活泼,偶尔会有点小迷糊,把事情搞砸了可怜兮兮的样子也很有趣,让人忍不住想笑。
笑完了,还想要去安慰她,帮她解决烂摊子。
「她是个好姑娘。」林知君夸赞了一句,却是答非所问。
邵鸥低头,声音有点闷:「我不会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但是,你可以去医院看看她吗?」
文怡在身份暴露后,离开了林知君,也没有去找邵鸥,她割腕了。
她的反水没有给林知君带去太大的打击,因为他早有准备——可正因如此,才说明林知君根本就没有爱过她,一直都在防备她。
邵鸥补充:「她真的爱上你了。」
他跟文怡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他曾经帮她付清了家里的债务,她一直很感激他,想帮他做点什么。
他想,自己那时是鬼迷心窍了,被权利斗争蒙蔽了双眼,才会让她去接近林知君。
谁知,一切还挺顺利,林知君甚至与她住在了一起,对她很信任。
文怡在最后一刻都非常挣扎矛盾,她不断地向邵鸥确认,他不会让林知君输得太难看,也不会伤害他。
为了还恩,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
可结果……
林知君转头看向邵鸥,再次重复:「她是个好姑娘,可惜,太傻了,为了我这种人,不值得的。」
邵鸥也看着他。
这个一直以来都非常靠谱的大哥。
突然无话可说,他知道林知君的这个意思,他不会去医院的,不去医院,就不会给文怡留下希望。
他总是看得这么清楚,做得这么决绝。
邵鸥忽然感到心冷,不是因为林知君不去医院,而是他忽然意识到,他从没看过林知君为了什么崩溃的样子。
他像个机器人,整个一副铁石心肠,别说爱恨交加了,他在理性之外简直毫无感性的余地。
「我真想……也有你一半的清醒。」邵鸥临走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他的话还是没说得太绝,其实比起清醒,冷酷才更合适。
林知君对他笑起来:「别学我,小鸥。」
他这回笑容不如一贯的温和,冷淡得像将化的霜,倒反而真实。
邵鸥转身离开,办公室的门轻轻地合上了。
两兄弟也不知下一次再见是何时。
灯红酒绿的会所包间里,林知君拎起酒杯与人相碰,这一圈都是密切的合作伙伴。
大家都在恭喜他成功入主林家:「现在,可以正正当当地叫你一声林董了!」
「抬爱了。」林知君笑着摇头。
侧面坐着的瘦个男人感叹道:「林董可真沉得住气,到底是有底牌啊,当时那场面,我光听说都替你捏把汗。」
林知君放下酒杯,往自己嘴里抛了颗小樱桃,姿态娴熟,雅气褪了点,多了些风流。
唇齿间含着颗又软又甜的樱桃,他说话就有些模糊:「不谈这些,伤神。」
众人自然同意:「好好好,林董说了算,今天不谈工作,玩儿点开心的!」
虽是有钱人,可玩儿的东西也逃不过食色性也。
美女在怀,筹码在手,美酒在喉,没过一会儿,场内的气氛就热闹了起来。
林知君手边也坐着一个女孩儿,羞羞怯怯的,也不像别的姑娘那样长袖善舞、能说会道,最多就替他倒倒酒,挨着他连手臂都不敢挽。
林知君用余光瞟了她一眼,细细白白的侧脸像一轮小小的月亮,唇上涂着晶莹的唇蜜,水嘟嘟的。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丢筹码出去:「第一次来?」
女孩儿穿着白裙子,不露胸口也不露膀子,裙摆长到小腿,与桌上的气氛格格不入,纯稚得像跟着父亲吃酒局的小女儿。
她认认真真地数了一下,将十万的筹码放到牌桌上,然后点点头:「是,晴姐叫我来帮忙。」
晴姐是这里的管事。
林知君笑了笑,一只手放在椅背上,是一个半抱不抱的姿态:「帮的什么忙你知道吗?」
「……知道一点。」女孩儿沉默了一下才说。
一点,是哪一点?
林知君看惯了这些,到了这些地方,放浪或保守,实质都不过是欢场把戏。
引人上钩罢了。
他看了眼手里的牌,又让她丢了二十万出去:「嗯,多大了?」
女孩儿有些紧张地看着桌上的动静,仿佛那是她自己的钱,倒没忘了回答:「二十一。」
林知君想,好歹没编个十八岁。
「啊!」女孩儿忽然叫了一声,开心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赢了!您赢了!」
桌上众人在哀叹,说林知君脑袋聪明,牌运又太好,十有八九都是赢。
林知君一把赢了六十多万,也不见得多激动,轻轻地笑着:「各位承让承让。」
快结束时,林知君有输有赢,除掉本金赢了三十万左右。
女孩儿笑得比他还灿烂,替他把筹码一枚枚码好,推到他面前:「恭喜您。」
林知君点头:「谢谢。」
「您赢了不开心吗?」女孩儿看着他,忽然歪着头问。
林知君脸上挂着笑:「我很开心啊。」
「其实觉得不想笑的话,您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女孩儿咬唇,然后小声地补充,「您……别生气啊。」
林知君的笑容淡了一下,但接着又继续勾唇微笑,抬眼看向身旁的女孩儿:「给你了,待会儿直接去兑换,报我的名字。」
接着拎起外套离开了牌桌,走向了另一边的酒桌。
女孩儿坐在原地不明所以:「什、什么?」
林知君半回过头,抬了抬下巴,示意桌上整整齐齐的筹码——那近六十万的钱。
女孩儿穿着白裙子坐在空荡荡的牌桌旁,惊得半天没回过神。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眼看向坐在众人环绕中的林知君。
他穿着手工定制的昂贵西装,长腿架起,领口微解,在一池的纸醉金迷中微笑,仿佛怡然自得,无比享受。
可是,他偶尔的垂眸、抬眼,看向旁人的眼神,却那么冷,毫无靡颓之色。
他根本就没有一点快乐的样子。
林知君再也没看她一眼,仿佛给出的六十万只是一堆儿童玩具。
与林知善不同,林知君从小就很清醒。
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和定位,于是严丝合缝、循规蹈矩,没有丝毫偏差,因为他看得太清楚,脑子里除了理性的思考,他看不出有任何脱轨的可能。
林知善为了徐行能埋葬自己,他不行,过于清醒的后果就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让他疯狂。
妹妹能沉溺于世俗的幸福,从中获取解脱,而他,看得越清楚,越透彻,反而越痛苦,游刃有余的本质是对一切的无谓与绝望。
这是无法消解的痛苦,以至于他表面上看着仍是个谦谦公子,实质上……他的精神比林知善还堕落。
不相信黑暗,也不相信光明,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恨意。
一切于他而言,都是烟云而已,转眼便散了。
所以,无论是文怡还是牌桌上的女孩儿,正如那随手给出的六十万,他不会再回顾了。
林知君坐在宽阔的皮沙发上,身旁欢声笑语、浮花浪蕊,他的笑容,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平淡,不增不减。
再多的拥抱与热闹,他也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然后静静地微笑。
林知君想起那场只有他一个人的婚礼,林知善和徐行拥吻时,他在底下鼓掌。
那时,他有一瞬的恍惚,心神仿佛飘到了别处,但一时想不起那是什么。
现在,坐在钱欲横流的地方,看着女人的红唇雪肤,男人的眼神迷离,他忽然捉住了那时的想法。
在面对完满的爱情,与浮华的欲望时,他竟想到了同一句话——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