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渡,虽然我想,
但我应该还是不会忘了你。
不过是因为,心怀感激。
无关恨意,或爱意。
感谢你赠给我的十四年。
无论悲喜。
(一)
沈渡哥哥,今天开学典礼我看见你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向我们新生演讲,我在台下把手掌都拍红了,后来眼睛也红了。
身旁的同学吓了一跳问我为什么,我边哭边笑说:我终于来了一中。
是啊,我终于来了一中,终于和你同一所学校了,终于可以离你近一点点了。虽然初中部和高中部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但总比我在小学,你在中学好多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追逐你的脚步呢?你总是那么优秀,街坊里的阿姨叔叔谈到你都是:「沈渡以后有出息!」「沈渡这孩子了不得!」「要是我小孩有沈渡一半好就好咯!」……就连一楼那个最讨厌小孩的苦瓜脸奶奶,听见你打招呼都会应一声。
他们大概是因为你斯斯文文的样子,因为你好得不得了的成绩,因为你礼貌又懂事……但我不是吧,我还曾经讨厌过你,因为我妈一骂我时就喜欢说到你这个对门的邻居,说我要是有你一半好她每天睡觉都会笑醒。
我那时就在想才不要,她要半夜笑醒我会半夜被吓死。所以我才不要有你一半好呢!
可是你是真的好啊。
我长得胖,我和妈妈出去散步没一会就会气喘吁吁,我在班里跑步永远最后一个,我还曾经直接崩烂过一条新牛仔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叫我「胖妞」。一个人叫时我可以反抗,但大家一起叫时我只能一起笑。
但是你从没叫过我「胖妞」。我不小心摔跤,你看见后立马把我扶起:「暖暖,没关系,只是擦伤而已,没事的。」我和妈妈在楼道碰到你,你会礼貌地寒暄:「阿姨过誉了,暖暖很优秀啊,我听母亲说她上次英语考了全班第一。」我没带钥匙爸爸妈妈又不在家时,你放学回来看见我:「暖暖,来我家等阿姨回来吧。」……
是啊,我叫苏暖暖,在大家都叫我「胖妞」时,还有一个你会温柔地叫我「暖暖」——我还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呢,暖暖的太阳,暖暖的被窝……
在这个热死人的夏天你不负众望地以第一的成绩考入一中高中部,而我也终于成了一中的初中生。
我觉得我追逐你的脚步应该更近了一点吧。
我有一堂体育课和你是同一个时间,从此我最讨厌的一门课成了我最期待的一门课。
一自由解散我就会拿本书坐到操场旁的观众席上,有同学会说班长就是爱学习。
但他们其实说错了,我不是爱学习,我只是努力在学习,因为你学习好啊,我不想太差。
不过我在那儿其实很少学习,我是在看你。
你们班上的体育课就在这个操场上,你长得高,就站在第一排的第二个。
你跑步时姿势很标准,瘦长的手臂有节律地摆动;你做热身运动时压腿压得很认真,别人都左摇右摆时你却岿然不动;你喝水时很慢,别人水都淌在脖颈上时你却依旧慢条斯理……
但自由解散后你很少参加体育活动,你会坐到观众席上拿出一本书,在观众席东边的第三排靠墙处。
从来不会变。
久而久之,我都会暗自欢喜,多么,多么专一的一个人啊。
(二)
一中高中白天有晨读,晚上有晚自习,但初中都没有。
你出门比我早,回来也比我晚。
你的妈妈和你一样温柔,是一位小学老师,但我从未见过你的父亲。我曾听爸爸妈妈说你的父亲病死了,很可惜。
我的爸爸妈妈是做家具生意的,我们家是街坊间第一个有黑汽车的人,于是我从小学起就是爸妈开车接送。
我知道你是骑自行车上下学,上初中后我说我也要骑自行车。爸爸妈妈调侃说我这样子能骑吗。
我一下就埋头扒饭不吭声了。
不是我觉得自己骑不了,是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事——我这胖胖丑丑的样子,我突然都不想让你注意到我。
所以初中三年,我们似乎都没什么交集。我就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偷窥者,偷偷看着你在体育课上安静看书,在国旗台上一次次代表发言,在窗边看着你把自行车停到楼下然后安静地走进楼道……
我都还记得难得一次我们居然在公园里散步碰上了,你陪着你的妈妈,我陪着我的妈妈。
我其实远远就看到了你,可当快要走近时我立马低下了头。
我听见你叫「阿姨好」,然后妈妈拽我的手:「暖暖,快叫夏老师好,沈渡哥哥好!」
我才抬起头像是刚发现你们似的重复了一遍妈妈的话。
你妈妈笑说:「暖暖瘦了啊,也好像腼腆了一些。」
我抿着唇一声不吭。
但我内心是欢喜的。
我瘦了吗?那你有没有发现?
是啊,无数个你在教学里上晚自习的日子,我就在黑暗中绕着公园气喘吁吁跑步。怎么会那么笨重那么痛苦呢?面孔扭曲狰狞,喉咙里像火烧开裂一样,全身酸痛得第二天感觉自己就要散架。
可每每在我觉得自己累得就要离开人世,想着算了吧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想起了和你一起同台主持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姑娘。
我咬着牙继续在黑暗里跑下去,像是喝醉的酒鬼,像是受伤的疯子,跌跌撞撞,又绝不停下。
公园里一处高台阶上可以看见远处一中的教学楼,我跑前会到那里热身,跑后会到那里休整。
我知道那里有一处光正打在你身上,而我,便在这黑暗里踮脚和眺望。
但你没有说话,在我妈的客气寒暄过后我们擦肩而过,公园里熙熙攘攘,我们再没碰到过。
(三)
初中三年过得太快,你的高中三年更快。
你成了市理科状元,拿到 T 大的录取通知书。
去参加你的升学宴时我放下满桌子的辅导书,锁着房间门试了整整一晚上的衣服。
我确实瘦了,但脸上又开始冒青春痘。16 岁的我戴着黑框的大眼镜,还箍着银色的牙箍,厚重的刘海遮住眉毛,扎着一个朴素的马尾辫。
妈妈说我现在还在上学,并不重视我的打扮。而我的成绩也确实没让她失望,那个小学调皮捣蛋的胖妞,现在是一中初中部名列前茅的女学霸。
你妈妈带着你来敬酒,高高瘦瘦的你穿着一件深蓝色格子衬衣,扣子一丝不落整整齐齐,你皙白的脸上依旧是那和煦温暖的笑意,微微倾身与我们每个人碰杯。
我想朝你说我想了一晚上的祝福语,可我瞬间意识到我的牙箍和痘痘,最终我低头和你碰杯,连你的表情也不曾看清。
我只看见你酒杯里金色的啤酒和我酒杯里的牛奶因为碰撞而晃荡,但又隔着玻璃最终融不到一起。
但我听见你说:「暖暖,中考加油啊。」
我愣愣点头,然后和周围人一起坐下,没有人知道我桌子下攥紧裙摆的那只手里已经全是汗。
我一回家就坐到书桌前开始刷题,无数的文字和枯燥的符号在灯下开始生动活泼起来,我不断告诉自己说这些书你曾看过一遍又一遍,这些题你也曾写过一遍又一遍。这是我离你更近,再近一点的方式。
妈妈说,到了大学我就可以打扮自己了,她还说,那时候,我就自由自在没人管了。
自由自在没人管?没人管我一天吃几包小熊饼干,没人管我每天早上一杯牛奶,也没人管我——谈恋爱了……
我太期待了。
但意外总比期待更早到来。
你的妈妈,那个和你一样温柔无比的阿姨,在那个蝉鸣不休、燥热无比的暑假突发心梗离世。
我依旧记得那晚我被尖锐的急救车的报警声惊醒,我听见门外匆忙沉重的上下楼的声音,听见爸爸和妈妈打开房门又关上门后的窃窃私语。
葬礼上的你依旧温和有礼。没有一丝一毫我在电视剧里看过的那种歇斯底里、崩溃发狂,倒是你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亲戚,抱着棺材哭得稀里哗啦。
大人来拍你的肩膀,和你握手,叹着气向你说话。你都一一应下,带他们落座,然后去安慰那些近乎疯狂的亲戚。
我才发现你的肩膀更宽阔了,你原来已经那么高了,爸爸妈妈领我到你跟前时,我只能到你的胸前。
大人们围着桌子说你可怜,说你不容易,说你命苦……我咬着牙说才不是,桌子上的大人都看向我,我眼眶红红地坚持说才不是。但我说不出下文,我嘴笨,只能最直白地表达我的心情,却无法晓之以理地说服他们。
然后你走来了,大人们又开始宽慰你,说着一些我都快听腻了的话,但你却站得笔直、温顺听着,听完后礼貌地表示感谢。大人们为自己的口才而感到欣慰大快朵颐,而我在一旁食难下咽。
那晚爸爸妈妈喝醉了酒睡得很沉,我不知缘由地就轻声打开了家里的门。
我看见你家的门半开着,但是里面黑漆漆的。
天知道我一个晚上去公园跑步其实心里都有些害怕的人,怎么那么坚定地就推开门走进了你的屋子。
我差点被一个酒瓶绊一跤,丁零当啷的酒瓶撞击声把我吓坏了——我不是害怕其他的,我是害怕你会不会怪我擅自闯进你家,你会不会以为我是个很没礼貌的人?
薄薄的月光照着你的右半边身子,你就穿着白天黑色的衣服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浸在月色里。
你闭着眼,眉头皱得很深,你身边都是半透明的绿色啤酒玻璃瓶,或立或倒。
我走到你旁边小心蹲下,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所幸你先睁开了眼。
我从没听过你那么沙哑的嗓音,你一看见我,又挂起那看着令我难受极了的笑:「暖暖,你怎么来了?天很晚了吧,快回家。」
我直接说:「你别笑了。」
你愣了一下看向我,然后继续笑着说:「好。」
我问:「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你想了下:「我不确定。」
我沉默了,你也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你晃晃荡荡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我摇摇头:「你睡觉吧,我自己回去。」
没等你说话我就立马起身往门外走,其实我也想多待一会啊,但我发现我眼眶已经湿了,我哭的时候总是好大声,那时候肯定会吵到你。
我走向门口时还不由自主地走起猫步,我曾听班上坐后排的女生说这样走路会更漂亮,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四)
你提前去了北京,对面的屋子不久就住进了一对老夫妻,听爸爸说是你把屋子租给他们的。
我中考考了全市第五十三名,搬到了你曾在的一中高中部。
爸爸妈妈没有给我买手机,我也没有你的电话,但我房间里有你走之前送给我的辅导书和课外书。
上面有你端正的签名,有你详细分析的笔记,有你几乎全对的习题。
学校里还经常拿你市状元的名号进行宣传,你的名字在我们同学之间口口相传,老师还会在上课时回顾起你上学的事情。
每每那时我比听数学老师讲圆锥曲线和导数压轴题时都还要更全神贯注。
高中三年你回来过两次,都是你母亲忌日的那一天。
但一次我在学校里补课,一次我在进行全省模拟考。你当天来当天走,我第二天要出门时才听到妈妈在房间里说:你沈渡哥哥给你买了礼物,就放在门口了!
我难过,难过我没看到你;我开心,开心你一直记得我。
你的第一次礼物是一本《小王子》,从此以后一旦聊到最喜爱的书我都会坚定地说《小王子》;你的第二次礼物是一只泰迪熊娃娃,从此以后我居然也有了抱着娃娃睡觉的习惯。
高三来得这样快,老师让我们定大学目标,我直接就写了 T 大。
班里的同学经常在课间闻着速溶咖啡和风油精夹杂的味道立马入睡,会在升国旗听讲话时拿出英语单词和古诗小册子开始背诵,会在晚自习前就开始站在天台上叽里呱啦进行晚读……
几乎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和时间疯狂赛跑,翻卷子哗啦啦的声音和外面的蝉鸣裹挟在一起,喧嚣了半个夏天。
我用过的笔芯放了整整半个抽屉,写过的卷子一堆又一堆,英语听力的九磅十五便士听到麻木,文综课本被我翻过一遍又一遍。
我的升学宴你没有来,听说你正在暑假实习。
我拿到手机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邻居问你的电话,可是看到拨通键时我又迟迟点不下去——打给你说什么呢?
然后我又调到短信编辑栏,生疏地用着九宫格打字——我用了许多种语气描述我与 T 大失之交臂,考上 R 大,但都可以来北京……然后我又一股脑全部删了,直到晚上才发出一条:沈渡哥哥,我是苏暖暖,这是我的新电话。
我从七点等到九点都没收到你的回复,我都在想这个手机是不是假货,还是邻居给我的电话号码有误?
我又想到是我这条短信不好回复吧,也许你存了电话后便没想过要回复。我抱着脑袋开始后悔应该以问句结尾的,我怎么这么傻!
想着要不再编辑一条时手机默认铃声突然开始响起,我看到来电名字时惊得手机都落在床单上,然后又赶快捡起来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后立马接通。
「喂?是暖暖吗?」你的声音变得低沉,但是依旧温柔,温柔中还有些从前没有的和煦。我好开心,我想那个从前醉倒在酒瓶子里的沈渡哥哥已经走了出来。
「嗯。」我一瞬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不好意思啊,之前在陪一个客户,现在才回复你,」你耐心向我解释,随即又恭喜我,「恭喜你哦,来北京时记得联系我,我请你吃饭。」
「好,谢谢沈渡……哥哥!」
「嗯,那早点休息,暑假愉快。」
「嗯,你也是!」
我强忍住暑假就跑去北京的冲动,我得先在这儿让自己再好一点,再好一点,然后再去见你。
我开始规律作息,雷打不动去晨跑,和妈妈去医院看自己的痘痘,无辣不欢的我饮食快比隔壁的老夫妻还清淡。
我将马尾放下,摘下厚厚的大黑框眼镜,在镜子前对着网络文章一遍又一遍练习如何微笑……
这个暑假格外短暂,因为我觉得我还没有达到自己理想的预期;这个暑假又格外漫长,因为我与你每分每秒都相隔千里。
(五)
我走到宿舍门口时又迟疑地走回镜子前,确认自己刘海没乱,衬衫扣子没有扣错,压边的蓝色裙子也没有褶皱。
我提前 30 分钟就到了餐厅附近的一家书店里,看着墙壁时钟的指针一点点转动,我感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
我三年没有见过你了啊——你会不会又长高了?我应该怎样向你问好?你会不会认不出我……或大或小的问题在我脑袋里打转,我却没有一个问题能找到心仪自信的答案,最终还是靠近 12 的分针催我走出书店去向餐厅。
餐厅里放着欢快的钢琴曲,我将你发给我的桌号报给门口的服务员小姐,小姐热情地带我进去,我却觉得自己的腿灌了铅似的快要跟不上她的脚步。
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
你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白皙的皮肤,修长的眉毛,站起来高高瘦瘦的,穿着一件简单的白 T 恤,看见我时露出那一如既往如春风暖阳般的笑。
好像三年不过只是上下楼的一瞬间。
谁知道我那时鼻头就瞬间发酸呢,我一下想赶快冲到你面前,一下又挪不动脚步,短短几步路却让我觉得比跑操场还要煎熬矛盾。
「暖暖,长高啦。」你比我自然多了,边打招呼边帮我拉开椅子。
是啊,我现在长到你肩膀这儿了——明明在高中班里我算高个的女孩子了,可为什么还是和你差一大截?
长大了的我到底比小时候的我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接下来我们边吃边聊,你幽默健谈又心细体贴,我被你带得已经完全放松下来。
就这样开始,就很好。
可是原来连开始都没有。
你中途接了一个电话,我看见你眼里溢出来的笑意,看见你上扬的嘴角旁一个浅浅的酒窝,听见你温声安慰对面的人:「思微,好啦,没事,我回去就把我的笔记发给你。」
我筷子一松鸡肉丁就掉了下去,浓稠酱汁滴在木纹的桌面上。
你挂掉电话,我佯装冷静对上你的目光,你会意一笑:「嗯,哥哥的女朋友。刚刚在发愁一本笔记找不到了。」
我感觉周围空气瞬间被抽空,连呼吸都感觉困难。
像极了我以前体测时以为自己终于冲到了终点线,却被告知不及格要重考。
而这次,连重考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记得后半场饭怎么吃完的了,成年的我足以把控面上的情绪,即使内心兵荒马乱,面上依旧谈笑自若,即使内心千疮百孔,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我就记得两句话:
「嗯,哥哥的女朋友。」
「我实在不会挑礼物,你的泰迪熊还是她挑的,还满意吗?」
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的,是一大罐折纸的星星。
每张折纸上都是我一时兴起想对你说的话,然后我用一个暑假把它们折进星星里,整整一大罐,五彩斑斓,绚丽非凡。
我幻想了无数遍你接到礼物时的神情,却从未想过最终是我懦弱得连拿都不曾拿它出来。
它和泰迪熊和那本《小王子》,一起被我收进宿舍最高最里层的柜子里。
说到《小王子》,从前在我脑海里百转千回的小王子、玫瑰花和狐狸都被我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唯独那句「当一个人情绪低落时,他会格外喜欢看日落」突然格外清晰。
我看不到日落,我只看得见北京的晚霞,和那天你伸手拉起我时说:「没关系,暖暖,只是擦伤而已,没事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候的晚霞瑰丽壮美,热烈似火烧;今日的晚霞却如屠刀斩过的战场,鲜红如血浇。
(六)
我留下了你的联系方式,却再没主动联系过你。
你给我打过电话,发过短信,如长辈问候我的近况,我便也像对待长辈似的礼貌回复,只是对你,言语更加简洁。
像回到了我的高中时期,我们几乎没有联系。但我知道早已不同——因为那时候我还可以遥望北方,心怀希冀。
但我们还是碰到过一次,我还见到了那个令我遐想万千的女孩——她给人的第一感觉也是温柔,微卷的长发及肩,白皙的脸庞上是浅淡的笑意,她只比你矮半个头,高挑的身姿穿着一身简单质朴的白色长裙,却在街道中的烟火气中格外出尘。
我想跑,但来不及了。
你看见了我,和我打招呼,我只好硬着头皮挤出笑容和你们打招呼,还好我的好友彤彤大大咧咧,拉着我说再不去排队那个臭豆腐店都要关门了。
我便连忙道歉拉着彤彤跑掉,第一次觉得臭豆腐的味道还不错。
我以为我们之间隔着的三年——不过是我四年级、你初中;我初中、你高中;我高中,你大学。等到三年的隔阂终于被四年制的学习时间打破,却发现只有我还在原地翘首以待,你早已牵起别人的手漫步人海。
从此与你的记忆就像那三样礼物,被我锁进了最高最里层的柜子里,任由岁月生灰。
明明都以为全身而退,可原来岁月不只会让东西生尘,还会掀起风暴再将厚厚的灰尘吹得一干二净,将原物暴露无遗。
大三时我在一次社团聚会上偶然看见了谢思微,她依旧白净如瓷器,依旧温柔如轻纱。
她挽着一个男生的手臂,笑脸盈盈,笑声如铃。
可那个男生不是你,是我的大学学长。
我坐在 KTV 的沙发上一直看着她,他们喊我唱歌,我反常地都拒绝了,然后她终于注意到了我,似乎过了好一会才记起我。
我看着她神情的变化,看着她终于在他身旁男子唱歌时坐到了我身边。
「去卫生间吗?」
我点头。
她到卫生间里侧就温和地告诉我你们在今年年初就分手了,她说她的家庭不同意,她说她已经等了你一年。
然后她眼眶有些红,拿出湿巾开始擦脸,到后来干脆到洗手池那儿用自来水洗脸,她是清水出芙蓉,她转头看我说:「我也没有办法……一年是我父母的最长耐心,可是他没有让他们满意,我也没有办法……这四年,我很谢谢他……是我对不起他……」
我隐约知道你毕业后去创业了,我还听说成绩不错。我知道你向来优秀,所以在我的脑子里只有你锦绣的前程,我从未想过你也会有波折。
我盯着她吼:「是你父母要和他在一起吗?你才和他分手三个月就又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了!?你是真的等了他一年吗?!」
她红着眼没有吭声,只有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巴拉巴拉往下掉。
我向她问你的公司名称,你的公司地址以及一切联系方式。
可她只记得公司名称,连地址都说得模糊不清,更别说公司的联系方式。
我真的好想上去打她,可是上回你在街上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去嘴角的糖渍时的温柔样子却一下涌入脑海——
你视之珍宝的人,我到底下不了手。
(七)
我们再次恢复了联系,是我主动给你发的消息。
我给你发我找到的笑话,给你发那种老年人花朵表情包,给你发那种「早安,又是一天好心情」一类的心灵鸡汤,当然不是要治愈你,只是想逗你笑。
我甚至开始主动约你出来吃饭,以我来了北京这么久,却许多地方都不了解为由。
你刚开始会礼貌地回复我,然后又像长辈一样问我学习近况等等;后来我们更加亲近一些,终于能像朋友一样在一起轻松打趣。
那段时间彤彤都说我面泛红光,好事将近。
我想不是我的好事将近,而是你的。
我记得刚开始见你时,你脸上有遮不住的疲惫,但你依旧耐心地同我聊天。你没和我说任何你分手的消息,也没说任何有关你公司的事情,就像我刚来北京时你请我吃饭一样,谈吐幽默,进退得体。
你一直如此,人前带笑。
你不说,我便不问。
但有一次和你吃饭时我曾经的「死对头」乔松突然打电话过来,我吓得连忙挂掉然后摁了关机。
我先前没提过他,但事实上他在我的人生中上蹿下跳了许多年。
他住在楼下,和我同岁。
他是喊我「胖妞」喊得最勤最响亮的那一个;他一次发现我在公园跑步后便时不时到公园「偶遇」我,对着大汗淋漓的我拍着巴掌:「胖妞,再加把劲,你不行啊。」初中时他和我同班,我因为他多次拽我辫子最终直接掀翻了他的桌子。
但高中我选了文科,他选了理科,二人便只是偶尔在楼梯口碰到了。
高中时他常年在外的父亲做成了大生意,衣锦还乡,十分热闹。他爸爸还带着礼物来我家拜访,那时候的他成熟了许多,我们的关系便没再那么僵。
他高考考去了上海的 S 大,升学宴上我们互相碰杯,大概算是一杯泯恩仇了。
我挂他电话是因为怕他说出一些话让坐在对面的你听到。
我那时在玩得好的朋友间推荐你公司推出的按年付费的软件,甚至直接给他们发红包。
我知道这样做其实不好,但我不想看你的事业就此一塌糊涂。我用过你公司的软件,真的很好,只是因为被同款老牌软件挤占市场而没有知名度。
乔松在大三时就去他父亲公司了,我不知他怎么得到的消息,后来就从朋友那得知他们公司买了你公司软件的全套。
阔别多年他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话就是:「胖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盗号了呢。」
那时家乡的学区房又划了几片,家里家具生意蒸蒸日上,我的生活费也绰绰有余。
我当时就给他发了个大红包感谢他,他又直接打了个电话给我,我喂了半天他也没说话,他突然说:「他的软件确实挺好,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又谢我干吗。」
我听到第一句话就喜滋滋地忘了东南西北,只觉得这人都顺眼了不少。
所以当我们在吃饭时再接到他电话,我怕他会直接聊这个事。
我当时说是房地产推销,你还打趣说就考虑在北京买房了吗?我说所以我要挂电话啊!
回去后我向他说明事情原委,他说:「下次我来北京请我吃大餐补偿我。」
你的气色越来越好,我知道你公司的难关已经过了。
而我们,就保持着这段距离,没有退后,但也再没往前。
你继续扑到你的事业上,我继续回归我的学习中。
直到大四时,我家出现了变故。
(八)
大四那年我妈出车祸,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撞她的人是我爸的情妇,锒铛入狱。
我回家参加完我妈的葬礼,看见我爸几乎一夜白头,满脸都是皱纹。我坐高铁时满腔的怒火瞬间都不知道往何处撒,但我们也说不了什么话。
我回到北京时是晚上十一点,干脆直接在网上订了一间酒店单人房。
然后我睡不着,我叫服务生抬了一箱酒来。
当满地的酒瓶叮叮当当在地上打滚时我突然想起了当时醉酒的你。
其间服务生似乎进来打扫过一次卫生,我沉着声音要他再帮我托一箱酒,他很快就离开了。
他把酒送进来时你已经找到了我,是啊,我不由自主就打通了你的电话,我撕扯着喉咙说:「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家了……」
我好想听你再对我说一句:「没关系,暖暖,只是擦伤了皮,没事的。」
你问我在哪儿,我就把地址发给了你。
你刚开始一直拉着我别喝,到后来却被我死缠烂打开始一起喝。
我们撬酒瓶盖,干杯对吹,我们看着楼下迷离梦幻的灯火与街道,然后打开窗户让嗖嗖冷风吹进来。
但我的身体越来越热。
我忍不住靠近你,你的身体也格外滚烫。
然后我们纠缠在了一起。
真是奇怪,明明是我先靠近你,可最后却是你把我死死箍住叫我动弹不得。我流泪我哭喊我挣扎躲开,你却越发用力,像是要将我拆吞入腹。
第二天我醒来时头痛欲裂,我看见你就直接坐在木地板上,身旁是一根根烟蒂。
我第一次见你抽烟,是在你很疲惫的那段时间。
后来你事业有所起色,我就没看你抽过了。
你声音沙哑至极:「何必作践自己……」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你继续说:「苏暖暖,我娶你。」
(九)
我爸寄了我的户口本过来,我们没有婚礼,就是去民政局扯了证。
那天如果不是看到酒店凌乱的白色床单上刺目的颜色,我都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从未想过我会以这种方式嫁给你,我想的更多是我居然真得嫁给你了——一个我喜欢了整整 12 年的人啊。
我想我居然高估了自己的冷静与理性,身体果然比头脑更加原始与冲动吗?
我有过羞耻与懊悔。
但我最终默认,甚至带着侥幸。
你也用沉默回应了我。
我们住到了一起,但我们都很忙。
你要忙你的事业,我也忙我的工作。
我毕业后去到一家私立小学教英语,你的公司和我所在的小学正好在相反的方向,于是我每天坐地铁去上班。
我们其实也有不忙的时候,但那时候你会在书房对着电脑敲键盘,我便在客厅玩玩手机或者浇浇花。
你会帮忙洗碗,会帮忙拖地,甚至会做一切家务,也会在我特殊时期痛到打滚时给我准备好红糖水和热水袋,还会在邻居夸我们「真登对」时礼貌一笑。
但也只是如此,我们在最年轻热血的时期把日子过得如老夫老妻般清汤寡水。
可老夫老妻也应该是轰轰烈烈后的细水长流,而不是从未开始过的戛然而止。
与其说是相敬如宾,不如说是保持距离。
你晚上不会回到主卧睡觉,整张大床都给了我。我刚开始可以想你是要工作,怕打扰到我,可我总不能每天都想你在工作吧。我还得帮你编其他理由,然后再说给自己听,让自己入眠。
语文老师曾在我的作文底下评价我,说我是个浪漫而乐观的孩子。
那时候我以为这是夸奖,沾沾自喜。后来我发现老师真是心如明镜,她也只是在陈述事实。
(十)
直到有一次你在家生病发烧,我要带你去医院你抓着我的手说你不想去。
我想起了你的过去,你的父亲和母亲。
然后我没再吭声,我在网上药店买药,我倒热水时还因为紧张不小心烫伤了手臂,我扶起你的身子喂你喝盐水,还看见你边喝边皱眉说难喝。
半夜你居然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始踢被子,我给你盖上你就说热,我说你必须捂出汗来,然后你口齿不清嘟囔了几声就安静了。结果半夜时你又开始踢被子,膝盖直接撞醒了趴在床沿不小心睡着的我。
我赶紧给你盖上被子,你却大力地挣扎,到最后我没办法破罐子破摔干脆隔着被子紧紧压在你身上抱住你,你动了一会却真的乖了。
我居然又睡着了,到第二天我醒来时直接对上了你幽黑的双眼。
我连忙起身手忙脚乱找温度计说给你量体温,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伸手从我眼前的床头柜上直接拿起了温度计。
我当时觉得脸烫极了。
然后,是我发烧了。
换你白天照顾我了,我应该是乖顺得多的吧,一声不吭喝水吃药,然后睡了一下午,晚上醒来就退了烧。
退烧醒来时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说,完了我没请假!可腰却被你箍住,然后我被你捞回了被子里,你和我说暖暖,今天是周日。然后我便安心地闭眼睡觉了。
为什么这么安心呢?我想,大概是因为在你的怀里吧。
自那次之后我们好像开始像一对夫妻了。
你会主动问我要不要下去散步,你会在周末驱车带我去郊外玩,你还问我要不要送我上班,但第三个我坚定拒绝了,一个人起得早就够了,干吗还拖第二个人下水,更何况你还是个经常工作到半夜的人。
我为什么知道你工作到半夜呢?因为我每晚其实就在迷迷糊糊等着你上床睡到我旁边,我每晚有两次睡着——一次是我关掉床头灯,一次是听见你平稳的呼吸声。
秋天的一个晚上你突然走出书房靠在沙发后面玩我的头发,问我想不想去外面玩一会。
我期待地朝你点头,然后我们说走就走就坐飞机去了南京。
我们在宾馆睡了一夜后早早地就去了栖霞山,早晨的栖霞山山脚安静而清新,你拉着我走过雨中僧侣的雕像,一脚一脚踩着石阶上山。
那时候正是栖霞山漫山红枫的时候,如热烈的火焰,如年轻姑娘的鲜红长裙飘落在了山间,更让我想起了多年前那次瑰丽的晚霞,你温柔地扶起我,一句暖暖便冲去了我对你这个「别人家孩子」的所有恨意。
上午时山上便拥挤起来,阳光都因为游人摩肩接踵在地上被撞成破碎的光斑。你拉着我,我就紧紧地拽住你,到最后你直接把我揽在了怀里。
在清晰可闻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我仰头看着晴空万里,开始期待明朗的未来。
(十一)
你在延长公司产业链,每天很晚回家,有时甚至睡在公司。
我在网上给你买了泡脚桶,要你边对着电脑边泡脚。你轻轻捏一下我的手,温柔地对我说晚安。
后来你越来越忙,甚至连续几天不回家。
但你每次都会在晚上七点前给我打个电话,嘱咐我关好门窗,早点睡觉,然后说暖暖晚安。
你周末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忙完这阵子再出去玩,问我要去哪儿。我说去上海看看吧,国际大都市呢。你就笑着说好。
那晚你七点前没给我打电话,我等到八点最终抿了抿唇打你的电话,却是关机状态,再打你办公室的座机,却依旧没人接听。
我最终放心不下,提着晚上煲好的鲫鱼汤出了门。
上了电梯后我看见大厅的灯都关了,只有你的办公室门微微张开,漏出一条白光。
我心疼地推开门——却看见了我此生都不想再看见和回忆的一幕。
明晃晃的灯光照在白皮沙发上,谢思微跪在你身前,侧头靠在你的大腿上,她双目含泪惹人垂怜,你的一只手就轻轻覆在她微卷的长发上,而她的一只手环住你的双腿,另一只手和你覆在她头上的手交叠。
多么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场面。
沈渡啊沈渡,你可知我的心在滴血?
谢思微先抬头,我马上提着饭盒落荒而逃,黑暗中我不慎撞到了一盆绿植,直接摔在地上,在流淌温热的汤汁中我撑起身子,拖着被鱼汤浸染的裙子拼命地往楼梯口跑。
我在路口迅速拦了一辆的士,司机问我去哪儿——
是啊,我去哪儿。
手机开始振动,振得我觉得整辆车子都在颤抖,屏幕上你的名字直接刺得我双眼泪水直流。
司机沉默了一会把一盒纸巾递给了我:「那我带着你在这街道上转几圈。」
我点头说谢谢。
窗外街景繁华,人来人往,五颜六色的灯火突然让我想起了放在抽屉里的那罐星星。
我本来想今年你过生日时送给你的,然后把我这十四年来对你的倾慕咬着耳朵都讲给你听。
手机还在响,我接起了电话,你那边反而沉默了。
我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只是此刻不再同频,反而杂乱不堪。
你问我在哪儿。
我说我在家。
你说我就到。
我说好。
然后你还是没挂电话,我看了 5 秒,摁下了红色挂断键。
司机带我逛的路线正好是回那间屋子的路线,我比你先到。
我简单拿了几件东西后就拖着旅行箱准备走出房门,抬眼就看见你靠在门口,一半浸在房间的黑暗里,一半泡在客厅的光亮中。
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
四下静得又只剩我们的呼吸声。
最终我走向门口:「请让一让。」
你没让,我才发现你手上攥着一根没点的香烟,烟尾被攥得皱巴巴。
你说对不起。
我想说没关系,但我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在纠结挣扎的最后一刻我突然清明,像是醍醐灌顶,像是尘埃落定。
我将拉杆箱立起来放稳,仰头看着你:「沈渡,我们离婚吧。」
我之前还怯懦地只想暂时逃离这个地方,现在突然觉得没必要了。
我早该明白,你是「专一」,但那个「一」不是我;
「你对我温柔」,也只是因为「你温柔」,和「对我」毫无干系。
你只是扔了一根廉价的火柴,是我死不甘心地硬生生要将它燃成熊熊大火。
挣扎狼狈了十四年,也该消停了。
你说好。
然后我将拉杆箱拖回屋子:「那明天八点门口见。」
你说好。
(十二)
沈渡,我到了上海。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说我要来上海吗?
因为我曾听一中老师说,你爷爷奶奶是上海人,早年却来到了我们这个小县城,你本来该是个上海的贵公子。
你曾写过一篇有关上海的文章,拿了全省二等奖。
所以我想亲眼看一看,你如果站在上海,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外滩对面是灯火明亮的高楼大厦,游船闪着五彩斑斓的灯光在江水上缓缓移动。
沈渡,沈渡。
我曾以为你会是我的渡船,毕竟是因为你,我才咬着牙在黑暗里奔跑,最终甩掉了「胖妞」这个外号;毕竟是因为你,我才在无数个苦闷的日夜啃下一本本枯燥无味的辅导书,得以进入北京的高等学府;毕竟是因为你,我才再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期待未来。
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不会有现在这样好。
泰迪熊和《小王子》都被我扔在了那个屋子里,他们其实已经被我扔过一次,不过在我和你住一起之前,我又从宿管阿姨的那堆杂物里把他们掏了回来。
至于那罐星星,我在月光里想了一晚上,最终也把它留在了那间屋子里。
那些话属于过去的你,早就不属于现在的我了。
如果有缘,现在的你还可以看看;如果无缘,就让它们和过去的我一起消失在你的生活中。
哦,沈渡,我还知道你为什么带我去南京的栖霞山了呢。
你说是不是造化弄人。
我居然看到了一条谢思微的朋友圈。
那是一个同学在朋友圈说看到了清冷美女,然后截图了谢思微的朋友圈。
日期是我们去南京之前。
内容是她在枫叶树下穿着白裙眯眼笑的一张照片。
配文是:栖霞的枫叶,真值得你来看看。
是啊,真值得你来看看。
沈渡,虽然我想,但我应该还是不会忘了你。
不过是因为,心怀感激。
无关恨意,或爱意。
感谢你赠给我的十四年。
无论悲喜。
番外:《致暖暖》
(一)
我在上海见到了乔松,那个在我面前似乎从未有过好脸色的小孩——此刻西装革履,和我谈合同条件时条分缕析、得体有礼。
于是在谈完合同后我接受了他共餐的邀请。
他晃荡着酒杯里晶莹的葡萄酒突然开口:「酒香还怕巷子深呐!」
生意场上这样意味不明的感叹我碰到过多次,于是习以为常地但笑不语,等待他的下文。
「四年前沈总若能像今天一样重视产品的宣传推广,也许买下你公司软件全套的就不止我们一家了啦!」他笑道。
「感谢贵司当年青睐。」我在得知乔松是这家公司总经理时确实有些诧异,但这诧异在我们握手的瞬间便被我掩去。
他只是笑笑,没再说话,良久他终于开门见山:「你和苏暖暖分手了?」
分手?
也对,我们领证的事几乎没人知道。所以他们只以为我们是男女朋友间的同居,分居也不过是寻常恋人关系的结束。
那天我们从民政局出来后你便拖着行李箱上了一辆的士,我听到那个司机嘹亮的嗓音从车内飘出来:「上海啊!好地方啊!」
我们俩确实来到了上海,只是你在六月,我在七月,我也不是为了玩,而是为生意。
我点头。
他嗤笑了一声:「你提的?」
「她。」
他默了一瞬,笑意顿冷:「沈渡,你做了什么?」
我放下刀叉,他突然就把酒杯往地上一摔:「老子就想知道你做了什么恶心的事!」
门口服务员下意识推门进来,他冷眼看过去:「朋友叙旧,没事。」
「你的事要是还能见得人她能跟你提分手?姓沈的!酒池肉林好过吧!」
他到底还是那个看我不顺眼的小孩。我起身准备离开,他笑了笑:「姓沈的,我现在就想看你难受,看你自责!我告诉你,四年前苏暖暖跟搞传销似的在我们之间推你公司的软件!你还不知道吧?!」
四年前我公司资金运转不周,谢思微向我提了分手,那是我的低谷期。
那时你开始找我,我大概能料到你知道了一些我的消息,但我确实没想到你瞒着我做了这些。
但你瞒着我做的事也不止这一件,不是吗?
我平静答道:「嗯,现在知道了。」
他扭头盯着我从震惊到歇斯底里:「姓沈的,我从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厚脸皮,别人对你好她就该吗?你他妈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对!那怎么说!有娘生没娘教!」
我上前勒住他领带:「有的好,我不需要;有的事,我自己就可以做到。还有,嘴巴放干净点。」
他继续吼:「是!都是苏暖暖的错!白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却瞎了看上你!」
我冷笑:「她瞎了,你就都看清了吗?你又了解她多少?」
「总比你了解!」他一把推开我,「我还有颗心!不像你!心都被挖了是吧!」
此刻的他在我眼前就像个上蹿下跳爱而不得的小丑,我笑了笑离开包厢。
身后他还在喊:「姓沈的!她为你做的事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你……」
当时的我不屑他的自以为是,殊不知原来我才是最自以为是的那一个。
上海合作谈完后我就立马回了北京,投资服务业是我目前的一大方向。
打算收购一家酒店时一个陪同的经理给我留下了印象。
如果只是第一眼的熟悉,我也许只会一扫而过。
但他犹疑躲闪的目光让早已善于察言观色的我瞬间凝神。
我记起来他是当年给你送酒的那个服务生。
我原以为他只是你的帮手,因而看到我心虚不已。
他却在我单独叫他进包间后瞬间坦白,说那是被同事怂恿,并且没得手后洗心革面,求我留他工作。
资料上这家酒店前几年的不良消息在我脑海里瞬间清晰起来——有服务生下药迷奸过顾客。
我自以为是了很多年。
我还记得那日在药物催情下我对你的残忍粗暴,那是在察觉到你不择手段后的震惊与怒火,也大概有多日来求而不得的释放与宣泄。
那段时间我能感觉到你的好意,但我认为你自持而冷静。所以在察觉你以母亲的离世和家庭的破碎来设局,以下药和献身的方式来直接逼我决断时我震惊不已,甚至感到恶心。
当时的情绪就像烟圈中的杂质,混乱也难琢磨。
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也知道我有什么,我觉得情爱于我从不是人生的全部。结婚,于当时的我而言,也无足轻重。你要,我便给你好了。
所以当你提出离婚,我依旧以倨傲的姿态给你我自以为是的包容。
允你开局,任你结局。我觉得是我仁至义尽。
(二)
有的错误可以坦然承认,握手言和后一笔勾销;可有的错误连启齿解释都只能是错上加错。
我曾以为你是设局者,我是受害者;可到头来你也是受害者,而我从原本可以解救你的人,成了稀里糊涂的受害者,而后自居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让你继续受害。
我无法当面向你说:「对不起,我曾以为是你下的药……」
因为这句话一开口,对你大概又是一个伤害——证明我没选择信任你,而是给了你近乎侮辱人格的裁定。
秋天的时候我接到了以前县城朋友的一个电话,说是现在许多县城的朋友都来了北京,正好聚一聚。
我到包厢时你正和身旁的乔松有说有笑,见我进来时朝我礼貌点头,倒是乔松直接给我翻了个白眼。
服务员将鲫鱼汤端上来后我下意识把它放到你面前,下一秒乔松就摔碗:「姓沈的,你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他居然连这种小事也要吃醋计较,可之后却看见好友将鱼端走开始打圆场:「诶呀呀,沈渡又不知道暖暖闻不得鱼腥味,也是好心嘛!毕竟招牌菜!」
我一愣看向你,你慌忙低头又瞬间抬头应道:「嗯……其实我也不是那么闻不得,谢谢大家照顾。」
我们同居时你经常买鱼,我便以为你也喜欢吃鱼;但你吃得少,我便又以为是你们女孩子饭量本来就小。
就像那次我们被下药的事一样,我又再次自以为是,理所当然。
你又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吃鱼?
一些我以为自己早就忘掉的记忆却突然清晰起来。
那时候你还在小学吧,没带钥匙等在门外,我便叫你到我家来等,你父母很晚都没回来,我妈便留你一起吃晚饭。
那时候我妈还在厨房大声让我不要独自霸占整条鱼,要和你共享。
事实上我本来也没霸占整条鱼,你听到后就傻傻朝我笑。
我突然想起乔松上次对我吼的那句话,你为我做的事多的是我不知道的。
当时以为他是一时气急,原来是一语中的。
(三)
我们离婚后我去看过主卧,几乎和你搬进来之前一样,除了床头柜上不属于我的三样东西。
那本《小王子》被保存得像一本新书,如果不是你把我那张便笺纸依旧夹在第一页,我都不敢确定那是我多少年前给你买的礼物。
便笺纸上是我当年随手写的:暖暖,学习加油,每天快乐。
下面加了你曾经稚嫩的笔记:沈渡哥哥,我会努力的,谢谢你。
至于那只泰迪熊,牵扯太多,我自己也不知道对它到底是何情绪。
而那瓶星星罐子,五彩斑斓,十分好看。
但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以为是,我想这些东西留下,也是你想要和我表明你一刀两断的决心。
我当时还觉得有些可笑,捂额想了一会打电话叫来一个我知道有一个孙女的钟点工阿姨。
果不其然她打扫完后问我这三样东西如何处置,我顺了她希冀的目光说送给你孙女吧。
让我们头疼的事物,还可以让别人欢喜。也算是好事一桩。
那时谢思微也已经准备搬来和我一起住。
那天我被灌醉了酒,错过了在七点前和你打电话。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好好过日子,我想我这样子回家必然要麻烦你,也会惹你担心,干脆和之前醉酒后一样,在公司里休息一晚上。
我清醒一些后立马摸出手机,却发现它居然没电,便坐到沙发上去给它充电。
只闭眼休息没一会便听见有人敲门。
那时候公司延长产业链,也扩招了许多新人,听她开口果然是加班后过来送报表的员工。
我应了声便没再理她。
却久久没听见她关门离开的声音。
我迷糊睁眼,便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人立在我面前,而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边哭边和我说她这几年还是会想起我,她在和那人结婚前最终选择反抗父母,一个人出来闯荡。
她说她没想到会在此遇见我,她边哭边蹲下来靠近我。
我那时头昏脑涨,我不想她离我太近,可她的动作让我除了踹开她别无他法。
我只好说让开。
她却开始哭,然后我听她说到了你。
她抱着我说:「你那邻居妹妹说得对,和你在一起的人又不是我父母……」
她继续说:「你那邻居妹妹吼着我,我没法反驳,我也不敢吭声……」
她开始和我回忆大学的点滴,她握起我的手放在她的头发上,一遍一遍轻轻叫我的名字,直至泣不成声,然后沉默不语。
我头脑混沌,无数记忆如浪潮在脑海里沉沉浮浮。
然后我听见了门外巨大的响声。
心像霎时被攥紧,我下意识就追了出去。
谢思微继续在我公司上班,我们似乎就这样自然而然重归旧好。
就像那时候我大病一场在你身下醒来后,我会突然觉得多一个人过日子就这样也不赖。
人生有很多猝不及防与波折心惊,能有一份闲适惬意与相对默契不是一件坏事。
我以为和谢思微也是如此。
但她搬进来后我却没由来地把她安置在了客房,而我一般在书房,要么在公司。
那时候公司事务繁多,我没时间多想,她也没有多言。
我想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意识到——
谢思微是我茫然摸索时碰到的一捧热烈斑斓的鲜花,她的离开,是即时即刻将我的生活重新推向无奇寡淡与寻常黑白,是我先前轨道的回返。
而你的到来,悄无声息,你离开时,我也觉得波澜不惊。可日月斗转我才后知后觉你落下的根枝早已在我生活中无声无息攀缘成密麻的藤蔓,而且年岁愈长,愈加疯狂。
藤蔓不会像荆棘一样残忍地狠狠扎人出血;也不会像罂粟一般妖冶地直直摄人心魄。它只是静默,铺天盖地然后偶尔让人感觉窒息。
(四)
我们两人之间似乎再无交集,你带走了屋子里所有属于你的东西,可有些痕迹还是没有被抹得一干二净。
比如书房里那个蓝色的泡脚桶,谢思微看到后欣喜地朝我笑道:「阿渡,看不出你还会养生!」
我回以一笑,自你离开后,我便没用过它。
再比如秋天时谢思微拿着手机照片问我去过栖霞山吗?
我说去过。
她很惊讶说没想到我居然也会跑那么远。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嗅着你刚洗完的头发上栀子花的香味,问你出去玩吗。
那天公司谈成了一个大项目,他们都嚷着要放假休息,我好友还转发给我什么「此生不可错过的十大景点」这一类标题唬人的文章。
我一笑而过,却无意扫到封面图片是一大片火红的枫叶。
我想到我的母亲曾在吃饭时和我闲聊,说你看起来大大咧咧像个假小子,写文章时到底还是个细腻的女孩子。
别人写枫叶都写红得像云霞,像火焰,像蝴蝶,你却别出心裁写像闺阁女子的胭脂渲染一片,像出嫁女子的红袍飘落山间。
我心血来潮便想带你去栖霞山看枫叶。
那时候我还在想,等忙完这阵子,我们也许可以补一个婚礼,你应当会同意会欢喜吧。
再比如我去见一个客户——谢思微的前男友时,也想到了你。
他在和我谈完合作后喝得稀里哗啦,突然就揽着我的肩膀朝我挤眉弄眼。
他说谢思微长得好又机灵,时而像猫一样挠人,时而又像兔子一样乖顺。
我拉开他的手准备离开。
他却再次搭住我的肩膀小声道:「我看你这人也实诚,可以做兄弟。你和谢思微打算结婚吗?打算结婚会做婚检吧!我听说你是你们家独苗,如果要延续香火很多事要慎重考虑啊!」
我想我应该明白了什么。
我也才反应过来我好像还没计划过和谢思微要个孩子。
但我曾想过和你要个孩子。
那天是头一次我在家你却没在家的时候。
然后我接到了你的电话,你说饭已经蒸好了,菜在冰箱里需要我自己热一下。
我问你在哪里。
你说你在医院。
我到医院找到那间病房时,就看见你在一口一口喂那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喝汤。
他眨巴着水灵的眼睛十分依恋地看着你,你挂着浅浅的笑意温柔地将勺子喂到他嘴旁。
那个孩子的父母去外地谈生意,结果保姆怠工没给他做饭。
他就直接晕倒在了你的课堂上。
我站在门口第一反应便是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那天夜里我提前关了书房的灯回到卧室,你已经闭眼躺下。
我轻声上床揽住你的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床头暖黄的灯照着你害羞红脸的样子,让我不觉轻轻吻上了你的脖颈。
原来很多事情我自己都不曾留意,等回头再看才发现自己早已甘愿入局。
离开谢思微前男友后助理送我回家,这个消息我只打算把它抛在风里,我甚至没有多大怒意。
但谢思微像猫一样聪明,也像兔子一样敏感。
她已经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我的家。
她给我留下一封信向我坦言了一切,她向我道歉,她说她不是自己决定出来闯荡,而是因为豪门梦的破碎她只能出来;她向我道谢,她感谢我大学时的无微不至,也感谢这段时间的再次体贴;她向我表明心迹,她说她要彻彻底底重头来过;她也向我表明了爱意,她说希望收到我最后的祝福。
我想我早已经过了那段意气风发、热血沸腾的时期,接听她电话时我听到机场播报登机提醒时波澜不惊,在她叫我一声阿渡后我祝她一路平安。
屋子里重归寂静。
但门外又响起了门铃——是那个曾帮我们打扫屋子的钟点工阿姨。
我打开门只看见她面露歉疚,她将那罐许久不见的星星瓶子还给我:「我孙女拆了几个,发现里面有字,我怕是什么重要东西,还是先给您送回来。」
我接过道谢,然后坐回桌边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张拆开。
「今天我绕着公园多跑了一圈哦!」
「老师给我的英语作文打了满分!」
「圆锥曲线真的好难……但是我可以!」
……
字迹从幼稚圆润到笔挺秀丽,五颜六色的纸条铺满了桌子。
夜深我将它们一张张放回罐子里,冲澡后回房睡觉。
但我没睡着。
我又想起,因为母亲的事情,我曾经常半夜惊醒。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可以一睡到天明。
只是这段时间,又开始重犯。
我干脆坐起来走到电脑前查找最简单的星星折法,将一张张纸条重新折成星星再放回罐子里。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那钟点工阿姨问她孙女还想要那星星瓶子吗。
小女孩得知我愿意再送给她时十分开心,但还是犹豫地问了我那些字。
我想了想在电话这旁告诉她,那是一个很努力很上进的姐姐的青春轨迹。
小女孩欢喜地亲自上门来拿那个星星罐子,她走后我看了看手上唯一一张没被我折回星星的字条,也是唯一一张有我名字的字条,上面的字迹秀气娟丽——
沈渡,因为你,我才这般努力和上进,谢谢你。
折星星的那个晚上我想了很多。
谢思微大概是疾风骤雨撩人心弦,她走后我曾有短暂的不甘,但那份不甘到底是因为她的离开,还是因为她的离开宣告了我初出社会的失败,我自己都没有确切答案。
而你大概是夜间甘霖润物无声,走时无痕无感,却在日夜蹉跎中使人后知后觉自己逐步干涸芜败而愈发难挨。
她是寒眉冷对,手起刀落;你是钻骨入髓,细细碾磨。
她离开后我即刻便少了激情澎湃,但我的心依旧跳动。而你却是在我毫不察觉的情况下一点点将我的心填充,然后一走了之直至年岁日久才让我恍然发现它已麻木全空。
(五)
母亲祭日前一天我驱车回到了那个小县城。
我在酒店里住了一夜,因为那间屋子早在四年前我就直接卖给了那对老夫妻,来解决我当时事业上的燃眉之急。
第二日清晨我开车在一条街道旁停下,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家新开的咖啡店。
咖啡店的玻璃门上还挂着「尚未营业」的标志,但我已经看见你在前台拿着白色布帕专心致志地在擦拭瓷杯。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我垂眸笑了笑,准备开车离开时却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直接推开门大步冲进店里。
我立马推开车门,却看见你一手拿着白瓷杯一手拿着白色帕子抬头朝他笑得如盛开的花。
他一把拿过你手里的杯子举得很高,你就拽着他衣服踮脚去抢,突然一下,他就直接低头吻了下你的脸。
你愣了片刻,迅速抢到他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就用手开始去挠他痒痒,两人随即打打闹闹笑作一团。
真好,真浪漫。
我想我做不出这样俏皮调情的动作。
我想你也不会对我做出这样看起来似乎有些逾矩的动作吧,你在我面前总是带着小心翼翼。
我轻轻关上车门,驱车离开。
在母亲墓前我放下一捧鲜花,我想起母亲葬礼那晚你蹑手蹑脚走到我跟前,皱着眉头要我别笑了。
我现在依旧在笑,对着谁,在哪里,都能笑。
其他人都以各种我早已记不清的理由让我多笑,却只有你这句让我别笑令我一直忘不了。
驱车回北京的高速路段突然冲出了一个小孩。
我刹车不及只能疯狂打方向盘。
车子压在我身上的窒息感让我想到那夜你隔着被子压在我身上睡得香甜的样子。
我前段时间去医院体检,医生说我心脏本就脆弱,加上多年来操劳早已负重难堪。
公司的事情我早已安排好,我也签了器官捐献书。
我在想我的眼角膜能不能及时捐给被医治者。
我也在想我的眼角膜到底会覆在谁的瞳孔上。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此刻我却在想冥冥之中:
他会不会遇见你;
他会不会觉得熟悉;
他会不会在遇见你的那一刻涌出泪水浸湿我的眼角膜——
就像此刻,
想到你的我一样。
暖暖。
(完)
文/久顾