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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今天按时吃药了吗

假酒误事。

我摇着将手腕和床柱拷在一起的手铐,金属材质哗啦啦地响,对着一边傻眼看我的中年妇女拼命嚎啕:

「我要钱没钱,要色没色!就是一个穷大学生!大学三年连个奖学金都没拿!你放了我吧!求求你了!要不我让我爸筹钱也行!你先放了我吧!」

中年妇女面色复杂:「……」

我:「那你把手铐解开也行,我害怕……」

没错,昨天我跟朋友胡乱喝酒,睡得不省人事,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窗帘紧紧拉着,屋里一应陈设都相当奢侈,可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小姐……你忍耐些,快别哭了,待会儿周先生回来了又要生气……」

我只好忍住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生?」

中年妇女:「先生刚刚打电话说要回老宅呢,你不哭,待会儿吃点东西,换身衣服……」

我:「老宅?」

「是啊,这是周家老宅啊。」她说着,疑惑地把手贴我额头上量了一下温度,「没发烧啊……」

我:「周家?」

一股「蜜汁」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偏偏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那中年妇女看傻子一样看我,叹了口气:「我看着你们从小一块长大,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果,也算是报应了,唉……」

我:「从小?」

怎么回事……

等等……周家……从小……还有这手铐……怎么和我之前看的一本狗血虐心言情文这么像?

莫非我,穿越了?

我颤着声音求证:「难不成我是……周允?」

她果然像看傻子一样看我,末了掩门出去,丢下一个怜悯的眼神。

我靠在窗边,用冒烟的脑袋拼命地思考现下的处境。

首先,这副身体显然不是我的——我穿越了。

其次,我极有可能穿越到了前两天刚看完的一本小说里,还是一本极其狗血虐心,让人忍不住痛骂男主的 BE 言情。

最后,这副身体现在的处境,显然是想和真爱私奔,却被男主囚禁并被变着法折腾的节点。

所以,我为什么这么惨!

按照小说的设定,刚刚的中年妇女应该是家里的佣人张妈,将要回来的则是男主周陵,一个有着心理问题、极度缺乏安全感、通过折磨女主表达爱意的男人……

忘了说了,这本书是姐弟恋,男主是女主家的养子,小时候遭过难,所以对女主格外偏执,最后男主为了保护女主不幸死掉,虽然这可能是他最好的结局,可这也是几年后的事情啊!

回不回得去先另外,我现在的处境就很危险!如今只有两个办法能保住小命,一是逃到安全的地方,二是安抚男主的脾气。

说实话,男主总是这么暴躁,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女主总和他硬刚。

现在手还被拷着,前一种方法只能徐徐图之,后一种……当我没说吧……

之后张妈解开了我的手铐,让我换了身衣服,吃了点饭,我这才发现,外面雨声哗啦作响,伴随着电闪雷鸣。

虽然对男主充满恐惧感,可我还是努力平稳心神,请求张妈让自己上床躺着。接着,在等男主的过程中,受前二十年心宽体胖的人生经验的影响,我居然睡过去了。

 

睡过去了?!

你也太不谨慎了吧!虽然你有上帝视角!

我猛地坐了起来,手腕已经自由,却仍感觉有哪儿不对……哪儿不对……哪儿不对,有人躺在我旁边!

我死死捂住嘴没叫出来,看着身旁男人的脸,确定他就是作者花了近五百字从头描述到尾的男主——周陵!

惊恐过后就是文盲式哀叹,想我三次元颜控追星少女,第一次和这么好看的男人挨得那么近,几乎要忘记这人是个小变态了。

他睡得很舒适,蜷成一个虾米的形状,眉头舒展,毫无防备,我居然看愣了,一时没法接受小说里那个冷漠凌厉、充满攻击性的小变态设定,但手腕此刻空落落,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自己。

于是我悄悄掀起被子,脚还没挨地,手腕突然被大力箍住,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被对方以霸道总裁式的手法压在身下,毫无反抗之力。

我皱眉尖叫了一声,发觉周陵的眼中满是紧张。我与他四目相对,斟酌着该如何和这位异世界的男主打第一声招呼。

「早……上好?」

他眉头攒紧,声线紧紧的,手下力气丝毫没少,却十分温柔地亲了亲我的嘴角。

「你别再想逃走。」

我脑中烟花炸开,嘴边软软的触感还在,只好十分怂包地说:「我渴了。」

 

周陵最后还是端了杯水过来,按照小说情节,我此刻应该抿紧嘴,以壮士就义的气势把杯子掀翻——可我好渴,怂包体质让我不敢惹小变态。

于是我就势喝了一大杯,周陵一直保持沉默。

喝完水,张妈又送来早餐,看到我俩和谐共处的样子,她明显很惊讶,按理说此刻的我应该坚决不吃饭,可我太饿了哇!

在周陵一勺一勺的喂食下,我喝了整整一碗粥,肚子饱了,心也慢慢落了下来,没那么害怕了。

周陵去洗澡了,我则坐在床上捋时间线:现在的女主身上有许多惨不忍睹的痕迹,大概我穿来之前被折腾得很惨,这也证明我穿过来的时间和推测的无异,那么按小说发展,女主为了逃跑,会再次偷偷联系男二,可惜半路又被截,男主想杀男二,女主为救男二,不得不答应男主的一切要求。

何苦来。

我苦思冥想该如何避开这悲惨的命运,最后一拍脑壳——那就是不搭理男二,顺着男主,然后找机会逃之夭夭,最好能够找到回现实世界的机会!

Over!

周陵从浴室里走出,头发湿漉漉的,面色有些苍白,满身少年气。

他斜睨我,我立马移开目光,低头看着手臂,这上头有好多青紫色痕迹,我又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

他坐到我身旁,机械地重复擦头发的动作,突然没头没尾地低声问了句:「要叫医生过来吗?」

我:「啊?」

他扳过我的肩,扯开我的领子。我几乎下意识一激灵,刚要推开他,就觉得肩膀痛感更甚,抬眼看去,是个已经结痂的牙印。原来周陵刚刚压了一下,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咬的。

「对不起。」他突然撒开手。

我被他这一顿操作搞得发晕,可是看着他湿漉漉的脑袋,居然只觉得他可怜。这该死的上帝视角!

我已经决定不学女主和他硬刚,先做小伏低顺着他。

我「嗯」了声,表示接受这声对不起,试探着问:「那我给你擦头发?」

如果我没记错,小说里有擦头发这个梗,小时候女主也给男主擦过。

我看他脊背僵直,于是轻轻拿过毛巾,坐到他身后,替他慢慢擦拭头发。

我觉得讨好他挺有用的,起码今天没再铐着我。在允许的范围内,我在周家老宅里转了一圈,打量了一下地形。

几个佣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也难怪,在外人看来,男女主仍是姐弟,搞成这样确实有点丢人。

我在院子里转了转,转身往二楼看的时候,却发现阳台上站着个人。

是周陵。

他端着杯子,眼神深沉地看着我。我判断了一下方位,生怕他发神经把杯子丢下来。

时间一长,我主动移开目光,继续在院子里转了起来。

虽然我别的本事没有,但关键时候心理素质还是很强的,我还去厨房看了看中午吃什么。

晚上,周陵照例和我睡在一个房间。躺下时,他抱着我,我感觉他的手掌要比常人冷许多。

我刚开始不适应,但很奇怪地,他并没有动手动脚,大概是对之前的事怀有愧疚。

只是他睡觉很浅,警惕性很强,我去个洗手间他都能醒过来。在他的注视下,我经常头皮发麻。 

有一次,他突然用清醒冰冷的眼睛看着我:「你又在想怎么逃走,对吗?」

「你在讨好我,想求我放过你。你说过你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你要逃出去和顾壹结婚,对吗?」

我:「……」

小混蛋!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丰富的内心活动,只好顺着他道:「我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他松开抱我的手,坐在床边,点了一根烟。

我看着猩红的光点。

他弓着背,背上的脊骨凸起一清二楚。

他有双向情感障碍,时而躁狂,时而抑郁,拥有上帝视角的我知道这一切,可女主却并不知道。

我看过他吃药,是一把全塞嘴里的疯狂。他这个人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不是看到他发颤的手掌,你会以为他真的只是寻常状态。

我当时只把这本小说当狗血文看,可真正身处其中,清楚地碰到男主脆弱又坚硬的外壳时,却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但我不想把自己和这个无厘头的故事牵扯到一起,只能继续装作视而不见。

说到底他只是个纸片人,而已。

 

没过几天,周陵突然要带我去酒会,我都没问清楚,就被他带去换衣服化妆。

我心如擂鼓,按照小说情节,在接下来的酒会上,我会遇到男二,并且和他密谋逃跑,然后被很惨地捉了回来。

透过镜子,我看到远处背对着我的周陵,他在和别人交谈,穿着裁剪合适的黑色西装,身材颀长,很打眼。

替我化妆的小姐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允姐你也别怪他。」

我苦笑了一下,我哪想怪他,我只想回现实世界好吧。

在去酒会的路上,我在车上心满意足地吃完了一整个小蛋糕。

车停下,我刚准备下车,就被周陵拉住了。我愣了愣,却看到他的脸突然凑近,先于思绪的是嘴唇上的触感。我呼吸急促,只觉得地转天旋,等到推开他,才发觉口红掉了大半。

我的脸颊顿时烧了起来,嘟囔了他一句,接着开始匆忙地补口红。他却斯条慢理地拿出块手帕,擦了擦嘴角沾上的嫣红。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居然笑了一声。

救命!

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个男人!该死的甜美!

 

整场酒会我都粘着周陵,用行动向他表示我不会暗地里搞小九九。

周陵站在那儿,一副青年才俊的样子,谈笑风生,如鱼得水。反倒不断有人打量我,被问及在国外养病的父母时,我回答得磕磕绊绊。

「你别噎着了。」

周陵适时地递过来一杯香槟。

这时,远处走来一位女郎,身着枚色小礼裙,带着完美无缺的微笑。

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白莲花的气味来了……

她张口叫「阿陵哥」时,我就已经猜出这位是小说中存在感不低的女二,绿茶又白莲,相当了得。而男主这个缺心眼,总是拿她来气女主,导致我看小说的时候气得肺炸!

我背过身,无奈扶额。

我不是特别待见她,而且不知道周陵会和她说什么故意气我的话,于是果断提出要去卫生间。

临去前,我被周陵拉了一下手腕。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却抬手,十分做作地替我掖了掖散乱的鬓发。

「去吧。」

我:「……」

从洗手间出来,我看到一旁有楼梯往上通去,像是个露台,便想上去透透气。

天空中还能看到星星,月亮缺了一块,我忍不住有点想家,正矫情着,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抱着裸露的双臂回头看,一个身影张开双臂竟要把我抱到怀里。

打打打打住!你谁啊?

我果断推开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张陌生英俊的脸。

他脱下外套披到我身上。我咬着牙问:「你干什么?」

「阿允你别害怕,别害怕,我这就带你走,这次酒会人很多,政商都有,他不敢动你……」

所以这是男二??我才离开周陵几分钟,男二就上来了,是剧情需要吗?

我打断他纷乱的叙述:「你不用再说了。」

「对不起,但这次——」他又紧紧抱住我。

我皱了皱眉,心想:在小说里,男二就十分弱鸡,不仅护不住女主,还得女主救他,所以能不能成功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这时,我突然感到有刀子似的目光向我投来。我看向通道口,站了个人影。

果然啊!

天雷滚滚啊!狗血直泼啊!

我顿时吓得没声了,下意识和顾壹拉开距离,急匆匆地朝那个人影走去,任顾壹在身后肝肠寸断地喊我,也不回头。

别叫我啊,我小命也难保啊!

周陵眼中果然压着山雨欲来的阴沉。

我看了他一眼,努力笑了一下,拉着他的胳膊就要下楼。

他却停下来,摁了下我的肩膀,我穿着高跟鞋的脚不出意外地一歪,然后他皱着眉,把我身上披的衣服直接扯了下来,一把扔到地上。

霸总一怒啊……

周陵把车开得风驰电掣,我紧紧靠着椅背,苍白无力地解释了两句:「我从洗手间回来……觉得闷就去了露台,没想到有人会来,我们什么也没说……真的什么也没说……」

他估计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手都在发颤。他很生气,他不安,他焦虑,他——

从车上下来,我还没缓过劲儿,就被他提着手臂往前拽。这里应该是周陵另外的住所,一座独栋别墅,没有灯影。

我喊了几声疼,他压根不理我。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万一周陵发疯把我掐死估计都没人知道,到时候我连家都回不了,岂不是很亏……

他摔门声特别大,屋子里的智能感应灯全都刷地全亮了起来。

看清他的脸色后,我吓得发抖,但还是努力平静地说:「阿陵,你得先听我说……唔——」

 

我第一次体会到小说里所谓的令人窒息的吻是什么样子,虽然我竭力想和他说话,但半句都说不上来。

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极暗极沉,有两簇暗火似的。

我们之间的呼吸炙热到烫人。

为免自己缴械投降,趁着他短暂的冷静时间,我酝酿了一下情绪,冲他眨了眨眼,没有演技的我果然一滴眼泪也没落下,但也达到挺可怜的效果了:「我错了,真的。」

我已经放弃和一个情绪极其不稳定的人辩解,因为他本来就不相信女主,我能做的只有抢先认错。

周陵:「……」

我:「……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可是当时你正和齐小姐聊天,我看你们聊得开心,不忍心打扰你们,想去透透气却……只是偶遇!但还是我的错,我当时应该推开他,立刻去找你的,都是我的错……」

节操碎了满地,看这话里千回百转的,看似自责,其实在暗酸——男主不是总想让女主吃醋吗?我就吃醋到把你吃穷!

他的指尖有薄茧,搁在下巴上有一种奇怪的触感。这会儿挨得过分近,竟比亲吻更让人难熬。

他勾了勾唇,充分诠释了霸总就应该邪魅狂狷这一定律。

他凑得更近了些,贴着我脆弱敏感的耳廓,语速算得上斯条慢理——

「你在怪我?」

我一时竟分辨不出他语气中的情绪,只好偏了偏头,拿捏着说道:「我没怪你,你当然没错,你是风流贵公子,身边自然要莺莺燕燕,我当然没法管你。」

他哼了一声,突然弯腰把我给抱了起来。

陡然间腾空让我尖叫了一声,我只好紧紧圈住他的脖子,而这厮,居然又笑了一下。

按我看小说的经验,接下来肯定是干柴烈火。我虽然谈过恋爱,但最多也就小树林接个吻,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历。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我脑内转得飞快,在他将我放到床上时,突然拉过他的领带,将他扯到面前,自暴自弃地问了句:「周陵你做这些,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占有欲作祟,你自己清楚吗?」

我在掐他七寸,触他逆鳞。

他用黑沉的眼睛看着我,表情瞬间凝固,短暂地沉默了会儿,开口时语调冷涩得不成样子:「你觉得呢?」

我:「……」

我当然觉得你是小变态。

他却突然欺身,我来不及推开,就觉得领子被一下扯开,正想大叫,这个属狗的人就在那圈已经愈合的牙印上又咬了一下——

我没忍住骂了句:「好疼!你个小混蛋!你属狗的吗!」

周陵亲了亲我的下巴:「你不喜欢没关系,你厌恶也没关系,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留在这儿,还有一百零一种法子叫顾壹不好过,没事儿,慢慢耗,姐。」

我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尤其最后一个「姐」。我这才清晰地认识到,周陵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变态。

拼着自救的心,我颤抖着紧紧摁住他的手,牢牢看着他:「可是你后悔过吗?你这样对……」

他皱了皱眉。

原著里男主就是个永远不吐真话的小变态,到最后也没完整说过他喜欢女主。

「你特别后悔对吧?从你第一次对……我做这种事就后悔,但你觉得没退路,只有这一种办法,其实你后悔得要命。」

「没有——」

「你超级无敌巨喜欢我对吗?」

「……」

他的脸色让我觉得,下一瞬间他没准就会一巴掌糊我脸上,但他只是皱着眉看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他盯着我,突然坐了起来。我赶紧扯了扯领子,蹭到他身边坐着,默不吭声地找到他的手,握住。

奇怪,我感到他很难过,可为什么我也觉得难过。

我咳了声,清清嗓子道:「周陵同学,你能正式地再喜欢我一次吗?喜欢不是一见面就发生关系,也不是拿手铐把人铐着,喜欢是要一块看电影、一起吃饭,是要一起逛街、一起散步,然后开心地接吻。所以你愿意正儿八经地再喜欢我一次吗?」

你不是没有退路的。

他没挣开我的手,只是看着我,于是我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不是想好不跟他牵扯更深的吗?他不过是狗血言情小说里的一个纸片人,我在干什么啊……

他长时间的沉默让我觉得自己溃不成军,勇气碎了一地,只好默默撒开手,往床那边蹭了蹭。

周陵收回目光,嘴唇绷得紧紧的,然后出去了。

第一次发出好友申请,失败。

我郁闷地蜷进被窝,又心大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等我趿拉拖鞋出去,就看到周陵蜷在沙发里睡着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满烟头。

我心想:年轻就是好啊,能这么糟践自己。又想到昨天自己好不容易发出好友申请还被拒绝,于是十分郁闷地蹲在他面前,托腮看了他好久。

谁知这厮居然闭着眼来了句:「你还要看多久?」

我吓了一跳,腾地站了起来。

我干笑两声,周陵却慢慢坐了起来,一把捞住我的手腕,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尝试一下。」

等我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竟有种种快乐得冒泡的感觉,只好结结巴巴充愣:「什么……尝试?」

他舔了舔后槽牙:「你说呢?」

眼神很是犀利,这很周陵。

 

立下豪言壮志的我,第一天就成功地和周陵大眼瞪小眼发起了呆——

从何开始?

我不会做饭,从小就是被妈妈拿着锅铲往外赶的料,周陵……就更算了。

在他的目光下,我在冰箱柜橱里翻找余粮,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居然满是食材。

我皱着眉翻了翻,扬声冲那边坐着的周陵问了句:「你想吃什么不?」

周陵慢吞吞地走过来,对我生疏的手法相当怀疑,问了句:「出去吃?要不外卖?」

我一把按下他要拿手机的手,义正辞严道:「不行!」

「……」

「新的开始,从一顿饭……面开始。」

在周陵的协作下,我们吃了一顿相当简易的早饭:水放少了,面放多了,坨成一块。端饭的时候,我还不慎烫到了手,被周陵硬拉着抹了烫伤药后才吃上饭。

今天是我来到这个异世界后第一次这么开心,说来太荒唐,我居然要教一个纸片人谈恋爱。

正在思考吃完饭该怎么打发时光,周陵就接了个电话,回来后说了一个地名,见我没反应过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这才想起来,在原著里,周陵虽然是个小变态,看起来冷面冷心,却资助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小女孩,后来还领养了一个孩子。

那个小孩叫小宝,是小说后半段男女主之间的润滑剂。可是按理说,这个孩子应该在几年后才会被领养,没想到现在就出场了。

他说小宝在福利院出现了一些状况,现在得去看一下,然后看了我一眼。我正好想出去转转,立马就欣然同意了。

福利院远离闹市,像缩小版的中世纪教堂。我和周陵肩并肩踩着枯叶走进去。

周陵偏过头低声对我说:「这里看着是福利院,其实收容了不少权贵的私生子。」

这个我是知道的,周陵就是私生子,母亲去世得早,最后被周家父母领养了。

我按了按他的手,表示安慰。

小宝正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穿着漂亮的小洋裙,头发在脑后扎了个揪揪,背影看着娇小可爱。

周陵叫了她一声,估计是我在异世界里看到的最温柔的一面。

小宝立马跳下来,叫了好几声「周叔叔」,亲切地投到周陵怀里。

小宝脸上贴着个创可贴,原来是和几个男孩子打架了,不过几个男孩子脸上不比小宝好多少。

院长委婉地表示,几个男孩家长不是特别满意处理结果,想让我们把小宝带走。

周陵轻轻摸了摸小宝的头,居然好脾气地答应了。

我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小说里有提到,最后周陵让那几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总要秀一波霸总操作的。

唔……我很喜欢小宝,但是时间线前移让我产生了些许不安,因为这意味着,我没法掌控剧情发展,没法掌控就很容易失控……

小宝缠着我问了好多问题,我都有些心不在焉。周陵看了我几眼,我连忙辩解我只是困了而已,如果不辩解,这厮铁定以为我后悔了,在想办法逃跑。

有了小孩,吃饭就不能再将就。回到周家老宅,周陵打电话叫人办小宝的领养手续,我和小宝在客厅里翻花绳。

等张妈把饭端出来时,我才发现周陵站在我身后。

他看着我。

我的心跳平白错了好几个拍子。

小宝是软化剂,软乎乎的她三言两语就让我和周陵没那么尴尬了。

张妈劝我安心一段时间,先别想着逃跑。

看来以前周允为了逃跑也故意做小伏低过。

我尴尬地摇头,不知道怎么解释。

小宝很适应新环境,指着墙上挂着的照片,询问哪一个是周陵,哪一个是我,找到后就会兴奋大叫。

我突然想到,那是周允,不是我。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很难消除,但很快就被我丢到一边去了。

毕竟我的目的不是鸠占鹊巢,我还想回到现实生活中呢。

对。

 

吃完晚饭,周陵说要去散步,大概是还想着我那天说的一长串话。

这样一连平静地过了几天,周陵都没有什么越轨举动,我居然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在外面散步,小宝照例在前面一蹦一跳,周陵突然拉住我的手腕,让我转身背靠着墙。

我吓了一跳,谁知道他还很有礼貌地问了句:「我能吻你吗?」

我还没回应,一个攻城掠地的吻就落了下来。我从头到尾一脸蒙圈。等到小宝叫我们,他才一脸从容地踱步出去。

好演技。

夜晚,周陵声音沉沉:「如果,我们之前能这样相处就好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他道:「没关系,现在还来得及。」

「浪费了这么多年。」

我一梗,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如果你俩早这样相处,也许这就是一篇甜文了。

「没关系。」

「顾壹出国了。」

「没关……嗯?」我反应了一下,立刻来了精神。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一下贴我更近了:「你很难过?」

我就势揪他耳朵:「我可一句话都没说哦,周先生。」

他突然泄了气,声音有些委屈,有些干涩,贴着我的耳廓说了句:「我想要你。」

「啊?」

「现在,要你。」

我又被纸片人撩到了!

「可我现在不行。」

周陵软乎乎的样子果然是错觉。他恢复本相,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十分不满意地咬了我一下,然后才躺下。

我却在黑暗中陷入沉思。

时间线在往前推移了,小说里,顾壹出国前和女主来回揪扯了很久,出国是在他彻底死心之后。

这意味着什么,是因为我这个侵入者而改变了剧情吗?那后果到底是什么——

是异世界完全崩塌?还是我永远没法回去,只能以周允的身份活着?

 

秋色渐深,小宝该上幼儿园了。

别看她小小年纪,却颇有女侠风范,跑起来像风一样,每天上学前都要我们亲一下脸颊才好。

周陵却和我说,小宝爸妈刚去世时,她天天躲在暗处哭。

他这样说,我就好心疼,心疼小宝,还心疼他。

周陵有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外壳,把自己紧紧包裹住。

一晚醒来,床边空无一人,门缝里透出些光亮,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穿着睡衣的周陵正弓腰坐在沙发里,茶几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药瓶。

我没法形容那时的感受。

我看过很多小说,很多人都很惨,周陵也很惨,但此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心疼。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此刻再不脱身,我可能就完了。

可我还是走到他身边。

我抿着嘴严肃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的脸色并不好,额头上都是细汗,面无表情地把药收了起来,继续皱眉弓着腰坐在那儿。

我倒了杯热水,放到他面前,没去问他刚刚吃了什么药。周陵最讨厌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我蹲在他面前,他不做声。

周陵很善于用沉默包裹自己的情绪,开心时沉默,愤怒时沉默,焦虑时沉默,脆弱时也沉默。我揉了把他的头发,手感意外地好,周陵也没什么反应,估计真的疼得厉害。

「胃疼?」

他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要去医院吗,或者把林医生叫过来?」

他声音沙哑:「别。」

我只好坐他旁边,揽着他的肩膀,把手伸到他怀里,扒开他的手,替他揉起了胃。

他默不作声,但也没抗拒。我抬眼看他,发现他虽然脸色苍白,但耳尖粉红,蜜汁可爱。

这个男人身上真的到处都是反差萌。

「少喝酒,伤胃。」

他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有些不自在,过了会儿才听他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

看小说知道的,周陵疲于应酬,为了揭去自己是私生子的印象,他比谁都努力拼命。

我顿了一下,对啊,周允自决裂后和周陵就没什么联系,自然什么也不知道。

我故作轻松:「猜的。」

他闷声笑了笑。

刚刚那堆药,有一些是精神方面的药物。

小说里,男主的心理问题很严重,但他总是拒绝谈及,把自己包在一层一层的壳里,一是因为他的家庭和猝然去世的母亲,二是因为周允。

他宁愿硬撑着,也决不去看医生,更不让别人知道。他吃的那些抗抑郁、抗躁狂的药,都是通过非正规手段从家庭医生那儿拿的。

小说里,男主一口气吞了很多药,为的是一了百了,最后送到医院洗了胃才救回来,那时,女主才知道周陵一直满心绝望。

我和周允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我知道的比她多。

周陵不想让周允知道自己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我则不想让他难堪,就没直接说出来。等他舒服些了,我才回去睡觉。

值得欣慰的是,周陵最近的情绪一直处于较为平稳的状态,我寻思着什么时候能解开他的心结,让他认真看一次心理医生。

 

小宝的作业总是由我协作完成,她自然把我当成最亲密的伙伴,偶尔会和我讲悄悄话,她总爱说周叔叔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当然姐姐是第二。」她会接着补充。

她继续动手画着贺卡,我捧着脸颊看她涂涂画画,偶尔递根蜡笔。

是三个……形状奇特的人,小宝一边解释,一边画,这个是周叔叔,这个是姐姐,这个是小宝……

我捂着嘴不叫自己乐出来,看她又画了个蛋糕在一边,我反应过来了,问她,她瞪着眼,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周叔叔的生日是下个月十二日呀,怪不得周叔叔说他特别喜欢的一个人不是很关心他呢。」

我僵硬了一下,打哈哈:「你周叔叔还和你说这么有深度的话题呀。」

小宝看了我一眼,抽了抽鼻子,继续画着手里的画:「我问的,然后周叔叔告诉我了。姐姐你既然知道了,一定要给周叔叔一个惊喜,他肯定会很开心的。」

我点了点头,心下琢磨。

小说里压根没提生日的事,就算提了,我也不可能把日期记着。刚刚小宝说的话又戳到我心窝里去了,没想到周陵还和小宝说过这样的话。

我觉得有点儿闷,好像周允让他难过的地方都是我欠他的似的。

纸片人渐渐脱离单薄的人设,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我算了算日子,十二月十二日是他的生日,送什么成了一个问题。

我每日琢磨这些事,没事儿就教教周陵怎么体察人情世味(实际是谈恋爱),和张妈学做饭,和小宝玩游戏做作业,每天乐不思蜀。 

好日子没享受几天,就有人来找茬了。

当然是言情小说中必不可少的女二了,齐悦,就是酒会上遇到的那位。

她是周陵的高中兼大学同学,比周允小一级,以前一块上过学。

值得一提的是,男主疯狂想让女主吃醋,而吃醋对象就是这位齐悦。

齐悦相当礼貌,还鞠躬叫了声「姐姐」。我笑了笑,告诉她叫我阿允就行,她倒诚惶诚恐地说道:「你是周陵的姐姐,我怎么能直接叫你呢。」

「姐姐」两个字咬得很重,这是存心找茬呢,换作是周允可能会生气,我倒无所谓,毕竟我不是周陵他姐。

我不咸不淡地「噢」了声,让她进门。她是来送周陵的一件外套的。

她亲手交给我,我闻到上面的香气和她身上的差不多,正在琢磨什么鬼时,齐悦又道:「前些日子阿陵落在我那儿的,我给他送回来。」

「噢,谢谢你了。」

齐悦长得很好看,但是满心扑在如何斗倒女主上,三句里有两句在说周陵。我听得哈欠连天,挨到日暮她才打算走,我照例客气地留饭,谁知道齐悦居然答应了。

张妈张罗着做饭,小宝先放学回来,见到生人也不怕,趴在客厅看图画书,齐悦就在一边和她唠嗑。

过了一会儿周陵也回来了,小宝叫了声,我从厨房里出来,看到齐悦已经和他自然地搭话了,我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陵分神朝我这儿看了一眼。我冲他皱了皱鼻子,头也不回地去找张妈了。

齐悦相当会说话,我则一直低眉吃饭。等她走了,我才长舒一口气,心想:齐悦也没做过什么,我怎么这么烦她。

 

周陵把齐悦送出门之后,我只和小宝说话,故意不搭理他,他问什么我都只「嗯」一声。

其实我不想这么矫情,但是……我可能是病了。

我还没高冷多久呢,周陵突然走到我面前,不顾小宝张妈都在跟前,钳住我的手腕就往外走,把我带到一个玻璃花房里才停下来。

我刚站定,就被周陵摁着后脑勺不分青红皂白地吻了下来,好一会儿才放开。

借着夕阳的余晖,我看着他。他突然声音很低地说了句:「你又讨厌我了对吗?」

说完紧紧攒住眉,呼吸急促了些。我正欲说什么,他又俯首亲了一下,这下很温柔。

周遭都是草木香气,这个男人身上也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他又低声说:「你不用说,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我立马就反应过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怕不是因为刚刚我没搭理他,就以为我厌烦他了。

奇怪的是,我的心突然软得一塌糊涂。

我托住他的脸,让他看着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刚刚没搭理你呢,是因为我生气了,我为什么生气了呢,因为你的外套在她那儿,你还和她说了很多话,我只是生气,我没讨厌你,也没觉得后悔——」

他牢牢地盯着我。

「我只是被你宠坏了,觉得你只能对我这么温柔——当然,还有小宝。我不理你,是想让你意识到你错了,意识到我酸了,懂不懂?」

他愣了愣,突然笑了,拿鼻尖蹭了蹭我的鼻尖,绷着声音道:「我错了,真的。」

我哼了声,拿手指扣了扣他胸膛:「就五个字吗?我觉得你有必要写份检讨。」

 

到底要送周陵什么生日礼物,这个问题让我万分头疼。

后来某天刷手机,看到一个针织的小挎包,小宝眼巴巴地说想要。看她渴望的眼神,又翻了下步骤感觉大致能掌握,我心想不如就送周陵一条围巾,一块织了得了,反正天气也开始变冷了,还应景。

这么一想,我真是聪明!

囤了线,又不能让周陵发觉,每次他回来之后,我和小宝都要赶紧把东西藏起来,最后连张妈都知道了,还告诉我怎么勾花样,我心想:就一条围巾,实在不需要这么多花样,到时候周陵不乐意戴——

打住!我为什么会觉得周陵愿意戴……

生日前夕我还在计划,是一早就对他说生日快乐呢,还是先装作不知道,然后给他一个惊喜呢。谁知道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反倒是他,在我的强迫下喝完一杯热牛奶,居然睡得很踏实。

我心想管他什么惊喜不惊喜的呢,我要第一个和他说生日快乐,在他新的一岁。

我撑着脸看他的侧脸,睫毛很长,鼻梁挺拔,五官俊逸,好看得很。作为一个颜学家兼外貌协会主席,我承认,在我自己都还没察觉之前,我就已经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了。

我太没出息了。

我掐了下自己,觉得有点儿不真实。确实很疼,我没在做梦。

我算了算日子,来这儿已经两个多月了,温柔乡是英雄冢,我军心疲惫,居然有些安于这样的生活,只有一点让我有些不安……不想了!我闷头睡去。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周陵惯常早起,我睡眼惺忪地对着镜子刷牙时,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过了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今儿是周陵生日,我又迟了小宝一步。

噔噔噔飞快跑下楼,果然看见他们俩人在楼下玩得正开心。我在楼梯上目瞪口呆,最后捂住嘴,蹲在那儿毫无形象地大笑出声。

周陵正穿着家居服,驮着小宝满屋子乱转,脸颊上还被小宝画上了几道彩色水笔印,和平日里严肃的样子大相径庭,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估计是我的笑声太张狂了,周陵不自然地瞪了我一眼,转身把小宝放下,朝我走了过来。

我见状飞快站起,两步并做三步跳下台阶,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扑到他的怀里。

周陵没想到我来这出,往后退了退。我紧紧圈住他的脖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大早就那么兴奋快活,简直想要唱歌。

周陵揽住我的腰,紧绷的嘴角忍不住扯出一个笑弧。

我笑道:「我也要背!」

他依言抱了一下,我的脚尖离开了地。

「你幼稚不幼稚?」

「一点儿也不。」

我没撒手,他就抱着我也转了转,小宝和张妈在旁边笑。

我的心乱跳。

男欢女爱,本就寻常。再说周陵这么好看,不心动我才不正常吧,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过了会儿,我拿热毛巾把他脸上的印记擦掉,他对着镜子也闷笑了声,任我几下给擦干净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忍了会儿,没忍住,把毛巾往池子里一甩,拉下周陵的脑门就是响亮的一声「啵唧」,他有些愣住了,我又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好可爱啊!你知道吗?」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嗯?」

我立马正经起来,还没正经三秒又想笑:「生日快乐,阿陵。」

从洗手间出来时,我的嘴唇都破皮了,偏偏周陵还装得正经万分,惹得我在桌子下蹬了他好几脚。

 

天气晴朗,流云悠闲,阳光让人觉得暖融融的,我们正商量怎么度过今天,周陵就说他有一个朋友的农家乐刚刚开业。

我:「那就去呗。」

小宝学我说话:「那就去呗。」

我和周陵都笑了起来。

农家乐是在半山上,到那时刚刚下午。

我看着眼前雅致秀丽的日式建筑,问周陵:「你管这叫农家乐?」

周陵很认真地说:「那人说他开的是农家乐。」

「行吧。」

据说这里以温泉闻名,一应设备齐全,就像一个小型社区。

周陵的朋友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看起来格外不正经,见到周陵这种活阎王似的人,居然也可以含笑打趣。那人本来还想和我说话,被周陵刷刷几眼戳得不敢说话了。

住的地方是一个日式庭院,院子里有一棵合抱粗的树,应该是樱花,不过没开花,看着有些萧瑟,廊下风铃叮铃作响,听起来很是清越。

我在那里收拾东西,周陵就和小宝坐在旁边说悄悄话。

小宝身上的草莓小挎包是我织的,我看她眉飞色舞地在周陵面前晃了晃,把她画的贺卡拿出来给周陵看。

周陵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立马不知道该如何把那条勾得乱七八糟、拆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围巾拿出来给他了。

我太难了。

 

下午泡了温泉,全身松乏。周陵带着小宝去见朋友了,我独自一人睡得昏天黑地。

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到庭院里的樱花树忽然迎风而长,一树嫣红,四周雾霭沉沉,才走两步,就觉得腿上没了力气,猛然间,我不知坠到何处,只看到自己被装到铁盒子里,推入火炉,爸妈还有朋友哭得声嘶力竭。

我是死了吗?

我想往爸妈那儿去,却怎么也走不过去,倒是身后有人拉了我一把。我回头,看到的正是最近日日在镜子里见到的那张脸。

是周允。

她美好,她恣意,她有主见、有勇气又善良,我看小说时就被她圈粉,可她此刻只是掩着脸哭,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还问顾壹怎么样了。

我哑口无言,于是她就抬起泪眼愤怒地看着我,嘶吼着她回不去了,她要回去。

我觉得浑身沉重,被推倒在地上,四周景象迅速消失,又是庭院里那棵樱花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喃喃自语:「那你回来吧。」

我抢夺了她的一切,她的家庭,她的容貌,她应得的爱,我还让她爱的人伤心远走。

醒过来时屋里漆黑一片,我动了动手臂,觉得身上酸软没力气,倒是旁边有个人影动了一下。我感觉到是周陵,就放松下来了。

他问了句:「你梦见什么了?」

我一愣,梦里痛苦的记忆又席卷上来,只好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怎么了?你都管到我梦里了啊?」

他打开晕黄的壁灯,递过来两张纸巾:「你哭了。」

「啊?」

我摸了摸脸颊,果然有湿意,立马胡乱擦干净了。

我很想解释些什么,他却挨我更近,温热的呼吸扑洒过来,叫我的大脑一瞬空白。

他道:「你刚刚叫了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抬眼看他。他眼仁漆黑,晕黄的灯光投过来,浮开的光又很温柔。我又想起梦里周允哭着说要回来的场景,立马站直了,离他远了些。

我摸着手指,顾左右而言他:「小宝呢?」

「在前面和他们玩呢。」

我「哦」了声,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可他却一下摁住了我的肩。我避无可避,只好看着他。

「你还没说你做了什么梦呢?」

我不想深究这事:「没有什么。」

周陵这次居然好脾气地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郑重地说道:「阿允。」

我怔了怔,看着他。

他的述说如同沉静地、缓慢地剖开自己的胸腔,好叫我看到他鲜活滚烫的心:「我最近总觉得像做梦一样,我以前总想,如果你看我的时候少些恨意就好了,如果你能和我多说说话就好了,如果你能让我叫你阿允就好了……」

我以局外人的身份看着周陵自省。这些话本该说给周允听,她听到了兴许就不会这么怪他了,现在却是我听见的。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他笑了笑,哑着声音:「对不起。」

我抽了抽鼻子,眼泪大颗砸到周陵的手背上,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给我擦眼泪。

所以,对不起,周允。

我语无伦次地说:「你有一天肯定会讨厌死我的。」

「嗯?」

他愣了愣。

我跪坐直起身,扣着周陵的脑袋,不管不顾地亲吻起来,带着自暴自弃的绝望,头一次觉得自己原来也可以像周陵那样生猛。

算了。

我一直担忧的、害怕的、刻意压抑在心底的,就是周陵他喜欢的可能不是我,而是那个周允,那个作者笔下他苦恋近十载的女孩。我一直想要守住界限,却又忍不住贪恋。

仿佛阴差阳错,必须借你人生一程。

是这个世界的 bug,是它让我莫名其妙碰见你的。

周陵很快反应过来,化被动为主动。我的手被他箍住,整个人陷到榻榻米里。

周陵欺身下来时居然还保持一丝理智,礼貌地问了句:「可以吗?」

我担忧地看着他:「小宝……」

他笑了笑:「那就是可以了。」

我:「……」

敢情是有策划的啊!

 

周陵抱着我去洗澡时,我顺着他的发梢卷了卷,他的头发很柔软,很好玩。

他垂眼看着我笑了笑,我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等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再来这儿一次吧,到时候院子里的花就开了。」

他点了点头。

总算还有明年可以期盼。

周陵的几个朋友在会客厅办了个派对,说是为他庆祝生日,被周陵毫不留情地推了。

我臭不要脸地折回会客厅拿了个小蛋糕,周陵的好友就把我给叫住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谁知道他结巴了一下,说道:「嫂子,你可别再折腾周陵了。」

我笑了笑:「我可不敢折腾他。」

回到房间,我把蛋糕藏了起来,小宝正缠着周陵问刚才怎么把她丢下了。我听周陵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立马想起方才种种,脸颊发热。

我咳了两声,讨论入迷的两个人这才注意到我。

小宝扑到我怀里,很期待地问我:「你刚刚是和周叔叔去后山屠龙了吗?还碰到个精灵?」

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我瞪了他一眼,什么屠龙、精灵啊……

可我还得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帮周陵圆话,小宝兴奋地拍手,说她明天也要去。

我:「……」

我蹲下身附在小宝耳边说了两句话,意思是要给周叔叔送蛋糕,让她配合我一些。她立马冲我眨了眨眼,好像等会儿要进行什么机密任务似的。

周陵起身,我立马喝了声:「别动!」

他顿住,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要干什么?」

我只好又说:「你先把眼睛给闭上。」

周陵和我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像是在无声抗议,最后还是乖乖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

我飞快地把能找到开关的灯全关了,屋子里陷入黑暗,只有壁灯微亮。

我小心地捧着蛋糕,把蜡烛插上点着。

小宝开始笑着拍手,我长舒了一口气,走到周陵面前站定。

他这个人有时候可真乖,让他闭上眼睛别动,他就真的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你可以睁眼了。」我看着烛火小小的光影投在他的脸上,轻声说道。

周陵这才睁开眼睛,小宝得到我的指示,在他睁眼那会儿,可劲儿鼓掌,唱生日快乐歌,她的声音稚嫩,即使调跑到八百里外,依旧好听。

我也笑着唱着,周陵便愣愣地看着我们,最后看了眼蛋糕。

蛋糕是他朋友订做的,小小的,上头写着「祝周公子新的一岁生猛如旧」,让人失笑。除此之外,气氛还是很催人泪下的。

等我们唱完了,周陵才低着声音问:「你怎么这么多点子?」

我笑了笑,拖长声音道:「那许个愿望吧,周公子——」

周陵这会儿呆呆的,小宝也在一边催促他,他却看着我说道:「那就希望……」

我慌忙打断:「心里默默说啊大哥!」

小宝也跟着说:「心里默默说啊大叔!」

周陵只好笑了笑,没说话,我估计他在心里许好愿望了,就试探着问:「那咱吹蜡烛吧?」

周陵点头,小宝便愉快地吹了蜡烛。

我还没反应过来,周陵突然一只手捏住我的耳朵,一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擦着我的唇畔而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这个吻好像揉进了奶油水果的香气,像个肥皂泡沫,一戳就破。

小宝喊道:「周叔叔你干吗捂我的眼!」

我这才借着微弱的光看到,这厮居然还把小宝的眼捂住了。

我脸颊发热,继续诓小宝:「吹生日蜡烛的时候就是要把小孩的眼睛捂住的哦。」

小宝将信将疑:「真的吗?」

周陵不太自然地帮衬了一句:「真的。」

我终于和周陵狼狈为奸,走上诓小孩的道路了。我太难了。

 

吃完蛋糕,小宝就困得不行了,我把她抱到榻榻米上,脱了鞋子和外套,又擦了一遍她的手、脸和脚。做完这些,我反思了一下,我怎么带孩子带得这么顺手?

周陵却很兴奋,不知道是喝了点酒还是怎么着,他兴奋的样子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喝高了是唱歌或者狂吐,周陵却拉着我在屋子里转圈圈,吓得我把隔门给拉上了,省得惊醒小宝,然后发现英雄似的周叔叔喝醉酒是这个鬼样子。

敢情周陵是在跳舞。

转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怎么着了,蔫吧起来,把下巴搁在我肩上,蹭了蹭我的颈窝。

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想睡觉了。

周陵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很开心。」

「我希望你天天都能觉得开心。」

「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

周陵喝醉后话变得格外多:「我十五岁时你也给我过生日了,我说我好开心,你也说希望我天天开心,可是后来……」

我顺了顺他的背:「以后不会了。」

「这都是真的吧?」

我的手顿了顿,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这都是真的」这句话。

我能告诉你,你现在拥抱的这个女人,其实是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人吗?

我能告诉你,你真正喜欢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吗?

我能告诉你,这些都是假的吗?

我不能,我也不想,我害怕,我承认自己卑鄙。

我只能紧紧抱住他。

 

在山上小住了数日,我发觉周陵的手机总响,多数时候是工作,他总是拧着眉不耐烦地交代接下来该怎么做,有时也会在接完一通电话后阴沉着脸。

有一次,我听到他说「爸爸」,就明白催他的人里,应该有周陵那个关系极其恶劣的亲生父亲。

我怕出什么问题,只好催着周陵回去。

收拾东西时,他认认真真地把我送的围巾叠好,然后说:「明年春天的时候,带你来看樱花。」

我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回去几天后,周陵都没有回老宅,小宝每天缠着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我发消息他不回,打电话也没人接。

直到有一天,张妈拿了份报纸给我看,我才明白过来——

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狗血来了!

 

报纸上印着一个大大的标题,「华语电影小皇后深夜密会陌生男子」,配图是一张糊到不能再糊的照片。

前头,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姑娘大晚上戴着副墨镜;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个身着长风衣的男人,侧脸线条很硬朗,一看便知道是周陵。

我一时脸色变幻莫测。张妈估计被我吓着了,摇了下我的肩膀。我把报纸丢到一旁,继续喝粥。

作为一个拥有上帝视角的人,我居然连醋都吃不上。

我回想了一下剧情,没猜错的话,这个姑娘应该是周陵生父世交的女儿,秦羽,一个十分泼辣胆大的姑娘,在娱乐圈里混得风生水起。

周陵的生父这次叫他回去,估计就是想让周陵和那个姑娘处处。

也就是小说里常见的剧情:商业联姻。

我看过小说,所以可以肯定,周陵此次只是着道了。

秦羽安排了职业狗仔抓拍,意欲赚一波热度,一来算官宣,二来如果周陵不同意,她还可以装作受害者,赚一波好感度。不得不说,这姑娘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公关团队。

一种隐秘的恐惧在我心底蔓延。

太快了。

秦羽出现的时间节点不对,如果是按照周陵……按照小说男主生命结束的时间往前推的话,秦羽应该是在男主死去前两年才出现,也就是说,应该是现在往后推几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那时男女主的关系已经缓和,不像之前那样针锋相对,横插一脚的秦羽无疑激怒了周陵,也让男女主之间又生隔阂。

我突然开始疑惑,这到底是已经开始脱离小说剧情了,还是因为我的到来,小说剧情的时间轴被缩短了?

如果是后一种那就太可怕了。

这部小说并不是 Happy Ending,结局是男主死了,故事彻底结束。

我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几乎不敢再往下想。

照小说发展,周陵现在是被他的生父给关起来了,根本无法联系。我只能在心底盘算怎么做。

过了几日,来了个陌生来电。

我当时正在庭院里晒太阳,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阴冷,我本来迷迷糊糊的,听清楚后便骤然清醒了过来,觉得有些发冷。

「周小姐你好,陈其陈先生想与你见上一面。」

我沉默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陈其就是周陵生父的名字,他此时约我出来,说不好就是要来刺激我,好叫我和周陵分开的。

我并不想被 NPC 牵着鼻子走,但是去见他,就意味着我有机会把周陵给捞出来。

来到这里之后,我的演技真的是暴涨。

周陵生父的长相是很典型的凶,即便坐在那里不吭声,存在感依然强大得要命。

这时我就无比庆幸,我家周陵虽然有点凶,但总体还是很可爱的。

渣爹试图在言语上压制我,我忍着逃跑的冲动,一直暗示自己这位只是个 NPC,我只要配合他表演就行了。

等他终于说到关键处,也就是周陵要和更合适的人结婚,希望我能正视自己和周陵的关系时,我手直打颤,做出一副「我巨生气但我要忍住」的表情。

我眼含热泪,咬牙切齿:「我要和周陵当面说。」

陈其咳了咳:「周小姐,我劝你不要再纠缠了,你想要什么,房子?钱?」

我低垂着头:「一直以来,都是您的儿子纠缠我……我不会纠缠他的,我本来就知道我们不会长久的。」

讲了半天,渣爹终于松了口。

原来周陵被关到了另一处别墅,还被没收了手机。 

 

我来到房间门口时,身后还跟着保镖。我粗略算了一下,整座别墅里大概有十几个保镖,跟着我的有三个,俩个留在外间,一个一直跟着我。

卧室里,厚重的灰色窗帘紧紧拉着,屋里很昏暗,有股沉香木的香气。

周陵坐在床边,面朝窗帘,语调冷的仿佛结了冰:「滚。」

保镖小心谄媚地说:「先生……是……」

我紧紧攥着手,想一把扑到他身上将他紧紧抱住。

可我没有,我打断保镖:「是我。」

周陵闻言豁然站起,转过身看我。他的感情反应总是很慢,以至于现在看起来也很淡漠。

我一点点走近他,一边打量周围有没有趁手的东西,一边和周陵打太极:「我看到新闻了。」

他嘴唇动了动:「你信了?」

咦——这个陶制小像不错。

「你父亲说你要和那个女生结婚,就算新闻上不是真的,他的话总该是真的吧?」

他渐渐皱起眉头。

因为是背对那个保镖,我冲着周陵眨了眨眼,然后飞快拿起一旁的小像,转身朝身后的保镖砸去。没砸到头,砸到了脖子,我怕他大叫,便想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却发觉周陵的动作更快,几下就把那人敲晕了。

这些动作虽然很快,但守在客厅里的两个保镖可能听到动静。我紧紧握住陶制小像,抓起被单想往外冲,周陵一把把我拉在身后,低吼了句:「你疯了!」

我终于没忍住,拉下周陵脑袋飞快地亲了下,然后言简意赅地说:「现在外间还有两个,更外面守着一二十个,得先把这两个撂趴下——」

周陵瞪了我一眼,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紧紧握在手里:「那外面一二十人怎么办?」

「冲出去后我就把门给锁上。」

我俩正大眼瞪小眼时,就听外面有人问了句:「周小姐?」

周陵的动作很快,几下就把人给撂趴下了,我当然在那一瞬间就冲出去把门给反锁住,一番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我正拍手感叹一个能打的对手都没有时,周陵一把抱住了我。

这个拥抱太紧了,我觉得周陵是想勒死我,可我没敢推开他。

他在发颤,我感觉到了他层层包裹下的脆弱恐惧。

等了会儿周陵才松开,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你疯了。」

我飞快地向他解释:「我身上带有定位器,你那个渣爹小瞧了我,没有搜身,待会儿你那个开农家乐的朋友权元会带人赶过来,没问题的。」

他慢慢放下握着我的手,沉默地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急了些。

小说里,女主见了渣爹之后并没有别的动作,联系权元和制服保镖等一系列动作,都是周陵一个人做的。我只不过因为看过小说,才敢孤注一掷地这样做。

可这也无疑引起了周陵的怀疑。

毕竟女主不会在刚开始就知道渣爹把周陵关起来了,而且她与权元并不熟,按照人设,她压根不知道权元其实是个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唯有他才能暂时治住周陵的渣爹。

我着急了。

我只好紧紧地拉住周陵的手,转移话题,尽量将我的担忧传递给他:「这两天我吓坏了,你的手机一直接不通……」

他放松了些,没有继续追问,转而把窗帘拉开一个小口。只见窗户被铁栅栏围了个严实。

我小声和他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外面的保镖还没发现异常,但过一会儿就不好说了。小说里,权元是在渣爹赶来之前及时赶到的,希望这次也是。

周陵左边的脸颊高高肿起,估计是渣爹打的。我一边心疼一边在心里痛骂渣爹,周陵却摸了摸我的脸颊,很温柔地问:「你为什么不害怕?」

我沉默了会儿,上帝视角让我觉这件事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我不想让周陵怀疑,就轻轻点了点头。

「陈其手上不干净,他就是个疯子。」

我握紧他的手,轻声道:「这不还有你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看着厚重的窗帘,轻声道:「我也是个疯子,我现在才发现,我多像他啊。我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就是在这里,在这个房间,他把她抓起来关在这里,他恨她,折磨她,他不要她了,却不让她自由,妈妈是死了,是被他逼死了——」

他的眼睛失去焦点,整个人陷入一种魔怔的状态,我突然觉得害怕,直觉周陵有些不正常。

可他自顾自地说着,然后看向我。这一刻,我觉得他陌生得像我刚认识他那会儿。

「他说杀死一个自己爱的人的感觉很美妙,他说只有这样她才会永远忠诚——」

我的脊背发冷,颤抖着紧紧抱住他,不停说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在骗你……阿陵乖,不要想这些了,待会儿就能出去了……」

陈其这个死变态!

 

之后的走向就如小说里那样,权元过来后,渣爹就把人放了。

权元把我们送了回去,临下车时笑着对我说:「嫂子有点儿未卜先知的本领啊,能提前想到带定位器还叫上我,像早知道周陵会被他老子绑起来似的,你可比周陵聪明多了,真的是……」

周陵看了他一眼,权元缩了缩脖子,有点儿害怕的意思:「看什么看?我只是单纯夸夸嫂子。」

我愣了愣,琢磨了一下,权元这番话说得别有深意,估计是想提醒周陵注意点我。

我有点儿担心周陵会怀疑,可他只是和权元说了句「谢了」,然后拉着我的手腕,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张妈和小宝看到我和周陵一块回来时吓了一大跳,小宝还想缠上来说什么,周陵只是疲惫地让她先去睡觉,我只好陪着周陵一块上楼。

周陵现在的样子,叫我有点害怕。除了刚来到这里时,我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周陵了,浑身支棱着刺,拒绝别人的靠近。

我放好了热水,打算叫周陵去洗澡,就见他轻轻拍了拍身侧:「坐下聊聊。」

我依言坐下,谁知周陵一下箍住我的手腕,整个身体压了过来,一只手捏着我的下颌。

我疼得抽气,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蹬了两下腿:「你干吗?!」

 

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急躁。

我率先投降,调整呼吸,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先洗澡吧,睡一觉就好了。」

他却不为所动。虽说他不是全部压在我身上,但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仍旧让人难以忍受。我和周陵之间的空间突然被压缩得十分逼仄,连空气都开始稀薄。

我推了推他,再一次尽量温和地说道:「先起来,有话好好说,行吗?」

他声音发沉,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怎么认识权元的?」

我愣了一会儿,本能地以为他对我产生了怀疑。

我确实没怎么接触过权元,能在第一时间想到联系权元,这一行为本身就有问题。

我只能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地掩饰:「就上次去的那个农家乐,我和他打过照面……你知道的……」

周陵重重地啃了我一下,我组织的语言宣告破裂。

我叹了口气,捧着他的脸颊:「你到底怎么了?」

周陵坐了起来,不说话,他的手神经质般轻微发颤。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了几次火都没成功。他似乎已经被焦虑和愤怒点燃,狠狠地将打火机往地上一掷,发出的声响叫我眼皮一跳。

周陵转身,满脸淬了冰的戾气,他胡乱地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看来你与他私下交流甚密。」

我怔了下,看着周陵滚动的喉结,默默咽了咽口水:「你在说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目瞪口呆,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提一口气,敢情周陵以为我和权元有什么小九九,所以这会儿焦虑 MAX。

照常理来看,周陵这纯属没事儿找茬,但我能明显感到周陵的焦虑与愤怒。

再者,那个变态渣爹把他关进他母亲死去的房间里这么多天,还对他进行洗脑,周陵能撑到现在,已经很坚强了。

一切都是因为,周允对他很重要。

对于周陵,我已经拥有了随机应变的能力。他还想说什么,我就已经跳下床紧紧地抱住了他。

周陵的身体僵直得像块木头,呼吸散乱到急促,我连忙揉了揉他的脊背,语无伦次地开始扯谎:「不是你想的那样,周陵,他见这些天都没有你的消息,所以才问我……我才……」

周陵狠狠地呼出一口气,看起来想要推开我。

我紧紧抱住他的腰,他动了几下也摆脱不掉,声音又低又哑:「我现在可能不太好……」

我搓了搓他的后背:「没关系。」

「我是个怪物,我和他同样卑劣——」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个「他」是陈其,只好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你和他不一样!」

他还在发颤,仿佛没听到我在说什么:「我知道我在犯蠢。」

「没关系。」

「你害怕我、厌恶我、躲避我、逃离我,你是对的,我也会逼疯你,我会把你拉到暗无天日的沼泽里——」

对周陵而言,母亲的自杀原因一直是他心里难以迈过的一道坎,现在,谜底揭开,真相却丑恶得让人战栗。他的母亲,被永远定格在了最年轻的时候,像风干的标本,永远有着最青春明丽的笑容,是陈其将其定格、将其残酷地留下。

他在害怕,害怕他有一天也会失控,我也会像他妈妈一样。

我鼻子发酸,眼前模糊。我紧紧抱住他,房间里寂静极了,一时只能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贴近周陵的痛苦,我仿佛触碰到了他体内那只可怕的怪物,这个怪物有着坚硬的外壳,却伤痕累累,有着锋利的爪牙,却会在回身时伤到自己。

「你不要告诉我,你如果想,就偷偷逃走,你不要告诉我,你要偷——」

「不要!」

我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仿佛跋涉了很远的路:「我呢,我赖上你了,你和他不一样,你不是怪物,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所以我不会离开,除非有一天你拉过哪个姑娘,说你喜欢别的人了,要结婚了,让我赶紧走,那时我立马就走,但我还是会很难过……很难过,因为我很喜欢你。」

周陵呼吸又急了些,我一边哭一边说:「除此之外,我绝对不会离开。」

说罢痛哭出声,我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哭得也太豪放了,鼻涕眼泪甩了周陵一身。

周陵终于紧紧揽住我,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和周陵的贴在一起,在我耳边吵得发疼。

我感觉到脖子上湿湿的,周陵埋首在我脖颈。

「周陵。」

「嗯。」

「你不要害怕了。」

「嗯。」

「我们去见一下心理医生,好吗?」

他又僵了一下,我顺着他的背,努力安抚他,他却一动不动,乖得有点叫人心疼。

「你有时候很难过对吗?这都不是大问题,就像是感冒发烧,只是生病了而已,我不想让你难受,这样你会伤害到自己。」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很柔软:「好吗?」

我听了会儿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周陵才闷闷地点了点头。

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周陵联系了心理治疗师,开始了每周一次的治疗。我则牢牢记下了每一样药物的服用要求,我不想让小说里药物滥用的情况重演。

周陵每次看到我在小本本上认真地写写画画,都会绷不住发笑。

我越发小心起来,尽量回忆小说里周允的样子,努力向她靠拢。我并不想让周陵生疑,上次提心吊胆的感受还在,我承认我变得越来越贪心了。

我占得周陵一时,我居然还想要一世。

周陵这些天一直待在家里,我们都不清楚他和秦羽的绯闻到底发酵成了什么样子。

我并不担心秦羽,说到底她连女二都算不上,我耿耿于怀的,是推动她提早登场的原因。

我尝试捋了下时间线,秦羽出现得太早了。

小说里,周陵和秦家闹翻之后,渣爹就给周陵下了命令,让周陵扳倒秦家,周陵也真的做到了。

秦氏家族四分五裂,债台高筑,秦羽的演艺生涯也宣告破灭,不得不移居国外。最后,秦羽的父亲选择用自杀结束生命,债务却转移到了他的子女身上。

这个人,算得上是结束故事的人——秦然,秦羽的哥哥,一个纨绔贵公子,因为走投无路,最后绑架了周允,要挟周陵偿还债务,又在周陵赶到时,给了他一枪。

那时,男女主缠绕难解的爱恨才算有了一个草率的结尾,这篇虐文也彻底画上一个 BE 的句号。

可我不想。

我想要的更多,我想要周陵健健康康的,我也想要这个结局是假的,我还想要……周允不要再回来。

周陵说他是怪物,我心里何尝没有潜伏着一只怪物。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数日,渣爹陈其决定让步,晚上有个不大不小的酒会,让周陵带我参加。

周陵当然询问我的意见,我同意了。

我猜不透渣爹在想什么,这次又在算计什么,不过琢磨那个变态,还不如欣赏周陵。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黑色露肩装、一头大波浪的姑娘朝这儿走来,是秦羽。

我立马转头看周陵。

他皱了皱眉,把我挡在身后,一副不打算搭理她的样子。

秦羽伸手到我面前,态度很矜傲:「你好。」

为防尴尬,我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你好。」

秦羽笑了笑,随意地撩了下头发,看向周陵:「介绍一下吧阿陵,这位是?」

周陵皱了皱眉,声音很低,带着警告意味:「周允。」

说罢又补充道:「未婚妻。」

我诧异地看向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话来接,只能任气氛冷下来。

秦羽饮尽杯中红酒,正打算离开,就被人给拦住了。那人长得瘦高,头发抹得锃亮,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我不风骚谁风骚」的感觉。

我正在想这位是谁,就见秦羽嘟囔着把杯子塞到他的手里:「哥,我不管,我先走了。」

那男人叫了一声「祖宗」,看着秦羽离开。

我却在听到秦羽叫他哥的一刹那,如遭雷劈,甚至觉得腿都在发软。

是秦然。秦然果然还是提早出现了。

我下意识攥紧周陵的衣角。

这个秦然并没有什么异常,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纨绔子弟。

周陵并不想和他聊下去,讲了几句就想离开。秦然却在我转身时突然叫住了我。

周陵更加不耐地皱着眉,我还是停了下来,转头警惕地看着他:「嗯?」

秦然笑了笑,掏出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留个联系方式吧,周小姐。」

我尚未回应,就被周陵冷声打断:「秦先生!」

「别那么紧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说罢凑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这人暧昧地凑在我的耳边,轻声道:「你肯定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早登场——」

我猛地抬眼看他,一颗心都被紧紧攥住。

周陵皱着眉,一把推开秦然,揽过我的肩转身离开。

「你肯定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早登场。」

他说的是「登场」。

 

十一

一到家,我就冲到浴室里疯狂干呕起来。

我呕得眼泪直流,可心口闷闷的感觉却没消减多少。

「你怎么了?」周陵端了杯水蹲在我一侧。

我苍白着脸,闭眼喘息几声,然后接过周陵手中的水,喝了之后才觉得不那么心慌了。

可秦然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我伸手,想把礼服后背的拉链拉开一些。周陵会意,帮我扯了一下拉链。

我跪坐在浴室的地上,靠着周陵的肩膀缓了会儿,才哑着嗓子说:「可能有些着凉,胃不舒服。」

他顺了顺我裸露的背。他的手有点儿凉,我的鸡皮疙瘩都支棱起来了,但很舒服,好像这样才和他亲密无间。

在他的安抚下,秦然带给我的那种——自己与这个世界其实是撕裂的感觉,才稍稍消弭。

周陵贴着我的耳朵。他的呼吸是温热的,他不是虚假的:「你吓到我了。」

我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起来:「你还能被我吓着?」

他哼了声,细细密密地吻我颈项。有点儿痒,我躲了一下。

他立马扣住我脑袋,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我总是被你吓着。高三那年你发烧,周叔叔周阿姨不在家,那一晚,我就被你吓着了。我坐在你床边,一整晚都看着吊瓶,你迷迷糊糊说了好多梦话。我看着你,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笑了笑,觉得自己清醒了一点,对周陵落在耳边的吻,我觉得有点儿难堪,因为他说的是周允。

我又开始较劲了。

可我还是接着他的话问道:「什么道理啊?」

他的手臂绕过我的膝弯,把我给横抱起来。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起来,满眼都是周陵的脸。

他把我扔到床上,我更晕了,分不清今夕何年,直到男性温热精瘦的身躯压了过来,我才清醒心安了一点。

他轻轻地说:「时不我待。」

十六七岁的周陵看着周允就已经想到时不我待,如果有一天,周陵知道这个对他报之以琼瑶的女人,其实并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姑娘,他该有多难过、多愤怒。

秦然的出现让我不安,我甚至觉得周陵在下一刻就会转身离开我、厌憎我。

即使此刻的我身上有诸多不适,我还是没有拒绝周陵。

我觉得自己是依附于他的藤蔓,除了疯狂生长、热烈回应,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缓解心中的不安与焦虑。我总会抱着只有此刻是真的想法,仿佛一放手,就真的永远放手了。

我梦到了秦然,他的笑容充满恶意。

 

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大亮,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找到秦然,问问他到底是谁。

与其在这儿受着无尽煎熬,不如先发制人、去找答案。

收拾好下楼,打开微博,就看到热搜第一是:

#秦羽 惨遭打脸#

我没忍住好奇,看了一下。是前几天上新闻的那张图片,秦羽和周陵一前一后,还有一张我和周陵在酒会上的图片。

周陵属于年轻有为的贵公子,频上热搜,并不稀奇,只是没想到这次居然拖着我也上了。

我看了下内容,大致是说男方已证实与该素人女子的订婚消息属实,所以前两天秦羽那事纯属造谣。

我目瞪口呆,不知怎么一夜之间就被订婚了,转念想到周陵昨晚向秦羽介绍我时说的「未婚妻」,眼前的事情突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有人扒起了我和周陵的家庭背景,在得知我们不仅是青梅竹马,更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弟」时,吃瓜群众纷纷兴奋不已,哀叹简直是小说里的故事。

我:「……」

这本来就是本小说,还是本虐文,啊咧!

我没有直接找周陵对质,而是坐在床边喘了几口气。

按理说,我该觉得开心,毕竟周陵直接改变了故事线,假如周允不会回来,我兴许能和周陵过一辈子,毕竟他这么爱周允。

可是……如果我猜测得对的话,故事线往前推移,秦然这个时候出现,一定会对周陵产生什么不利。

最后还是周陵上来找的我。

窗帘没拉开,很暗。我坐在床边,周陵没说话,直到他蹲在我面前和我平视,我才笑着问他:「订婚是什么意思?」

周陵笑了笑,期待地看着我:「你不开心吗?」

我笑了笑,估计很勉强:「当然开心……只是想问一下,昨天那个酒会是……」

周陵轻松地说:「那里名流聚集,是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的绝佳机会。」

「可是你父……陈其,他怎么会同意?」

周陵看了我一眼,站起来,在裤子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声音低沉:「老爷子松口,让我答应他两个要求,一是让天下人知道我会娶你,我和他不一样——」

我愣了愣,就看到周陵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绒布盒。

我仿佛被定格了,大脑里已经猜出那是什么了,但整个人却不会动了。

周陵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戒指。

他温柔地笑了笑,拿出戒指,单膝跪在我面前,牢牢地盯着我:「那么,你愿意吗?」

我还没说话,眼泪就奔涌出来。我这才知道,原来电视里女主面对求婚时总是呜呜呜哭个不停其实是真实反应,即使此刻没有鲜花,没有祝福,只有我们俩,我却觉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点了点头,伸出手。

周陵把那枚戒指套在我手上,触感冰凉。

周陵吻了吻我的指尖,笑着说:「这么多年,我终于得偿所愿了。」

我打着哭嗝,眼泪根本停不下来。

周陵十分无奈,拿纸巾把我的眼泪擦干。

我紧紧地抱住他,圈住他的脖子。周陵说话时,胸腔的颤动我都能感觉到。

我问他:「那他的另一个要求是什么?」

周陵顿了顿,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有些冷硬:「老爷子觊觎秦氏在东南开发区的产业已久,所以才逼着我和秦羽结婚,这会儿不能如愿,当然是叫我扳倒秦家。」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浑身发冷,想到了秦然的笑容。

时间线在提前。

因为我的原因,时间线提前,周允对周陵放下心结,甚至产生了好感,那么提前的可能不光是这些叫人快乐的事情,还有必然的结局。

我该怎样联系到秦然,该怎样阻止周陵?

 

之后几天,我心里发急,一天到晚想着如何才能见到秦然,问问他究竟是谁。

我缠着周陵去了他的公司,一进去,就被众人探询崇拜的目光给击溃了。

甚至在我上厕所时,还碰到一个姑娘,她一脸好奇地拉住我问:「姐姐,你是怎么降服总裁的?」

好尴尬,我能说因为人设就是这样吗?

我只好磕磕绊绊地说道:「有吗?」

姑娘看了眼我手上的戒指,叹了口气:「总裁这么帅,又年少有为,谁没动过心?可是——他好凶、好冷漠……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今天这个样子。」

我:「……什么样子?」

她小声说道:「傲娇的大金毛。」

我忍不住笑起来,发现她说得很有道理。

我本想找到秦然,却没有头绪。我当然不敢直接问周陵,他的那天脸色可有够臭的。

下班时,忍不住和周陵哀呼再也不来了。周陵笑了笑,带我去了西餐厅。

可怜的小宝,又被落在家了。

周陵去卫生间了,我的手机震了震,是一通没有备注的电话。

接起来半天没声音,我正准备挂掉,对面才斯条慢理地说道:「李小姐,你好。」

「李」是我现实世界的姓。

我当然听出这是秦然的声音,这些天总在我的梦中出现。

我的手忍不住打颤:「你好,秦然先生。」

「叫我九七就行,秦然这副身体用着真不舒服,不过谁让他结束了这个故事呢。」

我头皮发麻。

我问出了这些天一直想问的话:「那你究竟是谁?」

手机那头,秦然笑了笑,简直像是他这个人就在我身边:「九七,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会合作一段时间,毕竟现实世界里你还躺在病床上呢,你也快期末考了。」

「小妹妹,梦也该醒了,故事世界的秩序也该恢复了。」

我惊恐地攥紧手,死死地盯着桌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说,你不想回来了?你可得记住,你不是周允。」

我压低声音吼道:「闭嘴!」

秦然笑了笑,照旧斯条慢理:「不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虽然是个事故,但你可没让故事线偏离,反而拉快进程了,可比那些不知轻重,最后和男二好上的小姑娘好摆平得多。」

我再也没法忍耐,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刀叉,但预想中清脆的落地声并没有响起。

我看到掉落的刀叉悬在空中,周遭静得连针落都能听见。

我惊恐地左看右看,原来周围几桌人都被定格了,连一手抄兜正在举步往这儿走来的周陵都定格在那儿。

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了,巨大的惊恐冲断心防。我走到周陵旁边,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情绪却被定格在了一瞬间。

「你到底是谁?」

我绝望地四处环视。

周陵身后缓缓踱出一个人,是秦然。

他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先擅用职权一下,这家伙来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我稳住身形,看着他把手搭到周陵脖子上,冲我挑衅地笑了笑:「你看,我可以很轻松地结束故事。」

我苍白着脸推开他,护住周陵,却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他拍了拍手,很轻松:「虽然最多挨顿骂,不过呢,上面要评职称,我可不想继续待在这些狗血言情小说里了,所以得忍过这段时间,你得配——」

我打断他:「所以你到底是?」

秦然摸了摸鼻子,故作谦逊地笑道:「小生不才,是这个故事里维护秩序的,神。」

转瞬之间,秦然的声音消失了,西餐厅里舒缓的音乐又在耳边流淌,这个世界又恢复了正常,周陵在我身前站定,皱着眉头,似乎在疑惑我为什么在他面前。

我却紧紧抱着周陵的脖子哭了起来。

果然,只能这样吗……

 

十二

那天晚上怎么回去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睡得天昏地暗。

醒来时,周陵坐在床边,支着下巴眯觉。

我的手上连着输液管,正吊着水。秦然的笑容和话语几乎在一瞬间涌到我的脑海,我又疲惫地重重躺下。

我觉得自己被不断裹缠进这些事情里面。如果当时的我想开一点,没有对周陵动心,只把他当成一个纸片人,可能就不会遭遇现在的困境了。

本来几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愣是因为我的到来,压缩成了三两个月。

是我害了周陵。

可他睡得好香。

他睡着的样子一直都很乖。很奇怪,平常身上满是戾气的人,睡着的时候却这么不设防。

我开始尽可能地冷静思考这些事情,就像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样,那时我孤立无援,只有自己。

现在看来,穿越到小说里确实是个 bug,秦然应该是个维护秩序的角色。我打乱了这个世界的平衡,不仅周允对周陵产生好感的时间提前了,连结局也被迫提前。

而秦然,他要做的就是结束这场混乱的故事,让它尽量按照小说的设定完结。

所以,假如我再次让故事线发生偏离,秦然会不会有所忌惮,不敢让结局降临。

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现在有两个办法,一是阻止周陵搞垮秦氏,二是我现在立马和周陵分开。

前者,秦然没有进行下去的理由;后者,我不再重要,不会成为威胁周陵的筹码。 

可无论哪一个都……很难。

我手脚发冷,忍不住活动了一下。周陵突然睁开眼,怔了一下,然后捉住我的手,可我觉得他的手比我的还冷。

周陵看着我:「饿了吗?」

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心中酸水泛滥,忍不住掉了眼泪:「我不饿。」

「你让我担心了。」

我回想昨天一回来就狂吐的架势,估计是吓到他了,只好顺着他抚摸我脸颊的手蹭了蹭,说道:「对不起。」

他小声笑了一下,亲了亲我的眼皮,我觉得眼泪掉得更汹涌了。

我愤恨地想,一定是因为周允的泪腺太发达了。

「阿陵,我们要不离开这儿吧。」

离开这里,也许就能让周陵放下手里的事情。

周陵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不愿意,急忙解释道:「我们去度个假,去三亚,去国外,去哪儿都行,带上小宝,我们把这边的事先丢开,然后玩——」

「好。」他回答得很快。

周陵摸了摸我的眉毛。

我没想到周陵答应得这么爽快,按理说这些天周陵忙得厉害,有时候晚上都没法回来,我已经做好了劝他的准备,可没想到他居然直接就答应了。

周陵今天温柔得反常。

他站起身,说要去叫林医生。

我仍旧发怔看着他,还没走两步,他突然转身,歪头冲我笑了一下:「忘记告诉你了,我们可能要迎接一个新宝宝。」

新宝宝。

宝宝。

宝。

!!!

我震惊得外焦里嫩。

这个世界是泡在狗血缸里的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明明都有措施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流产,延续一下狗血虐恋小说的优良传统?

以上是我的内心独白。

「啊。」

呆若木鸡地「啊」了一声,才是我的实际反应。

周陵叫来林医生拔针,我已经内心疲惫到什么都不想说了。

躺下来之后,我摸着肚子,觉得很奇妙。

我特别喜欢小孩,但我是拒绝生孩子的。大学里我选修过医学课,关于生孩子的介绍,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在内心发誓,我绝对不会生孩子。

但是现在,我的肚子里却有一个生命安静地窝在那儿——

天,我居然要给一个纸片人生孩子!

可是有了孩子就要麻烦好多,假如我最后采取后一种方式,到时候肚子里揣个孩子和周陵说再见……

我本来就舍不得周陵,现在这样更舍不得了。

接下来几天,我的妊娠反应变本加厉,连油末星子都不能看。我病歪歪地靠在床上,简直像个废人。

周陵本来定好了去国外的机票,但林医生说,我现在这个状态明显不可以舟车劳顿。

这可怎么办!

我焦虑到上火,嘴巴上起了燎泡。天气越来越冷了,照这个进度,不知道能不能过好新年。

我不想周陵死。

这样想着,身旁忽然出现一道长影,我以为是周陵,但是周遭安静极了,连鸟叫都没了,我瞬间想起一些不甚愉快的记忆。一侧头,果然看到秦然抄兜站在那里,还装模作样地搓了搓手,说好冷。

我这次见到他,满心愤怒,想也不想抬脚就往他身上踹去。

这厮避开了,握住我的手腕:「丫头片子,动作小心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

我愤恨地甩开手,往屋里看,张妈果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我可不在意。」

他笑了笑:「这会儿见识了吧,狗血言情小说里总是有数不清的变数,不过有个残酷并且美好的词——命运。」

「还有,和你透露一下,你可以和周陵过一个新年。」

我愤怒地看着他:「你——」

「人不能求太多嘛……」

我冷声打断他:「别告诉我,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打嘴炮瞎嘚瑟的?」

他居然笑了笑,满不在乎:「确实是来嘚瑟的,鲜少见你这样的,反正也无聊,不如来逗逗,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真是件有意思的事。还有,你折腾了这么久,不仍是没法出去吗?周陵还是按照原定的情节在搞垮秦家。」

我心里发冷,不去看他:「我还有别的办法。」

他笑了,讥诮道:「离开周陵?确实是个办法,不过你已经卷进去了,你猜周陵这个占有欲极强又缺乏安全感的小怪物,会不会答应放你走,你说他是会再把你锁起来,还是怎么着?」

我看着他,学着他冷笑:「那你说,我如果把所有的规则告诉他,再告诉他我不是周允,你说他这个占有欲极强又缺乏安全感的小怪物还会为我死吗?他恨我都来不及,如果故事最后周陵不是为了周允死,你肯定会有大麻烦吧?」

他的脸色变了变,我知道,刚才的话正中他的痛点。

我凑近他,曲起手指敲了敲他的胸膛,挑逗道:「其实你压根不敢杀故事里的人物吧?你如果不告诉我这件事的原委,我可能还不会想到这一层,可是啊,猎奇,自负,都怪男人的劣根性——」

「丫头片子,我觉得你不敢告诉他。」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也不是不能用。」

秦然走后,我又吐了个昏天黑地,心肝脾肺都搅翻得好似移位了。

张妈慌了神,叫来林医生,又给周陵打了电话。我几次觉得自己快难受死了,可偏偏熬过来了,没过一会儿就看到了周陵。

周陵很焦急,和林医生说着什么。

我叫了他一声,周陵就过来了,我又哭了起来,和秦然面前那个强硬的自己像是两个分裂的人:「我……我还想去……去看那个樱花呢。」

周陵不停应好。

可是算起来还需要好几个月。

过了些日子,我的妊娠反应总算没那么强烈了。我虽然和周陵说过,让他不要再管公司的事了,但他只当我发脾气,口头答应得很好,实际怎么处理的我也不知道。

我已经在心里想清楚了,到最后大不了鱼死网破,一走了之。

 

可变数总是先一步到来。

周陵说会有惊喜,我以为他说的惊喜无非是要送些什么,就没太在意。

后来周陵打来一个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愉快地说道:「阿允,爸爸和妈妈回来了。」

我听到周陵在一旁的笑声,他好像又拿过手机,声音虽然平稳,但是听得出来很开心:「阿姨和叔叔回来了。」

挂了电话之后,我一直手足冰冷地坐在那儿。

以前不过是打几个国际长途,就算发觉我有异常,也可以当作隔得远。现在周爸爸和周妈妈回来了,我还怎么糊弄呢。周允和父母感情深厚,可对我而言,他们不过是陌生人,如果露出马脚,再让周陵知道——

对,如果周陵知道,那不是正好吗?

即使那天和秦然放了狠话,事到临头,我还是希望梦能做得长远一点,继续以周允的身份,接受周陵的深爱。

我强打精神,让张妈张罗饭菜。

一个多小时后,周陵他们到家。我有些焦虑地站在那儿等待着,看到走过来的中年男女,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周妈妈走过来轻轻抱住我,我听到她的哭声,才觉得自己的情感活泛起来。

「怎么瘦了呀,周陵那小子没好好照顾你?」

我顺了顺她的背,笑了笑:「怎么会呢?」

周爸爸周妈妈早已知道周陵和周允在一起的事实,但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迅速连孩子都有了,还把婚给订了,这番回国估计是为了过年,以及看看女儿。

周爸爸身体不好,常年在国外一家医院治疗,虽然家底丰厚,但禁不住这样的高额花费。这些年,如果不是周陵帮忙打理家业,支付医疗费用,日子不定如何艰难。

小说里,周允为了给爸爸支付医疗费,把这座老宅卖了,最后还是周陵买了回来,把周允给关到这儿。

所以,周妈妈不曾见识过周陵的另一面,对周陵自然好感颇深。我看他也没受什么刁难,就默默吃饭,问到我什么就说什么,少说少错,总是对的。

中途,周妈妈说了句,长时间不见面,都生疏起来了。我笑得脸部僵硬,想着周允怎么撒娇的,糊弄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心事重重的样子太过明显,周陵还细心地安慰我。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对周允的情绪变化总是格外敏感。

「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我点了点头,裹着件大衣站在阳台看星星。 

我看着这与现实无二的世界,有时会陷入亦真亦幻的错觉中——这真的只是个小说世界吗?小说作者会连一颗星星的摆放位置、明亮程度都设计好吗?

如果没有,那这个世界也太真实了吧。

我靠在周陵肩上,迷迷糊糊地说:「刚刚妈妈说,觉得我好像变了。」

「你们很久没见了。」

我点了点头:「也是,那你呢,你觉得我变了吗?」

周陵看了我一眼,我的心提了起来。

「刚开始……觉得像做梦,觉得好像都是假的,可是现在不会了。」

我的心依旧是提着的:「那现在呢?」

他揉了揉我的手:「你的手是热的,你就在我身边,你答应了我的求婚,我们还有了孩子,美梦难醒,再说这都是真的。」

我鼻子一酸:「你个傻子。」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他的气质明明充满侵略性,有时候眉眼却乖得要命。

「你让我觉得自己没那么糟糕,让我觉得可以正常地爱一个人,你救了我。」

你救了我。

终于能够和对周允的爱意分开一点了,这一句话足够让我再哭上半天了。

 

周妈妈和周爸爸的到来,让我每天多了一些事可干。

我帮忙收拾了一下房子。本来说要请人来收拾,周妈妈不愿意,说有很多东西想边收拾边看。

我也想看看他们的曾经。

毕业照、全家福、出游照、奖状、信件……各种各样的小物件,被仔仔细细地收好。

照片里,周陵的表情都是别别扭扭的,严肃着脸,但他从小好看到大,瘦高白净,虽然不好亲近,但是放到人群里总是很招人眼。

周妈妈挑出一张给我看,是周陵和周允的合照,在动物园,一个工作人员拿着条大腿粗的蛇给他们看,周允吓得躲在周陵背后,周陵笑着。

这是他所有照片里,为数不多的笑容。

「你胆小,吓得吱哇乱叫,你看阿陵胆多大,当时我给你拍了下来,你每次看到都叫着要销毁。」

我僵硬地笑了笑,但真的很喜欢照片里生动的少年少女。

周妈妈嘀咕了一声:「这次倒没嚷,咱们阿允长大了。」

我对照片里的周允感到既抱歉又羡慕。

几天后终于收拾完了,那种感觉就像把周允和周陵的前半生给过了一遍。

虽然这只是一本言情小说,但是每个人的过去都被填充得丰满,我有时都分不清,究竟他们是单薄的人设,还是我自己是虚无的人物。

接近年关就开始下雪,接连下了两天,风雪不歇。

等雪停时,外面白茫茫一片,小宝要堆雪人,我在一旁看她玩。

权元在下午来到,陪着小宝玩了一会儿。我对上次他说的话仍耿耿于怀,毕竟他是个局外人,说不定早就看出了什么。

但没关系,我一直准备离开周陵,或者让周陵知道。

我对他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他进客厅和周陵谈话。他们没避嫌,我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破产、收购、跳楼,我猜出是关于秦家的事,立时紧张起来。

只见权元隐隐动怒的样子,猛地站了起来,说了句:「惹一屁股事,现在倒躲起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周陵没生气,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

权元又气急败坏地坐下:「你这不是往身上缠臭名吗,到时候这些事一报道,还不得说你是个不择手段的白眼狼,还逼死了『岳丈』!」

「倒没一句是假的。」周陵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你脸色不太好,别到外面吹风了。」

「秦然呢?」我攥紧手掌问道。

周陵和权元都看着我,他俩没说话。我自知自己突然说这句话有些奇怪。

权元意味深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跑了,卷钱跑了,家里的巨债都撂给妹妹和妈妈了,真不是个东西。」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还很悲哀。秦然那天说的是对的,有一个词残酷又美好——

「命运。」

马上就是新年了。

 

十三

过年了。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和周陵过的第一个年,这是我们的新一岁,也是他的新一岁。

在周爸爸和周妈妈的帮衬下,这个年过得年味很足。

我们一起在周广江边看烟花升起,在天空中开成一簇一簇,最后消失。

小时候,过年要放纸灯,上面写着新年愿望,橘色的光飘远,黑夜像海洋一样吞没那一点点光。

现在没有纸灯,烟花响声盖住了很多声音,砰砰砰,奇妙地与我的心跳重合。

周妈妈抱着小宝在一边玩,机会难得——

我踮起脚,勾住周陵的脖子。

我看到他眼中稍纵即逝的惊讶,心满意足地捧着他的脸吻了过去。

人群里爆发掌声,有人在叫好祝福,叫好声和烟花声重叠在一块,和急切的心跳重合在一块,和血管里奔涌的、不可名状的情感重合在一块。

周陵笑着揽住我的腰。

我看着他,失神道:「请一定记住我。」

他没听清,各种声音在耳边炸开,他的口型好像在问我说了什么,我就对着他的耳朵喊了句「我爱你」。

我爱你——

这阴差阳错的爱意,这不能见光的爱意。

时间飞快。

算起来孕期也有三个月了,可我还没显怀。前段时间的孕吐差点让我奔溃,不知道是孩子有灵还是怎么着,这会儿反倒安静下来了。

刚过完年,美国的主治医生就让周爸爸尽快回去,周爸爸周妈妈只好答应。

那天是我和周陵一道去送的,天气特别冷,外面一派重回正轨的忙碌。

和周妈妈话别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顾壹拜访过我们,这孩子在修法律。」

我怔了怔,在记忆里搜索顾壹的面容,却发觉有些东西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那些记忆多而甜蜜,显然不属于我这个只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的人。

那是周允的。

我脸色发白,点了点头。

周妈妈摸了摸我的脸颊,有些怅惘地追忆道:「我们家阿允真的长大了。」

周陵有事,可我还想逛逛,就让他先离开了。

我在商城里转悠,其实另有目的,手机的通话记录里还有一个陌生号码。

我把通话记录删掉,走进一家咖啡厅。

秦然坐在咖啡厅角落里,戴着个帽子,倒是把落难二世祖演得生动。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他把拉低的帽檐往上扯了扯:「真难。」

我看着他,奇怪自己此刻的平静。

「你不是能用职权操控时空吗,这次怎么费这么大劲?」

「用太多了会被发现,上面惩罚力度很大的。」

我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张卡来:「那你现在过得确实很难。」

他笑着捡起卡来看了看:「什么意思?贿赂啊?晚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你拿着这张卡,随后恣意潇洒地过,只要多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

他挑眉:「樱花?」

我点了点头。

「贪心啊,你还是没打算放弃——」

我深吸一口气:「是的,再给我两个月,你尽可以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我也会按照我的来。」

秦然叹了口气:「你没救了。」

我站起来,在咖啡还没上来之前就转身离开。

还没逛两个小时,周陵就已经打电话来问了,我只好带着刚刚给他买的领带赶了回去。

周陵回来时喝了点小酒,醉醺醺的样子很可爱。

我拿领带给他看,他还没看仔细,领带就已经绑到我的手腕上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周陵小狗一样乱啃,心疼被揉得发皱的领带,埋怨道:「浪费。」

周陵就笑。

年后又下了一场雪,躺在床上就能听到雪落的声音,仿佛擦着玻璃落下,轻轻柔柔的。

我就想:天气这么冷,什么时候能开花呢?

 

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

起因是我和秦然的会面。我已经足够小心,还是被抓到了把柄。

不,其实我再怎么小心也没有用。

我手脚发冷地坐在沙发上,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周陵正带着小宝在院子里玩。

权元坐在我的对面,他最近来得很频繁,我应该察觉出什么的,可是我没有。

茶几上除了一杯热茶外,还有几张散乱的照片。是那天和秦然会面的照片。还有这几个月零零总总落下的破绽,以及几张纸单,显示了我的消费和通话记录。

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就只好看着他。

权元知道了。

他看了眼外面的周陵:「上次你联系我接回周陵,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当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目的,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周允。但是我希望,你不会害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私下联系秦然,虽然他已是丧家之犬,但是,这会让我觉得你居心不良,很危险。」

我点了点头。

一阵恶心从胃里翻滚而出,我近乎仓惶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进卫生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张妈过来顺我的背,我靠在那里喘不过气。

过了一会儿,周陵和权元在外面爆发出激烈的争吵,我绝望地闭上眼。

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周陵进来了。

周陵一连问我怎么样,我看着他的眼,很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得走了,不能等了。

按理说,权元拿出的证据相当苍白,至多证明周允现在别有居心,但是我仍然觉得它只是一个导火索,让周陵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疑点,然后推理出所有的不对劲,织成一张网,最后醒来。

周陵这几天都不怎么说话,虽然他顾及我,刻意不表现出来,但是我知道,无论是权元说的那些话,还是我和秦然私下会面的证据,都让他心生不快。

好像只要有一个临界点,一切就会不可收拾地爆发,而我要赶在爆发之前离开。

根据上次的经验,不能用周陵的信用卡,我需要带些现金,签证一时半会儿搞不下来,所以就不考虑出国了。

想好这些事情后,我轻松了许多。

但是有一件事情让我不安——落红。

之前有过这样的现象,医生只说孕期有一点很正常,因为之后便没有了,我就只当是寻常。但是这两天却频繁落红。

心浮气躁之下,我还是出了事。

像秦然说的,一切变数都不该存在,就像这个孩子,也是因为我的到来,而存在的变数。

 

尘埃落定之后,我平静了下来。

隔着门也能听到周陵愤怒的声音。

我很奇怪地看着医院洁白的天花板。当初有一个小小生命寄住在腹中,我没有多大的感觉,现在他离开了,除了隐隐的疼痛,又好像从来都没来过。

我让周陵进来。他坐到床边,穿着挺括的西装,衬衫有些发皱,但是他身材修长、肩膀挺直,怎样都好看。

这样想来,我现在落到此等境地,竟是一个卑微颜狗的命运。

周遭安静下来了,我们相对无言。

周陵惯常沉默,即使心中海啸地震也不会显露出来,可这次他却先开口,声音发颤:「没关系,还有以后……」

我冲他笑了笑:「我要对你坦白一件事情。」

他焦虑地转了转手指,没说话。

「我看到你把权元给的那些照片放起来了。周陵,你试着回想一下,现在的我和之前的周允相似吗?我知道这些天你都在想这些,你在想我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我这样究竟是对你有所图,还是真心改变了,可能你还有另一个猜测,但你不敢承认——」

周陵皱着眉打断:「别说了。」

我还是笑着,可是脸颊湿湿的,这让我觉得很狼狈。

我低下脸,狠狠地抹了下眼泪,继续说:「你觉得我不是周允,因为权元这样说,张妈和周妈妈也说过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也这样觉得,对吗?」

周陵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有些局促地攥紧被子,觉得自己无所藏匿:「我确实不是周允,所以,你永远不要原谅我,而我会尽一切可能,把周允还给你。」

周陵呼吸的声音很粗重。我感到他的世界在分崩离析。他转身踢翻了板凳,在拉开门时回过身说道:「你在说谎。」

接着狠狠地关上门。

我又开始睡觉,张妈以及其他人好像都没察觉,周陵应该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张妈对我说,这几天周陵情绪很不好,而他确实也很多天没来了。

这次的事说不上是什么意外,我的身体恢复得还算可以,除了有些畏冷、小腹不适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支开张妈很容易。

我用公用电话打给秦然。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怎么了?」

我看着四处的人:「帮帮我。」

「你和他坦白了,破坏了我的计划,我还怎么帮你,你不怕我把你绑了,要挟周陵?」

「求你。」

我只说了一句,冷得有些发颤,声音也不自觉地发抖。

秦然愣了愣,下一刻电话停在半空,周遭散步的人都停了下来,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终于缓慢地松了一口气。

秦然住的地方实在不怎么好,很符合落难逃债的设定。

我打量着这个五十平米左右的房子,把放在床上的脏衣服全都揽到地上,从柜子里扒出一个干净床单,直接铺到床上,蜷着肚子躺下。

秦然踢了踢我的小腿:「你这又是闹哪一出?」

我哼哼了两句。

「你不怕我现在拿你要挟周陵?」

我闭着眼睛,想也不想:「不怕。」

我已经想了别的办法。

秦然气冲冲地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陷入黑沉的睡眠里了,这居然是我这些天第一个好觉。

醒来时,秦然煮了泡面。为了报答,我把他的房子收拾了一遍,屋子里顿时整齐了许多。

这几日他虽然老数落人,但还算照顾我。

秦然喝着我煮的已经有些糊的粥,皱眉盯着我,不知道第几次问道:「你到底想干吗?」

我喝了几口,抹了抹嘴:「假如女主死了,故事也能结局吧。」

秦然脸色变了变,骂道:「你少给我搞幺蛾子!」

我重复了一句:「是吗?」

「可是即使故事结局,你回到现实世界,然后周允死了,那周陵他……」

我点了点头,指甲嵌入掌心。

那就只能赌一把了。

秦然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话很多,我说他上辈子肯定是个哑巴,他却说他根本没有上辈子,天天在这个玛丽苏、那个杰克苏的世界里穿梭,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

我就问他:「你那个……评职称很重要吗?」

「对啊,过了这关,我以后就不用在这种狗血的言情小说里了,听说隔壁修仙世界就不错,我想好久了。」

我:「……」

我能说修仙小说里男女关系更复杂吗?

「这儿太窝囊,想用一次职权还得躲着上头,住在这个破地方,天天吃泡面,而隔壁,想要腾云驾雾轻而易举,开挂金手指也是寻常事!」

「……祝你心想事成。」

 

门被规矩地敲了三下,秦然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有也只能是讨债的。

我走到门边,隔着猫眼往外看,是周陵。

……果然是讨债的。

我瞬间慌了神,慌忙地要躲起来,秦然拉了我一把。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结束了。」

我到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也直直地看着他,去猜测他的意思。

周陵来了,秦然还是让他来了。

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去喝碗里的粥。糊的,果然苦得厉害。

秦然打开门,对周陵做了个夸张的手势:「Surprise!」

我抬眼去看,明明只隔了几天,却好像很久都没有见到周陵。

虽然他拧着眉,脸色很差,仿佛下一秒就要提刀砍人,可我还是想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

我觉得委屈得要命,觉得自己忍受了好多好多委屈。

可是,他接纳的一直都是周允,现在心里不定怎么恶心我呢。

这样一想,我就心灰意冷起来,深深地看着周陵。

周陵舔了舔后槽牙,身上带着一股狠劲。

他一把揪住秦然的领子,将他抵在墙上往上拖拽。

我听到秦然后脑勺撞击墙壁的声音,听到周陵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该死!」

秦然百无聊赖地笑了笑:「我怎么了?我绑了你女人?我和她住在一块好几天?她给我煮粥?她给我洗衣服?她对我笑?哈哈——」

周陵一拳落到秦然的脸颊上,我默然无语,一时间不明白秦然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找打。

秦然几乎站不住了:「她可不是你的好姐姐,你生什么气?」

周陵又给了他一拳,我却因为秦然的这句话觉得心蜷缩着疼,疼得打哆嗦。

我站了起来。周陵和秦然扭打在一起,拳头像雨点似的落下。

我觉得好无聊。

他们的动作是戛然而止的,突然顿住不动了,周陵被秦然从身后勒住脖子,而我清晰地看到一把枪抵在周陵的肚子上。

我绝望地攥紧手。

这是小说的情节,秦然会用一把手枪结果周陵。

结束了。

周陵突然朝我看了一眼。

他的动作僵硬缓慢。我看着他漆黑的瞳仁,突然不可自抑地想起,一夜周陵从噩梦里惊醒,眼睛就是这样的,有一点慌乱,有一点惊恐,更多的是茫然,抓不住焦点。

秦然哑着嗓子道:「别动!」

周陵没动,他还是看着我,我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想说,可我没时间等待了。

秦然也看向我,鼻青脸肿的样子像个猪头,然后他无声地用嘴型说:「结束了。」

扳机扣动。

周陵终于闭上了那双让人心慌、让人心软的眼睛。

预期的声音没有响起,秦然不可置信地又扣了几次,我已经抄起一边的匕首,冲了过来。

匕首狠狠地插入秦然的腹部,温热的血液几乎一下就溅到我的脸上,周陵被惯性冲得仰躺在地上,他睁大眼睛看着我。

秦然也在看着我,他丢下手中被我动过手脚的手枪,里面的子弹早就被取出来了,秦然这个粗心大意的人却没发现。

我笑得比哭的还难看:「对不起,你别原谅我。」

秦然怔了怔,又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女中豪杰啊你。」

我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对不起。」

「没事儿,故事……结束了。」

我看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突然不可自抑地发起抖来,心里有个人在不停尖叫。

周陵冲了过来,拔开我握紧匕首的手。

他紧紧地抱住我,可我还是发抖,还是害怕,他拥抱得很用力,我有一种他也在发抖的错觉。

他低声说:「别害怕。」

我鼻子发酸,我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声音仿佛并不是自己的:「周陵,结束了。」

故事结束了。

周陵。

杀了结束故事的人,本身也是结束故事。

我赌赢了。

 

终章

在现实世界醒过来后,隔三差五就有同学过来看我。

我的住院理由实在很衰,是因为酒精中毒,来探病的同学大多被考试折磨得可怜,纷纷羡慕我可以延考。

骤然接触现实,我反倒觉得不敢相信。原来在那个世界度过的好几个月,换成现实不过是睡了几天。

太难以置信了。

我决心把自己和那些幻影割裂开来,不过都是徒劳,我头疼得厉害,还总是梦见——周陵。

出院之后,我紧锣密鼓地准备考试,下半年就要开始实习了,这个考试也算是给上半年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本来已经渐渐回归现实,一场偶然的相遇,又将我拖回那场噩梦。

男人彬彬有礼地伸出手:「你好。」

「你好,你是?」

「九七。」

我踉跄了一下,虽然算准九七不会死,死的只是故事里的秦然,可还是觉得眼眶发热。

他说他有事来办,顺便闲聊几句。

我向他坦白,从离开医院就一直在算计他。

秦然骂我:「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

我请他吃了火锅,胡吃海喝了一顿。末了,九七冷不防地算起日子。

他这一算,我才跟着回想起来,原来有一年多了,一晃眼我都出来工作了,每天都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只是时间就算过去了,有些事情还是没改变。

「你怎么不打听打听那个小说世界?」

我被奶茶里的珍珠给噎着了,吭哧吭哧咳了好久,然后哑着声音问他:「怎么着?」

九七嘚瑟地说:「男女主克服困难,携手共进,幸福美满,甜到齁牙!」

我有点发怔,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克服困难的,但是周陵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应该觉得开心。

我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真好。」

九七嫌弃地递过一张纸巾:「口是心非,你注意点,别让别人以为我打了你。」

我这才觉得嗓子眼里涌满涩意,一直压抑的悲伤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临别时,九七意味深长地看向我:「你怎么不问问周陵?」

我哭得眼皮都是肿的,可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会觉得心脏一抽。

我没动,麻木地看向他。

九七语重心长地说:「建议你重新看一下小说。」

这事一直被我有意忽视。似乎只要我不碰那本小说,那些事情就不曾发生一般。

 

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起九七的话,觉得还是得找回小说看看。

像九七说的,我都敢为了那个人杀人,我当然也有胆看他的结局。

酒壮人胆,打开某江,看了前几章,发现有点儿不对,退出看小说名字,对的啊,再回头看简介——

主角一栏写着:顾壹 周允。

WTF?

我心如擂鼓,回想九七那天说的话。

难不成周陵又死了,最后还从男主变成了男二?

我接着看下去,周陵还是那个样子,偏执,占有欲强,缺乏安全感,从少年时代开始暗恋周允,只是戏份被削短,反倒是顾壹的戏份变多了,俨然是男主。

那种「世界都是假的」的感觉又回来了。

剧情正常推进,只是周允为了保全顾壹和周陵在一起过一段时间。

我看了一下情节,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这一段情节确实是我到了那里之后被压缩的时间线,这一段戛然而止于周允杀了秦然。

这个情节很突兀,前因后果勉强得要命,可我还是哭得不能自已,像个傻子。

周陵替周允认罪坐牢,周允和顾壹一块到了国外。后面的情节就相当顺了,毕竟作为男女主角之间的障碍,周陵已经在牢里了。

可是周陵去哪儿了?

故事到最后都没提起周陵去哪儿了。

他出狱了吗?他有去看心理医生吗?有吃药吗?开心吗?

……还记得我吗?

通通没提。

到底怎么回事?

我这是直接把一本小说从 BE 变成 HE,从虐文变成甜文,而把周陵从男一变成了男二。

我就这样心慌地过了好几天。

直到有一晚,在小区门口,我看到一个穿着薄风衣的男人,一切才得到了解释。

他站在路灯下面,高瘦的背影镀上层光,像一张金箔一样贴在黑暗处。

我的大脑顿时处于死机状态,完全运行不动了,有些零件甚至开始掉落,生出黑烟。

可我还是没控制住自己,一步一步,像个机器人似的朝他走近。

我站定,看着他的鼻子、眼睛、眉毛、睫毛,觉得此刻就像在梦里。

只是这个梦很真实。

我冷到打颤,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烂熟地开了个头:「先生贵姓?」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觉得脸颊热热的,一会儿又被风吹得生疼,那是眼泪:「冷不冷啊?」

他还是看着我。我吸了一下鼻子,大脑冻到有点麻木,又问:「你找谁啊?」

他动了动嘴,脸颊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紫:「免贵姓周。很冷。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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